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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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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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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8:56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一十章

  櫻枝在浮光錦的拉拽下往下頃壓,柔瓣紛紛而落。

  雲浠跌入程昶的懷中,仰頭看向他。

  他還是與從前一般模樣,長睫下有湖光山色,一雙深眸清醒又寒涼。

  雲浠張了張口,啞聲道:「我還以為……」

  以為再也見不到他了。

  程昶也注視著她,片刻,他笑了:「這才剛見上,就投懷送抱了?」

  雲浠一聽這話,愣了愣,想到大庭廣眾之下,她鬧出這樣的動靜是不大好,瞬間稍退了半步,解釋說:「我不是……我只是,我就是以為……」

  她有些語無倫次,滿腹相思與離苦到了嘴邊無可盡訴,半晌,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要說什麼了,「我去了很多地方,也問過許多人,他們,都說從未見過三公子,可我不信,我……」

  「我知道。」程昶道。

  「三公子知道?」

  程昶「嗯」了聲。

  他看著她,忽然伸手自她的腰間攬過,重新將她按入懷中,「因為我也很想你。」

  清冽的氣息撲面來襲,雲浠的身子驀地僵住。

  她知道這樣不好,也知道有許多人正看著他們,可她失而復得,實難自持,他胸膛溫熱,襟口清涼,她忍不住也伸手覆上他的背脊。

  就在這時,遠處忽然傳來拼殺之聲,間或有人喊:「在那邊!」

  雲浠與程昶同時一愣,朝喧囂處望去,只見揚州府的王捕頭正撥開人群,疾步朝他二人走來。

  到得近前,王捕頭道:「雲將軍,方才柴大人下令,命巡查司的兵衛追捕秦護衛,劉大人讓小人過來給您傳個信。」

  「阿久?」雲浠一怔。

  「是。早上柴大人查偷取血書的竊賊,找著了證據,疑是秦護衛所為。劉大人適才也已派人去跟田校尉、小郡王傳信了。田校尉就在城東,想必不一會兒就到,小郡王要遠一些,快馬過來,大概要半個來時辰。劉大人怕鬧出事,讓小人先來與將軍您說一聲,請您趕緊過去看看。」

  雲浠聽了這話,反應過來。

  難怪方才阿久忽然稱自己累了,要去歇息,原來她是發現自己竊取血書的行徑曝露,為不連累她,故意避開。

  可是,李主事的縊亡案與兵部佈防圖失竊息息相關,眼下阿久盜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就怕柴屏疑她與皇宮失竊也有牽連。

  雲浠忙道:「三公子,阿久出事了,我得過去看看。」

  程昶聽這王捕頭提及血書,已然猜到了發生了什麼。

  早前他在馮府的時候,就聽馮屯說過,兵部庫房失竊,李主事引咎致仕,留下一封血書後,在家中柴房被人縊亡。

  照這麼看,柴屏之所以大動干戈,並不是因為發現了他的蹤跡,而是在命人捉拿偷血書的阿久。

  也是,他是「死而復生」,尋常人哪能料到他竟還活在這世上。

  馮家的船已泊岸了,馮屯馮果領著一眾家丁過來,看了看雲浠,又看了看程昶,唯恐洩露天機,不敢喊「菩薩大人」,只稱一聲:「公子。」

  程昶問雲浠:「你手下有多少人?」

  雲浠道:「我來揚州來得急,只帶了田泗一人,但這兩日,小郡王的翊衛司倒是跟來了不少人,待會兒他與田泗過來,想必會帶著翊衛司的禁衛一起。」

  程昶「嗯」了一聲。

  柴屏這個人,面慈心狠,眼下山上全是他巡查司的人,他見了他,難保不會趕盡殺絕。

  他們此刻人少,他這就露面,非但幫不了雲浠,說不定還會牽連她。

  不如在這裡暫候,左右渡口一帶行人如織,又有官差駐守,柴屏的人就是發現他,也不敢下手。

  程昶一時間來不及解釋太多,只對雲浠道:「阿久如果落到柴屏手上,凶多吉少,你先過去拖一陣,我在這裡等田泗,稍候便到。」

  雲浠點了點頭,在渡頭借了匹馬,打馬往山上趕去。

  長琿山上先時還有遊人熙攘,到了這會兒,早已肅清。

  阿久被四名巡查司的兵衛押跪在望月亭外,她的嘴角、右臂、後腰,全都淌著血,是方才拼殺時受的傷。

  可這些人打算要從她口中挖出線索?休想。

  劉府尹跟在柴屏身邊,吭都不敢吭一聲。

  其實早上柴屏命人下水塘子搜捕證據時,他就猜到柴屏懷疑阿久了,但他想著,阿久畢竟是雲浠的人,柴屏便是疑了她,也會等到回金陵了稟了陵王才下令緝捕,沒想到這位柴大人看著面慈,手段如此淩厲,二話不說,命人將阿久活捉了回來。

  劉府尹見勢不好,連忙派人去知會雲浠與程燁。

  明威將軍,御史中丞,他一個也得罪不起。

  他只盼著這兩夥人要鬥也不要在他的地盤上鬥,否則上頭一旦問起責來,烏紗帽落地都是輕的。

  柴屏看著阿久咬牙一副倔強的模樣,倒也沒說什麼。

  這樣的人,他對付得多了。旁的沒有,就是一身骨氣,想從她嘴裡挖東西,逼問是逼問不出來的,只有一個辦法,先找一找她的軟肋。

  柴屏是以言簡意賅地吩咐:「備車,押送回京。」

  「是。」曹校尉應了,命人五花大綁把阿久捆起來,推搡著她就往山下走去。

  走到一半,只見雲浠疾步上來,抬手在眾人跟前一攔,冷聲問:「柴大人可否給個解釋,為何要動我的人?」

  柴屏不言,曹校尉朝雲浠一拱手:「將軍有所不知,今早柴大人查盜取血書的竊賊,在衙門外的水塘子裡找到證據,正是那竊賊當日所穿的黑衣。」

  「一件衣裳而已,這就是大人抓捕我護衛的理由?」

  柴屏道:「一件黑衣是不能證明什麼,但,這件黑衣的右腕上有一計刀傷,正是血書失竊當日,王捕頭追捕那竊賊時所劃傷的,本官方才在秦護衛右腕上發現了一樣的傷口,打算把她帶回金陵審訊,怎麼,將軍對此有任何不解嗎?」

  雲浠道:「阿久行伍之人,身上有傷很正常,柴大人如何證明阿久右腕的傷痕,就是血書失竊當日受的?方才柴大人命人追捕阿久時,那群不長眼的東西不也在她身上添了不少新傷嗎?柴大人要疑阿久,本將軍並無二話,但疑也該疑得有理有據,柴大人不如先請個醫婆,為阿久驗過傷不遲。」

  柴屏知道雲浠的目的是拖住他,笑了笑,逕自繞開她,重新往山下走。

  雲浠再一攔,盯著柴屏道:「且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是在揚州府衙失竊的,要管也該由揚州府來管,再不濟還有刑部,還有大理寺,柴大人是奉陵王之命過來幫忙的,又不是奉的聖命,什麼時候御史台也能命巡查司拿人了?」

  柴屏聽了這話,目色略微一寒,隨後溫聲笑道:「明威有所不知,本官離開金陵前,今上已下令三司接管皇宮失竊案了。本官雖是封陵王之命前來,但身為御史台之人,過問一下此案總不為過。且據本官所知,秦護衛早在七八日前便跟將軍告假,此後一直不見蹤跡。七八日前,不正是兵部佈防圖丟失的日子?」

  「其實本官也不信秦護衛盜了血書,但這一切真是太巧了,不得已只有將她帶回金陵審上一審。反倒是明威將軍,這麼一而再,再而三的包庇她,怕不是監守自盜,賊喊捉賊,也與兵部佈防圖失竊有關吧?」

  「柴屏!」這時,阿久厲聲道,「你要抓就抓,要審就審,我早已說了,血書之事、兵部佈防圖之事與我無關。你陷害我就算了,休想牽連將軍!」

  山下押送犯人的囚車已備好了。

  柴屏懶得理這二人,冷聲道:「帶走!」

  負手就往山下走去。

  雲浠想起此前程昶說,阿久一旦落到柴屏手裡,凶多吉少,一時間退無可退,狠一咬牙,逕自從腰間拔劍,飛身而上,將押解著阿久的兩名兵衛逼退。

  然而曹校尉早有準備,見此情形,迅速拽著阿久避開,同時左右一看,命數名巡查司兵衛擋住雲浠。

  一時拼鬥聲四起,劉府尹一看這陣仗,眼一閉,心一涼,心道,完了。

  柴屏雙眼微一狹,他雖不知雲浠究竟在拖什麼,卻也知道這麼下去不是辦法。

  他理了理袖口,從袖囊裡取出一把匕首,順勢架到阿久脖子旁,淡淡喊了聲:「雲將軍。」

  刃光如水,已然挨在了阿久的脖頸,差一毫釐就要刺入肌理。

  雲浠見狀,瞬間收了手,怒道:「柴屏!阿久好歹是朝廷有封銜的護衛,你這是要做什麼!」

  「沒什麼。」柴屏一笑,「本官不過想提醒將軍,將軍若是再這麼阻撓下去,刀劍無眼,傷到您的護衛就不好了。」

  「柴屏。」

  正在這時,山下傳來冷冷一聲。

  柴屏微一愣,覺得這個聲音分外熟悉。

  清冷,乾淨,有力,卻不知為何,他甫一聽到,背心便驀地一涼。

  他朝山下看去,山道上,有一人正緩步朝他行來。

  一襲白衣明明似九天謫仙,可他周身縈繞著的戾氣,又將他化作陰司無常。

  明明還清朗的天,一霎時就起了風,天邊雲層翻捲,周遭也暗了寸許。

  柴屏愣住了,背心冷汗如雨,難以相信自己竟看到了誰。

  雲浠趁機上前,一劍挑開柴屏的匕首,拽過阿久,帶著她連退數步,可惜曹校尉尚還清醒,見狀狠一咬牙,又拔劍架在阿久的脖子上。

  「柴大人這是要不分青紅皂白就殺人嗎?」程昶寒聲道。

  「殺人」二字落入柴屏的二中,驚得他一激靈。

  「三、三公子?」

  程昶盯著他,忽地一笑,淡淡道:「也是,這種事,柴大人也不是第一回做了。」

  他的笑意冷峭,眸深處繚繞著森然霧氣,溫柔的眉眼浴火而生,更添三分霜雪淩厲。

  柴屏心中大震,他是眼睜睜看著程昶被鎖在一片火海裡的。

  為何竟會出現在這裡?

  仿若陰鬼托生,柴屏一時駭得說不出話。

  柴屏說不出話,一旁的劉府尹也震詫得說不出話。

  他仔細揉了揉魚泡眼,扶了扶險些驚落在地的下巴,且驚且收斂地走上前,做夢一般地問:「三公子,不,殿下,您怎麼在這兒?」

  三公子已失蹤一年,禁軍非但將金陵翻了幾遍,甚至在鄰近幾個州府也尋過,為何竟從不見他蹤跡?

  程昶尚未答,一旁的柴屏率先反應過來。

  是了,三公子失蹤已久,連琮親王府都已辦過白事了,他還活在這世上的消息尚無太多人知道,眼下陵王殿下大權在握,不日就是儲君,決不能在此時出差錯,程昶太有本事,若讓他活著回到金陵,朝堂上必將再先波瀾,只有趁著今日將他解決了,才能永絕後患。

  柴屏一念及此,眼中閃過一抹狠色,正要吩咐巡查司的人動手,山下忽有一名衙差來報:「殿下、柴大人、雲將軍、劉大人,小郡王聽聞長琿山這裡出了事,帶著翊衛司的人上山來了。」

  一時只見一列身著鎖子甲的禁衛闊步行來,走到近前,程燁率先一個朝程昶拜道:「殿下。」

  他剛到山下時,就聽人說琮親王府的王世子在山上出現了,他雖震驚,轉念想想,卻也覺得尋常。

  雲浠找了三公子這麼久,皇天不負有心人,上回在東海,不也是一樣嗎?

  程燁自心中一歎,問:「殿下如何竟會在揚州?」

  「本王當初為奸人所害,是避難避來揚州。」程昶目光移向柴屏,淡淡道,「至於柴大人方才說,秦護衛此前向雲將軍告假,消失了七八日,疑是去綏宮竊佈防圖了?不瞞柴大人,這七八日,雲將軍正是將秦護衛派來揚州保護本王了。」

  他說到這裡,聲色忽然一寒:「還不放人!」

  這一聲清泠森然,聽得周遭眾人皆是一駭,巡查司的眾兵衛看了看柴屏,又看了看程昶,一時間只得將兵矛都扔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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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一章

  雲浠見曹校尉卸了架在阿久脖間的劍,連忙上前為她鬆了綁。

  程燁拱手問程昶:「殿下既安好,可要立刻啟程回京?」

  程昶沒答這話,轉而問:「小郡王手上有多少人在揚州?」

  「不多,只有翊衛司禁衛共五十六人。」

  程昶點了下頭,又問劉府尹:「揚州府衙現有多少官差?」

  劉府尹道:「回殿下,下官府衙上共有官差三百餘人。」

  他想了想,切切問,「殿下想要用兵?」忙獻計道,「揚州府附近有駐軍,那裡還有數千兵衛。」

  程昶略作沉吟。

  柴屏來揚州,共帶了兩百巡查司兵衛,而今程燁手上有五十多人,劉府尹手上還有三百餘人,夠了。

  他移目看向柴屏,悠悠道:「本王有一樁事,想要勞煩小郡王和劉府尹。」

  「殿下只管吩咐。」

  「去年二月十六,本王去皇城司,被歹人追殺至內外衙通道盡頭的柴房,放火逼死!這位歹人,正是今御史中丞柴屏,本王命你等,立刻將此人捉拿歸案!」

  此言出,四下俱驚。

  放火逼死王世子,這是何等驚天動地的大事?

  劉府尹嚇了一跳,瞬間往後躲了躲,安靜得像隻鵪鶉。

  程燁猶豫了一下,問:「殿下此言當真?」

  不等程昶答,他再一權衡,隨即朝後頭看了一眼。

  身後兩名翊衛司禁衛會意,走上前,對柴屏一拱手:「柴大人,得罪了。」

  然而不等他二人動手,曹校尉在柴屏跟前一攔,問道:「世子殿下是不是記岔了?去年皇城司走水,殿下您被困在柴房,是柴大人帶人去救的您。當時柴大人手下死了不少人,柴大人自己的手臂上也受了傷,到如今還不曾痊癒呢。」

  「是嗎?」程昶冷聲問。

  「殿下若不信,盡可以看看柴大人的傷臂。」

  說著,就要請柴屏挽袖子自證。

  柴屏搖了搖頭,一面挽袖子,一面歎道:「其實殿下不記得也無妨,下官去救殿下,原就是為護殿下性命,眼下只要殿下平安無恙地站在這,便算下官當初的犧牲沒有白費,清者自清了。」

  手臂上一大片皮肉猙獰翻捲,有的地方早已癒合,有的地方尚還紅腫見血,令人見之心驚。

  然而程昶看了這傷,絲毫不為所動,涼涼道:「你這傷,難道不是把我鎖在柴房後,怕有人見了銅鎖,疑是你害我,取鎖時被火燎到的嗎?」

  他說著,走近一步,俯去柴屏耳側,低笑一聲,又道:「怎麼?原來當日跟著柴大人的人都死了?看來竟是那烈火承我遺志,為我報仇了?」

  他的聲音低徊清幽,落入柴屏耳裡,激得他心中泛起森森寒意。

  他不由地跌退一步,震詫地看著程昶。

  什麼叫……遺志?

  他……是早已死了嗎?

  那麼此刻的他,究竟又從何而來?

  柴屏徹底被駭住了,一時間竟想起方才乍見他時,他一襲白衣,好似自陰間而來的無常。

  程昶懶得再理柴屏,看向周遭躊躇的禁衛,聲色驀地一沉:「本王好歹是琮親王府的王世子,仁宗皇帝嫡親血脈!御史中丞如何?四品欽差如何?任誰膽敢對本王動手,罪同謀逆!」

  「還不拿人?!」

  「是!」翊衛司禁衛再不敢猶豫,上前反剪住柴屏雙手,逕自將他捆押起來。

  時已午過,程昶仔細思量了一下,單看柴屏這狐假虎威的架勢,就能知道陵王眼下在朝中勢力如何。揚州城中,未必沒有陵王的眼線,他若就這麼回京,一旦遇上陵王的埋伏,哪怕有程燁帶著翊衛司的人保護,未必敵得過。

  因此,只有讓金陵的人都知道他在揚州,讓衛玠或者宣稚堂堂正正地帶著禁衛來接,他才能平安地回到金陵。

  思及此,程昶對程燁道:「勞煩小郡王派人快馬與綏宮傳個信,就說我人在揚州,請他們明日派人來接我。」

  程燁道:「是。」

  程昶又對劉府尹道:「山下綢緞莊的馮氏父子,這一年來照顧我的起居,是我的恩人,還望劉大人先將他二人先請回馮宅,囑他們明日一早來見我。記得沿途派兵保護。」

  「是、是。」劉府尹連聲應道,「這個自然。」

  阿久身上的傷不輕,程昶交代完一應事務,沒再耽擱,與雲浠一行人等同回了揚州府衙。

  柴屏畢竟是御史中丞,回到衙門後,劉府尹不敢將他關押入大牢,只劈出一個單獨的院落,命官差嚴加看守。

  程昶得知此事,倒也沒多在意。

  時候尚早,他有的是辦法讓柴屏血債血償。

  有了上回東海的經驗,劉府尹知道三公子並不怎麼待見自己,在他跟前小心侍奉了一會兒,為不討嫌,尋了個藉口溜了。

  程昶累了一日,養了半刻神,見日已西斜,便去雲浠的院子尋她。到了院門口,守院的侍衛卻說:「稟殿下,將軍還未回來,仍在偏院醫婆那裡照顧秦護衛。」

  程昶「嗯」了聲,順著侍衛指的路,又往偏院步去。

  黃昏剛至,霞色十分清淡,阿久身上的幾處刀傷雖不算深,奈何失血太多,眼下擦洗完,上完藥,她整個人早已脫力,強撐著最後一絲精神等醫婆熬藥。

  雲浠順手拿了阿久換下的貼身衣物去院中洗。

  她其實不怎麼會幹粗活,當年忠勇侯府雖苦過,但府中為她浣衣的人總是有的。

  以至於程昶剛到,就看到她在院中晾衣裳。

  程昶本來是要逕自上前招呼雲浠的,然而目光掠過她背身一處,腳步驀地頓住。

  她衣裳的右肩下,撕破了一道五六寸長的口子,露出一截如緞的雪膚。

  雪膚盡頭,還有一點紅痕,隔遠了瞧不清,但想來應該是一道血口子。

  大約是她在長琿時與人拼鬥時受的傷,很輕,她當時又心憂阿久,因此竟不曾察覺。

  一束霞光傾灑而下,這一點血痕襯著雪膚,清透而灼豔,不知覺間,居然有些驚心觸目。

  程昶愣了愣,覺得自己這麼看,似乎不大好,移開眼去。

  可沒過一會兒,沒忍住,又看一眼。

  雲浠晾完衣裳,借著斜陽,發現映在院門前的斜影,回過身去:「三公子?」

  程昶安靜地「嗯」一聲,問:「你忙完了嗎?」

  雲浠朝阿久的屋子看一眼,屋裡很安靜,想來醫婆餵阿久吃完藥就該睡下了,於是點頭道:「已忙好了。」

  程昶又「嗯」一聲,半晌,又問:「有金瘡藥嗎?」

  「有。」雲浠點頭,三兩步步去屋中,取出一瓶遞給程昶,擔心地問,「三公子可是受傷了?」

  程昶沒答這話,只道:「跟我過來。」

  順手推開一旁一間耳房的房門。

  這間耳房很小,大約是給醫婆住的,只有一桌,一凳,一張窄小的竹榻。

  程昶順手為雲浠掩上門,默了默,說:「你衣裳後面,開了道口子。」

  雲浠聽了這話,先是一愣,隨即耳根子倏地一紅,背身貼著屋門而站,垂眸抿著唇,不知當如何是好。

  她這一日先是與三公子重逢,爾後又急著救阿久,連受傷都不曾察覺,更莫提衣裳開了個口子,那她回衙門的這一路……

  程昶看她一眼,似瞧出了她的心思,說:「本來衣裳破的口子不大,回衙門的路上還看不清,可能是因為你剛才浣衣,才將這道口子扯大了。」

  他又說:「過來。」

  雲浠愣了愣:「做什麼?」

  程昶在竹榻上坐下:「我給你上藥。」

  雲浠稍稍一怔,耳根子比先時更紅了些,垂著眸搖頭:「不必了,我一會兒另找人為我上藥就好。」

  「找誰?」程昶語氣淡淡的,「阿久受傷了,醫婆要照顧她,這衙門除她二人,都是男人,你打算便宜了誰?」

  又說一句,「過來。」

  雲浠只好背朝著程昶,也在竹榻上坐下。

  此刻靜下來,右肩下隱痛終於傳來,她沉默半刻,將襟口微微鬆開,露出小半邊肩頭。

  程昶這才發現,雲浠其實天生膚白,或許因為常年櫛風沐雨,單看臉還看不出,身上被衣裳裹著的地方簡直如雪一樣,卻比雪更剔透。

  她的肩也生得很好看,輕薄而柔美,烏髮如墨緞披灑下來,霜肌雪骨就在這其間若隱若現。

  傳說中的美人香肩,大概就是這個樣子。

  程昶沒說什麼,只抬手撩起她的髮,拂去她身前。

  清冷的指尖順著她的後頸劃過,雲浠的臉一下就燒燙起來,一股灼意直湧心頭,腦中嗡鳴作響,以至於他為她上藥,每抹一下,就如寒針輕刻,有點疼,但好像又能雕出花來。

  「好了。」片刻,程昶道。

  雲浠「嗯」了聲,說了句:「多謝三公子。」回轉身來,欲將衣裳穿好。

  程昶將她一攔,移開眼:「藥還沒乾。」

  兩人就這麼對面坐著,誰也沒看誰。

  二月中的天,縱然早已春回,到了黃昏時分,也難免寒涼。門雖掩好了,可高窗還隙開了一道縫,涼風就順著這道縫灌進屋中。

  程昶四下一看,見竹榻上還擱著一條乾淨的薄衾,順手拿過來,俯身為她罩上。

  雲浠眸光微抬,落在他的下頜。

  他的下頜很好看,弧度清冷乾淨。

  她順著往上看,他的嘴角也好看,微微一抿,不羈又深情。

  再往上,就撞上他的目光。

  他也正垂眸看她。

  暮風擲地有聲,將一地灼燙的黃昏霞色攪成一寸又一寸跳動的、溫熱的碎金。

  他的目光清冷而疏涼,裡頭盛放著無限溫柔意。

  雲浠覺得自己要溺在這目光之中。

  她肩上的雪膚已被薄衾遮掩,然而比這雪膚更清透的是她的眼,更瀲灩的是她的唇。

  這個黃昏太靜了,四目相對,心跳如擂鼓一般振聾發聵。

  雲浠甚至分不清這是他的心跳,還是她的心跳。

  她伸手扣緊竹榻,看著他慢慢靠近。

  看著他的鼻樑擦過自己的鼻尖,清冽的氣息撲灑而來。

  看著他慢慢合眼。

  黃昏與暮風在這窄小的房裡落地生根,將要長出如海一般的深情韻致。

  然而就在這時,屋外忽然傳來叩門聲。

  劉府尹且喜且小心地在屋外喚道:「殿下?三公子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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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9: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二章

  唇齒只差毫釐,她的清新,他的溫熱,已然交纏在一起。

  程昶略一頓,本不欲理會。

  將要傾身上前,劉府尹又叩門:「三公子殿下?您在裡頭嗎?」

  程昶張開眼,看著雲浠,半晌,不動聲色地稍離了些許,揭開雲浠身上的薄衾,幫她把肩上的衣衫攏好,然後步去屋前,把門拉開。

  劉府尹就候在屋外,見門一開,剛欲上前,不知怎的,忽然感受到了一股凜冽之氣。

  他抬眼一看,只見程昶天人一般的眉眼之間戾氣淩然,冷森森地看了他半晌,吐出一個字:「說。」

  劉府尹本能地瑟縮了一下,一頭霧水地想,這是怎麼著?又招三公子嫌了?

  他道:「哦,是這樣,綢緞莊的馮氏父子聽聞殿下您明日一早要回京,幫您收了幾包行囊,趕在天黑前送了過來。眼下這二人就在前面公堂候著,不知殿下您可要傳他們一見?」

  「幾包行囊?」程昶一愣。

  他在馮家有什麼行囊?

  轉念一想,旋即明白過來,大約是馮屯馮果命繡娘為他製的那些白衣裳吧。

  程昶於是一點頭:「傳他們過來吧。」

  雲浠在回府衙的路上,就聽程昶提過,說馮氏父子是李主事縊亡案的證人,眼下聽他二人到了,想了想,將薄衾覆在身後,將背身的衣裳口子掩了,也跟著程昶一併去了正院。

  馮屯馮果拜見過程昶,解釋說:「本來殿下派人傳話,命我二人明日一早再過來,但殿下明早要回金陵,小人等唯恐耽擱殿下的行程,是以自作主張,趕在今日天黑前過來面見殿下,還望殿下莫怪。」

  他二人得知了程昶的身份後,並不意外。

  菩薩托生,本來就該有一個合乎尋常的身份。

  再說了,親王再尊貴,能尊貴過天上的菩薩嗎?

  程昶道:「無妨,我是想著你們今日奔波了一整天,所以才讓你們明早過來,其實什麼時候見都是一樣的。」

  馮屯馮果稱是,說:「殿下體恤小人。」

  言語間,馮屯又覷雲浠一眼。

  先前在東關渡水岸,菩薩大人與這好看的女將軍究竟什麼關係,他二人瞧得是一清二楚。

  眼下他們既過來了,總不能單給菩薩捎衣裳,不給將軍捎衣裳。何況看這將軍貌美如花的模樣,指不定是個女菩薩托生呢?

  馮屯於是對雲浠道:「稟將軍大人,小人家中是開綢緞莊的,先時在長琿山,小人遠遠見將軍與人拼鬥一場,衣裳想必早已該換。小人不才,家中旁的沒有,只衣裳最多,小人過來時,也為將軍送來一身以供換洗。」一頓,唯恐雲浠拒絕,又道,「將軍千萬莫要嫌棄,小人莊上的衣裳若能得將軍青眼,乃小人等的福氣。」

  雲浠聽了這話,本想說不必,還未開口,程昶卻已替她應下:「那就多謝馮掌櫃了。」又喚,「劉大人。」

  「下官在。」

  「你去找個人,去馮府把本王這一年來的吃穿用度,包括雲將軍的衣裳一併記個賬,回頭去琮親王府的賬房支取了,付給馮掌櫃。」

  劉府尹連忙稱是。

  馮屯馮果本想推拒,奈何程昶卻道:「你們照顧我一年,對我已是大恩,至於其他的,我不能占你們便宜。」

  一時又說起李主事的縊亡案。

  馮屯馮果眼下得知了程昶的身份,當著雲浠的面,倒也不再避諱,只把李主事縊亡的真相道來,說殺李主事的人,並不是盜取佈防圖的人,且此人在李主事臨死前,一直追問佈防圖的下落,彷彿生怕那佈防圖遺失似的。

  程昶與雲浠聽了這話,均是狐疑。

  難不成那張佈防圖上有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否則殺李主事的人何必亟亟追問佈防圖的下落?

  程昶沉吟半晌,吩咐劉府尹:「給馮掌櫃準備筆墨寫供狀。」

  「是。」

  不多時,馮宅的家丁把雲浠的衣裳也送過來了。

  一身淺鵝黃綾羅裙裳,外罩輕薄綃紗,樣式雖不繁複,但比雲浠以往穿的,卻要精細許多。最為別致的是交襟的襟口處連著根細帶,上頭縫著一朵棣棠花。

  雲浠身上這身的後背處本就破了,見馮宅的人將衣裳送來,當下也不遲疑,道了聲「謝」,逕自拿去一旁的廂房換了。

  她做事俐落,換衣也很快,不一會兒回來,纖纖身姿裹在一身淺黃的裙裳裡,外頭的綃紗如霧也如雲,像春來一枝晨露未晞。

  而那朵棣棠花,就在她脖間的雪膚上綻開,明豔奪目。

  程昶一眼望過去,怔了一下。

  是時馮屯也已把供狀寫好了,呈上來道:「殿下您看看,還有什麼需要改動的地方?」

  程昶接過狀子,定眼看去。

  可一行一行字自他眼前浮過,不知怎麼,竟不能入心,看了半晌,也不知是寫了什麼。

  程昶微頓了頓,忍不住抬起頭,又看了雲浠一眼。

  棣棠花後的一段雪膚,清透得像霜。

  雲浠見程昶目光有些失神,不由問:「三公子可是身子不適?」

  她的聲音清淩淩的,也好聽。

  程昶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

  默了半刻,道:「沒有。」

  隨即垂眸把手上的狀子仔細看了一遍,確定無誤了,交給一旁的劉府尹,說:「找人抄錄兩份,一份你留著,餘下兩份送到金陵。」

  劉府尹應道:「是。」

  他這個人,有點好鑽營,京裡什麼人當官,什麼人得勢,心裡一清二楚。

  想到程昶明早即將回金陵,不由憶起上回在東海的事。

  上回三公子回京,鋪排已然很大,這回相當於死而復生,鋪排想必該更大才是,是以問道:「殿下明日回京,陛下、琮親王殿下、陵王殿下,想必都會至城門相迎,可揚州這裡只有區區數十翊衛司禁衛護送,未免寒磣,殿下您看,是不是要從附近的駐軍再調兩千兵衛?殿下如果覺得妥當,下官這就派人去駐地打聲招呼,順道再讓人給京裡殿下您的發小稍個口信。」

  「我的發小?」程昶一愣,「誰?」

  劉府尹道:「就是原禮部郎中,周洪光家的五哥兒,周才英。」

  又補充說,「殿下有所不知,這位周家五哥兒去年升任了鴻臚寺少卿,掌迎賓事宜。」

  程昶怔住了:「周才英還活著?」

  劉府尹沒聽明白。

  這是什麼意思?

  不活著難道還該死了麼?

  是以答道:「活著啊,活得好好的。」

  也不怪他不明白。

  當初陵王正是借著程昶「失憶」,利用周才英,把程昶騙去皇城司放的火。

  程昶其實知道,周才英未必就是存了心要害他,不過是柴屏如何吩咐,他如何做罷了。

  但周才英當時不清楚把程昶誘去皇城司的惡果,之後發現程昶「葬身火海」,必然能回過味來。

  陵王與柴屏的手段都十分淩厲,周才英既參破他們的齷齪事,他們為何不殺了他滅口?

  這個念頭一起,程昶就明白過來了。

  因為周才英見過程旭——

  「有回太皇太后帶我們上寺裡,殿下您說要溜出去獵兔子,跑遠了,還受了傷,好在撞見了那孩童,他非但幫您止了傷,還背著您回來。後來再去明隱寺,您說您要報恩,就偷偷帶著我與淩兒妹妹去找那孩童。」

  「那時候年紀小,小人和淩兒妹妹也就隨您去見過那母子二人兩回,淩兒妹妹後來也將這事忘了。」

  是了,他「失憶」了,余淩當年年紀太小,周才英,或許是唯一一個記得程旭樣貌的人。

  而陵王登大寶前,最後一個該除掉的人,就是程旭。

  周才英不便殺,陵王還要留著他認人呢。

  程昶忽然問:「我在揚州的消息,你已派人傳去金陵了嗎?」

  劉府尹道:「回殿下,下官一刻也不敢耽擱,一回到府衙,就派人去傳信了。」

  壞了。

  程昶驀地站起身。

  周才英是證明自己為人所害最有力的證人。

  只要周才英肯招供,不說扳倒陵王,起碼能讓柴屏血債血償。

  眼下陵王得知他活著,一定會派人追殺周才英。

  早知如此,他該讓人將這消息壓著的。

  程昶問:「田泗呢?」

  「田校尉在公堂裡與小郡王一處呢。」劉府尹道,立刻又說,「下官這就去傳他。」

  馮屯馮果見程昶似有要事,知情識趣地退下了。

  不稍片刻,田泗便過來了:「殿、殿下。」

  程昶點了一下頭,吩咐劉府尹:「你去備三匹快馬。」對田泗道,「你立刻去皇城司找衛玠,讓他帶著皇城司的人,以金陵竊賊出沒為由,在周府一帶巡視,務必保住周家一家的安危。」

  「是。」

  程昶又問雲浠:「周府的具體位置,你可知道?」

  雲浠點頭:「知道。」

  程昶被害之前,就是與周才英一起,去年雲浠從嶺南回來,第一時間就去周府找過周才英。

  「離周府最近的城門是哪個?」

  「城東。」

  「好。」程昶點頭,「我們走。」

  周才英這個人,其實不蠢,當時他一察覺到皇城司內外衙的通道有埋伏,立刻就逃了。眼下程昶活著的消息傳回金陵,他知道自己深陷危境,必然會往城外逃。

  雲浠雖不知道程昶具體是要做什麼,但也猜到他是想保住周才英這個證人,並不多問,只管跟著他往府衙後門走。

  劉府尹跟在一旁,獻計道:「殿下,您與將軍獨自回京,未免有些危險,不如告知小郡王一聲,由他帶著兵馬一起?」

  程昶略一頓。

  程燁為人正直,若是尋常瑣事,找他幫忙未必不可。

  但他和陵王之間積怨已深,早已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裡頭水太渾,旁人未必願意攪進來。

  眼下在這裡,他唯一能夠信任的,只有雲浠和田泗。

  是以雖然有危險,他必須一搏,左右衛玠知道了此事,一定會帶著人到城東門來接應他。

  劉府尹見程昶不語,又問:「殿下回金陵前,還有什麼吩咐?」

  程昶看他一眼:「管牢你的嘴,等明早有人問起,再說我已回了金陵。」

  「是。」

  府衙後門的快馬已備好,程昶和雲浠翻身上馬,揚鞭打馬,疾速往金陵趕去。

  自己在揚州的消息,想必最遲子時也該傳到金陵了,陵王出手果決,恐怕早已派出了殺手圍堵周才英。

  程昶思及此,不由自責。

  他真是太大意了,萬沒想到周才英竟然在陵王手下苟得一命!

  他該多問一句的。

  夜風漸勁,一路御風疾行,到了金陵東郊的驛站附近,風裡忽然傳來淡淡的血腥味。

  程昶與雲浠同時勒停了馬,借著月光四下看去,只見驛站道旁橫陳著不少身著黑衣的屍體。

  兩人心中疑竇忽起,正欲下馬細看,就在這時,驛站的驛房後,忽然傳來「喀嚓」一聲,似是有什麼東西被碰落了。

  雲浠異常警覺,當下步子一折,便朝驛房那裡走去。

  驛房後出現一人,他見雲浠走來,稍退了兩步,瞬間調轉身,沒命似地奔逃。

  可他逃得再快,哪裡快得過身輕如燕的雲浠?

  雲浠幾步躍上驛房頂,飛身而下,落到那人身前的同時,取下腰間別著的劍,將劍柄抵在了他的喉嚨前,「誰?」

  這人嚇得肝膽俱裂,雙腿一軟,蹲下身抱住頭:「別、別殺我!別殺我!」

  程昶聽得這聲音,覺得耳熟。

  他走過來,擦亮一根火摺子照在近前看了,果然正是周才英。

  周才英也覺察出眼前這二人並非先時要取他性命的黑衣殺手,從手臂中抬起臉,怯怯一看,頓時瞪大眼:「明、明嬰?」

  他剛被追殺過一場,眼下怕得厲害,見到程昶,雖然震驚,一時也顧不上問他為何竟活著,只蹲在地上瑟瑟顫抖。

  程昶的目光掠過四周橫陳的屍體:「你做的?」

  「不是。」

  雲浠借著火摺子的光,就近看了一眼,對程昶道:「三公子,這些黑衣人都是被一刀斃命,手法十分俐落,他半點功夫沒有,絕不可能是他所為。」

  「方才、方才這些人要殺我。」半晌,周才英才吃力地解釋道,「有個人,出來,救了我。」

  「誰?」

  「不知道。」周才英道,「天太黑了,他罩著黑斗篷,遮著臉,我看不清。」

  「就一人?」雲浠愣道。

  陵王手下的殺手,功夫絕對不低。

  只一個人,非但能手法俐落地解決掉這麼多殺手,還能護住一點功夫都沒有的周才英,這是何等本事?

  「對,就一個。」周才英道,「這人,方才還在這裡,剛離開不久。」

  「我還以為……還以為他不管我了,眼下想想,可能是聽到你們的馬蹄聲了吧。」

  還能聽蹄辨音?

  雲浠怔住了。

  莫說在金陵,便是在整個大綏,有這樣的本事的人也不超過十人。

  難道是衛玠?

  不,不可能是他。倘是衛玠的話,看見他們來了,何必離開?

  可是這金陵城裡,還有誰會閑來無事救周才英一命?

  程昶問:「這個人除了罩著一身黑斗篷,還有什麼別的特點沒有?」

  周才英細想了片刻,道:「有、有!」

  「他好像,只有一隻手臂。」

  「一隻手臂?」

  「對,他跟人打鬥時,只用左手,右邊的袖管子,好像、好像是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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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9:3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三章

  一個……空了的袖管子?

  雲浠聽了這話,不知怎麼,腦中隱隱閃過一個念頭,可還未等她仔細分辨這念頭究竟是什麼,又被一絲無著的荒謬之感壓了下去。

  周才英見雲浠失神,一咬牙,爬起身作勢要逃。

  然而不等他走出兩步,只聽程昶涼涼地道:「你眼下還跑得了嗎?」

  周才英回過頭,看了看程昶,又看了看周遭的屍體。

  他心中的驚駭並未平息,但先前那個罩著斗篷的人已幫他把所有的殺手都解決了不是嗎?

  他只要趁機跑,躲起來,等殺機過去就能平安了不是嗎?

  程昶又道:「你以為,陵王手下的殺手,只有這麼幾個?」

  「這些人,不過是他派出來試探你有多少幫手的。」

  「他想動你,其實根本不需費力殺你。」

  「你、你什麼意思?」周才英聽了這話,愕然道。

  此時已是丑時,夜色稠得像墨一樣,火摺子迎風輕漾,在程昶的手心裡明明滅滅。

  「你是可以逃,可以出城,但你想過你的家人嗎?你的父親母親,你的幾房兄弟?」

  「我父親好歹是原禮部郎中,現司天監少監,且周府一家是太皇太后的近親,他殺我便罷了,如何會對周家的人動手?」

  「那又怎麼樣?」程昶朝周才英走近一步,「我是什麼人,琮親王府何等地位,他不也照樣下得去手?你算什麼?周家又算什麼?」

  離得近了,周才英這才從程昶的眉眼間辨出幾許森森冷意,他本以為這樣的冷意是因春寒所致,然仔細看去,才發現那是由怨恨而生的戾氣。

  皇城司的濤濤火海未焚其身卻在他心中燃起難以將息的烈焰,在這濃夜裡,他彷彿是陰司而來的無常,飽經催魂折魄之苦,連手間的一簇光也成了黃泉之火,明滅之間生殺予奪。

  周才英嚇得跌坐在地。

  他直愣愣地望著程昶,半晌,又急又怕道:「哪、哪怕陵王想殺我,可我到底在他手下苟且了一年,換作你,你就能保住我麼?你只怕是比陵王更想要我的命!」

  皇城司之火,他縱然事先不知情,可程昶的「死」,他亦有不可推卸的責任。

  早在柴屏讓他把程昶誘去皇城司時,他就猜到他們要設計害他。

  他只是沒想到,他們竟會膽大到要取這位王世子的性命。

  程昶在周才英身前蹲下身,看入他的眼:「這一點你說對了,我是不大願意保你,但是,」他一頓,忽地淡淡一笑,「如果我想讓你死,卻比陵王更容易。」

  「死」之一字入耳,聽得周才英心頭一涼,也聽得一旁的雲浠心頭一涼。

  她借著火色看向程昶,他的眉目清冷如昔,卻不知為何,與以往有一些不一樣了。

  周才英怔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當日在皇城司內外衙通道活下來的人只有三個,除了我,就是你與柴屏。因此事實究竟如何,全憑我說了算。我知道你現在想跑,不想幫我指認柴屏,你既然要為虎作倀,那你就是柴屏的同黨。待會兒天一亮,我到了陛下跟前,只需說是你害的我,任你逃到天涯海角,禁軍都會將你追回來,說不定還會連累周家。」

  「你、你……你不能如此!」周才英心中惶急,「你是知道的,我沒有要害你的意思,我也根本不知道他們會在皇城司放火!」

  「那又怎麼樣?」程昶道,「謀害親王世子的罪名由你背了,這個結果,柴屏、陵王、甚至陛下都是極樂見的。到了這個地步,你活著,除了對我還有一點用處,對任何人都是百害而無一利。且你要明白的是,我想讓柴屏償命,除了讓你為皇城司的大火作證,還有許多種辦法,但你想要活命,只能靠我。」

  「你早已經無路可走,現在不是你挑的時候。」

  周才英聽程昶說完,半晌,戰戰兢兢地咽了口唾沫。

  如果可以,他恨不能立刻就逃到天涯海角,再不要與眼前這個貌如天人心似修羅的人打交道。

  但他也知道,三公子說他能要了他的命,他做得到。

  畢竟皇城司那把害他的火,他也有份。

  「當初,讓我利用陛下與宛嬪的事,把你誘去皇城司的人是柴屏,我自始至終,從未與陵王殿下打過正面交道。所以,即使我出面幫你作證,讓柴屏落獄容易,但你想借此扳倒陵王,不可能的。」

  「這個就不勞你費心了。」程昶見周才英言辭間已有鬆動,站起身,說道。

  「我還有一個要求。」

  「說。」

  「我想……我想先回周府看看。」

  不遠處傳來馬蹄聲,程昶本以為是衛玠終於帶著人到了,定眼一看,原來卻是衛玠身旁的親信,皇城司武衛長羅伏。

  羅伏一見程昶與雲浠,帶著人下馬來拜見,然後道:「昨日夜裡,殿下在揚州的消息一傳來金陵,陵王殿下便以重議去年皇城司走水案為由,把衛大人請走了。衛大人走前留了個口信,說倘揚州那邊傳消息,下官等只管按殿下您的吩咐行事。因此先時田校尉趕來皇城司,下官等已以抓捕竊賊為由,去城東周府附近巡視了。」

  衛玠堂堂皇城司三品指揮使,卻能被陵王一句話絆住?

  看來陵王現如今雖非儲君,在宮中的地位,也如儲君一般了。

  程昶聽了羅伏的話,倒也沒說什麼,想起周才英適才提的要求,只道:「去周家。」

  五更時分,原該黑燈瞎火的街巷此刻燈火通明。

  周府的府門敞開著,周洪光正負著手,在門簷下來回徘徊。

  周才英走近,猶豫須臾,喚了聲:「父親。」

  周洪光步子一頓,瞧見周才英,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走上前,作勢就要打,可又似乎是不忍心,手舉在半空將落不落,半晌收回,重重一歎,斥道:「這深更半夜的,你去哪兒野去了!」

  周才英不敢說實話,支吾著尋了個藉口掩了過去,問:「父親,咱們家這是……怎麼了?」

  「昨晚家裡進了幾個賊人。」

  「賊人?」

  周洪光「嗯」一聲:「也不知是什麼人,如此大膽,竟闖到正院。幸虧皇城司的禁衛在附近追捕盜匪,否則你母親的命險些沒了。」

  「母親?」周才英一愣,急道,「母親她眼下可還好?」

  「還好。只是受了些驚嚇。」周洪光一歎,「那些賊人膽大妄為,雖沒能傷著你母親,家中卻死了幾個廝役。」

  他看著周才英,見他一時失神,問:「五哥兒,你怎麼了?」

  周才英搖了搖頭,神色黯下來:「沒……沒什麼。」

  周洪光看他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以為他是在心憂程昶回京一事,便勸道:「三公子以往縱然有些不成體統,但這一二年下來,已很成氣候。你與他兒時雖有齟齬,這些年過去,或許早在他心中消淡了。他天亮到金陵,你身為鴻臚寺少卿,只管好好相迎,旁的不必多想。」

  說著,一看天色,「還能歇半個時辰,快去睡。省得待會兒到了陛下跟前,沒精打采的樣子。」

  周才英聽著父親慈愛關切的話語,想著自己今夜出逃,險些給家中遭來橫禍,直要落下淚來。

  半晌,他低垂著眼簾搖頭,說:「不歇了,兒子還有些差事在身,先去府衙了。」

  離開周府,繞到鄰近一條街巷,在一間茶肆的方桌前站定。

  程昶坐在桌前,看著周才英,涼聲問:「看清了嗎?」

  看清了。

  陵王……果然派了殺手對周府的人動手。

  如果不是皇城司的禁衛先一步趕到,母親恐怕已命喪那些賊人之手了。

  周才英沉默半晌,問:「你,想要我怎麼做?」

  程昶吩咐一旁的羅伏:「把準備好的匕首和白絹給他。」

  「是。」羅伏應道。

  隨即在周才英面前鋪開白絹,拿茶壺鎮好。

  程昶掃了眼桌上的匕首,淡聲道:「把柴屏是怎麼讓你誘我去皇城司的,當日在內外衙通道內究竟發生了什麼,寫成血書,待會兒親自呈到御前。」

  「血書?」

  「怎麼?你不願?」

  「不……沒有。」周才英道。

  他拾起桌上的匕首,匕刃的鋒芒在這涼夜中寒亮如雪,隨即在指腹狠狠一劃。

  鮮紅的血珠子滾落而出,周才英忍著痛,一筆一劃地在白絹上書寫起來。

  程昶默不作聲地看他寫了幾行,站起身,步去街口風聲勁處。

  春夜很涼,站在街口,饒是寒風侵骨,程昶卻一點也不覺得冷。

  一年前皇城司的大火彷彿落了一簇在他心底,他此前尚未見到柴屏的時候還好些,昨日在長琿山上一看到他,心頭烈火騰然而起。

  被人追殺至落崖、被人鎖在火海的種種重新浮於眼前,歷久彌新,終於釀成滔天恨意,在他心中翻湧不熄。

  程昶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怎麼了。

  明明在那場大火前,他雖執著於為自己討回公道,尚將一切看得寡淡的。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說服自己平復下來,然後平靜下來。

  涼風掀起他的白衣翻飛不止。

  從身後望去,他的身影修長如玉,一如誤入人間的天人,寥落而清寂。

  可雲浠知道,自從程昶在長琿山上見到柴屏起,就有一些不一樣了。

  她不知他那日究竟經歷了什麼,又是怎麼自火海裡活下來的,但她知道眼下不當問。

  她無聲地走過去。

  他正閉著眼,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著,修長的雙指一遍又一遍地揉著眉骨,似乎想將那裡淩厲的、濃郁的戾氣化開。

  雲浠伸手覆上他的手,輕聲喚:「三公子。」

  手背觸及一絲冰涼,程昶稍稍一怔。

  可他並沒有睜眼,任憑那絲冰涼順著手背的肌理滲入骨脈,妄圖讓體內翻騰的灼血平息。

  可這冰涼來得太慢了。

  程昶覺得這樣不夠,遠遠不夠。

  他忽然反手握住雲浠的手,把她的指尖送至唇邊。

  他的唇灼燙驚人,雲浠愣了愣,卻並沒有把手收回。

  指尖的涼意被抽吸入肺,成癮一般讓人貪戀,程昶克制了又克制,將要忍不住張唇輕咬。

  身後忽然傳來羅伏的聲音:「殿下,周大人已把血書寫好了。」

  程昶陡然睜開眼,彷彿被喚回神志。對上雲浠關切的目光,半晌,鬆開她的手,微一搖頭:「我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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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四章

  天剛亮,城門口的親衛分成兩列,一字排開,朝中各臣簇擁著昭元帝的御輦等在城門外,陵王與琮親王就站在前列。

  昨日程昶在揚州的消息一傳來金陵,昭元帝立刻命令宣稚帶著兩千殿前司禁衛去接,眼下卯正已過,遙遙見得一列兵衛從遠處行來。

  宣稚驅馬到近前,跪地拱手:「稟陛下,末將失職,並未能從揚州迎回世子殿下。」

  御輦中的人久坐不語,反是陵王聞言一愣,問:「未能迎回明嬰?歸德將軍此言何意?」

  他這日身著紺青大袖公服,腰束革帶,雖素雅了些,難掩一身清貴之氣。

  宣稚道:「末將昨夜帶人抵達揚州時,揚州府尹劉勤劉大人稱,世子殿下已然與明威將軍先行回到金陵了。劉大人說,世子殿下臨行前交代,他當日在皇城司,實為柴大人所迫害,讓末將等把柴大人押解回京。」

  此言出,四下俱驚。

  柴屏為人素來十分和善,竟會是迫害三公子的兇手?

  眾人的目光這才從長長的護衛隊掠過,落到後方一駕囚車上。

  陵王聞言,倒是平靜,「唔」了一聲道:「有這樣的事?揚州府尹何在?」

  劉府尹越眾而出:「下官在。」

  「明嬰指認柴大人時,可還說過什麼?」

  「回殿下,世子殿下只說當日是柴大人帶人把他追殺至皇城司內外衙通道盡頭的柴房,那把火也是柴大人命人放的。以至柴大人手臂上的燎傷,是因為大人命人給柴房上了鎖,後怕人發現銅鎖懷疑上他,取鎖時,烈火沖出柴房所致。」

  「既如此,此案涉及當朝王世子、朝中大臣,非同小可,當立刻著令三司一同徹查,一定要找齊證人、證物才可定罪。既不能讓明嬰平白遭此大劫,卻也不能冤了當朝大臣,父皇以為如何?」陵王言罷,對著御輦拱手請示。

  「殿下不必費心,證人本王已經找來了。」

  昭元帝還未答,只聽人群後方傳來冷冷一聲。

  眾人聞言望去,只見左面的侍衛朝兩旁分列開,讓出一條狹道,程昶帶著周才英,正自狹道裡行來,他的身後跟著的正是雲浠與數名皇城司禁衛。

  程昶到得御前,先一步與昭元帝拜道:「陛下。」

  昭元帝的聲音自御輦裡悠悠傳來:「昶兒平身。」

  程昶的目光又落在御輦一旁的琮親王與王妃身上。

  時隔一年,琮親王的鬢髮已花白一片,王妃本是美貌,而今卻已不復昔日風姿,一見到他,撲簌簌地落下淚來。

  程昶原本對這兩位半路父母沒甚感情的,可眼下見他二人這般模樣,心中一時澀然,不由上前一步,喚道:「父親、母親。」

  這聲「父親」入耳,琮親王的眼眶也紅了,但他很克制,拍了拍程昶的手,說:「你平安就好。」

  早在揚州時,程昶就聽劉府尹說了,自從琮親王府為他辦過白事,琮親王夫婦便一直閉門謝客,連昭元帝的大壽都不曾親赴。

  程昶知道,琮親王這是對昭元帝徹底失望了,可他處境艱難,既無力反,也不能雪恨——程昶的「屍身」一直未能找到,倘他還活著,琮親王府一旦反,豈不平白斷了程昶的後路,於是只能與昭元帝兩不相見。

  程昶本想好生安撫一下他的父親母親,但許多話自可留回府中再敘,眼下畢竟在御前,他還有更重要的事當做。

  程昶退後一步,再朝昭元帝的御輦一拜,說道:「稟陛下,一年前侄兒被賊人追殺,實為鴻臚寺少卿周才英周大人親眼所見,那賊人以為侄兒已死,是以疏忽大意,留下了這麼一個證人。侄兒擔心那賊人對周大人下手,昨晚與雲將軍連夜回到金陵,救下周大人,現周大人已親書血狀一張,足以證實侄兒當初,正是為御史中丞柴屏所害!」

  這話出,周才英戰戰兢兢地跪地,奉上一封血書。

  守在御輦旁邊的吳峁將血書接過,呈入御輦。

  周才英道:「稟陛下,當、當日,明嬰,不,世子殿下之所以會去皇城司,正是柴大人借用失蹤的五殿下一事,把世子殿下誘去的……」

  昭元帝聖躬違和,眾臣皆知,以至這個老皇帝想在臨終前與失散多年的兒子見上一面的心願,也成了朝中眾人心中心照不宣的秘辛。

  是以周才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提及五殿下程旭,周遭人等只是眼觀鼻,鼻觀心,並不怎麼吃驚。

  昭元帝一面聽周才英說著,一面掃過血狀,待周才英說完,他喚道:「大理寺卿。」

  「臣在。」

  「眼下刑部要查兵部庫房失竊案,柴屏又是御史台的,這張血狀暫由你收著,昶兒被人追殺至火海的因果緣由,朕限你十日內,務必查得水落石出。」

  「是。」

  昭元帝微一默,又喚道:「明威。」

  雲浠越眾拱手道:「末將在。」

  她連夜隨程昶回到金陵,來不及換公服,身上穿的還是馮屯贈的那身淺黃綾羅裙裳。

  正值辰初,春光清淡異常,她方才站在人後不顯,此刻到了人前,才發現外裳的綃紗上,以近乎透明的淺金絲線繡著朵朵棣棠,這些棣棠在夜色裡還瞧不出,眼下被春暉一照,整個人如覆華光,她本就生得明媚好看,走在碧空下,清恣落落,娉婷生輝。

  周遭眾人目光落在她身上,呼吸不由一窒。

  程昶見此情形,眉心不著痕跡地蹙了蹙。

  「你此番東去揚州,尋得昶兒,又立下一番奇功,本該晉封,但朕念你自嶺南歸來,剛升任四品將軍不久,賞,紋銀千兩,賜金印紫綬。」

  雲浠拱手:「是,多謝陛下恩典。」

  昭元帝道:「今日昶兒平安歸來,朕心大悅,特賜眾愛卿一日休沐。」又對程昶道,「昶兒,你父親母親這一年心憂你的安慰,思你思得辛苦,你今日且回王府陪一陪他二人,待明日再進宮來見過朕與你太皇祖母。」

  「是。」

  說罷這話,昭元帝似是乏了,隨即一擺手,先行一步由殿前司的禁衛引著回宮去了。

  昭元帝雖賜了休沐,但這年開年後,宮中諸事繁多,眾臣哪敢真的休,紛紛與琮親王、程昶道了賀,便依序往宮裡行去。

  自鄆王倒臺後,大理寺卿一直不受器重,眼下昭元帝雖交了一樁要務給他,但大理寺卿知道這樁要務其實是一份苦差事。

  不提柴屏御史中丞的身份,他本就為陵王殿下所器重,處罰得重了,得罪陵王,可若處罰得輕了,又得罪三公子。

  大理寺卿兩頭為難,看陵王與程昶欲離開,一咬牙,揣好昭元帝交給他的血書,上前一步喚道:「陵王殿下、世子殿下留步。」

  陵王與程昶同時頓住,回頭看向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先跟二人揖了揖,「是這樣,下官方才粗略地把周大人寫的血書看了一遍,發現上頭並未寫明柴大人加害世子殿下的原因,是以想向殿下請教,您從前可與柴大人有什麼齟齬沒有?」

  程昶言簡意賅:「沒有。」

  「……」大理寺卿為難。

  陵王道:「說到這個,本王也覺得蹊蹺,據本王所知,柴屏與明嬰之間並無任何糾葛,且本王記得,當初忠勇侯的案子,御史台那邊,還是你二人一起查的,期間合作無間。明嬰遇害當日,恰逢忠勇侯的案子審結不久,柴屏去皇城司,似乎也是為這案子去的,如何會加害明嬰?明嬰你卻要細想想,會否你當時只顧奔逃避難,會錯了柴大人的意?」

  大理寺卿聽了這話,深以為然。

  倘一切只是誤會,那他就好交差了。

  可還不等大理寺卿出聲,程昶就涼涼道:「殿下這話何意?本王險些葬身火海,如此切膚之痛,還冤了他柴屏不成嗎?」

  「本王不是這個意思。」

  「那殿下是什麼意思?」程昶道,「本王是不知道柴屏殺我的動機為何,本王若早知道,早防著他不是更好?又或者說,柴大人與本王之間確無齟齬,他的所作所為,說不定是受人指使?」

  程昶這話意有所指,周遭眾人不是聽不出。

  周圍還有許多臣子尚未離開,聞得此言,渾身一顫,盡皆退後一步,躬身而下。

  唯餘當中兩人沉默對峙。

  片刻,陵王一笑,淡淡道:「明嬰這話多慮了。不過,倘柴屏當真是受人指使,膽敢加害本王的堂弟,本王必將第一個為你誅討此人。」

  「那麼就請堂兄好好記得這話。」程昶道。

  他看著陵王,忽地也一笑,「本王這個人,其實不大願意與旁人糾葛太深,但他人害到我頭上,必不可能就這麼輕易過去。倘堂兄找到幕後『貴人』,還請一定告訴明嬰,本王有仇報仇,有怨報怨,他加諸在本王身上之苦,本王必當以十倍奉還!」

  言罷,再不多言,一拂袖,逕自走向自己的馬車。

  琮親王的馬車已經起行了,今日來迎程昶的廝役正是孫海平與張大虎。

  兩人昨夜得知程昶竟活著,已然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過一場,方才吊在人群最末看到他們家小王爺,激動也激動完了,眼下迎上來,心境已端得稀鬆平常。

  孫海平把程昶扶上馬車,張大虎跟在後頭,四下探頭望了望,問:「小王爺,雲將軍哩?」

  雲浠此前去揚州,本來就是為了緝捕盜匪,眼下雖跟著他回來了,可盜匪的線索半點也無,這會兒自然趕去了樞密院。

  程昶道:「她還有事。」

  張大虎無不遺憾道:「雲將軍真好看,小的還當她這回救了小王爺,王爺要將她請來王府好生答謝呢,小的就可以多瞧兩眼了。」

  程昶一夜未睡,正閉目養神,聞言,略略睜開眼,掃了張大虎一眼。

  眼神冷淩淩的。

  孫海平恨不能脫了襪子去堵他的嘴。

  張大虎似也覺察出他家小王爺神色有異,不由解釋:「又不是小的一個人覺得雲將軍好看,嘿,小王爺,您是沒瞧見,方才左太傅家的小公子瞧見雲將軍,兩眼都直了。不過他品貌不行,雲將軍瞧不上他,上回他去忠勇侯府提親,雲將軍的嫂嫂不應,給他辭了。」

  程昶聽了這話,一怔,剛合上的眼又睜開:「提親?」

  「是啊,小王爺,您是不知道。您這一年不在,忠勇侯府的門檻都快被人踏破了。」張大虎道,「太傅家的那個就不提了,上回還有一個劍走偏鋒,直接去跟雲將軍說,被雲將軍當面拒了。將軍為了躲這事,聽說從嶺南回來後,幾乎都不住侯府,成日往軍營躲哩。但這也逃不過,好像就二月吧,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也托媒媼上忠勇侯府提親了,他人品不錯,八字也與雲將軍很合,且很有誠意,眼下六禮才納采,連聘禮都備好了哩!」

  程昶「嗯」了一聲,繼續閉目養神。

  可他眼雖閉著,眉峰卻漸漸蹙起,喚道:「孫海平。」

  這一聲冷凜森然,聽得孫海平一激靈:「在、在。」

  然而不等程昶吩咐,他立刻就道:「小王爺,小的昨夜已把這一年來到忠勇侯府提親的十餘人的身份查好了,待會兒一回府,小的立刻呈給小王爺。」

  程昶眉峰稍平,又「嗯」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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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五章

  雲浠辦完差,回到忠勇侯府已近傍晚。

  她逕自去了自己小院,褪下白日裡的鵝黃裙裳,囑鳴翠拿了身公服來。

  正換衣,只聞外頭有人叩門,方芙蘭推門而入:「阿汀?」

  雲浠愣了愣:「阿嫂?您今日不是該去藥鋪看病?」

  方芙蘭將端來的小點擱在桌上,笑道:「薛大夫今日家中有事,讓我明日再去。」

  見她正換公服,又問,「你這個時辰換衣是要做什麼?要去西山營?」

  雲浠「嗯」了聲。

  方芙蘭看著她,半晌,道:「阿汀,我聽說……三公子回京了?」

  「對,回京了。」雲浠抿唇一笑,「所以我想快些把差事辦好,改日三公子那邊若有差遣,我好幫他!」

  方芙蘭柔聲道:「你自嶺南回來後,便沒在家中住過幾日,不是在西山營待著,便是外出尋三公子,前幾日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又說要去揚州辦差,眼下三公子找著了,你好歹在家中吃過晚膳再走。」

  「不吃了,若再耽擱,等到了西山營,該是明日早上了。」雲浠道,她將腰封束好,拿上劍,「我去後院看一眼白叔就走。」

  春日濕氣重,白叔這幾日腿疾復發,沒怎麼做活,成日歇在屋中,好在府內管家事宜大半由趙五接手,白叔樂得清閒,雲浠去看了他一眼,與他說了幾句話,隨即與白苓一起出得屋來。

  二人走到後院一處廊下,白苓四下看了看,見周遭無人,從荷包裡取出一張紙箋,遞給雲浠:「大小姐,這是近日少夫人去藥鋪的日子與時辰。」

  雲浠「嗯」了一聲,接過來,細看一遍。

  這是她自嶺南回來後,吩咐白苓做的。

  忠勇侯府的內應,只能在方芙蘭、趙五,與白苓之間,雲浠回來得太晚了,拼命追查,只排除了白苓一人的嫌疑。

  但她差務纏身,兼之又要找程昶,分身乏術,於是以讓趙五接替管家事宜為由,讓白叔盯著趙五,又以擔心方芙蘭為由,讓白苓暗中記下方芙蘭每回去藥鋪的時間。

  白苓道:「少夫人近日去藥鋪子去得不勤,有兩回都是薛大夫到府上來為她看診,薛大夫說少夫人這病,多是憂思所致,大概因為大小姐自嶺南回來後,總不在家中。其實大小姐只要常回府,少夫人的病想必就能日漸好了。」

  雲浠暗暗將紙上幾個日子記下,隨即將紙一折,收入袖囊,笑道:「我知道,等忙過這一陣,我就常回府來陪阿嫂。」

  言罷,喚來一個廝役去牽馬,從後院出了府。

  天邊雲層厚重,黃昏時分,霞光還未來得及覆上雲端,便被一片暝色吞沒,雲浠見夜雨將至,催馬行到府門口的一條巷外。

  巷子裡,已有忠勇舊部的親衛在此等候了,雲浠略微回想了一下方芙蘭去藥鋪的日子,吩咐道:「你去查一下,正月十六,正月二十九,二月初四,這些日子,金陵,尤其是朝中,可曾發生過什麼大事。」

  親衛領命,趁著夜雨落下前,打馬往綏宮的方向行去。

  是夜時分,積蓄了一天的雨終於落下,雨水淅淅瀝瀝的,終夜不止,到了隔日晨,才隱隱有休歇之意。鳴翠撐著傘,扶著方芙蘭上了馬車,與她一路到了秦淮水岸的和春堂。

  方芙蘭下了馬車,取出一錠銀子遞給鳴翠:「阿汀那身新製的水綠衣衫破了,你去綾羅莊,幫我買最好的絲線,我回府後為她補上。」

  鳴翠道:「好,那奴婢買完絲線就回來陪少夫人。」

  方芙蘭柔柔一笑:「不必了,綾羅莊離這裡遠,離侯府近,你一來一回不方便,買好絲線便先行回府吧,左右薛大夫為我行完針,府上的廝役會來接的。」

  鳴翠想了想,點頭應「好」,隨即接過銀子,往綾羅莊去了。

  到了藥鋪子里間,薛大夫推開暗門,將方芙蘭引往連通著的小院。

  雨水到了這會兒已經歇止,可天邊仍是雲濛濛的,風有些涼,陵王一身淡青曳撒,早已等在亭邊。

  亭中的小爐上溫著酒,他手持酒盞,並不飲,遙遙看到方芙蘭,一笑:「來了。」

  方芙蘭略欠了欠身:「殿下。」

  隨他一起步入亭中,遲疑片刻,說道,「我聽說,三公子……回來了。」

  陵王握著酒盞的手略一頓:「是。」

  「本王這個堂弟,實在命大,上回落崖,昏迷了兩月,回來後跟個沒事人似的,這回分明被鎖在火海裡,竟又被他撿回一命。」陵王悠悠道,「雲浠可曾與你提過,明嬰是如何生還的?」

  「不曾。」方芙蘭搖了搖頭,「阿汀從嶺南回來以後,凡事都不與我多提,也常不在府中住,不知是對我起了疑,還是只是為了躲親事。」

  「罷了,她既不願說,你也不必打聽,左右明嬰活著已是事實,他知道是我害他,日後必不能與我兩立。」陵王道,想起日前柴屏命人傳信,稱是秦久偷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問,「秦久這個人,你知道多少?」

  「阿久?」方芙蘭愣了愣,「不多。只知她生在塞北,長在塞北,原來是雲洛的護衛,後來阿汀上了戰場,她便去保護阿汀,去年她到金陵,曾與我說,他們秦家世代效忠雲氏一門,那年……雲洛犧牲,她與她父親不願跟著裴闌,便帶著一些忠勇舊部退到了塞北吉山阜,在那裡住了三年。」

  方芙蘭說到這裡,不由問:「殿下懷疑阿久?」

  陵王道:「兵部那個李主事,掌管兵部庫部多年,塞北那張佈防圖丟得蹊蹺,他恐怕知道不少內情,沒想到……」

  沒想到他派人去揚州殺李主事滅口,不防李主事臨終竟留下一封血書。

  這封血書既然被秦久所盜,那是不是說,兵部庫房失竊,也與這個秦久有關?

  陵王一念及此,並沒與方芙蘭多提,忠勇侯府一府對方芙蘭有大恩,那張佈防圖為何會失竊,又為何人所盜,何必累她傷神?

  他是以道:「沒有,我只是想著失竊的那張佈防圖既然是昔日忠勇侯所用的塞北佈防圖,或許這個秦久能知道些許線索。」

  二人說著話,一名武衛上來拜道:「殿下,日前殿下命人去尋那方古硯臺已被送來金陵了。」

  「果真?」陵王問,「那硯臺現在何處?」

  「那硯臺由渠縣縣令親自送到,眼下他人就候在院門外。」武衛道,一頓又說,「屬下這就去將硯臺取來。」

  不多時,武衛小心翼翼地捧著一方錦盒過來,錦盒內,正是一方水色剔透,古樸拙雅的玉硯。

  據傳前朝襄陽皇后曾是遠近聞名的才女,襄陽帝還是皇子時,為了求娶她,命人自東海尋得一塊稀世美玉,打鑿成硯贈予她。後來前朝動亂,這方絕世玉硯也不幸遺失,所幸功夫不負有心人,陵王派人找了數年,總算尋得珍寶。

  陵王看著方芙蘭,見她的目色自玉硯上掠過,吩咐道:「幫本王把這方玉硯鎖入明琅齋。」

  武衛愣了愣:「殿下苦心尋這方玉硯,不是為了給皇貴妃娘娘祝壽的?」

  陵王府的明琅齋裡擱放了不少寶物,可每一樣只要鎖入其中,便不再取出。

  「本王什麼時候說過要將這玉硯送給她了?」陵王聲色一涼,「她喜歡玉器,隨便找一尊送去便罷。」

  武衛連忙應是,又賠罪道:「屬下失言。」

  方芙蘭道:「後日好歹是皇貴妃娘娘的大壽,連陛下都要為她親自祝壽,你好歹也該上些心。」

  「上些心?」陵王淡淡道,「這些年來,她可曾對我上心?」

  他站起身,步去亭邊,負手道,「當年我母妃身死,父皇命人將她的姓名從彤冊上抹去,我思念母妃,不過是趁夜裡給她燒些紙錢,那個女人為討父皇歡心,非但命人搜查我的屋舍,取走母妃留給我的所有物件,還將我禁足半月,生生錯過母妃的頭七。」

  「明哲保身,見死不救,她如此為人,就不要怪如今母子親情疏離。」

  他的語氣冷絕慨然,方芙蘭聽後,沉然一歎。

  一時想起第一回見他,那時她尚是侍郎方府的大小姐,而他不過是這深宮之中,最為落魄的皇子。

  方芙蘭剛要開口勸他,不期然冷風入肺,引得她連咳數聲。

  陵王見狀,掃了亭外的武衛一眼,武衛會意,隨即去藥鋪子請了薛大夫。

  外間風勁,幾人一併回了屋中,薛大夫為方芙蘭把了脈,扶她去臥榻上坐下,為她覆上被衾,「少夫人身子弱,這幾日受了點春寒,是以有些咳嗽。好在稱不上是病,奴婢為少夫人去煎副藥,少夫人吃過後,只要小憩上一兩個時辰就好。」

  方芙蘭道:「你把藥方子給我,我回府再歇。」

  薛大夫沒答,遲疑著去看陵王。

  陵王道:「你這一趟回府,難免又要受寒,仔細小疾折騰成大病,不如先在這裡養一養,等夜裡再回府。」

  方芙蘭道:「阿汀有身衣裳破了,我讓鳴翠去買了繡線,想著趕在今日為她補好,趁著氣候適宜,她還能穿兩日。殿下有所不知,那身衣裳她最是喜歡。」

  陵王道:「這種事讓府裡的下人做不就行了。」

  方芙蘭笑了笑:「阿汀的衣裳都是我為她縫補的。」

  「那就晚些時候再做。」陵王道,「你不是說她昨晚趕去了西山營?想必沒個兩日不會回來。她常不在府中,你一人回去也是冷清。」頓了頓,溫聲說,「今日我陪你。」

  不一會兒,薛大夫熬好了藥端來,陵王接過:「我來。」

  他自藥湯裡舀了一勺,吹涼了,送去方芙蘭唇邊。

  方芙蘭想著眼下昭元帝聖躬違和,朝中大事多由陵王坐鎮,不由道:「殿下不必陪我,不如先回宮中將政務料理了。」

  陵王沒理會這話,只道:「你把身子養好,對我而言,比什麼都重要。」

  他又舀了一芍藥湯,看著方芙蘭,笑了一下:「日子還長,河山萬里,錦繡風光,我總能帶你看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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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六章

  ——「有朝一日,山河萬里,錦繡風光,我定要帶你看遍。」

  方芙蘭聽了這話,微一抬眸,對上陵王的目光。

  一雙多情目淡淡含笑。

  依稀記得,數年以前,他好像也說過同樣的話。

  她沒有應聲,垂下眸,安靜地將藥吃完。

  藥湯的後勁很大,方芙蘭吃過,一股倦意湧上頭來,陵王幫她掖好被衾,守了她一陣,見她已睡熟,輕手輕腳地出了門。

  雨又落下了,伴著隱隱雷聲,順著屋簷飄飄灑灑。

  陵王記得,初遇方芙蘭,也是這樣的雨天。

  當時恰逢清明前夕,他奉召,去慈元宮面見皇后。

  他雖貴為皇子,但在宮裡,是出了名的被昭元帝厭棄,起先養在皇貴妃膝下的時候還好些,等大了些,住進單獨的宮所,皇貴妃免了他的晨昏定省,十天半個月都難得與皇貴妃見上一面,更莫提皇后了。

  因此若不是逢上清明節,他是難得才去慈元宮一回。

  路上耽擱了一陣,他疾步而行,走到宮樓的岔口,不期然與一名女子撞得滿懷。

  女子懷中抱著數卷經文,這麼一撞,經文全都落在地上,被雨水一澆,墨漬一下便暈開。

  陵王愣了愣,看了一眼地上的經文,又看向眼前人。

  眼前的女子一身海棠紅綾羅裙裳,一雙桃花美目水光盈盈,眸光與他對上,也怔了一下,似乎不知當如何稱呼他才好。

  反是跟在她身後的小太監先一步反應過來,忙不迭道:「都怨奴婢不長眼,沒為方大小姐開好路,可惜了小姐連著幾宿抄經文的辛苦。」

  原來是方府的小姐,他有耳聞。

  金陵第一美人,滿腹詩書,德才兼備。

  陵王默了一下,道:「抱歉。」

  隨即撩袍蹲下身,與她一起拾撿地上的經文

  那年的方府何等風光,不提方遠山如何受昭元帝青睞,方芙蘭名冠金陵,又受皇后所喜,日後即便不是太子妃,也該是四王妃,而三殿下出了名的不受寵,論地位,連個旁支出生的郡王都不如,宮裡的奴才最是狗眼看人低,小太監為討好方芙蘭,涼聲道:「三殿下有所不知,這些經文都是方家小姐專門為皇后娘娘抄的,眼下弄髒了,三殿下待會兒到了慈元宮,可要仔細著與皇后娘娘解釋。」

  陵王聽了這話,手間動作一頓。

  然而方芙蘭卻道:「不關三殿下的事。」

  她將經文收好,站起身,朝陵王一欠身:「是臣女不小心,唐突了三殿下。三殿下不必費心為臣女解釋,待會兒到了皇后娘娘跟前,臣女自會與娘娘賠罪。」

  陵王道:「可你的經文怎麼辦?」

  方芙蘭笑了笑:「左右離清明還有幾日,這些經文並不是今日就要用,臣女回府後,再抄一遍就好。」

  言罷,又與他欠了欠身,退去一旁。

  陵王愣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是皇子,她是臣女,便是同去皇后宮中,合該由他先行。

  於是朝她一點頭,往慈元宮走去。

  雨絲漫漫灑落宮樓,一尺開外的廊簷下聚起淺水灘。

  陵王一面往前走,一面往水灘看去,一抹海棠紅的身影映在水裡,猶如夏初一枝清荷,雨絲落在其上,在海棠紅上泛起圈圈漣漪。

  他的心裡也泛起漣漪。

  ……

  方芙蘭慣來睡得輕,這日隱有驚雷,不過小半個時辰便已醒來,見天色不早,再吃過一道藥,便回忠勇侯府了。

  她既走了,陵王也不多留,武衛為他備好馬車,一路往綏宮行去。

  闊身寶頂的馬車駛過朱雀大道,到了綏宮近前,早就等在宮門外的巡查司曹校尉迎上前來拜道:「殿下。」說,「陛下上午議事議到一半身子不適,回寢宮歇下了,未看完的奏摺送去了殿下戶部的值房,殿下眼下是要去戶部嗎?」

  陵王「嗯」了一聲。

  曹校尉於是跟著他一併入了宮門,見四下皆是親信,這才又道:「早上廷議一過,工部的裴大人,樞密院的羅大人便來戶部等著殿下了。」

  陵王淡淡問:「他們有什麼事嗎?」

  「想是得知三公子生還,有些急了。」曹校尉道,他壓低聲音,「早上三公子一到宮中,御史台那群人見風使舵,凡有要務都向他請示。三公子本來就是三司的人,兼之琮親王從中斡旋,刑部與大理寺也要看他幾分薄面,單這一上午,已審過柴大人兩回,聽說還動了刑。雖說沒下狠手,畢竟刑不上大夫,如此已是壞了規矩了。好在柴大人在三司的根基深,仔細安排,還是見得上的,殿下可要與柴大人見一面?」

  陵王想了想,沒答這話,只道:「本王聽說,兵部李主事這事,你沒做乾淨?」

  「是。」曹校尉道,「屬下派去的殺手逼問李主事佈防圖下落時,不知何故,竟被一個馮姓商人聽去一耳朵。屬下本想再派人去滅這馮姓商人的口,但他卻先一步遞交了證詞,眼下這證詞三公子、雲將軍、揚州府尹手上各持一份,今天早上,三公子又命人抄錄一份送去刑部,再滅口已無意義。此事是屬下失職,請殿下治罪。」

  陵王沉吟一番,道:「你去安排,三日後,本王要見到柴屏。」

  「是。」

  陵王腳步微頓:「還有一事。」

  「殿下請吩咐。」

  「秦久,」陵王道,「她偷了李主事臨終留下的血書?」

  「似乎是的。」曹校尉道,「屬下跟著柴大人去揚州時,在揚州府衙的附近的水塘子裡找到了一身黑衣,極有可能是她當日偷盜血書時所穿。不過三公子後來說,秦護衛一早被雲將軍派去揚州保護他,沒有工夫作案,因此也不知盜取血書的,究竟是不是秦護衛。」

  陵王冷笑一聲:「不可能,明嬰做的是偽證。」

  「殿下何以得知?」

  「倘雲浠一早得知他在揚州,早親自過去了,如何會等到柴屏出現?」

  「照殿下這麼說,那血書確是秦護衛偷的無疑。」曹校尉思量道,又拱手,「左右屬下手上有證據,敢問殿下,可要立刻下令緝捕秦護衛?」

  「不必。」陵王悠悠道,「本王聽聞,秦家世代效忠雲氏一門,忠心得很。這個秦久,只跟過兩個人,一個雲浠,一個雲洛。若不是受人指使,她一個護衛,哪來這麼大魄力盜取朝廷命官臨終留下的血書?」

  「殿下的意思是,秦護衛之所以會偷血書,是受雲將軍指使?」

  「不是雲浠。」陵王道,他思慮一番,驀地一笑,「看來倒是本王倏忽了,當初從塞北回來的那些忠勇舊部,恐怕不簡單。」

  「去查一下,去年從塞北回來的,究竟都是些什麼人,再派個人跟著秦久,看她除了雲浠外,平日都跟什麼人接觸。」

  「是。」

  「記得找功夫最好的,等查到切實線索,再對秦久下手,引蛇出洞不遲。」

  「屬下領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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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七章

  這日廷議過後,刑部的小吏來報,說日前偷取佈防圖的竊賊有了線索。

  田澤聞得此言,亟亟往宮外趕,剛走到六部衙司外,只聽身後一人喚道:「田兄留步,田兄留步!」

  田澤回頭一看,來人是太傅府的小公子,姓褚名陶,生的一雙大小眼,眼下在禮部鑄印局當值。

  田澤拱手一揖:「不知褚大人何事指教?」

  「指教不敢當。」褚陶道,伸手比了個「請」姿,與他一齊往宮門走,「在下聽聞日前兵部庫房的失竊案,刑部這裡是由田兄負責?」

  田澤道:「也不儘然,在下負責的只是問案查案,如何審斷,還是要上稟尚書大人。」

  「去年田兄高中榜眼,在下便覺得田兄前途不可限量,果然不出一年,田兄已堪大任。」褚陶讚歎道,頓了頓,試探著問,「在下聽聞,田兄府上,與忠勇侯府十分交好?」

  「是。」田澤點頭,「家兄這些年一直在明威將軍手下當差,是以兩府之間常有來往。」

  「原來是這樣。」褚陶似是了悟,隨即俯身對田澤一揖:「在下有一事,還請田兄務必幫忙。」

  田澤連忙回了個揖:「褚大人請講。」

  「在下有一枚玉簪,想贈給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褚陶說著,從大袖裡取出一方扁長的錦盒,「不知田兄待會兒可否陪在下一起送?」

  田澤看著褚陶手裡的錦盒,愣了一下,忽然憶起田泗說過,這位太傅府的小公子日前好像去忠勇侯府提過親,後來親事沒成,是雲浠托方芙蘭辭了。

  他為難道:「這……畢竟是褚大人的私事,在下不好插手,褚大人不如自行相贈?」

  「不行。」褚陶道,「田兄有所不知,雲大小姐她……」

  「望安!」

  褚陶話未說完,便被一名等在宮門口,身著淡青公服的人打斷。

  此人是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姓梁名正青,氣度文雅,與田澤是同榜進士,時任翰林編修。

  他似已等了很久,見到田澤,長舒一口氣,「望安,我有樁事要托你。」

  「正青只管說來。」

  梁正青有些為難,當著旁人,這事本不好多提,可轉念一想,他行得正,坐得端,自己的心意如此,也沒什麼不可告人的,於是道:「是這樣,你也知道我家中眼下正為我與忠勇侯府的大小姐議親,我……是當真喜歡她,日前得了一本棋譜,想要親自送給她。哪知她從揚州回來後,就去西山營了,我剛聽人說她今日回來,一早便來宮門等著,你能不能……陪我將這棋譜相贈。」

  田澤掃了梁正青手裡的棋譜一眼,竟然是岷山居士的孤本。

  梁正青愛棋成癡,肯將這本棋譜贈給雲浠,可見對她是真心實意的。

  但是,雲浠的心裡究竟裝著誰,旁人不知道,田澤卻是一清二楚。

  他剛想開口推拒,只聽不遠處傳來馬蹄聲。

  雲浠老遠就瞧見了田澤,帶著兩名親衛打馬至近前,喚了聲:「望安?」

  她翻身下馬,將馬交給宮門口的武衛,笑著道:「巧了,我正說去找你,這就與你撞上了。」

  「將軍找我?」

  「對。」雲浠點頭,「田泗近日可有給你去信?」

  揚州的差事尚需收尾,田泗隨雲浠回到金陵後,不日又去了揚州。

  「來信了。」田澤道,「家兄說差事已辦好了,三日後,他會與小郡王、秦護衛一起起行回京。家兄也給將軍去了一封信,將軍沒收到嗎?」

  「沒有,可能是送去樞密院了,我回頭看看去。」雲浠道。

  言罷,就欲往宮中走。

  褚陶與梁正青見著情形,一時情急,一左一右地拽了拽田澤的袖子。

  田澤不得已,只好又喚一聲:「將軍留步。」

  他指著左手的一人:「這位是太傅府的小公子,名喚褚陶,眼下在禮部鑄印局當差。」

  雲浠點頭:「褚大人。」

  田澤又指著右手邊的人:「這位是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名喚梁正青,眼下正在翰林任編修。」

  雲浠道:「梁大人。」

  這幾月來,究竟有誰去忠勇侯府提過親,雲浠根本沒往心裡去,聽田澤介紹這二人,還以為他們找她是有公務要辦,招呼過後,便在原地等著他二人把差事說來。

  梁正青先一步上前,奉上一本棋譜:「這本棋譜是在下偶然得知,視如珍寶,願贈給小姐,不知小姐改日可有閒暇與在下游湖聽曲,對弈一局?」

  雲浠愣了愣,看了看棋譜,又看了眼梁正青,還未來得及開口,褚陶不甘示弱,將一方錦盒捧至她跟前,打開來:「上回媒媼往侯府送在下的庚帖,小姐可能沒注意,看漏了,是以才遣人送回。在下近日尋得玉簪一枚,覺得頗襯小姐,小姐若喜歡,在下願請小姐往秦淮水上一敘。近日臨安的雲錦班進京了,在下願包一隻畫舫,請小姐去船中聽戲。」

  雲浠聽他二人說完,總算明白過來他們所為何意,回絕道:「不必了,我……」

  話未說完,身側忽然伸出一隻修長如玉的手,拿過梁正青手中的棋譜翻了翻,遞還給他,淡淡道:「阿汀不下棋。」

  梁正青怔了下,見來人竟是三公子,拜道:「世子殿下。」

  程昶「嗯」了聲,又拿起褚陶錦盒裡的玉簪看了眼,放回去,「這支玉簪成色不行。」

  褚陶頗不會觀人臉色,他只當三公子與雲浠相熟,說玉簪「成色不行」,是在為自己出主意,立刻道:「殿下有所不知,這支玉簪只是小禮罷了,下官恐小姐不收,是以不敢送得太貴重,改日到了畫舫上,下官還有更好的——」

  「更好的本王已送過了。」程昶打斷道,「所以你就不必費心了。」

  他言罷,驀地聲色一涼:「二位這是閑著沒事幹了嗎?眼下這是什麼時辰,都到宮門口來辦私事了?」

  程昶這話已有責難之意,褚梁二人聽了,心中俱是一駭,這才憶起三公子在管風紀的御史台當差,足有資格問罪他二人,連忙賠了罪,逕自離開。

  田澤本就要趕往宮外辦差,耽擱這許久,已有些晚了,與程昶拜見過,匆匆辭去。

  這會兒午時將近,綏宮門口往來官員不多,十分清靜。

  程昶顯見得是從宮外來的,孫海平與張大虎就候在不遠處。

  雲浠問:「我記得三公子近幾日都休沐,今日來宮裡,是陛下傳召嗎?」

  「我?」程昶閑閑往宮牆一倚,悠然道,「我跟那兩人一樣,知道你今日從西山營回來,是來這兒等你的。」

  他這日一身雲色長衫,腰間繫了一條月白銜環絲絛,單這麼站著,就如一抹玉色入了畫,明明很清雅,或許是眼底含著笑,又風流至極。

  「聽說我這一年不在,有不少人上門跟你提親?」

  雲浠猶豫了一下,應道:「是。」

  「但我一個也沒答應,都托阿嫂幫我辭了。」

  「怎麼辭的?」

  雲浠想了想:「說我無心婚嫁,然後找個理由應付過去。」

  「你這麼個辭法,怎麼辭得過來?」程昶道,「想個一勞永逸的辦法吧。」

  「一勞永逸的辦法?」

  程昶淡淡「嗯」了聲,說:「手給我。」

  雲浠伸出手。

  她的手一看就是習武人的手,指腹與虎口都有很厚的繭,但很好看,手指纖長,手背的肌膚與她脖頸處的一樣白。

  程昶從袖囊裡取出一枚指環,握住她的手,輕輕推入她的指間。

  「我們那兒呢,有個規矩,訂婚結婚都要送戒指,大概是個一生一世,只此一人的意思。」

  指環很好看。

  卻是雲浠從未見過的式樣。

  環身是用銀鑄的,上頭有個精緻的戒托,裡頭鑲著一枚泛著月白冷光,半透明的石頭。

  「這是……月長石?」雲浠道。

  程昶「嗯」了聲,笑著道:「本來想找人做一枚鑽戒給你的,但你們這兒鑽石太稀有,王府的庫房裡倒是有兩枚,都不太好,還讓人切廢了,我已經命人去找了,等找到好的,我就送你。」

  雲浠問:「鑽石是什麼?」

  「你們這兒,好像叫金剛石,也有人稱夜明珠。」

  「那個我知道。」雲浠道,「三公子不必費心去找,如果這是三公子家鄉的規矩,便是用王府庫房裡也可。」

  「不行。」程昶道,「我第一回送鑽戒給姑娘,沒有十克拉以上,怎麼拿得出手?」

  又問她,「今天有空嗎?」

  雲浠道:「要去兵部一趟,待會兒還要去跟陛下覆命,可能要等申時過後才得閒。」

  她這頭說著話,那頭掌筆內侍官吳峁已然帶著一名小太監往這裡來了,大約是奉了昭元帝的意,過來請雲浠的。

  程昶分明看見了,卻渾不在意,牽過雲浠的手,把她拉來身前,俯身在她額頭輕輕一吻。

  見此情形,吳峁尚且穩得住,一旁的小太監嚇得一個趔趄,險些跌倒。

  昭元帝對三公子的親事是個什麼意思,他們這些常伴君側的內侍官哪能不知道?

  而眼下三公子這麼做,分明就是把自己的態度挑明了給昭元帝看。

  小太監半晌站穩了身,蝦著腰跟在吳峁身後,只當自己是個耳聾眼瞎的,跟著他師父一併拜道:「世子殿下,明威將軍。」然後對雲浠道,「明威將軍,陛下得知您今日從西山營歸來,傳您去文德殿議事。」

  雲浠尚未從這突如其來的一吻中回過神來,應道:「多謝吳公公,我這就隨你們過去。」

  隨即發現自己的手還被程昶牽著,指間的月長石華光泠泠,耳根子才漸漸紅了。

  程昶鬆開她的手,笑道:「去吧,我正好也去一趟皇城司,要是趕得及,待會兒過來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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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0: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八章

  程昶目送雲浠走遠,調頭便往皇城司去。

  皇城司在綏宮西側,從正門這裡過去,有條夾道。

  程昶步入夾道中,問跟上來的孫海平:「臨安的雲錦班是什麼?」

  方才程昶與太傅府那位小公子說話,孫海平與張大虎就候在不遠處,聽了個八九不離十,「回小王爺的話,就是臨安府一個很出名的戲班子,近日來了金陵,在秦淮水上搭戲臺子唱戲,聽說一坐難求。」

  程昶「嗯」了聲,「那游湖聽曲,也是聽他們唱曲?」

  「這個不是。」孫海平道,「桐子巷的嶽明坊有個伶人,唱的一手維揚戲,聽說近日譜了新曲,要在秦淮水上獻唱,宗正寺少卿家的五公子說的游湖聽曲,應該是聽那伶人唱曲。」

  他說著,看了一眼程昶的臉色,立刻獻計:「小王爺,您是何等身份?豈是方才那兩個低賤東西能相比的?您要是想聽曲,咱們有只畫舫,把嶽明坊的伶人叫上來唱即可;您要是想看戲,咱們在城東不是有個莊子麼,只管讓雲錦班來莊子上搭檯子就行。」

  程昶聽了這話,頓住腳步,他有個畫舫他知道,「我還有個莊子?」

  「不止呢,小王爺,您名下有好幾處莊子。但城東的那個大一點,新一點,是您兩年多前置的,您連這都忘了?」

  程昶無言,想起有一回他約雲浠商量「貴人」的事,孫海平出主意把她約去文殊菩薩廟裡,差點讓她名聲受損。

  早知有個莊子,約去莊子裡不好?

  程昶問:「你之前怎麼不提?」

  孫海平聽出他家小王爺語氣中的責備之意,覺得委屈。

  那莊子是小王爺修來藏美人的,那會兒小王爺剛落水不久,他哪知道他家小王爺落水後性情大變,能對雲家的小姐有那意思啊?

  孫海平不敢頂撞程昶,拐彎抹角地解釋:「小王爺,您忘啦?那會兒您被秦淮的芊芊姑娘迷得五迷三道的,說想修個莊子,把她藏起來,城東的莊子就是為這事置的。但您有點怕髒,修莊子時請了個醫婆,說日後凡有美人進莊,務必讓醫婆給她們驗過身子。結果這莊子剛修好,那醫婆回頭就把這事捅給了王爺,加上您之後夜會芊芊姑娘,滿金陵城的撒酒瘋,王爺差點氣得背過氣去,這才將您毒打一通,關在府中。小的們當時也跟著您受了一通板子,後來哪敢再跟您提莊子的事?」

  程昶:「……」

  敢情這莊子原來不是莊子,是個沒來得及放人的後宮。

  二人說話間,已快到皇城司了。

  孫海平看了一眼他家小王爺的臉色,殷切道:「小王爺,您近日剛回金陵,正是將養身子的時候,小的這幾日已命人把您名下幾處莊子都收拾好了,您要想過去,隨時都行。」

  程昶意外地看他一眼:「鑰匙你也隨身帶著?」

  「帶著哩。」

  「行。」程昶點頭,往皇城司裡走去。

  衛玠一早就知道程昶要來,已在值房裡等了他半日了,一見到他,問:「你怎麼才來,那老狐狸派人給你使絆子了?」

  「沒有,剛才有點私事。」

  衛玠點了點頭:「算這老狐狸還有點良知,知道是他老家老三害的你,你回宮後,沒怎麼為難你。」

  程昶問:「你已知道是陵王做的了?」

  「這有什麼難知道的?」衛玠抱著臂,往椅背上一靠,「皇城司起火那日,你最後讓我查的就是陵王和方家的關係。且你出事當日,我就覺得柴屏不對勁,這個人從來不來我皇城司,怎麼剛巧那日來了?」

  他左右一看,候在兩側的武衛會意,紛紛退出值房,把門掩上。

  衛玠又湊近,壓低聲音問:「我聽人說,柴屏受刑了?是你命人下的手?」

  程昶沒否認,「嗯」了一聲。

  衛玠愣了愣,大綏立朝之初就有「刑不上大夫」的規矩,柴屏堂堂御史中丞,便是犯下再大的罪過,當斬便斬,但照規矩,不能受刑。昨天有人和他說琮親王府的小王爺下令對柴屏動了私刑,他還不信,覺得程昶不是這樣的人,沒成想竟是真的。

  衛玠抬目細看了程昶一眼。

  離得近了,他才發現他的眉宇間隱有一絲森然的、冷凜的戾氣。

  他與程昶相識不算久,卻也知清楚他是個少情寡欲的脾氣,這樣的戾氣,從前在他身上從未有過。

  衛玠不由問:「那日在皇城司,你究竟是怎麼活下來的?」

  然而程昶聽了這話,只是沉默。

  衛玠於是道:「行,你不願說,我不問了就是。」他想了想,勸道,「但柴屏這個人,既然肯聽陵王的授意追殺你,想必是陵王多年親信,你就是命人動刑,不能說的他照樣不會說,還不如讓人把刑給停了,省得老狐狸那裡不高興。」

  「我知道。」程昶淡淡道,「我從未想過要從柴屏嘴裡審出什麼,我就是看不得他好好活著。」

  衛玠又愣了下,直覺程昶有些不對勁,他張了張口,想要再勸,可轉念一想,皇城司走水當日,被追殺的人不是他,被鎖在一片火海裡的人也不是他,既然不能感同身受,又何必慷他人之慨?

  「行吧,那我幫你查下柴屏的底,看看他為什麼要效忠陵王。」

  「不必了,這事我已交給宿台去查了。」程昶道,「你要是得閒,幫我去查一下當年忠勇侯的案子?」

  「忠勇侯的案子?」衛玠一愣,忠勇侯的案子不是早已結了麼?還是程昶親自結的。

  他問:「你懷疑老忠勇侯的死,和陵王也有關係?」

  程昶一時沒答。

  他之前查到老忠勇侯之所以禦敵而亡,是因為鄆王挪用了發去塞北的兵糧。

  可陵王是個有本事的人,那陣子陵王執掌戶部,鄆王挪用兵糧的事,憑他的才幹,只要一查賬冊即知。

  他既知道,為何不立刻把這事捅到昭元帝跟前?為何任由鄆王投毒去害故太子?

  當時故太子的身子已經撐不住了,他若挑個適當的時機,把賬冊的事告知昭元帝,非但算是救了故太子一命,還能得昭元帝青睞。

  但他沒有這麼做。

  這是不是說明,陵王也有把柄握在故太子手中?

  他任由鄆王投毒,是不是因為他也盼著故太子能立刻死?

  程昶想到故太子在最後的半年裡,曾一直命人追查忠勇侯的死因,直到臨終前的一刻,還說自己對不起忠勇侯,還有要事想稟給昭元帝。

  據明隱寺的兩個證人所說,故太子臨終時已原諒了鄆王,那麼他致死都未能說出口的要事,會不會其實與鄆王無關,而是……與陵王有關?

  程昶道:「我說不上來。總之你先查一查,要有線索了,就與我說一聲。」

  「行。」衛玠點頭,忽地想起一事,「說起這個,你記不記得你那會兒一直讓我查方家?」

  程昶「嗯」了聲。

  「後來我查到方遠山被斬後,方家的人逃的逃,散的散,最後只留了的方家小姐,就是雲家那個小丫頭的嫂子在府中。刑部想著左右一個女子罷了,只派了兩名衙差去府上拿人,結果這兩名衙差當夜就暴斃了,七竅流血死的。」

  程昶問:「是方芙蘭做的?」

  「對,就是她。」衛玠道,「這事之所以沒傳開,是因為有人幫忙善了後。當時你讓我查一查陵王,不查不知道,一查還真就是他。那時他根基不穩,善後沒善乾淨,留了點蛛絲馬跡。」

  「這個方芙蘭,原來一早就跟老狐狸家的老三認識,關係好像還挺不一般。不過也是怪,我記得一直到方家出事前,老狐狸都有意把她許給太子,或是老四的。」衛玠皺眉道,又歎了聲氣,「可憐了雲洛嘍。」

  程昶沉吟半刻,問:「這事你跟雲浠提過嗎?」

  「雲家那個小丫頭?」衛玠道,「沒有。」

  「年前她剛回金陵,以為你沒了,別提多傷心了,這事要讓她知道了,她可怎麼活?不過她挺機靈,回金陵後的第二日,就來找我,問我你之前有沒有讓我幫忙追查忠勇侯府的什麼人。我知道她是在找她府上的內應,一概說沒有。畢竟我跟雲洛交情不錯,這幾年派人暗中照應雲家這小丫頭,這個方氏,對她倒是貼心貼肺的好。怎麼,你打算把這事告訴她?」

  程昶搖頭:「先不說。」

  「你怕她傷心?但她遲早會知道的。」衛玠道,「我看這小丫頭也不像是個弱不禁風的人,當初忠勇侯府蒙冤,雲洛走了,她多難啊,不也這麼撐過來了?別怪我沒提醒你啊,這小丫頭可能已經疑上她嫂子了,年前從金陵回來後,她就沒怎麼回侯府住過。你當她真的是躲親事?她心裡只有你,才不在乎有誰跟她提了親。我看她八成是不知道該怎麼面對她嫂子,又擔心是自己冤枉了至親,所以成日往西山營躲。有家歸不得,也是可憐。」

  程昶聽了這話,有些意外,「她不常回侯府住?」

  「對啊,你不知道?」衛玠道,正欲跟程昶細說,外頭武衛來報:「殿下,大人,明威將軍過來了。」

  「你看,說起她,她就來了。」衛玠道,「讓她進來。」

  武衛一拱手:「稟大人,明威將軍稱是來尋殿下的,聽聞殿下與大人正議事,就說不打擾,她等著就好,眼下將軍正等在外衙的回廊下。」

  程昶看了眼天色,才剛到未時,早前雲浠分明說要等申末才得閒的。

  她難得主動找他,可能是有要事。

  程昶道:「我去見她,改日再過來。」

  午後的風淡淡的,雲浠一襲朱衣佩劍,在廊下來回徘徊,程昶見了她,老遠就喚了聲:「阿汀。」走得近了,問,「找我有事?」

  雲浠點了一下頭,她神色有些複雜,半晌才道:「有樁事,想問一問三公子。」

  「你問。」程昶溫聲道。

  雲浠有些躊躇,看向候在周圍的武衛。

  程昶會意,朝後看了一眼,武衛隨即退得遠遠的去了。

  「我想問,」雲浠抿著唇,低眉撫著指間的月長石戒,「三公子你……方才,是不是跟我求親了?」

  程昶愣了下,頃刻笑了:「不然呢?你以為我在做什麼?」

  「我……」

  之前程昶為她戴戒指時,她壓根就沒反應過來。

  直到跟昭元帝稟完事,離開文德殿,被殿外的寒風一吹,她才驀然驚覺。

  三公子之前說的是,在他的家鄉,訂親結親,是要送戒指的?

  那他之前為她戴上戒指,就是要跟她求親的意思?

  雲浠一下就亂了。

  本來今日下頭的吏目說,日前偷佈防圖的竊賊有了線索,她該要去查的,可她的心一刻也無法定下來,非要過來跟他問明白了才行。

  沒想到他一口便認了。

  雲浠一時想起她方才讓他把王府裡廢了的金剛石做成戒指送給她就行。

  這不是覥著臉讓人上門娶她麼?

  程昶在廊椅上坐下,看著她的頰邊漸漸染上飛霞,「怎麼,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這是才回過味來?」

  他又道,「我求親是求得草率了點,但我就是想先與你訂下來。至於提親的規矩,還是按你們這裡的來,三書六聘,我一樣都不會少了你,就是要先等等,沒法操之過急。」

  雲浠知道為什麼不能操之過急。

  昭元帝一直不願讓三公子娶她,他眼下才回到金陵,這樣大的事,總要先計劃周詳了。

  「所以雲大小姐回過味來後,究竟願不願意答應我的求親呢?」程昶問。

  這日春光很淡,廊下本有些暗,他坐著的地方,卻剛好浸在一片日暉裡。

  一張臉如星似月,一點瑕疵也無,春光落在如水的眸子裡,泛起點點輝煌。

  他微揚著嘴角,溫柔又瀟灑。

  雲浠道:「我願意。」

  然後又說,「那我這就去準備嫁妝。」

  「準備什麼嫁妝?」程昶又笑了,「你把你自己準備好給我就行了。」

  這話一出口,忽然意識到有歧義。

  程昶稍頓了頓,淡淡掃了雲浠一眼。

  她什麼也沒聽出來,仍在一本正經地道:「嫁妝還是要有的,三公子從不曾虧待我,我也絕不會虧待了三公子。」

  程昶看她這副認真的樣子,忽然想起之前衛玠說,「小丫頭回金陵後,就沒怎麼回府住過」,「有家歸不得,也是可憐」,不由問:「一會兒還有事嗎?」

  「方才我已讓人幫我去衙門裡請了辭,不過要是晚上刑部那裡查到了竊賊的消息,我還是要帶人去緝匪的。」

  「也就是說,怎麼著都有一兩個時辰空閒?」程昶道,隨即站起身,往回廊外走去,「你跟我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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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十九章

  程昶的莊子在金陵東北方向,傍山而建,驅車過去要些時候。

  雲浠臨行前,跟身邊的親衛打了招呼,囑他們非要事不得來尋。

  莊子有個雅名,叫望山居,程昶也是第一回來,一路由莊上的掌事引著入內,聽他說道:「小王爺是難得才來一回,因此只有正院的幾間廂房收拾了出來。除正院外,東西南北還有幾個園子,眼下莊上的下人不多,都住在後頭的罩房裡。」

  幾個園子各有特色,亭台樓榭,草木掩映,假山奇石,因這莊子是臨山建的,南面還有個樓閣修在了山腰。

  林掌事引著程昶與雲浠過去,「那會兒剛建這園子時,小王爺您最喜歡這山腰上的樓閣,親自起名為扶風齋。您還留了好大一片空地,說要挖一個湖,建一座水上樓臺。」

  扶風齋外,飛瀑順著山勢直濺而下,阻絕前路。

  雲浠還在納悶,前方已無路可走,所謂的空地在哪裡?哪知前方引路的林掌事步子一折,帶他們步入瀑後的一條小徑——原來是依山修了棧道。

  棧道盡頭就是空地。

  這裡景致極好,空山蒼翠,蔚然生秀,濤濤飛瀑之聲伴著鳥鳴,鬧中取靜,彷彿世外之地。

  林掌事道:「後來王爺得知小王爺您修莊子的事,動了怒,建水上樓臺的事就擱置了。今日小王爺既來,您看這樓臺是要再建嗎?」

  程昶聽了這話,問正四下張望的雲浠:「樓臺還建嗎?」

  雲浠愣了下,道:「這是三公子的莊子,此事自然是由三公子做主。」

  程昶又問:「你喜歡這裡嗎?」

  「喜歡。」雲浠一笑,「這裡風光好。」

  程昶點了下頭,對林掌事道:「不建樓臺了,弄個演武場吧。」

  林掌事稱是,「那小的明早就請工匠來勘測,等畫好草圖,送去王府給小王爺過目。」

  程昶「嗯」了聲,又由他引著,沿著棧道往山下的小亭走。

  雲浠追上幾步:「三公子要建演武場?」

  她道:「我會練兵,三公子要是想多養些武衛,我可以幫三公子。」

  她到底是當朝四品將軍,眼下宮中什麼局勢,她心中一清二楚——程昶和陵王表面風平浪靜,私底下早已水火不容。

  程昶看她一眼,「不用,王府自有地方養武衛。」

  他說:「演武場是給你建的。」

  雲浠沒聽明白,在原地頓了一會兒,又追幾步:「給我建的?」

  兩人走到山腳的小亭裡,林掌事稱是要去取酥點,先一步退下了,程昶答非所問:「你今日還要回西山營嗎?」

  雲浠看了眼天色,搖了搖頭:「太晚了,趕不及過去,今晚回侯府。」

  程昶提起亭中的茶壺,倒了盞水遞給她,然後看了亭外候著的孫海平一眼。

  孫海平會意,立刻取出莊子的銅匙放在石桌上,然後拽著張大虎退的遠遠的去了。

  程昶把銅匙推到雲浠跟前:「這莊子給你。鑰匙你先拿著,地契我今日沒帶,改日讓人過到你名下。」

  雲浠怔了半晌:「這怎麼行?」

  她不是刻板的人,既許了他終生,平日裡受他些環釵玉飾無妨,可這所望山居非萬萬兩不能建成,她怎麼受得起?

  雲浠道:「這是三公子的莊子,我不能要。」

  程昶早料到她會這麼說,在亭邊的廊椅上坐下,「我有沒有與你說過我家鄉的事?」

  「在我們那兒,要娶一個姑娘,如果經濟上負擔得起,給她買車買房,還是挺常見的。」

  雲浠愕然,她從未聽過這樣的風俗。

  「三公子的家鄉究竟在哪裡?」

  程昶道:「讓我想想該怎麼說。」

  他望著不遠處的飛瀑,半晌,斟酌著道:「我和你,其實不是一個時空的人。」

  「你們這兒的文明程度,和我們那邊一千年前的宋朝差不多,但我們的歷史上,沒有綏。地理方面倒是有很多相似的地方,可能是在文明的進程中,某個歷史節點走了岔路,才發展出這麼一個朝代吧。」

  雲浠似懂非懂地聽了半晌,問:「三公子的意思是,你是一千年以後的人?」

  「對,你要這麼理解也行。」程昶道,「兩年前,我第一回來這裡,就是在秦淮落水後醒來。」

  「所以,真正的那個三公子早在落水後就已經沒了。」

  「我和他姓名一樣,樣貌也一樣,但我不是他。」

  雲浠怔怔地看著程昶。

  斜陽餘暉將至,灑在他的身上,他的神色淡淡的,很平靜。

  從前那個三公子她知道,胡作非為,飛揚跋扈,絕不是眼前這個人的樣子。

  雲浠覺得自己聽了這些匪夷所思的話,該是震詫的,該是難以接受的,可她沒有,或許因為見識過太多他的與眾不同,早已肖想過無數次他的來處,她竟意外坦然地接受他的所有,半晌,還試圖著要解釋:「我與從前的三公子,其實並不相熟,我自始至終,只對三公子一人……」

  她抿了抿唇,後面的話,實在難以說出口。

  「我知道。」程昶一笑,「我早就看出來了。」

  他又說:「所以在我們那兒,要是遇上喜歡的姑娘,一般先追一追。等追到手了,就談個戀愛。如果合適,就在一起談婚論嫁。如果不合適,就分開,然後換一個試試。」

  雲浠問:「什麼是談戀愛?」

  程昶看著她,暮色已至,霞光籠著她的朱衣,將她襯得異常明麗,明明是有些豔的,可一雙眸子卻格外乾淨。

  這麼好的姑娘。

  程昶心間一動,說:「過來。」

  隨即牽過她的手,讓她坐來自己身邊。

  他一手搭在廊椅上,似要將她環住,然後看入她的眼,慢慢俯身。

  他能感覺到她的緊張,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蜷在他手心的手動了動,似乎想要屈起指間,卻勉力張開。

  他在心頭笑了笑,待離得很近了,能夠感受到彼此噴灑的鼻息,忽又稍離寸許,看著她的眼,一本正經地解釋:「像我們這樣,就是談戀愛。」

  雲浠撞上他的目光,愣了愣,有些無措地別開臉。

  過了會兒,問:「三公子在家鄉的時候,是不是談過戀愛?」

  「對,談過。」

  「有……在一起談婚論嫁的嗎?」

  程昶默了默:「沒有。」

  他垂眸道:「我沒法跟人在一起。」

  「為什麼?」

  「我有先心。」程昶道,「就是先天性心臟病,一出生,心上就有問題。」

  「心率不齊,心血管阻塞,很小就裝了起搏器,十七歲做過搭橋,前陣子還換過一次三腔起搏器。」

  雲浠聽程昶說著,雖然不全明白,卻也知道是心上的病症。

  可是,如果一出生心上就帶了病,又怎麼可能平安地活下來?

  「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能活著長大?」程昶道。

  「在我們那裡,醫學發達,雖說不能活死人,但這種病症,還是能救的。心血管阻塞,就從別的血脈連一條路進來,讓血液流通。心率不齊,就放一個機器進去,它會讓心臟規律跳動。」

  他牽過雲浠的手,撫上自己的胸口,「就在這裡,把這裡剖開,再把心臟最外頭一層皮剖開,在皮下植入機器。」

  掌心下的胸膛堅實溫熱,雲浠無法想像倘把這裡剖開,再把心也剖開,是何等痛楚。

  她看著程昶,憂心地問:「疼嗎?」

  「術中不會,有麻藥,但是等術後,還是很疼的。」他頓了頓,又笑了一下,「不過我習慣了,我父母也是這樣的病,我出生後不久,他們就去世了。」

  他們未雨綢繆,給他留下了很多錢和一些產業,把他交給老院長收養。

  可惜十三四歲的時候,老院長也意外離世了。

  那時程昶的委託律師問他,是否要找別的收養家庭。

  但他有些沮喪,覺得命裡剋親剋友,跟人在一起,說不定會害了別人。

  「當時有個很可笑的想法,覺得如果要依靠機器,心臟才能健康跳動,那麼自己究竟算不算是一個完整的人?所以也因為這個,或許想要證明自己吧,從小到大一直很努力,不敢懈怠一分一毫。後來畢了業,參加工作,本來想著在財團做幾年,學到經驗了,就出來自己創業,賺到錢也沒想過要怎麼用。本來就是孑然一人,錢這東西,生不帶來,死不帶走,有朝一日,自己身體真的不行了,就捐給社會,捐給需要的人,沒想到還沒把一切安排好,就來了這裡。」

  雲浠問:「那三公子此前落崖,還有在皇城司被人追殺,究竟是去了哪裡?回了家鄉嗎?」

  然而程昶聽了這一問,眉心微微一蹙,片刻,不著痕跡地展開,卻是不答。

  雲浠見他似乎有些難開口,便也不再問了。

  程昶看她一眼,笑了笑:「剛才說到哪兒了?」

  「三公子說,從沒與任何人談婚論嫁。」

  「對,沒有。」程昶道,他看著雲浠,眼中泛起一絲微瀾,「你是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我想娶的人。」

  「所以我把這莊子給你,也並不是為了什麼。」

  「我就是希望,能竭盡所能,讓我喜歡的人不再受一點苦。」

  雲浠也望著程昶,竟在他眼中辨出一抹難得深情,她垂下眸,淺笑了一下,應道:「這裡離西山營近,我以後如果趕不及回侯府,就到這裡來。」

  她忙又說,「但地契不必過給我。」

  「好,地契的事,等你改日嫁給我再說。」程昶道,他看了眼天色,暝色已至,很晚了,隨即站起身,「走吧。」

  雲浠點點頭,跟著他起身,剛要往亭外走,不防又被他拉回。

  「阿汀。」他淡淡道,語氣裡帶著絲笑意,「要不然先把剛才沒談完的戀愛續上?」

  雲浠愣了下,還沒反應過來,只見他已俯身靠近。

  獵獵山風來襲,吹得她朱衣翻飛,她穿得單薄,似乎有些冷,連長睫都在輕輕發顫。

  他於是伸手環住她,將她困入懷中。

  程昶本來只想淺嘗輒止,然而輕輕一碰,卻是難得的柔軟甘美。

  而她竟沒有退開,見他似乎遲疑,回想他方才的樣子,有樣學樣地在他唇邊微一舔舐。

  程昶頓了頓,覺得她真是不知深淺。

  唇上微微的麻癢一路順著齒關,傳到舌尖,傳到心底,像是要在他身體深處點起一簇微小的火苗。

  他喉間微一動,重新俯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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