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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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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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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5:2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章

  夜半時分,雲浠一直歇不好,躺在榻上輾轉反側,耳畔不斷浮響著程昶送她回府後,叮嚀她的話。

  他說:「你回去後,安心在府裡待著,今日的事不必擔心,左右有我呢。」

  他還說:「你畢竟有禁令在身,近日不要到宮裡來了,總之無論發生什麼,記得有我在。」

  不知是否是夜色太濃,程昶說這些話時,為他的眼底覆上了一層陰翳。

  原本很正常的兩句話,雲浠就是覺得有異樣。

  雲浠記得,程昶一直是寡言的。

  便是他們眼下走得很近了,無論提及任何事,他至多說一次。

  他性情疏離,不喜歡干涉他人,哪怕當年不滿他手下廝役的言行,因為沒有礙著他,他從來沒有指責過一句。

  像今日這樣再三叮囑她留在府中,還是頭一回。

  雲浠忽然想起柴屏死的那日,她去望山居找他。

  當時他吃了酒,與她說:「柴屏死了。」

  又說,「我逼死的。」

  他的語氣極蒼涼,眼底的陰翳與今日一般無二。

  雲浠一下坐起身,胸中心跳如雷。

  她忽然預感將有不好的事的發生,卻摸不到由頭。獨自在榻上靜坐了一會兒,從榻邊拿起今日程燁送她的平安符。

  她將這枚平安符擱在榻邊,倒不是因為有多麼珍惜程燁的心意,而是因為程燁在對她表明心意前,與她提的一句話——「大概五六年前,淮北不是鬧過一場旱災麼?望安與田大哥家鄉遭災,我就是那時與他們遇上的。」

  五六年前……

  寧桓說過,五六年前,淮北旱災,有兩個少年自北而來,一路往東南而行,最後到了金陵,正是五殿下與他身旁的小太監。

  一念及此,雲浠握著平安符的手一下收緊,翻身下榻,推門就往前院走。

  正是寅初,天地漆黑一片,還沒到前院,只聽廊外一聲輕響,有人在黑暗裡喚了她一聲:「大小姐?」

  雲浠聽出這是白苓的聲音,問:「阿苓?你怎麼這麼早就起了?」

  白苓走過來,對雲浠道:「啞巴叔認生,阿爹囑我今日早點起,給他備好早膳送過去。」

  雲浠愣了愣:「啞巴叔?他昨晚宿在侯府?」

  她昨日擔心田澤,黃昏時分趕去宮中,等回府,府中的人都歇下了,竟不知道啞巴一直沒走。

  「秦伯伯昨晚有急事趕去西山營,臨走問啞巴叔願不願意暫且住在忠勇侯府,啞巴叔像是願意,秦伯伯就讓他留下了。」

  雲浠十分意外,昨日秦忠把啞巴帶來府上時,他分明還怕生得緊,便是見了她,也只管往角落裡縮,怎麼一夜過去,他忽然願意留在這個什麼人都不認識的府邸了?

  雲浠一念及此,忽然想到昨日她去後院找田泗時,他似乎剛從啞巴的屋子裡出來。

  當時他是怎麼說的來著?

  是了,他說,他看到有人給後罩房送水和糕餅,就進去幫忙。

  可是啞巴見了她都又懼又怕,見了田泗這麼一個生人,為何竟安安靜靜不吵不鬧?

  或許程燁的平安符幫她理順了思路,讓她想到了一個微乎其微的可能性。

  雲浠折身往後院走去,推開後罩房的門,在黑暗裡喚了一聲:「啞巴叔。」

  屋中的人驚醒得很,聽到這聲音,瞬時就往床榻角落裡縮去。

  雲浠摸到桌上的火摺子,點亮燭燈,然後看著啞巴道:「啞巴叔,是我,我是雲舒廣的女兒,阿汀。」

  可啞巴不理,他似乎很怕她,拼命地揮手把她擋開,喉嚨裡發出「啊、啊」的哭腔。

  雲浠見他這麼害怕,心底湧上一陣陣的寒意——昨日田泗來看他時,他分明一點動靜都沒有的。

  她握住啞巴的胳膊,問:「昨天下午有個人過來看過你,你……是不是認得他?」

  啞巴似乎沒聽明白她的話,又欲揮臂把她擋開,可雲浠緊接著就道:「五殿下,五殿下你知道嗎?」

  啞巴的動作緩下來。

  雲浠問:「昨天下午,那個過來看你的人,是不是就是五殿下身邊的人?」

  「那時,你受我阿爹之托,照顧的兩個少年,其中一人就是他對不對?」

  「你們當時一起住在吉山阜附近,直到塞北一役過後,他們離開草原來了金陵,對不對?」

  啞巴聽著聽著,漸漸地瞪大眼,仔細看向雲浠,似乎想要自她明媚的眉眼中分辨出她兒時的模樣。

  然而沒過一會兒,他忽又別開臉,拼命地擺起手來。

  秦忠說過的,啞巴沒有全傻,他還明白一些事,記得一些事的。

  或許是田泗叮囑過他,不要把望安就是五皇子的秘密透露給任何人,但是他的掩飾實在太拙劣了,拙劣到雲浠一眼就能看穿。

  雲浠怔怔地在塌邊坐下。

  她總是這樣,全心全意地信任身邊人,絕不去懷疑他們分毫。

  田澤與田泗的來歷,他們二人的真實身份,她從來沒有深究。

  眼下想想,當年父親戰亡,哥哥戰敗,整個金陵幾乎無人與忠勇侯府相交,她的身邊忽然出現兩個願與她共甘苦的人,難道僅是巧合?

  這些年,田泗與田澤一遍又一遍地說起忠勇侯府待他們有恩,她一直不以為意,如今回想,他們所謂的恩,究竟是指她把田泗收來身邊做捕快,還是她父親雲舒廣待他們的恩情?

  田泗說過,他的口吃是曾經遇上歹人嚇出來的,而當年明隱寺血案,豈不正是五殿下與小太監平生第一回見血?

  田澤日前提過,他的亡母擅畫,而五殿下的生母宛嬪生前正是丹青大家。

  這些細枝末節當時覺得稀鬆平常,而今想來,竟然全是破綻。

  雲浠雖然猜到田澤就是五皇子,心中並沒有鬆快多少。

  她記得有回她為白苓去跟田澤說親,田澤說過,他以後會與田泗一起離開金陵的。

  也就是說,他們並沒有打算要認回皇子的身份。

  可是今日,程昶卻叮囑她說,無論發生什麼,近日不要到宮裡來了。

  雲浠細細琢磨著這話的意思。

  她是有禁令在身的,究竟會發生什麼,值得她一而再再而三的闖禁令趕去宮中?

  雲浠忽然想到程昶眼中的陰翳,那一抹被他潛藏在眼底,嗜血一般的猩紅。

  是啊,三公子上回就跟她打聽過田泗與田澤的事,憑他之智,難道看不出田澤的異樣麼?

  還是說,今夜田澤去文德殿求的一頓板子也並非巧合?

  是有人從中斡旋,有心安排?

  畢竟三公子轄著三司呢。

  雲浠終於知道讓自己忐忑不安的預感是什麼了,他讓她留在府中,是因為宮中將出大亂子吧?

  父子相認,兄弟鬩牆,兵戎相見。

  他一手安排的大亂子。

  雲浠驀地一下站起身,疾步出了府門,策馬就往田宅趕去。

  很快到了田宅,她將馬拴在一邊,上前拍門:「田泗是我!」

  只這一聲,宅門「吱呀」一聲就開了,田泗穿得齊整,眼底烏青,儼然是擔心田澤的安危,一夜沒睡——雲浠分明早已派人知會過他田澤已沒事了的。

  田泗見了雲浠,有點詫異:「阿阿汀,你怎麼——」

  然而他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

  他從沒有見過雲浠這副神色,目光灼灼得彷彿要把他看穿了一般。

  「田泗,望安他,其實就是五殿下對嗎?」雲浠開門見山。

  田泗張了張口,別開目光:「阿汀,你、你在說,在說什麼?」

  「當年我阿爹去塞北,曾把兩個人交給啞巴叔照顧,就是你與望安對嗎?」

  「我哥哥十七歲平了嶺南之亂後,就被朝廷封了大將軍,除了當初在塞北的人,沒人會喊他少將軍,你第一回見到我哥哥,卻跟塞北的人一樣,稱呼他為少將軍,因為你也在草原上住過,對嗎?」

  「你擅文墨,自從我當了將軍,你寧肯做一個跟在我身邊做一個沒實權的校尉,也不願處理文書,甚至連樞密院都不願多去一趟,為什麼?是因為樞密院,或者是宮中有什麼人認得你嗎?」

  「田泗。」雲浠道,「你我相識經年,患難與共,我只想聽一句實話。」

  田泗猶豫了半晌,一咬牙道:「阿、阿汀,我們不是,不是故意要瞞著你的,是因為,因為我們——」

  可他話說到一半,忽然意識到不對勁問,「你、你你你怎麼,這個時辰,過來?是不是,是不是望安他,他出事了?」

  「我不知道。」雲浠垂著眸,她沒提程昶,只說,「他昨晚挨了板子,陛下也許會借著這個時機……認回他。」

  田泗聽了這話,臉色一白,一聲不吭地鎖上宅門,疾步就往巷外走。

  雲浠追上去:「你去哪裡?」

  「我、我去宮裡,找望安。」

  「不行,你別去。」雲浠攔住他,「我去。」

  昭元帝能認回五皇子固然是喜事,但這麼多年來,五皇子如果只是流落在外倒罷了,他明明就在金陵,甚至明明就在宮中,卻不肯與父相認,豈知不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欺君?

  田澤是皇子,昭元帝自然不會問罪於他,可一旦這位老皇帝回過味來,想到自己與最寵愛的第五子蹉跎經年,豈知不會遷怒田泗這個一直陪伴在五皇子身邊的太監?

  縱然田泗這些年一直照顧田澤,保護田澤,但是聖心難測啊,功過是非不過繫於帝王一念之間。

  他也許會想,都是你,教唆吾兒不得與朕相認。

  又或者,他會覺得,田澤身為一個皇子,將來要擔起萬鈞重擔,不得與一個閹人走這麼近。

  雲浠道:「我這就去宮裡找望安,一旦發生什麼,我立刻派人來告訴你,你的身份太特殊了,萬不可在陛下與望安相認之時出現在宮中。」

  「不、不行。」田泗道,「阿阿阿汀,你不能去,如果、如果陛下懷疑,懷疑是你幫著欺上瞞下,會、會問罪你的。我、我去,望安他一個人,一個人在宮中,我不放心,我受宛娘娘之托,本來就是要,要好好照顧他的。」

  田泗說罷,解了拴在宅門外的馬,就要往宮中趕去。

  雲浠見狀,也解了自己的馬,追上幾步,說道:「我與你不一樣,我是忠勇侯府的人,陛下若想疑我欺上瞞下,縱是今日不疑,日後也會疑,我今日必須進宮,疑到我身上,總好過疑到哥哥身上。」

  她頓了頓,沒提其中更深的因果,只道,「那我們一起,總之兵來將擋水來土掩,這些年我們一起走過來,也不差今日這一遭了。」

  —*—*—*—

  黎明時分,太醫院正院。

  數名藥官與大臣候在堂外,堂內,昭元帝已到了小半炷香光景了。

  他眼下正歇在堂中一張八仙倚上,等著太醫院的院判為田澤診脈。

  候在外間的大臣裡有個糊塗的,見昭元帝一副疲憊的模樣,拿手肘捅捅身邊的人,悄聲道:「你說陛下這是怎麼著?昨晚的案子判錯了?怎麼天不亮親自到太醫院來了呢?這個田望安也就是個推官吧,就算受了冤屈,讓三公子或是陵王殿下代兩句話已算給足了體面,眼下這算怎麼回事啊?」

  這些人大多是昨日昭元帝問罪田澤時等在文德殿外頭的,佈防圖失竊畢竟是大案,這些人唯恐事情還沒了結,昨夜全都宿在宮中沒敢走,沒成想今天天還沒亮,狗尾果然續上貂了。

  旁邊那位是個稍伶俐些的,仔細往堂中瞅了瞅,悄聲回道:「依我看,這事恐怕與昨晚那事無關,八成是這個田望安自己身上出了岔子。」

  「自己身上出了岔子?他一個推官,能出什麼岔子?」

  伶俐些的又將目光移向排頭的兩位,只見三公子與陵王神色俱是平靜,一點風吹草動都瞧不出來,隨即一搖頭道:「且看看吧。」

  張院判為田澤診完脈,剛收回手,昭元帝立刻就問:「怎麼樣?」

  「回陛下,看脈象,田大人的高熱應當是經年案牘勞形所致,與今夜的這頓板子關係不大。臣方才已命人去煎了發汗的藥,田大人只要吃了藥,發過汗,體熱應當就能退了。」

  昭元帝聽了這話,略鬆一口氣,看向竹榻上面色蒼白的田澤,不知覺間,竟在他眉眼間辨出昔日宛嬪的影子。

  無怪乎當日殿試時,他就對此子印象深刻,其實旭兒會試的文章上是寫錯了一個字的,按道理不該名列三甲,但他看重他,親賜給他榜眼之榮。

  而今想來,竟是血濃於水。

  其實昭元帝早在看到田澤的畫時,就猜到也許他就是程旭了——宛嬪生前最擅的就是人像畫,田澤的走筆,點染技法,與他母親一模一樣。

  但昭元帝到了太醫院後,沒有立時去查證田澤的身份。

  他太老了,身子骨也大不好了,看田澤病得昏睡不起,想起故太子,不敢再遭一次白髮人送黑髮人的悲慟,直到張院判告訴他一切無礙,他才稍緩心神,喚一聲:「劉常。」

  「臣在。」

  「他……」昭元帝指了指田澤,「是哪一年來的金陵?」

  刑部尚書,該是對旭兒最瞭解的人,當時就是他慧眼識珠,把他討去刑部的。

  「回陛下的話,大概是五六年前。」

  五六年前,那就是雲舒廣戰死後的一年了。

  「他一個書生,到金陵後,住在哪裡,以什麼為生?」

  「回陛下的話,田推官有一個兄長,初來金陵那幾年,田推官在家中苦讀,他的兄長似乎在京兆府當衙差?具體情況臣也不大清楚,陛下可以問問明威將軍。」

  昭元帝默了半晌:「雲舒廣之女,雲浠?」

  「是。」劉常道,「當時雲將軍還是京兆府的捕快,田推官的兄長田泗,似乎就是在雲將軍手下當差的。」

  昭元帝「嗯」了一聲。

  他的旭兒,不遠千里來到金陵,卻不回到他身邊,偏生在要在那個雲氏女身邊待著,竟是為何?

  他不知道他的父親這些年一直在找他嗎?

  發汗的藥湯煮好了,張院判親自餵田澤服下,沒過多久,田澤的額間果然滲出細細密密的汗。

  他整個人似乎很痛苦,饒是在昏睡間也蹙緊眉頭,發出一聲聲低吟。

  昭元帝問:「他這是怎麼了?」

  張院判道:「回陛下的話,這發汗的藥性烈,發汗時會引發骨痛,所以田大人有苦痛之相。」不等昭元帝再問,他立刻又補充道,「不過陛下放心,此乃治病的必然過程,只要發完汗,養個兩日,必然能夠痊癒。」

  然而昭元帝不知道的是,田澤之所以會骨痛,並不是因為出汗,不過是他先前服用了引發高熱的毒,眼下用藥來解,兩廂調和,人自然要遭罪。

  田澤身上很快被汗浸濕,他本來睡得很沉,奈何神志竟被這周身的疼痛喚醒,迷迷糊糊間掀了掀眼皮,啞聲道:「水……」

  一名藥官連忙倒了盞水餵他服下。

  甘霖入喉,田澤稍稍緩解了些。

  他的眼皮如有千鈞重,整個人像是浸在一片混沌裡,恍惚中聽到有人在說話,可他們究竟在說什麼,他又不大聽得清,心中預感將有不好的事發生,然而他能做的,只有勉力維持這一絲搖搖欲墜的清醒,不要再昏睡過去。

  張院判見田澤的汗已發得差不多了,命人去準備乾淨衣衫,然後跟昭元帝稟道:「陛下,臣要為田大人換衣了。」

  按說臣子在天子面前換衣是極為不敬的,張院判剛要命人將田澤抬去隔間,昭元帝一抬手:「就在這換吧。」

  然後他看了眼侍立在一旁的掌筆內侍官吳峁,吩咐:「你去幫忙。」

  吳峁應了,將拂塵遞給身後的小徒弟拿著,走上前,鄭重其事地在水盆裡乾淨了手。

  因為田澤是伏躺著的,他先讓一名藥官從旁扶起田澤,然後掀開他的衣衫。

  只這一下,他就愣住了。

  白淨的後背上,三顆紅痣赫然入目。

  吳峁大震,驀地站起身,接連後退數步:「陛下,這、這……」

  昭元帝也看到田澤後背的紅痣了。

  雖然早就猜到他就是旭兒,可眼見為實的感覺到底是不一樣的。

  這麼多年,他終於找到他了。

  昭元帝慢慢站起身,由身後的小太監扶著一步一步走過去,想要說話,還未開口就劇烈地咳起來。

  那彷彿是自胸腑裡嗆出的咳嗽,積壓經年刻骨之思的得以釋放,一聲一聲撕心裂肺,然而他的眼中卻沒有悲,有的只是清醒與喜悅。

  「好、好——」昭元帝在咳嗽的間隙不斷地說著。

  外間候著的一眾大臣此刻有的裝糊塗有的真糊塗,俱是一副不解之狀,然而九五之尊這副模樣,儼然有大事發生,他們這些肱骨之臣馬虎不得,禮部尚書上前一步:「敢問陛下,這田推官……」

  「什麼田推官?」不等他說完,吳峁便打斷道,「這是五殿下,陛下失而復得的五殿下吶——」

  此言出,一眾人等面面相覷。

  裡間躺著的田望安,居然是、居然是五殿下?

  可是……

  眾人又看向排頭站著的程昶與陵王。

  眼下正值皇權即將更迭之時,宮中三公子與陵王殿下分庭抗禮,然而三公子畢竟是旁支,皇權歸屬,眾朝臣心中還是有數的,可是偏在這個關頭,五殿下竟回來了。

  陛下心心念念地找了五殿下這麼多年,究竟為了什麼,眾人心知肚明。

  倘這個五殿下是個尋常之人倒罷了,左右不是陵王與三公子的對手,偏生這個五殿下才氣斐然,高中榜眼不提,更與忠勇侯府、南安王府交好。

  這麼一個人,橫插進皇權裡,也不知要惹出什麼亂子。

  更可怕的是,從昨日田望安忽然招認查案有失,到他去行刑司領下二十個板子;從今早他忽然起了高熱,到陛下趕來太醫院認下這位五殿下,這一切怎麼想怎麼巧合。

  就像一張早已編好的網,將他們引來此,囚在此。

  皇帝與皇子相認固然是天大的喜事,可一眾臣子一時間竟忘了要道賀。

  他們覺得森寒無比。

  像是忽然被人一手推入這個亂局中,一下子不知當怎麼立足。

  反是程昶先一步拱手道:「臣恭喜陛下與五殿下父子重逢,否極泰來。」

  此刻天末已有些許微光了,落到他眼裡,泛出極淡極淺一絲的笑意,稍縱即逝。

  只這一聲,眾臣才反應過來,一併跪身恭賀道:「臣等恭喜陛下與五殿下父子重逢,否極泰來。」

  這時,外頭有一禁衛進來稟報:「陛下,明威將軍與她身邊的田校尉進宮來了,說是來太醫院探望田大人的,陛下可要傳見。」

  程昶聽了這話,眉頭不著痕跡地一擰。

  吳峁看向昭元帝,只見昭元帝微微點了下頭,於是道:「傳吧。」

  雲浠與田泗剛步入太醫院,當先見著的便是跪了一地的大臣,她愣了愣,目光落在排頭那個芝蘭玉樹一般的身影上,心往下狠狠一墜。

  但聖躬在上,她不能多言,與田泗一起入得堂中,朝昭元帝拜下:「臣等參見陛下。」

  昭元帝步至他二人跟前,看了眼雲浠,然後移目看向田泗:「你就是這些年跟在旭兒身邊的太監?」

  「回陛下,臣……草、草民正是。」

  「你叫什麼名字?」

  「田泗。」

  「真名。」

  「回陛下,草、草民從前沒有名字,小時候,被人、被人喚作阿四。」

  「你呢?」昭元帝目光落到雲浠身上,「你又是什麼時候知道望安就是朕的旭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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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5:4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一章

  雲浠道:「回陛下,末將……昨晚便知道了。」

  「你二人好大的膽子!」昭元帝聽了這話,怫然道,「欺上瞞下,知情不報,來人——」

  「陛下……」

  這時,只聞一旁的臥榻上傳來一聲虛弱的呼喊。

  田澤方才就醒了,他極其疲乏,不明究竟發生了什麼,及至聽到吳峁尖利的一聲「五殿下」,才知自己竟是被昭元帝認出來了。

  他不知當怎麼面對這一切,只得閉目躺在榻上,沒想到這個當口,雲浠與田泗竟進宮來找他了,眼見著昭元帝像是要治他們的罪,他情急之下顧不得其他,只能強撐著起身。

  眼下這一位的身份非同小可,院中內侍見他要起,連忙上前將他摻住,為他披上外衫。

  田澤慢慢走到雲浠二人身邊,吃力地跪下,道:「陛下,此事與雲將軍和兄長……阿四無關,瞞著陛下,都是臣一人的主意,請陛下不要怪罪他們。」

  昭元帝聽他滿口「君君臣臣」,目光中閃過一絲寒意,淡淡道:「旭兒,事發時你年紀尚小,不諳世情,若非受人教唆,你我父子二人何至於離散經年?你生性純善,不肯追究此事也罷,你且不必管了,朕自有定奪。」

  「陛下,不是這樣的,當年的因果緣由臣一直知道,臣回到金陵後,之所以隱姓埋名,實在是因為……」

  他本想說實在是因為他並不想做皇子,但話到一半,他忽然意識這話或許會忤逆昭元帝,於是生生將後半截話頭掐斷,頓了頓,伏地磕頭道,「請陛下莫要怪責他人,若要罰,便只罰臣一人吧。」

  昭元帝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半晌,悠悠道:「你是吾兒,朕如何會怪罪你?」

  「罷了,你既執意求情,明威的罪過朕可以容後追究,但這個閹人,」昭元帝的目光重新落在田泗身上,「他本是宮中的人,知道你是吾兒,卻知情不報,實在罪大惡極,來人——」

  「在!」兩名禁衛應聲而出,左右挾住田泗,就勢要把他拖下去。

  「陛下!」田澤見狀,膝行幾步,本打算再次為田泗求情,然而話未出口,不經意對上昭元目光。

  他的目光凜冽又飽含期待。

  田澤一愣,忽然想到昭元帝方才悠悠一句「你是吾兒」,終於意識到什麼,改口道:「陛下……不,父皇,阿四他照顧兒臣多年,這些年沒有他,兒臣也活無法活著回到金陵。」

  「兒臣……」他抿了抿唇,「兒臣不是不想與父皇相認,之所以隱名埋名,是因為……因為兒臣擔心自己才疏學淺,父皇會嫌棄兒臣,因此才拼命考科舉,想做出一番政績後才與父皇相認。」

  昭元帝看著田澤,目光中的凜然漸漸褪去:「此話當真?」

  「兒臣不敢欺瞞父皇。」田澤道,看了田泗一眼,又解釋,「父皇有所不知,這些年阿四一直勸兒臣與父皇相認,就是回金陵這個主意也是他出的。他供兒臣苦讀,還去京兆府做衙差,就是為了讓兒臣早日考上科舉,認祖歸宗。」

  「原來竟是這樣。」昭元帝長歎一聲,「看來,竟是朕錯怪他了。」

  「你目下叫做田泗?」昭元帝看向田泗,問道。

  「回、回陛下,是。」

  「你畢竟是個閹人,閹人就該留在宮中。」昭元帝道,「吳峁。」

  「奴婢在。」

  「看看哪裡有合適的差事,把他安排過去。」

  這是要把田泗與田澤分開了。

  田澤雖然是皇子,但他受教於宛嬪,又在宮外長大,品行仁善,更沒有身為皇族的驕矜,這些年同甘共苦過來,早已把田泗當成自己的親兄長,怎麼忍心看著他一人陷在深宮?

  倘哪一日昭元帝不高興了,又要治他的罪怎麼辦?

  「父皇,眼下父皇認回兒臣,兒臣不能回宮裡住嗎?」田澤問。

  「你要回宮?」昭元帝略一頓,「也罷,倉促是倉促了些,但你身為皇子,暫未建府封王,是該搬回宮裡住。」

  「宗人府。」

  「臣在。」

  「你去安排,務必在今日之內把含元殿收拾出來。」

  含元殿,當年太子程暘移住東宮前居所。

  左宗正聽了這話,微微一愣,頃刻揖下:「臣遵旨。」

  田澤低垂著眼簾,說道,「父皇,兒臣久不住宮中,必定有諸多不慣,父皇能否將阿四指來兒臣身邊,有他在,兒臣也能住得安心些。」

  「你既這麼說了,就遂你的意吧。」昭元帝道,「至於忠勇侯府——」

  雲浠拜下。

  昭元帝看田澤一眼,將目光移向雲浠:「朕記得你近日被禁足在府,怎麼今日進宮來了,宣威不管嗎?」

  「回陛下的話,此事與哥哥無關,末將進宮是因為——」

  「明威將軍會進宮,必然是聽聞兒臣被打了板子,擔心兒臣的安危,所以才帶阿四進宮來探望兒臣。」不等雲浠說完,田澤便幫她解釋道。

  昭元帝微頷首:「也罷,既然旭兒幫你求情,朕便不追究擅闖禁令、欺上瞞下之過了,你自去樞密院寫一封悔過書,禁令便算解了。」

  雲浠默了默:「末將叩謝陛下,叩謝——」她移向田澤,「五殿下。」

  「哎,五殿下怎麼還跪著?」這時,吳峁道,「快起來快起來,殿下這才剛挨了頓冤枉板子,仔細傷了身!」

  這話一出,院中內侍紛紛將田澤扶起,雲浠與田泗隨之起身,退去一旁。

  這麼折騰一番,田澤臉色煞白,剛換好的衣衫又被汗浸濕了。

  藥官把他摻去榻上,張院判為他診過脈,向昭元帝稟道:「陛下,殿下外傷未癒,連發了幾身汗,極虛極乏,不宜再勞心神。」

  昭元帝頷首,囑田澤暫且留在太醫院歇息,然後吩咐:「吳峁,你帶著人在此處打點。」隨即出了太醫院,路過外頭候著的眾臣,腳步一頓,淡聲道:「今日輟朝一日,暄兒,昶兒,你二人跟朕來。」

  陵王與程昶拱手稱是,即刻隨昭元帝往文德殿去了。

  陛下一走,五殿下又要靜養,餘下的臣子自然沒有多留的必要,不過半刻便已散去。

  雲浠本想幫田泗一起照顧田澤,奈何田澤的身份今非昔比,她留在這裡不合禮數,見眾臣走了,只好一併離去。

  不多時,吳峁便打點好一切,見田澤服下藥湯後已歇下,便帶著身邊的小太監辭去。

  田泗一路將二人送到太醫院門口,吳峁端著拂塵囑他留步,笑說:「雜家記得你,當年雜家與你師父一起伺候過先帝爺,你師父收你做徒弟時,說你是個有情有義的孩子,後來先帝爺駕崩了,你就跟著你師父一起去明隱寺照顧太妃們了,對不對?」

  田泗垂著眸道:「吳、吳公公記性好。」

  「你眼下回了宮中,要有什麼不方便,只管尋雜家就是。」吳峁道,「雜家在這宮裡許多年了,雖說沒什麼本事,走起道來,終歸不至於抓瞎。」

  「是,多、多謝吳公公。」

  「說什麼謝呢。」吳峁又一笑,端著拂塵,帶著身邊的小太監離開了。

  時已近午,這日早上本來豔陽高照,不知何時來了一團雲,將天地浸得灰茫茫的。

  小太監跟著吳峁走出一截,回頭看一眼,見田泗已回太醫院了,悄聲問:「師父,這些年五殿下能安安穩穩地活著,這個阿四明明功不可沒,怎麼陛下一見他,非但不賞,就是要治他的罪呢?」

  吳峁聽了這話,步子一頓,伸指狠狠杵了一下小太監的額頭:「這麼久了,你怎麼一點長進也沒有?陛下那是什麼人吶?那可是九五之尊。」

  小太監不解其意,想了想,試探著問:「師父的意思是,在陛下心中,這個阿四,是功是過其實不重要?」

  吳峁滿意地點點頭,端著拂塵往前走:「你且記著,在一個皇帝心裡,情義,功過,那就跟天上的浮雲似的,風一吹就散了,唯一要緊的是,他的江山,他的身後這張龍椅。」

  「這張龍椅直至昨日,都沒有一個合適的繼承人,好不容易來了一個,陛下他能不抓住嗎?」

  小太監訝然道:「師父的意思是,陛下這就意屬五殿下為東宮太子了?」

  「意屬不意屬雜家不知道,終歸是要讓他先認祖歸宗的。」吳峁道,「五殿下回金陵這麼久了,也不願與陛下相認,他心裡打的什麼主意,陛下能不知道?就是知道,才要治阿四的罪哩。」

  「你看,這一治罪,五殿下不就順理成章地認下皇子的身份了?不就順利成章地與陛下父慈子孝了?」

  小太監經吳峁這麼一點撥,恍然大悟:「陛下這是拿著阿四逼五殿下回宮呢。」

  昭元帝老了,沒有那麼多時日來重拾父子之情,他哪怕再思念宛嬪,再看重她為他誕下的皇子,這些在他心中,終歸大不過江山與皇位去,他厭棄陵王,又擔心程昶擅權,眼下終於找到程旭,哪怕用些手段,也要逼他先認下皇子的身份。

  「這麼看,明威將軍今日與阿四入宮來,倒成了好心辦壞事了。」

  本來為了幫田澤,沒成想卻成了昭元帝拿捏田澤的把柄。

  「蠢東西。」吳峁一抬拂塵,拂塵尾逕自掃過小太監的臉,「雲氏女與阿四哪怕不進宮,陛下就不能傳召他們嗎?他們只要活著,就是五殿下的軟肋,陛下只要想,隨時都可以哪他們脅迫五殿下。」

  「且雲氏女今日進宮是對的。今日來,才是最聰明的。」

  田澤的軟肋除了田泗,就是忠勇侯府。

  但忠勇侯府裡,除了雲浠,還有一個雲洛呢。

  雲浠進宮,昭元帝至多說她是闖禁令,她若不來,昭元帝便要拿著雲洛脅迫田澤,雲洛身上盜取佈防圖的罪名就要比闖禁令大得多了。

  「且她來了,陛下剛好當著眾臣的面,讓五殿下賣她一個人情,且讓所有人都看看,忠勇侯府,到底是站在五殿下這一邊的。」

  程昶執意要娶雲浠,昭元帝不好再三攔阻,只好使一齣離間計了。

  小太監問:「那……那三公子會因此不去忠勇侯府提親了嗎?」

  「三公子?」吳峁道,「三公子若像你說得這麼簡單,看什麼便信什麼,就沒有今日這一齣了。」

  「你以為今日的事都是巧合?是五殿下自己撞在陛下眼前,與陛下父子相認的?」

  他說著,長長一歎:「這深宮,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多好的人啊,就這麼瘋魔了。」

  小太監問:「師父說誰瘋魔了?徒弟怎麼沒看出來?」

  吳峁覷他一眼:「你見識太淺了,且再歷練歷練。左右風浪就要來了,經過這一遭,你以後便什麼都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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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不到黃昏,一場雨倏忽而至。

  暮春的雨又急又密,打落在王府別院的芭蕉上,一聲一聲催人心焦。

  陵王從宮中回來,還未走進別院,裡間便有人迎上來。

  正是中書侍郎單文軒。

  「殿下,您終於回來了。」單文軒與一干親信已在王府別院等了半日,他心急如焚,以至於一見到陵王,連禮數都顧不上,逕自就道,「千算萬算沒算到五殿下居然就在宮中,殿下,我們如今該怎麼辦啊?」

  「是啊殿下,陛下今日當著眾大員的面,讓五殿下搬去含元殿,含元殿可是故太子殿下生前的居所,您說陛下這究竟是什麼意思啊?」

  「聽聞禮部那邊已開始擬五殿下認祖歸宗的日子了,難道……難道我們真的只剩起兵這一條路可走了?」

  陵王聽這些人七嘴八舌地說著,沒有理,逕自邁入正堂,在上首坐下。

  許是覺察到陵王不悅,單文軒自行閉了嘴,帶著一干親信跟陵王回到正堂,朝一旁的羅複尤遞了個眼色。

  羅複尤點點頭,起身朝陵王一揖:「敢問殿下,今日陛下離開太醫院後,傳殿下與三公子一起去文德殿,陛下可有說什麼?」

  「沒說什麼。」陵王道,「他讓明嬰把老五的案子銷了,問他還記不記得老五。」

  昭元帝的原話是:「昶兒,你小時候常跟著你太奶奶去明隱寺,今日見了旭兒,對他可有印象。」

  原本很尋常的一句問,然而羅複尤聽了,不由擰緊眉頭。

  他沉吟了一會兒,說道:「這不對,陛下早就知道三公子失憶,不該有此一問。」

  「這有什麼好疑惑的。」另一邊,裴銘道,「陛下何等耳清目明之人,他這麼問,不過是在提醒三公子,他已看出今日的局是誰鋪設的了。」

  「今日的局?什麼局?」單文軒一頭霧水,「裴大人這意思,難道今日陛下與五殿下相認,是有人刻意安排的?這怎麼可能?這宮中誰能有這能耐?」

  他這一番話純屬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話音未落,羅複尤就與他遞了個眼色。

  羅複尤朝陵王拱手道:「殿下,如今三公子鋒芒太盛,連尋找五殿下都先人一步,甚至今日陛下都中了他所設圈套,陛下如若想扶五殿下登大寶,未必不會先除掉他。依臣之見,我們可以暫且按兵不動,待看明白陛下的意圖再作下一步打算不遲。」

  陵王聽了羅複尤的話,不置可否,問裴銘:「你的意思呢?」

  裴銘起身道:「回殿下,羅大人所言不虛,三公子設下此局,正是想迫使陛下與殿下您兵戎相見,但他行事太急,易遭反噬,陛下既看出他的目的,極可能會先除掉他,但是——」

  他一頓,拱手拜下:「恕臣問幾句大不敬的話。殿下以為,陛下讓五殿下搬去含元殿究竟意欲為何?」

  「如若不爭不搶,與五殿下相比,殿下您登極的可能又有多少?」

  「倘殿下您不登極,以陛下的手腕,殿下認為自己的下場會怎樣?」

  「三公子的目的很明顯——倉促地逼五殿下認祖歸宗,讓陛下與殿下都沒有緩一步的時間。但是,他也許並沒有想著要保命,因為他本來就在絕境,所以他不在意陛下會否會先對他下手。」

  「羅大人說得不錯,陛下的確有可能先動三公子,可是除去三公子以後呢?下一個就是殿下您了。陛下的目的是扶五殿下上位,五殿下歸朝,三公子與殿下其實就是兔死狐悲,唇亡齒寒,不過看哪一個先遭殃罷了。所以殿下,只有未雨綢繆,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裴大人這什麼意思?」單文軒聽裴闌說完,怔道,「難道還是要動兵?」

  「可以暫時不動兵。」這時,陵王道,「但要把兵馬備好。」

  裴銘說的對,既然昭元帝無心傳位,想要登極,就是一場豪賭。

  畢竟時機不等人啊。

  「曹源,你即刻讓西山營宣武、裕德七人召回在各地的兵馬,讓在京房,巡查司嚴整待命,裴銘,你去告知裴闌一聲。」

  眾人一併稱是。

  陵王部署完,看了眼天色:「近日風聲緊,若無要事不必來別院了,都散吧。」

  ……

  春雨來得急,停得也快,陵王從正堂出來,雨已歇了,他本來想去後院尋方芙蘭,無奈方芙蘭的貼身侍婢過來稟道:「少夫人去方宅見方府的人了,說是要用過晚膳才回來。」

  陵王「嗯」了一聲,屏退了侍婢,喚了聲:「曹源。」

  「屬下在。」

  「方遠山那兩個庶子到金陵了?」

  所謂方遠山的兩個庶子,正是方芙蘭心心念念的兩個庶弟。

  「回殿下,昨日就到了。」曹源道,「他二人得知是殿下您把他們接來金陵,這一路上都怕得緊,擔心殿下您為了幫少夫人報仇,取他們的性命。」

  陵王聽了這話,冷笑一聲:「本王是想取他們的性命,但不是現在。」

  他問:「他們的妻兒扣押起來了嗎?」

  「已扣押起來了。」曹源道,「他二人的妻兒連他們姓方都不知道,眼下正鬧呢。」

  「隨他們鬧去。」陵王淡淡道,「左右不久以後便天人永隔了。」

  曹源猶豫了一下:「殿下,既然……當年少夫人遭受屈辱,是拜她兩個庶弟所賜,殿下何必讓他們團聚一場?殿下恨他們當年棄少夫人於不顧,不如這就把他們處置了,然後告訴少夫人,說她的兩個庶弟早已在流放途中病亡了。把他們接來金陵,麻煩不說,一個不慎,怕會遭來禍事。」

  昭元帝本來就恨極了方家,若他知道方遠山的兩個兒子非但在流放途中脫逃,還隱姓埋名過上了舒坦日子,必然會震怒異常。

  昭元帝震怒無妨,怕就怕陵王引火燒身。

  曹源本想多勸陵王兩句,奈何這些年來,陵王一旦遇上方氏的事情,便會動搖方寸。

  從前柴屏在的時候還好些,他說的話,陵王還能聽進去一些,眼下柴屏不在了,再無人敢在陵王面前對方氏多加置喙了。

  陵王聽了曹源的話,沒回答,只問:「方釋方釉眼下被關在哪裡?」

  「在殿下西郊的宅子裡。」

  「本王過去看看。」陵王說完,往別院外走去。

  王府的廝役早已備好馬車,待陵王在車室裡坐好,揚鞭驅車離開了。

  此刻暮色初上,陵王的馬車駛過朱雀街不久,左旁的一條小弄裡忽然繞出來一個人影,他盯著陵王馬車離開的方向,然後折返身,往綏宮走去。

  宿台到了綏宮,把腰間的魚符交給禁衛驗過,逕自去了御史台程昶的值房,對著書案前的人拜道:「殿下。」

  程昶以手支額,正閉目養神,聽是宿台到了,沒睜眼:「怎麼樣了?」

  「方府一行人已經到金陵了,方芙蘭那兩個庶弟,方釋方釉像是也到了。但……或許是因為那樁事,陵王暫將這二人扣押在別處。」

  程昶「嗯」了一聲,「方芙蘭不知道自己當年是被這兩個庶弟害的?」

  「應該不知道。」宿台道,「她若知道,豈會如眼下這般盼著一家團聚。陵王或許是擔心觸及方氏的傷心事,也沒將實情告訴她,把方釋方釉接來金陵,大概只是想讓這二人在方氏面前作一齣一家平安的戲,好讓方氏放心。」

  「看來方芙蘭這兩個庶弟,活不了多久了。」程昶淡淡道。

  他瞭解陵王,憑陵王的心狠手辣,不可能任由這二人舒坦活著。

  而他之所以知道這些,倒不是因為他的消息有多麼靈通。

  早在程昶「葬身」皇城司火海前,他便已經讓宿台著手追查方家了。

  程昶「失蹤」這一年,宿台一邊苦查方府一案的因果,一邊追查當年方府人的下落,終於發現原來方芙蘭的兩個庶弟早在流放途中脫逃,以及方芙蘭投湖、嫁入忠勇侯府的真正的原因。

  宿台猶豫了一下,拱手道:「殿下,我們眼下即便知道方家兩個庶子的罪責,也無法拿此來挾制陵王,他二人在流放中脫逃這事並不是陵王做的,且陵王聞得此事,也是想要他二人的命的。」

  「是沒法挾制陵王。」程昶道,「但可以挾制方芙蘭。」

  「你這幾日派人盯著方芙蘭,等她準備去見她那兩個庶弟了,派人來與我——」

  程昶話未說完,外間忽然有人來報:「殿下,明威將軍過來了。」

  話音未落,只見雲浠已邁入值房之中。

  宿台見雲浠來了,抬手與程昶一揖,無聲退下了。

  是夜時分,值房內燈影幢幢,雲浠目送宿台的身影遠去,問程昶:「我是不是打擾三公子了?」

  「怎麼會?」程昶淡淡笑了一下。

  雲浠看著他,又道:「我方才進屋時,聽到方芙蘭的名字。」

  程昶一時沒答,他站起身,牽著她在一旁坐下,本想給她倒杯水,奈何如今他的值房裡除了酒,只有解酒的薑湯,喚來一名小吏去煮茶,然後才道:「是,我找人查了查方府。」

  他語焉不詳,也沒在這個話題上多作停留,轉而問:「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我去了一趟望安府上,幫他和田泗收拾行裝,回到宮裡就這個時辰了。」雲浠道,她頓了頓,又補充,「他們今日進宮進得太倉促了。」

  其實幫五殿下收整行裝這種事,雲浠不必親自去的。

  或許因為愧疚吧,所以才想著要盡己所能,幫他們做點什麼。

  雲浠抬眸看向程昶:「望安之所以會挨板子,會與陛下相認,這一切……都是三公子一手安排的對嗎?」

  「還有忠勇侯府的內應,三公子是不是早就知道是方芙蘭了?」

  她出征嶺南前,曾追問過程昶有關侯府內應的事。

  那時她忙於戰事,他卻是一直在追查「貴人」,追查忠勇侯府的內應的。

  她甚至坦誠自己也曾懷疑方芙蘭,並讓阿久跟蹤過她。

  她告訴他,無論這個內應是誰,她絕不會姑息。

  可是程昶卻說,他沒有任何線索。

  「我一直以為,三公子不告訴我方芙蘭的事,是怕我為難,擔心我難以抉擇,畢竟她曾經是我的阿嫂。」

  「眼下想想,其實並不儘然,三公子之所以不把這些事告訴我,是因為你想要她的命吧。」

  「你想像當初逼死柴屏一樣逼死她,對嗎?」

  程昶聽了這話,眸子漸漸暗下來。

  他折過身,步去窗邊,「是又怎麼樣?你今日來是要攔著我,勸阻我嗎?」

  「三公子是這麼想的?」雲浠問。

  她沉默半晌,說道:「方芙蘭曾陪我走過這輩子最難的時光,那時我的確把她當做這世上最親的人,但是——」

  她一頓,「但是我也救過她的命,我半點都不欠她。而我阿爹一生忠義,到頭來卻因陵王通敵被害,方芙蘭偏幫陵王,與他合謀加害三公子,罪大惡極無可饒恕,是非黑白我分得清,她既助紂為虐,三公子想要以牙還牙,我不會攔阻。」

  「只是望安,」雲浠道,「三公子是知道望安的,他從不曾有回宮的意願,三公子逼他認祖歸宗,可曾想過他與田泗會落得何種境地?可曾想過——」

  「田澤很無辜嗎?」不等雲浠說完,程昶打斷道。

  「他本來就是五皇子,當年你父親出征,也是因為他吧?如果沒有他,你父親也不會戰死塞北。」

  「再說他落到什麼境地與我何干?是他的親兄長要與他爭位,古來奪嫡本來就是成王敗寇生死一線,他無心相爭又如何,他既然擔了皇子這個身份,該承受就必須承受。」

  「可是三公子走出今日這一步,可曾想過陵王會怎麼辦?陛下會怎麼辦?」雲浠道,「連我都看出今日的父子相認,是三公子一手安排的,難道陛下看不出?他若悉知這一切,必將把三公子視作心腹大患,只怕頭一個要除的人就是三公子!」

  「他早就除掉我了!早一日晚一日有任何區別嗎?」程昶回過身,看向雲浠,眸底陰鷙之色畢現,「他高高在上把我視作螻蟻不是一天兩天了,今日我就是要將他一軍怎麼樣?他有本事現在就來取我的命啊。他不會,他還要苦心安排,用我作牽制他另一個兒子的籌碼呢。」

  程昶看著雲浠,忽地一笑:「阿汀,不如我告訴你一個秘密吧。」

  「你知道方芙蘭為什麼要嫁入忠勇侯府嗎?」

  「其實她在嫁入侯府前,早就瘋了。」

  「她的心上,從來就沒有過雲洛這個人。可惜忠勇侯府待她恩重如山,換來的卻是以怨報德。」

  他朝雲浠走近一步,卻沒有離開窗前暗影:「這個方芙蘭,你不恨她嗎?我幫你殺了她好不好?」

  「還有陵王,他通敵叛國十惡不赦,害你父親無辜戰死,我也幫你取他的命,好不好?」

  「我恨。」雲浠道,「我自然恨他們。」

  「陵王通敵的罪證我自會去取,方芙蘭我也會讓她付出代價,但我不希望你以這樣玉石俱焚手段的幫我。」

  「三公子知道這麼做的後果嗎?你橫插一手,陛下必不可能再留你!三公子要報仇,我絕不阻止,但我希望你能放過自己!」

  「放過自己?」程昶聲色驀地一沉,「他們肯放過我嗎?!」

  他指向文德殿的方向:「我第一次落水是誰做的,在裴府水榭被人追殺又是何人所為,那個人心知肚明,卻生生讓我忍下,再三承諾有朝一日會還我公道!」

  「我落崖後,九死一生回來,看到的是鄆王好好活著,陵王好好活著,連柴屏都不曾遭受半點懲處!他們一面裝腔作勢地派遣數千禁衛四處找我,一面處置了幾個暗衛草草結案,這算什麼?!」

  「他的兩個兒子,殺我一次兩次三次,他不予處置,我不過是在朝廷上參了鄆王一回,他先示弱再捧殺,不費吹灰之力就把我逼得走投無路!可你知道我是怎麼活下來的嗎?!」

  「其實我從來沒有活下來過。」

  「每一次,我都真真切切地死了。」

  「墜落萬丈懸崖,被鎖在火海烈焰焚身,那些痛我都知道。」

  「我只是『死而復生』罷了。」

  「我從揚州回來,那個皇帝聽聞有望找到程旭,第一時間放權給我。他知道我想報復陵王,利用我牽制他,他的算盤打得太好了,他知道一個親王到了這個地步,非反必誅,等剷除陵王,隨意為我安上一個『謀反』之名,殺了就是。」

  「他一邊一步步把我逼上絕路,一邊說我起死回生福大命大必然否極泰來。」

  「他一邊請法師為我去穢驅邪,佑我此生無尤,一邊一手把我推入萬丈深淵。」

  「我曾受過骨血寸斷之痛,烈焰焚身之苦,卻要眼睜睜看著他們在我面前談笑風生,日復一日地忍受著他們骯髒偽善的嘴臉,我覺得噁心!」

  「噁心至極!!」

  程昶說著,狠狠一拂袖。

  長袖掃過角落裡的高几,几上的青花瓷瓶應聲而落,「啪」一聲在地上碎裂開來。

  程昶整個人因心緒激憤微微地顫抖著,但他很快又安靜下來,似乎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他只是咬著牙,一字一句地道:「我不管他們是皇帝還是皇子,哪怕是造福人間千世萬世的佛陀,他們欠我的,用盡一輩子也償不了。」

  「非手刃仇敵不能慰我之恨。」

  夜風漸起,透窗灌進來,拂過程昶的錦衣。

  衣擺上的雲紋於是湧動起來,乍一眼看上去,居然像血漬。

  卻不是當日柴屏死時,濺在他身上的血。

  而是他自己的血,是他墮入深崖藏於火海踏足陰司時流淌周身的血。

  雲浠看著程昶,不知覺間,竟有一片涼意在心間蔓延。

  不是心寒,而是一種近乎感同身受的恨。

  但這世上或許根本沒有感同身受這種事,即便她用盡全力去體會,也無法幫他分擔十萬之一二。

  燈燃得太久了,燈蕊畢波一聲,屋中暗了三分。

  雲浠朝程昶走近幾步,與他一起立在深影裡,輕聲問:「三公子決定了嗎?」

  「決定逼迫陵王與陛下兵戎相見,決定以牙還牙報復方家?」

  「那我幫三公子。」

  「不必,你不要沾上這些,」程昶別過臉,「不乾淨。」

  誰也不知道這條路走到頭來會怎麼樣。

  她這麼好。

  他不希望她像他一樣窮途末路。

  「我不怕。」雲浠道。

  她笑了一下:「我是將軍呢,我打過仗,見過血,六歲就看過將士們的屍首,堆得山一樣高。」

  「所以,我沒有三公子想得那麼脆弱。」

  倒是他,從前一定生活在一個很美好的地方吧。

  所以才這麼疏離又這麼溫柔,遇到不公,反抗得這麼刻骨銘心。

  雲浠道:「從此以後,我就是三公子最鋒利的矛。」

  「雖然……我還是希望三公子能放過自己,但我理解你所遭受的一切,如果你不能——」

  她笑了笑。

  他們都是肉體凡胎,誰都不能長出雙翼飛離深淵,可是徒手攀爬,指腹血痕累累,已見白骨,也不見得能離地一丈。

  「如果你不能,我就跳下來陪你,和你一起留在這裡。」雲浠道,「三公子說,你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可我希望你知道,你在這個世界,自始至終都不是獨自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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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6: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三章

  五皇子回宮,大內一下子繁忙起來,含元殿剛收拾妥當,那頭禮部與太常寺便開始籌備祭祖歸宗的事宜了。

  月末落了幾場雨,炎夏倏忽而至,耀目的天陽墜在雲層上頭,把大地照得金燦燦的。

  因這日要去跟太皇太后請安,田澤剛下朝便趕回含元殿,由宮人為他換上常服。

  正整衣冠,忽聽身後傳來「啪」一聲脆響,田澤回身一看,原來是一名新來的小宮婢把書案上的玉鎮尺打碎了。

  小宮婢見是驚動了五殿下,駭得跪下身,磕頭道:「殿下恕罪,殿下恕罪。」

  田澤微一搖頭,溫聲道:「無妨,你起身吧。」

  可小宮婢並不敢起,仍伏地跪著,連雙肩都顫抖起來。

  這也無怪。

  若眼下在她面前的是一個尋常皇子倒罷了,五殿下回宮後,陛下對他的恩寵是看得見的——非但親自教他打理政務宮務,連荒棄多年的明隱寺也修葺複用了——聽說五殿下正是要在此認祖歸宗。

  立在一旁的田泗見這副情形,低眉走過來:「你下去吧,這裡、這裡交給我。」

  小宮婢如蒙大赦,朝田澤磕了個響頭,立刻退下了。

  不多時,內侍們為田澤整好衣冠,也紛紛退出殿外。

  田澤見田泗正獨一人拾揀地上的碎尺,蹲下身,與他一起收拾。

  田泗攔他,說:「殿下,別、別……」

  但田澤搖了搖頭,去書櫥上取了一遝草紙。

  他們是過慣清貧日子的,而今這潑天的富貴一下子到了跟前,他們竟不適應,只道是這碎玉成色好,拿草紙一塊一塊細緻地包起來,日後或許能另作他用。

  田澤一面收著碎玉,一面緩緩地說:「方才那小宮婢的樣子,像阿苓。」

  白苓喜歡田澤,田泗知道,此前雲浠還為她來向他們說過親。

  但田澤婉拒了,因他一直以為他們最終會回到塞北,陪著啞巴叔,天高地闊地度過這一生。

  而眼下倉惶間進了宮,昔日種種安排,全成了這華美宮籠裡的雲煙。

  因而田澤提起白苓,不是喜歡,只是懷念罷了。

  田泗說:「我、我此前,見到了啞巴叔。」

  田澤驀地抬眼看他:「當真?」

  田泗點了一下頭:「他隨忠勇舊部一併來了金陵。他說,你、你如果,喜歡金陵,可以留在這裡。你、你是讀書人,心中多少有點抱負,他都明白的。」

  田澤沉吟片刻,正欲開口,外頭吳峁已經親自過來請了。

  「原說跟太皇太后請安,五殿下自個兒去慈清宮即可,今日可巧,琮親王殿下竟進宮來了,陛下便讓雜家過來傳五殿下去文德殿,先與親王殿下見上一面,爾後再一併去慈清宮。」

  田澤聽是琮親王主動進宮來了,愣了一下。

  這些年他一直住在金陵,程昶失蹤兩回,雲浠滿世界地找他,他也曾幫忙。

  他知道琮親王著惱昭元帝,自程昶消失在皇城司後,琮親王一直稱病在府,便是有回昭元帝親自登門,也推拒不見。

  眼下程昶平安回宮,兩兄弟的關係雖有緩和,但琮親王主動進宮,這還是年來頭一回。

  但田澤沒多說什麼,低低應了聲「是」,由吳峁引著往文德殿去了。

  琮親王年輕時俊美無儔,而今盛年已過,雙鬢微霜,依然風姿翩翩,田澤見過他,坐下來陪著他與昭元帝說了一會兒話,見日色將收,便一起去往慈清宮。

  今日是家宴,慈清宮裡早已備好晚膳,但程昶與陵王都沒來,只有鄆王與小皇子過來了。

  宛嬪的身份到底見不得光,田澤如今記在彤冊上一名早逝的妃嬪名下,仍名程旭,玉牒上更是寫在故皇后名下,說是自小由故皇后親自教養,給了他一個嫡皇子的體面身份。

  是以一頓家宴吃下來,過往前塵提不得,皇權更迭之際,明日將來更提不得。

  天家人的秘辛太多,骨血親情在愈演愈烈的廝殺中漸漸剝離,沾血沾得太多的兩個人來都不來,無關緊要的話頭說起來,跟不施粉墨就登臺唱戲似的,寡淡極了,連玉盤裡的珍饈也沒了滋味。

  太皇太后懨懨的,沒動幾下玉箸,便說饜足了。

  餘下眾人只好也停了箸。

  昭元帝與琮親王一起把太皇太后送回了寢宮,沿著月下小徑往前宮走去。

  行到岔路口,琮親王向昭元帝一揖,請辭道:「陛下,天晚了,臣弟禮部還有要事,先一步告退。」

  昭元帝看他一眼,淡淡笑了笑:「去吧。」

  待琮親王的身影消失在甬道口,昭元帝長長一歎:「平修也要與朕漸行漸遠了。」

  他的聲音有些悲愴,跟在身後的吳峁聽後,連忙接話道:「陛下這是哪裡的話,再過七八日,五殿下就要認祖歸宗了,親王殿下轄著禮部,成日裡裡外外忙著,連影兒都見不著,還不是全副身心地為了陛下與親侄兒的事操持?就這麼,親王殿下還專程來與陛下敘話呢,這不是親密無間是什麼?」

  昭元帝曬笑一聲:「你這個老東西,最會拿人心思。」

  但他的笑容慢慢又消失了,平靜地說:「這宮裡,什麼人懷著什麼樣的心思,朕都知道。」

  夜風不疾不徐地拂過宮樓,初夏的天到了這個時辰,已經不大炎熱了,風沁涼得像有實質,昭元帝迎著風往前走,喚了聲:「宣稚。」

  跟在一旁的宣稚拱手道:「末將在。」

  昭元帝問:「暄兒近日又在他的『茶樓』傳見過羅複尤與裴銘嗎?」

  「回陛下,自從日前陛下召見過陵王殿下後,殿下近日已沒再傳見羅大人與裴大人了。」

  昭元帝日前召見陵王,沒什麼,隨便敲打幾句,順便提點他,程旭認祖歸宗後,他這個皇帝第一個要除的不是他,而是大權在握的王世子程昶。

  說白了就是提前通個氣,陵王畢竟是昭元帝的親骨肉,只要他按兵不動,老實交權,昭元帝願意留他一命。

  如今看來,陵王倒也聞弦音知雅意。

  他自小就這麼聰明,這一點昭元帝一直知道。

  昭元帝頷首:「旭兒回來後,朕如今已有些想通了,這些年,說到底是朕對不起暄兒,若他肯交權,等旭兒登極,便讓暄兒去幽州,亦或去冀州,他一直傾心那個方氏,雖然殘花敗柳,朕准他帶著她一起走。」

  「昶兒呢,最近在做什麼?」昭元帝又問。

  「回陛下,三公子近日除了見過衛大人一回,其餘時日,似乎……沒做什麼。」

  昭元帝稍稍一怔:「連你也探不出虛實?」

  他說著,又道:「琮親王府的府兵昶兒暗中養了不少,但歸根究底,不是宮中禁衛的對手。衛玠這個人,雖然有些意氣用事,但他凡事知分寸,到時候一旦兵起,他至多派親信保護昶兒,絕不會擅掉皇城司的兵馬,這一點朕放心。且眼下雲洛回來了,雲氏女哪怕再怎麼向著昶兒,忠勇舊部到底是聽命宣威的,忠勇一府的冤屈與旭兒能否登極休戚相關,宣威沒理由會幫琮親王府,按說朕不必擔心,但是……」

  但是不知怎麼,他總有些不安,似乎會有什麼預想不到的變數一樣。

  就像程昶一而再再而三的死而復生。

  昭元帝沒把這後半句說出口。

  良久,他再次長長一歎:「暄兒實在是……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去動昶兒,這麼一個人,一旦動了,就後患無窮了。」

  宣稚聽到「後患無窮」四個字,怔了怔,朝昭元帝拜下。

  一個人一旦被帝王視為後患無窮,下場無非只有一種,誅。

  不擇手段,不問因果地殺而誅之。

  夜風漸盛,跟在昭元帝身後一列內侍宮婢穿過甬道,朝遼闊的丹墀走去。

  他們一個個低眉順眼,明明沒什麼表情,可仔細看去,眉宇之間,竟有一抹兔死狐悲的惶恐。

  不知是不是聽到「後患無窮」四個字後,心中突生了一種死生無常的荒涼感。

  左右他們這些人,螻蟻一樣,在帝王眼裡,他們的命都不值錢。

  昭元帝道:「平修這個兒子,太厲害了,莫要說昉兒,恐怕連暄兒都不是他的對手。」

  他道:「朕是個自私的人,註定要對不起平修了。」

  那時候先帝忽然駕崩,宮中亂過一陣,幾個皇嗣都對尊位虎視眈眈,他獨身在外,若非琮親王幫他穩住朝綱,剷除異己,他只怕要落得馬革裹屍的下場。

  爾後他登極,琮親王交權、稱臣,對於皇權,這些年沒有僭越過半步。

  昭元帝曾發誓此生要一直待琮親王如最親密無間的兄弟一樣。

  可惜,還是走到了這一步。

  「昶兒這個人,太厲害了。」昭元帝又說了一遍,「朕這些兒子,沒一個是他的對手。」

  一身本事可堪帝王忌憚,也不知是福是禍。

  昭元帝問:「宣稚,你是效忠朕的吧?」

  宣稚立刻拱手道:「回陛下,臣是陛下的臣,自然效忠陛下。」

  昭元帝看他一眼,良久,緩緩道:「眼下已近五月了,前兩日太醫為朕診脈,低聲對朕說了句實話。」

  「他說朕,恐怕見不到今年秋天的金杏了。」

  「朕大概要死在這個夏天了。」

  宣稚聞言一愣,俯首跪下:「陛下不要這麼說,陛下是九五之尊,自有蒼天庇佑——」

  「朕自己的身子,朕自己知道。」不等宣稚說完,昭元帝便打斷道。

  「朕問你話呢,即便朕老成這個樣子,病成這個樣子,你也是效忠朕的吧?不會不等朕賓天,就另擇新主吧?」

  宣稚伏地向昭元帝揖下:「回陛下,末將誓死效忠陛下。」

  昭元帝笑了笑:「這就好。」

  「冤冤相報何時了,這一切,便由朕來收拾妥當好了。」

  「你放心,朕已經想好了一個天衣無縫的辦法,到那時,朕呢,不會為難你的。」

  昭元帝看向遠天,星辰遍佈的夜空,或許因為太亮了,隱隱可見翻騰的,遊蕩的浮雲。

  他於是問:「你說,明日究竟是晴是雨呢?」

  然而不等宣稚答,他便隻身往寢宮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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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6:2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四章

  第二日是大晴天。

  陵王到了方宅,接上方芙蘭與方府的人,一路往靈覺寺而去。

  靈覺寺是個小寺,因修在金陵北郊,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平日罕有人至。

  不過這樣也好,方府的人本來就是欽犯,眼下罪名未洗,他們卻提前回到金陵,是不該拋頭露面。

  方芙蘭本來打算一早帶著家人來寺裡除穢洗塵的,奈何她的兩個庶弟在路上耽擱了些時日,直至近日才回到金陵,她今日與他們也是數年來頭一回見。

  一路到了靈覺寺,眾人齋戒沐浴,再聆聽兩個時辰佛法,便算禮畢。

  當年方府遭難後,府上這些年活下來的人所剩無幾,除了方芙蘭的兩個庶弟、一個姓秦的小娘,再有就是從前跟在方遠山身邊管家方留,以及幾名僕從與遠親。

  方芙蘭的生母早在方遠山問斬的第二日就自縊了,所幸這個秦小娘一直將方芙蘭視如己出,二人之間十分親厚。

  眾人用完齋飯,陵王身邊的武衛將他們引至一間靜室,供他們敘話。

  或許因為陵王在側,一行人正襟危坐,便是敘話,也只敢說些無關痛癢的,陵王見狀,對方芙蘭一點頭,逕自離開了。

  他今日是難得閒暇,另找了間廂房歇下,閉目養神。

  但養神也不是真的養神,昨日宮中家宴他沒去,還要聽人把家宴上的消息一一說來。

  秦小娘見陵王走了,這才對方芙蘭道:「你想帶我們來佛寺裡去穢,提前說一聲,讓你留叔驅車不就行了,怎麼還勞煩陵王殿下?」

  方芙蘭笑了笑,沒答這話,轉而問方釋方釉:「你們路上遇著什麼事了,怎麼足足比小娘晚了大半月才到金陵?」

  方釋方釉對視一眼,均是支吾不語。

  半晌,方釋才道:「也沒什麼,路上三弟病了,耽擱了些時日。」

  「對、對,我病了一場。」方釉緊接著道。

  病了?

  方芙蘭愣了愣,這些年他們流放在外,身子不好可以理解,秦小娘與方留尚且面黃肌瘦,但看方釋方釉,體態康健,面色紅潤,不像是易犯病症的模樣。

  但方芙蘭沒說什麼,見寺裡的小僧奉來荷葉餅,想起方釉兒時最愛吃這個,站起身,要把自己這一碟遞給他。

  方釉見方芙蘭起身走向自己,嚇了一跳,也連忙起身,掬手來接。

  方芙蘭又是一愣,她們姐弟三人雖經年未見,何至於生分成這樣?

  秦小娘說道:「我們這些年雖流落在外,好在官府未將我們分開,一家人在一處,相扶相持走過來,日子也不算難,倒是你……」

  她頓了頓,眉宇間罩上憂色,「老爺沒了後,你獨一人留在金陵,身邊連個真正親近的人都沒有,實在受苦了。」

  方芙蘭道:「不苦,左右再過不久,我們就能為阿爹平反了。只要方府的冤屈能夠昭雪,這些年就是值得的。」

  坐下幾人聽聞「昭雪」二字,面上均是浮上一絲古怪之色。

  靜室中無人吭聲,過了會兒,還是管家方留遲疑著道:「依老奴看,此事不必急,一家子好不容易才團聚,總要先在金陵立足腳跟才好。」

  「是,是,留叔說得對。」方釉道。

  「阿姐,」方釋問,「你如今在金陵住在何處?」

  不等方芙蘭答,他支吾著又說,「我……與阿釉在新的方宅住不慣,能否、能否搬去與你同住?」

  方芙蘭聽了這話,一時遲疑。

  陵王府的別院說到底並不是她的宅邸,可當年方家被抄,她半點錢財也沒餘下,更無力為方釋方釉置新的住處。

  方芙蘭細細想了想,正開口欲答,忽聞靜室外叩門三聲。

  陵王推門而入,說道:「芙蘭,我有要事離開半日。」

  他的神色分明淡而尋常,但不知怎麼,方芙蘭竟看出一絲異樣,起身把他送至寺門,喚了聲:「殿下。」

  陵王分辨出方芙蘭眸中憂色,笑了笑:「你放心,我無事。」

  隨即翻身上馬,打馬而去。

  說起來,陵王這廂忽然離開,為的還是方府的事。

  小半個時辰前,曹源來報,說衛玠的人馬竟找到方釋方釉的妻兒了。

  這事面上看起來沒什麼,陵王本來就沒打算留方釋方釉的命,任衛玠將他們的妻兒捉了去,隨意處置也罷。

  壞就壞在方釋方釉是欽犯,當年的流放之命還是昭元帝親自下的,眼下罪名未除,陵王卻擅自將他們接來金陵,就算昭元帝不計較,就怕朝堂上有人拿此做文章。

  而衛玠究竟是誰的人,陵王心裡頭清楚得很。

  曹源道:「衛大人是皇城司指揮使,直接授命於陛下,他既親自來了,屬下等都不敢攔,為防此事鬧大,只有請殿下親自過去一趟了。」

  眼下的時局微妙得很,陵王不敢有半點閃失,只能應了。

  方芙蘭送走陵王,回到靜室,便見秦小娘欲言又止。

  方芙蘭料到她要說什麼,心道是今日挑明了也好,屏退了門外守著的武衛,掩上靜室的門窗。

  秦小娘於是道:「芙蘭,有句話小娘一直想問你,當年我們走後,不是聽說你嫁了人嗎?」

  「似乎是……似乎是忠勇侯府的宣威將軍。他還拿軍功赦免了你的罪,怎麼,怎麼……」

  怎麼這回裡裡外外為方府操持的,竟是陵王?

  當年方芙蘭名冠金陵,方遠山一直想將她許給故太子或鄆王,但方芙蘭執意不嫁。

  父女二人在府中爭執,秦小娘隔著牆隱隱聽到些內情,心知她早已心有所屬。

  卻不成想她的意中人,竟是當年昭元帝膝下最不受寵的陵王。

  可是,陵王后來不是娶了個病秧子王妃麼?難不成芙蘭是給他做了側室?看樣子又不像。

  方芙蘭沉默半晌,說道:「小娘,我與忠勇侯府,已經沒有關係了。」

  「沒有關係是何意?」秦小娘訝然道,「難不成是宣威將軍把你休了?這些年你裡裡外外為忠勇侯府操持,照顧小姑子,哪裡對不住他?莫不是因為,因為你和陵王……」

  「他縱是要休了我,我也絕無怨言。」不等秦小娘說完,方芙蘭便打斷道。

  她欠忠勇侯府,一輩子也償不清,她知道。

  方芙蘭又道:「小娘,這些話你們日後莫要再問了,我不想提。」

  她的話已說到這個份上,秦小娘猶豫了一下,頷了頷首,不再多言。

  一家人又敘了些旁的話,方芙蘭見日近黃昏,想起陵王交代過,最好在天暗下來前將方府的人送回方宅,於是喚武衛去備馬車。

  喚了兩聲,外間竟無人至,方芙蘭這才想起她適才為了跟秦小娘敘話,早已把武衛遣走了。

  她站起身,自去前寺吩咐武衛,待折返回靜室,忽聽裡頭的人正說著話,語氣焦急又迫切。

  方芙蘭本沒怎麼在意,正要推門而入,忽然想起今日方釋方釉的異樣。

  撫在門扉上的手慢慢收了回來,她附耳聽去,屋子裡的人似乎刻意壓低了聲音,斷斷續續只能聽見幾句。

  「……回到金陵,妻兒就被他關押著,都說他心狠手辣,小娘您一定要為我們想個法子!」

  秦小娘似乎回了句說什麼,言語間像是提到了,「不是忠勇侯府的人」,「不能去找宣威將軍幫忙」。

  「那怎麼辦?!」方釋一下抬高聲音,「坐以待斃?!乾脆直接去與阿姐說!」

  「不能與阿姐說不能與阿姐說。」方釉連聲道,「阿姐什麼性子,你難道不知道?只是面上柔弱罷了。若是說了,她更不會救我們了,恐怕還想要我們,還有我們一家老小的命……」

  方芙蘭聽了這話,怔在原地。

  什麼妻兒?什麼……坐以待斃?誰要殺他們?

  方釋方釉這些年不是被流放麼?

  流放的犯人是要一直服刑的,怎麼可能娶妻生子?

  他們,還有陵王,是瞞著她什麼嗎?

  一念及此,一個隱隱約約的念頭湧上心底,可這念頭如凜霜,稍一觸及就讓她渾身冰涼。

  方芙蘭這些年到底歷經過大風大浪,尚不確定的事,她不會輕易亂了分寸。

  她很快收拾好被擾亂的心神,推門而入,對秦小娘幾人笑道:「馬車備好了,我們走吧。」

  馬車一共四輛,方芙蘭乘頭一輛,回王府別院,餘下三輛當載方府的人回方宅。

  方芙蘭坐上馬車,伴著一聲清脆的鞭聲,她臉上柔和的笑意很快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桃花眸裡浮浮沉沉的幽色。

  她掀開側簾,對伴車而行的武衛道:「去城東的玉芳閣。」

  武衛愣了愣,拱手道:「少夫人,殿下交代過的,要儘早把方府的人送回方宅。」

  「我知道。」方芙蘭柔柔笑了笑,「殿下方才不是去料理方府的事了麼?臨走前與我說,今夜要在玉芳閣宴請我的兩個庶弟。」

  武衛聞言,心道方芙蘭連陵王殿下是去解決方府的麻煩都知道,想必她說的話是真的了。

  隨即應了聲「是」,勒轉馬頭,叮囑後頭幾輛馬車的車夫在前方的岔口改道。

  方芙蘭見武衛這反應,心知自己猜對了。

  陵王對她從來無所隱瞞,唯有適才離開時寡語少言,果然是與方府有關。

  去城東的玉芳閣,不為什麼,她只想為自己爭取些時間,從方釋方釉口中問出實情罷了。

  斜陽日暮,黃昏已至,馬車走在蒼翠的林間,倦鳥歸巢的啼鳴聲不絕於耳。

  可慢慢地,鳥聲竟漸漸淺了,連車行的速度也緩了下來。

  馬車倏忽停駐,武衛在車邊低聲道:「少夫人。」

  語氣急切,有危險逼近的意味。

  方芙蘭凝了神,掀開車簾下了馬車。身後,秦小娘與方釋方釉幾人也早已下車來了。

  他們環目四顧,只見林子周遭,不知何時湧現出數百身著玄衣的府衛,均手持利刃,神情冷凝地將他們望著。

  不遠處也停駐著一輛馬車,寶頂闊身,華貴異常。

  守在車前的武衛見方府一行人與陵王的武衛均已被重重包圍,隔著車身,朝車上的人拱手揖身,稟報了句什麼。

  下一刻,車簾便被掀開了。

  從車上下來的人一身月白錦衣,腰間綴著的玉雖美,卻不如他一雙眸子清潤。

  然而仔細辨去,他這一雙水做的眸子竟深不見底,裡頭隱隱含著肅殺之意。

  方芙蘭心中一下子升起一股涼意。

  她不由退了一步,怔道:「三公子?」

  黃昏正盛,日暮熔金,霞光一片一片下墜,在程昶的身遭織就斑斕的清輝。

  明明如天人,但方芙蘭看得清這清輝裡潛藏的戾氣。

  程昶步至方芙蘭面前,忽然噙起嘴角,微微一笑:「好久不見,少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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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五章

  方芙蘭稍穩了穩心神,問程昶:「三公子來此,所為何故?」

  但程昶並不多與她廢話,目光落在方芙蘭身後兩個瑟瑟縮縮的人影上,問一旁的宿台:「這二人就是方釋方釉?」

  「回殿下,正是。」

  程昶頷首:「帶走。」

  方芙蘭見狀,示意身邊的武衛一眼,先一步上前將程昶的府衛攔住:「三公子要隨意帶走方府的人,不先給一個交代嗎?」

  程昶看著陵王的武衛前後將方釋方釉護住,一語點破方芙蘭的心思:「你想拖時間?」

  方芙蘭微微一怔。

  程昶又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的目的既然是帶走方釋方釉二人,你只要讓你的人護住他們,拖到陵王回來,你就有勝算?」

  「沒用的。」程昶淡淡道,「你且看看你眼下人在哪裡。」

  經程昶這麼一提醒,方芙蘭下意識往四周看去。

  是了,就在大半個時辰前,她擅做決定,讓車行隊擇了林間的一條岔路往城東走。

  而眼下他們俱被包圍,沒有人有機會去知會陵王一聲。

  陵王哪怕趕回來,也無法第一時間尋到她。

  程昶道:「本王算過時間,陵王想要找到這裡,最快,也要大半個時辰以後了。」

  方芙蘭目不轉睛地看著程昶:「你究竟想要做什麼?」

  程昶道:「少夫人不好奇自己為何會出現在這裡嗎?」

  他這句話乍一聽上去不知所謂,可仔細一回味,方芙蘭就明白了語中的機鋒。

  她本來沒打算去城東的。

  若不是聽到方釋方釉有了妻兒,察覺他們有事瞞著她,她不會想著把他們帶去城東玉芳閣問明緣由。

  可是他們往城東走,三公子為什麼能算到?

  難道這一切並不是巧合?

  方釋方釉……是故意將那些話說給她聽的?

  方芙蘭驀地轉頭,看向兩個庶弟:「你們……」

  方釋方釉見方芙蘭瞬間洞察玄機,臉色一下子煞白,磕磕巴巴地解釋道:「阿姐,我們不是,不是故意的,是他……」

  他們抬手指向程昶,「是他事先派人告訴我,說能夠救我們的命,只要我們裝作不經意把有妻有兒的事透露給你就好……」

  陵王早已對他們起了殺心,方釋方釉一直知道。

  回金陵的這一路,他二人無一日能夠安眠。

  哪知數日前,忽有一名暗衛找到他二人,讓他們將當年的實情透露給方芙蘭一二,自有人會在陵王手下保他們的命。

  不過一名暗衛的話,方釋方釉本也不全信。

  今日來了靈覺寺,他們本來也是遲疑,奈何此前陵王匆匆離去,他們擔心自己的妻兒遭難,一不做二不休,便與秦小娘說起了陵王打算誅殺他二人的事,誘得方芙蘭讓車行隊走了去往城東的岔路。

  一切本來按部就班,方釋方釉也似乎看到了生機。

  然而就在他們見到程昶的一瞬間,忽然後悔了。

  這個迤然朝他們走來的清貴公子,只怕比那個陵王還要狠厲百倍。

  方釉慣來是個沒骨氣的,只這麼一下便腿腳發軟。

  他跌坐在地,口中喃喃:「阿姐救我,阿姐,救救我……」

  然而方芙蘭並不理會。

  她看著方釋方釉,先前的疑惑重新浮上心頭。

  這麼說,他二人是當真有了妻兒?

  可是,他們這些年不是流放服刑嗎?哪裡來的妻?哪裡來的兒?

  程昶看著方芙蘭,淡聲問:「你是不是想知道,他二人為何能成家?」

  方芙蘭沒作聲。

  「也沒什麼,」程昶負手,不疾不徐道,「托你的福罷了。」

  「當年方府出事,你父親被刑部的人帶走前,你曾追著他送了一路,當時他是不是告訴你,他從來沒有中飽私囊,也從不曾寫錯太宗皇帝的名諱,這兩樣罪名都是冤枉的?」

  「但是,變故來得太快,你還來不及為父伸冤,父親當夜就問斬了,隔一日,你的母親也自縊而亡。一家人散的散,逃的逃,你在府中等了幾日,原本不知當怎麼辦。就在這個時候,故皇后薨逝的消息傳來,你想,畢竟你與皇貴妃是有交情的,眼下皇后沒了,中宮由皇貴妃做主,或許她能為你的父親昭雪。」

  「你於是下了狠心,去藥鋪買了砒霜,打算隔一日進宮,請見皇貴妃,以死明冤。」

  「但你沒想到的是,刑部拿人的諮文竟先一步下來。那夜,你獨自一人歇在府中後院罩房,緊閉窗門,吹熄燈火,原可裝作並不在家,但你知道刑部的那兩個衙差,是怎麼越過重重深院找到你的嗎?」

  「你至今或許都不曾料到,你這兩個早已逃走的庶弟,當夜其實回來過……」

  方芙蘭聽了這話,渾身一震,目光怔怔地落在方釋方釉身上。

  當年方遠山一被問斬,方釋方釉就逃了。

  他們原本只是出去閉閉風頭,一直到刑部的諮文下來,昭元帝言明要發落方府一家,他們才知道大事不好。

  他們想要逃到天遠地遠的地方去,隱姓埋名地度過這一生。

  可身上錢財無幾,他們怎麼逃,怎麼埋名?況乎他們還是過慣奢華日子的人。

  方釋方釉思來想去,深以為富貴險中求,想起自己在方府還暗中藏了些私財,便決定回府去取。

  他們實在是不走運,剛到了方府,還沒取到錢財,刑部的兩個衙差便上門來拿人了。

  要說呢,這兩個衙差跟三教九流打交道打慣了,也不是什麼正經人,上頭給方府一家子判的都是流放,要被流放敗落府邸,這輩子再想翻身幾乎是不可能的,何況方遠山早就人頭落地了。

  是故這兩個衙差見方釋方釉取錢財,便起了分贓的心思。

  方釋方釉心道是破財消災,便捨了大半出去。

  豈料衙差這還不知足,仍是要將方釋方釉帶回刑部,方釋方釉心知去了刑部,這輩子便算完了,與兩名衙差好說歹說,一再懇求他們放過他二人。

  其中一名衙差眼珠子轉了轉,問:「方府有個豔冠金陵的小姐,她眼下人在何處啊?」

  方釋方釉知道他們問的是方芙蘭,也知道方芙蘭眼下就在府中——他們出逃後,秦小娘曾再三讓他們回府將方芙蘭帶離金陵。

  方釋方釉生得自私自利,到了這個關頭,只覺保住自己才是要緊,於是將兩名衙差帶到後院熄了燈的罩房外,悄聲道:「阿姐就在裡面。」

  方釋方釉走了。

  走的時候,聽見了方芙蘭淒厲的,膽顫心驚的哭喊聲。

  但他們不敢回頭,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安慰自己,像方芙蘭這樣未出嫁的,容顏絕世的罪臣之女,將來的路還能怎樣呢?哪怕被流放,最終也還是會淪落畫舫,充為官妓的吧。

  她遲早要經歷這一切的。

  既如此,身子予了誰,又有什麼區別呢?

  兩名衙差也是這麼想的。

  他們本就事先吃了酒,借著幽微的燈色,看著一寸燈火下明眸皓齒的美人,醉得不知天上人間。

  是啊,與其便宜了別人,不如先便宜他們。

  他們借著酒勁,撕了方芙蘭的裙裳,對她百般淩辱。

  雨打花落,風吹浮萍。

  父親母親離世後,方芙蘭本已存了死志,可就在這一刻,在一下接著一下的劇痛中,她忽然覺得憑什麼?

  憑什麼我要遭此屈辱?!

  滿心積憤無處宣洩,釀成了巨浪滔天的恨。

  她本就是外柔內韌的性情,而這狂瀾一般的恨意,終於將她內心的韌澆築成了蛇蠍心腸。

  她忍著痛,慢慢屈從,臉上竟還浮現了柔和的笑意,就在兩名衙差卸下防備之時,她趁著他們醉意未褪,將她為自己備好的砒霜下在他們的酒裡,哄他們飲下。

  ……

  當年所遭受的劇痛與折辱一如墮入深淵煉獄,不過是憑著一絲一家團聚為父昭雪的希望才活了下來。

  沒想到——

  沒想到真正害她的,竟是她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的家人!

  天漸漸黯了,王府的府衛點起火把。

  程昶借著烈烈火光,看著方芙蘭。

  她安靜地立在原地,太靜了,似乎連呼吸都要沒有了。

  程昶道:「至於他二人為何會有妻兒,這也不難理解,他們運氣不好,逃出金陵沒幾天,就被刑部的人捉了回去。」

  「但他二人有些小聰明,在流放的路上,大概幾個月後吧,得知你嫁給了宣威將軍,成了忠勇侯府的人,便又想了一個計策。」

  刑部派去拿人的衙差對方芙蘭做了那樣的事,說到底是失職失察,若當真問罪,上頭連帶著刑部的郎中與侍郎都是要被問罪的。

  若這事神不知鬼不覺地過去倒也罷了,偏生有兩個知情的——方釋方釉。

  那時候的忠勇侯府尚未敗落,雲洛作為宣威將軍,較之忠勇侯雲舒廣,更是青出於藍。

  刑部的人敢往被抄家的方府踩上一腳,卻不敢得罪忠勇侯府。

  方釋方釉於是拿著刑部的這個把柄,威脅沿途護送他們去往流放之地的官員,說倘刑部不為他們安排好一條出路,他們就要把方芙蘭被淩辱的事鬧去金陵,鬧到宣威將軍與忠勇侯跟前,讓刑部的人全都吃不了兜著走!

  此事傳到了刑部員外郎耳裡,連著數日如坐針氈,終於動用私權,先將方釋方釉發配去別處,然後用兩個死囚換下他二人,又為他們重新安排了新的戶籍與身份。

  方釋方釉於是便頂著這副新殼兒,在別處另起爐灶,娶妻生子。

  而他們的妻兒,恐怕直到今日,都不知道他們原本姓方,原本是朝廷的欽犯。

  程昶問:「所以,知道了這一切,你還想保他們嗎?」

  方芙蘭無聲苦笑了一下。

  難怪了。

  難怪此次回金陵,他們並不與小娘與留叔同路回來。

  難怪他們對她會那樣畢恭畢敬。

  不過是心中有愧罷了。

  方芙蘭慢慢別過臉,想問質問方釋方釉,可話還未出口,便澀然地梗在了嗓子眼,不知是否因為心中憤懣,竟原地晃了晃。

  秦小娘連忙上來將她扶住,輕聲喚道:「芙蘭……」

  方芙蘭啞聲問:「這些事,小娘也是知道的嗎?」

  秦小娘猶豫一下,微點了點頭,忙又說:「但我也是來了金陵才知,芙蘭,當年那個情形,釋兒釉兒他們,實在也是情非得已。」

  「是啊阿姐,我與二哥——」方釉見秦小娘為他們說話,連忙上前來跟方芙蘭求情。

  然而不等他說完,方芙蘭推開秦小娘,抬手一掌摑在方釉臉上:「不要叫我阿姐!我不是你們的阿姐!」

  方芙蘭這一掌幾乎是用盡了全身力氣,方釉臉上指痕畢現,火辣辣得疼。

  然而他只能生生受下,他們是作了孽的,陵王要殺他們,這位三公子,煞星一樣,恐怕也不會顧惜他們的命,這世上,若說誰還能救他們,也只有方芙蘭了。

  方釉從來沒什麼骨氣,想到此,絕望一點一滴滲入心肺,他的眼淚一下子便湧出來來了。

  他跪下來,想了想,又回身拉著他的二哥方釋一併向方芙蘭跪下,一聲疊著一聲地懇求道:「阿姐,我們不是東西,當真不是東西,但是打斷骨頭連著筋,我們到底是血濃於水的親姐弟啊……」

  守在一旁的武衛也看向方芙蘭,向她請示:「少夫人?」

  然而方芙蘭豈是一般女子?

  她眼下太亂了,太恨了,恨不能將方釋方釉千刀萬剮,但她懂得顧大局,方家的因果情仇,她回去以後自可以關起門來自行解決,但三公子何等人也?他到這裡來,絕不是為了看她難堪的,他要對付的是陵王,是他們所有人,所以,無論怎麼做,決不能便宜了程昶。

  她雖不明白程昶把方釋方釉帶走究竟想做什麼,但她知道,眼下她一定要保住方釋方釉,直到陵王回來。

  程昶見方芙蘭的眸色浮浮沉沉,早已料到她的心思。

  他看宿台一眼,王府的府衛便紛紛拔刀,在陵王的武衛反應過來前,已破入陣中,將刀架在了方釋方釉,以及秦小娘等人的脖子上。

  程昶悠悠道:「原本還想讓你在這些人裡選幾個留下,眼下看來,少夫人沒得選了。」

  方芙蘭環目四顧,她沉默良久,說道:「三公子不會動手的。」

  「為什麼不會動手?」程昶道,「你是料定我菩薩心腸?還是想要讓你的人不顧一切與我的府衛拼一場,殺至陵王回來?當年害你的,不過方釋方釉兩人罷了,但是刀劍無眼,當真拼殺起來,方府其他人的命,留不留得住就另當別論了。」

  程昶定定地看著方芙蘭,忽地一笑:「陵王沒跟你提過嗎?柴屏怎麼死的?程旭怎麼進宮的?少夫人還以為我不會動手嗎?」

  他說著,將笑容一收,吩咐:「帶走!」

  程昶以方家人的性命做脅迫,帶走的是方家人。

  沒有方芙蘭的命令,陵王的武衛不敢隨意攔阻

  且他們也辨不清程昶帶走兩個陵王早就想殺的人目的為何。

  程昶看向方芙蘭身邊的武衛。

  這個人是陵王的人,他認得。

  程昶對這武衛道:「等陵王回來,他若疑我為何要將方釋方釉帶走,你便幫我問他,他瞭解他這個剛回宮的五弟嗎?」

  「程旭明明不想要皇位,他千辛萬苦回到金陵,究竟是為了什麼?」

  「你告訴陵王,過幾日,他的五弟在明隱寺認祖歸宗,本王等著他。」

  天已全黯了,幽微的夜色將程昶一雙眸子襯得清涼如洗,他的神色淡淡的,一如他的手腕,俐落,狠絕,又乾淨。

  方芙蘭終於明白了。

  他不怕傷人,他三生三死早已受夠,甚至不怕親手沾上鮮血,他一早便可以用雷霆手段將方釋方釉帶走,多留片刻,不是顧惜誰的命,不過是為了將當年的片許真相告訴她。

  心中這個念頭一起,不知怎麼,方芙蘭心頭湧上一陣駭意,她怔怔地問:「你為什麼……要把這一切告訴我……」

  程昶垂眸看向她:「按說以你的遭遇,我應該同情你。」

  「但你的不幸不是我施加的,與我沒有半點關係,你卻助他人害我,憑什麼?憑你身世比常人淒慘些麼?」

  「本王不屑於跟一個女子計較太多。把這一切告訴你,沒什麼,回敬你一而再再而三地助紂為虐,忘恩負義而已。何況——」

  他頓了頓,朝方芙蘭逼近一步:「本王所說的,只是冰山一角。你一直認為方遠山是蒙受了不白之冤,難道不好奇他當年被問斬的真相嗎?」

  方芙蘭聽了這話,怔忪地睜大眼。

  程昶笑了笑:「想知道?想知道便留在這裡,等陵王回來。」

  「讓他親口把當年的實情告訴你。」

  「且看看你這半生,究竟是怎樣一場荒唐的笑話。」

  程昶說完這話,不再逗留。

  他負手轉身,嘴角噙著一抹幽淡的笑,迤然往自己的馬車走去,徒留身後的女子失神地跌坐在地。

  絕色的容顏一剎那便失了光。

  狠狠墜落深淵的感覺是什麼?

  若一次不夠,兩次呢,三次呢?

  慢慢品嘗這滋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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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6: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六章

  陵王是在近晚時分意識到自己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的。

  方釋方釉的妻兒有什麼用?犯事的又不是這些婦孺,與其拿住他們,拿住方釋方釉不是更好?

  何況衛玠帶著人去捉捕方釋方釉的妻兒,程昶呢?程昶又去了哪裡?

  陵王想到此,即刻掉頭,急鞭往靈覺寺趕。

  怪只怪他太急了。

  前陣子昭元帝曾傳過他一回,言下之意大概是告訴他,說他會先動程昶,只要陵王按兵不動,事後老實交權,他會保他平安。

  然而陵王何等聰明,豈會意識不到程旭回宮後,他與程昶就是唇亡齒寒。

  況乎九五之尊的話,若是想都不想便照單全收,那與畫地為牢也沒什麼區別了。

  是故他近日不見裴銘與羅複尤幾人,並不是真的按兵不動,而是正借著這個大好良機靜觀其變,畢竟有程昶在前面先擋一刀,他行事也更容易些不是?

  他於是蟄伏起來,謹慎起來,不想因絲毫岔子錯失這樣的良機。

  然而就是因為太謹慎了,他才會在聽到衛玠去尋方妻方兒的一瞬過度反應,中了程昶的調虎離山之計。

  而程昶,想必也是算中了這一點,才輕而易舉地將他支開。

  陵王趕到密林的時候,夜已有些深了,隱隱綽綽的火光之間,他依稀辨得一個跌坐在地的嬌弱的身影。

  是方芙蘭。

  守在近旁的武衛見陵王到了,喚了一聲:「殿下。」

  然後跪地請罪道:「適才三公子帶著王府的府衛來過一趟,他把……把少夫人的兩個庶弟帶走了,只留下了秦小娘與管家方留,屬下等並非不願攔阻,而是三公子他趁亂挾持了——」

  話未說完,陵王便一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

  陵王走上前,輕喚了一聲:「芙蘭。」

  這第一聲,方芙蘭沒動。

  待陵王走上前去,在她身邊俯下身,又喚她一聲,方芙蘭才慢慢別過臉來。

  她似乎已緩過來了,桃花眸中一絲波瀾都沒有,柔聲問:「殿下回來了?我們這便回別院麼?」

  陵王微頷首,朝她伸出手。

  方芙蘭便借著他溫熱的手掌站起身來。

  她看起來平靜而柔美,一如她平常的樣子。

  但陵王知道,方芙蘭今夜的平靜是非同尋常的,就像她嫁入忠勇侯府的一年多以後,與他在醫館重逢,疏離的表像下匿藏著萬千愛恨暗潮。

  夜很深了,王府別院的前庭栽著一片海棠,初夏時節,海棠將要開敗,枝葉反倒繁盛起來。

  前方便是廳堂,裡頭侍婢早已掌好了燈火。

  可是方芙蘭忽然覺得那燈火刺眼,她在前庭的海棠深影裡頓住腳步,半晌,啞聲道:「殿下……不是說過要為父親昭雪嗎?」

  陵王聽了這話,沉默須臾,屏退了前庭的侍婢們,只留了秦小娘與管家方留二人在側,然後道:「就快了,再等等。」

  「等到什麼時候?」方芙蘭回過身看向他,「是不是要等到殿下登大寶,掌帝王權柄,才可平我父親的冤屈?」

  陵王沒吭聲。

  「我父親他究竟是做了什麼,連權傾天下的殿下也無法為他沉冤昭雪?還是殿下一直以來都在騙我,拿著要為我父親昭雪的幌子,讓我——」

  「小姐。」聽著方芙蘭質問陵王,方留終於忍不住,勸說道,「小姐你莫要為難陵王殿下了,老爺他……他根本不是冤枉的……」

  「怎麼不是冤枉的?!」方芙蘭厲聲道,「是阿爹親口對我說的,他說他沒有中飽私囊!沒有寫錯太宗皇帝的名諱!阿爹做事細緻謹慎,兩袖清風,我不信他會做出這樣的事!」

  「老爺他是沒有中飽私囊,但是他所犯下的罪,比這要嚴重許多。嚴重到,不能為天下道哉,所以只有以一句『中飽私囊』來掩飾。」方留道。

  方芙蘭聽了這話,怔怔的,雙眸漸漸生起了霧。

  什麼事不能為天下道哉?

  父親他……究竟做了什麼?

  「小姐可知道五殿下的生母宛嬪?」

  方留跟了方遠山許多年,方遠山從懷才不遇到平步青雲,私下所做的一切,方留其實都知道。

  「五殿下的生母宛嬪,當年便是為老爺所害……」

  方留說著,把當年宛嬪是如何求助於方遠山,方遠山又是如何把她的行蹤透露給故皇后,告訴了方芙蘭。

  言語間雖刻意略去了盧美人,但方芙蘭聽出來了,後來那個被皇后利用,派人殺害宛嬪的美人,正是陵王的母妃。

  「當年明隱寺的血案,雖說不是老爺所為,卻是老爺一手釀成的,明隱寺血案後,宛娘娘身故,五殿下失蹤,老爺這才借著皇后娘娘的東風,升遷入禮部。」

  「數年後皇后娘娘病重,老爺本已貴為禮部侍郎,他卻擔心此生升遷無望,再次以當年的事脅迫故皇后,想要借著故皇后娘家的權勢,借此入中書,做成平章事。」

  「故皇后娘娘那時已病得起不來身了,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吧,老奴當時陪老爺去見過她一回,她問老爺,信不信這世上當真有天道輪回,善惡果報。」

  「她說她後悔了,當年害了宛嬪,害死了那麼多無辜的人,所以這些年來,她過得苦極了,沒有一日真正地開心過,連唯一的骨肉,沒出世就沒了。」

  「後來想想,故皇后娘娘那時便在提醒老爺,她說這世上善惡一念之間,她已是一步錯步步錯,盼著老爺能及時收手。可老爺卻並不聽勸,再三脅迫故皇后,故皇后這才拼著不要陛下的一世恩寵,把明隱寺血案的真相告訴了陛下。」

  「老爺真正的罪名,其實是殘害皇嗣謀害宗親,按道理該是要誅九族的。陛下之所以只斬了老爺一人,或許是因為當時故太子殿下病重,陛下想要為他積福,因此才止了殺戮,改將方府的人判作流放吧。」

  方芙蘭聽方留說完,在原地怔了許久。

  半晌,她口中喃喃吐出三個字:「我不信……」

  而這三個字像是給予了她即將潰散的精神一握氣力,她很快又重複道:「我不信!」

  她看向方留:「你在騙我……」

  「芙蘭,當年老爺在家中最疼的就是你,事發那夜,老爺被宮中的人帶走,你追著他去,我就跟在你身後,你還記得老爺最後與你說那兩句話的樣子嗎?」秦小娘道。

  方芙蘭愣住。

  那日的夜色太濃了,但禁衛的火把烈烈沖天。

  她至今都記得,方遠山說自己沒有中飽私囊時,眉宇間沒有蒙受奇冤的憤恨,而是一種坦蕩蕩的釋然,一種憐憫,卻獨沒有悔。

  「老爺從來就沒說過他是冤枉的。他告訴你他沒有犯下那些罪,或許只是告訴你,你能活著,所以你要好好活著,他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謀害皇嗣的確要被誅九族,可昭元帝以貪墨罪拿了方遠山,就說明方府一家子的命是保住了。

  方遠山太聰明了,僅憑昭元帝為他定的罪,就勘破了帝王心思。

  所以他被帶離方府的時候是釋然的,但又或許,他不希望他此生最喜愛的女兒看低了他這個父親,才說自己沒犯下那些罪——畢竟就在前一日,他的掌上明珠還為了宮中的三殿下與他吵得不可開交,她說她非他不嫁。

  方遠山想,他也只不過是盼著芙蘭有個好前程罷了。

  陵王的際遇,因何受昭元帝冷落,方遠山最清楚不過。

  或許真是冤孽吧,芙蘭不知為何,竟就喜歡上了這個陵王。

  有時候做父親的真是卑微,女兒長大了,不由得管束了,為了心上人居然一整日不肯與他說話,所以倉惶間到了別離時,他被人銬上囚車,也只來得及與跌跌拌拌追來的芙蘭說:「父親沒有寫錯太宗皇帝的名諱,沒有中飽私囊……」

  他希望在她心中,他還是那個頂天立地,清風明月般的父親,誰也不能取代。

  卻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句話,毀了她的一生。

  「後來我們聽聞你嫁入了忠勇侯府,成了宣威將軍的結髮妻,原以為你放下了,走過來了,卻沒想到,沒想到……」

  卻沒想到她竟作繭自縛至今。

  秦小娘說到這裡,不由得哽咽起來,雙眼一開一合,淚就落下來。

  然而方芙蘭先才還淚眼婆娑,到了眼下,雙眸竟乾涸了。

  若是這樣,若真是這樣,她這些年所做的一切,所遭受的一切究竟算什麼?

  她辛辛苦苦,汲汲營營,究竟為著什麼?

  她看向陵王,緩緩地問:「我去忠勇侯府前,曾去見過皇貴妃娘娘一回,那一日,我沒有見到殿下。」

  「我受苦受難之時,殿下除了為被我毒死的兩個衙差善後,再沒有幫過我,甚至連面都沒有露過,為什麼?是不是因為殿下的生母亡故,與我父親脫不開關係,殿下得知這一切,心中恨我,恨我的父親?」

  陵王靜靜地注視著方芙蘭,喚了一聲:「芙蘭。」

  聲音沉而澀,像是飽含著萬千心緒。

  然而方芙蘭兀自笑了一下,又說:「殿下不必答了,木已成舟,一切已經這樣了。」

  她看了眼廳堂裡燈火,慢慢折轉身,往後院走去。

  途中有侍婢看到她,連忙提著風燈過來為她照亮,卻被她推手拒了。

  她眼下厭惡這樣的明亮,甚至連天上的月華也是皎潔擾人的。

  後院有一處荷塘,是夏夜,小荷已露尖尖角,在波光粼粼的水面次第綻開。

  方芙蘭看到池塘裡的水,不知怎麼,就想到她去見皇貴妃的那個清晨。

  說來也怪,父親問斬母親自縊,她撐過去了,被兩個衙差淩辱,她也撐過去了,甚至看著兩個衙差七竅流血的屍身,她亦尚能自持。

  擊潰她的,竟然是皇貴妃的幾句話罷了。

  「罪臣之女,也配來本宮宮裡?」

  「暄兒不在,你且去吧,今後他也不會再見你。」

  方芙蘭想,就在數日前,她還為著陵王,與父親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到了用暮食時,父親來叩她的門,說:「芙蘭,出來了,你的親事,父親想了個法子,與你再商量一二。」她也對他閉門不見。

  而如今,那個非卿不娶,說要帶她看遍河山繁華的三殿下去哪裡了呢?

  她為了他,甚至沒有好好與父親說最後一句話。

  可是他人呢?

  方芙蘭離開皇貴妃宮中時,便徹底瘋了。

  瘋在心裡。

  最後一絲理智被吞沒,她站在附近的湖邊,決定了卻此生時,忽然瞥見一個朱衣身影。

  她認得這個姑娘,她是半年前剛從塞北回來的忠勇侯府獨女,名喚雲浠。

  她與金陵所有的女子都不一樣。

  笑得明媚,活得恣意,她的堅韌與悲歡全都在眼底,而她的眸子乾乾淨淨,什麼都能看得分明。

  所以她不必佩環釵,著裙裳,單是一身朱色勁衣,就能這麼好看。

  方芙蘭想,她真是羨慕這個小姑娘啊,能這麼乾乾淨淨,愛憎分明地活著。

  所以,她眼下投入這湖中,這個小姑娘會不會救她呢。

  一念善惡,凡心最終入了魔。

  方芙蘭看著雲浠走近,閉了眼,俯身投入湖中。

  沁涼的,冰冷的湖水漫過鼻眼,吸入肺腑。

  肺疼得像要炸開。

  可沒過多久,一雙溫熱,小巧卻有力的手便從水底探過來,慢慢將她拖出水面,像要帶著她,離開這深淵煉獄。

  方芙蘭知道,是那個喚作雲浠的小姑娘,她沒有看錯人。

  她把她帶回忠勇侯府,把自己的貼身丫鬟鳴翠支來照顧她。

  她對她說:「我用不慣婢子,從前我住在塞北,草原上沒這麼多講究。」

  她說她的父親與哥哥常年征戰在外,她跟著一隻叫阿黃的狗一起長大,後來阿黃老了,沒了,她很是傷心了一陣,不過眼下她已從這傷心中走出來了,若有機會,她要再養一隻柴狗。

  方芙蘭聽她說著,滿心滿眼想的全是活下去,為父親平冤昭雪,活下去,一定要為父親平冤昭雪。

  所以她在臥榻上躺了三日,對雲浠說的第一句話是:「太髒了,我想沐浴。」

  她至今都記得雲浠聽到這句話時驚喜的樣子,記得她著急忙慌地吩咐鳴翠去燒水。

  方芙蘭那時想,這真是個善良的小姑娘。

  能夠因為別人好,自己也開心起來。

  所以那時她心中即便恨成那個樣子,對雲浠也恨不起來,她很喜歡她,甚至羨慕她,在後來經年累月的苦日裡,是真的將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

  眼下回過頭來想,她這一生啊,在方府那些日子,被方釋方釉的自私自利糟蹋得一文不值,與父親的父女之情,卻因方遠山臨終一句話而錯渡今生,與陵王私定終生,可她最難的那幾日,淪落無間地獄的那幾日,陵王呢?

  原來在忠勇侯府的那幾年,與雲浠同甘共苦的那幾年,竟是唯一可回味的了。

  她想起雲浠在京兆府找到差事,興致勃勃地回來與她說:「阿嫂,我能做捕快了!日後我就有銀錢為您與白叔白嬸看病了。」

  她想起雲浠每回領了俸祿回來,總是一股腦兒將荷包的銀錢倒在桌上,說哪些是她的藥錢,哪些是白叔的藥錢。

  方芙蘭每回都問:「你把俸祿都給了我,自己夠不夠?」

  雲浠便要從腰囊裡摘出一串銅錢上下拋一拋,說:「夠了,再說衙門還供飯菜呢!」

  那時她還是京兆府裡的捕快,穿著衙門明快的朱色勁衣,一頭茂密的烏髮在腦後束成馬尾,鬢髮不服管,編成小辮一併紮進馬尾裡,露出光潔的額頭。

  她與雲洛生得像,眉峰俐落,雙眼明媚,眸子乾乾淨淨,彷彿隨意一盞燈火映在裡頭都能照徹天地。

  方芙蘭甚至想起了她的新婚夜,雲洛看著渾身發抖的她,溫聲說:「你害怕成這樣,我便先不碰你。」

  他還說:「你家人遭此大難,你一時無法從陰霾裡走出來,我能理解,我會等你好起來。」

  可是她呢?她對他們做了什麼。

  方芙蘭想起那個春寒侵人的清晨,雲浠對她說:「從今以後,你不再是我忠勇侯府的人。」

  語氣決絕,沒有絲毫顧念舊情。

  也是,阿汀一直是這樣愛憎分明的人。

  而雲氏兄妹這樣好,她的確不配為忠勇侯府的人,不配為雲氏一門的人。

  方芙蘭原本只是走在小池塘邊的,不過是朝池水看了一眼,就這麼毫無防備地,一下栽入湖中。

  像一根枯萎的柳條,在初夏的靜夜裡被風一吹,脫落高枝,沉入水底。

  沁涼的水漫過眼耳,吸入肺中。

  肺疼得像要炸開。

  可是這一回,已沒有一雙溫熱的,小巧有力的手會將她托出水面,帶離深淵煉獄了。

  耳畔浮響起程昶的聲音。

  「且看看你這半生,究竟是怎樣一場荒唐的笑話。」

  原來,真的只是一場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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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7:0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七章

  夏日的天亮得很早,寅正時分,天際已然浮白。

  東廂裡充斥著濃郁的藥味,眼見著熱水、參湯一樣一樣地送進去,裡面的人卻始終不曾好轉,連大夫都不曾出來。

  陵王等在簷下,他一夜未睡,此刻眼底已泛起青暈。

  一旁武衛見狀,提議道:「殿下不如先去歇著,此處由屬下守著就好。」

  陵王看他一眼,擺了擺手。

  不多時,薛大夫為方芙蘭看完診,終於出來了。

  陵王上前問道:「怎麼樣了?」

  薛大夫道:「回殿下,命算是保住了。」

  陵王鬆了一口氣。

  然而薛大夫又道:「只是,少夫人的身子本就孱弱,涼夜溺水,已然傷了根本。眼下思慮過重,引發急症,若不能好生將養,只怕不剩幾年壽數。」

  身後秦小娘恰出得屋來,聽了這話,連忙上前來福了福身:「敢問薛大夫,芙蘭這病該如何將養才是?您說個法子,妾身也好仔細照顧。」

  「不難,少夫人年紀尚輕,只要每日將藥湯按時吃了,少思少慮,如此數月,也就緩過來了。」薛大夫說著,補了一句,「關鍵是她自己要有生念。」

  陵王與秦小娘聽到「生念」二字,俱是沉默下來。

  方芙蘭獨自往後院去的時候,陵王與秦小娘其實就跟在後頭,知她傷心,怕驚擾了她,是以沒有跟得太緊。

  方芙蘭毫無防備地落水,陵王與趕來的侍衛立時便去救了,但因正值深夜,水下暗沉沉一片,且方芙蘭棄絕了生念,只管往下沉,故而一時竟沒找著人。

  所幸荷塘不算大,陵王很快尋到方芙蘭,將她拖上岸邊。

  薛大夫還要趕著去為方芙蘭煎藥,與陵王施了個禮,匆匆走了。

  秦小娘再次與陵王福了福身,說:「芙蘭適才已醒了,正用參湯。」

  她問:「殿下要見芙蘭麼?」

  雖然知道方芙蘭眼下未必願意見陵王,但他們一家寄人籬下,命都攥在旁人手裡,見或不見,豈是由他們說了算的?

  陵王微頷首,步入屋中,對榻前正在餵方芙蘭參湯的侍婢道:「我來。」

  侍婢於是將參湯遞到陵王手中,帶著一屋子的婢子退下了。

  方芙蘭是倚坐在引枕上的,她的臉色蒼白得厲害,神情也是倦的,見陵王進屋了,並不看他,陵王舀了半勺薑湯要餵給她,她也只是別開臉去。

  陵於是將湯碗擱去一旁,說道:「芙蘭,待時機成熟,我會為方府平冤的。」

  「不必了。」方芙蘭道,她寥落地笑了一下,「哪裡來的冤屈。」

  陵王見她這副樣子,沉默片刻,又說:「芙蘭,當年我……」

  「殿下不必解釋。」方芙蘭道,「我已想明白了,殿下實不必為當年棄我於危難而愧疚,若非我父親教唆,殿下的生母也不至於從玉牒彤冊上除名,你我這樣,也算兩清了。」

  陵王聽方芙蘭的語氣隱約有悲怨之意。

  他不知她究竟是在怨他,還是在怨當初那些不平,原本想要再解釋,忽然間卻憶起薛大夫適才的話——「關鍵是她自己要有生念」。

  到了嘴邊的言語便咽了回去,伸手為她掖了掖被衾,說道:「你若這麼想,也好。」

  方芙蘭的目光落在陵王的手,指節蒼白發青,大概也陪著她受了一夜的寒。

  她的心上微微一疼,卻很快麻木。

  她別開眼,說道:「殿下近日諸事繁忙,若無他事,便不必來看我了。」

  那頭沉默了許久,好半晌,只聞陵王應了一聲:「好。」

  隨後他便站起身,推門出去了。

  候在屋外的武衛見陵王這麼快出來,愣了愣,上前拱手:「殿下?」

  陵王沒說什麼,往前庭議事的地方步去,問:「派人去知會裴銘了嗎?」

  「已派人去了。」武衛道,「裴大人說他卯正便到。」

  眼下離卯正還有一刻。

  陵王點了點頭,問:「程明嬰帶走方釋方釉二人,可有留話?」

  「留了,他說願問殿下,您可瞭解這個剛回宮的五殿下?」

  「五殿下分明不想要皇位,他千辛萬苦回到金陵究竟是為了什麼?」

  「三公子說,過幾日,五殿下認祖歸宗,三公子他會在明隱寺等著殿下您。」

  陵王聽了這話,沉默下來。

  田澤為何會回到金陵,旁人不知道,他卻是再清楚不過了。

  他想要為忠勇侯府平冤,想要將他的通敵罪責大白於天下。

  所以田澤要的,正是陵王的命。

  而這一二年來,程昶旁的沒幹,盡查陵王的把柄了。

  想必他早就獲悉了片許真相,因此在擒住柴屏後,絲毫不在意能否從他口中問出陵王的罪狀,毫不留情就將他逼死了。

  程昶留下這些話,一是在提醒陵王,他二人是唇亡齒寒的關係,倘他死了,昭元帝下一步就要對付的就是他。

  老皇帝或許願意保陵王的命,可是,田澤若成了太子,豈會輕易放過他?

  退一萬步說,就算田澤柔仁,勉強放過了陵王,倘他知道了當年害死他生母的方家人竟受陵王庇護回到了金陵,會不會重新生對陵王起殺念?

  因此程昶帶走方釋方釉,沒什麼大的玄機,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草罷了。

  程昶想告訴陵王,趁著老皇帝殺他時起兵,是「清君側」的最好時機。

  他說:「過幾日,五殿下在明隱寺認祖歸宗,我等著你」,正是以自己為餌,誘陵王出兵。

  陵王不知道程昶為何要這麼做。

  因為倘他以自己為餌,第一個死的就會是他。

  然而陵王轉念一想,程昶身為王世子,掌權掌到這個地步,下場非誅必反,還有什麼退路可言?而今他滿心不甘,一心只為洩恨,大約已並不在意自己的命了。

  他只想攪得天下大亂,只想看著陵王起兵,看著昭元帝與陵王父子相殘。

  這樣也好,陵王想。

  他不是坐以待斃的脾氣,也半點不信昭元帝。

  他早就開始部署,原本就是要反的。

  眼下一切擺在檯面上,就看三方相爭,誰更勝一籌吧。

  裴銘卯正時分到了王府別院,陵王已在議事堂裡等著他了,裴銘連忙步上前,賠罪道:「臣路上耽擱,讓殿下久等。」

  陵王將他虛虛扶了扶:「裴卿不必多禮,今日傳裴卿來,本王只有一句話要交代。」

  他略一頓,雙唇間緩緩吐出三個字:「整軍吧。」

  裴銘微一愣,問:「殿下決定了?」

  他很快整肅神色,端然一揖:「臣知道了,臣回府便會將殿下之命傳達給犬子。」

  陵王單獨傳他,只為說這一句話,可見有多麼慎重。

  裴銘想了想,又問:「不知曹校尉與西山營宣武將軍那邊,殿下可著人知會了?」

  陵王道:「晚些時候本王會親自見他們。」

  裴銘點點頭,又與陵王商議了些兵馬部署事宜,話語近末,外頭忽然來人通傳:「殿下,中書侍郎單大人求見。」

  陵王一聽這話,頃刻皺了眉。

  這個單文軒實在是個草包,也不看看眼下是什麼時候,竟擅自過來見他。

  裴銘見陵王面色不虞,於是道:「殿下若不願意見單大人,臣幫著打發了即可。」

  陵王頷首,先一步負手離開了議事堂。

  裴銘一到別院外的「茶樓」,便見單文軒捧著一盞茶,探頭探腦地朝裡張望,一見竟是裴銘,連忙上得前來,壓低聲音:「怎麼是你?殿下呢?」

  「殿下有要務在身,單大人若有事,可先與我說。」

  「我與你說不著!我這可是天大的要事!」單文軒急道。

  然而他想了一想,覺察出陵王未必肯見自己,又只好委曲求全道:「好吧,那我先與你說。」

  他四下看了看,悄聲道:「我問你,殿下過幾日,是不是要舉兵了?」

  單文軒雖然長了個榆木腦袋,卻也不算白坐了中書侍郎的高位——消息倒是靈通。

  裴銘四平八穩道:「這才哪兒跟哪兒?且不知道呢。」

  單文軒焦急道:「你一定告訴殿下,近日萬萬不可舉兵啊!」

  裴銘看他十萬分認真的樣子,不由問:「這卻為何?」

  「我在欽天監不是有個老熟人麼?」單文軒道,「我找他為殿下算了一卦。」

  「那卦象上說……」單文軒抿抿唇,彷彿他將要說出口的話是什麼天大的秘密,連語氣裡都滲透出一絲涼颼颼的懼意,「那卦象上說,殿下之行,將有厲鬼作祟,血煞,大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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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17: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八章

  裴銘聽了這話,嗤笑道:「什麼欽天監的老熟人?單大人找的那位熟人是位道人吧?兩年前三公子落水,你找他為殿下占卦,說什麼來著?哦,說會招來這世間最凶厲的鬼,從此一敗塗地,結果怎麼樣?」

  結果陵王這些年愈走愈好,若非五殿下回宮,已然成為繼承儲位的不二人選。

  單文軒見他不信邪,忙道:「是真的,我那位道兄占卦占得極準,上前年老僕射大人納續弦,道兄說這位新夫人今春將有血煞,結果兩月前,這新夫人果真難產死了。金陵多少人千金求他一卦,他都未必肯呢!」

  「裴大人,裴大人!」見裴銘不屑一顧地往茶樓外走去,單文軒急追兩步,「我真不是危言聳聽!這回我花了近萬兩銀子才說動道兄為殿下占得一卦,道兄再三告誡,說殿下此劫甚重,連他都無法化解,倘避趨之,尚有一線生機,若不避,只怕會落得屍骨難存的下場。」

  「你幫我去與殿下說,請他見一見我!」單文軒道,「再不濟,你把道兄的卦意轉達殿下,請他千萬不要妄動!」

  二人說話間,已然步出茶樓。

  裴銘看單文軒一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模樣,只好耐心地敷衍道:「行了,我知道了,但今日殿下另有要事,我不便再三求見,明早我另過來一趟,把你那位道兄的卦意說與殿下聽。」

  單文軒聽了這話,微鬆一口氣,但他並不能全然放心,見裴銘的馬車就停在道旁,與他一齊鑽上馬車,打算再多叮囑幾句。

  裴銘一面往宮裡去,一面心不在焉地聽單文軒聒噪。

  他其實最清楚陵王為何要此時舉兵。

  當年他與羅複尤投奔陵王時,陵王尚是一名勢單力薄的皇子,身邊除了一個柴屏幾乎無人可用。

  是以通敵這樣的大事,單憑陵王一人,如何做得成?

  裴銘與羅複尤恰是從塞北草原上回來的,他們利用昔日在草原上的心腹,夥同招遠,這才為陵王與達滿部落的二皇子相互傳遞了消息。

  且陵王之所以會通敵,究其因果,為的正是五殿下。

  眼下五殿下歸京,不管昭元帝先要除掉的是程昶還是陵王,只要最後登大寶的是田澤,陵王便只剩一條絕路。

  因此他只有眼下舉兵,才可能為自己博得生機。

  而裴銘作為陵王當年通敵的同盟,與他休戚與共,自然也是支持他「清君側」的。

  一路到了綏宮,單文軒還在一旁神神鬼鬼地說著。

  裴銘下了馬車,與他一道往衙署走,行至岔路口,拿手背拍了拍單文軒的胳膊,隨後一指蒼穹,笑道:「單大人,這青天白日的,哪裡來的厲鬼?」

  工部前陣子繁忙,眼下明隱寺已修葺完畢,山中的行宮也複用了,便沒什麼事了。

  五皇子回宮後,各衙門人心浮動,連帶著公務上也懈怠起來,裴銘心繫「大業」,在衙門裡挨過正午裝完樣子,便去兵部商議「政務」去了。

  沿途路過禮部,竟然遇到了程昶。

  王世子殿下前後都跟著人,排場很大,一身錦衣十分貴氣,然而他的臉色不好,蒼白裡發青,左手扶著右手,右手低低地垂著,似乎病了?

  程昶見到裴銘,與他略一點頭,道了聲:「裴尚書。」便走過去了。

  裴銘為他行完禮,站完班子,喚來近旁一個小吏問:「世子殿下這是怎麼了?」

  「回裴大人的話,殿下的頭疾犯了,右手也受了傷。」

  程昶的頭疾裴銘知道。

  去年皇城司起火前,程昶便因這頭疾跟衙門告假數日,還在御史台昏暈過一回。

  這怎麼又犯疾症了?也太不是時候了。

  裴銘回想起程昶適才面容清絕,臉色煞白的模樣,不由憶及單文軒這一路上神神鬼鬼的話語。

  他不信這些,卻也免不了在心中打趣,聽說神魔常有天人之姿,三公子這副尊榮,還真有點黃泉厲鬼的樣子。

  裴銘在兵部找到熟人,傳達了陵王之意,隨後遣了一人去樞密院尋裴闌,便回到了工部。

  及至暮色四合,裴闌才到工部來,與裴銘一揖:「父親,您要見我?」

  裴銘合上手裡的卷宗,站起身:「路上說。」

  父子二人同乘一輛馬車回府,路上,裴銘問裴闌:「闌兒,為父日前交代你的事,你可辦好了?」

  裴闌沉默許久,然後回道:「兒子手上可用的兵馬約有兩萬,近日已點好了。」

  裴銘頷首:「吩咐下去,整軍吧。」

  裴闌聽了這話,又是一陣沉默,過了許久,才「嗯」了一聲。

  車室內燈火幽微,裴銘借著這燈火,看了裴闌一眼。

  他瞭解他這個兒子,有些風流,有些好高騖遠,因兒時受教於老太君,於大是大非上尚有方圓,好在氣性不算太高,不敢忤逆他這個父親。

  「三日後,五殿下在明隱寺認祖歸宗,我們便為陛下『清君側』。」裴銘又交代道。

  裴闌再次「嗯」一聲。

  不多時,裴府到了,裴銘喚來一個僕從問老太君今日的近況。

  自上回與裴銘一場爭執過後,老太君已然病得起不來身了,大夫寫的藥方裡有催睡的引子,是以便整日整夜地睏覺。

  不過這樣才好,能睡過去,憂思便能少些,憂思少些,人便能將養好了。

  得知老太君今日白日裡只醒過來一回,統共只說了三句話,裴銘不免心憂。

  但他又想了,左右待功業成,多的是時間孝順,眼下母親不待見自己,便不去跟前討嫌了,於是打發裴闌過去代為盡孝。

  裴闌作別裴銘,獨自往老太君的暖閣走去。

  暖閣裡黑漆漆的,唯有一個炭盆發出幽微的火光——老人家畏寒,即便入了夏,在涼夜裡也要點炭的。

  裴闌推門而入,輕喚一聲:「祖母。」

  好半晌,臥榻那頭才傳來顫顫巍巍一聲:「闌兒來了。」

  裴闌點亮燭燈,步去臥榻前,握住老太君的手:「是,孫兒來了。」然後吩咐臥榻旁的兩名侍婢,「你們且下去吧,今夜由我侍奉在此即可。」

  兩名侍婢應聲而退。

  裴闌靜候在屋內,直到她們的腳步聲遠去,他才將燭燈擱在一旁,重新掩好門窗,回到榻前,摻著老太君下了地,將她扶到外間坐下。

  老太君拄著杖,良久,悠悠歎了一口氣:「說吧。」

  裴闌道:「已定好了,三日後。」

  老太君目色一凝,愕然道:「這……就要舉兵了?」

  裴闌頷首。

  老太君目中的驚愕於是化作痛惜,她狠狠一敲木杖:「冤孽啊!」

  老太君何等人也?她可是曾叱吒沙場多年,當朝頭一位的四品女將軍。

  早在三公子在裴府水榭遇刺之時,她已猜到裴銘或許暗中結黨投奔了某位皇子,後來裴闌受裴銘指使,私藏雲洛密信,不予忠勇侯府翻案的機會,她更坐實了這個揣測。

  可歎她為國效力忠心耿耿,生下的這個兒子,竟是個好大喜功善惡不分的孽障。

  老太君苦勸了裴銘兩年,裴銘不予理會,眼下也只有棄子保孫,護住裴闌了。

  老太君想,闌兒縱然糊塗,到底是她帶大的,家中這麼多子孫都是從文的,只有闌兒習武,是最像她的一個,是以她的話,就算裴銘不聽,闌兒一定會聽的。

  做出這個決定,老太君便裝作病重,讓裴銘日日打發裴闌到榻前盡孝,暗中讓裴闌將外間的近況通通說與她聽。

  沒想到,裴銘竟真的走到了起兵謀反的這一步。

  祖孫二人一時間皆是默然,良久,裴闌道:「兩日前,三公子來見了我一面,與我說了當年侯爺戰死塞北的真相。」

  「是什麼?」老太君問。

  「他說,」裴闌頓了頓,「是因為陵王與父親通敵。」

  老太君大怔,猛地拄打木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難怪他會執迷不悟!!裴府怎麼出了這麼一個混帳東西?!」

  「但孫兒沒有真的信了三公子。」裴闌忙又道,「三公子也並非什麼正派之人,眼下看來,他的逆反之心只怕不亞於陵王,豈知他是不是在挑撥。」

  然而裴闌說這話的時候,卻不禁想起程昶當日冷言冷語的樣子。

  他甚至坦蕩蕩地告訴他:「本王就是在挑撥,但事情的真相是什麼,裴將軍難道看不明白?當年招遠叛變,塞北戰死逾萬人,裴將軍可是親自到了塞北,見識了那裡的慘狀的。」

  「孫兒……打算先將事情查明,再做下一步打算。」裴闌道,「就算,就算要逆了父親,那也該效忠陛下才是,終歸不能中了三公子的圈套。」

  「查明?他們三日後就要舉兵了,你還有多少時間查明?」老太君問。

  她說著,猛地握住裴闌的手:「闌兒,祖母有個法子。」

  她一字一句地道:「去找阿汀。」

  「阿汀?」

  「是。忠勇雲氏一門最是忠直堅勇,到了眼下這個關頭,只怕只有她才能給你指一條明路。」

  「可是阿汀與三公子……」

  「祖母相信她。」老太君道,「你去請她來,讓祖母親自與她說。」

  裴闌苦笑道:「祖母不是不知道,自……阿汀與孫兒退親後,無論孫兒怎麼請,阿汀她也再不願到裴府來了。」

  此話不假,去年年關,乃至今年年關,裴闌都登過忠勇侯府的門,不為別的,只盼著雲浠能來裴府探望老太君。

  然而他每回登門,都被推拒門外,雲浠不是不在,就是以一句事務纏身敷衍過去。

  「那便請大夫為祖母下一劑猛藥。」老太君道,「你去告訴阿汀,就說祖母行將燈枯,臨終想要見她最後一面。」

  「這怎麼行?祖母的身子已然每況愈下,一劑猛藥下去,撐不住了怎麼辦?待孫兒再想想旁的法子。」

  「還要想什麼法子!」老太君急道,「生死存亡之際,宮變一旦發生,流血萬萬千千,不說陵王敗北,裴府一府將被株連,若他成『大業』,你今後敢為這樣的通敵之人戍守邊關?你放心,不看到你父親這個不肖子悔悟,祖母絕不咽下這最後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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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四十九章

  隔日一早,老太君病勢式微的消息便從裴府傳了出來。

  老太君好歹是當朝四品女將軍,一品誥命夫人,朝中的大員與命婦們聞得此事紛紛上裴府探望,然而到了府門口,府上閽人卻稱太君的病來勢洶洶,已近彌留之際,眼下她老人家誰都不願見,唯盼著能再看忠勇侯府的雲氏女一眼。

  這也無怪,雲浠小時候跟著老太君在草原上長大,老太君一直將她視為親孫女,就連雲浠與裴闌的親事也是老太君定下的。後來雲裴兩家雖因解親疏遠了,但生死面前,旁的恩怨都是無傷大雅的小事,工部裴尚書又是出了名的孝子,得知母親的心願,便令裴闌去請雲浠過府。

  眼下雲浠仍被禁足家中,她早已聞得老太君病重,這一回,沒將裴闌拒之門外。

  聽完裴闌的來意,雲浠道:「我可以去探望老太君,但我前陣子犯錯,目下尚未解禁,要離開忠勇侯府,需向陛下報備,由歸德將軍派殿前司的禁衛護送我去。」

  「這個自然。」裴闌立刻應道,「我會親自派人將你的解禁文送入宮中。」

  「還有——」

  雲浠說著,左右看了一眼,正堂中侍立著的奴僕會意,紛紛退出屋外。

  「我去裴府探望老太君這事,非但要向陛下報備,我還要派人告知五殿下、三公子,並命人在三司、樞密院登案作備。我去裴府探望老太君時,不但要由殿前司的禁衛護送,待我進入裴府後,你們要允許我的貼身侍衛崔裕帶著十二名武衛保護我。老太君目下畏寒,應該住在暖閣,我記得裴府的暖閣離側門很近,是以我出入裴府可以不走正門,你們將側門敞開即可。」

  雲浠相信老太君,但她不信裴銘。

  眼下程昶與陵王早已走到劍拔弩張的境地,她看得出裴銘這些年在為誰效力。

  她原本可以待局勢稍定再去探望老太君的,但她等不及了。

  不僅僅因為老太君病勢式微,更因為她近日被禁足在府,無法見到程昶,且程昶竟也沒派人來告知她他的打算,與她同商共議。

  她直覺濤瀾就在眼前,卻不知該怎麼為他遮風避浪,是以才盼著能借這一日的解禁令,上裴府哪怕打探來一丁點的消息也好。

  裴闌明白雲浠的顧慮,老太君早有交代——無論阿汀提什麼要求,都答應她,於是點頭道:「好,我會安排。」

  雲浠的解禁令批復得很快,聽聞是五殿下親自幫著催了一句,一日後,殿前司的禁衛便親自到府上來接她了。

  雲浠到了裴府,由側門而入,帶著崔裕行至暖閣,由侍婢引入屋中。

  裴闌見了她,俯身在老太君耳畔輕聲道:「祖母,阿汀來了。」

  好半晌,臥榻上的婦人才有了動靜,老太君顫顫巍巍地從被衾裡探出手來:「阿汀,過來……」

  雲浠連忙步上前去,本想稱她「老太君」,然而聽到她的聲音有氣無力,心間不由地發澀,想了想,還是像幼時一樣喚了一聲:「祖母。」

  老太君似動容,又說了句什麼,雲浠沒聽清,倒是裴闌附耳聽得分明。

  他於是對暖閣中的一應侍婢道:「祖母有話要單獨對雲家小姐說,你們都下去吧。」

  侍婢們應是,紛紛退出屋外。

  守在一旁的崔裕向雲浠請示:「將軍?」

  雲浠頷首:「你去屋外等我。」

  須臾,裴闌將暖閣的門窗掩好,回到榻前,將老太君摻扶下地。

  老太君拄著杖,慢慢走到雲浠跟前,竟要屈下去膝:「阿汀,祖母帶著闌兒,先跟你賠個罪……」

  雲浠見病重的老太君竟能下地,本是驚愕,轉念一想,很快明白她或是託辭病重才與自己見面的。

  她連忙將老太君扶住:「祖母不必如此,那些事早已過去了,我如今並不在意。」

  「不是為你與闌兒的親事,」老太君將木杖擱在地上,帶著裴闌執意跪下身去,「祖母這一跪,不是給你,是給舒廣還有昔日塞北的萬千將士的,可是眼下他們都不在了,你是舒廣的女兒,只有你代他們受了。」

  「祖母而今已知道當年舒廣之所以會戰亡塞北,都是因為你裴伯父這個孽障幫著陵王通敵!祖母也知道,單這一跪,償不了昔年塞北之血萬千之一二,但事到如今,祖母仍希望你能為闌兒指一條明路,亡羊補牢,為時未晚,千萬莫要他再步上他父親的後塵。」

  雲浠聽了這話,不由沉吟。

  陵王與裴銘羅複尤通敵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眼下五殿下回京,他們三人若想求存,唯謀奪皇位這一條路可走。

  這麼說,老太君所謂的不要讓裴闌步裴銘後塵的意思,難道意指陵王即將謀反?

  雲浠扶起老太君,問:「陵王他……要舉兵了嗎?」

  裴闌應道:「是。」

  他微一頓,倒也不瞞著她:「就在明日。」

  明日即五殿下在明隱寺認祖歸宗的日子,屆時宗室重臣都將到場。

  「明隱寺位於平南山上,山勢險峻,極易藏兵,倘若提前佈置,安插好人手,饒是陛下在金陵的兵馬再多,也足以取得近水樓臺的優勢,這是陵王殿下選在明日動兵的原因。」

  而恐怕,陵王明日舉兵的緣由還不單單為此。

  昭元帝早已對程昶生了忌憚之心,恐怕也會借著明日這個極佳的日子,想辦法先除去程昶。

  而陵王打的,正是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主意。

  難怪程昶什麼都不對她說,他與陵王昭元帝已鬥到了這個份上,就差把刀槍劍戟擺在明面上了。

  到時候兵戈一起,莫說程昶,就算昭元帝與陵王也無法保證自己能全身而退,程昶生性疏離冷清,悲苦只願一個人嘗,沒有十足的把握,只怕不願讓她跟著涉險。

  老太君道:「就算闌兒有千般萬般的不是,但他從小跟著祖母長大,大是大非上尚有方圓,到了這個性命攸關的田地,阿汀,祖母懇求你,拉他一把。」

  雲浠想了一會兒,說道:「祖母德高望重,您的話阿汀原本不該不從,但今日的事非同小可,我想知道——」

  她一頓,目光移向裴闌,「裴將軍自己是怎麼想的?」

  「陵王所犯的是叛國通敵的大罪,眼下更要借著『清君側』的名義謀反,裴將軍身為征戰沙場的武將,難道竟在此事上猶豫不決?」

  否則,他為什麼要非等她來了才做決定?他難道不會自行阻止陵王嗎?

  裴闌今日初見雲浠,憶及與她解親的過往,心中尚有些許雜念,眼下見她一副公事公辦的神色,便將雜念剔除,端然道:「我猶豫不決,絕不是因為我願助陵王謀反,而是因為我心中另有顧慮。」

  「一則,跟著陵王的這個人,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不希望看著他落難伏誅;二則,我也曾跟著父親投於陵王翼下,甚至曾利用過職權幫他辦過一些事,倘他兵敗,我落不著好。」

  裴銘的確瞭解裴闌。

  他這個兒子氣性不高,到了這麼個大是大非的關頭,考慮的還是自己那一畝三分田的事,若非老太君拼著命不要一定要拉這個孫兒一把,只怕裴闌便隨波逐流了。

  「我知道我這麼想有點自私自利,我也的確做過一些卑劣之事,但大事上的黑白我尚分得清。當年侯爺戰亡,招遠叛變後,塞北的失地是我一寸一寸打回來的,我清楚戍邊關戰沙場的苦,因此不希望朝中有人把將士們的血軀白骨當笑話,這一點上,我與祖母是一樣的。何況當年戰死塞北的許多將士裡,也有我的袍澤兄弟。」

  那年裴雲兩家同在塞北,裴闌是跟著雲洛一起在兵營長大的。

  他不但受教於老太君,也曾受教於忠勇侯雲舒廣。

  「自然我找你商量也有私心,一是因為你手上有兵馬,若願與我聯手,我便多一條路可走。更重要的是,你與三公子、五殿下的交情匪淺,倘陵王兵敗,今後無論是他們中的誰做皇帝,你忠勇雲氏一門都能保得性命,如此我也能憑著將功補過保住裴府。」

  或許是因為形式迫在眉睫,裴闌的言語十分誠懇。

  誠懇到將他所有的私心暴露無遺。

  不過這樣才是對的,他們有齟齬,彼此之間本就稱不上信任,只有坦誠相待才有聯手的根基。

  裴闌道:「其實我早就知道陵王有反意,本來打算從長計議,但五殿下回宮回得太倉促了。倉促到無論是陵王,甚至陛下都沒有預先部署的餘地,更莫說我們這些被裹挾進來的人。」

  這也是程昶迫使田澤回宮的目的。

  否則他這麼一個王世子,若給足昭元帝時日慢慢用計,豈不被人蠶食殆盡?

  只有將三方都迫至絕路,才能為自己贏得一線生機。

  雲浠看著裴闌,說道:「你錯了,我不是被裹挾進來的,我本來就是要動兵的。」

  這話一出,老太君和裴闌俱是一怔。

  眼下雲洛回京,忠勇侯府的兵馬都歸了雲洛掌管,而雲浠目下被禁足在府,她如何動兵?

  更何況,只要陵王兵敗,無論程昶程旭誰人做皇帝,忠勇侯府都不當受波及,既如此,她何必著急忙慌地攪到裡頭來,握著兵馬先靜觀其變不好?

  「你明日要直接動兵?」

  「裴將軍很奇怪嗎?」雲浠問。

  她這些年自困境裡走過來,隱忍慣了,但她行事最有方圓,通敵叛國這樣的大是大非擱在她眼裡,黑就是黑,白就是白。

  「陵王串通達滿二皇子,置我父親與塞北萬千將士不能瞑目,我既知道這個真相,本來就要血仇血報。而今他要謀反,我自然當做好起兵攔阻的準備。」

  「但是你尚有禁令在身,擅自動兵實在冒險,還是當先與雲洛商量。」

  畢竟這樣的亂局之下,只要隨意扣上一個罪名,往往救人者就成了殺人者。

  但雲浠不會與雲洛商量。

  因為她動兵的目的,不單單為了復仇。

  若只是復仇,等到陵王豎起「清君側」旗幟的一刻,再帶人勤王不是更妥當?

  可是,三公子呢?

  他說過不想讓她沾上這些,不希望她像他一樣走投無路,但她也說過,她要做他手上最鋒利的利刃的。

  她不願看他在這樣的亂局中孤立無援,她也知道,哪怕三公子再有魄力,再明敏多智,在絕對的兵馬面前,在明刀明槍面前,拼不過就是拼不過。

  雲浠在裴闌與她道明實情的一刻就做好了決定,她一個人帶著兩萬餘兵馬只怕不夠,但,如果能聯合裴闌的兩萬,合起來一共五萬,她就有把握能護住程昶。

  她也並不需要裴闌怎麼助她,只要他不幫著陵王,便能成為一支奇兵。

  所以雲浠的目的除了聯合裴闌阻止陵王,還有一個她不會說出口的,就是保護程昶。

  她甚至想好了倘她沒有護住程昶,又該怎麼辦。

  雲浠道:「我若跟哥哥商量此事,他一定不會同意我帶兵去明隱寺,但我更不希望哥哥涉險。誰都知道我有禁令在身,明日若由我來領兵,成,則功勞便歸忠勇侯府,敗,我是闖禁令出來的,無論哥哥還是手下士卒都被我蒙在鼓裡,因此罪過便能由我一個人來抗。」

  她為了三公子可以生,可以死,但她絕不牽連侯府。

  對裴闌而言,雲浠肯帶兵與他同進退自然最好,這樣就不會他在前方打頭陣,她躲在後面坐享其成。

  而今他二人既誠心結成同盟,裴闌免不了要憂他人之憂,遂問:「雲洛不是好糊弄的,你如何竊走他的兵符?」

  雲浠卻反問:「祖母與裴將軍這些日子是怎麼瞞過裴大人的?」

  她道:「我也一樣。」

  倒也是,便是奸狡如裴銘,也難防至親蒙蔽,雲洛雖從小將雲浠訓到大,心中卻是最信任她這個妹妹的。

  裴闌點頭道:「既如此,那你我二人今日結成同盟,我屆時會派親衛於兩軍之間傳遞消息。」

  他說著,微微一頓,忽然探手入懷中,取出一張沾著血的白絹遞給雲浠。

  「這是我寫的悔過血書,上頭招認了這些年我以權謀私的一些罪責,以及我所知悉的陵王通敵的真相,你且留著。」

  說起來,這血書還是老太君逼著裴闌寫的。

  他與雲浠雖互為同盟,但他如今反了陵王,程昶與田澤又未必會容忍他這個陵王舊臣,今後裴府的生路,還要由忠勇侯府來給。

  是以老太君早在雲浠來前便教導裴闌:「你的生路都要旁人來給,現今要面臨的又是兵變這樣的大事,只有拿出十萬分的誠意,半點不給自己留後路,他人才肯相信你,誠心助你。」

  雲浠拿著血書看了一遍,見上頭竟蓋了裴闌的將軍私印與指印,將其收入袖囊,頷首應道:「多謝。」

  二人再商量罷出兵佈陣的事宜,見日近黃昏,雲浠便起身告辭。

  裴闌一路將雲浠送出府外,雲浠辭別了他,回府的路上,去了一趟藥鋪。

  這些年常為白叔與方芙蘭抓藥,許多藥材的功效她多少也知道一點,夜交藤與合歡皮參雜在一起放入酒中服下,有的人睡上一天一夜都不會醒。

  回到忠勇侯府時天已徹底暗下來了,明日田澤就要認祖歸宗,雲洛今日也要回樞密院。

  雲浠吩咐崔裕:「你去樞密院一趟,告訴哥哥我今日已去看過老太君了,老太君只怕是大限之日將近,請哥哥、阿久,還有寧大哥儘快一起回府一趟。」

  當年老太君在塞北草原上看著雲氏兄妹長大,是她的祖母,自然也是雲洛的祖母。

  雲浠將夜交藤與合歡皮參入酒中時,看了夜穹一眼。

  今夜月朗星稀,曠茫的雲端,寥落地掛著一顆異常明亮的星。

  雲浠仔細辨了辨,竟是七殺之星。

  七殺入魂,厲鬼索命。

  不知誰的血煞就要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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