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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蔡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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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言情] [沉筱之] 在你眉梢點花燈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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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章

  因在路上耽擱了一會兒,程昶到正堂的時候,雲浠的貼身護衛崔裕已經到了。

  與他同來的還有忠勇侯府的白苓。

  崔裕見了程昶,連忙上前拜見:「侯爺聽說方氏離世的消息,沒過問太多,只寫了一封休書囑屬下帶來陵王府。屬下原想先去侯府將此事稟給雲麾將軍,沒想到將軍已隨殿下到王府了。」

  程昶道:「我們也是剛聽說了這事。」

  幾人一起等了一會兒,雲浠就從別院過來了。

  她聽聞雲洛得知方芙蘭的死訊,只讓人捎來一封休書,心中並不意外。

  哥哥一直是這樣,愛憎從來分明,遇事當斷則斷。

  雲浠問白苓:「你怎麼也到這裡來了?」

  白苓微斂著雙眸:「稟小姐,少夫人,不,方氏她雖然有負於侯府,但她從前在府中時,曾與小姐一起照顧侯上的老老小小,照顧阿苓的阿爹阿娘,阿苓到底還是念著她這一點恩情的。眼下她過世了,無人收屍實在可憐,所以阿苓想過來將她好生安葬了,這樣就算以後跟著少將軍去了塞北,也不會再有牽掛。」

  方芙蘭初到侯府時,白苓還是個剛過黃口之年的小姑娘,眼下數歲過去,已出落得嫋嫋婷婷了。

  雲浠點頭:「好,方氏的遺物我已幫她整理好了,崔裕,你帶上人,陪阿苓去給她收屍吧,等下了葬,記得把哥哥的休書燒給她。」

  「是。」崔裕拱手。

  如今的陵王府凋敝不堪,任憑誰來,只要是個官,就要看人臉色。

  崔裕與白苓等人離開後,府中下人見王世子殿下與雲麾將軍似有話要說,均避得遠遠的去了。

  程昶想起白苓的話,問雲浠:「你哥哥打算回塞北?」

  雲浠頷首:「對。當年陛下召回父親,其實是打算另擇將領去駐守塞北的,但招遠叛變,裴府獲罪,挑來挑去也沒個合適的。再說這兩年塞北的蠻子這麼安分,是因為父親滅殺達滿部落後,別的部落又在裴闌手底下吃了敗仗,眼下望安快要繼位,塞北那邊似乎覺得有機可乘,又蠢蠢欲動。昨晚望安與哥哥商議了一宿,最後還是決定由哥哥帶忠勇軍回到塞北。」

  程昶聽了這話,愣了愣,問雲浠:「忠勇軍重返塞北的決定,是太子殿下與雲洛共同做的?」

  雲浠道:「是。但哥哥也不是馬上走,大概要等到夏末入秋。」

  她說著,笑了笑,「我本來想把阿苓留在金陵,尋媒媼為她說門親事,但她似乎不願,一心要跟著白叔與哥哥去塞北,我也就隨她了。」

  程昶聽雲浠提起這話,想起近兩年前,雲浠曾為白苓說過一回親,對方人家正是田澤。可惜彼時田澤並沒有娶妻的打算,一心想著為雲舒廣平冤,這事便不了了之了。

  平南山兵亂前,程昶有回路過含元殿,倒是撞見田澤囑田泗去打聽白叔的病情,又說近日得了一盒名貴藥材,讓田泗想法子給白叔送去。那時田泗田澤剛回宮,尚被昭元帝看得很牢,那藥材後來還是程昶派人幫忙送去侯府的。

  這些事程昶當時並不在意,眼下想想,偌大一個忠勇侯府,田澤獨對白叔一人的病情這樣關心,確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這些都是別人的私事,程昶沒有多提,問雲浠:「雲洛帶忠勇軍回到塞北,你就跟著我留在金陵嗎?要是這樣,你以後見你哥哥的機會就少了。」

  雲浠一笑,俐落爽快道:「沒事,我早就想好了,我以後就跟著三公子,三公子在哪兒我就在哪兒,只要三公子別攔著我時不時出去打個仗就行。況且我和哥哥,還有阿久他們都是武將,南征北戰的,以後總能在沙場遇見。」

  程昶又道:「雲洛今日襲爵後,是不是會閑個幾日?」

  「對,會清閒個三五日日。」

  程昶道:「那就定三日後,我去侯府一趟。」

  「三公子要來侯府?」雲浠納罕。

  程昶道:「雖然我父親母親已決定去侯府提親,但娶你這事畢竟是我自己的事,以後的日子也是我們兩個人過,所以我還是打算按照我們那兒的規矩來,我先去一趟侯府,親自跟你哥哥求娶你,這樣才不算虧待了你。」

  雲浠聽了這話,先是愣了愣,爾後一展顏,聲音脆生生的:「好,那我去跟我哥說,就定三日後!」

  —*—*—*—

  三日後,忠勇侯府。

  清早天剛亮,正院東面廂房裡已擠擠挨挨站滿了人,雲洛立在一面銅鏡前,左看右看,搖頭道:「這身不合適,這身衣色太鮮了,不夠沉穩,鎮不住。」

  「少爺要不試試那身竹葉青的,色淺溫潤,沉穩又好看。」鳴翠提議道,隨即把搭在黃梨木架上的竹葉青涼衫遞給雲洛。

  雲洛接過,很快在屏風後換了出來。

  眾人移目看去,阿久道:「我覺得好看,跟剛剛那身兒一樣好看。」

  「好看是好看,但……」白祥猶豫著道,「但穿衣裳這事兒,跟做人一樣,應該揚長避短。少將軍穿這身,雖然多了幾分清雅,可是琮親王府的那個小王爺長成那副模樣,論『公子如玉』這四個字,少將軍哪裡賽得過他?還是換了吧。要不,咱們穿侯爵冠袍,爭取從氣勢上壓過他?哦對了,把祠堂裡那根太祖皇帝賞的長矛也帶上!」

  「不行不行。今日是他來求娶大小姐,是他有求於少將軍,少將軍應不應他還兩說呢!這就把侯爵官袍穿戴上了?給他多大顏面似的!」趙五道。

  「那怎麼說?衣色鮮了不沉穩,衣色淺了比不過,正經的袍冠又怕太給臉了,總不能邋裡邋遢地去見客吧?憑的跌份兒!」秦忠不耐煩道,「叫我說,少將軍只能認命,誰叫您這幾年不在,大小姐被這麼一個長得跟神仙似的人拐跑了呢。」

  「三公子關鍵不是樣貌好。」鳴翠想了想道,「他是樣貌好,氣質更好,清絕冷靜,世間獨一份兒的。」

  雲洛抬手一指鳴翠:「我看你是跟阿汀跟久了,胳膊肘盡往外拐。」

  「少將軍要不……要不就穿甲胄吧。」白苓道,「阿爹不是說要揚長避短嗎?少將軍是將軍,穿起甲胄來最威風,三公子身上是斷斷沒有這樣的武將氣勢的。」

  雲洛一想也是,剛將甲胄換上,只聽房門一聲響動,是雲浠過來了。

  「哥,三公子已經到府門口了,你怎麼還不去正堂?」

  雲浠說著,忽見雲洛竟穿著一身將軍甲胄,不由疑惑道:「哥,你今日又不去西山營,穿這身做什麼?大夏天的,熱不熱?」

  然而雲洛竟似著惱她,戴上鐵護腕,路過她時瞪了她一眼,也沒應她的話,悶不吭聲地往正堂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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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一章

  雲洛到了正堂,程昶已等了一時了。

  程昶今日穿得倒是穩妥,一身簡簡單單的玄青窄袖長衫,跟個書香傳家的公子似的。

  可他就這麼站在那兒,淡漠而冷靜的氣質,便讓這一室之內遍生清輝。

  雲洛想起適才白祥的話——叫我說,少將軍只能認命,誰叫大小姐一個長得跟神仙似的人拐跑了呢。

  雲洛想,行,他認命,他活該。

  趙五過來為程昶續上茶,雲洛落座後,一指左上首,對程昶道:「坐吧。」

  程昶卻沒坐,思量了一下言辭,逕自道:「雖然侯爺已經知道我的來意了,既已登門侯府,我還是應與侯爺說明——」

  他說著,拱手拜下:「我,程昶,願娶侯爺的妹妹,即當朝雲麾將軍,忠勇侯府的大小姐雲浠為妻,希望侯爺能將她許配給我。」

  雲洛身為武將,說話做事本來就直來直去,見程昶開門見山,也不遮掩,伸手再次比了個「請」姿,「你先坐。」

  「你和阿汀的事,我心中大致有數。這些年我不在,你在金陵對她多番照顧,幫著她一起為我的父親平冤,這些我都記在心裡,十分感激。我從前雖然聽說過你的荒唐事蹟,道聽途說作不得數,你這個人的人品究竟如何,我這大半年來看在眼裡,是信得過的。」

  「明隱寺一劫,你和阿汀能在危難中生死不棄,我其實已打定主意將她許給你,可是近日——」

  雲洛說到這裡,稍稍一頓,似乎不知當怎麼將自己的想法宣之於口。

  程昶問:「侯爺可是在意近日金陵城中那則有關『帝星』的流言?」

  「你已聽說了?」

  程昶頷首:「那流言傳得沸沸揚揚,我自然有所耳聞。」

  雲洛道:「平南山兵亂後,我自然相信三公子並無奪位之心,太子殿下是民間長大的皇子,體恤民生,仁德誠善,也不在意這些流言。可是殿下初任儲君之位,根基尚不算穩,難防手底下的人聽到這則流言人心惶惶,他們當中一旦有人出手,三公子那麼多擁躉中,一定會有人反擊。」

  「我雲氏一門雖然世代純臣,但也知道朝堂鬥爭風波一起,倘不經一場流血殺戮,只怕難以平息。」

  「三公子說要娶阿汀。在我看來,三公子什麼都好,只一點,權勢太大,大到足以威脅當朝儲君。阿汀她……」

  雲洛沉了口氣,似歎了一聲,「阿汀她在草原上長大,小時候不服管,有點驕縱,野性難馴,也就這些年吧,她一個人撐著侯府,吃了不少苦,變得隱忍了許多,雖然雲氏一門的人吃點苦沒什麼,但她到底是我的妹妹,我總是不能看著她受委屈的。」

  「再說她從小就跟著我,跟著我跑,跟著我跳,跟著我學武,跟著我認字,長兄如父,她是我在這個世上最著緊,最心疼的人,所以她如果要嫁人,我不求她嫁到什麼大富大貴門庭顯赫的人家,我只求她安樂無尤,可惜這一點,三公子做不到。」

  程昶道:「我明白侯爺的顧慮。」

  「如今皇權更迭,金陵流言四起,日後朝局一旦動盪,我也沒有萬全之策能獨善其身,阿汀如果跟了我,恐怕會受牽連。況且……不瞞侯爺,我近日身上屢犯疾症,雖然已癒好,因為沒有找到根結,也不知會不會再犯。所以我不是沒考慮過,能不能等一切都塵埃落定,再來侯府求娶阿汀。可是我問過自己,這樣等下去,是我想要的嗎?是阿汀想要的嗎?」

  雖然不明根由,程昶不是不知道,他眼下身子的狀況其實並不容樂觀,他也沒有忽視那些出現在他身上的異狀。

  可是,他是患有先心的。

  在現代二十餘年的人生中,因為疾病與未知權衡利弊抉擇反復的境遇已充斥著他的人生,以至他早已明白寡斷無用。

  他絕不會因為尚未發生的一切就去動搖自己現有的決心。

  絕不會因為不可預期的動盪與別離就將她推開。

  未來茫惘未知又如何,過一日,便有過一日的歡喜。

  他只喜歡阿汀,阿汀也只喜歡他。

  所以他今時今日就願與她在一起。

  「如果侯爺答應將阿汀許配給我,我願意竭盡所能避開所有的紛爭,不讓自己與她陷入危險當中。就算陷入危境,我也會盡己所能保護她。」

  「自然我知道侯爺除了擔心朝廷未來的動盪,也介意我的身份,我是王世子,以後要襲親王爵,難免會娶側妃、納妾室,侯爺擔心我會委屈了阿汀。」

  「還請侯爺放心,我這一生,必然只有阿汀這一個妻,不會納側妃,更不會養妾,因為在我看來,這樣做不僅是對阿汀的不尊重,也是對別的女子的不尊重。」

  「阿汀她這些年吃了很多苦,侯爺心疼她,我也心疼她。她很難得,在經歷過許多磨難後,依然善良而真摯,我看得到她的好,必然也會珍惜她的好。」

  「我與她情投意合,願用這一輩子善待她,照顧她。」

  「我也知道,阿汀承雲氏一門之志,志在沙場。還請侯爺放心,即便阿汀做了我的王世子妃,我也不會把她看成我的附屬品。她想當將軍,便讓她去當,想領兵,便任她帶兵去戰場,如果實在擔心她的安危,大不了陪著她去。」

  「我會尊重她獨立的人格與思想,也會尊重她的理想、她的選擇,讓她自始至終都按照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下去。」

  「我一定會保護她,珍惜她。讓她這一生再無憂愁,一往無前。還請侯爺准允——」

  程昶說著,重新站起身,拱手揖下,「將阿汀嫁與我為妻。」

  雲洛聽程昶說完,一時無話。

  深堂寂寂,他仔細打量眼前這個如芝蘭玉樹的人,忽然想起鳴翠的話——三公子不是樣貌好。他是樣貌好,氣質更好,冷靜清絕,世間獨一份兒的。

  但此時此刻雲洛想,或者程昶最為出眾的不是樣貌也不是氣質,就是他這個人。

  溫柔與淩厲,冷漠與善良,平和與狠絕,殘忍與悲憫,所有相反的特質在他身上都能奇妙融合,以及那一份清醒的認知與聞所未聞的獨到見解,當真是世上獨一無二的。

  難怪阿汀對他這麼死心塌地。

  雲洛沉默了許久,爾後開口,問了句不相干的:「琮親王妃殿下,今日一早是不是進宮去見太皇太后了?」

  程昶道:「是,也是為了阿汀與我的親事。我畢竟是天家人,陛下聖躬違和,母親打算先將這事稟給太皇太后。」

  雲洛「哦」了一聲,然後說:「行吧,那你近日,就不要跟阿汀見面了。」

  程昶愣了愣,不知雲洛這話何意。

  但他沉得住氣,只「嗯」了一聲,沒有開口問。

  「我覺得你好像不太懂成親的規矩,上回送了阿汀一個什麼月長石戒指,這回又自己過來提親。你是不是不知道,議親一旦議定,新郎新娘便不該見面了?」雲洛問。

  程昶怔了下,他還真不知道。

  可他很快反應來,雲洛這竟是准允了他和雲浠的親事了。

  程昶剛要道謝,雲洛一抬手,截住他的話頭,說道:「我也不知道你哪裡來的那麼多奇奇怪怪的見解,但是,挺好的。」

  真的挺好的。

  他沒有過多地說愛。

  但他說了尊重。

  而這個世間,一個人能給予另一個人最大的愛,便是一份發自內心的尊重了。

  以及基於這份尊重,所有的珍惜、保護與犧牲。

  所以雲洛願意相信這個人會對阿汀好。

  雲洛道:「但願你能如你所說的,一直這麼待阿汀,這樣我便是去了塞北,也能安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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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4:2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二章

  程昶頷首:「將軍放心。」

  「行了。」雲洛長籲一口氣,站起身,比了個「請」姿,「我送你出去。」

  兩人一起走到府門口,雲洛忽聽身後有動靜,一回頭,就看到雲浠躲在照壁後,探頭探腦地張望。

  見他望過來,似一隻受驚的鳥,趕緊又縮回去了。

  這副戰戰兢兢的模樣,彷彿生怕一個不慎惹雲洛不快,把自己的親事攪黃了。

  雲洛又有些惱,阿汀這都多大的人了,還這麼沉不住氣。

  但他沒將惱怒表現出來,將程昶送至府外,想起雲浠適才心切的模樣,猶豫了一下道:「你……近日如果想見阿汀,亦或那丫頭實在想見你,你們就私下見,別鬧出什麼動靜。」

  「總之,」他一頓,表情有些嫌棄,「親事既然定了,乾脆把吉日提前些,你趕緊把那丫頭娶過門。」

  程昶怔了一下,不明白雲洛為何刻意提一句這個,但他沒問,「嗯」著應了。

  離開忠勇侯府還不到巳時,程昶先回王府用過午膳,想著雲洛催促他快些辦親事,打算去宮裡把琮親王妃接回來,與她一起議好吉日,早日報給宗人府。

  還沒上馬車,一名侍婢過來稟道:「世子殿下,王妃殿下今日要留宿在延福宮,不回王府了。」

  「母親要留宿延福宮?」

  「是,適才宮裡來人傳信,說太皇太后聽說世子殿下的親事,心裡高興,便留王妃殿下宿在宮裡一晚。」

  延福宮是綏宮外的一處獨立宮所,尋常作宮宴遊賞之用,不設宴的日子十分清淨,眼下不但太皇太后住在這裡,昭元帝也搬來此處養病。

  程昶聽了侍婢的話,沒怎麼在意,見馬車已經備好,便想著去衙門一趟,把三司的事務料理了。

  馬車轔轔前行,程昶在車室中坐了一會兒,愈想愈不對勁。

  他和阿汀的親事,太皇太后早有耳聞,其實是不怎麼贊同的,今日聽聞親事定下來,即便高興,也不當高興至斯。

  再說琮親王妃平日裡甚少進宮,與太皇太后算不上多親近,太皇太后何至於要將她留宿延福宮中?

  程昶掀開車簾,吩咐隨行的宿台:「你立刻去查,我母親今日究竟是怎麼留在延福宮的?」

  「是。」

  宿台喚來幾名武衛,催馬疾行而去。

  不出兩刻,宿台就回來了,「早上王妃殿下與太皇太后一起用過茶點後,忽犯腹痛之症,太皇太后於是傳太醫給王妃殿下看診,是太醫建議王妃殿下留宿宮中的。」

  程昶問:「母親犯腹痛這事怎麼沒人來稟?」

  「因為王妃殿下其實並沒有歇在太皇太后的瓊華閣,她單獨住在會寧殿,外頭有殿前司的人把守。」

  會寧殿是離昭元帝的居所移清宮很近。

  「早上來王府稟事的是會寧殿的人,有些不明所以。屬下適才是直接跟太皇太后宮中的人打聽的,這才瞭解到事由。」宿台說著,猶豫著道,「殿下您說……王妃殿下是不是被陛下故意拘禁在延福宮的?」

  程昶眉頭微微一蹙,掀開車簾吩咐車夫:「調頭,去延福宮。」

  然後他對宿台道:「你立刻去宮中找衛玠,讓他帶皇城司的人來延福宮。」

  宿台應了聲「是」,剛要走,又被程昶叫住。

  「等等。」程昶遲疑片刻,改了主意,「不行,不要找衛玠,你去找程燁。」

  宿台聽了這話,愣道:「殿下,陛下把王妃殿下拘禁在延福宮,就是為了請君入甕,小郡王與他的翊衛司都聽命於太子殿下,未必會如衛大人一般保您。」

  「我知道。」程昶道,「但是,越是這種時候,我越不能用衛玠,程燁為人正直,田望安更不是傻子,快去吧。」

  宿台雖沒怎麼聽明白程昶的話,但也不敢違逆他的命令,朝他一拱手,很快往宮裡去了。

  到了延福宮,殿前司的禁衛聽聞程昶的來意,倒是沒攔著他,逕自將他引到了會寧殿。

  正是午後未時,琮親王妃午憩剛醒,倚在引枕上吃太醫剛煎的湯藥,只聽殿外傳來一陣急切的腳步聲,竟是程昶到了。

  琮親王妃錯愕道:「昶兒,你怎麼到延福宮來了?」

  程昶沒作聲,看了榻前侍奉的侍婢一眼,侍婢們會意,很快退下了。

  「聽說母親犯了腹痛症,眼下身上可還有不適?」程昶這才問。

  琮親王妃柔柔笑了笑:「我已好得多了,大概是午後睡久了,眼下只還有些頭暈犯睏。」

  程昶看了塌邊小几上的藥碗一眼。

  不用查都知道,適才的藥湯裡必然擱了催睡的藥物。

  不過,昭元帝的目標是他,倒是不必擔心那些藥物對琮親王妃的身體有害。

  程昶不動聲色地把藥碗擱去一邊:「母親如果歇好了,今日就不要留宿宮中了,早些回王府吧。」

  琮親王妃愣了愣,從程昶這句不鹹不淡的話中辨出一絲不對勁。

  她陪著琮親王幾十年風雨一路走來,到底非一般女子,很快參破其中玄機——原來今日竟是昭元帝暗中設局把她拘禁在延福宮中,逼程昶進宮來換她。

  琮親王妃心中一時憂憤難當,伸手握住程昶的手,哽咽著道:「昶兒,母親……母親給你添亂了。」

  程昶道:「此事不怨母親。」

  他要成親,琮親王妃於情於理都該進宮向太皇太后稟一聲,昭元帝下手這麼快,只怕早有預謀,誰能防住這隻老狐狸呢?

  程昶又道:「此事明嬰已有對策,母親還是快些回王府吧。」

  琮親王妃眼眶已蓄滿了淚,聽了這話,心知自己若執意陪他留下,反倒會成為他的掣肘。於是咬牙一點頭,強行將淚忍下,迅速披好外衫,對程昶暗道一聲:「母親出去後,立刻就去尋你父親和太子殿下。」隨即由琮親王府的武衛護送,很快離開了延福宮。

  程昶一出會寧殿,外頭已有殿前司的禁衛等著了。

  「世子殿下,陛下正在移清宮中等您。」

  昭元帝並沒有等在移清宮的正殿,而是在一間寬大的書室中看卷宗。

  程昶看了一眼卷宗上的題字,是陵王的案子。

  「你來的,倒是比朕想像的要快。」見程昶到了,昭元帝合上卷宗。

  外間盛傳陛下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然而眼下見到他,氣色不好是真,體虛力乏是真,但精神依舊矍鑠。

  這便是昭元帝了。

  哪怕明日就木,今日也要拿出十足的精神頭來籌謀擘劃。

  程昶道:「陛下先是派人在外間散播『帝星浴火而生』的流言,然後接機挑撥我與太子兩派朝臣對立,我若再不承情,及早過來見陛下一面,豈不辜負陛下這一片苦心了?」

  他問:「陛下是打算利用朝臣對我的忌憚,在他們心中埋下禍根,然後順水推舟地除掉我?」

  昭元帝聽了程昶的話,不置可否,他擱下卷宗,不疾不徐地說道:「朕從前聽過一個故事,說民間有一個富商,腿上生了個瘡,因為不疼不癢,所以他沒去管。一年後,等瘡發起癢來,他請大夫來看,大夫說,這瘡是毒瘡,久留不得,只有拿刀剜去才可根治。以刀剜瘡,必然要剜掉腿上許多血肉,富商怕疼,是以攆走了大夫。又一年,毒瘡開始流膿,富商疼得夜不能眠,又請另一名大夫來看。大夫說,毒瘡的毒已深入,想要根治,必然要捨去這一支腿才可,富商自然捨不得自己的腿,任憑大夫苦勸,仍然拒絕了大夫。爾後沒過兩月,這富商就死了。為什麼?因為毒瘡惡化,毒血攻心,大限已至。」

  「所謂天下大事,必作於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這富商如果能在毒瘡不疼不癢時,及時用藥把毒瘡祛除,便沒有後來那麼多事了。」

  「朕與你,是親叔侄,與你的父親,是親兄弟,要除掉你,何嘗不是如富商除瘡,將受剜肉剔骨之苦?可朕沒有辦法,因為朕和朕的江山不能等到毒血攻心的那一日。」

  「你且看看,眼下朕不過是放出幾句關乎『帝星』關乎『君主之位』的風聲,你手底下的人,還有旭兒手底下的人,是不是就蠢蠢欲動了?是不是已經有人開始籌謀著要對付你了?就算你不反擊,你手下的人也會反擊,因為他們承擔不起你失敗的後果,因為你若敗了,萬一旭兒對付他們,他們不就剩死路一條了?」

  「你知道這些各為其主,心懷鬼胎的朝臣是什麼嗎?他們就是毒瘡上流出來的膿,到了這一步,已不是敷幾帖藥,喝幾碗藥湯,就能平復時局,到了這一步,非鋸腿斷臂不能根治。」

  「旭兒下不去手,也不可能是你的對手。所以朕,不得已,只能代他行屠刀之事了。」

  昭元帝說著,繞出書案,負手慢慢行到程昶面前,語重心長道:「昶兒,其實這些年你一步步走過來,你心裡的怨,心裡的恨,朕都知道。朕包庇昉兒,包庇暄兒,的確對你很不公平。你放心——」他一頓,將一柄雪亮之物遞到程昶跟前,「朕這次,不會虧待你的。」

  程昶的目光落在昭元帝手中的匕首上。

  刃光如水,鋒利無匹。

  程昶道:「你想讓我親手殺了你,為我自己報仇?」

  「你扳倒昉兒,逼死柴屏,迫暄兒墮崖,還有暄兒喜歡的那個方氏,也被你逼得自戕而亡。你一步一步走過來,不就是為了讓所有害過你的人血債血償,不就是為了報仇嗎?眼下只剩朕一人了,朕……成全你。」

  「成全我?」程昶看著昭元帝,頰邊的灰青斑紋為他的眉眼蒙上一層陰戾。

  他接過匕首,細細看了一眼,忽然笑了:「你可能弄錯了一點,程昉、程暄、柴屏、方芙蘭,這些人或死或敗落,跟我其實沒多大關係。」

  「鄆王貪婪愚蠢,為了儲君之位,私自挪用塞北兵糧,這樣的人,根本不配為王;柴屏一念墮落,這些年為陵王行盡不義之事,手上沾滿鮮血,死在囚牢也是罪有應得;陵王起兵弒帝,不過是怕通敵敗露,從此再無生路;方氏為了一個莫須有的『冤情』,投誠陵王,背叛於她有恩的忠勇侯府,後來幡然醒悟棄絕生念也當是她自作自受。這些人,皆亡於他們自己的心魔,我是用了些伎倆讓他們得償果報,但害死他們的,從來都是他們自己!」

  程昶淡淡道:「我是打算報仇,也的確從報仇中得享過一瞬難以企及的愉悅,但後來我想明白了,我之所謂的報仇,不是為了一時之快,而是為了公道,為了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否則我與陵王方芙蘭之流何異?」

  他將匕首扔在地上。

  金石墜地,發出鏗鏘一聲。

  「這個交易我不做。」

  「你已經是將死之人了,我以後還有大好的日子,我何必拿自己的命換你的命?再說像你這樣困於心魔的人,活著未必比死了好,求不得解脫,無論生死,你永遠都在煉獄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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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三章

  程昶說完這話,負手轉身,往殿門走去。

  昭元帝看了眼落在地上的匕首,目光移向程昶的背影,慢吞吞地道:「你說得對,讓你拿命跟朕換,的確有些不划算。此前太醫為朕診脈,說朕——大概要死在這個夏天了。」

  「從那時開始,朕就想啊,朕便是死,也要死得其所。」

  他悠悠地道:「你出不去的,朕早已讓殿前司的人在外頭守著了。」

  程昶聽明白昭元帝這話的意思。

  他就是死,也要把罪名栽到他身上,他要讓他背上一個弒帝的名聲,這樣殿前司便能名正言順地除掉他了。

  程昶覺得可笑。

  可笑這個老皇帝到了現在依舊執迷不悟。

  他回過身,看向昭元帝。

  「陛下這幾年,可曾覺得愧對程暄?」

  昭元帝的瞳孔微微一顫。

  「你其實是愧對他的吧?否則鄆王倒臺後,你不會讓他掌權;否則他起兵弒帝,你不會想法子為他開脫;否則他殺我,你不會是非不分地包庇他。」

  「最重要的是,你忽然意識到,你這個心狠手辣的第三子,或許才是幾個兒子中,最像你的一個。」

  「可是,陛下今日在做什麼呢?」程昶抬手指向昭元帝的書案。

  書案上除了筆墨硯山,只放著一卷陵王通敵大案的卷宗。

  「陵王的罪名早已定了,禮部與刑部也在草擬諮文告昭天下了,陛下這時候,還看他的卷宗做什麼?」

  程昶笑了笑:「其實我知道陛下想做什麼。」

  「陛下想看看,有沒有法子在卷宗上找幾個漏洞,把通敵的罪名,害死塞北將士的過錯,一力推到陵王身上,你想把自己撇得乾乾淨淨,清清白白,你想保全自己好皇帝的名聲是不是?」

  「你對陵王的心疼、愧疚、自責,終究抵不過你的自私。」

  「你擔心他起兵弒帝、害死忠良將士的罪孽,也會成為你身為君王教子無方的污點。」

  「你不想自己為政的一生中,背上這麼大一個罪過對不對?」

  「朕、朕……」昭元帝聽了這話,臉色終於變了,「朕是個好皇帝,一直是個好皇帝。」

  做太子的時候,昭元帝不被先帝所喜,險些被廢除太子之位。

  後來先帝忽然駕崩,宮中幾王奪位,朝野動盪暗流洶湧,殺伐流血長日不休,若非琮親王與諸多舊臣幫昭元帝穩住儲君的寶座,只怕今日無上尊位上的人並不是他。

  以至登極後的幾年,朝野中也異聲難平。

  昭元帝的這個龍椅,來得戰戰兢兢,坐得也戰戰兢兢。

  所以他自始至終,都想為自己博一個為帝的好名聲。

  所以直到他大權在握,起初戰戰兢兢不被人信任的幾年,終究在他心裡生了根,發了芽,從一個心結,釀成心魔。

  其實最開始,他也許是一個好皇帝,甚至是一個好人,可惜無上的尊權最是消磨人心,何況還是一個凡心入魔的帝王。

  於是在後來長日累月的歲月中,在慢慢剔除掉是非與仁善後,私欲淩駕一切之上,這顆滿目瘡痍的帝王之心,除了自私與猜忌,便什麼都不剩了。

  「朕當政的這些年,勤政自勉,興水利、惠民生、造福百姓,大綏的昌盛富庶,是天下萬民看得見的,你……你不能抹殺朕的功績。」

  「哪怕朕到老了,快死了,也想為這個江山尋一名英主,所以朕才拼命去找旭兒,立他做太子。朕、朕是不願朝野動盪,不願當年流血殺伐重現綏宮,所以朕才要殺你!」

  「沒有人要抹殺你的功績!且你是不是好皇帝,與我有什麼相干?難道就因為你想當一個好皇帝,我就要因為你的猜忌之心犧牲嗎?」程昶道。

  「我不偷不搶,不傷人害人,我堂堂正正地活著,任何人,都不能決定我的生死。」

  「況且你就是惠及了天下人,只要有人因你的私欲冤死了,你就不是乾淨的。功績不能彌補罪孽,陵王犯下的過錯,最終會成為你畢生的污點,青史流傳,這就是你自私自利的代價。三萬亡魂未息,汲汲營營這麼多年,你到老了,回頭望,你還有什麼?」

  「你以為你和宛嬪情深?其實不然,你與她本就不倫,不得相守也屬天理倫常。」

  「你以為你建下豐功偉績,可滿堂的朝臣皆因為你待陵王的一念之差,紛紛拜在新任儲君的陛台之下,有誰曾來看過你一眼?」

  「你以為你登上了無上尊位,可三十年功名無非塵土,你行至朽年,還不是要在這個深宮裡化為枯骨。」

  「你行事若真對得起自己的心,何必一輩子為了一份虛無縹緲的感情與一個虛無縹緲的名聲而活?」

  「你的妻、你的子、你的臣,皆因為你的自私自利離你遠去。」

  「你什麼都沒有了。」

  昭元帝聽了程昶的話,惶恐地睜大眼。

  他的臉上血色褪盡,覆上一種灰敗之色,彷彿大限將至之人,連眼珠子都渾濁不堪。

  然而他到底是久立於天下之巔的人,茫然了這一瞬,神情很快恢復如常。

  他還沒忘記他今日逼迫程昶來見自己的目的。

  昭元帝低低笑了:「你這麼有恃無恐,是不是早在來延福宮前,就命人去皇城司尋衛玠了?」

  「沒用的,皇權動盪之際,你身為王世子,在禁宮之中擅調禁衛,便是謀反之罪,便是死罪。」

  「誰說朕什麼都沒有了,朕還有旭兒!」

  「你死了,這個江山,就是朕的旭兒的!是朕最寵愛的兒子的!」

  程昶面無表情地看著昭元帝。

  近黃昏時分,日光格外刺目,漫天華彩透過窗紙,披在程昶的雙肩,隨後一束一束灑落大殿中光可鑒人的柿蒂紋上。

  他雖是逆光站著的,可他的眸色卻格外坦蕩。

  坦蕩得似乎一切魑魅魍魎到了他跟前都該消彌無形。

  昭元帝也看著程昶,一瞬間像是被這目光所攝,不知怎麼,他忽地覺出一絲緊迫之感,彷彿再不動手一切就為時已晚。

  他再不遲疑,疾步上前,撿起地上的匕首,舉匕便向自己的胸膛刺去。

  他到底是一個老朽之人,動作再快,怎麼可能快得過風華正當年的程昶。

  程昶也在這一刻反應過來。

  他一把握住昭元帝的手腕,狠狠往外一搡,巨大的力道震落了昭元帝手裡的匕首,匕首哐當一聲,再次落在地上,順著光滑的地磚滑出很遠。

  外間守著的禁衛似乎聽到大殿內的動靜,往殿門靠近了些,但誰也沒有推門入殿。

  程昶看著昭元帝,忽然,露出一個清淡的,諷刺的笑容。

  他轉身,再度朝殿門走去。

  伸手撫上門閂時,他閉了閉眼。

  其實他也不確定目下在殿外的究竟是誰。

  誠如昭元帝所說,無論殿外守著的禁衛是殿前司還是皇城司,他都是死路一條。

  所以他今日也在賭。

  賭這世上,有人與他一樣,在歷經坎坷與生死後,心中仍留存著是非,篤信著公正。

  他在賭所謂的誠直,以及人們對人間善惡的敬畏。

  程昶撥開門閂,把殿門推開。

  黃昏之光倏忽而至,璀璨流轉的霞色一下奔湧進大殿之內。

  門外站著的禁衛不是衛玠也不是宣稚,而是程燁,以及他轄下的翊衛司。

  程燁拱手朝昭元帝與程昶拜道:「陛下、世子殿下。」

  昭元帝惶然地退了兩步:「怎麼、怎麼是你?」

  田澤掌權後,殿前司下頭縱然有幾支禁衛倒戈,但宣稚的部下到底還是聽命於他這個皇帝的。

  有宣稚在,其他禁衛豈敢違逆皇命行事?

  除非,除非……是他那個算漏了的,最為心疼的,一直想扶其為帝的兒子。

  程燁拱手道:「太子殿下聽聞陛下輾轉傳世子殿下來移清宮敘話,十分自責,以為是自己身為人子,未能時時在陛下跟前盡孝所至,遂命末將前來移清宮,待陛下與世子殿下敘完話後,將陛下請回綏宮,太子殿下長此以往,必然晨昏定省,小心侍奉,還請陛下……莫要固執行事了。」

  固執行事?

  什麼叫固執行事?

  他幫他剷除禍患,他竟然覺得他在固執行事?!

  昭元帝一瞬間怒火中燒,他渾身不住地顫抖起來,雖仍是勉力站著,卻如同一片飄落凋敝的葉,已無力自持了。

  程昶於是對程燁道:「煩請小郡王稍等,陛下尚還有幾句話要對本王說。」

  程燁頷首,帶著翊衛司的禁衛後退數步。

  程昶走到昭元帝身邊,淡淡道:「你不是說,你並不是什麼都沒有,你還有程旭嗎?」

  「陛下耳清目明,程旭近來寫給忠勇侯府的私函,陛下想必看過一二,不知陛下注意到沒有,程旭在私函上的署名,從來只用望安二字。」

  「不止如此,禮部那邊,有人有意無意試探程旭對年號的口風,聽說太子殿下也意屬用望安來做登極之後的年號。」

  「陛下知道這是為什麼嗎?」

  「因為望安這兩個字,是老忠勇侯為程旭贈的字。」

  「在你決定不予追查陵王通敵的過錯後,程旭的這條命,就不再是你給的了,而是雲舒廣與塞北的萬千將士給的。」

  「所以在他的心中,他不是程旭,他自始至終,都是田望安。」

  昭元帝聽了這話,終於跌坐在地,眼眶湧上渾濁的,可悲的淚水。

  程昶居高臨下地看著他,續道:「陛下或許眼下會覺得自己這一生偏寵錯付,早知如此,應當好好待陵王才是。」

  「陵王臨死前,的確讓我給陛下帶句話。」

  昭元帝隔著渾濁的淚眼望向程昶:「什……什麼?」

  「他說他這一生,什麼都不悔。」

  「唯一後悔的,就是做了你的兒子。」

  昭元帝愣了許久,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蒼老的悲鳴。

  那聲音彷彿是在喉管裡反復嗟磨滾落出來的,蒼涼而破碎,帶著一絲常人難以體會的絕望。

  可這聲音落到程昶心裡,卻掀不起一絲波瀾。

  他看著昭元帝,最後問:「你知道你為什麼會淪落到今日這個地步嗎?」

  「因為你的心中,沒有敬畏了。」

  程昶說完這話,不再逗留,拂袖轉身,朝大殿之外走去。

  移清宮外除了翊衛司,已再無殿前司的禁衛了。

  想必今日昭元帝被請回宮後,這個江山的權柄,就要徹底易主了。

  天地乾坤輪轉,人間斗轉星移,在這個兵不血刃的黃昏。

  然而明明是意義非凡的一刻,四周卻清靜得毫無聲息。

  黃昏中有風,輕輕拂在程昶的頰側。

  程昶在這柔和的,流轉的風中一步一步往前走,心中輾轉難定。

  他恨昭元帝恨得入骨,但他其實,也能理解那個老皇帝身在高位的難處的。

  那些恨欲、愛欲、貪欲,再得以饜足的一刻,滋味是那樣愉悅,他也曾品嘗過。

  況乎一顆心已入魔,世事都在一念之間,要走出來,太難了。

  而他是怎麼一步一步艱難行來的呢?

  事到如今,程昶也不太分明了。

  或者是在他逼死柴屏的那夜,雲浠趕到望山居,陪在他身邊,對他說,三公子沒有做錯。

  又或者是他迫使田澤與昭元帝父子相認的那晚,雲浠說如果你不能脫離深淵,我就跳下來陪你。你在這個世界,永遠不是孤孤單單一個人。

  更或者,是在明隱寺兵亂火灼,她為了救他,代他赴死。

  烈火灼燃,他看著她的朱衣背影,忽然意識到這世間遠有更值得珍惜的真摯與善意,何必任憑自己陷落無間?

  他初到大綏,她一直說是他幫了她,給她帶去了福運。

  其實不是,是她的真摯救了他。

  以至他一度墮於深淵,烈火加身,恨意焚灼時,總有輕薄似蟬翼的真摯,像一盞花燈,祈天而翔,帶著他脫離無妄之海。

  黃昏到了最豔烈時,霞色輾轉下墜,片片拂落在程昶周身。

  不知怎麼,今日的黃昏格外刺目,以至漫天雲絮都鑲上了一層刺目的暗金色澤。

  「程昶。」

  似乎有人在喚他。

  程昶步子一頓,朝周圍看去。

  他仍在延福宮中,四周除了偶爾往來的侍婢與武衛,並無他人。

  這些人,不會連名帶姓地喚他。

  「程昶!」

  又有人喚他。

  聲音更大了些,卻仍然模糊混沌,依稀可分辨出幾分急切。

  程昶頓在原地,忽然意識到這個聲音,或許並不是來自這個時空。

  「程昶——」

  「程昶——」

  程昶終於認出這個聲音了,這是老和尚的師父,賀月南的聲音。

  那個神神叨叨的希望小學老師。

  程昶不知當怎麼應答他,正打算找一個無人之地,剛一邁步,心上忽然重重一擂,天地一瞬恍惚,沉沉的下墜之感迫得他一下跌跪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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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4:52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四章

  這次的疼痛又在肺腑,呼吸受阻,連帶著身軀也愈來愈沉。

  程昶捂住心口,拼命地喘著氣,耳畔充斥著雜雜杳杳的聲音——似乎有人趕過來,伸手扶住他,急切地問他怎麼樣;似乎又有人在與他遞酒,說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程昶整個人像是陷入一片混沌的湖水之中,正要往更深處墜去,忽然自水面伸出一隻手,拼命拽住他,喚道:「程昶,快醒來啊——」

  是賀月南。

  他雙唇翕動,焦急地對他說著話。

  可惜隔著浮浮蕩蕩的水波,程昶聽不太清。

  他只能辨出他在催促他回去。

  「你早該醒了!為什麼要執意留在那邊?」

  「再不醒來,你會出事的!」

  「到底是什麼樣的牽掛,讓你不願離開,不願回來?」

  「天地有道,生死倫常,你本來就不是那邊的人,如果逆天而行,你的兩條命軌,都會出事的——」

  程昶勉力聽賀月南說著,每聽一句,身子便沉一分,聽到最後,不知怎麼竟抗拒起來,想掙脫開他的手,任憑自己往湖底墜去。

  頰邊的斑紋再次灼痛起來,有黏滑之物順著頰邊的傷口流淌而出。

  程昶睜眼去看,原來是血。

  血色穠麗稠豔,在水波裡一團一團暈開,直到全然侵襲他的視野,包裹他的身遭。

  這具被血包裹的軀體,彷彿有烈火環繞,灼燙無比,以至賀月南再不能拽住他的手腕,一瞬之間卸了力道。

  程昶往湖底墜去的時候,隱約聽得賀月南最後說了一句話。

  「因果閉合……執念消解……」

  「三個黃昏之間……你必將……」

  「必將……」

  究竟必將什麼,程昶無力去聽,也不想去聽了。

  受阻的呼吸卸去了他百骸中的所有力氣,他閉上眼,墮入一團茫茫血霧之中。

  ……

  「小王爺,那個破落戶又帶著衙差盯著您了!」耳畔傳來孫海平的聲音。

  程昶陡然睜開眼,自己正坐在秦淮一間酒樓裡吃酒,身上錦衣五彩班斕招搖過市,儼然是……那個真正的小王爺。

  「就是,這大半年來,她跟那個白臉皮的衙差盯了小王爺多少回了,真是厭煩!小王爺,咱治治他們去?」另一名廝役道。

  程昶尚來不及控制自己的身軀,就見自己「嗒」一聲,將酒盞往桌上一放,趾高氣昂道:「走著!」

  ……

  「小王爺,小的查清楚了,那個姓田的衙差有個弟弟,叫田澤,打算來年考科舉,是個正兒八經的讀書人。」

  「讀書人?本小王最看不慣的就是讀書人!走,會會他去!」程昶眉頭一皺,背負著手,帶著一群廝役吊兒郎當地出了王府,尾隨田泗一路到了城郊。

  田澤正買了筆墨回來,推開籬笆正預備進屋,不知是不是覺察到什麼,望過來一眼。

  張大虎問:「小王爺,咱上不?」

  然而就是田澤望過來的這一眼,程昶卻愣住了。

  這張臉,和記憶中的另一張更小,更稚嫩的臉慢慢重合。

  居然是他?

  他竟然還活著?

  當年明隱寺血案,他不是早逃了嗎?為什麼還要回來?他不知道金陵危險嗎?

  「小王爺,小王爺?」孫海平見程昶愣怔,問道,「上不?」

  程昶看他一眼,回過神來。

  他不耐煩地道:「不上了!」一手拍在另一名廝役的後腦勺,「都是你,出的什麼餿主意!閑著找個讀書人的麻煩?以後別管他了。」

  「走!」

  ……

  鼻尖酒香縈繞,程昶剛飲下一杯醇釀,就聽鄆王醉醺醺地道:「近日得了個美妾,原想邀三哥和明嬰過府吃酒,沒想到三哥快一步。」

  陵王笑道:「早些晚些有什麼打緊,老四有興致,過幾日我和明嬰再去你府上就是。」

  外間有人來向陵王稟事,陵王說完這話,道一聲「失陪」,便往外間去了。

  鄆王早已醉得不省人事,程昶因為日前認出田澤,心中有事,並沒有貪杯,帶著五分醉意在陵王的園子裡閒逛,隱約聽到一間屋中有人敘話。

  「五殿下的確就在金陵。」

  「當年殿下與達滿二皇子合盟,就是為殺五殿下,眼下忠勇侯府與塞北將士雖死,但五殿下未必不知道內情,倘若他將這事稟報陛下,只怕……」

  「找到他,在他見到父皇前,務必殺了他……」

  程昶的心狂跳起來。

  他雖不務正業,但是當年塞北一役聲震朝野,他也聽說過一二。

  此役後,諸多朝臣上書請求追責忠勇侯貪功冒進,還是他的父親琮親王幫侯府說了句話。

  原來……原來忠勇軍戰亡,竟然是因為三哥通敵。

  當夜,程昶慌不擇路地離開陵王府,也沒去計較自己的行蹤有否被人發現。

  等回到琮親王府,第一時間找來孫海平:「我日前,不是讓你給望山居找來了個掌事?你把他找來。」

  「小王爺不是說暫且不修望山居了麼?這麼大個山莊,倘被王爺發現……」

  「讓你找就去找!哪來這麼多廢話?!」

  孫海平走後,程昶在屋中坐下來。

  他的心中太亂了,全然不知當怎麼辦。

  去跟父親說嗎?可是父親覺得是他亂來,不信他該怎麼辦?

  何況通敵這麼大的事,還牽涉到幾個皇子,父親這些年權勢式微,恐怕也束手無策,跟他說了,指不定還會牽連他。

  或者直接去和陛下說?

  程旭是陛下的兒子,三哥也是陛下的兒子,誰知道陛下偏袒哪一個呢?

  對,先把人藏起來。

  反正他修望山居就是用來藏美人的,把美人塞進去的時候,順便把程旭也塞進去,陵王找不著程旭,不就殺不了他了?

  不多時,孫海平就把守望山居的林掌事給找來了。

  程昶對林掌事道:「望山居裡,有一個丹興園,你把這園子打理出來。」

  「就是那個地處偏僻,被一片樟木林隔開的園子?」林掌事問,「敢問小王爺,這園子以後大概是什麼人來住,要打理成什麼樣?」

  「輪得著你管什麼人住?」程昶有些惱,片刻,他緩下語氣,又道,「差不多修成個書齋就行。」

  「是,小的這就去尋匠人。」

  ……

  耳畔傳來歡愉的笑鬧聲,足下畫舫順著水波輕晃,睜眼看去,粼粼的水面上漂浮著五光十色的燈。

  程昶認出這裡,兩年前,花朝夜,他落水的地方。

  身旁一個畫舫女遞來一杯酒:「三公子,再吃一口好不好?」

  「三公子,您就那麼喜歡芊芊姑娘啊?奴家可是聽說您日前為她修望山居,被王爺殿下狠狠笞了一頓,險些將腿都折了,奴家真是心疼呢。」

  程昶醉醺醺地道:「望山居是本小王用來藏美人的,等修好了,非但把芊芊藏進去,把你們也藏進去。」

  兩個畫舫女順勢笑開了。

  他今日是養好傷後,頭一回出王府,雖然多貪了幾杯,心裡到底還記掛著田澤的事,想要趕著天亮,去望山居一趟,看看丹興園建好沒有。

  於是夜深便說要走。

  畫舫女把他扶到船邊,嬌嗔著道:「三公子,您今日怎麼心不在焉的?是不是瞧不上我們姐妹兩了?」

  程昶城府淺,想在心中裝一樁事本來就很難,眼下吃了酒,再被這女子一激,借著醉意,便順勢透露了一二:「因為本小王近日……知道了一個天大的秘密……」

  畫舫女故作訝然:「什麼秘密?」

  程昶神秘地笑了笑,環目一掃,目光落在秦淮水畔的摘星樓。

  這大半年來,忠勇侯府那個孤女常帶著田泗跟著他,他知道他們在哪裡。

  而程旭目下的身份,就是田泗考科舉的弟弟。

  於是他伸手一指,指向了摘星樓。

  畫舫女沒在意,一邊扶著他上小舟,一邊笑著道:「當心、當心,省得磕傷了三公子。」

  艄公接他本來接得穩當,可就在畫舫女回身,廝役預備上小舟的瞬間,他的袖囊裡忽然被塞進了兩塊沉甸甸的金磚,下一刻,倚在舟舷的身軀驟然失衡,他仰倒而下,臉頰狠狠地磕在撐在水裡的櫓棹,刺痛之感伴著暈眩傳來,以至他來不及掙扎,就往水裡沉去。

  呼吸被水阻滯,肺腑疼得像要炸開一般,身軀沉重不斷下墜,程昶拼命地,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奈何只是吸入更多的湖水。

  意識消失的最後一瞬,他看見小時候的自己無助地坐在平南山中,腳踝被一隻青紋蛇咬了,疼得很,高高腫起,到了現在已經動彈不得了。

  他一個人溜出明隱寺玩,沒想到會遇見這樣的事,平南山這麼大,眼下天都快黑了,還沒人來找他,他是不是要死在這裡了。

  程昶正是絕望,忽然從林間走出一個眉目清清落落的男孩。

  他看他一眼,蹲下身,細細又看了眼他腳踝的傷口,說:「咬你的蛇有毒,我先幫你把毒吸出來?」

  小程昶分外無助,聽了這話,拼命地點頭。

  他幫他吸出蛇毒,背著他回到自己的居所,搗碎採來的草藥為他塗抹傷口,然後把他送到去往明隱寺的山道上。

  他沒告訴程昶自己的名字,只說他與母親隱居在這山中。

  可小程昶卻記住了他,對他說:「你救了我的命,我以後一定會報答你的。」

  程昶最後陷在湖中時,終於想明白自己是怎麼死的了。

  是三哥命人幹的吧。

  因為三哥通敵殺程旭的事,被他知道了。

  在得知自己的死因後,程昶也說不清自己是不是後悔。

  大約是後悔的吧。

  早知如此,就不去幫程旭了,還不如自己好好活著呢。

  但他也終於反應過來,在自己離經叛道荒唐糊塗的這一生中,原來仍會願意去兌現一個兒時的諾言。

  ……

  「昶兒,昶兒?」

  彷彿剎那從夢境中抽離,程昶滿頭大汗地坐起身,重重地喘了幾口氣,望向周遭。

  是琮親王府的扶風齋。

  他已經回到王府了。

  塌邊除了琮親王妃,還有常為他看病的吳大夫,以及孫海平張大虎幾名廝役。

  外間霞色遍天,時下……仍是黃昏?

  琮親王妃見程昶回緩過神來,含著淚道:「昨日母親一離開延福宮,就去宗人府尋了你父親,打算一起面見太子殿下,沒想到太子殿下早已遣了翊衛司去陛下那裡救你。母親本來以為你沒事了,沒想到你一離開移清宮,竟又暈過去,昏睡了一日一夜。」

  程昶明白過來,原來這已經是第二日的黃昏了。

  琮親王妃狠狠歎了一聲:「也不知這究竟是個什麼疾症,母親請了幾個太醫來給你把脈,都說你脈象尚好,並無大礙。」

  程昶聽了這話,看了榻邊的吳大夫一眼,吳大夫對他搖了搖頭。

  程昶於是暫時收斂起夢境裡紛繁的心緒,問琮親王妃:「母親,父親呢?」

  「宮中出了這樣大的事,你父親自然脫不開身,大約晚些時候回來。」

  所謂宮中大事,大概便是太子殿下命翊衛司從延福宮請回昭元帝這一舉動吧。

  程昶「嗯」了一聲,與琮親王妃敘了小半刻話,待寬了她的心,便推說要再歇一會兒。

  琮親王妃走後,程昶屏退了屋中廝役,只留下吳大夫一人,掩上門窗,隨後問:「我這次的脈象,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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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5:0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五章

  吳大夫道:「回殿下,殿下的脈象原本一直很好——這也是幾個太醫診不出究竟的原因,但是,就在殿下醒來之前,小的又為殿下把了次脈,這次殿下……」

  他抬袖揩了一把額角的汗,「這次殿下的脈象近乎垂死之人,有一陣子竟消失近無,頗有大去之勢。」

  「小的遵照殿下吩咐,暫未將此事告訴任何人。還好殿下醒來了,否則小的真不知當怎麼交代。」

  脈象消失近無,頗有大去之勢?

  程昶聽了這話,忽然想到他將醒之時的夢境。

  當時他正夢到原來的小王爺落水,在水下漸漸失去呼吸。

  這麼說,夢中的小王爺死了,他的脈象便跟著一起消失了?

  「還有,」吳大夫說著,找來一面銅鏡,舉在程昶面前,「殿下且看。」

  銅鏡映出程昶的面容,頰邊斑紋上的傷口裂開了,再次淌出鮮血,這都還好,更詭異的是那斑紋的顏色也從淺淡的灰青變成青紫之色。

  除此之外,他的後頸也出現了同樣的斑紋。

  吳大夫道:「殿下身上的這些斑紋十分怪異,尋常人若是出斑,通常伴有發熱、發癢等症狀,又或是外傷引起,起初應為血點,但殿下的斑紋,就像是憑空出現的一般,不知是個什麼病症。」

  吳大夫放下銅鏡,對程昶道:「小人斗膽,想看看殿下身上是否還有別的新的斑紋。」

  程昶「嗯」了一聲,揭開衣衫,在身上一一驗過。

  果然除了臉頰與後頸,他的後腰,雙手的肘部也出現了同樣青紫色的斑紋。

  程昶去延福宮的前一日還沐浴過,當時他的身上什麼都沒有,也就是說,這些新的斑紋,是在他離開延福宮,昏睡了這一日夜後忽然出現的。

  吳大夫自責道:「還請殿下恕罪,小的學藝不精,實在斷不出殿下身上的斑紋為何物,小的近日一定勤翻醫書,儘快為殿下診治。」

  程昶並沒有怪責吳大夫。

  發生在他身上的事,豈能輕易用醫理解釋?

  他頷首道:「好,辛苦你了。」想著吳大夫守了自己一日,又道,「你先去歇著吧。」

  此刻已是二更天,吳大夫走後,程昶獨自坐在榻上,回想先時的夢境。

  程明嬰的死因,與他後來查到的一般無二。

  以至於程明嬰死後,仍留了一縷殘念在程昶的意識裡——他的死非同小可,絕不能輕易告訴任何人。

  所以程昶穿來後,遵照著這縷殘念,把自己的落水當成意外,除了雲浠,沒有對任何人言說。

  後來事實也證明,琮親王權勢式微,昭元帝會包庇陵王與鄆王,如果他一開始就大張旗鼓地跟琮親王與昭元帝討公道,只怕陵王會對他下更多次毒手。

  這縷程明嬰留下的殘念,可以說是程昶與死去小王爺之間的唯一繫帶,除此之外,他再沒有任何關於小王爺的記憶。

  他來大綏這麼久了,一直都是憑靠著自己摸石頭過河,為什麼在一切塵埃落定的今日,他會忽然擁有一段小王爺臨死前的回憶呢?

  程昶想起墮入夢境之前,賀月南在水波浮蕩的幻境裡,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因果閉合,執念消解。」

  還是說,小王爺臨死前的這一段回憶,是他留在這世上的執念?

  那麼因果閉合又是什麼意思呢?

  黃昏逢魔之刻,賀月南拼命地拽住程昶,催促他快回去。

  他說,再不回來,你會出事的,兩條命軌都會出事的。

  他還問,到底是什麼樣的牽掛,讓你不願離開?

  直到這時,程昶才意識到,當初在明隱寺的亂兵中,逢魔異象已現,他會留下,或許不單單是因為雲浠趕來救了他,還因為他本來就是想留下來的。

  如果不是因為他的意願如此,沒有人可以攔著他回到本來屬於他的世界。

  賀月南說,三個黃昏之間,你必將——

  必將什麼,他沒有聽見,但可以猜到,絕對不是什麼好事。

  三個黃昏又該怎麼算呢?

  如果昨日是第一個,今日的第二個已在睡夢裡過去,那麼明日,便該是第三個了嗎?

  程昶也不知道自己這麼想對不對,然而一念及此,他忽然覺得時間非常緊迫。

  他翻身下榻,赤足取下木架上的朝服,吩咐道:「來人。」

  孫海平與張大虎正在隔壁耳房裡瞌睡,聽了這聲,頓時清醒,推門進來:「小王爺。」

  程昶已在獨自穿朝服了,看他二人一眼:「昨晚父親回來了嗎?」

  三更的梆子早就敲過,目下已算第二日了。

  孫海平道:「回來了,王爺是夜裡二更天回來的。」

  程昶「嗯」了一聲:「去打水。」

  孫海平和張大虎本來覺得程昶大病未癒,應該多歇一歇,看他面色沉肅,也知他說一不二,趕緊應了一聲,去打水備早膳了。

  程昶匆匆用過早膳,便去了琮親王的有汜閣。

  琮親王睡了一個來時辰,也已起身了,見程昶一身朝服,愣了愣,一抬手,屏退了屋中眾人,問:「你打算去廷議?」

  程昶頷首:「明嬰想於廷議上面見太子殿下,特來與父親說一聲。」

  他沒說去見田澤做什麼,但琮親王明白,他是為歸權去的。

  眼下程昶與田澤各掌一半大權,雖說誰都沒有相互加害之心,皇位只有一個,未必就能相互信任。

  何況外間蜚短流長不斷,這個時候,無論誰先讓出一步,都是把自己的安危置於屠刀之上。

  琮親王問:「想明白了?」

  程昶道:「想明白了。」

  「為了忠勇侯府那個姑娘?」

  程昶沉默片刻,「嗯」了一聲,又道,「也是為了父親母親。」

  他手中握著這麼多權柄,雲浠嫁給他為妻,便再也脫不開與他的糾葛了。

  未來的日子誰說的清呢,如果他不抽離權爭,萬一有朝一日牽連到她怎麼辦?

  所以有一個退而求其次的辦法——他先交權,做個閒散無事的王爺,哪怕有朝一日因身份敏感被猜忌落獄,憑田澤與忠勇侯府的交情,亦不會牽連到雲浠,甚至不會牽連到已經老去的琮親王與琮親王妃。

  其實這個辦法並不好,因為這樣等同於把主動權交到了別人手裡。

  況且眼下這個太子殿下在民間長大,心性尚且純摯,沒怎麼受到皇權嗟磨,在以後長年累月裡,也許能夠仁德如初,程昶其實可以先握著權,走一步看一步的。

  琮親王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迫使程昶在一夜之間做出這樣一個破釜沉舟的決定。

  但他沒問。

  父子二人在這兩年間形成了一種默契,總是為彼此保留一段距離。

  琮親王只是道:「其實你掌權掌到了這個地步,不應當這麼做的。」

  古來掌重權之王,輕則,與君主分庭抗禮;重則,取君主而代之,只有這樣,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但是,你不一樣。」琮親王道,「你一直有自己的準則和想法。」

  也是這樣的一套獨特的,異於常人的準則與想法,才促使他走到今日,為自己討回公道,正身明法。

  「所以,如果你覺得這樣才是對的,那你便去見太子殿下吧。」

  程昶合袖朝琮親王一揖:「多謝父親。」

  說完這話,他折身便往屋外走去。

  天已有些濛濛亮了,雲端浮白,大地是蒼藍色的。

  琮親王注視著這蒼藍之間,那一抹清恣如玉的身影,忽然喚了一聲:「明嬰。」

  程昶回過頭來。

  琮親王歎了一聲,緩緩道:「其實,你不是明嬰吧。」

  到底是從小養在身邊的兒子,怎麼可能不熟知他的秉性?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即便在落水之後性情大變,何至於變化至斯?

  只是,雖然一開始覺得匪夷所思,到後來,也慢慢接受了事實。

  琮親王道:「我與你母親,其實早就知道了。」

  「我們不知道你究竟是怎麼想的,但是,」琮親王一頓,隔著破曉蒼涼的霧氣,看向程昶,「你要記得,無論你是誰,我和你的母親,永遠都是你的親人。」

  程昶聽了這話,稍稍一怔,片刻,他點了點頭,立在庭院的修竹樓閣間,再次合袖,朝琮親王深深行了一個揖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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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六章

  王府外,馬車已經備好了。

  雖然是夏日,清晨依舊寒涼,程昶走到馬車前,孫海平與張大虎已抱著披風等在此了。

  二人與程昶道:「小王爺,小的們陪您去進宮去吧。」

  程昶道:「不必。」

  孫海平道:「小王爺,您近來身子不好,小的們不進到宮裡,就在宮外候著行不行?」

  「是啊,小的們啥也不幹,就在綏宮的小角門外等著。」張大虎也道。

  程昶聽出他們話裡的關切之意,步子一頓,回頭看他二人一眼。

  其實剛來大綏時,他不怎麼看得慣這些廝役的行徑,然而出於人人平等的觀念,他從沒有把他們看作下人,只要不礙著自己,並不過多地干涉他們的行為。

  沒想到在後來長日累月的相處中,到底還是處出了一份主僕情誼。

  也不知是不是經歷了這一切後,對人間因果善惡加深了一層敬畏,又或是迫於心底那一絲捉摸不透的緊迫感,程昶看著孫海平,鬼使神差地就叮囑了句:「你從前,犯下的口業太多,以後記得日行一善。」又看向張大虎,「你也是。」

  隨即不再逗留,登上馬車,催促車夫往宮裡疾駛而去。

  廷議將始,綏宮外已候著不少大臣了。

  程昶是王,本可以乘馬車從前宮宮門長驅直入,然而他方至護城河便叫停了馬車,喚來一名禁衛,把隨行的吳大夫引去御史台暫候,隨後著人去樞密院尋雲浠。

  程昶本以為雲浠該在衙門,沒想到前來回稟的武衛道:「王世子殿下與雲麾將軍的成親禮在即,侯爺要操持親事,分身無暇,這幾日便讓雲麾將軍代他去西山營領兵了。」

  程昶恍然,是他倏忽了,雲浠的出嫁禮,是該由雲洛這個家主來操持,想必雲洛把她打發去西山營,也是怕她私下來見自己,壞了禮俗。

  程昶對車夫道:「你就在這等著,我下了廷議,你載我去西山營一趟。」

  平南山兵亂後,朝堂大權瓦解重組,程昶的地位今非昔比,他連著數日不露面雖然是因為病症,然而卻有不少人猜測,說他按兵不動,實則是為籌謀奪權。

  加之此前有關「帝星」的流言傳得沸沸揚揚,太子殿下忽然命翊衛司從延福宮請回陛下,種種跡象落在有心人眼中,都以為是三公子與太子兩派已暗中鬥了起來。

  太子殿下雖是正統,然而生性柔仁,三公子行事狠絕,魄力十足,鄆王、陵王,哪個不是敗在他手下?誰能是他的對手呢?

  不少朝臣作壁上觀,心卻暗中倒向了程昶這一邊。

  是以便是程昶這麼一路沉然地從綏宮門走向金鑾殿前,道旁大員盡皆深揖拜下,目光中充滿了敬畏之色。

  廷議正好開始,朝臣與宗室們魚貫入金鑾殿,田澤立在龍椅旁,見了程昶,微微一愣。

  龍椅上空無一人,就像在等著能者居之一般。

  是以在吳峁高唱:「眾卿有本來奏——」後,四下朝臣礙於程昶在,均是大氣不敢出,誰也沒有邁前一步。

  程昶想起今日的目的,倒也沒有遲疑,越眾而出:「臣有事要奏。」

  田澤道:「堂兄只管說來。」

  「臣請——」程昶執笏垂眸,聲音平靜,「卸去御史中丞一職,歸還三司,即御史台、刑部、大理寺轄下一應職務,並於大婚之後,外放三年,還請殿下恩准。」

  這話出,非但田澤愣住了,眾臣與宗室們也愣住了。

  這是什麼意思?以退為進麼?可哪有這樣退的?

  這都退到絕境了,往後的路該怎麼走?

  外放三年時間,已足夠新任帝王把所有的權柄收回去了。

  然而在朝臣反應過來前,田澤先一步明白了程昶的用意。

  他稍一沉默,溫聲道:「堂兄不必如此。堂兄在御史台,本宮其實……很放心。」

  這兩年程昶一路走來,田澤其實比許多人都清楚他究竟經歷了什麼。

  數度被人迫害被人追殺,以至逼不得已拼命反抗,他參鄆王,誅陵王,不懼皇權天威,大概並不是為著權柄,只是為著心中的是非罷了。

  田澤知道程昶對皇權是有威脅的,但他是民間長大的皇子,對於權勢尚未生出諸多渴望,而今他坐上這個至高無上的位子,心思尚且純摯,不過是不想辜負了忠勇侯與故太子殿下的遺願,願做一個以民為本的英主罷了——至少眼下如此。

  田澤的「放心」二字一語雙關,程昶聽得明白。

  但程昶道:「臣明白殿下的意思。臣這幾日在府中養病,聽聞日前塞北蠻敵異動,殿下已派忠勇侯前去平亂;前日臣在延福宮犯疾症,亦是殿下及時派太醫前來診治。」

  「臣二十年來閒散度日,原本無心政事,捲入朝局非我所願,殿下仁君風範,登基後,朝堂必然有一番新氣象。臣如今能卸下負累,將大權歸還明主,實乃臣之心願,還望殿下成全。」

  程昶不是一個會置自己安危於不顧的人,他願意歸權,也不是一蹴而就的。

  田澤初掌大權,本來孱弱,卻願意在這個時候,將原本可以助自己穩坐帝位的忠勇軍派去塞北抵禦蠻敵,何嘗不是先讓了一步。

  所以程昶才願在面見昭元帝的時候,做下賭注,讓翊衛司來救自己。

  大概即便彼此心思澄澈,攀上權力之巔後,也要相互試探了才能真正信任吧。

  程昶想,便到今日為止,足夠了。

  他歸權,不單單是為了雲浠,為了父親母親。

  誠如陵王與昭元帝所說,如果他握著權柄爭下去,雖然能保自己平安,底下朝臣其心各異,終究會有流血的一日。

  他不願流血,亦不願如陵王方芙蘭之流,到了最後凡心入魔,牽連無辜之人。

  他不是菩薩,也不是妖。

  他就是一個凡人,這一路行來,掙扎過,絕望過,但他就為拿回自己的一份公道,多的他不要。

  田澤注視著程昶,片刻,慢慢頷首:「好,既然這是堂兄所願,本宮便應了堂兄。本宮——」

  「今日在此立諾,從今往後,本宮的朝堂,必然清正明法,坦蕩如砥,不袒護賊人,不愧對忠良,不妄斷因果。」

  不讓這二十多年來,從明隱寺裡,他的第一聲啼哭起,所有錯位的是非,被摒棄的善惡,所有的辜負與錯付,掙扎與墮落重現。

  一切由他起,便由他而終吧。

  程昶從金鑾殿出來,天際晴得一絲浮雲也無。

  他本來是打算立刻去西山營的,賀月南所說「三個黃昏」總讓他不能安心,他不知道第三個黃昏過後會發生什麼,所以想著先去見雲浠一面,奈何今日剛交了權,御史台那邊還有要務要處理。

  程昶思來想去,喚來一名禁衛,吩咐道:「你去西山營尋雲麾將軍,請她沿著官道往綏宮來。」

  他處理完事務便去與她碰頭。

  禁衛應了聲「是」,匆匆走了。

  陵王的通敵案與謀反案是大案,其中又囊括許多小案,近日三司為審這些案子,各處都是一片忙亂,卷宗堆積得到處都是,成日都有證人、要犯,到部衙來接受審訊。

  程昶剛到御史台,便見兩名衙差押解著一個身著道袍的人去往囚牢。

  這個道袍人一邊喊著「冤枉」,一邊惶恐四顧。

  程昶看他一眼,隱約覺得眼熟,卻想不起究竟在哪裡見過,於是喚來一名小吏過問。

  小吏道:「此人是原中書侍郎單文軒單大人請的道人,據說占卦極準,單大人十分信他。陵王起兵的時候,單大人曾找這道人給陵王占卦,這道人便說陵王此行會遇到厲鬼,血煞,大凶。」

  「單大人還交代說,這道人一直稱,兩年多前,世子殿下您落水也是陵王害的,陵王因此招來厲鬼,這才纏得他至死不休。」

  「大理寺的計大人與刑部的劉大人都認為這道人一派胡言,不願審了,所以把他打發來御史台的囚室裡關著。」

  程昶聽了這話,卻是微微一愣。

  他沒有去計較這道人口中的「厲鬼」是不是指自己,只覺得奇怪,這麼一個道人,他為何會覺得眼熟——他來大綏至今,從不曾跟道人打交道。

  程昶這麼想,便這麼問了:「這個道人,我怎麼像是見過的?」

  小吏聽了這話,也是納罕,正好公堂裡有一名御史在查此案,聽了程昶的話,過來回稟道:「世子殿下或許曾在白雲寺見過他。」

  「白雲寺?」

  「是,白雲寺,觀音殿。那裡的平安符很靈。這道人只是目下穿著道袍罷了,從前卻是白雲寺觀音殿的僧人,專為人開光平安符,到底是信佛還是信道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說他信的是天道。後來世子殿下在白雲寺失蹤,那觀音殿也被官府查封了,這道人這才離開白雲寺,從此跟著單文軒單大人。」

  御史這麼一說,程昶便想起來了。

  是了,他第一次墮崖前,曾在白雲寺的觀音殿裡為雲浠求了一枚平安符,他墮崖後,這枚平安符也隨他回了二十一世紀。

  後來他就是通過這枚平安符在杭州郊區的山上找到了老和尚,得知了自己「天煞孤星,一命雙軌」的宿命。

  方才這御史說這道人「到底是信佛還是信道的,恐怕他自己都不知道,反正他說他信的是天道」。

  賀月南似乎也……說過類似的話。

  「師門談不上,我們其實與大多普通人一樣,信天道,信因果緣法。」

  程昶正是愣怔,忽見一直在御史台的等他的吳大夫從裡間公堂裡出來了。

  他滿頭大汗,手裡握著一卷醫書冊子,臉色有些發青。

  程昶知是他是有話要單獨對自己說,遂命周圍的官吏:「你們先下去吧。」

  待眾人走後,吳大夫走上前來與程昶一拱手,稍緩了口氣才道:「稟殿下,小的……小的似乎知道殿下身上的斑紋是何物了。」

  他將手中的醫書冊子遞給程昶。

  冊子的一頁畫著一具屍身,屍身上的後頸、後腰,手肘的肘部,都有斑紋。

  「人……人死之後,通常會在身體的低部,即血流淤積處,出、出現屍斑。小的……小的今日在御史台,無意中看到一份卷宗裡的屍身畫像,對比醫書上所指,出現屍斑的地方……與殿下身上,大致無異。」

  「屍……斑?」程昶怔道。

  「是。」吳大夫揩了一把額稍的汗。

  他也知道他此刻的言語實在匪夷所思,自己也膽寒得很,稍一頓,既是安慰程昶也算安慰自己,又道:「不過殿下也不必心憂,這一切都是小的妄加揣測罷了。小的已翻過醫書,屍斑既為血流淤積所致,顏色通常很深,為紫紅色,與殿下身上斑紋的顏色並不一致,殿下身上的斑紋較淺,是青紫色的。」

  「醫書上說,只有溺水之人的屍斑才會呈淺淡的青紫。」

  「小的上回已問過殿下,殿下上次落水,已是兩年多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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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七章

  四下風起,明明正值炎夏,程昶卻覺得冷。

  其實他覺得冷有一陣子了。

  從平南山回來後,他時不時就發寒,原以為是王府中擱了納涼的冰塊,把風送涼了,而今看來,似乎不盡如此。

  這麼熱的天,所有人都汗流浹背,他穿著朝服站在烈陽下,渾身上下沒透出一絲鮮活的熱氣。

  程昶問:「屍斑……除了出現在人體的低部,是不是還會出現在創處?」

  在小王爺最後的夢境裡,他落入水中,臉頰磕在了撐在水裡的櫓棹上。

  其實當夜他並不算醉,若不是狠狠磕了這麼一下,他不會來不及掙扎就沉入水深處。

  吳大夫道:「是,屍斑本就是淤血的斑塊,與人身上一些創口的形成大致同理。」

  這麼說來,一切都解釋得通了——發寒的身體,皮膚上的青紫斑紋,還有臉頰邊,一直淌血,不能癒合的傷口。

  這具軀殼,其實早就死了。

  死人的傷口,怎麼可能癒合呢?

  程昶的思緒一瞬空茫,不由跌退一步,撞在身後的書案上。

  書案上的卷宗一下散落在地,吳大夫連忙上去將程昶扶住:「殿下,您沒事吧?」

  程昶搖了搖頭:「我沒事,你下去吧。」

  或許是經歷了太多匪夷所思的事,程昶稍稍緩了一下,情緒便平穩下來,他離開公堂,到了囚牢前,問守在外頭的獄卒:「適才那名道人呢?我要見他。」

  御史台的囚牢不大,一條甬道走下去,左右只有三四間囚室。

  獄卒把程昶引至最靠裡的一間:「殿下,道人在此。」

  道人本是戰戰兢兢地縮在角落裡的,見來人衣著清貴,猜到是個大官,連忙撲過來跪拜:「大人,大人,求求您,能不能將草民換個地方關押?」

  程昶沒答他的話,吩咐獄卒:「你們都退下吧。」

  直到獄卒們全部撤出了囚牢,程昶才問道人:「你想換個地方,為什麼?」

  道人張惶四顧,這間囚室陰暗又潮濕,散發著淡淡的黴味,高處開著一扇小窗,透進來一些冷光。

  「御史台這裡,陰氣重。」道人悄聲道,彷彿生怕驚動了誰,「可能、可能有厲鬼。」

  程昶面色平靜,在道人面前俯下身:「你還記得我嗎?」

  道人看向程昶。

  眼前人貌如天人,這麼一張臉,見過一次便不會忘。他確定他見過,卻不記得在哪裡見的了。

  「兩年前,白雲寺,觀音殿。」程昶緩聲提醒,「我在你的觀音殿裡,開光過一枚平安符。」

  「你是那個墜崖的小王爺?」道人終於想起來。

  他忽又覺得疑惑,猛地搖頭道:「不對不對,那個小王爺應該早就死了才是。」

  他掐指一算,目光慢慢移向程昶的臉頰,借著高窗透進來的冷光,看清他頰邊與後頸的斑紋。

  一個可怖的念頭在心中頓生,道人瞳孔驀地放大,一聲慘叫,連連往角落退去:「你、你不是小王爺,你是厲鬼,你就是那個厲鬼!」

  他怕得厲害,整個人蜷作一團,恨不能在牆角鑿出個洞躲進去。

  程昶在他跟前蹲下身,試著解釋:「我……的確不是小王爺。」

  「大概,真的是你所說的厲鬼。但是我不會傷害你的。」

  「冤有頭債有主!我從來沒有害過你,你本來就不該害我!」道人急道,鼓足勇氣覷了程昶一眼,「你只管去找害你的人,來找我做什麼!」

  「我心中有些疑問,不知道找誰解答,只好來問一問你。」

  道人又覷程昶一眼:「你、你想知道什麼?」

  「你已經看到我身上的屍斑了吧。除了這些屍斑外,我近來一直覺得冷,身子不聽使喚,甚至有的時候喘不上氣。」

  「我想知道……」程昶十分艱難地道,「我是不是,快死了?」

  「天地有道,因果倫常,你本來就沒有真正活著,沒有生,何來死?即便因為一些緣法,讓你在這個世間莫名『存活』了一些時日,世間沒有一物能夠恒常不滅,日子到了,自然該亡則亡。」

  程昶道:「我在另一個的世界的朋友也與我說天道。他還說,因果閉合,執念消解,三個黃昏之間,我的身上會發生一些事,你知道是什麼事嗎?」

  道人聽了這話,微微一愣。

  他們這一門,不算信佛,也不算信道,大概與這世上大多數老百姓一樣,只信萬物有定律,說白了就是種什麼因得什麼果:正如勤奮了,便有收穫;付出了,便有所得;作了惡,必然會遭到報應。

  大概因為信得太沒章法,所以千百年來,他這一門十分凋零,沒想到眼前這個「厲鬼」竟像是認識他的同道中人。

  「所謂天道,即天道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

  「世間善惡有因,因果有報,厲鬼本為一念而生,如果你的因果閉合,執念消解了,那你在這個世間,就沒有存在的意義了。」

  道人說著,心知自己這麼神神叨叨地搬弄些經文並不能打發程昶,細細想了想,又道:「至於三個黃昏之間你的身上會發生什麼事,我也猜不出來。不過黃昏時分,陰陽相割,魑魅魍魎通通現形,妖魔大行其道,什麼都有可能發生。你不是說……你在另一個世界認得識天道的人嗎?我教你一個辦法。」

  他看了一眼囚室高窗透進來的光。

  巳末,午時將至。

  「等下正午時分,你找個至陰之物,澆上水,對著水喚那個人的名字,說不定能問問他。」

  程昶愣了愣,這是個什麼裝神弄鬼的辦法。

  道人煞有介事道:「正午,即日正盛時分,乃陽氣最盛之時。至陰之物,譬如古物,又或是沾過血,靠近屍地的物件。你將這物件澆上水,放在正午烈陽之下,至陰遇上至陽,此法正是效仿黃昏陰陽相割之理,而水連通萬物,或許……或許能夠幫你打開陰間之路。」

  這個道人比二十一世紀的老和尚還要學藝不精,並不知道程昶所說的「另一個世界」在哪裡,想當然地以為他既然是「厲鬼」,他的世界,便該是陰間了。

  程昶沒多解釋,謝過他,匆匆離開了御史台。

  刑部的天井裡有一口古井,據說是前朝就存下來的,因靠近大牢,見過血,漸漸就荒棄不用了。

  程昶到了刑部,屏退了天井外的一眾人,慢慢來到井前。

  是正午時分,天際飄來一團陰雲,大地捲起微涼的風,程昶俯下身,朝井裡看去,井中水紋晃動,映照出他長著斑紋的一張臉。

  程昶默了默,試著喚了一聲:「賀……老師?」

  無人應答。

  他又喚一聲:「賀月南?」

  等了好一會兒,四下裡靜悄悄的,還是無人應答。

  程昶默然許久,覺得自己真是魔怔了,竟然信了一個神棍說的話,說不定自己身上的斑紋只是一個暫且診不出來的病症呢?

  有這個時間與神棍周旋,還不如早點去見阿汀。

  他這麼想著,離開了古井,往衙門外走去。

  這時,方才遮住豔陽的陰雲散出去了,正午的光傾灑而下,又照落在水波蕩漾的古井上。

  「程昶。」

  程昶剛走到前宮宮台,忽然聽到有人喚他。

  他頓住步子,往四周看去,四下無人,是賀月南的聲音。

  「程昶?」賀月南又喚了他一聲。

  程昶張了張口,遲疑地答道:「我……在。」

  可是賀月南似乎聽不到他說話,只是能感應到他,很快便焦急地道:「程昶,你聽我說,你去找一口棺材。」

  棺材?

  「你此前,每次往來兩條命軌,是不是都值黃昏時分?你趕在黃昏前,去找一口棺材。」

  似乎意識到程昶並不願意回來,他又緩下語氣,耐心解釋道:「你還記不記得,你上回回來,我和你說過,像你這樣『一命雙軌』的情況,我師門的孤本上只記載了三例,其中兩人第二次回來後,便沒有再離開過,而第三個人第二次回來後,再次去了他世,此後再也沒有回來?」

  「你昏迷的這一陣,我照著孤本上的線索,去第三個人的故鄉尋訪,才發現其實他後來回來了。」

  「但是——」賀月南頓了頓,有些艱難地道,「他一回來就瘋了,所以孤本上沒有記載。」

  程昶愣住。

  瘋了?

  「到現在我終於明白了,所謂『三世善人,一命雙軌』,『雙軌』雖然是天道給善人的補償,但一命只有一軀,哪怕這副身軀的長相、身形都與你一模一樣,它也不是你的,它是逝者的,它是一個屍軀。而你之所以因『雙軌』而到另一邊去,是因為在這個逝者有執念未能完成,以及關乎這個執念的許多因果都錯了位,無法閉合。」

  「一旦這些因果閉合,支撐這個屍軀的執念便消解了,你就該回到真正屬於你的世界了。」

  「因果閉合……執念消解?」程昶喃喃道。

  他想他聽明白賀月南在說什麼了。

  難怪自他逼死柴屏之後,身上便開始出現不適。

  報答田澤的救命之恩是小王爺死前,最後留下的執念。

  而與這個執念相關的,有陵王的通敵叛國,雲舒廣的戰死與三萬將士的英魂,有自二十多年前的明隱寺起,數十年來錯位的因果,以及沒有得到果報的善惡。

  他一步一步走到今日,逼死柴屏,告知方芙蘭真相,用計迫使田澤回宮,看著陵王走投無路墮崖而亡,以及到最後,請翊衛司來移清宮救自己,徹底將皇權交與明主,每一步,雖然都在為自己爭,何嘗不是將錯位的因果一次又一次地閉合,讓善有善報,作惡之人都下黃泉地獄。

  或許這就是所謂緣法吧。

  在他竭盡全力的抗爭中,每一次因果既成,他在這個世間存在的意義就少一分,支撐這個身軀的執念便減去一分。

  及至最後一縷執念散去,他的身上忽然長出屍斑。

  「如果不出我所料,你最初在那邊,應該是清心寡欲的。這是天道對你的保護,為防你與他世牽扯太深,回來之後不能自拔,所以減去你的情,淡去你的欲,以至太上忘情明鏡無塵,讓你對與己身無關的事都漠然處之。」

  「便如孤本上記載對的另兩個人一樣,他們第二次回來後,調整了一些時日,很快就適應了原本的生活。」

  太上忘情,明鏡無塵?

  可人之所以為人,便是有情有愛,有恨有欲的,這是凡人與生俱來的根,豈能輕易抹去?

  「你的情況,應該與第三個人相同,我不知道你究竟經歷了什麼,讓你在另一邊生了根,生了情,或是生了執念,但你不屬於那裡,那副身軀不是你的,你強留是留不下的。」

  「程昶,因果已經閉合,從執念消解的那一日起,你只有三個黃昏的時間,你知道最後那個人為什麼會瘋嗎?」

  「因為他到最後……」賀月南沉了口氣,一字一句道,「親眼看著自己的身軀,灰飛煙滅。」

  「你所附著的身軀不是你的,它是一具已經死了很久的屍身。這世上沒有事物能恒常不滅,違逆萬物定規,你想想這具軀體經歷過什麼,它最終……會回到它本來的樣子的。」

  自小王爺落水後,兩年多時間,這具身軀究竟經歷過什麼呢?

  墮崖,火焚,以及明隱寺中,該來未來的亂刀加身。

  難怪說會灰飛煙滅呢。

  賀月南似乎覺察到程昶那裡沒動靜,忽地問:「程昶,你那邊……該是第幾個黃昏了?」

  如果說長出屍斑的當日算第一個黃昏,那麼今日,已經是第三個了。

  賀月南急道:「不管是第幾個,程昶,你聽我說,你立刻去找一口舊棺,然後躺進去,舊棺的陰氣會保你沉眠睡去,黃昏之光會護你回到二十一世紀,這樣你不會經歷痛苦,不會遭受灰飛煙滅之苦!」

  日影更深了一些,午時就要過去了。

  程昶站在宮臺上,注視著小角門外等候著的馬車,早上他進宮時,便讓車夫等在那裡,他原本打算去西山營一趟的。

  程昶澀然地問:「那我……還能回來嗎?」

  可賀月南沒有回答他,他根本聽不到他的聲音。

  程昶也不需要他回答自己,從他的言辭中,他早已知道了答案。

  軀殼已快灰飛煙滅,他想回來,又該怎麼回來?

  他不屬於這裡的。

  這個念頭一生,他再不遲疑,幾步往宮門走去,吩咐守在小角門外的車夫:「幫我卸一匹快馬,快!」

  似乎意識道程昶沒有去找舊棺,賀月南急道:「程昶,你在幹什麼?」

  「你不去找舊棺?」

  「你不要固執行事,愛恨一場沒什麼捨不下的!萬一落到瘋魔的下場,你——」

  日影飄散,四下又起了風,午時過去,賀月南的聲音剎那消失在天地之間。

  車夫卸了馬,程昶很快翻身而上,打馬揚鞭,往西山營疾奔而去。

  未時了。

  離黃昏只有兩個多時辰了。

  從綏宮到西山營最快也要三四個時辰,還好他事先讓人去找了阿汀,讓她沿著官道往綏宮來。

  第三個黃昏將至,他也許就要離開。

  但他還是想去見她一面。

  他想她了。

  這些日子,一直很想她,還以為可以娶她。

  日影舒捲,出了城,疾馬而馳掀起狂風,拂亂他的衣袍。

  城外愈走愈荒涼,先時的喧囂不在,行人也越來越少,彷彿一個獨行之人走在路上,見識了焰火簇放,卻最終凋零。

  原來天道殘忍,天道難改,伶仃之人,到頭來,還是伶仃。

  但是也挺好的,這一遭時空顛倒,艱難辛苦,起碼遇上了她,遇上了父親母親,感受到了他在另一世從未能擁有的深情。

  如此他即便回去,亦不再是淡而無波的乏味人生了。

  所以便不去找什麼舊棺了吧。

  灰飛煙滅又怎麼樣呢?

  如果不能再看看她,他會悔一輩子的。

  雲端浮出一點霞色,程昶策馬行在路上,百骸驀地開始發寒,以至肌理都開始浮上刺疼之感,猶如芒針砭膚。

  霞色破出雲端,第三個黃昏已至,前方不遠處,荒涼一川煙草,有一個紅衣身影正牽著一匹馬兒在水畔吃草。

  程昶愣了愣,勒停了馬,朝那身影走去。

  雲浠嘴角眼底都染著淡淡的笑意,她聽說三公子想要見她,高興得很,一接到消息就往綏宮趕——哥哥把她打發來西山營後,她已好幾日沒能見到他了。

  可她走得太急了,居然牽了一匹疲馬,眼下它跑不動了,只能任它歇一會兒。

  聽到駿馬嘶鳴,雲浠回頭一看,見到那個清恣如霜的身影,燦然一笑,幾步迎上去,脆生生地道:「三公子,你要見我?我今日正說要回宮呢——」

  然而她話說到一半就頓住了。

  夕陽下,她看清程昶的目色。

  那雙溫柔的眸子裡有沉沉的不忍與傷色,彷彿凝結著一層淺霜。

  他的眼底有清涼的水光。

  「我可能……要走了。」程昶道。

  「就是想來看看你。」

  「看到你,就行了。」

  身上的寒意加深,徹骨之痛不是從外間侵入,而是自心上擴散,順著變緩的血流,慢慢延伸至四肢百骸。

  雲浠這才看清,原來程昶周身浸染著的清寒不是黃昏霞色造成的幻象,他頰邊的斑紋上,真的結了一層寒霜。

  二月花朝節尚且寒涼,溺水之身,本就該有霜的。

  雲浠的心頭浮上不好的預感,她有些慌亂:「走?去哪裡?」

  然而不等程昶答,她很快又將這慌亂壓下去,她想,不會的,一定是她想錯了,一切都還好好的不是嗎?三公子剛跟她提了親,哥哥,琮親王琮親王妃都准允了這門親事,等日子擬定,她還要親自給父親上香,把這事告訴父親呢。

  雲浠收斂起心神:「三公子是有公務要處理,打算外出辦差嗎?」

  「沒事兒。」她一笑,「我等你回來,要是、要是你走得遠,辦差的日子久,我多等一陣,把成親的日子往後挪一挪也沒關係。」

  程昶看著雲浠,眼中的不忍愈濃。

  「不是公務。」他道,「我大概,該要回我原來的世界了。」

  「原來的世界。」雲浠頓了頓,重複道。

  「嗯,就是我來的地方,我的……家鄉。」

  「三公子的……家鄉?」雲浠又重複。

  她怔怔地看著他,眼神從先時的興奮,逐漸變為茫然,再變得無助。

  程昶知道她一遍一遍重複著自己的話,是因為她不知道該怎麼接受這個事實,想要難過,又不敢難過。

  「那三公子……你什麼時候回來?」雲浠問。

  程昶不知該怎麼答,周身的疼痛還是其次,心間的澀然才真正攫人呼吸。

  他勉力笑了笑,走上前,想將她攬入懷中,就在這一刻,夕陽徹底浮出雲端,霞光至最盛烈之時,灑落人間的清輝變作陰陽暗金,天地覆上斑斕異色。

  黃昏逢魔降臨,陰陽相通,妖魔大行其道,一切異象在此發生。

  有光附著在程昶周身,束束如同淩遲。

  程昶悶哼一聲,一下子跌倒在地。

  這一次,心上沒有疼痛,肺腑也沒有窒息,呼吸仍在,只是覺得冷,清醒地覺得冷。

  這種冷如片片飛霜,伴著倏忽而至的黃昏之光,一寸一寸割裂他的骨血,要將他斬落成灰,化為齏粉,從此消逝在這個人間。

  雲浠見了程昶這副樣子,手忙腳亂地將他扶起身,急問:「三公子,你怎麼了?我——」

  她本想說要帶他回宮,請太醫來為他診治的。

  可話到一半,再次頓住。

  因她看見豔烈的霞光已將程昶包裹。

  這些光每流逝一分,便要帶走一抹飛灰,似金色的蛺蝶,點點飛離,程昶的身形也在這瀲灩的霞彩中漸漸變得單薄,變得透明。

  程昶勉力睜開眼,看著雲浠。

  他無力地笑了一下:「對不起,讓你看到我這副樣子。」

  「可是我要離開了,太想……太想來見見你了。」

  雲浠無措地又問一次:「三公子要走,可是三公子什麼時候回來?」

  然而不等程昶回答,她很快抬袖揩了一把已經盈眶的淚,擠出一個笑來:「沒關係,無論你什麼時候回來,我都等你。」

  「三公子,你疼不疼?」雲浠問,她記得他說過,他每次回故鄉,都要遭受如墮煉獄之痛,「如果你很疼,就閉上眼歇一會兒,我就在這……我就在這陪著你。」

  「你也不必著急著回來。」雲浠抬手又揩了一把淚眼,沒有讓淚湧出,哽咽著道,「總之你走了以後,我還是會像從前那樣,等著你,去找你,找一輩子也是願意的。」

  「阿汀。」程昶澀然喚了她一聲。

  「我不知道……當怎麼說,可能我一直以來,習慣了把許多事放在心裡,不常言情,也不習慣說愛。但是我……真的很喜歡你。這兩年,你在我身邊,你的心意,對我所有的付出,我一直明白,點滴都記在心裡。我很想讓你知道,我對你的喜歡,並不比你對我的少,總以為……總以為還有一輩子能向你證明我也深愛,沒想到……」

  「你不必……再找我了。」

  「以後,好好過自己的日子,沒有我的束縛,以後好好當個威風八面的將軍,其實……也好。」

  程昶說著,眼角與嘴角全都淌出血來。

  可能他這個人便是這樣,哪怕形影消散,身染血污,也是乾淨溫柔的。

  雲浠不知程昶說的「不要找他」是何意,是說他不會再回來了嗎?

  她的心頭如同壓上了一塊萬斤之石,刀絞一般鈍痛。

  她難過得幾乎要喘不上氣,但她仍沒有允許自己哭出來,一遍又一遍地揩著淚眼,直到頰邊染上一團團斑駁的髒汙。

  她說:「沒關係,三公子,你要是能回來,我就等著你,去找你;你要是不回來,我也會一輩子記著你,惦著你的。」

  「沒、沒有你在,我也會……也能好好的,你不必為我擔心。」

  她這些年來,習慣了隱忍,習慣了凡事先為他人考慮,何況還是她畢生放於心間的他。

  她知道他已經很難過,所以她要強撐下去,不在他面前崩塌,讓他能少一些掛懷,以後興許就能過得心安一些。

  程昶看著雲浠:「我聽你哥哥說,你從前在草原上,是個任性驕縱的小姑娘。」

  「也是,忠勇侯府的大小姐,本來就該是任性驕縱的。」

  「本來想著,等娶了你,要用一輩子撫平你這些年所受的苦,讓你再也不必這麼隱忍了……」

  程昶竭力彎了彎嘴角,露出一個十分淺淡的笑:「你要是難過呢,就哭出來,哭出來,然後往前走。你說你會一輩子惦念著我,我也一樣。但你要記得,人這一輩子,其實很長。」

  「我沒有難過。」雲浠哽咽著道,「我只是——」

  雲浠再揩了一把濕潤的眼眶,忽然看到程昶其實流淚了。

  一滴清淚順著他的眼角滑下,淌到頰邊時,忽然被散落在他周身的黃昏之光包裹,隨後轟然消散。

  她驀地意識到,他也快消失了。如這滴淚一般,也將這麼消失。

  灰飛煙滅。

  雲浠再也支撐不住,眼淚猶如決堤般湧出。

  所有強撐著的堅韌與平靜一瞬崩塌,她像個小姑娘一樣抽泣出聲。

  「你讓我往前走,我該怎麼往前走?我從來沒有這麼喜歡過一個人,你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一定也是最後一次喜歡的一個人,我還想要一輩子對你好,一輩子等著你來對我好,我的許許多多期許和美夢裡都有你,都是要和你在一起才能達成,你走了我怎麼辦?我以後該怎麼辦?!」

  「你不要走好不好,你留下來陪我好不好?或者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我願意跟著你去。」

  「三公子,你告訴我你要去哪裡?走多久?騙我一句也好。我不想失去你,我找了你那麼多次,每一次,其實都很傷心,很難過,我不想再失去你,不能再失去你了——」

  程昶看著雲浠,他的姑娘,頭一回在他面前這麼不加掩飾地痛哭出聲。

  他覺得心疼又心酸。

  可是眼下,也只有說句謊話來騙騙她,哄哄她了。

  他淡淡笑了笑,抬起半透明的手,想要幫她擦去臉上的髒汙與淚漬:「好,我答應你,我只是離開一些時日,如果可以,我一定。」

  指尖觸碰到雲浠的臉頰,一滴滾燙的淚從她頰邊滑落。

  就在這一刻,晚霞彙聚雲端,當空傾照而下。

  淚珠跌在程昶的掌心,彷彿承載著她所有的愛與執念。

  侵染在周身的黃昏之光一下盛放,慘白灼光奪去程昶最後一分視野,身如飛灰轟然消散,世間剎那暗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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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卷 凡心入魔 第一百七十八章

  (兩個月後)

  七月流火,天氣一下涼了下來。

  昭元帝病亡月餘,國不可一日無君,二十七日的守喪禮一過,綏宮褪下縞素,新帝登基,江山儼然一番新氣象。

  這一年來發生了太多事,先是五殿下回宮,再是陵王謀反,大案一過,案情尚未審結,昭元帝就駕崩了。

  然而眼下皇權更迭,金陵街頭巷陌議論的卻是琮親王府的王世子殿下失蹤的案子。

  據說兩個月前,王世子大病初癒,進宮向太子殿下,就是當今陛下交權,隨後,他匆匆離宮,往城西而去,自此不見蹤影。

  金陵一時眾說紛紜,有人說,王世子殿下早就有退隱之意,在金鑾殿上交權時,就稱願外放三年,此去無蹤,應該是隱世了。

  有人暗中猜測,說王世子殿下雖然交了權,但他掌權太久,仍為陛下所忌憚,當今陛下看著柔仁,其實是個心狠的,王世子殿下失蹤,定與陛下脫不開干係。

  最離奇的說法是從宮裡傳出來的,據一個頗會占卦的道人說,他最後在御史台的囚室裡見到王世子殿下時,殿下就已經死了,人們這兩年所識得的王世子,不過是附著在屍身上的一縷魂。這個說法後來被王府的一名吳姓大夫佐證,據聞他這大半年來為殿下診脈,殿下的脈象一直時有時無,最後幾日,身上竟長出了屍斑。

  流言一傳十,十傳百,再思及程昶的天人之姿,以及此前兩回離奇失蹤離奇生還,金陵中人一忽兒猜測王世子殿下是自九天下凡,懲惡揚善的菩薩,一忽兒又猜測他是自黃泉而來,報仇雪恨的厲鬼。

  到底是仙是妖,最後也沒個定論,直到今上一道聖詔下來,說王世子只是卸下負累,雲遊去了,這才堵了悠悠眾口。

  秋涼一霎風雨,國祚易主,年號將於第二年元月改為望安。天下大局已定,陵王的案子也於半月前審結,涉案之人譬如裴銘、羅複尤、張岳等人,因犯通敵謀反等罪,已在仲夏時斬首示眾。然而新帝仁德,並沒有過多地株連這些罪人的家人,只是將他們遣離金陵。此外,裴府裴闌因大義滅親,閉門思過一月後,重回樞密院當值。

  新帝隨後整改禁軍,召故太子程暘的一等侍衛寧桓為貼身侍衛,將殿前司、皇城司、翊衛司轄下八十萬禁軍縮減為六十萬,多出來的二十萬人分去天下兵馬所需之處,其中七萬歸了新的忠勇軍。

  自此,忠勇侯府的冤屈真正得以昭雪,新帝重用雲洛,再度把鎮守塞北的重任交給他。

  塞北苦寒,一入冬便大雪封路,眼下已值七月末,雲洛一行人再不能耽擱,是時應當起行了。

  這日清早,天還未透亮,只聽綏宮宮門的小角門「吱嘎」一聲,一名身披墨藍斗篷,眉清目秀的人提著風燈出得宮來。

  守宮的侍衛長迎上去道:「田大人,您這是外出辦差?」

  田泗點了點頭:「是。」

  田澤繼位後,並沒有給田泗指差事,宮裡的掌筆內侍仍是吳峁和他的小徒弟,但貼身伺候的,只田泗一人。

  宮中人一開始稱呼田泗為公公,後來聽說他實際上是當今聖上的義兄,從前還跟著雲麾將軍做過校尉,不敢再喊公公,都尊稱一聲大人了。

  田大人要出宮,還能去哪裡?

  侍衛長連忙命人備好馬車,吩咐道:「送田大人去忠勇侯府。」

  新忠勇軍明早就要啟程,陛下是以召雲洛等人於今日晚上進宮用膳,宮門侍衛原想著等正午過後,在宮門口列陣來迎,沒想到這才一大早,田大人竟親自去侯府請人了——忠勇侯府的聖眷,真真是天下獨一份兒的。

  田泗到了侯府,由府外閽人逕自引入正堂,對雲洛行了個禮:「侯爺。」然後說,「我、我來看看阿汀。」

  「阿汀她、她怎麼樣了?」

  雲洛歎了一聲,「一個人收拾行裝呢。」

  「她、她今日,真的要走?」田泗問,「不——不隨你們,去宮裡了。」

  雲洛道:「隨她吧。」

  沉默半晌,又說:「她放不下,能出去走走,其實也好。」

  其實雲浠能如今日這般,已經很好了。

  雲洛還記得程昶消失的那一日,他到處都找不到她,後來沿著綏宮往西山營的路一寸一寸地尋,直到第二日清晨,才發現雲浠抱著程昶的衣袍,一個人躺在官道旁荒草從中,雙目空茫無著,淚幾乎都流乾了。

  她的身旁有許多白色的灰燼,雲洛後來鏟了一些,送去太醫院驗。

  太醫院的人說,是屍灰。

  雲浠回到忠勇侯府後,成日躺在榻上,不吃不喝,偶爾閉眼,一聲響動就睜開,也不知道睡沒睡。

  但雲洛知道她會這樣,不是棄絕生念一心尋死,雲氏一門的兒女堅韌無比,無論如何都能活下去,她只是傷心到了極致,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後來琮親王府聽說了雲浠的事,思來想去,尋媒媼上門退親。

  琮親王與琮親王妃其實是好意,他們不願用一紙婚約束縛住雲浠,昶兒這麼喜歡這個姑娘,一定也盼著她能好起來。

  誰知雲浠一聽說琮親王府要退親,隔一日便整裝梳洗,到了琮親王府,請琮親王與王妃不要解除她與程昶的親事。

  她親眼看著他灰飛煙滅,不知道該去哪裡找他,與他之間只剩這麼一丁點關聯,她不想她死後,連名字都不能與他寫在一起。

  雲浠這些日子瘦了許多,琮親王妃看著她身姿纖弱地跪在王府的正堂裡,饒是難過至極,也努力咬著唇,拼命忍著一滴淚也沒流,實在心疼不已,走上去扶起她,說:「好,你願做昶兒的妻,那你就是他的妻,昶兒這輩子,只有你這麼一個妻。」

  雲浠從琮親王府回來,帶回了一身吉服。

  這是程昶請揚州的馮氏綢緞莊為她制的嫁衣。

  程昶上回在皇城司的大火裡失蹤,後來便是在揚州的馮氏綢緞莊裡醒來,再後來,雲浠來揚州找他,馮屯在綢緞莊取了一身裙裳贈給她。

  程昶一直記得雲浠穿那身裙裳的樣子,很好看,所以他請馮屯為她製了嫁衣。

  雲浠對著那身嫁衣看了一日,沒敢換上,直到雲洛進屋,她忽然撲到哥哥的懷裡,驚天動地地哭了一場。

  她想起程昶最後說,總以為還有一輩子的時間證明我也深愛。

  其實他不用證明,許多事他不曾宣之於口,但她的點滴他都記在心頭,便如這身嫁衣一般。

  如此,便已是深愛了。

  爾後,雲浠便努力地,一點一點地好了起來,雖然仍舊吃不下,但坐在膳桌前,到底能咽下一些蔬食了;雖然仍舊睡不好,但合上眼,也能歇上一兩個時辰了。

  處暑祭天過後,雲浠一個人進宮去見田澤。

  她對田澤說:「陛下給臣一樁差事吧。」

  田澤道:「好,你想要什麼差事。」

  「都行,臣是武將,領兵,平亂,賑災,能四處走走的差事就好。」

  彭城有山匪鬧事,上報朝廷,這是小事,樞密院那邊原本打算派個校尉過去看看就好,沒想到隔一日聖詔下來,親遣當朝三品雲麾將軍前去彭城平亂。

  忠勇軍是明日出發去塞北,雲浠今日就要走,她帶在身邊的親兵不多,只有崔裕他們幾人,田泗聽了這個消息,不能放心,輾轉思量,與田澤打了聲招呼,一大早來侯府看雲浠。

  田泗在正堂等了雲浠一會兒,見雲浠還不出來,便與雲洛一起去小院尋她。

  雲浠的行裝早已整好了,正在院中與髒髒道別,見田泗來了,並不意外,笑著道:「我把髒髒交給你了,記得幫我照顧好它。」

  田泗點頭道:「阿汀你放、放心。」

  雲浠不捨地再看髒髒一眼,隨即回了屋,將行囊的結繫好,背上擱在木桌上的竹畫筒,往正堂走去。

  田泗與雲洛見了這竹畫筒,一時都沒有作聲。

  那個畫筒裡有程昶的畫像。

  她還是想去找他。

  哪怕看著他灰飛煙滅,她還是要去找他。

  只是不知道該往哪裡去,所以才跟田澤領了份差事,走到哪兒便算哪兒吧。

  阿久、白苓、還有白祥秦忠等人也已等在正堂了,一行人一起送雲浠出了忠勇侯府,阿久道:「阿汀,你辦完差,就來塞北,我在塞北等著你呢。」

  白苓道:「大小姐此去不必有後顧之憂,阿苓會照顧好家人的。」

  雲浠對她們笑了笑,沒說什麼,翻身上馬。

  「阿汀。」看著雲浠揚鞭要走,雲洛忍不住喚了她一聲。

  清清淡淡的秋光中,雲浠回過頭來,她的眉眼乾淨明媚,與往昔一樣,只是多了一分揮之不去的沉靜。

  這份沉靜讓她如一枝雨後海棠,堅韌、颯爽,卻又柔美至極。

  雲洛想,他的妹妹,徹徹底底地長大了,有她所愛,有她所恨,有她埋於心底永不摧折的深情。

  「算了,沒事。」雲洛道,「你想去哪裡,便去哪裡,記得寫信報平安就行。」

  「好。」雲浠點頭,「哥哥也是。」

  說罷這話,打馬揚鞭,帶著崔裕幾人,縱馬消失在街巷盡頭。

  送走了雲浠,雲洛與侯府眾人整好行裝,見日近黃昏,便與田泗一起帶著髒髒往綏宮而去。

  田澤早已親自等在宮門口了,雲洛一到,連忙帶著忠勇侯府的眾人上前拜見:「末將來遲了,竟讓陛下久等。」

  「少將軍不必多禮,是朕急著為少將軍踐行,早了一刻來宮門口等著。」田澤溫聲道。

  當今聖上與忠勇侯府羈絆甚深,所以私下裡,並不稱雲洛為侯爺,而是與忠勇舊部一樣,喊他一聲少將軍。

  筵席就設在集英殿內,待侯府的一行人一一向田澤見過禮,吳峁便引著他們往集英殿去了。

  聖上與侯府眾人私下並不拘禮,不多時,宮人便捧著肴饌入了殿中。

  吳峁見筵席井然有條,看了跟在身旁的小太監一眼,領著他,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集英殿。

  黃昏時分,天地都是溫柔的霞光,小太監跟著吳峁在宮台走了一截,問:「師父,我們不去陛下身邊伺候了麼?」

  「去什麼?」吳峁端著拂塵,走得四平八穩,「筵罷了自有宮人收拾,陛下回寢宮自有阿泗伺候,當今聖上是個實在脾氣,且耳清目明,不需要有人跟在身旁奉承著供奉著,更不需要敘家常時,外人站在旁側支楞著耳朵聽著。」

  「家常?」小太監一愣,「師父是說,陛下將忠勇雲氏一門當做自家人?」

  「難不成、難不成……」小太監細細想了想,憶起先時侯府一行人進宮時,陛下對著當中一名面如皎月的素衣女子多看了一眼,這個女子叫什麼來著,哦,白苓,「難不成陛下想娶忠勇舊部的白氏女為妻?」

  「蠢東西。」吳峁一揚拂塵,拂塵尾逕自掃到小太監臉上,「陛下的妻,那是什麼?那是皇后,是母儀天下之人,非大家出生,能服天下者不能任之。何況皇后的家人,那叫外戚,你見過哪個皇帝把外戚當自家人的。再說陛下生於民間,歷經磨難,表面仁和,實際心性彌堅,豈是輕易動心之人?只怕陛下與那白苓姑娘,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了。」

  「雜家說的自家人,是陛下與雲氏的羈絆,是老忠勇侯對陛下的再生之恩。」吳峁悠悠道,「不過——」

  他歎一聲,想起田澤多看白苓的那一眼,「那個白氏女作為忠勇部的人,能得陛下的這樣一分掛懷,想必忠勇侯府從今往後得享百年福澤了,這世上,到底還是善有善報啊。」

  「可是,忠勇侯府本來就是顯貴門第,如果不是陵王通敵作惡,害死老侯爺,害死三萬將士,侯府的人本來就該享福的。」小太監道。

  「榆木腦袋。」吳峁抬指一點小太監的額頭,「雜家且問你,在陵王通敵的半年前,忠勇侯守塞北守得好好的,先帝忽然召他回金陵,為什麼?」

  小太監愣道:「為什麼?」

  「雜家再問你,當今忠勇侯雲洛,天生帥才,本事更勝雲舒廣三分,倘他留在塞北,跟著雲舒廣一起戍邊,必可保塞北數十年無尤,但是先帝在召雲舒廣回金陵前,不斷地派雲洛去嶺南等地征戰,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兵權太重,功高蓋主,先帝怕啊。」吳峁道,「雲氏一門手握二十萬驍勇善戰的兵馬,盤踞塞北近百年,哪怕對朝廷忠心耿耿,擱在帝王眼裡,不是『土皇帝』又是什麼?所以先帝才要召回他們,把他們困在金陵,慢慢卸去他們手中的兵權,甚至如果有必要,在以後長久的時日中,『意外』折殺其中一二將帥,這才能夠確保帝王心安。」

  「師父的意思是,先帝猜忌太盛,哪怕陵王沒有通敵,忠勇侯府的敗落都是不可避免的,說不定宣威將軍、雲麾將軍都沒有好下場?」

  「先帝若無猜忌,南安王府堂堂武將世家,何必謹小慎微?琮親王大能之人,何必交權做成『奸王』?三公子本在亂局之外,何故數度生死一力傾覆朝政?」吳峁道,「所以世事自有因果緣法,雲舒廣當年在塞北拿命救了陛下,這份善因開了花,結了果,以致陛下繼位後,重新重用忠勇侯府,侯府逃開一劫,恢復當年煊赫之勢,雲洛、雲浠,乃至他們的後人,從今以後,才能百年無尤。且有雲氏一門鎮守的塞北,必將安泰繁榮,如此,當年塞北將士的英魂,亦不算白白犧牲了。」

  「師父說忠勇侯府會百年無尤,那百年以後呢?」小太監問。

  「蠢東西。」吳峁笑了,「這世間沒有事物能恒常不滅,長盛不衰,百年以後,自然該是另一番因果了。」

  「你且記得,這深宮,水深得很,渾得很,但這水再深再渾,皇權魏巍浩然,卻也逃不開這天道定規,因果緣法,倫常之理,而你我,皆在這倫常之中,不要失了敬畏。」吳峁道。

  說罷這話,他端著拂塵,再次邁步,慢慢悠悠地朝夕陽下的宮台走去。

  小太監追上去:「師父師父,您說凡人皆在倫常之中,那三公子呢?三公子去了哪裡呢?金陵城裡那些傳言是真的嗎?他是妖是仙,還是只是個凡人?他會回來嗎?」

  吳峁注視著遠處的斜陽,悠悠一笑:「誰知道呢。」

  夜晚即將來臨,暮風裹著暝色拂來,霞色浮浮蕩蕩地沉進一片混沌裡,像一隻溫柔手,安撫即將沉眠的大地。

  是啊,誰知道呢。

  天道無常,天道難改,天道殘忍,但或許,天道原來慈悲。

  第三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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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0-11-28 20:06:15 |只看該作者
末卷 因果門 第一百七十九章

  「行了,手續辦好了,這邊掃碼付費就可以了。」

  護士長把出院證明遞給程昶。

  「像你這種情況,我們這邊建議最好是不要出院,畢竟過幾天還有個手術,但你既然堅持,出去後注意休息,飲食上一定要清淡,給你定的手術時間是這個月九號,記得提前兩天過來辦理入院手續,到時候還要做一套全面檢查。」

  程昶點頭:「好。」繳了費,收好出院證明,提著行李出了住院部。

  說起來也是運氣好,他在上海的主治醫生半個月前剛好來杭州開會,聽說他在希望小學出事,借浙一的地方緊急安排了手術,這才搶救過來。

  程昶在醫院昏迷了十多天,一個禮拜前醒來,身體各方面指標都好,就是整個人人非常消沉,一閉眼就噩夢連連。

  也是,親眼看著自己化為屍灰,是個人都緩不過勁兒,直到這兩天好點了,去精神科做完鑒定,才辦理出院手續。

  程昶到了停車場,給老和尚打電話:「你們哪兒呢?」

  老和尚那邊吵得很,「剛排好隊,等著上串兒。你辦完手續了?要不來吃點?這家串串香特別火,正經成都人開的,祖傳秘方!」

  大中午吃串串香?

  程昶還沒答,就聽賀月南在一旁說,「人心臟病,能吃這個嗎?」

  「哪個位置?」程昶問。

  老和尚報了個地址,程昶點頭:「行,你們吃著,我過去找你們。」把行李放去後備箱,上了車。

  這幾天正是五一假,出行的人有點多,老和尚來杭州,多半就是為了旅遊,來之前就做了攻略。程昶昏迷的這陣子,他一邊陪床,一邊也沒閑著,西溪濕地千島湖什麼的都玩了,西湖也逛了幾圈,這兩天沒處折騰,就看本地吃播,然後發現一家被吹得天上有地上無的串串香店,賀月南都跟他說這是營銷了,但老和尚就是上當,非拉著他來吃。

  別說,小破店還真挺火,趕上五一節,大中午都要排隊,客人多是高中生和大學生,紮堆地來,店裡簡直人擠人。

  老和尚跟賀月南剛吃一會兒,程昶就到了。

  他把車停在路邊,走過來時,碎額髮,寒星眸,一身吹面不寒的楊柳風,連五月有些燥熱的陽光都乾淨溫煦起來。

  帥就算了,氣質太好,收起大長腿往小板凳上一坐,居然坐出了點古代清貴公子的影子,一整個店的人都在看他。

  老闆娘拿著點菜單,殷勤地湊過來:「吃串兒麼?」

  程昶道:「不用,我等朋友。」

  「那您等,那您等。」老闆娘彎眼笑。

  老和尚問程昶:「真不吃點?有不辣的。」

  「在醫院吃過了。」

  老闆娘束著耳朵在一旁聽,聽到這句,看程昶臉色尚好,不像是有病的樣子,倒了一杯熱水送過來:「醫生啊?那工作是挺辛苦的。」

  程昶沒解釋:「嗯。」

  程昶本來以為要等一會兒,埋頭跟浙大的師兄通了幾條微信,老和尚和賀月南就吃好了,老闆娘趕緊過來擦桌子,恨不能把他們送到車子邊。

  老和尚喜歡大G,竄上了副駕駛,程昶坐在駕駛座上,見陽光有點烈,從手套箱裡取出一副茶色墨鏡,還沒戴上,老和尚一把搶過來,破口斥道:「不是,你都長成這樣了,還戴這玩意兒?講不講點天理了?能不能給普通長相青年留一條活路了?沒看我師父從吃串串香開始就淪為一塊背景板了嗎?」

  程昶:「……」

  「我戴這個,」程昶看了一眼後座上生無可戀的賀月南,頓了好一會兒,才誠懇地解釋,「是為了遮光。太陽大,方便開車。」

  老和尚:「哦。」把墨鏡還給了程昶,「我們去哪兒?現在就出發去宣城嗎?」

  「先去一趟浙大。」

  程昶復旦有個學化學的師兄,本科畢業後,到浙大讀碩士,之後留校搞化工科研,程昶一個星期前醒來後,拿了個東西給師兄化驗,今天特地過去取。

  到了浙大東門,師兄已經在校門口等著了,程昶沒熄火,讓老和尚與賀月南留在車上,下了車,跟師兄招了招手。

  師兄跑過來,把一個防輻射盒子與一頁報告交給程昶:「你不讓取樣,也不讓用專業器材測硬度,只能放電子顯微鏡下觀察,所以沒看出來具體是什麼玩意兒。看成分,基本都是水分子,另外還有點無機鹽什麼的,有點像冰,但是我拿手粗略測了下,這玩意兒可比冰硬多了。」

  程昶點了下頭,打開盒子看了一眼。

  防輻射的盒子裡,裝著一顆半個指甲蓋大小的小珠子。

  珠子是透明的,內裡斑斕似有光,放在暗處格外奪目,這會兒被正午的陽光一照,反倒不怎麼起眼,跟夜明珠似的,卻不是夜明珠。

  這是程昶昏迷醒來當日,忽然出現在他手心的事物。

  如果不出所料,這顆珠子應該是跟著他一起從大綏回來的。

  程昶第一次從大綏回來,帶回來了一枚平安符,第二次回來,帶回來了雲浠的銅簪,賀月南說過的,這些事物會跟著他回來,是由他的意念所致。

  它們是他每一回在瀕死之際,內心深處,最珍貴的東西。

  可程昶從不記得他在大綏有這樣一顆珠子,便是他為雲浠尋來的鑽石,也該是碳分子結構才是,為什麼會像冰?

  「這珠子,會是古董嗎?」程昶問。

  師兄搖頭:「八成不是。古董身上多少都有點微生物,哪有這樣的?不過也說不清,沒取樣,具體成分出不來,不好下定論。」

  「你要真存疑,可以找段明成幫忙啊,他有個老鄉是南大考古系畢業的,讓那老鄉引見他導師給你看看?」

  程昶道:「行,麻煩師兄了。」

  「客氣。」師兄笑了笑。

  程昶回到車裡,老和尚跟賀月南立刻湊上來問:「怎麼樣,出結果了嗎?這珠子到底什麼東西?」

  「沒有。」程昶道,他把裝珠子的盒子放進手套箱裡,拿手機設了導航,便往安徽宣城的方向開去,「再說吧。」

  他們去的是安徽宣城一個的古祠堂。

  像程昶這樣「一命雙軌」的人,賀月南師門的孤本上一共記載了三人,前兩人已經不可考,第三個人的生平稍微詳細些,正是清末民國生人,祖籍安徽宣城。

  程昶昏迷的時候,賀月南為了救他,還特地去了宣城一趟。

  程昶醒來後,一個人在病房裡關了幾天,後來找賀月南看了孤本,執意說要去宣城,連安排好的手術都推後了。

  賀月南怕他跟他前輩一樣瘋了,本著幫人幫到底的原則,決定陪他一塊兒來。

  程昶本以為古祠堂應該在一個深山老林裡,差不多跟老和尚的觀音廟一樣,人跡罕至,路上還去服務區買了些吃的,沒想到一到目的地,差點以為自己走錯了,山下游人如織,熙熙攘攘,停車的地方都找不到。

  賀月南在一旁解釋:「上個世紀三四十年代不是戰亂麼,安徽各地多少受點波及,但就這地兒,無災無殃,平安過了百十年。鄉人說是因為百年前,這裡出了一個活菩薩,人俊心善,所以活菩薩死後,鄉人修了一個祠堂供著他,如此積了德,才有後來的福氣。這個活菩薩,好像就是你那個前輩。」

  程昶:「……」

  賀月南又道:「本來這事也沒什麼,前幾年,這地兒有個高三學生,為了能考好大學,來山上的古祠堂裡拜了拜,還喝了古祠堂邊的井水,結果高考成績一出來,你猜怎麼著?縣上理科狀元!這學生的父母後來把這事說了出去,一傳十,十傳百,現在……就變成網紅打卡地了。」

  賀月南正說著,旁邊就有一個穿著漢服,舉著手機杆的人走了過去,像是在做直播,在一株大樹前站定,對著手機道:「這棵樹,應該就是傳說中的仙樹了,有仙人遺跡,叫什麼……」他湊近看了下彈幕,「哦,榆樹。到了這裡,心就要虔誠起來。五一要複習?不能出門沒關係,雲拜仙,一樣能考好學校。好了,閉上眼,靜下心,默數五秒,感受到了嗎?感受到了?謝謝北大十八線小花的大寶劍,等下斥鉅資幫你開光狀元符哦……」

  程昶:「……」

  還是現代人會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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