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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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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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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1:08: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章

  雲浠略怔了下,上前去扶羅姝:「你先起身,有什麼話去裡面說。」

  方芙蘭也從侯府裡跟了出來,與雲浠一起將羅姝扶起,道:「姝兒妹妹傍晚時分就到了,一直等你等到這時候,你是——」

  她本想問雲浠上哪兒去了,餘光一掃,落到程昶身上,旋即明白過來,施了個禮:「三公子。」

  雲浠將羅姝與程昶幾人一併請入府中,招來趙五簡略吩咐了幾句,指著阿久,對方芙蘭道:「阿嫂,這就是阿久,我從前與您提過的。」

  方芙蘭微頷首,笑著對阿久道:「阿久姑娘且稍候,我這便吩咐人把阿汀院子的西廂收拾出來。」

  阿久的目光在方芙蘭臉上落定,她大約是病了,臉色蒼白,可五官確是極美的,煙眉將蹙未蹙,桃花似的眼裡如藏著一汪春江水,饒是在夜裡,也盈盈生輝。

  雲洛初娶方芙蘭為妻那年,草原上的人都說,宣威將軍的夫人,有沉魚落雁之美。

  那時她還不信,心想再怎麼美,能美過阿汀去麼?

  如今真正見了方芙蘭,才知是人外有人。

  阿久一擺手,大喇喇地道:「嫂子不必麻煩,我去阿汀房裡湊合一夜就成!」

  雲浠也道:「阿嫂您的病還沒養好,早點歇下吧,從前在草原上,阿久常跟我擠一塊兒睡的。」

  方芙蘭聽了這話,也不多堅持,叮囑雲浠好生照顧羅姝,與程昶施了個禮,帶著阿久往雲浠的小院去了。

  忠勇侯府是有「貴人」的內應的。

  待方芙蘭幾人走遠,雲浠去正堂門口看了眼,確定四下無人了,才掩上門,為羅姝倒了一杯水,問:「你讓我幫你什麼?」

  羅姝仍是張惶的,她看了眼上首坐著的程昶,捧著水吃了一口,對雲浠道:「阿汀,我阿爹他要把我嫁走,嫁給……樊府的小少爺。」

  雲浠愣了下,樊府的老爺是國子監的祭酒大人,時年已七十高齡,樊府的小少爺之所以謂之「小」,只因行末,實則眼下已過不惑之齡,是可以做祖父的年紀了。

  樊小少爺四十年來一事無成不提,聽說私底下還有些骯髒的癖好,府裡的幾房小妾莫名就被折騰沒了,頭前有一位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前兩年也去了,而今羅複尤要把羅姝嫁過去,是要給這位樊小少爺做續弦?

  「我一聽說阿爹要給我定這門親,就去求過他,求過阿娘,可阿娘只是哭,阿爹和我說,如今求誰都沒用了,這是上頭那個『貴人』的意思,他也保不住我。眼下已納了吉,就要過聘了,要不是撞上了年關節,只怕二月不到,我就該嫁去樊府。阿汀,求求你,幫幫我好嗎?我不想嫁去樊府,嫁給那樣的人,我怕是只有死路一條。」

  官宦人家,女兒一直不如兒子受重視,羅府的女兒多,從前羅姝乖巧聽話,在羅複尤跟前自然得臉一些,可羅複尤這個人,一輩子把仕途看得比身家性命還重,他既投誠了「貴人」,自然不能讓一個女兒擋去自己平步青雲的路。

  把羅姝嫁給那樣一個敗類,羅複尤雖痛心,但也沒奈何,退一步想,羅姝的名聲已毀,這輩子能不能嫁出去還兩說,眼下能攀上國子監祭酒家的小少爺,已算是造化了。

  至於她嫁過去後境遇如何,羅複尤不願思量,也不肯多思量。

  程昶聽了羅姝的話,倒是不意外。

  她為「貴人」所利用,幫著他設局伏殺過他,而今她即便出了刑部大牢,日子怎麼會好過?

  那個「貴人」心狠手辣,區區一名女子何足掛惜?早日封口了事。說不定連嫁去樊府都是個幌子,等把迎親禮一過,日後指不定能不能活命呢。

  畢竟嫁給那樣一個敗類,活不長久也正常。

  雲浠也已聽明白了,她問羅姝:「其實你不是來找我的吧?你真正想找的人是三公子。」

  羅姝捧著水,半晌,低低應了聲「是」。

  她有點不敢看程昶,那日,程昶在刑部大牢裡審她的情形猶令她心生畏懼,可「貴人」和三公子不對付,眼下貴人要置她於死地,她想要求生,只有硬著頭皮來找程昶了。

  羅姝吃了口水,小心翼翼咽下,彷彿生怕動靜大了就會惹程昶不快似的,解釋道:「我不能直接去琮親王府,想著,阿汀你與三公子走得近,或許能幫我帶句話。沒想到……今日竟在這與三公子撞上了。」

  她將杯盞放下,擱在膝頭的手張開又收緊,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快步走到程昶跟前,就勢要跪,只聽程昶淡淡道:「我為什麼要相信你?」

  他此前錯信她,已被害過一回了。

  這一回,為什麼還要信她?

  羅姝忙道:「我、我可以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三公子您。」

  「你知道什麼?」程昶問,「你知道姚素素是怎麼死的嗎?」

  羅姝搖搖頭。

  程昶道:「和你一樣,知道得太多了。」

  那個「貴人」既然能在姚素素的牙關裡塞一枚「耳珠」冤羅姝入獄,說明他一定與姚素素的死有關。姚素素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貴人」還能因為什麼而殺她?

  想都不用想,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亦或者,知道了不該知道的。

  「姚素素貴為樞密使之女,當今皇貴妃的表侄女,他說殺就殺了,所以你要想想,你該要告訴我什麼,才會讓我覺得你值得相信。」程昶道。

  換言之,他要真正的,有價值的消息。

  程昶問:「忠勇侯的冤情,你知道嗎?」

  羅姝搖搖頭:「不知道。」

  「那沒有意義了。」程昶道,「你回吧。」

  「可我、可我知道故太子身隕的真相!」羅姝見程昶不願相幫,情急之下也顧不上會否犯了忌諱,「故太子他不是急病死的,他是……他是被人下了毒!被人害死的!」

  此言出,程昶眉頭一蹙:「真的?」

  他語氣微緩,又問:「你怎麼知道?」

  「那日我去求阿爹不要將我嫁去樊府,在書房外,隱約聽到他在和人說話,言語中提及故太子,又說什麼毒發身亡,那人還說,要早日把那些證人了結了。」

  程昶聽了這話,若有所思。

  照刀疤人毛九臨終前所指,他被「貴人」追殺,是因為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而這個秘密,大約與忠勇侯府有關。

  老忠勇侯的戰死,招遠叛變,累及故太子急病身亡,程昶近日苦查忠勇侯的案子,自然也查了查故太子程暘的死因。

  只不過,宮中提及程暘的卷宗無外乎是些歌功頌德的,末了至繁至簡提一句「病亡」,再找不出其他,且程暘死後,就連當年在東宮侍奉他的一眾侍婢也無蹤跡了。

  宮裡有人猜,或許是昭元帝悲極盛怒,一併賜死了。

  程昶道:「依你所言,故太子若系人投毒致死,陛下難道不查?為何竟會對外說是『病亡』的?」

  「這我不知。」羅姝道,「但三公子請信我,我說的,字字句句都是真話。且我還聽說,那幾個能證明故太子被投毒的證人,如今就被關在,關在……」羅姝細想了想,「關在明隱寺。」

  屋外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動靜。

  若不仔細聽,還以為是院中的蟲鼠。

  但雲浠常年習武,耳力極好,哪能分辨不出來?

  她立刻與程昶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前,驀地把門拉開。

  屋門外站著的人竟然是方芙蘭。

  雲浠一下就愣住了。

  「阿嫂?」她喚。

  張了張口,卻什麼話都說問不出來。

  他們在正堂敘話已敘了大半個時辰,照理方芙蘭早該歇下了,且明日一早,方芙蘭還該去藥鋪看診的,眼下子時過半了,她還未睡下,明早怎麼起得來身?

  方芙蘭對雲浠笑了笑,溫言道:「你回來得晚,眼下夜已過半了,該進些吃食,我白日裡睡夠了,這會兒有些睡不著,便去給你做了碟小點。」

  她說著,把手裡端著的青花碟遞給雲浠,站在屋外對程昶施了個禮,「也請三公子、姝兒妹妹一併用。」便折身回後院去了。

  雲浠看著方芙蘭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回廊盡頭了,還猶自頓在原地。

  忠勇侯府有內應,她是知道的。

  第一回,艄公投案,柯勇來給她報信,方芙蘭在府門口,正要去藥鋪看病。

  第二回 ,關著「艄公」的柴房有動靜,田泗來找她,那天下午,只有方芙蘭、趙五、以及白苓出過門。

  她那時就已對方芙蘭起疑了,只是意外聽說方芙蘭兩回離府去藥鋪看病都有羅姝陪著,才懷疑起羅姝的。

  可日前程昶已與她說了,忠勇侯府的內應,不是羅姝。

  既然不是羅姝,還能是誰呢?

  白苓與趙五都是跟了侯府多少年的人,她不希望是他們。

  但她更不希望是方芙蘭。

  當年雲洛去世,她與方芙蘭相依為命,若非阿嫂陪著她,關心她,要從父兄離世的傷痛中走出來談何容易?

  暗夜的梆子聲響起,子時三刻了。

  程昶見天已太晚,對羅姝道:「事情我都知道了。」言罷,便起身要離開。

  他沒提會否相幫羅姝,但羅姝亦不敢多問,把程昶送到正堂門口,低低說了句:「勞煩三公子。」直愣愣地又回到正堂裡坐下。

  雲浠一路將送到程昶府門外,她有些難過,有些不知所措,心中那個不好的揣測讓她的心緒一沉再沉,沉到無盡的深淵裡。

  她知道,憑三公子的明敏,不可能對忠勇侯府的內應沒有猜想。

  他或許早就有一百種法子揪出這個內應了,他只是照顧她的感受,從來不在她跟前多提內應的事,從不逼著她去找。

  可是他不提,她不能當作無事發生,仔細算來,若非三公子命大,那個「貴人」已害過他兩回性命了。

  孫海平與張大虎套了馬車過來。

  雲浠亦步亦趨地跟在程昶身後,不敢看他,垂眸看著地上,輕聲道:「三公子,方才我阿嫂她……」

  「明日一早,我們一起上明隱寺一趟。」

  不等她說完,程昶就截住她的話頭。

  雲浠被他硬生生打斷,反應了半晌,才問:「明隱寺不是早已封禁了麼?有那麼好去嗎?」

  程昶「嗯」了聲:「我有辦法。」

  他指了指府門,說:「天晚了,你進去吧。」

  雲浠卻搖了搖頭,低聲道:「我送三公子。」

  程昶見她堅持,沒多說,轉身上了馬車。

  馬車在青石巷裡轆轆行起來,程昶默坐了一會兒,掀簾往後一看,雲浠竟還站在原地。

  府門口的燈籠在寒風裡搖搖晃晃,把她單薄的影拉得很長,她大約是難過的,垂著頭,半晌一動不動,就這麼一眼望過去,伶仃又可憐。

  程昶於是叫停了馬車,往回走去。

  雲浠正自惘然地在府門口為程昶站著班子,不期然間,一道修長的身影回到她身前站定。

  雲浠愕然抬頭:「三公子?」

  「有句話忘了和你說。」程昶笑了笑,「真相沒弄清楚前,不急著傷心。」

  雲浠點點頭,片刻,又搖搖頭:「我不是傷心,我就是……」

  就是什麼呢?

  是害怕,擔心,怕那個內應就是阿嫂。

  也是愧疚,怕竟是自己的至親要幫著「貴人」加害三公子。

  「阿汀。」

  程昶忽然喚她。

  他早就想這麼叫她了,總是聽旁人叫,他覺得挺好聽的。

  「還有一句話也忘了說。」他伸手揉了揉她的髮,溫聲道,「一切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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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給程三設定的履歷大概是從小學到大學都是第一名,大學就讀於國內知名學府,大三大四去常青藤某知名學府交換,期間在某知名財團實習,回國後知名財團工作,期間深造過,然後不到三十做到中層。

  所以程三現代的年紀大約二十七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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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7 01:08: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一章

  馬車走遠了。

  雲浠回到侯府,掩上門,往自己的小院走。

  走到一半,她頓住步子,倚著長廊盡頭的廊柱慢慢蹲下。

  她的腦子一片空白,直到現在,都理不清心中究竟是何感受。

  天上有段柔軟的月色,他摘下來,送到她咫尺之間,她分明是不敢接的,他卻告訴她,只要攤開手心就好。

  月色流轉在掌紋之上,清涼溫柔,如有實質。

  她應該是高興的,可是下一刻,她又變得患得患失起來。

  大概這世間太美好的事物都會讓人徒增煩惱,怕留不住,怕守不牢,怕是一場枉夢徒然。

  以至於她連多問一句都不敢,生怕動靜大了,夢就會散似的。

  夜已很深了,夜鴉掠過長廊,歇在廊頭角,聊賴地叫了兩聲,撲棱著又飛走了。

  雲浠借月色,瞧了眼夜鴉的殘影,她此刻神思微定,心中不經意又想起方芙蘭。

  她其實曾認真揣摩過誰會是「貴人」的內應,她甚至懷疑,並且試探過忠勇侯府的每一個人,但是,除了方芙蘭。

  雲洛離世後,方芙蘭是她這世上最親的人,她不能接受是她。

  適才在正堂,她發現方芙蘭或是借著送小點,偷聽程昶與羅姝敘話的一瞬間便已難受得無以復加。

  好在眼下緩過來,想通了,覺得三公子說得對,事情沒弄清楚前,不該急著傷心。

  指不定只是一場誤會呢。

  雲浠籲了口氣,站起身,回到院中。髒髒已睡下了,掀開眼皮,看到她,勉強走過來蹭了蹭她的腿肚子。

  雲浠俯身摸了摸它的頭,聽到屋裡傳來鼾聲,隔窗看了眼,阿久正四仰八叉地睡在她的榻上。

  雲浠於是在屋外打水洗漱乾淨,才推門進屋。

  阿久是在兵營裡待慣了的人,倒頭就睡,一點動靜就醒,她翻身坐起,瞧見雲浠,仔細辨了眼天色,問:「你怎麼這麼晚才回來?」

  雲浠沒說話,在榻前坐下。

  阿久也沒真的等著雲浠答,仰頭躺回榻上,枕著手臂道:「那個羅姝,我記得她小時候個子小小的,老是追在裴闌後頭喊裴二哥哥,如今長大了,樣子變了不少,我差點兒沒認出來。」

  雲浠心中仍記掛著方芙蘭的事,半晌,道:「阿久,我明早要去辦點事,大概要離開金陵一兩天,我阿嫂身子不好,這兩天你能不能幫我陪著她?」

  阿久愣了一下:「啊?明天嗎?」

  「怎麼了,你有事?」

  「有啊。」阿久道,「我要去找我一個朋友。」

  雲浠問:「你不是剛來金陵?哪裡來的朋友?」

  阿久道:「我路上交的啊,不然塞北到金陵這麼遠,我一個人趕路,多沒趣。」

  她想了想,又改了主意,「行了行了,那我這兩天先陪你嫂子唄。」

  「也不必陪。」雲浠思量了一下,找了個藉口,「此前我去京郊平亂,端了幾個匪窩,那些人揚言要報復我,報復忠勇侯府,阿嫂這兩日要去藥鋪看病,你幫我暗中跟著她,保護她就行。」

  阿久爽快道:「成!」

  雲浠想著明日還要早起與程昶去明隱寺,與阿久說完話,脫靴上了榻,閉目就是要睡。

  阿久卻有些睡不著了,她翻過身,支起下頜,「喂,阿汀,你這個嫂子,雲洛是怎麼看上的?從前塞北草原上多少姑娘喜歡他,從沒見他瞧上過誰。」

  「我也說不清。」雲浠道,她回憶了一下:「阿嫂其實挺可憐的,她的父親從前是禮部的侍郎大人,後來犯了事,要被今上問斬,連著發落了他們一家子,阿嫂的母親當時就自縊了。那會兒先皇后剛歿不久,還在梓宮停靈,阿嫂只好進宮跟皇貴妃求情。大約是皇貴妃不願相幫吧,阿嫂心灰意冷,便想著要投湖自盡,我恰好路過瞧見,把她救起來,帶回侯府。」

  「也是巧,沒過半月,哥哥回來了,我記得他當時剛平了嶺南之亂,立了大功,回府後,和我一起照顧了阿嫂幾日,聽說了方府的事,便拿著軍功,請今上赦了阿嫂的罪,把她迎娶進侯府。」

  「照你這麼說,」阿久道,「雲洛那小子,當時竟然是一眼就喜歡上你嫂子了?」

  雲浠道:「應該是吧。」

  阿久咂咂嘴,沒滋沒味地道:「也是,她是長得好看。」

  豈止好看,簡直傾國傾城。

  阿久安靜地在榻上躺了一會兒,伸手揉了揉鼻子,半晌,忽然歎一聲:「哎,我還真有點兒羨慕她。」

  她沒說羨慕什麼,雲浠到底也沒把這話放在心上,左右是個姑娘家,多少都會有些羨慕方芙蘭的。

  那年間金陵城多的是高門閨秀,可才情樣貌均拔尖兒的,便只方芙蘭這麼一個。

  雲浠心裡,其實是很敬重她這位阿嫂的。

  她是塞北長大的野丫頭,而方芙蘭,彷彿就是自秦淮的煙水裡應運而生的。

  她溫柔,平和,善解人意。

  世人看她外表,或許會覺得她不經風雨太過柔弱,實則不然,雲浠知道,她這位阿嫂,其實是外柔內剛的。

  兩人相依為命那幾年,她去衙門謀職,肩負起忠勇侯府的生計,而方芙蘭孀居在家,打理府中一應事物,教老有所管,幼有所依,肩負起的,是忠勇侯府所有人的人心。

  雲洛離世後,方芙蘭曾對雲浠說:「阿汀,你哥哥沒了,阿嫂還在,我們姑嫂倆,從今往後就是這世上最親的親人。」

  便是這麼一句話,才支撐著雲浠,讓她從絕境中走了出來。

  身旁阿久的呼吸已變得綿長,鼾聲漸起。

  雲浠想起往事,望著房樑,喃喃道:「阿久,其實我有時候覺得咱們侯府挺對不住阿嫂的,你說她嫁過來,都沒過上幾天好日子。」

  她說著,想起今夜的事,不知怎麼,就有些難過,又道:「阿久,我阿嫂對我真的挺好的,那幾年,真慶倖有她陪著我,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的。」

  身旁鼾聲忽止。

  阿久翻身坐起,伸手一推雲浠:「雲洛喜歡她,你也喜歡她!我對你不好嗎?我還對你好呢!」

  雲浠盯著她,半晌,道:「你這麼凶,哪裡好了?」

  阿久並手為刀,劈下來:「你再說一次?」

  雲浠抬臂一擋順勢拆了她的招,笑著道:「是,你也對我好,我和哥哥也喜歡你!」

  ……

  因為隔日要去明隱寺,雲浠堪堪睡了兩個時辰,第二天天不亮就起身了。

  明隱寺距金陵不算太遠,跑馬大約要半日,然而十三年前一場血案後,明隱寺所在的平南山整個都被封禁了,跑馬至多到山下,上山還要另想法子。

  昨日程昶雖說了要一起去明隱寺,卻沒提在哪裡碰頭,雲浠本想早點趕去城門口等,剛出侯府不久,碰上個王府廝役,與她道:「小王爺早一個時辰已出發了,雲校尉自行去明隱寺即可,小王爺會在平南山後山腰的七方亭等您。」

  雲浠一聽這話,心中焦急。

  羅姝說,故太子殿下是被「貴人」投毒致死的,且能證明故太子死因的證人,正是在明隱寺。

  若此言不虛,「貴人」得知三公子前去取證,不可能坐視不管,必然會在路上設伏。

  雲浠本想要陪著程昶同上明隱寺,一路上也好護他周全,未料他竟先她一步出發。

  她擔心程昶安危,一路上連連打馬疾奔,想著或能追上程昶,未料平南山已近在眼前了,竟還未見著程昶蹤跡。

  其實程昶也就比雲浠早到一刻。

  他連夜托人給衛玠捎了口信,天不亮就往明隱寺趕。

  馬車走得慢,路上睡了一覺,剛醒來不久,馬車外就有人敲窗,衛玠的聲音傳來:「你也真是,要上明隱寺好歹提早三日說一聲啊,這麼突然著人來知會我,還讓我在路上埋幾個武衛,省得有人伏殺你,我差點兒來不及安排。」

  程昶掀簾看衛玠一眼,問趕車的張大虎:「剛才路上有人擋道嗎?」

  「沒有。」張大虎道:「小王爺,這一路上風平浪靜得很哩!」

  衛玠一聳肩,「你看,白忙活了。」

  程昶若有所思地放下車簾,就著車廂裡早已備好的清水擦了臉,清了口,下了馬車,與衛玠說:「先去七方亭,等個人。」

  衛玠這日倒穿得齊整,一身指揮使常服,可惜臉上的鬍茬仍沒打理乾淨,說話的時候眯縫著眼,就跟沒睡醒似的。

  到了七方亭,他問:「等誰?」

  程昶道:「雲浠。」

  衛玠聽是雲浠,倒是不意外,照上回毛九的說法,程昶被人追殺,大約跟忠勇侯府有關,他要帶著雲浠一起掀追殺他的「貴人」的底兒,合情合理。

  想起忠勇侯府,衛玠想起一事來,問:「上回我不是給你透了個底兒?讓你去查忠勇侯當年『貪功冒進』,和鄆王賑災立功有沒有關係,你查得怎麼樣了?」

  程昶道:「有些眉目了。」

  衛玠問:「所以到底有關係嗎?」

  程昶剛要答,山腳下,只聽一聲駿馬嘶鳴。

  正是午時,雲浠疾馬趕到驛站,「籲」了聲,將韁繩使勁一勒。

  駿馬高高揚起前蹄,嘶鳴不已,雲浠今日沒穿校尉服,一身朱色勁裝,高坐於馬上,整個人沐浴在晴好的日光裡,簡直英姿颯爽。

  衛玠「嘿」了聲,說:「這小丫頭,可真精神!」

  雲浠一展眼,看到程昶,當即翻身下馬,三步並作兩步就往七方亭這裡趕,到得近前,她問程昶:「三公子是何時到的?」

  衛玠道:「他就比你早到一刻。」

  雲浠原還想問程昶這一路上是否平安,但眼下看他無恙,便將這一問省了,轉而與衛玠拱手:「衛大人。」

  衛玠打量了她兩眼,指著她,跟程昶道:「你看她這一路過來足不沾塵的勁兒,明擺著功夫好,你怕路上有危險,帶著她一道上明隱寺來啊,還故意錯開,先後腳過來,怎麼著?你怕她跟著你會出事?你喜歡她啊?」

  雲浠一聽這話,足下一個趔趄,險些踩滑。

  程昶沒應衛玠,順手把她扶了扶,說:「當心。」

  所幸衛玠這話就是隨口一提,見雲浠到了,隨即引著二人往明隱寺走。

  明隱寺雖被封禁,把守的禁衛卻源自皇城司與殿前司。

  一路上有了衛玠帶路,三人暢通無阻,到了寺門口,衛玠將新貼上的封條一拆,說:「進到裡頭就要當心了啊,但凡被殿前司的人瞧見,老狐狸那頭必然就知道你們闖明隱寺了。」

  程昶沒說話,雲浠一點頭:「請衛大人帶路。」

  其實所謂能證明故太子死因的證人,衛玠也不知道是誰,但明隱寺裡,確實秘密關押著從前侍奉東宮的幾個侍婢。

  這是座百年古剎,殿宇繁多,路徑迂回百折。

  好在衛玠已在寺中各處早安排了自己的人手,一路帶著雲浠和程昶避開殿前司的耳目,卻也順利。

  到了一處靜室前,衛玠頓住步子,語重心長地說:「像這種關押著人的靜室,一向是由八個皇城司、八個殿前司的人一同看守,他們殿前司的人跟我的皇城司不對付,這麼個看守法,能起個相互監督的作用,任誰也不敢帶人擅闖。」

  程昶四下看了看:「怎麼沒見著殿前司的人?」

  「你還問?「衛玠道,「我早跟你說了,要上明隱寺來,最起碼提前三日跟我打招呼,你這麼連著夜的知會我,我能怎麼辦?」

  他抬起一腳,把門踹開,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殿前司的禁衛。

  衛玠續道:「我只能裝醉,拿酒壺把他們一齊砸暈了。」

  程昶:「……」

  雲浠:「……」

  衛玠又催促:「你們要見的證人就關在隔間裡,趕緊的快審吧,省得待會兒地上這幾個醒了,我還得挨個砸一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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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二章

  到了隔間外,程昶剛要推門,衛玠又說:「我連夜打聽了下,當年故太子身隕後,被關來明隱寺的東宮侍婢其實不少,但人嘛,一旦被關押久了,成日裡擔驚受怕的,這兒——」他伸手敲了敲腦子,「難免會出問題。這些年陸續瘋了幾個,被帶走後,人就沒了。八成是老狐狸怕他們亂說話,私底下處置了。餘下這裡關著的兩個,腦子約莫還清醒,就是對人戒備得很,你問他們話,他們未必會答。」

  程昶點了一下頭,進到隔間裡,果見得一名宮女,一名內侍。

  他們二人均瘦得不成人形,見了程昶,一如見了索命閻王般,驚恐萬狀地往角落裡鑽。

  程昶先沒開腔,步去桌前,倒了杯水,然後來到侍婢二人跟前,把水遞給他們,說:「你們別怕,我不會傷害你們的。」

  這兩人只戰戰兢兢地看他一眼,並不接他遞來的水。

  這卻合理。

  方才衛玠說了,這些年,關在明隱寺的東宮侍婢瘋了死了不少。對這二人而言,程昶幾人是不速之客,不接他的水,說明他們戒備,怕水裡有毒。

  戒備好,戒備說明他們神志清醒,能猜到他來做什麼,這樣他大可不必掩飾,直言不諱反而能取得他們信任。

  程昶把水放到一邊,又說:「我到這裡來,是為了跟你們打聽故太子程暘的死因。」

  他道:「當年太子殿下走得蹊蹺,朝中一直有異聲,後來陛下把此事壓了下來,慢慢的就沒人再提了,最近朝局動盪,此案又被翻到了檯面上。」

  他沒提朝局因何動盪,這二人若能聽明白他的話,該知道皇權即將更替。

  程昶道:「我知道,陛下之所以留下你二人,乃是因為你二人曾侍奉故太子左右,知道他真正的死因。但是——」

  他一頓,「秘密不說出來,帶到墳墓裡,終究只是個沒人曉得的秘密罷了。想要逆天改命,單靠守口如瓶是不行的。今日江山是昭元帝坐主,或許會留你們在此苟且,再過個一年半載,倘上頭換了人,能不能留你們性命就兩說了,你們說對嗎?」

  這話出,衛玠先嚇了一跳。

  他平日裡說話已很不講究了,至多也就罵今上一句「老狐狸」,程昶的語氣聽著平和,到末了一個江山易主,這是明擺著咒老狐狸死啊!

  這要被人聽了去,直接拖到刑場問罪綽綽有餘。

  但還別說,程昶的話竟是有效,其中那名內侍略有鬆動,抬起眼皮,看了程昶一眼。

  程昶繼續道:「故太子仁德,遠勝過陵王鄆王,我一直敬他。眼下朝局動盪,江山將來誰人做主猶未可知,覆巢之下無完卵,你們想要活命,我也想活命,明隱寺早就被封禁,我既然甘冒風險來找你們,你們該知道我與你們休憩與共。否則我何必理會你們?何必理會故太子究竟是怎麼死的?任由新繼位的君主一道旨意把你們清理了不好麼?」

  宮女聽了這話,抱膝蜷得更緊。

  那名內侍猶疑許久,瑟瑟縮縮地問道:「陛下……陛下他,要立鄆王殿下為太子了麼?」

  程昶心間一頓,是鄆王?

  但他沒答這話,只是道:「我是琮親王府的人,眼下在御史台當差,我不能保證一定能救你們的性命,但你們如果把當年的真相告訴我,應該有一線生機,你們信我嗎?」

  「奴婢知道你。」良久,內侍說道,「你是琮親王府的三公子,從前你來東宮,奴婢跟著太子殿下,見過你幾回。」

  他問:「你……你想知道什麼真相?」

  程昶問道:「當年塔格草原蠻敵來襲,太子殿下為何要保舉忠勇侯?」

  這一問甫一聽上去沒甚意義,忠勇侯鎮守塞北,塞北出了事,自然該由他出征。

  可仔細想想,卻不儘然。

  當皇帝的心裡,總有些不便說出口的計較,譬如馭下要講究制衡之術,又譬如,守疆土的將領要常換常新,否則一個老將在同一個地方駐守太久,得了那裡的軍心民心,容易做成土皇帝,變成朝廷的心腹大患。

  當時昭元帝剛召回雲舒廣,目的就是為了另派將領鎮守塞北,故太子明慧,應該猜得到他父皇的心思,怎麼雲舒廣才回金陵不到一年,他竟逆著昭元帝,竭力保舉忠勇侯出征了呢?

  衛玠一挑眉,沒想到三公子見微知著,竟能瞧出旁人想不到的這一層端倪。

  被程昶這麼一引,內侍倒真憶起一事來:「太子殿下的身子一直不大好,先皇后病逝那年,他剛大病過一場,好不容易養好了些,塔格草原就出事了。當時忠勇侯剛回金陵大約半年,太子殿下雖與他見過兩回,倒是沒提要請他出征的事。後來陛下都已將出征的將軍定下來了,太子殿下不知是得了什麼消息,忽然懇請陛下讓忠勇侯出征。陛下一貫信賴太子殿下,便由了他。」

  程昶問:「太子殿下當時得了什麼消息?」

  「這個奴婢不知。」內侍道,「忠勇侯出征後,太子殿下的病便一直不見起色,大約是成日裡擔心塞北的戰況吧,畢竟忠勇侯是他保舉的。所以後來忠勇侯慘勝犧牲的消息傳來,殿下他自責不已,病情愈發重了。」

  「陛下傳了太醫為殿下診治,太醫說,太子殿下是病在心裡,倘能醫好心病,或許還有一線希望。其實當時太子殿下的身子已大不好了,太醫這話,不過是了寬慰陛下。奈何陛下信了他,為了讓殿下不那麼自責,認定塞北一役慘勝,乃忠勇侯貪功冒進的過失,還褫了宣威將軍統帥的銜,讓他作為招遠的副將出征。」

  然而正是這個決定,招遠叛變,累及塔格草原一役大敗,太子程暘病入膏肓。

  「敗仗的消息傳來,殿下他傷心不已,立刻就找了人去查。」

  「查什麼?」

  「不知道。」內侍道,「太子殿下他養了一些很忠心的武衛,他們要查什麼,像奴婢這等身份的人,是不讓曉得的。不過照奴婢看,或許是招遠叛變的內情吧。」

  「不對。」一旁的宮女忽然出聲,「太子殿下查的事情,跟先皇后有關係。」

  「你怎麼知道?」程昶問。

  宮女道:「有幾回我為太子殿下打水更衣,站在寢殿外,隱隱約約聽到太子殿下和武衛的談話,說『先皇后』什麼,哦對了,還提過『明隱寺』。」

  「但他們究竟在說什麼,奴婢就不得而知了。」宮女道,「而且一直到太子殿下身隕的前一日,他還傳了那個武衛,奴婢最後聽到武衛對故太子說『尚未找到』,又說『幾年過去,樣子都變了』,大約先皇后仙逝以後,太子殿下他就在找什麼人吧。」

  程昶聽了這話,對衛玠對視一眼,若有所思。

  如果這宮女與內侍所言不虛,太子程暘一直以來都在一個與明隱寺有關的人。那麼這個人,極可能就是衛玠日前提過的昭元帝流落在外的皇子。

  可是,先皇后乃正宮娘娘,育有幾子幾女,彤冊上記得清楚明白,這個流落民間的皇子必然非她所出。既然非她所出,與她又有什麼關係呢?

  當年故太子忽然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是否也與這個皇子有關?

  但程昶並未在這個問題上多做停留,當年的大致情況已瞭解得差不多了,他單刀直入:「故太子究竟是怎麼沒的?為何會有人說是投毒?」

  「這……」內侍稍微猶豫,「當年太子殿下確實被人投了毒。那個投毒的人,就是鄆王。」

  「其實當時殿下已無藥可醫了,就是強撐下去,至多也就能活過三五日吧。但是那日太子殿下不知想到了什麼,忽然讓奴婢二人為他整衣冠,要去面聖。奴婢們為他整到一半,鄆王就來了,端了一碗參湯,稱是『萬年血參』要敬獻給太子,說吃了對身子大有裨益。但太子殿下似有話要對鄆王說,屏退了奴婢二人。」

  「奴婢二人剛退出殿閣不久,就聽到裡頭傳來碎碗之聲,太子殿下怒斥說……」內侍想了想,「他說鄆王『糊塗』,又說他『竟敢投毒來害他,他本來當他犯了錯,有心悔過,不打算與他計較了』。奴婢二人聽是出了事,就進了殿裡去,看到,看到……」

  內侍說到這裡,整個人不禁顫抖起來。

  想必那一定是一段令人生怖的往事,時隔數年回憶,仍令人惶然難以自抑。

  程昶知道,越是這個時候,越不能著急,他溫聲道:「你慢慢說,不要急。」

  內侍點了一下頭,也顧不上手邊上的水是否有毒了,端起來吃了一口,緩了半晌心緒,才艱難道:「當時太子殿下嘴角和衣襟上滿是血漬,也不知是嘔出來的,還是吃那毒湯吃的,眼底與印堂已發黑,整個人如失了魂的鬼,但他還活著,還在痛斥鄆王。斥著斥著,到了最後就哭了。」

  「哭了?」

  「是。」內侍道,「太子殿下很自責,說是他對不起忠勇侯,對不起雲氏一門。」

  「後來,大約是東宮這裡的動靜太大了,把陛下驚來了,陛下看到地上鄆王給太子殿下送的藥湯,讓太醫驗,聽是確實有毒,立刻就讓禁衛把太醫殺了,還下令讓把我們這些在東宮伺候的一併關來明隱寺。他告訴鄆王,留下我們這些證人,是為了讓他知道怕,知道畏懼。」

  程昶問:「所以那碗毒湯,太子殿下究竟是吃了嗎?」

  「吃沒吃奴婢們不知,但是太子殿下他當時確實就『急病』去世了,他臨終時似乎想要對陛下說什麼,但是沒來得及。奴婢這些年想了想,大概是太子殿下得知了鄆王的一樁錯處,預備著要告訴陛下,鄆王想要阻攔他,一不做二不休,送來毒藥湯,左右那時太子殿下也沒幾天可活了,便是吃了藥湯身亡,大約也不會有人懷疑他的死因。至於鄆王殿下的那樁錯處,哦對了,太子殿下斥鄆王的時候,似乎提到了『忠勇侯』,提到了什麼『屯糧』。」

  程昶心緒一沉,果然。

  「什麼意思?」雲浠問,「什麼屯糧?你的意思是,我阿爹……忠勇侯當年犧牲,與太子殿下說的『屯糧』有關係?」

  內侍搖了搖頭:「奴婢不知,奴婢已把所知道的,全告訴你們了。」

  程昶點頭:「好,辛苦你二人了。」

  該問的話已問完,程昶三人離開靜室。

  天已黃昏,衛玠一腳把一個昏暈的殿前司禁衛踹去一邊,感慨道:「這個老狐狸,也是能忍天下之不能忍了,一個兒子想要把另一個兒子害死,居然還鎮定地收拾殘局。」

  「倒也是。」他想了想,「反正大兒子是個將死之人,吃不吃那碗毒湯,都沒兩天活頭了。老四再混帳,到底還是他親生的種,打斷骨頭連著筋呢,權衡一下利弊,是該保住小的。老狐狸能在這種情形下權衡利弊,這份兒心性忒難得了,怪不得能做皇帝。」

  他看戲似的,揶揄喟歎地說了半晌,身旁兩人一個也不接腔。

  衛玠看程昶一眼,見他眉間微擰,若有所思,不耐道:「我說你們倆,怎麼都跟鋸了嘴的葫蘆似的?眼下這事兒不是明擺著了麼?太子殿下知道了老狐狸有個流落在外的私生兒,差人去找,沒找著,他當時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約莫也跟這事兒有關係,結果沒料忠勇侯在塞北打仗的時候,鄆王暗自調走了他的兵糧,忠勇侯逼不得已,只能速戰速決,因此『貪功冒進』追出關外,慘勝犧牲。」

  「太子殿下覺得忠勇侯犧牲的事有蹊蹺,命人追查真相,得知忠勇侯是被鄆王害的,急著去告訴老狐狸,鄆王估計臨時知道了這事兒,為了攔下太子殿下,端了碗毒湯過去,其實太子殿下吃不吃那碗毒湯並不重要,他得知是鄆王下毒,就算不吃,氣也給氣死了。」

  「當時老狐狸到了,一見這事,估摸著掐死他家老四的心都有了。可他氣歸氣,心裡又想了,老大反正都這樣了,總不能讓老四陪著他去見閻王吧,要是兩個兒子一起沒了,估計他老人家下陰曹地府的時辰也不遠了,所以就決定保住老四。」

  「老四畢竟幹了樁混帳事,老狐狸雖要保他,但也不願讓他活這麼容易,所以呢,又留下幾個證人關來明隱寺,讓老四時時刻刻知道厲害。」

  「至於你。」衛玠對程昶道,「你的事兒就更簡單了,那個毛九不是說『貴人』追殺你和忠勇侯府有關係嗎?你鐵定是知道了鄆王調用忠勇侯屯糧的事兒,且還知道了鄆王為著這個事兒毒害了太子殿下。鄆王想著,就算老狐狸願意包庇他,可要是滿朝文武知道了這個秘密,鐵定不會讓他好過,到時彈劾他的摺子能把御案淹死,只怕老狐狸也保不住他,所以他肯定不能讓知道秘密的你活著,一不做二不休,只好派人殺你了。」

  三個人出了明隱寺,衛玠一路說得口乾舌燥,帶程昶與雲浠到了山下的歇腳處,就著桌上的冷茶猛吃一口,看暮已四合,說:「快餓死了,怎麼著,一起出去打個尖兒?」

  程昶看雲浠一眼,見她十分低落的樣子,說道:「你去吧,我不去了。」

  「成。」衛玠道,「那我給你倆捎兩張餅回來。」一面往小院外走,一面感歎,「可瞧瞧我這人兒吧,管吃又管住,管開路還給善後,真是菩薩似的大仙人喲,打著燈籠都找不著!」

  這是平南山下的一處院落,天黑趕不及回金陵城,要在此處湊合一晚,到了戌末,四野幾乎無人,程昶趁著天末還有一絲光亮,找著燭臺點了燈。

  他將燈放在桌上,轉頭看雲浠一眼,她仍站在屋門口沒動,整個人訥訥的,像是覺察到他的目光,低聲問:「三公子,我阿爹當年的冤情,您已查到了對嗎?」

  「是不是……」她略一停,抿了一下乾澀的唇,「是不是,真如衛大人所說言,是鄆王暗中調走了本該發去塞北的屯糧?」

  程昶點頭:「是。」

  他得了衛玠的點撥,近一月在御史台值廬裡苦翻舊案卷宗,在細枝末節處搜尋因果,不是沒有成效的。

  真相殘忍,他本不願告訴雲浠的,可轉念一想,英烈守疆禦敵而死,為何卻要背負「貪功」的駡名?生死一場徒然,難道連他至親女兒都不配知道真相嗎?

  程昶道:「當年忠勇侯出征塞北,因兵糧短缺,曾給樞密院寫過急函,求掉兵糧,但因當時淮北大旱,鄆王前去賑災,糧草不夠,於是暗中與姚杭山合謀,秘密徵用了應該發去塞北的屯糧,忠勇侯……大約是久等不來兵糧,只好以速戰速決之術追出關外,才致萬餘將士犧牲,他自己也賠了性命。」

  「當年樞密院稱,阿爹八百里加急求調兵糧,驛使路上耽擱,等信送到金陵,足足晚了三月。」雲浠道,「所以,其實不是驛使耽擱,是樞密院私自壓了阿爹的信,非但不給他發兵,還把他要急用的屯糧調去給鄆王賑災立功勞了?!」

  雲浠胸口氣血翻湧,她強忍了忍,才又問:「三公子有證據嗎?」

  程昶搖了搖頭:「我近日借著值勤之故,翻了下從前的卷宗,這些因果都是我從卷宗的細枝末節裡推斷出來的,眼下雖得了明隱寺那兩個宮人證實,但是沒證據。而且這案子是陛下壓下來的,有心要包庇鄆王,證據應該在戶部,但不好找。」

  或者應該說,他們這麼暗底下追查,根本沒可能找到證據。

  雲浠愣道:「也就是說,我現在想給我阿爹伸冤,無望了是嗎?」

  她伸手,指向綏宮的方向,「我阿爹在邊疆出生入死,那個人只為了把一樁案辦漂亮,辦得能叫滿朝文武臣服,能在他父皇跟前得臉,就害了我父親和塞北萬千將士的性命?!而即使這樣,我都不能為阿爹伸冤,還要眼睜睜地看他坐上儲位,成為繼任太子?」

  她其實並不執著於真相,因無論外間怎麼說,她一直是相信雲舒廣的。

  雲氏一門頂天立地,忠勇二字一以貫之,何懼蜚短流長?

  可塞北英烈之魂尚未安息,她卻要眼睜睜看著他們一身傲骨鐵膽變作他人的晉身之階,一腔保家衛國的熱血化為丹墀臺上的赤,被那人踩在腳下,不屑一顧。

  她咽不下這口氣。

  雲浠覺得自己其實是不難過的,她就是憤怒,是悲慨,她太難受了,喉嚨口彷彿堵著一塊巨石,難吐難咽。

  好不容易沉了口氣,雙眼一開一合,一滴淚便逕自跌落,直直打在地上。

  雲浠愣了愣,才發現自己竟然流淚了,她抬起手臂去揩,剛伸到半空,便被人握住。

  他的指間的清涼的,他把她拉近,拉入懷中,身上的氣息也是冷冽的。

  程昶喚了聲:「阿汀。」

  雲浠她一抬眼,就能看見他線條清冷的下頜。

  她於是僵在他懷裡,動也不敢動。

  程昶沉默許久,問:「阿汀,你信我嗎?」

  不等她答,他說:「我不會讓鄆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為你討回來。」

  「英烈為國捐軀,在我的家鄉,是該封功建碑,讓後世銘記的。你父親和你哥哥該得的清白,憑他是太子,是皇帝,都不能抹去。」

  雲浠聽了這話,不由問:「三公子要怎麼做?」

  程昶望著已經徹底暗下來的夜,半晌,說:「暫等一等。」

  二人還未等到一刻,出去打尖兒的衛玠急匆匆回來了,他兩手空空,顯見得是忘了給雲浠和程昶捎餅,催促道:「趕緊走吧,殿前司的人不知道怎麼回事,居然找到這兒來了。」

  這個小院是他在明隱寺當差的時候閑來無事蓋的,拿木柵欄圍了一塊地,搭了兩個茅草屋,按理不該有人知道。

  程昶道:「這幾天有人跟蹤我,我留意了一下,像是殿前司的人,應該是陛下派的。」

  「有這回事?」衛玠一愣:「那你今早過來,是怎麼把他們甩開的?」

  程昶看他一眼:「我沒甩開。」

  衛玠覺得自己沒聽明白,說:「你沒甩開?你沒甩開,那他們跟著過來,不就知道我帶著你倆上明隱寺了麼?」

  程昶道:「嗯,知道。」

  衛玠茫然地看著他,過了會兒,問:「不是,你的意思是,你是故意把他們引過來的?」

  程昶道:「我查到鄆王私自調用忠勇侯的屯糧,找不到證據,沒法往下查。正好明隱寺這裡有證人,把殿前司的人引過來,由他們把證人帶進宮,當著文武百官的面,告去金鑾殿上,跟陛下討個明令,這樣才能去戶部取證。」

  昭元帝不是喜歡粉飾太平嗎?反正無惡不作的人又不是他,他憑什麼要幫他的寶貝兒子藏著掖著?把一切掀開來擺在明面上,才是最有效,最能切中要害的辦法。

  天下之大,並非皇帝一家之言,為人君者,更要顧及民心,顧及臣心。

  何況昭元帝還是這麼一個愛惜聲名,愛做表面公正的帝王。

  他勵精圖治了一生,臨到末了,不會願意把一輩子的盛名賠進去。

  程昶不信把事情鬧開,在鐵證面前,他還能包庇鄆王。

  衛玠道:「我不是跟你說了嗎?殿前司那個宣稚有點愚忠,你把他引過來,他如果得了老狐狸的令,把那兩個證人私下處置了怎麼辦?反正神不知鬼不覺的。」

  「不會。」程昶道,「今天是正月十六,各衙署開朝第一日,多的是往來值勤的,歸德將軍的動向,宮裡各個部衙的大臣都瞧在眼裡,他來明隱寺解決一兩個證人容易,但他不可能解決掉我,再說了——」

  程昶道:「你和你的皇城司不也在這兒麼。」

  衛玠覺得自己要瘋:「你玩兒這麼大,事先怎麼不跟老子說一聲?!」

  他又道:「你倆玩兒吧,老子不奉陪了!」

  言罷,掉頭就走。

  走到小院外,忽然頓住,垂頭喪氣地走回來,蹲下身,歎了口氣:「唉,老子被你坑死了……」

  下一刻,一列禁衛舉著火把進了小院,宣稚越眾而出,拱手道:「三公子,衛大人,雲校尉,陛下有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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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1:5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三章

  回程的馬車走得慢,到了綏宮,已近天明時分了。

  正月十七,開朝的第二日,一應政務步上正軌,廷議上多的是要事相商,加之日前嶺南一帶有亂,昭元帝特地把早朝提前了一個時辰。

  宣稚帶程昶三人入得宮內,見金鑾殿廷議已始,便道:「請三公子、衛大人、雲校尉在偏殿暫候,待早朝散了,在下再為三位通稟。」

  程昶道:「歸德將軍不必麻煩,我有要事要奏請陛下,這就去金鑾殿面聖。」

  宣稚愣了愣,直覺應該攔著程昶,可是,便是不提程昶小王爺的身份,單他四品侍御史的銜,足有資格去廷議議政了。

  宣稚於是點了一下頭,看了殿外的內侍官一眼。內侍官會意,入內通稟,不一會兒出來,道:「三公子,陛下有請。」

  金鑾殿上的文武官分列左右兩側,樞密使姚杭山稟完嶺南之亂,見程昶進殿,退去右首。

  程昶撩袍,跪地請罪道:「臣昨晚不顧陛下禁令,擅闖了明隱寺,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自然知道程昶為何要闖明隱寺,倘要降罪,就要問明事由,他不願問,是以道:「無妨,你起身吧。」

  程昶謝過,站起身,卻並不退去一旁,他續著方才的話頭道:「稟陛下,臣之所以闖明隱寺,乃是因為六年前塞北一役。」

  「年關前後,臣整理卷宗,無意中發現六年前,塞北一役或有內情。臣起初只是懷疑,輾轉打聽,終於在明隱寺裡找到兩名證人,證實當年忠勇侯苦戰而亡,與鄆王殿下賑災淮北有關。」

  此言出,滿殿俱驚。

  當年淮北大旱,災民數以萬計,救災的糧食久日不至,暴民四起,當地官府連夜上報朝廷,然而滿朝文武,誰也不敢接這燙手的山芋。

  昭元帝急得幾宿睡不著覺,到末了,竟是沒甚政績的鄆王主動請纓,把這樁誰也辦不好的差事辦好了。

  那時朝廷不是沒有異聲,但塞北剛死了萬餘將士,誰也不願在這個關頭去觸昭元帝黴頭。

  以至於後來招遠叛變、宣威戰死、太子薨逝,軍務政務一度亂成一鍋粥,更無人有暇去理會鄆王是怎麼賑的災了。

  而今鄆王妃有孕,昭元帝屬意鄆王為太子,明裡暗裡只差一道冊封的恩旨了,琮親王府的三公子竟挑在這個當口,彈劾起未來的儲君了。

  「三公子這話從何說起?」一名身著孔雀補子的大員越眾而出。

  程昶定眼認了認,此人乃吏部侍郎,年前鄆王妃有孕的消息傳出後,上書請立鄆王為儲的幾位大臣裡就有他。

  「當年鄆王殿下在淮北賑災,忠勇侯在塞北統兵禦敵,兩地相隔千里,如何竟會扯上干係?」

  程昶道:「相隔千里不假,但當時忠勇侯急用糧,鄆王殿下也急用糧,兩地都需糧草,自然就有關係了。」

  「聽明嬰這話的意思,竟是在懷疑本王私下調用了本該發往塞北的屯糧?」鄆王盯著程昶,悠悠道。

  他步去殿中,朝上一拱手:「父皇明鑒,當年淮北大旱,兒臣賑災所用的糧草,朝廷的載錄上記得清清楚楚,一為當地官府開倉放糧;二為淮南、淮西、江南一帶富商所捐贈;三為朝廷急征南方各地糧草,發往淮北。誠然當時運糧發糧的路線不佳,這是因為大旱導致暴民四起,為了使糧草平安送達淮北,有時不得不選擇繞道而行。」

  「明嬰初任侍御史不過一月,便是盡閱當年卷宗,又能找到幾分因果緣由?本王知你蒙受父皇看重,急於為朝廷建功,但你總不能僅憑著一星半點的『莫須有』,就給本王扣上私調兵糧這麼大一頂帽子,把本王賑災之苦勞盡數抹殺吧?」

  他一拂袖,朝昭元帝深深一揖:「父皇,兒臣當年赴淮北賑災,看災民苦狀,感同身受,幾欲愴然涕下。所募集的每一顆糧,都是兒臣日夜不寐辛苦籌得的,兒臣問心無愧!」

  「你真的問心無愧嗎?」程昶道,「就像你說的,當時淮北有暴民,你運糧的時候,為了避免暴民攔路哄搶,不得不選擇繞道。可是你繞道,至多也就在附近的山裡、鄉鎮繞一繞罷了,為什麼竟然會繞到西北,甚至北境去?」

  鄆王一愣:「什麼西北,北境?本王不知你在說什麼。」

  程昶道:「朝廷糧食的用途各有不同,你賑災用的糧,除了富商捐的,大部分都是官糧;塞北忠勇侯打仗所用的糧,是邊境屯兵時期的屯糧。這些年西北與北境沒有戰事,邊疆將士耕耘所產的糧食,大部分都發往塞北。你說你沒有私自調糧,那麼你的運糧路線,為什麼會途經西北?」

  鄆王道:「本王方才已說得很明白了,本王所調的糧食,除了當地官府捐贈的,大都來自江南、淮南與淮西,本王從未從西北與北境一帶調過糧。」

  程昶道:「長途運糧,途經的驛站數以千計。你可以修改運糧的路線,但你不能修改運糧所經過的驛站數目,否則會與當地官府統計的數目不相符。也因此,你修改運糧路線時,選擇以避開暴民為藉口,在同一個地方反復繞行,經過同一個驛站兩次甚至三次之多,可是上千個驛站,你總會疏漏幾個,那幾個我查了,正是在西北附近。你運糧路線不合理就不提了,話說回來,你說你運糧要繞開暴民,這我理解,但據我所知,你當時前去賑災,樞密院發了五千軍衛給你,加上當地官府還有許多官兵,合在一起,還治不住暴民?」

  「你或許想說暴民也是民,不過是因為大旱才落草為寇,你不想傷他們,但當時災情緊急,數萬災民等著糧草救命,孰輕孰重,你難道分不清楚?你為避暴民繞行以至糧草延至,豈不是本末倒置?」

  「其實事實恰恰相反。」程昶看著鄆王,說道,「你初到淮北,立功心切,沒有勘查好路線與當地情況就急於調糧,並且催促各方加快運糧,結果從江南、淮西運送的一大批糧在路上遭到暴民哄搶。」

  「好好的糧被你弄沒了,淮北等著救濟的數萬災民怎麼辦?你心知闖了禍,慌於彌補,便求助於樞密院姚大人。當時恰逢忠勇侯也要用糧,西北與北境的屯糧即將發往塞北,你二人於是合謀,推說是驛使路上耽擱,將忠勇侯求調兵糧的急函壓下,暗改了運糧路線,私自調換了屯糧與官糧,以至忠勇侯久等不來兵糧,只好速戰速決,追出關外。」

  「陛下——」程昶言罷,姚杭山越眾一步伏地跪下,懇切道,「塞北將士戍邊辛苦,臣從來體恤他們,歷來但凡忠勇侯求糧,臣從未敢有一日耽擱,三公子此言空口無憑,純屬妄斷妄測,這樣的事,臣絕沒有做過,絕沒有做過啊!」

  「我是沒有什麼切實的憑證。」程昶道。

  「但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從西北運糧,文書上可以作假,但糧草所經的驛站做不了假,倘若你們真的問心無愧,沿著千餘個驛站問過去,問問驛丞,問問當地官兵,六年前究竟有無大批糧草自這裡經過,發往淮北,一切自當一目了然,你們敢嗎?」

  「邊境屯糧,每年到底有多少收成,樞密院、戶部都有記錄,且其產出數目,與各地的官糧必不相同。你們魚目混珠,私自換糧,或許可以改一年的數字,但你們不可能把之前每一年的數目逐一改過,只要從戶部調出黃冊,兩廂一做對比,算一算經年下來各方產出的平均數,其中端倪必然自現,你們敢嗎?」

  「況且,」程昶一頓,「我雖沒有實證,輾轉打聽,得知當年忠勇侯犧牲後,故太子殿下懷疑其死因,遣人赴塞北細查,得知竟是你暗中調走屯糧,盛怒之下,以至病發而亡,此事當時伺候在故太子殿下身邊的兩名侍婢均可作證。這二人昨日被我從明隱寺帶了出來,眼下就候在宮門外,我這就懇請陛下將他們傳來金鑾殿上對峙,你們敢嗎?!」

  鄆王本以為程昶不學無術,便是這大半年來轉了心性,可他終究不熟悉文書,難以鑽研,便是花足一月翻閱卷宗,哪能找到什麼端倪?未料他專注又細緻,非但把卷宗閱盡,還能比照著大綏地志,把他運糧路線的不合理處一一找出,從千餘驛站裡辨出西北的那幾個。他甚至不知什麼時候學了算術,連戶部最繁雜的錢糧賬冊該怎麼算,算過後又該怎麼剖析,都了如指掌。

  直到現在,鄆王終於慌了神。

  賑災是朝政大事,這樣大的案子,他哪怕身為皇子,有姚杭山相幫,也不可能手眼通天,把紕漏藏得嚴嚴實實,倘有心要查,何愁找不著證據?

  當年只因朝政軍政太亂,故太子又急病難癒,一眾朝臣不願火上澆油,才讓他糊弄了過去。

  更重要的是,那時昭元帝有心袒護他。

  可是,哪怕天子有心袒護,是非公道自在人心,昭元帝愛惜聲名,在鐵證面前,當著一眾朝臣,難道還會偏袒他嗎?

  何況,若他所料不假,程昶從明隱寺帶回來的兩名宮婢,正是當年伺候在程暘身邊,看著他把毒藥湯送去程暘臥榻邊的那兩個。

  故太子仁德,極得人心,這一殿朝臣或許不會為了一個忠勇侯得罪將來的儲君,但若他們得知他曾給故太子下毒,必會為故太子討回公道的。

  鄆王思及此,心思急轉,忽生一計,心道當年他給程暘下毒,父皇是知道的,父皇包庇他,實屬幫兇,這麼看,父皇應與他是同一邊兒的,只要不讓那兩個侍婢上殿,道出當年的實情,至於程昶要查的戶部賬冊、調糧路線,那都是日後的事,未必沒有轉圜的餘地。

  鄆王目光落在昭元帝身上,見他正目色陰鷙地盯著程昶,順勢就道:「父皇,明隱寺早被封禁,明嬰擅闖原就是罪過,還口口聲聲稱是從裡頭找到了證人,他稱兒臣立功心切,兒臣看他才是立功心切!他要請翻戶部黃冊,要算糧草,要遣人去淮北甚至西北查運糧路線,兒臣清清白白,憑他去查!但請父皇莫要聽信了他的讒言,誤將兩個連身份都難以查清的人請上來對峙,這裡是金鑾殿,煌煌天威在此,豈是憑他信口開河,就能鬧一齣沉冤昭雪的?未免太過兒戲!」

  昭元帝聽了鄆王的話,沉默良久,道:「昶兒,你暫將你從明隱寺帶回的兩名證人移交刑部,待刑部審過後,證實他二人所言屬實,朕自會令三司立案追查當年昉兒賑災淮北的實情。」

  「稟陛下。」程昶道,「臣從明隱寺帶回來的這兩個人,曾貼身伺候於故太子殿下近前,陛下您其實是識得的。只是當年故太子急病而亡,這二人照顧不周,您傷悲之下,把他們發落去明隱寺關押,年歲一久,大約忘了。」

  昭元帝聽了這話,心間微微一頓。

  當年的事,他其實記得很清楚,他之所以留下暘兒身邊的兩個侍婢,就是因為他們撞破昉兒給暘兒下毒,關押他們不殺,也是為了讓昉兒時時刻刻記得這個教訓。

  眼下聽昶兒這話的意思,竟是要撇開昉兒下毒的事不提,只提忠勇侯之冤?

  如果撇開下毒的事,那麼就把他身為帝王,包庇皇子的事實一應撇去了。

  昭元帝有些意外,目光不由自主停駐在程昶身上。

  是從什麼時候起,他這個只知道胡作非為的侄子變得如此明事理,懂進退,識人心了呢?

  下毒一事,說到底,是昭元帝、故太子、鄆王父子三人的家事,若攤開來擺到明面上講,只會讓天家難堪,雖能置鄆王死地,可此一步太險,他未必走得下去。

  於是他選擇退一步,把昭元帝從這樁齷齪事裡撇開,只提鄆王,只提忠勇侯。

  但他退的這一步,並不是全然的讓步,細想想,他是以退為進,他在告訴昭元帝,倘不將這兩名證人立刻請到殿上,那麼他還有後招,因為他可以選擇撕破臉,拿鄆王給故太子下毒的呈辭,借滿堂朝臣之怒,把這二人請上來作證。

  方至此時,昭元帝才反應過來。

  原來程昶是故意的,他故意把他的殿前司引去明隱寺,故意拖到開朝第二日的廷議時分回來,故意闖的廷議。

  因為只有這樣,他才能讓他種種行蹤盡現於人前,讓人推不得,躲不得,藏不得,拖不得,直面他的一切質問。

  他身為親王之子,這一年以來屢招伏殺。而他身為帝王,卻不願為他做主。

  無法訴諸於法,訴諸於正義,所以,他要自己還自己公道。

  罷了,昭元帝心想,當年昉兒竟敢下毒去害太子,這樁事,是他做錯了。當年雲舒廣死得冤枉,塞北的萬餘將士也死得冤枉,昶兒拿捏住這個,要問昉兒的罪,且算因果報應吧。

  昭元帝道:「那便將這兩名證人,傳到殿上來吧。」

  ---------------------------------------

  太子——程暘

  陵王——程暄

  鄆王——程昉

  小皇子的名諱不重要,除此之外,同一輩的近親還有咱們的男主程昶。

  以及一個流落在外的,昭元帝給他取的名是程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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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四章

  不多時,殿前司的禁衛便將明隱寺兩名侍婢帶到了。

  程昶問:「據你二人之言,當年故太子急病而亡,乃是因為聽到鄆王私自調用發往塞北的屯糧所致,可對?」

  當年關押進明隱寺的東宮侍從不少,大都非死即瘋,這二人被囚禁數年,依然頭腦清醒,說明是極機警的。

  太子程暘當年分明被鄆王投了毒,但三公子的問話,卻略去投毒一事不提,說明他不想在金鑾殿上掀天家的底,不願讓昭元帝難堪,這二人立刻領會到了程昶的深意,也把鄆王投毒的部分略去,只道:「回稟陛下,回三公子,故太子薨逝前,奴婢二人伺候在他身邊,當時鄆王殿下過來為故太子殿下送藥,奴婢二人退去殿外,確實聽見故太子殿下因鄆王調用了忠勇侯的屯糧,怒斥鄆王。」

  此言出,滿殿譁然。

  鄆王急道:「父皇,這、這二人必是與明嬰串通,一同來陷害兒臣的——」

  此前為鄆王說話的吏部侍郎也道:「陛下,這二人雖然曾經侍奉於故太子殿下身側,但他們被關押數年,誰知他們是不是為了離開明隱寺信口胡謅?昨日三公子已提前見過這二人,又有誰能證明他們沒有暗中勾連?」

  程昶道:「陛下,昨日並非只有臣見過這兩名侍婢,臣問話的時候,皇城司的衛大人、忠勇侯府的雲校尉也在場,他二人都可以證明這兩名侍婢所言屬實。眼下他們二人就候在偏殿,陛下可宣他們入金鑾殿對峙。」

  昭元帝頷首。

  不稍片刻,衛玠與雲浠便由內侍引著入殿了。

  衛玠品級雖高,但他與宣稚一樣,乃禁衛指揮使,平日裡除了幫昭元帝辦私事,就是負責宮禁守衛,像這樣的廷議,他一個月來一回都嫌多。

  衛玠本是一萬個不願意攪合進這事端裡來的,奈何他這回被程昶坑得死死的,昭元帝問話,他只能同雲浠一起如實作答。

  吏部侍郎在一旁聽罷,覺得無可辯駁,一計不成,又生一計,譏誚道:「好,就算這兩名侍婢所言非虛,當年鄆王前去淮北賑災,所調用的官糧裡不慎混入了屯糧,雲校尉身為忠勇侯之後,在忠勇侯犧牲後,難道不曾懷疑過乃父的死因嗎?六年前滿朝大員質疑忠勇侯『貪功冒進』,你不出來為乃父伸冤,而今六年過去,你忽然站出來說你父親忠勇侯是冤枉的,你如何取信於眾,如何取信於陛下?」

  他這話說出來,其實已有些狗急跳牆,但在鐵證面前,他辯不過三公子,見雲浠不過區區一名女子,料想她該是個軟柿子。三公子所述的冤情,乃忠勇侯之冤,倘雲浠這位忠勇侯之女在殿上立不住,先一步偃旗息鼓,那麼這樁懸案大可以潦草收尾了。

  吏部侍郎的話一出,殿中已有朝臣不忿,替雲浠辯解:「岳大人這話實在可笑,當年忠勇侯犧牲之時,雲校尉不過一名小姑娘,你讓一名小姑娘進得皇殿上來為忠勇侯伸冤,未免強人所難!」

  「正是,且那時宣威將軍尚在世,忠勇侯府的當家人,並非是雲校尉!」

  雲浠道:「岳大人口口聲聲說我當年沒有為父親伸冤,豈知我父親犧牲後,我與兄長雲洛曾遞了數封狀書請求徹查父親的死因,怎知那些狀書一到樞密院、一到大理寺,盡皆石沉大海。」

  「樞密院後來給了說法,稱是父親急函求調兵糧,驛使路上耽擱,以至父親莽撞發兵。至於父親究竟是何時求調的兵糧,驛使究竟耽擱了多久,兵糧最後又去了哪裡,通通含糊不清。」

  「岳大人說我不伸冤,敢問我要如何伸冤?我父親堂堂三品忠勇侯,一生保家衛國,而今在邊疆枉死,朝廷非但不願幫他洗去汙名,甚至連狀子都不接,連立案都不肯,敢問我伸冤有門嗎?」

  雲浠看著吏部侍郎,邁前一步:「不如岳大人,你來告訴我,將軍戰死邊疆,大理寺與樞密院為怕禍及己身,官官相護,你該去哪裡伸冤?」

  大理寺雖有寺卿,眼下卻是由鄆王轄著,而樞密院的樞密使,正是姚杭山。

  雲浠這話,無疑是指鄆王與姚杭山結黨營私。

  「陛下——」姚杭山伏跪在地,泣聲道,「老臣一生為國,鞠躬盡瘁,絕無半點鑽營,雲校尉與三公子實屬污蔑老臣!」

  「陛下。」雲浠拱手,向昭元帝拜道。

  在明隱寺山下的小院裡,程昶問她:「阿汀,你信我嗎?」

  他說:「我不會讓鄆王做太子的。」

  「忠勇侯府的一切不公,我都為你討回來。」

  那時她就想告訴他,她是相信的。

  縱然她知道,要為父親討回清白,她要直面的是一朝帝王對皇子的偏袒,她將要與煌煌天威對抗,可是他說了,英烈為國捐軀,是該豐功建碑,讓後世銘記的。

  是啊,本就該是這樣,她又有何好懼怕的呢?

  有他這一句話,她就有了主心骨,這殿上縱有刀山火海,她也不怕闖!

  雲浠沉了口氣:「陛下,當年臣的父親忠勇侯犧牲後,臣與兄長雲洛遞去樞密院與大理寺的訴狀,臣至今都留著,樞密院給臣的回函,臣也收著。陛下若不信臣之所言,臣可以立刻回府取來呈於殿上,陛下盡可以看看樞密院當年是如何敷衍了事。」

  「塞北一役,邊疆戰死將士逾萬,但並非沒有存活,而今父親舊部回京,臣的父親究竟是何時求調的兵糧,為何要求調兵糧,找一人來問問便知。若一人不夠,那便找三人,找十人,或者臣可以親赴塞北,便是請出當年的蠻敵上殿作證又何妨?」

  「臣的父親保家衛國,一生遠離故土,為國捐軀,連同兄長雲洛也禦敵犧牲,臣不求富貴容達朝廷體恤,但雲氏一門清白立世,百年以來無愧忠勇二字,臣只懇請陛下還雲氏一門、還忠勇侯府一個公道!」

  雲浠這一番呈辭擲地有聲,話音落,一殿大員無不感懷在心,紛紛撩袍跪下,齊聲道:「請陛下還雲氏一門、還忠勇侯府公道——」

  「父皇,兒臣當年——」

  「你還想說什麼?!跪下!」早在程昶把明隱寺兩名證人請上殿時,昭元帝就看出了臣心所向,他這一輩子,把名聲看得比什麼都重,當年的事,本來就是昉兒做錯了,事已至此,那就該怎麼辦怎麼辦吧。

  鄆王依言跪下,磕了一個頭,悲切道:「父皇,即使兒臣賑災時,所募集的糧草中,當真混入了本該發往塞北的屯糧,那兒臣也是不知情的啊。兒臣當年主持賑災事宜,一直是按照章程辦事的,期間並沒有出現過差錯。又或者是,或者是……」

  他略一思索,生出一計,決意把髒水潑出去:「或者是兒臣手底下哪個人把事情搞砸了,臨時調了忠勇侯的屯糧,瞞天過海,沒有告訴兒臣。正如明嬰所言,賑災所用的官糧,與發往邊關的屯糧,數目應是不同的,戶部的黃冊上應有記錄,當年戶部正是由三哥轄著呢,三哥才思斐然,勝過兒臣,他都沒查出紕漏來,兒臣如何得知?」

  一直立在右下首沒出聲的陵王聽了這話,愣了一下,朝著昭元帝一拱手,解釋道:「父皇,那年兒臣剛接管戶部不久,淮北大旱,塞北久戰不息,各方都需用錢糧,戶部的帳目與往年確有出入,但因出入不算太大,兒臣自認為合理,便沒仔細與往年做比對,此事是兒臣倏忽了。今日廷議過後,兒臣一定按照明嬰說的法子,仔細對比,算出各方產出的平均數,也好還四弟、還忠勇侯府一個真相。」

  昭元帝冷笑一聲:「正因為你當年失察,才出了這麼大亂子,拖到今日才想亡羊補牢,晚了!」

  陵王俯首:「兒臣有錯,請父皇息怒。」

  昭元帝沒理他,轉而對程昶道:「昶兒,此案便交由你去徹查。」

  程昶今日之所以把一切事端鬧到金鑾殿上,就是為了跟昭元帝討來口諭徹查忠勇侯的冤案,眼下昭元帝應允了他,他自然應是。

  當年淮北賑災的真相如何,昭元帝心中一清二楚。

  昉兒不過派人追殺過昶兒幾回罷了,看昶兒的樣子,連油皮都沒擦破過,居然睚眥必報,非但讓昉兒眼下做不了太子,還借著忠勇侯的案子,讓他臣心盡失,日後再想登儲,怕就難了。

  也不知道他這個親侄子,是何時變得這麼有魄力了?

  單單是昉兒逼的?他不信。

  昭元帝定定地看著程昶,彷彿頭一回識得他這個人,忽然,他一笑,道:「昶兒這一年來與從前大不一樣了,長大懂事了不少,也肯為朕分憂。禮部。」

  禮部尚書出列:「臣在。」

  「回去籌備著,三日後,便晉昶兒為王世子。」

  「臣領旨。」禮部尚書朝上一拜,又朝程昶拱手,「恭喜殿下。」

  昭元帝續著道:「既封了世子,世子妃也要儘快定下。」他頓了頓,忽道,「上回你太皇祖母壽宴,為你跟朕討了一樁姻緣,讓朕在金鑾殿上,當著滿朝文武為你賜婚,似乎是……太常寺余家的?」

  「陛下。」程昶一聽這話,立刻拱手道,「此事臣在太皇祖母的壽宴上已說過了,臣不願——」

  「明嬰!」不等他話說完,琮親王便出聲打斷,「不可頂撞你皇叔父!」

  他待要代程昶向昭元帝賠罪,昭元帝一擺手,淡淡道:「近日剛開朝,政務繁多,賜婚一事今日提來是有些倉促。禮部。」

  「臣在。」

  「你們回頭一併籌備著,待到二月,挑選個黃道吉日,朕再擬旨。」

  「是。」

  昭元帝的目光落在正自發怔的雲浠身上,喚了聲:「雲校尉。」

  雲浠回過神來,抱手道:「臣在。」

  「這大半年來,你屢立奇功,數度救昶兒於危難,朕一直想要封賞你。然則你晉升校尉的日子太短,再作升遷,怕是有些急。眼下正好開年,嶺南一帶有亂,朕記得你的兄長雲洛嘗在那一帶平過亂,這樣,樞密院、兵部。」

  兵部尚書與樞密院掌院出列:「陛下。」

  「擢,忠勇侯府雲氏女為五品定遠將軍,待忠勇侯舊部至金陵,即刻前往嶺南一帶平亂。」

  他問:「雲將軍,忠勇侯舊部何時會到?」

  雲浠道:「回陛下,二月初就到。」

  「也是二月。」昭元帝淡淡咂摸著這個日子,「那好,待你湊足兵馬,就於二月出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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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五章

  昭元帝吩咐完,似是有些乏累,說道:「今日就這樣吧,眾愛卿若還有要事要奏,自來文德殿見朕。」

  言罷,他站起身,由內侍引著,離開大殿。

  如今程昶授封世子,是真正的繼任親王,他血統尊貴,從前不學無術倒也罷了,眼下看起來,論才幹,論人品,竟比陵王鄆王更勝一籌,眾臣一下朝,紛紛與他道賀。

  衛玠離開金鑾殿,本來想去找程昶算帳,看他那裡被圍得水泄不通,便問一旁的雲浠:「我回皇城司,你去哪兒?」

  雲浠正要答,殿閣後走出來一位年邁的內侍官,對著衛玠一揖:「衛大人,陛下有請。」

  然後對雲浠道,「恭喜雲將軍高升。陛下適才交代了,過一會兒要親自為雲將軍擬旨,還請將軍去兵部稍候,雜家得了恩旨,立刻送過來。」

  這名內侍雲浠認得,姓吳,侍奉過兩朝帝王,如今是昭元帝身邊的掌筆內侍官,上回她跪綏宮門,為雲洛鳴冤,就是他來代昭元帝傳的話。

  雲浠點了一下頭:「多謝吳公公。」

  雲浠走後,衛玠由吳峁引著到了文德殿。

  文德殿是皇帝的御書房,又分內外兩殿,昭元帝確是累了,沒在御案前批閱奏章,而是歇靠在內殿的臥榻上閉目養神。

  聽是衛玠到了,他緩緩睜開眼,問:「明隱寺,是你帶著昶兒去的?」

  衛玠對他拱手一拜,實話答道:「回陛下,三公子稱明隱寺關押著的證人,或是知道忠勇侯犧牲、故太子身故的真相,臣覺得茲事體大,便帶著他去了。」

  「茲事體大?」昭元帝淡淡道,「既知道茲事體大,為何不先來回稟朕?」

  衛玠跪地道:「是臣倏忽了,請陛下降罪。」

  昭元帝悠悠地盯著他,半晌道:「罷了。」轉而問道,「上回朕讓你去找旭兒,你找得怎麼樣了?」

  衛玠道:「回稟陛下,尚未尋到五殿下的蹤跡,但臣輾轉得知,六年前塞北一役,太子殿下之所以保舉忠勇侯出征塞北,像是與五殿下有關。忠勇侯的舊部不日將回到金陵,臣打算找他們問一問,看看能否得到五殿下的線索。」

  「隨你。」昭元帝道,「記得不要走漏風聲。」

  他隨後擺擺手:「行了,朕乏了,你下去吧。」

  衛玠應是,朝著昭元帝再一拜,站起身,退到殿外去了。

  內殿開著一扇窗,衛玠走後,昭元帝隔著窗隙,看著他的背影,待他步下白玉階,消失不見了,重重一歎:「這個衛玠,不能用了。」

  內殿中侍奉著的一眾內侍皆垂首低眉,只當自己什麼聲兒都聽不見。

  唯吳峁端了碗參湯,步上前去:「陛下,吃碗參湯歇歇吧。」

  昭元帝接過,吃了幾口,將參湯擱下,又說:「昶兒有急智。」

  他前後兩句話都說得莫名,但吳峁卻是聽明白了。

  程昶從發現故太子身隕有隱情,到決定去明隱寺,再到故意引殿前司帶回兩名證人,把忠勇侯的冤情在金鑾殿上掀開來,果敢果決不提,一切籌劃,僅用了不到兩日。

  更重要的是,他這麼做,將衛玠也牽涉了進來,逼得他成為他的助力。

  衛玠不喜歡老三老四,昭元帝是知道的,程昶這一步走下去,等同於把衛玠綁來了自己的船舷上,日後衛玠行事不說一定會站在程昶一邊,多偏幫著他,這是毋庸置疑的。

  昭元帝著人備了筆墨,親自寫好擢升雲浠的聖旨,待要收筆,想了想,又多添了兩句,遞給吳峁,說:「拿去兵部傳旨吧。」

  吳峁帶著一名小太監出了文德殿,走了一段兒,小太監四顧無人,壓低聲音對吳峁道:「師父,三公子今日授封王世子,眼下該在禮部領補服與玉印,兵部與禮部離得不遠,咱們從禮部繞行,去恭喜一下三公子吧。」

  吳峁淡淡問:「恭喜三公子做什麼?」

  「師父您不是常說嗎?這宮裡是有風的,咱們這樣的人,只能跟著這風走。那麼些大人都去恭賀三公子了,可不能少了咱們呀。」

  「蠢東西。」吳峁端著拂塵,看他一眼,「風往哪兒吹都沒弄明白,就妄圖想要跟著風走?」

  他道:「雜家且問你,今上為何冊封三公子為世子?為何要給三公子指婚?為何要遣忠勇侯府的雲氏女去嶺南平亂?」

  「這……」小太監微一猶疑,答道:「冊封三公子為世子,是因為三公子年歲到了,去年落水後,轉了性,如今長進了;要給三公子指婚,大約是不願看三公子與雲氏女走得太近,怕生亂子,也因為三公子告發鄆王殿下,拆了今上的台,今上看他像是對雲氏女有意,所以要另指給他婚配,不讓他如意;至於遣雲氏女去平亂,是為了把她支開。」

  「師父,我說得對嗎?」小太監言罷,小心翼翼地問。

  「扶不上牆的爛泥。」吳峁換了只手端拂塵,拂塵尾一掃,打在小太監臉上,「今上與琮親王自前朝的風雨裡一路走過來,兄弟情甚篤,親王子與皇子之間私底下無論怎麼鬥,都可看作是小孩子家的玩鬧,只要沒真出了事兒,過去也就過去了,但眼下冊封三公子為世子,意義就不同了,你可明白?」

  小太監點點頭,又搖搖頭。

  吳峁歎了聲,問:「我且問你,這天底下,什麼人最難當?」

  「這個徒兒知道,皇帝。」

  「比皇帝更難的呢?」

  吳峁看小太監仍一臉懵懂,代他答:「是皇帝的兄弟,親王。」

  「親王這個身份,看起來尊貴,實際上無論權柄,地位,都是皇帝給的,要生要死,要尊要卑,全憑皇帝一句話。守疆土的將軍尚握有一方領兵權,有安身立命的本錢。親王呢?除了食邑萬戶,黃白之物比常人多一些,還有什麼?皇帝弱便也罷了,逢上厲害的,動輒引來猜忌。今上繼位之後,花了幾年收攏權柄,先帝的兒子不少,如今還活著的,你且算算,除了遠天遠地早已被貶為庶民的那一兩個,只剩一個琮親王。而今他下了一道恩旨,冊封三公子為下一任親王,你覺得是在抬舉他?」

  「照師父您這麼說,今上冊封三公子為世子,表面上是抬舉他,但三公子往後再做什麼,就不能以一句玩鬧遮過去,今上給三公子王世子的身份,是要以這個身份束縛住他。」

  吳峁寬慰地一點頭:「你再來答,今上為何要給三公子另指婚配?」

  小太監十分躊躇,他方才說的是,三公子像是對雲氏女有意,但他今日拆了今上的台,今上便不願讓他如意,可他眼下卻有些不確定了。

  小太監頓住步子,朝吳峁一揖:「請師父指教。」

  吳峁道:「今上是天子,天子的心中,裝的東西實在太多了,怎麼會有閒心理會兒女情長這樣的小事?」

  他看著巍峨宮樓,慢慢悠悠道:「今上他,這是在示弱呢。」

  「示弱?」小太監一愣。

  「今日在大殿上,三公子與雲氏女,一個舉證,一個告發,逼得今上不得已,只好下令徹查鄆王。之後,今上立刻下令為三公子指婚,把雲氏女遣去嶺南,你是不是覺得今上急了?急著把他們拆開,為了不讓一個王世子沾上將門之兵,甚至有些莽撞了?」

  「是。」小太監低聲應道。

  「你且想想,連你都能瞧出來的東西,滿朝大員,難道瞧不出來?」

  「可他們會怎麼想呢?」老太監道,「他們會覺得三公子今日一番呈辭,居然把今上逼得慌不擇路,他們心中,對三公子定然是畏的。今上當著眾臣的面,把他的無措展示出來,就是要讓這些大員畏懼三公子。」

  「這些大臣們甚至會認為,今日三公子只是在金鑾殿上頂撞頂撞今上罷了,待有朝一日,陛下把三公子逼得緊了,憑三公子的能耐,加之他如今又被封了王世子,是不是可以反了?可以帶兵逼宮了?」

  「眼下是太平盛世,誰都不希望真的動盪,都盼望著皇權能平安更替,有人能安穩繼位。」

  「天下還沒易主呢,正統又不是沒有,今上在眾臣心中埋下『三公子可以反』這一可能性,你說那些大臣們是不是要防著他?」

  「可事實上三公子他真的可以反嗎?他在朝野根基薄弱,前半生聲名狼藉,這一年來雖有好轉,但並不足以扭轉朝臣對他的印象,便算有衛玠、雲氏一門助他,與這蒼蒼天下相比,還是勢單力薄了些,何況他還背負了『王世子』這個看似尊顯,實則負累的身份。」

  「所以,今上看似莽撞,先一步示弱,是為了讓群臣忌憚三公子,忌憚將來的親王;冊封他為世子,是為了束縛他;二者合而為一,就是要捧殺他。」

  「你要記得,今上他是天子,既然是天子,自己怎麼樣,並不重要,對手怎麼樣,其實也不重要,他要計較的是這一殿朝臣究竟願意擁立誰為君,比不了誰更合適,那麼就比誰更不合適,帝王心術,就是永遠都會算到人的心坎上。」

  小太監聽吳峁說完,不禁長歎:「琮親王小心翼翼了一輩子,沒想到到了今日,他與三公子還是前途未卜,徒兒聽說——」他略一頓,四下一看,把聲音壓得極低,「徒兒聽說,當年今上繼位那會兒,他與琮親王其實都在兩可之間。如果先帝挑了另一個,恐怕不會有今日這樣兩難的光景。」

  吳峁沒理會他這話。

  他心想,且未必呢。

  今日的處境,全因各自所在的位子不同,如果把今上與親王調換個個兒,一路泥濘走到頭來,大約也狼狽不堪。

  小太監問:「師父,那琮親王一府,今後就要任憑今上猜忌,沒落了嗎?」

  眼前飛過一隻蚊蟲,老太監伸手一抓,沒抓著。

  他收回手,說道:「這才哪兒到哪兒?別看這金陵城靜悄悄的,細細撈一把,到處都是水,渾得很,誰知裡頭藏沒藏魚?藏沒藏鯤?面上沒風浪,底下全是暗湧,今上身子已大不好了,像咱們這樣的小蝦,留著氣兒,躲在那石縫裡且呼吸。」

  小太監道:「師父,您可不是小蝦,您是條錦鯉魚!」

  二人說著話,眼見著兵部到了,一齊收了聲兒,吳峁進了兵部,換上一副和顏悅色的神色,將恩旨念完,對雲浠道:「雜家可給雲將軍道賀了,今上體恤,非但給您升了將軍,還言明等刑部、大理寺、御史台為忠勇侯塞北一役一齊立案後,您可以隨時到部衙過問。」

  雲浠展開手裡的聖旨一看,昭元帝果然在聖旨裡頭加了這一條。

  末了還說,倘若忠勇侯冤情屬實,即刻令宣威襲忠勇侯爵。

  雲浠大喜,謝過吳峁,從兵部小吏手中接過她的將軍甲胄與佩劍。

  她眼下已是五品將軍,手下可領兵逾萬,自然不可與往昔同日而語,到了宮門口,立刻有武衛為她牽來馬,恭敬地道了聲:「雲將軍慢行。」

  雲浠一路御馬到了忠勇侯府,趙五迎上來:「大小姐,您回來了。」

  雲浠「嗯」了聲,勒停了馬,快步走到正院,只見阿久靠在一張長竹椅上,正懶懶散散地陪髒髒扔球玩,方芙蘭坐在正堂一側,拿著繃子與繡針,正在仔細繡著圖樣。

  阿久一瞧見雲浠,把髒髒撿回來的球扔出去,站起身,不悅道:「說走兩日還真走兩日啊,再不回來我都要出去找你了。」

  雲浠走到她身前,將聖旨塞到她懷裡,笑著道:「看看!」

  「幹什麼?」阿久一面展開聖旨,一面不耐煩道,「你知道我這個人最煩看帶字兒的玩意兒了,我——」

  然而她看到一半,驀地頓住。

  目光移向聖旨右首一列字,仔仔細細地重新從頭看起。

  阿久的確不愛看帶字兒的東西。

  當年在草原上,兵營裡多的是不識字的,當年阿久學認字,還是雲洛教雲浠時,帶著她一起手把手教的,她心思不在書本上,學得慢,有的字雲洛教雲浠一遍,就要教阿久三遍,教雲浠三遍,就要教阿久十遍不止。

  可是眼下,阿久卻把手裡這道密密匝匝寫著字的旨意從頭到尾看了三遍。

  她抬起頭,問雲浠:「這是真的?」

  「那皇帝老兒,當真要升你做將軍?讓你二月就領兵出征?」

  雲浠點點頭。

  「他還要徹查當年塞北一役的真相,要還侯爺清白?」

  「等還了清白,還要讓雲洛那小子襲爵?」

  雲浠又點點頭。

  「阿汀。」方芙蘭聽到外間的響動,來到正堂門口,喚了雲浠一聲。

  雲浠於是從阿久手裡拿回聖旨,過去遞給方芙蘭:「阿嫂,今日陛下——」

  「我都聽到了。」方芙蘭點點頭。

  她如釋重負,眼裡盡是柔和的喜悅,笑著道:「你辛苦了這些年,總算等來了這一天。」

  雲浠搖頭道:「我不辛苦,阿嫂才辛苦。」

  方芙蘭終歸比阿久細緻些,看到雲浠手裡還拎著從兵部領回來的將軍甲胄,說道:「你做了將軍,日後更要體面,把這甲胄給我,我拿去給你擦乾淨,找木架支起來。」

  雲浠道:「阿嫂,你身子不好,讓趙五或者鳴翠隨便幫我擦擦就行了。」

  「這是大事,我怕別人不夠細緻。」方芙蘭道,她知道雲浠一直想領兵,想做將軍,而今得償如願,該仔細對待才是。

  她又回到正堂,收好她繡圖樣的繃子,柔聲道:「我還說開春了,趕在三月為你做身春衫,眼下你二月就要走,這些日子且要趕趕了。」

  言罷,她喚來鳴翠,與她一起收拾雲浠的甲胄。

  雲浠回到院中,四下一看,阿久竟是不見了,她愣了愣,繞去前院找,只見阿久已經在府門外卸她拴在一旁的馬了。

  雲浠愣道:「阿久,你去哪兒?」

  阿久頓了下,回過身來,撓撓頭:「哎,我之前不是與你說過嗎?我在來金陵的半道上交了個朋友,他知道我在忠勇侯麾下長大,是塞北兵營裡的,今天得了這麼大一個好消息,我高興,出去玩兒,順道告訴他,讓他也高興高興。」

  她言罷,又解釋:「上回我要去找他,你讓我陪著你阿嫂,沒讓我去,他已等了我好幾日了!」

  雲浠點點頭:「那好,你去吧。」

  阿久想了一下,忽然又把卸下來的馬拴回木樁,幾步上來勾住雲浠的肩膀,陪她走回小院:「算了算了,我不去了!你升了將軍,還不聲不響地幹了這麼大一樁厲害事!今天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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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2:32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六章

  兩人回到小院內,雲浠問:「阿久,這兩日我不在,你可曾跟著我阿嫂了?她……可有遇上過什麼麻煩沒有?」

  當時羅姝來侯府,透露故太子的真正死因,方芙蘭就在正堂外,是聽見了的。這兩日雲浠跟著程昶去明隱寺查證,面上雖沒表現出什麼,心中卻一直藏著個結。

  她怕方芙蘭就是「貴人」的內應,會給「貴人」報信。

  阿久道:「你放心,你嫂子她挺好的,沒人找過她麻煩。」

  「當真?」

  「當真。」阿久點頭,「我這兩日一直跟著她,昨天她去藥鋪看病,我不但在外頭守著,怕她在藥鋪子裡遇到危險,還上了後房屋頂,盯著那個醫婆為她行針,又一路綴在她馬車後頭回來的哩。」

  雲浠知道阿久,她雖有些大大咧咧,辦起事來卻很牢靠,等閒不會出差池。

  依照毛九最後留下的線索,「貴人」是鄆王,當年忠勇侯出征塞北,他暗中調用了忠勇侯的屯糧,此事被故太子得知,要揭發他,他情急之下,投毒以至故太子急病而亡。

  如果阿嫂真是鄆王的內應,聽到三公子要上明隱寺找鄆王給故太子殿下投毒的證人,不可能不告訴鄆王。

  可是,程昶去明隱寺的一路上卻很平順,並沒有遇到危險。

  退一步說,就算阿嫂沒來得及趕在三公子上明隱寺前給鄆王報信,三公子離開金陵城一日之久,阿嫂不可能這麼長時間還不將此事告知鄆王,讓鄆王早作應對。

  但今日的廷議上,看鄆王的反應,顯然是對三公子去明隱寺一事不知情的。

  這麼說,忠勇侯府的內應,並不是阿嫂。

  雲浠思及此,心中長長舒了一口氣。

  眼下鄆王已被徹查,父親沉冤得雪,哥哥也將承襲忠勇侯爵,而「貴人」的案子,也只待三司查審了。

  但即便這樣,她仍不能全然鬆懈,畢竟內應不是阿嫂,還有可能是忠勇侯府的其他人呢。

  髒髒玩累了,去小池塘邊吃過水,跑來雲浠身邊趴下,雲浠順勢摸了摸它的頭。

  阿久也在雲浠旁邊坐下,看著她,說:「你好不容易升了將軍,這麼大一樁喜事兒,你怎麼瞧著一點都不開心呀?」

  雲浠一時沒答。

  她升了將軍,終於可以領兵出征,其實是很開心的,可這開心的背後,卻藏著幾分空落落的滋味。

  今日在大殿上,昭元帝說,二月要為三公子賜婚。

  雲浠道:「阿久,我心裡有點兒難過。」

  「難過什麼呀?」阿久問。

  雲浠沒答。

  程昶從未對她言明過心意。

  他只是自碧空皓月裡摘下一段暉贈給她。

  她心中高樓塌陷,青瓦成堆,他卻遞來琉璃,要在她心底重建朱閣。

  可朱閣尚未建好,月就熄了。

  他在金鑾殿上說了不願,但天威在上,九五之尊金口玉言,他的姻緣,豈是能以「不願」二字就潦草收尾的?

  她不知道要怎麼辦。

  阿久瞧了瞧雲浠的神色,問:「你是不是想侯爺,想雲洛那小子了?」

  她伸手一拍雲浠:「沒事兒,雲洛那小子知道你出息,指不定多高興呢,這次去嶺南平亂,把你的本事拿出來就是!」

  說罷這話,她又看一眼雲浠,見她仍不見得多歡欣,提議道:「我陪你上桐子巷轉轉去?」

  雲浠想了想,覺得出去散散心也好,點頭道:「行。」

  她這日休沐,之後接連數日都要去西山營統兵。嶺南的亂子是匪亂,內因有些複雜,兵部將幾個衛所的兵將重新編制,調出一萬八千人,歸在雲浠麾下,雲浠白日裡要練兵,待到日暮了,還要與手下幾個參將商量平亂計劃,等到平亂計劃大致擬出,雲浠從百忙之中抽出閒暇,已是二月初了。

  這日一早,通政司那裡來了消息,忠勇侯舊部五日後就到,雲浠從西山營回到侯府,打算先把忠勇侯舊部的消息告訴府裡的人,隨後去一趟刑部,問問父親的案子進展得如何了。

  她剛到府中,還沒來得及吃上一口熱茶,趙五便來通傳說:「大小姐,田公子過來了。」

  田澤進到正堂,跟雲浠一揖:「雲將軍。」隨後道,「今早聽景煥兄說雲將軍回府了,在下冒昧登門,希望沒有打擾將軍。」

  雲浠聽到「景煥」二字,反應了一下,想起此乃程燁的字。

  今年年關節還沒過完,京郊附近一座州府鬧了時疫,程燁領兵過去治疫,這兩日才回來。

  雲浠道:「不打擾。」又問,「田泗的傷養得怎麼樣了?」

  開春以後,田泗與柯勇一起離開京兆府,到了雲浠麾下,他底子薄弱,武藝更是平平,前一陣兒雲浠練兵時,他不慎竟拉傷了胳膊,只好回到家中歇養。

  「已好多了,多謝將軍關心。」田澤道。

  他有些遲疑,頓了片刻,才說:「其實在下今日登門,是有事想告知將軍。」

  他道:「是在下的親事。」

  雲浠愣了一下,三月春闈在即,她原不想讓田澤分心,與田泗提及白苓與田澤的親事,也只不過是問個意思,既然田泗說要看田澤的心意,這事怎麼都該等到杏榜發榜後再議,未料田澤為了這事,竟親自登門了。

  雲浠道:「此事不急,一切終歸以你科考為重,等殿試結束,你仔細思量過後,再做決定不遲。」

  田澤卻道:「將軍二月中就要出征,嶺南路遠,等將軍回來,或許已是大半年後,在下早日給將軍一個交代,便也不會平白耽誤他人。」

  「阿苓是個好姑娘,且她在忠勇侯府長大,一定與將軍一樣,是忠義勇善的。但是……」他頓了一下,「我不好娶他。」

  他這話說得篤定,雲浠聽後,不由一怔。

  「不是阿苓不好,她很好,只是,我沒想過這回事,何況……我以後,大概會帶著兄長離開金陵。」

  雲浠有些不解。

  田澤與田泗原本就不是金陵人,歷經艱辛來到這裡,好不容易才站穩了腳跟。

  眼下田澤已中了舉人,憑他這一身錦繡才情,說不定今年春闈就能高中進士。中了進士,前路康莊大道,何以要捨之?

  千里迢迢而來,十餘年寒窗考科舉,日後卻要離開,這是為何?

  但這畢竟是旁人的私事,雲浠不好多問。

  又或者,田澤所謂的離開,只是指去地方州府上任,只是為拒親尋的理由。

  雲浠道:「既然你已有了自己的安排,自然按你的心意去做。」

  田澤仍是為難:「照理說,忠勇侯府對我與兄長有恩,將軍但凡有言,我斷不該拒,我願意幫阿苓一起照顧白叔,只是……」

  不等他說完,雲浠便搖頭道:「你與田泗總說侯府對你們有恩,其實這些年,侯府沒落至斯,反倒是你們幫了我們不少。」

  當初田澤來京兆府做衙差,她手底下正好無人,才他跟著自己,何至於讓他感恩戴德如斯?

  至於田澤,左右侯府裡的書冊擱著也是擱著,平日裡除了方芙蘭,幾乎無人翻開,借給田澤,更是舉手之勞。

  倒是這些年,忠勇侯府一府老弱病殘,田泗田澤隔三差五便過來幫著照應,反是辛苦。

  塔格草原一役後這幾年裡,雲舒廣與雲洛汙名未得昭雪,忠勇侯府在金陵城幾乎無所結交,便只有田氏兄弟兩個朋友。

  至於三公子、小郡王,那都是去年花朝節以後的事了。

  田澤道:「將軍言重了,我和兄長不過力所能及地為侯府出些力罷了,比之將軍遠不如。」

  他言罷,起身請辭,剛走到正堂門口,卻不由頓住步子。

  白苓正站在門外,怔怔地看著他。

  她聽說田澤到府上來了,便盼著能看他一眼——他近日在家溫書,她已許久沒見到他了。

  當時雲浠正在四處找茶盞為田澤沏茶,沒覺察到她來了,便任由她立在正堂門外,把他們的話全都聽了去。

  見田澤出來,白苓有些無措,支吾道:「我、我只是……」

  她原想裝作什麼都沒聽見的。

  話未說完,卻壓不住心頭難過,連鼻頭都酸澀得厲害,她飛快別開臉,疾步回後院去了。

  田澤十分內疚,對雲浠道:「將軍,我……」

  雲浠道:「我會去勸她的。你別往心裡去,好生科考才是緊要。」

  言罷,親自將田澤送出府。

  雲浠還未走到後院,便在回廊裡瞧見了方芙蘭與白苓正在一處,白苓坐在廊椅上,眼眶發紅,似是剛哭過,方芙蘭正溫言勸她。

  見雲浠過來了了,白苓聲若蚊蠅喊了聲:「大小姐。」

  她知道雲浠近日勞苦,今早好不容易才回府一趟,生怕她為自己費心,輕聲道,「大小姐放心,我已沒什麼了。」

  方芙蘭亦道:「你今日不是還要去刑部?早些去,早些回來。阿苓這裡有我陪著。」

  雲浠想了想,她性子直,不大會勸慰人,阿嫂性情溫柔,有她陪阿苓,是比她好些,隨即點頭道:「好。」

  ……

  忠勇侯府的案子畢竟牽涉皇子,三司立案過後,均不敢怠慢,非但把六年前卷宗調出來,重新逐一整理,還按照程昶在金鑾殿上提的法子,八百里加急往西北至淮北一帶的州府去急函,讓各州府官派人去沿途驛站問證。除外,還令戶部清算十年來,涉案地方官糧、屯糧的產出,以做比對。

  如此忙了十餘日,及至二月初,才初見眉目。

  這日,程昶看完手裡的案宗,想去刑部取戶部送過來的帳目,剛站起身,沒留神眼前一陣發暗,原地晃了晃才站穩。

  一旁的小吏見狀,忙沏了一盞茶遞上,說:「殿下近日操勞,可要當心身子。」

  程昶接過茶,喝了半盞,道:「沒事。」

  雲浠二月中就要出征了,他想趕在她出征前,把忠勇侯的案子辦妥,近日是辛苦了些,時時頭暈,但想必沒什麼大礙。

  程昶在原地定了定神,收拾好桌上的卷宗,邁步就往公堂外而去。

  誰知剛走了沒幾步,腳下便有些發軟,他原本沒怎麼在意,誰知越走,步子越虛浮,慢慢地像踩在雲上。

  程昶覺得不對勁,伸手往前扶去,剛撐到公堂的門柱上,心間猛地一跳。

  似乎有誰拿著鼓槌在心上重擊,胸口處忽然劇烈地疼起來。

  這種疼痛太過熟悉了。

  程昶伸手捂住心口,抬目朝四周看去,四周彷彿騰升起一團霧氣,遮住他的視野,蒼蒼漭漭的,讓他視無所見。

  緊接著,霧氣又化成水,朝他的眼耳灌來,滔滔不斷,似乎要將他溺在一片汪洋裡。

  一旁的小吏見狀,連忙上前扶他,喚道:「殿下?殿下!」

  可他的聲音彷彿也是自水裡傳來,既模糊,又遙遠。

  恍惚之中,他似乎還聽到了別的聲音。

  「他怎麼了?」

  「颱風天開車,從山坡上摔下來了。好像還有嚴重的心臟病,嘖,難辦。」

  「這種天進深山,怎麼找到的?車禍前發了定位嗎?」

  「什麼定位?他女朋友知道他去了哪裡,開車進山裡找,把他背到山道上,報了警。」

  「還有女朋友?唉,長成這樣,果然是名草有主了。」

  「不說了,主任跟上海那邊連線回來了,可能要準備手術。」

  ……

  「殿下!殿下!三公子殿下!」

  水浪濤濤,雜亂的聲音在程昶耳邊浮蕩著,忽近忽遠,讓他越聽越心驚。

  他的腦中一片空白,捂在心口的手不斷收緊,幾乎要隔著衣衫,將胸膛掐出一段血青。

  他不知道要怎麼辦,只能在原地等著,慢慢等著。

  直到耳畔的聲音漸漸褪去了,視野恢復,四周的景致漸漸清明。

  初春時節,正午的春光盛烈,照在公堂的門楣外,卻在他一寸前歇住,將他籠在一片暗影裡,彷彿見不得陽光的鬼魅。

  程昶覺得冷,說不清是身上冷,還是心上冷,以至於他幾乎用盡了所有力氣才克制住自己不顫抖。

  一旁的小吏見他目光清明了些,擔憂地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扶著門廊,半跪在原地,許久沒有應聲,及至身遭的寒意都漸漸消退,心上的疼痛消失,心跳歸於平靜,才啞著聲答了句:「沒事。」

  他抬袖揩了一把額頭細細密密的汗,吃力地站起身,走回自己的書案前,緩緩坐下,然後拿過方才剩下的半杯茶,一飲而盡。

  茶已涼了。

  這股溫涼順著他的喉嚨,延展進他的血脈心腑,讓他冷靜下來。

  程昶無聲地坐著,心上彷彿將什麼都思量了,又彷彿什麼都沒思量。

  他的目光落在案頭的卷宗上,忠勇侯的案子,雲浠二月就要出征了,他想趕在她出征前,把這案子辦妥,好讓她安心。

  程昶緩緩沉了口氣,重新站起身,對小吏道:「走吧,去刑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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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七章

  程昶到了刑部,刑部的人說,戶部尚未將算好的賬冊送來,又說:「三公子若是急著要,下官這便過去催催他們。」

  程昶是挺急的,今日已是二月初三,雲浠出征的日子雖未定下,但無論怎麼算,至多只餘十來日了。

  他道:「不必,我去戶部。」

  到了戶部,門前的小吏與他揖了揖,說:「殿下您來了。」又道,「今日陵王殿下也在呢。」

  陵王雖轄著戶部,但他職位不高,僅領著郎中的銜,比程昶的侍御史還不如。他到底是皇子,戶部凡有賬冊,大都會交給他過目,前陣子昭元帝因鄆王賑災的案子在金鑾殿上申斥過他,他近來不敢怠慢,常來戶部督促帳目清算。

  他今日穿著一身湖藍公服,腰間掛著魚袋,沒有佩玉,人卻如玉一般俊美溫雅,見了程昶,有些意外,問:「明嬰?你怎麼過來了?」略一思索,猜到他的來意,又說,「這些賬冊已清算好了,我讓人再核對一遍,省得出差錯。」

  程昶一點頭:「有勞殿下。」

  他並不耽擱,找了一張空著的書案坐下,拿了卷已算好的賬冊看起來。

  半盞茶的工夫過去,戶部小吏在一旁打揖道:「三公子殿下,帳目已核算好了,小的是直接給您送去御史台麼?」

  鄆王的案子由三司立案,但主審不在御史台,而是在刑部,賬冊拿去御史台,只是方便了他一人,刑部那裡要過目,往來送一趟,要耗去小半日光景。

  程昶道:「送去刑部。」

  小吏稱是,招來幾人抬賬冊,陵王見程昶要走,放下手裡的事,說:「明嬰,我同你一道過去。」

  兩人沿著廊道,並肩而行,陵王道:「上元節那日,太奶奶宮裡吃元宵,明嬰你怎麼沒過來?」

  程昶道:「本來是打算去的,但御史台西所離宮所太遠了,沒趕得及。」

  陵王點頭,想起一事,又笑說:「太奶奶沒見著你,好一通生氣,還是余家那位二姑娘說你這是知上進,才把太奶奶哄開懷了。吃過元宵,照規矩要放祈天燈許願,太奶奶讓余家二姑娘幫你放一盞,她卻推拒,說你自有你的心願,不是她能幫你許的,急得太奶奶罵她不靈光。後來還是周家的五哥兒幫你放的。周家的五哥兒,你記得嗎?」

  程昶記得,他聽太皇太后提起過,他兒時常與余淩、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一起伴在太皇太后身邊,還曾同去明隱寺玩。

  程昶道:「我記得他父親差事上犯了糊塗,有些年頭不曾進宮看太奶奶了,怎麼今年竟來了?」

  「聽說是太奶奶讓步,托人去周府捎了個意思,周家人聞弦歌,知雅意,就把五哥兒送進宮來跟太奶奶請罪了。」陵王道,「你兒時與他最玩得來,怎麼,他沒與你提嗎?」

  程昶道:「沒提。」

  陵王本就不是個多話的人,見程昶說話興致不高,便沒再另起話頭。

  太子身故後,陵王是這宮裡的皇長子,又系皇貴妃所出,照理地位最尊,可他差事一直辦得不盡如人意,偶爾出些差池,不說有大過,功勞定然是談不上的,因此反被鄆王后來者居上。

  程昶聽府裡的小廝提過,他兒時與陵王鄆王的私交都不錯,長大後,大約因他越長越混帳,漸漸也就沒兒時那麼親近了。陵王是長兄,偶爾程昶行事出格了,還會管教申斥他,鄆王則純粹在一旁看戲。

  不過三人到底是堂兄弟,這些年除了正經宮宴,私底下偶爾也聚聚,不算斷了來往。

  到了刑部,刑部的郎中正在跟雲浠說忠勇侯的案子,一回頭見到程昶與陵王,連忙跟雲浠一起過來拜道:「見過陵王殿下,見過三公子殿下。」又問,「二位殿下怎麼親自過來了?」

  戶部的小吏將帳目抬入刑部署內,陵王道:「本王過來送賬冊,順道問一問案子的進度。」

  當年鄆王暗中調糧,他有失察之責,眼下關心一下案子也屬分內應當。

  刑部郎中道:「巧了,雲將軍也是過來打聽案子的。」

  他說著,把忠勇侯案子的近況與雲浠、陵王從頭說了一遍,末了道:「三公子殿下做事細緻,當年各部案宗上的疏漏與疑點,殿下他已整合得差不多了,眼下尚缺一些證據。驛站那邊,近的譬如淮南,淮西一帶已回了函,西北的要再等等,至於證人,除了早前白雲寺清風院那兩個統領呈交過證詞,另外就是要等忠勇侯舊部回京。」

  陵王點頭,問:「父皇可曾過問過此案?」

  「過問的。」刑部郎中道,「陛下他幾乎日日都問。」

  他遲疑了一下,又說:「昨日尚書大人把目下已得的證據證詞整理成案宗呈到文德殿,陛下盛怒,非但下令將鄆王禁足在王府,還停了樞密使姚大人的職。尚書大人回來後說,若非姚大人年前痛失愛女,陛下大約是要立刻將他革職問罪的。」

  陵王與雲浠一起點了一下頭。

  眼下昭元帝的態度已很明顯了,重處姚杭山,輕罰鄆王。

  畢竟程昶在金鑾殿上沒提鄆王給故太子投毒的事,鄆王又是個有嗣的皇子,當年暗中調糧這一口黑鍋交給姚杭山一人背了,鄆王必然是能保命的。

  但他也只是保命,儲位上頭是無望了。

  雲浠聽刑部郎中說完,道:「多謝大人相告。」

  一時語罷,陵王辭說回戶部,先一步走了,程昶取了一份賬冊,打算帶回御史台看,走到門前看雲浠仍在,便問:「一起?」

  其實雲浠就是在等他。

  她得了琮親王府的金茶匙,一直想要還給他,奈何至今沒找著合適的機會,眼下她就要出征了,今日進宮,想著或能見到程昶,特地將茶匙帶在身邊。

  雲浠點頭:「末將送殿下回御史台。」

  六部與御史台是相鄰的,從刑部回御史台,沿著一條廊道直走下去就是,然而程昶出了刑部,卻指著階沿下的一條小石徑道:「走這邊。」

  初春的天,萬物復甦,石徑旁三兩花樹正開了花,顏色新得很,兩人默走了一段,程昶問雲浠:「什麼時候出征?」

  雲浠道:「具體日子還沒定下來。等定好了,我與三公子說。」

  程昶點頭,他看她一眼,說:「我聽說兵部歸了一萬八千人到你麾下,你最近都去西山營練兵。」

  「是。」

  「那麼多人,怎麼練的?」程昶問。

  一萬八千人究竟有多少,他沒什麼概念,上學的時候開運動會,兩千多人站在跑道上,他已經覺得擁擠,一萬八千人,大概要密密麻麻站滿一整個田徑場。

  「不難。」雲浠道,她想了想,從一旁撿了根枯枝,劃弄著地上的小石子兒給程昶看,「十人成排,分成十個縱列,一百人成一個子營,兩千人成一個大營,一共一十九營,每一營的統領都持不同旗幟,發指令時,聽號角看旗幟就行。」

  她說著,三兩步登上一旁的小亭台,說:「我就站在這兒,別看只高地面出兩三丈,但下面哪個子營出了錯,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程昶一挑眉:「還挺能幹。」

  「算不上能幹。」雲浠將枯枝扔了,拍拍手,從亭台一躍而下,她身姿俐落,足尖落地不揚起一絲塵土,一身將軍紅衣颯爽飛揚,「日子太短了,眼下練兵,只能先養個默契,從前我哥哥在草原上練兵,令行禁止,整整十萬人,收步邁步,持盾揮矛,連動作都是一樣的。」

  一旁有官員路過,見了他二人,拱手拜道:「殿下,雲將軍。」

  程昶點頭,雲浠回了個禮。

  此刻路上還時不時遇著辦事的大員,然而兩人更往小徑深處走,便沒什麼人經過了,雲浠頓住步子,從荷包裡取出金茶匙,遞給程昶,說:「三公子,這個還你。」

  程昶認得這茶匙,是他初回金陵那日,王府的管家賞給護送他回京的幾個統領大人的。

  他問:「為什麼要還我?」

  雲浠道:「我去尋三公子,不是為了立功,也不是為了求賞賜,我就是……」她思量了一下措辭,說,「我就只是去尋三公子罷了。」

  程昶聽了這話,把茶匙接過,他看著雲浠,忽然笑了,說:「這個茶匙不算貴重,正常人呢,收了也就收了,你這麼還給我,我反而覺得不對勁。」

  他一頓,問:「你在介意陛下要為我賜婚?」

  雲浠抿著唇,她原想否認,可仔細一想,若非昭元帝要為三公子賜婚,她此去嶺南迢迢,把這茶匙帶在身邊也好。

  程昶見她不語,道:「我不會娶她的。」

  他對情對緣一直無所謂,兩世輪回,好不容易有了一份執著,怎麼會不珍惜?

  大霧彌漫,前路或許茫茫,他尚且不會為一切未知動搖自己的心意,又怎會令旁人來為自己做決定?

  雲浠看著程昶。

  她聽明白了他的意思,她想,他既不怕,那她也不怕。

  她問:「三公子不娶余淩,是不是因為——」

  「還不夠明顯嗎?」她話未說完,程昶就道。

  他眼中有柔和的笑意,雲浠看到他笑,不由也笑了。

  程昶往斜廊外高高的欄杆上一坐,垂眸看著雲浠,說:「你要是也喜歡我呢,」他微一頓,「也不要急著答應我。」

  「讓我追一追你。」

  廊外桃花開得熱鬧,他說這話的時候,一枝桃花就歇在他眉梢,他的眉梢微微揚起,仔細看去,有點瀟灑,還帶點風流。

  「追一追我?」雲浠問。

  程昶看著她,她眼底那一絲喜悅藏都藏不住。

  她是經受過離亂苦難的,還能這麼乾乾淨淨,真是難得。

  在萬千塵浪裡曆過一遭,繁華過眼,是非觀也被滌蕩過一遍,到最後,就喜歡真摯的,善良的人。

  「嗯。」程昶點頭,「你是個好女孩兒,值得讓人追上一陣。」

  「所以剛才那句話,也不該由你來問。該由我來告訴你。」

  然後他說,「對,我就是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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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皇子早夭,所以沒寫二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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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00:03:49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八章

  御史台已離得近了,遙遙的有小吏上來拜見,見程昶正與雲浠一處,便立在不近不遠處候著。

  程昶看了一眼,問雲浠:「什麼時候再去西山營?」

  雲浠道:「明早就要過去了。」她想了想,又說,「父親舊部到金陵當日,我會回來,之後再有兩日就起行。」

  程昶點頭:「好,等你見過你父親的舊部,我去找你。」

  雲浠愣了下,一時不明白他這句「來找她」是何意。

  上回他不是說怕今上胡亂塞姻緣給他,所以如無要事,不便相見麼?

  她問:「不必避嫌了麼?」

  程昶道:「不必了。」

  也是,眼下昭元帝要賜婚的意思已昭然若揭,既然防不住,等旨意下來,她跟他一起抗旨就是。

  候在不遠處的小吏似有要事,神情有些焦急,雲浠看他一眼,不想耽擱程昶的公務,於是道:「三公子,那我先回了。」

  言罷,便往石徑盡頭的月牙門走去。

  小吏見狀,連忙步上前來,剛要出聲,卻見程昶仍立在原處,看著雲浠的背影。

  小吏納悶,心想,哪有王世子為將軍站班子的?但他不敢吱聲,蝦著腰杵在一旁。

  雲浠走到月牙門前,步子一頓,回過頭來,看程昶仍在,燦然一笑,又朝他招招手,一身紅衣折入一片花影裡,快步離去了。

  程昶這才問小吏:「何事?」

  小吏道:「稟殿下,刑部傳話說,明日一早要將忠勇侯案子的供狀與證詞呈去御案,問您看完了沒有,他們想趕在申時前到您這裡取。」

  程昶說:「我已經看完了,讓他們來取吧。」

  小吏應了聲「是」,陪著程昶一起走回御史台,見他臉色仍不怎麼好,想起他此前險些昏暈在公堂裡,忙倒了盞茶呈上,關切道:「殿下,您已無事了吧?」

  程昶搖了搖頭。

  先前的心上的劇痛彷彿只是一場幻覺,到了現在,除了一點餘悸,什麼也不剩了。

  杭州城郊的老和尚說,他是天煞孤星,三世善人,一命雙軌。

  可這句話究竟是什麼意思,他至今還似懂非懂。

  兩回在瀕臨絕境時穿梭時空,他深知這不會是巧合,可眼下他再次聽到那些來自遙遠時空的聲音,感受到劇痛,究竟是因為身在二十一世紀的他即將甦醒,還是預示著這裡的他,即將再次遇到危境?

  程昶不知道。

  他定了定神,想到過會兒刑部的人要來取證詞,把書案上的狀子又重新整理了一遍。

  其實這些狀子尚不齊全,想要定鄆王及姚杭山的罪,尚缺戶部帳目比對後的文書,西北一帶的驛站回函,而他這裡,除了淮南淮西驛丞的證詞,便只有白雲寺清風院,兩個忠勇侯舊部統領的供詞了。

  程昶的目光停在最後這一張供詞上,忽然定住。

  白雲寺清風院的證詞,怎麼會在?

  不知是否是心上一場如幻覺般的劇痛讓他草木皆兵,可他分明記得,當日他在清風院外遭人伏殺,清風院內,那兩名忠勇侯麾下統領,也在不久之後遭人殺害了。

  人都死了,證詞何以會留下?

  程昶靠著椅背,閉目揉了揉眉心。

  上一回,「貴人」以忠勇侯的案子作為誘餌,在他去刑部囚牢裡審羅姝時,借羅姝之口,透露忠勇侯有冤,隨後他著人去查,得知白雲寺清風院裡關押著兩名能證明忠勇侯冤情的證人,借著白雲寺處暑祭天,去了清風院問證。

  然而這一切都是「貴人」安排的陷阱。

  羅姝告訴他忠勇侯有冤,是「貴人」安排的,清風院裡的兩名證人,也是「貴人」想法子安放進去的。

  他做這麼多,目的就是為了在清風院外設下天羅地網,取程昶的性命。

  可是,如果「貴人」就是鄆王,既然他敢把程昶「殺」了,把兩名證人殺了,為何會留下這一份對自己極其不利的證詞呢?

  他的目的,不正是為了遮掩自己調換忠勇侯屯糧的罪行嗎?

  誠然,白雲寺乃皇家寺院,清風院內的守衛及僧人必然不可能全是鄆王的人,他們在程昶離開後,保留下一份證詞也不無可能。

  這些程昶都知道,他只是不明白,鄆王連派人追殺小王爺這樣膽大包天的事都做了,手腳為什麼不能再乾淨些?為什麼會有遺漏?

  他站起身,將桌上的狀子都收好,吩咐小吏轉交給刑部的人,邁步就往皇城司而去。

  程昶是去皇城司找衛玠的,然而到了衙署門口,守在外頭的武衛道:「殿下是來尋衛大人的?衛大人出去辦案子了,今日不在衙司內。」

  程昶沒理他,逕自入內,一手推開了值房的門。

  衛玠正枕著手臂,翹著個二郎腿,仰躺在值房的一張竹榻上打鼾。

  程昶走過去,伸手扣了扣一旁的小案:「起來。」

  衛玠自夢中咂咂嘴,似乎什麼都沒聽見,睡得正香。

  程昶道:「你在你們衙署柴房外的老樹下埋了幾壇酒,我給你挖出來送去陛下御案前?」

  衛玠鼾聲漸止,半晌,他伸了個懶腰,睡眼惺忪地坐起身,看到程昶,揉揉眼,驚訝道:「喲,小王爺,您怎麼來了?外頭那幾個廢物沒跟你說我不在?」

  「說了。」程昶道,「但是陛下眼下不信任你,你不在衙司待著,還能在哪兒?」

  衛玠「嘖」了一聲,又問:「你怎麼知道柴房外的老樹下藏著酒?」

  程昶道:「上回我來皇城司,四處轉了轉,正好看見你一個手下從外頭捎了幾壇酒回來,拎去樹下埋。」

  衛玠嗜酒如命,昭元帝怕他耽誤事,是明令禁止他在衙署裡吃酒的。

  衛玠歎了聲:「看來說他們是廢物還抬舉他們了。」

  他站起身,拉了張椅子給程昶坐,自己懶洋洋地在另一頭坐下,道:「說吧,你來找我什麼事兒?」

  程昶開門見山:「去年處暑,白雲寺清風院外有人追殺我,你查了過後,確定是鄆王的人嗎?」

  衛玠好像沒聽明白:「查什麼?你在說什麼?這事兒我不知道啊。」

  程昶於是看著他,不說話了。

  上回他在清風院外被人追殺至落崖,昭元帝就算面上敷衍了過去,私底下不可能不追查。

  他手下的兩支禁衛,皇城司與殿前司,因指揮使不同,行事風格也不同,衛玠不拘一格,宣稚循規蹈矩,這樣的事,昭元帝多半會交給衛玠去追查。

  再者,衛玠討厭陵王鄆王,不是沒緣由的,他一定是私下查這二人的陰私查得多,才生了厭惡之情。

  衛玠被程昶盯得發毛,不耐煩道:「你還有臉來問我?我差點沒被你坑死,我以後都不想再理你了。」

  程昶道:「你現在想和我劃清界限已經太晚了,眼下誰都認為你和我是一頭的,你早點把實情告訴我,對你沒有壞處,否則我要遇上點什麼事,你也會跟著倒黴。」

  他的話說得越實在,衛玠越是聽得牙癢癢。

  他雖討厭陵王鄆王,但他當初去找程昶,還真沒有要與他結為同黨的意思,頂多覺得他挺有意思,交個朋友罷了。

  明隱寺一遭,他讓他實實在在坑了一把,起初是有點氣不過,好在這幾日已想得很通了,覺得老狐狸不信任他,大不了就把他革職查辦唄,反正皇權早遲都要更替,倘若陵王鄆王其中一個登極,他就不當這個官了,浪跡江湖去。

  衛玠於是道:「查了,當初在清風院外追殺你的人,就是鄆王養的暗衛不假。」

  程昶問:「確定?」

  衛玠點頭:「確定。」

  他想了想,又說,「此前裴府老太君過壽,你在裴府的水榭也被人行刺過。那回也是鄆王派人幹的。」

  程昶聽了這話,蹙起眉頭,若有所思。

  衛玠問:「有什麼不對嗎?」

  程昶搖頭:「說不上來。」

  他道,「當時我被騙去白雲寺的清風院,是因為那裡關著兩個能證明忠勇侯冤情的證人。這兩個證人如果是鄆王安排的,他派人追殺我以後,也該把他們一起處理掉。」

  「不是處理掉了麼?」衛玠道,「你失蹤當日,這兩個證人就死了。」

  程昶道:「是處理掉了,但他們的證詞留了下來。」

  衛玠愣了下,說:「這有什麼奇怪的,白雲寺是皇家寺院,清風院就算偏僻了點兒,好歹在白雲寺內,守在那裡的護衛不可能全是鄆王的人,要全是了,他們在清風院裡直接把你殺了不是更妥當?為什麼要等到你離開了才動手?所以那兩個證人的證詞留下來也不難,他們有禁衛保護著嘛。」

  程昶聽了這話,一時未答。

  過了會兒,他問衛玠:「你近日怎麼樣?」

  「你還問?老狐狸眼下徹底不信任我了,你說我近日怎麼樣?」

  衛玠仰身重新往竹榻上一倒,又翹起他的二郎腿,「不過也好,樂得清閒,不用跑腿幫他辦差。就是明隱寺那事兒,他還讓我追查。」

  他別過臉看著程昶,納悶道:「你說老狐狸到底怎麼想的?他讓我幫他找他家老五,可他除了年紀,除了後背長了三顆紅痣,別的什麼都不跟我提,只說老五是因為十多年前明隱寺一場血案失蹤的。可血案到底怎麼回事,你起碼露個風兒啊?搞得我眼下跟個瞎貓似的,四處找人打探,還不能把話說得太明白,怕觸了天家的忌諱。」

  「對了,年關節那陣兒,我還找余家那個二姑娘,叫什麼,哦,余淩,就是老狐狸打算指給你做王妃那姑娘問過,還有周洪光家的五哥兒,他們兩人也是什麼都不知道。」

  衛玠說到這裡,坐起身,問程昶:「後來我跟余家那個二姑娘問起你,那姑娘說,她近半個月都沒怎麼見著你,不知道你的近況。我說你避開她,不會是為了雲家那個小丫頭吧?你這麼喜歡她?打算要為了她抗旨?」

  程昶沒答這話,他對衛玠道:「清風院那份證詞,我還是有點不放心,你找人幫我細查一查,看看這份證詞是怎麼找到的。」

  衛玠又拿起架子:「你覺得我會幫你查?我不會的。」

  程昶看了眼天色,已近申末了,他起身離開,一面與衛玠說:「如果我讓我手底下的人查,沒有半月一月出不了結果,你比較擅長這種事,過陣子你查好了,找人過來跟我說一聲。」

  衛玠追出來,再次跟程昶強調:「你上回坑了我,我還沒和你清算這筆賬呢,這回你還想差遣我?我告訴你,沒門兒,我是肯定不會幫你查的,你自己想辦法吧。」

  言罷,理理衣冠,重新折回值房裡睡大覺去了。

  程昶這頭雖托了衛玠,可他的心畢竟是懸著的,回到王府,又交代手底下的人去追查清風院的證人,過了幾日,倒是皇城司先來了人,對他說:「殿下,您上回交代衛大人幫你查的事,衛大人已查好了。」

  程昶一挑眉,效率還挺高。

  他問:「怎麼樣?」

  皇城司的武衛道:「您被人追殺那日,殿前司的禁衛入夜時分趕到清風院,清風院已經被人屠了,後來寺中僧侶清掃寺院,那份證詞是被一名小和尚在佛案後的角落裡撿到的,大約是被人遺落亦或藏匿在此,若非仔細清掃,不易發現。那名小和尚後來失蹤了,衛大人著人去找,暫沒找著。」

  程昶點了下頭:「我知道了,多謝你們。」

  武衛道:「殿下客氣。」言罷,對程昶一拱手,逕自離開了。

  程昶立在王府門口,斂眉深思。

  他本以為忠勇侯的案子,他被人追殺的緣由,已然因是因,果是果,理得十分清楚明白了,可清風院的證詞,就像是一滴墨,落入早已被滌蕩乾淨的清水中,讓一切又變得渾濁起來。

  程昶不知道究竟是哪裡出了錯。

  衛玠是不會騙他的,當初在裴府的水榭、在清風院外,追殺他的人,分明就是鄆王的手下,可是,既然是鄆王的人,為什麼會出這麼一個簡直堪稱粗心的紕漏呢?

  程昶正仔細思索著,腳邊忽然被一團軟綿綿的東西蹭了蹭。他垂眸一看,是雪團兒。

  雪團兒不知什麼時候跟著他出了府,見他看它,歡快地「喵嗚」了兩聲。

  這是姚素素的貓,當初皇貴妃把貓賜給姚素素,說這貓識美人,有靈性得緊,後來這貓果真識美人,還在宮宴上,就竄到了程昶腳邊。

  秋節當晚,姚素素帶著雪團兒去朱雀街,為了裴闌,與羅姝起了爭執,雪團兒在她們爭執時走散,姚素素去追雪團兒,此後,就再也沒有回來。等她再被人找到,已然是秦淮水邊的一具屍體了。

  程昶一念及此,忽然想到姚素素牙關裡的那顆羅姝的耳珠子。

  正是那顆耳珠,讓羅姝下了獄,讓他有理由去獄中審問羅姝,繼而被騙去清風院,被人追殺落崖。

  若一切都因這耳珠而起,那麼究竟是誰,把耳珠放去姚素素牙關裡的呢?

  換言之,究竟是誰,殺害了姚素素。

  程昶覺得費解,姚素素已沒了小半年,連她的案子也已成了無頭公案。

  他原本已經覺得所有真相都已水落石出,可追本溯源,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撲朔迷離的最開始。

  孫海平趕著馬車過來,問程昶:「小王爺,上衙門去麼?」

  程昶沉吟一番,俯下身,抱起雪團兒,掀簾入了馬車內,對孫海平道:「先去秦淮水岸。」

  當初羅姝與裴闌已定下婚約,裴闌卻在秦淮附近的道觀與姚素素幽會,不慎被羅姝撞見。後來姚素素來找羅姝,讓她與裴闌解親,兩人為此起了爭執,雪團兒走散。

  依羅姝的說法,姚素素一見到雪團兒走散,就去追雪團兒去了,此後就沒有再回來。

  可養過貓狗的人都知道,這些小寵物最是靈性,如果不是被驚嚇得狠了,通常不會離開主人太遠,哪怕跑開,過會兒也會尋著氣味找回來,除非……是遇上另外的,熟悉或者能令它親近的人。

  那麼雪團兒是在跑丟的路上,遇到過什麼人嗎?

  馬車在秦淮河邊停住,程昶從姚素素與裴闌最開始幽會的道觀起,帶著雪團兒,沿著秦淮河,繞過桐子巷,一路往朱雀街走,把秋節當晚,姚素素走過的路,帶著雪團兒都重新走一遍。

  他知道他眼下的這個辦法拙劣得很,幾乎等同於碰運氣,很難揪出真正殺害姚素素的兇手。

  可事情已過去太久了,也只能碰一碰運氣了。

  正午將至,春光正是盛烈,雪團兒黏人得很,一路緊跟著程昶,幾乎目不斜視。

  到了朱雀街的岔口,不遠處就是方芙蘭常去看病的藥鋪子。

  程昶記得,當晚羅姝是與方芙蘭和雲浠一起出來的,在道觀撞破姚素素與裴闌幽會後,她便與雲浠一起回到藥鋪,陪方芙蘭看病。

  在這之後,姚素素便來藥鋪尋羅姝,兩人隨後一起去了秦淮水邊的小亭。

  程昶帶著雪團兒,在藥鋪子外略作一停,正準備往小亭那裡走,忽聽雪團兒「喵嗚——」一聲,撒丫子便往藥鋪那裡跑去。

  雪團兒識美人。

  程昶的目光一路跟隨著它,直到看著它在藥鋪子前停下,繞著剛從藥鋪裡出來的,豔冠金陵的美人轉了個圈,埋下頭,親昵地蹭了蹭她的腳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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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兩大絕色,三公子,方芙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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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卷 明鏡無塵 第八十九章

  初春的秦淮,風很淡,方芙蘭一身素色紗衣,沐浴在這和風裡,仿似一枝剛綻開的玉蘭。

  她低眉看到雪團兒,不由笑了,彎下身,把它抱起來,伸手撫了撫它的頭。

  雪團兒依偎在方芙蘭懷中,撒嬌似的「喵嗚」了兩聲。

  方芙蘭抬目朝四周望去,看到不遠處的程昶,緩步過去,欠了欠身:「三公子殿下。」

  程昶點了下頭,問:「少夫人出來看病?」

  「是。」方芙蘭點頭,「舊疾了。」

  說著,把雪團兒遞還給跟在程昶身邊的孫海平。

  程昶看著雪團兒對方芙蘭一副依依不捨的模樣,問:「少夫人識得這貓?」

  這貓原是姚素素的,後來才跟了他,他幾乎沒怎麼帶雪團兒出過門,姚素素又與方芙蘭相交泛泛,方芙蘭怎麼會認得雪團兒?

  方芙蘭道:「去年初,妾身出了喪期,隨貴女命婦們進宮,曾在皇貴妃娘娘的宮裡見過雪團兒幾回。素素過世當日,京兆府傳證,雪團兒在公堂外等素素,妾身停下來看過。當時妾身看它有靈性,聽說姚府的人不要它,覺得可憐,本想把它帶回侯府,後來妾身做完證出來,聽阿汀說,殿下把這貓收養了。」

  她說話時語氣和緩,不疾不徐,讓人聽起來如沐春風。

  程昶道:「原來是這樣,少夫人有心了。」

  方芙蘭笑著一搖頭。

  他二人俱是容貌不凡之輩,眼下雖是午過,秦淮河附近行人不多,但凡有路過的,無不駐足來看他二人。女子已是國色,對面端然而立的男子更是驚為天人,可惜這兩人瞧上去身子都不大好,臉色都十分蒼白。

  大綏縱然民風開化,但方芙蘭到底是嫁過人的,不宜於程昶多說,一時語罷,與程昶福了福身,說道:「忠勇侯舊部後日就回金陵了,妾身府上還有不少事待辦,請殿下恕妾身先告辭一步。」

  這事程昶已聽人提起過了,據聞昭元帝還特賜了雲浠恩旨,允她後天一早,帶上一千兵馬出城去迎她父親的舊部。

  程昶於是點頭道:「好,少夫人慢走。」

  待方芙蘭走遠,孫海平問:「小王爺,咱們眼下去哪兒,還去那個小亭子不?」

  程昶想了想:「不去了,回王府。」

  雪團兒不待見孫海平,在他懷裡待得也不安穩,一找著機會就要往程昶身上鑽,孫海平被貓嫌,心中也不痛快,咒它道:「回王府好,這貓不安分,見了美人就瞎跑,也不管認識不認識,早遲栽倒蔥摔個大啃泥哩!」

  言罷,趁著雪團兒發作前,把它放在地上,一溜小跑回頭套馬車去了。

  孫海平跟了程昶一年,比起以往,嘴上已很能積德,偶爾過過嘴癮,大都也能找准分寸。

  可他今日這話,程昶聽了後,卻不由蹙眉。

  貓就是貓,即便再有靈性,認人頂多認個氣味,辨個模樣,哪裡會真的分辨是美是醜?

  雪團兒之所以會與程昶親,是因為早在皇貴妃把它賞賜給姚素素之前,程昶就曾去皇貴妃宮裡逗弄過它,不過那時逗弄雪團兒的他,並不是真正的他,而是早已離世的小王爺罷了。

  因此雪團兒識得方芙蘭,也並非因為她是絕色。

  縱然方芙蘭之前的說辭天衣無縫,可程昶仍不由對她起了疑。

  看雪團兒的樣子,對方芙蘭甚是親密,不像是僅有幾面之緣,況乎姚素素被害當晚,方芙蘭就在附近的藥鋪子裡,姚素素跟羅姝起爭執後,去追雪團兒,路上碰上方芙蘭,這是說得通的。

  可是,倘若事實真是這樣,那麼姚素素的死,就與方芙蘭有關?

  更有甚者,正是方芙蘭,殺害了姚素素?

  可是方芙蘭區區一個弱女子,常年深居簡出,害姚素素做什麼呢?

  程昶的思緒一到這裡,便如進入一條迂回百折的胡同,四處都是路,卻不知道往哪裡走才是出口。

  他其實懷疑過方芙蘭就是忠勇侯府的內應,但後來又打消了這個念頭——當日羅姝來忠勇侯府,透露故太子真正的死因,方芙蘭就在正堂外,是聽見了的。倘若她真的是「貴人」的人,為何不攔著他與雲浠上明隱寺,不事先告知鄆王一聲呢?

  還是說,這個「貴人」不是鄆王,而是另有其人?

  可是,如果「貴人」不是鄆王,又怎麼解釋數度追殺他的人,都是鄆王養的暗衛?

  程昶心中疑竇叢生,及至回到王府,在扶風齋的正堂裡坐下,還沒能理出頭緒。

  王府的人為他傳了膳,他很快用完,孫海平看他臉色不好,不由問:「小王爺,您是不是不舒服,要不歇一會兒?這兩日不去衙門了。」

  程昶是覺得有點不舒服,但他腦中思慮紛雜,一時不能安心,搖了搖頭,對張大虎道:「你把宿台叫過來。」

  宿台是他手底下養的武衛之一,因從前跟著琮親王,金陵城年來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如今跟著程昶,除了保護他,就是幫他打聽消息。

  沒過一會兒,宿台到了,對程昶一拱手:「殿下有事吩咐?」

  程昶「嗯」了聲,問道:「方家的事,你知道嗎?」

  宿台愣了愣:「殿下指的是哪個方家?」

  不等程昶答,他很快反應過來:「城南方府,早已問斬的禮部方侍郎的方家?」

  程昶點了點頭。

  宿台回想了一下,說:「知道。」

  「這個方侍郎,本名叫方遠山,早年是二甲進士,在金陵城很有點才名。但他這個人,性格上有點鋒芒,初入仕那會兒得罪了不少人,後來同年都已平步青雲高升了,他仍只是在太常寺領了個七品奉禮郎的銜,沒什麼實權。一直到十多年前,他被禮部的尚書看中,將他調任至禮部,很快升任郎中,再三年,升任至三品侍郎。」

  「那時方府在金陵城不說數一數二,也算是排在前列的門第了。畢竟方遠山年紀不高,已然位至侍郎一銜,他有才情,有本事,興許再有幾年,升任尚書,入中書省做平章事恐也不在話下,可惜後來獲了罪。」

  程昶問:「什麼罪?」

  「數罪併發。最大的兩樁,一個是操持天家祭祖時,把太宗皇帝的名諱寫錯了兩筆,還有一樁置他死地的,是他拿著戶部撥給禮部祭天的銀子中飽私囊,貪墨紋銀二十萬兩。當時今上盛怒,立刻判了方遠山梟首示眾,並把方府一家子都從重發落了。方夫人得知這個消息,第二日就自縊了,其餘的也是死的死,充軍的充軍,唯有府上的小姐,聽說她在宮裡投湖自盡時,恰好被路過的定遠將軍,就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所救,後來宣威將軍歸朝,拿著軍功請今上赦免方家小姐的牽連之罪。」

  「聽說今上本不願應承宣威將軍的,但當時忠勇侯剛受故太子殿下保舉,出征塞北,宣威將軍又在嶺南立了一功,忠勇侯府的人在朝野上很能說的上話,加之宣威將軍明擺著有意要迎娶方家小姐為妻,陛下也不好多說什麼,於是應允了他。」

  方芙蘭是怎麼嫁進忠勇侯府的,程昶聽雲浠零零星星地提過,大致有數,然而眼下聽宿台這麼從頭到尾細細道來,忽然覺出些許不對勁來。

  他問:「照你這麼說,故皇后病逝,方府獲罪,故太子殿下保舉忠勇侯出征,其實是同一年的事?」

  年頭有些久了,宿台也記不太清。

  他認真想了一陣,道:「回殿下的話,不算是同一年。卑職記得先是故皇后辭世,故皇后辭世大約一兩個月後,方府事發,此後又過了大約三四個月,太子殿下才保舉忠勇侯出征。忠勇侯是剛過了年節走的,中間翻了一年。不過,這三樁事的確是先後腳發生的不假。」

  程昶聽了宿台的話,不由深思。

  故太子程暘是庶出,後來被寄養在皇后膝下,因為仁德賢雅,很得昭元帝看重。

  皇后在世時,昭元帝與她相敬如賓,可她離世這些年,倒未見得昭元帝有多思念她。

  關在明隱寺的證人曾說,故皇后過世後,故太子殿下就一直在找一個人,這個人,極有可能就是失蹤的五皇子。

  故皇后去世後不過一兩月,方遠山就獲罪了,這兩者之間,有什麼關係嗎?

  程昶思及此,忽然想到方遠山起初是在太常寺任職的,太常寺這個衙門,掌的正是宗廟禮儀。

  程昶腦中靈光乍現,他問:「方遠山最開始在太常寺任職,後來又去禮部任侍郎,那他當時是不是常去明隱寺?」

  宿台對著程昶一拱手:「殿下有所不知,方遠山最開始的職銜,太常寺七品奉禮官,正是要長日駐留在皇家寺院,主持天家祭天祭祖禮佛等事宜的。明隱寺當年正是皇家寺院,方遠山自然長期駐留在此。哦,說起來,方遠山調任禮部,正是明隱寺被封禁後不久的事情。當年朝野中還有人玩笑說,明隱寺是方大人的『洗福地』,說明隱寺把方大人身上的福氣都洗去了,因他一離開,就得以平步青雲。」

  程昶聽完這一番話,心中有些念頭漸漸明晰起來。

  他正待去分辨,心跳沒由來地一陣一陣發緊。

  他伸手捂住心口,沒來得及去細想自己是否是思慮太過,借著腦海裡乍現的一絲微光,從龐雜的思緒裡,理出一根線頭。

  ——衛玠說,當年明隱寺一場血案後,五皇子就失蹤了。

  而血案發生的時候,方遠山是太常寺的奉禮官,正是在明隱寺任職。

  血案過後,明隱寺被封禁,方遠山得以高升。

  那這是不是說明方遠山的高升,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程昶一念及此,倏忽一下站起身。

  他吩咐宿台:「你即刻去皇城司,找——」

  話未說完,心口又是一陣發緊。

  冥冥之中彷彿有一隻大手攫住了心臟,程昶一下疼得弓下腰,幾乎要站不穩。

  他忽然劇烈地咳起來,孫海平與張大虎連忙上前來扶他,急問:「小王爺,您怎麼了?」

  程昶搖了搖頭。

  眼前漸漸起了霧,胸口還在發緊,直到現在,他才意識到心上的緊縮之感不單單是因為緊張和愁慮,還因為疼痛。

  痛得他幾乎要喘不上氣。

  可他仍思慮著。

  腦海中,浮響起衛玠曾玩笑著與他說過的幾句話——

  「我還當你被追殺,是跟明隱寺當年失蹤的孩子有關係呢,這樣我就有線索找人了,沒想到原來是因為忠勇侯府。」

  「你畢竟是親王子,將來要襲親王爵的,等閒不是關乎生死存亡的皇儲大事,誰願動你?」

  衛玠說得不假。

  或許,「貴人」之所以要追殺他,為的根本不是忠勇侯的案子。

  或許,「貴人」一直想置他死地的原因,正是與失蹤的五皇子有關。

  心中思緒千絲萬縷,他終於從中找出了那個正確的線頭,知道了應該從哪裡入手。

  程昶不斷地,劇烈地咳著,試圖把最後一句話吩咐完:「去皇城司……找衛玠,告訴他,查,查……」

  眼前的大霧驀地彌散開,如同一張張開的大網,忽然撲襲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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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5-11 16: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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