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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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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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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39: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九章  宿命

    ‘轟’地一下,工匠們全都圍了上來。包括一心想著升職的劉老實,都顧不上再研究他的簡易鏜床了,死皮賴臉地湊上前,想要親眼目睹一下都督夫人的芳容。

    “滾!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再湊熱鬧,再湊熱鬧這個月的工錢就全扣掉!”朱八十一氣得直想揍人,扯開嗓子大聲咆哮。

    老兄,你們好歹也都是這個時代的高級工程師好不好?居然比個家庭婦女還八卦。千裏尋夫,老子自打記事兒時就住在徐州,到現在位置活動範圍也沒超過一千裏。千裏尋夫,一千裏之外,她奶奶的尋個誰?

    眾工匠們見他動了真怒,又“轟”地一聲,蒼蠅般散開。然而每個人都等在各自的磨床前,眼睛卻不斷地向後瞄。唯恐遺漏了什麼細節,下班後沒機會跟其他工坊的同伴們去炫耀。

    “胡大海他不知道,你黃師傅怎麼也跟著瞎起哄?”喝退了眾工匠,朱八十一怒氣衝衝地將槍口又轉向了黃老歪,“咱們沒起事前就是街坊,你覺得我屠戶當年是娶得起媳婦的模樣麼?至於起事之後,這一年來我天天忙的連口水都顧不上喝,哪有功夫去給自己找老婆?”

    不是這貨自我標榜,自打兩個靈魂融合以後,他真的從沒把任何精力浪費在女人身上。一則是因為生存壓力太大,想想哪天自己就跟芝麻李一道成了反元大業的奠基石,就不敢再去想女人。二來,受了朱大鵬的影響,他的審美觀與這個時代的差距實在有些出入。別人是見了美女就走不動路,而他,則是見了這個時代所謂的美女,就瞬間欲念全消!

    這並不是說他眼界有多高,而是,這個時代的美女標準,實在太另類。這個時代,講究的是膚白、臀大、胸平、纏足,外加上一個年齡足夠蘿莉。

    皮膚白皙細膩,朱八十一能夠接受。畢竟這個時代既沒有什麼磨皮漂白技術,又沒什麼防曬霜。皮膚白皙,則意味著女方家境不錯,不需要她頂著大太陽下地勞作。而相對而言,不需要幹體力活的少女,則有大把時間花費在彈琴、畫畫等陶冶情操的愛好上,性子也會被磨得比較溫柔些。

    臀大,則意味骨盆寬,生孩子的危險小,輕易不會造成一屍兩命的悲劇。這點朱八十一雖然不太適應,但考慮到這個時代沒有什麼專職的婦產科醫生,也勉強能夠理解。畢竟,小門小戶,能攢起了老婆本兒不容易。誰也不想剛剛成親沒幾年,老婆和孩子都去了城外亂葬崗!

    至於後麵三條,朱八十一則徹底無法接受了。按照這個時代的標準,大胸意味著女人需求旺盛,克夫。所以女孩子們一個個恨不得把自己勒成飛機場方才罷休。小腳意味著足不出戶,賢惠。所以這個時代的美女們一個比一個弱不經風,輕輕一推,就得變成滾地葫蘆。而年齡蘿莉,更是扯淡至極,在二十一世紀,除了極少數變態之外,誰忍心對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痛下殺手?(注1)

    正因為審美觀的巨大差異,朱八十一才對別人給他做媒的事情,提不起什麼興趣。打下淮安之後,蘇先生幾次試探過他,並且信誓旦旦的保證,逯魯曾的孫女絕對是個“傾城傾國”的顏色,他卻幾次都以“韃虜未滅,無以為家”的借口回絕掉了。導致逯魯曾一直以為是蘇先生這個媒人在裏頭起了什麼壞作用,跟後者現在畫地絕交,老死不相往來。

    既然連逯魯曾的孫女他都婉拒了,其他女人就提不起什麼興趣了。逯家的女兒雖然他沒見過長什麼模樣,但至少識文斷字。別人家的女兒,則連識文斷字都做不到。讓一個二十一世紀的技術宅,找個大字不識,風吹就倒,胸口平得像搓板一樣的細腳圓規?那還不如直接切了呢,至少切了隻是痛在一時!

    “胡,胡將軍說,那,那女人手裏拿著徐達的親筆信!”黃老歪從來就不是個有擔當的,見朱八十一好像臉色越來越難看,立刻將責任往胡大海身上推。

    “她,她直接從泗州那邊坐著船來的,身邊還帶著十幾名侍衛!”胡大海也發現自己可能是好心辦了錯事,趕緊接過話茬,大聲解釋,“末將,末將想,末將不知道都督您有沒有定親。徐將軍跟了您那麼久,肯定會知道一點兒。而那個女人又帶著侍衛,又拿著徐達的手書,大搖大擺地從泗水一路走到淮安,要是假冒的,該早就被揪住了吧。怎麼可能輪到末將來拆穿?”

    “徐達的手書?”朱八十一聞言,立刻收起怒容。皺著眉頭,低聲追問,“徐達在信裏寫了什麼?他給那女人作證了?”

    他麾下的五支新軍的中,目前有三支留在淮安,兩支派在外麵。而吳永淳和陳德所部第四軍,眼下正在掃蕩徐州、宿州、淮安之間的蒙元殘餘勢力,並未在某地常駐。實際上真正常年駐紮在外,並且擔負起淮安正南側防禦任務的,隻有徐達和王弼二人所統領第三軍。由此可見,第三軍指揮使徐達在他心目中的地位非同一般。

    正是因為知道徐達在自家都督心目中的受重視程度,胡大海才沒敢懷疑外邊那個女人的話。此刻聽朱八十一問了起來,立刻紅了臉,訕訕地回應道,“徐,徐將軍在信裏寫了什麼,末將,末將沒敢查驗。隻是,隻是覺得徐將軍是個穩重人,輕易,輕易不會把信交到一個女人手裏!”

    “你可真夠粗心的!”朱八十一撇了撇嘴,無奈地抱怨。事情來龍去脈他基本已經弄清楚了,這個找上門來的女人,跟徐達很熟。而徐達替她寫了一封信,讓她拿著信親自來淮安找自己。肯定也是遇到了一件不方便擅自做主的事情,想征求一下自己的意見。沒想到,卻被那個膽大包天的女人鑽了空子。

    “都督,都督教訓的是!”聽出朱八十一話語裏的失望之意,胡大海臉色更紅。咬了咬牙,大聲補充道,“如果都督確信她是個騙子,末將立刻出去將她拿下就是!末將一直沒敢讓她靠得將作坊太近,就是為了提防她來曆蹊蹺。”

    “不必了,我出去看看她到底是哪路神仙!”朱八十一笑了笑,輕輕搖頭,“能騙到徐達的手書,她本事也不算小。值得我親自出去會上一會!”

    “是,都督。末將一會兒緊跟著你,若是她敢有歹意,末將,末將一定親手斬了她!”胡大海紅著臉,大聲答應。

    “那倒不必。她若是有歹意的話,徐達也不會替她寫信!”朱八十一又想了想,一邊走,一邊繼續搖頭。雖然不能確定自己麾下這個徐達,就是曆史上的那個無敵統帥。但他對此人依舊寄予了厚望。不敢,或者說拒絕相信,徐達是個又蠢又笨,並且忘恩負義的卑鄙小人。

    胡大海卻不敢讓他去冒險,先偷偷給徐洪三使了個眼神兒,示意後者加強戒備。然後又壓低了聲音,向朱八十一提醒,“那個女人肯定練過武,但屬於花拳繡腿,真的動起手來,都督一隻胳膊就能殺掉她。但她身邊帶的那個侍衛,卻是個狠角色。至少手底下有十多條人命了,殺氣根本藏不住!”

    “這你都能感覺得到?”對於胡大海的身手,朱八十一向來是讚賞有加。笑了笑,順口追問。

    “練武的人,骨架和普通人不一樣。”急於挽回自己在都督眼裏的形象,胡大海非常仔細地解釋,“練武的人,從小要站樁,拉大筋,打套路。時間一長,筋骨就全舒展開了,哪怕是花架子,也會長得比一般人結實些。而殺過人和沒殺過人又不一樣,隻要是見過血的,再拿刀子捅人時就不會瞻前顧後。眼神兒也會越來越狠辣,常年累月積累下來,殺氣隔著幾十步遠就能感覺出來。”

    “是麼?”朱八十一側過頭,按照胡大海剛才說的理論,比較後者和黃老歪的不同。果然,從胡大海的目光中,發現了一股隱隱的暴戾之氣。盡管胡大海在他麵前,盡力表現得十分恭敬,但那股隨時準備給人致命一擊的氣勢,卻根本遮蓋不住。

    “都督自己,其實,其實不比胡某差多少!”胡大海被他盯得有些不舒服,將頭側開,小聲補充。

    “胡說,都督這叫不怒自威!”黃老歪迅速插了一句,將胡大海與自家都督分別開來。

    “其實都是一樣的!”朱八十一笑著搖頭。事實上,他自己早就發現自己自己性格變得越來暴虐,越來月迷戀用刀子來解決問題。隻是不敢確定,這種暴虐,是受了朱老蔫常年殺生的影響。還是因為手中的權力越來越大,身邊幾乎沒有任何平衡和製約的緣故。

    現在看來,責任並沒在朱老蔫身上,而是前一段時間連番上陣殺敵,自己的心境漸漸出現了問題。而如何克製這種殺戮的欲望,恐怕暫時還找不到太好的方法。隻要蒙古人一日沒退出中原,隻要自己一日沒覺得徹底安全,自己就得隨時準備拔出刀子來戰鬥。而在敵人身上把這種暴戾之氣散發出去,總比散發到自己人頭上好。

    三個人談談說說,片刻之後,終於走到了將作坊的禁區邊緣。遠遠地,就看到了修身細腰的女人,被一群淮安士兵隱隱地包圍著。雖然穿的是戎裝,卻讓人第一眼,就將目光落在她身上。

    “八十八,六十,九十三”朱八十一嘴裏冷不丁冒出一串數字,然後瞬間臉色漲了個通紅。

    發現蘇先生和胡大海,以及身邊的侍衛們根本沒聽懂自己說什麼,趕緊打了哈哈,低聲道,“這個女人可夠高的,恐怕比他身邊的那幫弟兄還高一些。”

    “這麼高的女人,醜死了。徐達居然也敢將他往您身邊領!”既然知道來人不是朱八十一的未過門媳婦,蘇先生就肆無忌憚地實話實說。“您再看看她那黑勁,這要幹多少莊稼活,才能曬到如此地步啊?還有,都督,您看她穿的那靴子,居然是雙戰靴。天哪,女人家的腳比男人都大,怪不得嫁不出去!我估計她也是愁瘋了,所以跑到您這裏,想要自薦枕席!”

    “終於找到個像人樣的了。小麥色,那是天然的小麥色,你懂不懂啊?”朱八十一肚子裏輕聲嘀咕,拚命抑製,才抑製住了將蘇先生嘴巴縫住的衝動,“長腿細腰,這才是真正的女人模樣。腳大,都長到一米七幾了,如果細腳伶仃,那還不直接紮到地裏頭去。嗯?她旁邊那個人是誰,怎麼有意無意地在護著她,就像是條護食的猛獸一般?嗯,此人倒堪稱是個帥哥,就是眼神凶悍了些!”

    “就是這兩個人!剩下的,都不值得一提!”胡大海的聲音及時地從側麵響了起來,將朱八十一的思維拉回現實。“被弟兄們包圍著的那個女人,就是自稱是都督沒過門兒媳婦的。她旁邊的那個,比她高了大半個腦袋的,是她的侍衛頭目。如果這兩個人試圖對都督不利的話,肯定得著落在那個侍衛頭目身上!”

    “知道了!”徐洪三低低的答應一聲,帶領親兵門,迅速圍成一個扇麵。將朱八十一暗中保護起來,以免那個女人和她的侍衛頭子暴起發難。

    正全神戒備之時,對麵的長腿女人卻突然推開圍著他的士兵,大步朝朱八十一走了過來。一邊走,一邊著臉喊道,“對麵可是朱都督?你不是想要本小姐麼?本小姐親自送貨上門了!能換多少門炮,麻煩你當麵給開個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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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章  岔路

    “我,要你?”朱八十一被問得微微一愣,皺著眉頭回應,“不知道這話從何而來?姑娘你是不是找錯人了!”

    “不是你親口跟孫二哥說,想要炮,讓郭子興拿他家的老婆和女兒來換的麼?本小姐送貨上門了,換多少門炮?姓朱的你給個準數!”

    “孫二哥?你孫二哥又是哪個?”朱八十一又愣了愣,不怒反笑。

    送上門來的女子長得不錯,基本上符合後世的宅男審美眼光,隻是這性子也實在太魯莽了些,被人隨便挑撥了幾句,居然就找上門來跟自己算賬。根本不考慮考慮自己跟郭子興素不相識,無緣無故拿對方的女兒開什麼玩笑。

    “敢說不敢認!原來名滿天下的朱總管,也是個敢說不敢認的聳包蛋。虧了徐達還把你當個大英雄!”以為朱八十一是在故意裝傻,長腿姑娘愈發惱怒,豎起一雙丹鳳眼,厲聲斥罵。

    “大膽,哪來的野丫頭,居然敢跟我家都督如此說話!”徐洪三等人大怒,立刻把手按到的刀柄上。

    “敢說不敢認,聳包蛋?朱某是不是英雄,恐怕不用姑娘你來評價吧。至於你從別人嘴裏聽到了什麼話,那可跟朱某扯不上任何關係。”雖然很欣賞對方那副英姿颯颯模樣,朱八十一也被罵得有些心頭火起,看了對方一眼,一個軟釘子碰了回去。

    “你”長腿姑娘本來全靠著一股無名火才強撐到現在,卻沒想到朱八十一給他來了個一推二五六,杏目圓睜,立刻有淚水順滑則眼眶湧了出來。

    旁邊的那名親兵頭目卻非常機靈,趕緊閃步將長腿姑娘護在了身後。隨即深深給朱八十一施了一個禮,大聲解釋道,“大總管見諒,我家小姐也是聽了小人之言,怕貴我兩家發生嫌隙,所以才登門問個明白!”

    “朱六十四,你不要向他示弱。孫二哥跟我從小一起長大,怎麼可能騙我?”

    “呵呵呵”蘇先生、胡大海等人再也忍不住,搖著頭大笑了起來。

    很顯然,這個腿長到嫁不出去的女子是被其父母嬌慣壞了,根本沒有什麼是非判斷能力。居然被人隨便一挑撥,就帶著親兵上門來找自家都督算賬來了。

    也就是自家都督性子綿善,若是換了個性子狠的,幹脆將錯就錯。不管三七二十一,人先推了,再給來個吃幹抹淨。過後讓她哭都沒地方哭去。

    “笑什麼,你們笑什麼。都是成名的英雄豪傑,隨便拿別人的妻女相要挾,你們不覺得羞恥麼?”長腿女子被笑得頭皮發乍,收起眼淚,氣鼓鼓地質問。

    他的親兵隊長見此,隻好又給大夥施了禮,低聲道歉,“實在抱歉得狠。大總管千萬不要因此而懊惱。其實這事兒當麵對質清楚了,比雙方都一直蒙在鼓裏頭強。否則,你我兩家信息不通,難免被小人從中上下其手!”

    “你我兩家,你們到底是哪路英雄的啊?隨便來個人就說怕跟我家都督起誤會,呵呵,也不看看自己有沒有那份資格?”徐洪三等人實在氣憤不過,撇著嘴冷嘲熱諷。

    淮安軍雖然在眾路義軍中屬於地盤較小的一支,兵馬也隻有三萬出頭。可論及真實戰鬥力,卻肯定排在第一檔。所以尋常三山五嶽的江湖綹子,還真沒資格跟朱八十一說什麼誤會。不主動上門生事,朱都督也不跟他計較。如果惹急了朱都督,隨便派五支新軍中的一路打過去,就能輕鬆蕩平了他。哪管什麼誤會不誤會?

    聽徐洪三等人說得如此桀驁,長腿女子的眼睛一瞪,就要拔劍挑戰。他身邊的那個親兵隊長見狀,趕緊又搶先了一步,拱了下手,不卑不亢地回應,“其實剛才我家大小姐已經自報過名號了,隻是你等沒聽清楚罷了。抱歉,請容朱某再說一次。濠州大總管郭公麾下親兵什長朱重八,護送我家大小姐,前來向淮安大總管朱公問安了。恭祝大總管武運”

    “小子敢爾!”

    “小子,你是想找死麼?”

    一句話沒等說完,徐洪三已經將刀刃直接架到了此人的脖子上。其他淮安軍的弟兄動作稍慢,也是紛紛舉起兵器圍了上去,準備將麵前這對不知道天高地厚的狗男女亂刃分屍。

    “你們要幹什麼?殺人滅口麼?有本事把朱六十四放開,咱們各自拉起隊伍來,到城外見真章!”事發突然,長腿女子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迅速拔刀護住自身,衝著眾人大聲抗議。

    “殺人滅口,你們兩個算什麼東西?值得我家都督殺人滅口!”徐洪三怒不可遏,刀刃壓著朱什長的脖子微微用力,“說,到底是誰派來送死的?居然敢把自己名字排在我家都督前頭!”

    “我,我的名字怎麼了?”對方脖頸吃痛,卻不肯彎腰低頭。有抹紅色血跡立刻沿著刀刃快速滲出。“我就叫朱六十四啊!重八取的是八八六十四本意。這位將軍千萬不要誤會。”

    見親兵什長脖子上出了血,長腿女子大急,刀尖遙遙地指向朱八十一,厲聲斷喝,“姓朱的,你講不講道理?你叫朱八十一,就不興別人叫朱六十四麼?況且這個編號,也是蒙元官府給的。他當年根本做不了自己的主。”

    “還狡辯,那朱重八,又怎麼算!”淮安軍弟兄根本不肯聽他們倆的解釋,一個個怒不可遏。

    朱八十一在舉事之前,是個低賤的編戶。編號八十一,根本沒有名字。做了徐州軍的左軍都督之後,為了和其他人交往方便,才按照九九八十一的意思,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朱重九。但整個徐州軍上下,包括芝麻李在內,都很少叫這兩個名字。大部分人見到他,通常會尊稱一聲都督。一些比他職位高,或者特別親近的人,則叫一聲朱兄弟,或者朱爺,輕易不會直呼其名。

    如今突然又冒出來一個姓朱的,居然大言不慚說自己叫朱重八,這簡直就是登門挑釁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所以大夥非但要將此人剁碎了喂狗,連幕後指使他的那個家夥,也打上門去揪出來,碎屍萬段。

    “那是我阿爺給他賜的名。姓朱的,你到底講不講道理?莫非你姓朱,全天下人就全不準姓朱了麼?姓朱的,朱八十一,你傻了麼?你倒是說句話啊!”長腿女子性子雖然魯莽,卻不是真的笨。迅速發現了問題的關鍵所在,跺著腳大聲質問。

    “啊——!”聽到對麵有人直呼自己的名字,朱八十一這才終於回過神來,看著英俊魁梧的朱重八,心中驚雷滾滾,“重名,這一定是他媽的重名。鳳陽小子朱重八這會兒該帶著常遇春他們哥幾個大鬧元順帝的武科場呢,否則至少也是明教的一方諸侯!怎麼會在郭子興手下,居然才混了個親兵什長當?!”

    然而,內心深處,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這不可能是重名。第一,此人跟徐達很熟,熟到徐達肯不問清楚緣由,就替他寫信,讓他拿著信來見自己的地步。而朱大鵬記憶中為數不多的史料裏,徐達和朱元璋恰巧是自幼一起長大的夥伴。

    第二,此人的相貌,跟朱八十一自己家祖宗祠堂裏看到的畫像,依稀有幾分類似。雖然後世的曆史資料裏,朱元璋一直被描述的奇醜無比。可朱氏子孫,卻不承認那幅起源於大清朝的官方畫像,是朱元璋本身。而同姓門在祠堂裏供奉的,是另外一張。晚年的朱元璋,長得端端正正,不怒自威。(注1)

    “啊,啊什麼啊!你倒是說話啊!我阿爺給朱重八賜名時,還不知道你叫朱重九呢?隔著幾百裏遠,憑什麼我們就要避你的諱!”

    “啊,這個啊。洪三,放開他,給他道歉!”朱八十一用力搖了搖頭,終於緩過了一點神來,大聲命令。

    “是,都督!”徐洪三不情不願地收起刀,推了朱重八一下,低聲說道:“對不住了,兄弟。剛才用力大了些。不過隻蹭破了一層皮,一會兒你隨便抹點藥就沒事兒了!”

    “多謝這位將軍手下留情!”朱重八依舊是不卑不亢,先向徐洪三道了個謝,然後,將目光轉向朱八十一,非常坦誠地解釋,“郭元帥給在下賜名時,並不知道朱都督的諱。在下今天與我家大小姐前來,也沒有冒犯之意。的確是受了妄人的挑撥,想親自來澄清一番。如果有做得不對之處,還請總管大人海涵則個!”

    “好說,好說!”朱八十一木然的擺手,心中繼續波濤滾滾。

    對麵這個帥小夥子,居然就是朱重八,朱大鵬那一輩子的十六世祖宗。被他寧死也要護在身後這個野蠻美女,既然人人都覺得她腳大,想必就是赫赫有名的大腳皇後,朱大鵬同學的十六世祖奶奶。

    老天爺,你別玩了好不好。朱某人還打算過去抱朱重八的粗腿呢。而現在,朱某人自己的大腿,都比朱重八的頂頭上司郭子興的腰粗了。抱粗腿,抱粗腿,究竟該誰來抱上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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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一章  馬大腳

    “好說,好說是什麼意思?是你覺得你手下的人做得有道理了!還是覺得本小姐不該來找你核實一下?”見朱八十一始終一幅心不在焉的模樣,長腿女子不滿地追問。

    “名字不過是個稱謂。朱某原本就沒資格求過別人避諱,今後也不會在乎這些!”雖然很欣賞長腿女子的容貌,但想想此人是朱大鵬同學的十六世老祖母,他就再也沒心思多看。從懷中摸出吳家莊替自己特製的金瘡藥,隨手扔給朱重八,“先隨便在傷口上抹一點,等會兒回到城裏,我再找大夫替你看傷。”

    “這個”朱重八敏捷地接住裝金創藥的瓷瓶,心中隱隱有些震驚。淮安大總管專用金創藥,當眾拿出來跟他一個小小的牌子頭分享。不說別的,光是這份平易近人的態度,就甩了自己見過的其他英雄好幾十條街。

    “朋友那裏淘來的,比市麵上常見的好用一倍!”朱八十一笑了笑,低聲解釋。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同樣震驚的長腿女子,繼續笑著說道:“朱某又不是禽獸,怎麼可能做那種辱**女之事?姑娘你既然來了,不妨隨便打聽打聽,朱某怎樣對待淮安城那些敵方將領的女眷的。連她們朱某都不願意多碰,又怎麼會侮辱濠州郭總管的家人?”

    “是我等魯莽了,請大總管見諒!”沒等長腿女子說話,朱重九又主動站出來,代替她重新給朱八十一賠禮。

    受草原習俗的影響,這年代,打敗了對手之後,將對手的妻子女兒納入後宮,被視作天經地義的事情。一手將草原各部整合起來的成吉思汗就曾經公然宣稱過,人生中最大樂趣,乃是,“勝敵、逐敵、奪其所有,見其最親之人以淚洗麵,乘其馬,納其妻女也。”(注1)

    所以眾紅巾豪傑打破了城池,肯定要把地方官員門的妻女挑揀一番,年老貌醜的賞給手下,年輕貌美的則據為己有。即便如芝麻李、郭子興這類比較強調軍紀者,也不能完全免俗。

    但朱八十一在這方麵名聲,絕對好過其他任何紅巾統帥。非但淮安軍上下都知道自家都督不好女色,就是外界談起他善待敵人和敵人家眷的事跡,都會挑起大拇指,讚一聲“仁厚”。

    那長腿女子隻是被養父母慣得有些脾氣火爆,卻不是真的胸大無腦。聽朱八十一回答得坦誠,稍加琢磨,就明白自己這次出了大醜。趕緊跟在朱重八之後向朱八十一施了個抱拳禮,口中大聲說道:“你說得沒錯。你這人,這方麵的名聲比我阿爺他們幾個好得多!我這次不小心上了別人的當,實在對不住!先給你告個罪,等先回去把那挑撥離間的人抓了,再押著他重新過來,任你責罰!”

    “那倒不必!”看在對方是朱大鵬十六代老祖母的份上,朱八十一笑著擺手,“剛才聽你稱那人為二哥,想必在濠州那邊,也不是個籍籍無名之輩。你隨便去處置了他,恐怕郭總管麵子上也不會好看。這件事就算了吧,姑娘你以後多留個心眼兒,別再被人當槍使就是。”

    “當槍使?你說我被人當槍使?”長腿女子愣了愣,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明白朱八十一這句新鮮比方的真正意思。“你說的對,我這回的確是被人當長槍給用了。孫二哥這個妄人,虧我一直拿他當自己親哥哥看待!不過你這人也是,他在你這邊無論犯了什麼規矩,你打他罰他都沒錯,怎麼也不能把他丟到韃子那邊!他差一點兒被韃子給抓走,拚了命才逃了回來!”

    “我把他丟到韃子那邊?”最後一句雖然屬於自己個自己找台階下,朱八十一還是被她說得微微一愣。迅速將頭轉向徐洪三和黃老歪、胡大海等人,滿臉狐疑。

    徐洪三立刻紅了臉,期期艾艾地解釋,“前一段時間有人來偷造炮的秘技,不是被抓了一批麼?其中甘心給韃子做狗的,末將就按照都督的命令全給殺了。那些,那些來自友軍的探子,都督下令驅逐出境。末將,末將當時沒吩咐清楚。所以朱強的水師那邊就偷了個懶,就近給扔到黃河北麵去了!”

    “我去!”朱八十一指了指徐洪三,哭笑不得。

    事情到了此刻,來龍去脈已經完全弄清楚了。自己當時不願意殺紅巾軍的探子,就直接吩咐將這些人驅逐出境了事。而驅逐出境,當然是離開了淮安軍目前控製範圍就算完成了任務。所以徐洪三和朱強等人就立刻耍了小心思,將這些探子統統丟到了黃河北岸。

    黃河北岸,目前還屬於蒙元朝廷的控製範圍。那一帶的官兵雖然沒勇氣主動挑起戰事,卻也日日小心提防著紅巾軍突然打過去。猛然間看到戰船丟下百十號人,豈能不派遣兵馬過來查看一下情況?那些紅巾軍的探子當然也不肯束手就擒,於是雙方廝殺起來,幾乎就是必然的事情。

    百十名探子身手都不差,規模也不算小。然而卻來自十幾家不同的隊伍,倉促之間,號令根本無法統一。因此對上有備而來的官兵,肯定占不到任何便宜。於是乎,死的死,逃的逃,被殺了個抱頭鼠竄。其中逃出生天的,就肯定對淮安軍恨之入骨。

    那長腿女子口中的孫二哥,就是僥幸活著返回自家老巢的一個。心中實在咽不下這口氣,就在自家主帥麵前無中生有,試圖挑起雙方的爭端。然而以淮安軍目前的實力,周圍還真沒人敢貿然刀兵相向。於是乎,郭子興惱怒歸惱怒,卻不得不強壓住下這股怒氣,以大局為重。

    然而作為他的養女,馬長腿卻決定替父出頭,所以找了個機會,直接撲到淮安城裏頭來。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朱八十一又狠狠瞪了徐洪三一眼,然後主動跟長腿女子解釋道,“這件事朱某的確做得過了些,不該將他們丟到黃河對麵去。但他們也是自己作死在先。我淮安軍的造炮術乃鎮國之寶,輕易不可示人。他們卻千方百計去偷。朱某不敢保證他們裏邊,到底有沒有藏著蒙元的探子。所以才一並都趕了出去,不準他們再踏入我淮安一步。”

    話沒說完,長腿女子的臉色已經紅到了耳朵根兒。“偷你的造炮秘法?孫,孫二哥怎麼會偷?他,他隻是說,因為你們想獨霸火炮之利,所以將火炮的價格翻了一番。雙方談不攏,才,才起了衝,衝突”

    說到最後,她也知道自己的話完全站不住腳。如果淮安軍準備獨享火炮之利,當初一門都不會賣給周圍的友軍。怎麼可能賣了頭幾批炮之後,再突然宣布加價一倍?那不是純粹自己敗壞自己的形象麼?從自己在路上看到的情景推斷,朱八十一現在富得流油,根本不差這幾個錢。他當初又何必主動宣布,可以公開向周圍友軍出售火炮?

    正尷尬間,卻又聽朱八十一身邊的那個又醜又凶的老頭子說道,“姑娘回去之後,最好讓郭總管查一查賬,你那位孫二哥,到底貪墨了多少軍孥?在他偷造炮秘技被抓到之前,我們淮安軍對外出售火炮,無論對誰價格都是一樣的。一千斤純銅,或者等值的糧食和生鐵。貴軍多花的那部分冤枉錢,最好找正主去要!”

    這一刀補下去,羞得長腿女子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往裏頭鑽。貪墨軍資,偷師,蓄意挑起兩軍爭端。這三項罪名,無論哪一項坐實了,都足夠那個孫二哥被砍腦袋的。可她自己偏偏稀裏糊塗,主動跑來替此人出頭。還試圖在換了火炮之後,找機會把朱屠戶給幹掉,替養父,替整個濠州軍出一口惡氣。這是出惡氣麼,這分明是助紂為虐!

    想到自己差一點就釀成大錯,再想到即便真相被揭開,那位孫二哥憑借著他老子孫德崖的庇護,也根本不可能受到任何懲罰。她頓時覺得無地自容。強笑著向朱八十一行了個抱拳禮,大聲說道:“此事,的確是馬某做錯了。我們濠州軍,也的確對不起朱都督在先。一人做事一人當,馬某這就以血洗罪。”

    說著話,從腰間拔出刀子,迅速朝自己脖子上抹去。她身邊的朱重八對自家大小姐的性子了如指掌,早就全身戒備著。發現情況不對,立刻將胳膊豎起,直接擋在到刀刃處,“大小姐,不要!啊!你這又何必。朱總管他大人大量,根本不會追究此事。話說清楚就行了,你要是今天死在這裏,反而會給朱總管惹來大麻煩!”

    他的頭腦極為清醒,忍著切膚之通,幾句話,就把利害關係說了個清清楚楚。那長腿女子一刀沒切到自家脖子上,卻被濺了滿臉的血,迅速清醒了過來。丟下刀,伸手抱住朱重八的胳膊,一邊慌亂地用手指頭去堵傷口,一邊哭喊著說道:“你,你傷得怎麼樣?來人,來人,快來幫忙給他止血啊!他都快死了,你們都愣著幹什麼。”

    “啊?”朱八十一和黃老歪等人也被嚇了一大跳,隨即互相看了看,嘴巴個個張得老大。

    那朱重八身上穿著皮甲,近距離被刀刃拖動橫抹,根本抹不了多深。倒是那長腿女子,連死都不怕,反倒心疼得花容失色。顯然,一顆芳心早就係在了身邊這個朱侍衛身上,隻是她自己渾然不覺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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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39: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二章  朱重八

    既然都看明白了,便更沒人肯上前幫忙。隻是把吳家莊秘製的金創藥又拿出一瓶子來,丟到長腿女子身邊,由她自己去給朱重八療傷。

    那朱重八的感覺極其敏銳,發現眾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和長腿女身上,立刻漲紅了臉。趕緊將胳膊從女子懷裏掙脫出來,一邊從裏衣的袖子上撕下布條,捆住大臂止血,一邊低聲安慰道,“沒事兒,真的沒事兒。這麼小的一條刀口,血馬上就會止住。你看,已經不流了!朱總管這裏還有上好的金創藥”

    “哎呀,那可不好說。刀劍傷,傷口越小,感染七日風的可能性越大!”徐洪三存心搗蛋,咧了一下嘴巴,在旁邊促狹地說道。

    “七日風?重八哥,你得了七日風可怎麼辦?我,我”長腿女子大急,一邊劈哩啪啦地掉眼淚,一邊從地上撿起刀,重新朝傷口上比劃,“我幫你把傷口割大些,割大些就不會得七日風了。朱重八,你別躲。割大些就不會得七日風了!”

    “光擴大傷口不行,要想保住他的命,得把整條胳膊切下來!”胡大海也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主,笑了笑,繼續煽風點火。

    “啊?”長腿女子愣了愣,淚水噙在眼睛裏,刀子舉起來,不知道該不該當機立斷。

    “沒事,真的沒事兒!”朱重八即便心裏再愛慕對方,也不肯讓長腿女子拿鋼刀砍自己一隻手臂下去。趕緊把受傷的胳膊藏在身後,大聲說道,“他,他騙你呢!七日風要刀子有鏽,傷口足夠深才行。我這隻是淺淺的一條口子,怎麼可能得七日風?!”

    “真的?”長腿女子將信將疑,珠淚盈盈。

    “他說得沒錯!”朱八十一生物老師死得早,卻也多少記得破傷風杆菌的繁殖條件之一是低氧。如果身上隨便被割一道淺淺的口子就會得破傷風,他自己早死了二十回了,根本沒機會站在這裏看朱大鵬的兩位老祖宗秀恩愛。

    “你軍中可以郎中?”長腿女子立刻收起了淚,卻依舊不放心,瞪圓了哭紅的眼睛追問。

    “城裏有個色目人開的醫館,手段還不錯!”朱八十一笑了笑,非常耐心的回應,“裏邊還有我們淮安軍專門配製的烈酒,用來清洗這種新傷口,可以把化膿和感染的幾率降低八成。”

    “那快去,咱們快去!”話音剛落,長腿女子就跳了起來,大聲催促。

    “路有點兒遠,需要騎馬!你們都跟著我來吧!洪三,你去當值弟兄那邊借幾匹馬過來!”朱八十一看了她和滿臉尷尬的朱重八一眼,笑著點頭。

    無法再打長腿女的主意,但是不妨礙他從欣賞的角度,看朱重八和馬大腳這一對俊男美女組合。所以並不介意邀請對方去城裏坐坐,順便也能確定一下徐達那封信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不用那麼麻煩了吧!既然誤會已經揭開了,咱們把徐大哥的信交給朱總管,馬上坐了船回濠州去吧!”朱重八不想繼續被大夥看笑話,試探著說道。

    然而,胳膊是他的胳膊,卻輪不到他自己做主。長腿女子立刻豎起眼睛,大聲說道,“有什麼麻煩的,讓郎中處理一下,總比回去之後剁你一條手臂省事兒。走,咱們去城裏轉轉。我也有好幾年沒逛過淮安了,這次剛好看看城裏變成什麼模樣。”

    此刻她是郭子興家的大小姐,而朱重八隻是一個小小的十夫長。當然隻能聽憑大小姐做主。於是,一行人從巡邏兵手裏借了馬匹,跟在朱八十一身後,信馬由韁朝淮安城行去。

    時間已經又到了金秋八月,道路兩邊,桂花飄落如雨。三個月前的那場戰鬥雖然激烈,但卻隻持續了一天。對淮安城的外圍,特別是城西側夾在運河與淮河之間的這片三角地帶,影響簡直可以忽略不計。因此,沿途中風景極其秀美,炊煙飄飄,牛鈴陣陣。比起剛剛經曆過戰亂的濠州、懷遠一帶,簡直就是塊世外桃源。

    濠州總管郭子興起義之前,是當地少有的富豪。作為他的掌上明珠,長腿女的平素卻也不乏看風景的閑情逸致。走著走著,便暫時忘掉了心中的恐慌,策馬追了幾步,向朱八十一大聲詢問,“朱總管,好像這裏的老百姓不怎麼怕你麼?見到你的護衛隊,居然連躲都沒有躲一下!”

    “他們為什麼要怕我?”朱八十一回頭看了她一眼,笑呵呵地回應,“我又不吃人肉。”

    “你,你是淮安大總管啊!”長腿女被他的回答逗得莞爾一笑,四下裏的秋光頓時平添幾分嫵媚,“雖然不吃人。他們見了你,敬畏之心總應該有些吧,否則你的命令貼出來,他們怎麼肯聽?”

    “敬畏不敬畏,要看心裏。臉上表現出來的,未必是真的。”朱八十一又看了他,如實回應。“如果我的政令能給他們帶來切切實實的好處,他們怎麼可能不聽。如果我的政令要靠刀子來逼著執行的話,他們表麵上聽了,心裏恐怕也在恨我。還不如不執行!”

    他身體裏,屬於朱大鵬的那部分靈魂是個工科宅,深受人人平等理念熏陶,所以做事便有些理想主義傾向。而屬於朱老蔫那部分靈魂,則是被人欺負慣了的,就不知道該如何做一個上位者。故而兩部分靈魂綜合起來,就成了現在這般光景。無論對手下弟兄,還是對轄區內百姓,都非常隨和。與其說是個大總管,還不如說是個有擔當,有威信的鄰家大哥。讓人心中對他的親近,遠遠多於畏懼。

    “可,可總,總有些,總有些故意,故意搗蛋的人。有些養不熟,養不熟的白眼狼!”平生還是第一次聽到這類理念,長腿女子本能地就想跟朱八十一辯論一番。卻又找不出哪裏不對。隻是覺得,對方的思維方式,和自己以前接觸過的任何人都不一樣。包括自己的養父,雖說有著“禮賢下士”之名,可那全是故意裝出來的。一但不刻意去裝,身上的王霸之氣立刻暴漏無疑。

    正困惑間,朱重八也策馬趕了上來,主動替朱八十一解釋,“朱總管待民以仁,將士和百姓自然報之以義!你說的那種雜碎,畢竟是極少數!即便偶爾出了一半個,自有官員去料理他。無須勞大總管耗神!”

    這幾句話,完全脫胎於儒家理念。遠比朱八十一本人信口說的那些更容易被接受。非但長腿女子聽了之後輕輕點頭,就連胡大海、黃老歪等人,也偷偷地將目光轉過來,重新打量此人,心中同時暗暗感慨,“那濠州總管郭子興好生厲害,麾下隨隨便便拉一個牌子頭出來,都能有如此見識。其麾下的重臣大將,想必更是英雄了得。

    那朱重八,卻不知道自己隨便兩句話,已經吸引了很多人的注意力。想了想,繼續說道,“淮安卡於運河與黃河交彙之處。可向往來船隻收稅,其東又是淮鹽的產區,不愁沒有商旅往來。因此,民不加稅而軍用自足。鄉野間當然看起來一派盛世氣象!”

    這番話,又令大夥眼前一亮。淮安軍之所以能做到對百姓秋毫無犯,除了規模比較小之外,另一個巨大因素就是,商稅和鹽稅絕對足夠充裕,大夥犯不著再朝原本日子過得就緊巴巴的農夫下手。否則,即便朱八十一再心存仁厚,為了自家的生存,也得把百姓門逼得流離失所。

    當然,淮安軍現在自己達到壟斷地位的大炮和板甲生意,也給大總管府帶來了滾滾財流。隻是這筆錢進了總管府之後,轉眼間就變成新的水車、新的工坊和更多的板甲、長矛、火槍、大炮。沒有用到日常政務運轉當中,暫時還沒幾個人能認識到其規模的龐大而已。

    “那朱將軍以為,眼下淮安之政,可通行全國否?”聽朱重八說得似模似樣,朱八十一有心考校一下這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開國帝王,想了想,側過頭來詢問。

    “不能!”朱重八回答的非常快,好像心中早有定論。“其他地方,可沒有這麼豐厚的鹽利和商稅。放眼整個河南江北行省,能適合淮安之政的,也不過是揚州、高郵兩地。往北的徐州都不能,更甭說是推行到全國。”

    “噢?”朱八十一聽得微微一愣,皺起眉頭,低聲沉吟。拿下淮安之後這幾個月,他一直試圖尋找某條適合整個華夏的發展道路。以便於將來趕走了蒙古人之後,讓百姓們不會覺得,漢家自己的統治,其實他媽的和異族沒什麼兩樣。以便於將來如果還有女真人崛起的時候,全天下的漢家兒郎都舍命保護這個國家,而不是除了寥寥幾萬人之外,其他都選擇了聽之任之,不管我屁事。

    誰料自己這邊剛剛開了個頭,朱重八居然就開始潑冷水。未免心中有些惱怒,臉色的表情也慢慢陰沉起來。

    那朱重八也是非常有眼色的,看到朱八十一神色變冷,趕緊又拱了下手,大聲說道,“大總管有問,小可若是不答,或曲意逢迎,才是對總管的失敬。總管是既然有誌於救民於水火,當知道“耕戰立國”四個字。眼下淮安之所以不缺糧,是可以向其他地方源源不斷地收購。而萬一總管治下之地超過了一省,連糧食都不能自給自足的話,光憑著買,何以供養十萬大軍?若無十萬大軍,又怎可能誓師北伐,驅逐韃虜?所以小可為大總管計,若想以淮泗為基業,興農才是第一要務。其他,即便紅利再高,也是一時繁華。轉瞬便成了過眼煙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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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三章  惺惺相惜

    幾句話,令在場所有人都刮目相看。自打徐州起兵以來,大夥無時無刻不被生存而擔憂,幾乎所有努力,都是圍繞著如何讓軍隊變得戰鬥力更強,規模更龐大而運轉。卻誰也沒來得及去想過,更深,更長遠一些的問題。

    包括老進士逯魯曾,給朱八十一獻出的發展大計,也隻是取淮泗之精兵,吳越之糧秣,伺機逐鹿天下。而具體如何去逐鹿,打下地盤之後要怎麼樣治理它,也沒有詳細去考慮。

    而朱重八以一個小小的牌子頭,卻從眼前的景象,迅速想到了這一層。並且一語道破淮安軍目前最大的軟肋,缺農!

    運河以東,田地以鹽堿灘居多。原本就不適合耕種。百姓們發現能從城中找到更好的營生之後,也不願意繼續在土地裏刨食兒。所以淮東一帶,向來糧食就入不敷出,全靠從外地購買。朱八十一占領淮安之後,取締的蒙元朝廷的大部分苛捐雜稅,讓利與民,令市井在極短時間內加速繁榮,導致糧食的缺口變得更大。

    眼下雖然采用食鹽運出與糧食運入掛鉤的方式,可以緩解一部分危急。但是沒有充足的糧食儲備,卻終究是一個隱患。

    一支軍隊戰鬥力再強,兵器和鎧甲再精良,沒有飯吃,也打不了仗。即便開始時能夠勢如破竹,萬一對手采取的堅壁清野的戰術,他就很難再就糧於敵。萬一頓兵於堅稱之下,長時間無法繼續前進,戰鬥力便會迅速被削減。當隨身攜帶的糧食消耗一空之後,除了撤退之外,便沒有了其他選擇。

    而萬一對手再狠狠心,武力禁止糧食向淮東流動,或者因為災變之年,糧價飛漲。淮安軍必然會遭受到前所未有的重大打擊。

    即便上述所有情況都僥幸被應付過去,淮安軍也不可能取得太大的發展。因為淮安軍的財富,過分依賴於商稅與鹽稅,而其他地區,卻沒有同樣豐厚的商稅和鹽稅可收。所以如果淮安軍將來隻圖割據一地,或者說把揚州、高郵,都收在手裏,隻足以做一個勢力強大的諸侯。想要北伐中原,或者逐鹿天下的話,如不改變目前的治政方式,地盤擴張得越厲害,力氣就越單薄,直到自己把自己活活拖死。

    這番話未必完全準確,然而,卻是第一次,有人從如此高,如此深的角度,跟朱八十一探討同樣的問題。讓他怎麼可能不悚然動容?更何況,在朱大鵬的記憶中,眼前這位十六世老祖宗,是元末農民起義的最後的勝利者,此人的話,怎麼可能歪得太離譜?

    想到這兒,當著所有人的麵兒,朱八十一整了整衣冠,在馬背上衝著朱重八鄭重施禮,“今日聞將軍之言,宛若當頭棒喝!將軍既然能夠看出我淮東的不足,可有妙策教我?若有,請當麵賜教,朱某自當重謝!”

    “大總管言重了!‘賜教’二字,小可萬萬不敢當!”見自己居然短短幾句話就將名聞天下的朱都督給說動了,朱重八自己也覺得有些意外。先拱手還了個深揖,然後猶豫著說道,“大總管三個月前,一日下淮安,攻勢是何等的犀利!不知為何,下了淮安之後,卻突然自己收斂起了爪牙?小可百思不能其解,還請大總管指點迷津?”

    “這,這個啊,我當日能拿下淮安,純粹是冒險!隨後便不敢再故技重施,以免萬一落敗,前功盡棄!”朱八十一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有些尷尬。

    三個多月來淮安軍隻在家門口打轉,沒有一鼓作氣向外拓展地盤。一方麵是因為他手中兵力實在過於單薄,還有另外一個因素,也是最重要的因素,那就是,這廝戰略思維使然。

    事實上,除了接納了逯魯曾的一些指點之外,他的其他大部分戰略思想都來自朱大鵬。而以朱大鵬的宅男思維,有了一片根據地之後,接下來自然就應該埋頭種地挖金子,積聚力量。等力量積聚到足夠強大時,再給對手致命一擊。

    很顯然,這個策略有些過於一廂情願了。即便朱重八不問,聽了他先前那些話之後,朱八十一也猛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你想慢慢發展,但對手卻不是傻子,絕不會站在原地等著你慢慢發展。他們會想盡一切辦法,包括軍事和非軍事手段,遏製你的發展,進而把你活活扼殺在淮東這塊流著銅錢和食鹽,卻唯獨沒有米糧的金珂拉上。

    果然,朱重八聽了他的解釋之後,立刻笑著搖頭,“既然故技重施是冒險,焉知守在淮安不動,就不是冒險?以小可淺見,大總管既然舉了義旗,就無時無刻不是在冒險。隻是冒險的方式不同,每一次的結果也不盡相同而已!”

    “這——?”朱八十一都不知道自己是第多少次發愣了。兩眼直勾勾地望著朱重八,恨不得將對方的腦袋割下來,敲開看看裏邊到底是什麼構造?

    妖孽,這人絕對是個土生土長的妖孽!自己的逆天之處,在於融合了朱大鵬這個後世人的靈魂和思維。而朱重八雖然是土生土長,眼界卻比自己這個靈魂融合者還要寬闊,目光還要長遠。要知道,從公元1352到公元2014,那可是六百五十多年光陰跨度。而平白擁有六百五十多年時間積累的人,見識方麵,卻被一個沒有任何積累的土著給比了下去。這番打擊,也真不可謂不夠沉重。

    “小可路過泗州時,曾經有幸看到徐達將軍麾下的虎賁!”仿佛唯恐對朱八十一的打擊不夠大,朱重八想了想,繼續說道。“徐將軍麾下的戰兵,絕對是天下至銳。即便是輔兵,說句實話,也不比蒙元那邊的戰兵差多少。聽說大總管麾下,這樣的虎賁之師有五支。大總管不拿他來開疆拓土,卻拿他來守家門,未免太暴殄天物了些!莫非大總管以為,您在養精蓄銳之時,蒙元各地的官吏,還會像原來那樣繼續醉生夢死麼?誰給了他們這樣的膽子?揚州、高郵,鎮江,常州,自大總管飛奪淮安之後,哪個蒙元高官,還敢繼續酣睡?!他們如果隻懂得醉生夢死,又怎麼可能在官場中沉浮數十年?”

    這句話,問得更為犀利。你淮安軍在發展,別人也沒有原地踏步。特別是靠近淮安軍這些地方,如高郵,揚州等,既不缺錢,也不缺兵,原本缺的隻是一顆進取之心而已。如今淮安軍在旁邊虎視眈眈,當地官員即便再傻,也知道要想盡各種手段自保了。怎麼可能繼續喝酒聽戲混日子。蒙元的官吏,多為貪佞之輩的確不假,卻沒有一個是傻子。是傻子的,早就被官場自我清洗掉了,根本不會爬到掌控一府,一路的關鍵位置上。

    無論清官還是貪官,在官本位社會,爬上高位的,肯定個個都是人精。想到朱大鵬記憶裏,一個非常著名的論斷。朱八十一額頭上的冷汗終於滲了出來。拱起手,再度向朱重八深施一禮,“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重八兄高見,朱某這項受教了!”

    “不敢,不敢!”朱重八趕緊跳下坐騎,長揖及地,“小可狂悖,在大總管麵前信口開河。大總管不怪小可,已經是仁厚。豈敢再受大總管之禮?”

    “行了!你這個人講究可真多!”朱八十一哈哈大笑,也從馬背上跳下來,一把拉住朱重八的手,“反正此處距離城門也沒多遠了,不妨你我一起走幾步,邊走邊聊。朱某心裏,還有很多事情,想跟重八兄討教一二!”

    “小可何德何能,敢跟大總管稱兄道弟?!”朱重八卻堅持不肯跟他平輩論交,將手臂掙脫出來,再度深深施禮,“大總管有事情盡管問,小可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你呀,唉!”朱八十一衝著朱重八搖搖頭,隻好聽之由之。這個時代的人都把禮節和尊卑看得非常重,他不喜歡,但也沒辦法憑一己之力跟整個時代去對抗。不過能有機會,多跟朱重八這個妖孽討教幾招,禮節不禮節就成次要的了。反正隻要朱重八這個大妖孽自己不在乎,作為表麵上的上位者,他也沒必要強求不是?

    他雖然融合了朱大鵬的靈魂和記憶,但從肢體上講,卻仍然屬於朱老蔫。所以對跟朱重八稱兄道弟沒任何心理障礙。而朱重八,卻因為自己隻是個什長,而對方是個大總管,反倒顯得有些拘束。但總體上說,二人彼此間都很佩服對方,所以有時候雖然不認可對方的觀點和做法,卻也能給與對方足夠的尊敬。因此邊走邊聊,邊聊邊走,卻是越來越投機。彼此心中竟然在不知不覺間,都湧起了相見很晚的之感。“可惜他不在朱某麾下!”“可惜朱某以前沒有更早地認識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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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四章  徐達薦賢

    不多時,二人已經走進了淮安城內。朱八十一四下看了看,主動打住話頭,“重八兄就先去大食醫館把傷口處理一下吧!然後咱們再去總管府用飯。左近沒多遠,轉過一條街便是!”

    “大總管賜飯,小可照理不該推辭。隻是”朱重八回頭看了看長腿女,猶豫著回應。

    這時代雖然民風豪放,卻也不像後世那樣,女孩子可以隨便到別人家裏做客。更何況以長腿女和朱重八二人如今的身份,一道進了朱八十一的府邸,外界隻會說某年某月某日,郭子興的養女獨自去了淮安朱總管家,絕對不會提她身邊還有朱重八這個侍衛小頭目。所以,為女方的名節著想,朱重八也不能接受這個邀請。

    “無妨!”朱八十一想了想,立刻明白了對方的難處。“通甫,你去找逯長史和蘇長史來,大夥一起去城內最大的酒樓裏吃上一頓便是。反正我府裏廚子的手藝,還未必比得上酒樓內的大師父!”

    “是!”胡大海拱了下手,領命而去。

    叫上逯魯曾這老頭子,憑借其當世大儒的身份,自然可以減少許多閑話。朱重八明白對方是真心相邀,想了想,再度輕輕拱手:“那小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大小姐,你看”

    “你都先答應人家了,又何必問我!”長腿女子白了他一眼,大聲數落。隨即,又迅速補充道,“去,當然要去。某人手下不講道理,害得你脖子上白挨了一刀。這頓飯,就算他給咱們賠禮了!”

    “不是我手下人不講道理,是重八兄脖子太硬!”朱八十一自然不會跟一個被慣壞了的女人較真兒,笑了笑,順嘴補充。“走吧,先去醫館,再去酒樓。醫館那邊,我也有些日子沒過去了。剛好借機過去跟伊本館長打個招呼!”

    “你跟館長很熟麼?”長腿女見朱八十一說起醫館來,就像說自己的總管府一樣隨便,皺了下眉頭,低聲詢問。

    “醫館是我幫助他開的,我們淮安軍總管府在裏邊,占一半兒的幹股!”朱八十一想都沒想,順口回應。

    “占一半兒的幹股,敢情你這個大都督除了賣火炮之外,連病人那點兒診金也不肯放過?”長腿女又皺了下眉,很是鄙夷地說道。

    “住口!我家都督怎麼是那種人!”

    “小姐慎言!朱總管不是那種人!”

    幾乎是同時,徐洪三和朱重八開口替朱八十一辯解。

    長腿女被二人說得一愣,想要發作,又不願在這麼多人的麵前落朱重八的臉麵。被憋得臉色發黑,粗氣連連。

    朱八十一看著有趣,搖搖頭,主動解釋道,“這間醫館裏的郎中,大部分都是色目人。他們當初開這個醫館的目的,卻不光是為了治病活人,而是為了更好的傳教。朱某不能阻止他們救人,卻也不能放任他們的教眾在城裏頭一家獨大。所以就想了這麼一個辦法,出了五千貫本金,再加我淮安軍獨家秘製的烈酒,算作五成幹股。平時施舍出的藥材錢算一家一半,病人被治好後如果要感激,也算是一家一半!”

    感激這東西,是看不見摸不到的。換句話說,這間醫館十有七八做的是賠本兒賺吆喝的生意。長腿女的眼睛眨巴眨巴,立刻就明白自己又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紅著臉,低聲說道,“原來是這樣,本姑娘沒看出來,你居然也有不愛錢的時候。既然如此,為什麼五百多斤重的銅炮,要一千斤銅的價錢往外賣,並且還坐地起價?”

    “第一,朱某麾下的工匠也得吃飯。第二,如果別人不窺探我的造炮之法,我也不會故意刁難他!”看在朱重八的麵子上,朱八十一耐著性子解釋道。

    長腿女的麵孔立刻又漲成了茄子色,哼了一聲,將頭扭到旁邊,不敢再囉嗦。然而,很快,她又指著一棟尖尖的建築喊道,“那是什麼,怎麼上麵還頂了個十字?”

    “那是東正教的教堂!”朱八十一順著她的手指看了看,笑著地解釋。

    “你不是彌勒教的堂主麼?怎麼準許別人,噢,還有那個色目回回在你的地盤上傳教?”長腿女很是不解,繼續刨根究底。

    “當初做彌勒教的堂主,隻是為了糾集人手造反。實際上,我不信任何神仙!”朱八十一最不願意人提的就是自己冒充彌勒教堂主的事情,想了想,有氣無力地回應。

    “噢,原來是用過了就扔!”長腿女毫不客氣地總結。

    “怎能這樣說總管?”眼見著她又要犯眾怒,朱重八趕緊替她彌補,“那些神棍們,平素幹的欺男霸女之事還少麼?大總管早點兒跟他們脫開幹係,總比一直供著他們強。否則,遲早會生出禍端來!”

    這句話,可是又說到了點子上。最初郭子興起事,明教在其中出力甚多。但打下濠州之後,這些教徒們,特別是一些所謂的堂主、香主,便開始居功自傲,光天化日之下也敢做一些欺男霸女,奪人錢財的事情。並且經常不把郭子興這個大總管的命令放在眼裏。但因為他們人多勢大,占據了濠州軍很多要害職位,所以郭子興隻是幹生氣,卻拿這些人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作為郭子興的養女,馬大腳對明教當然也不會有什麼好印象。聽朱重八也替淮安軍說話,非但不惱怒,反而立刻換了一種語氣,順著對方的口風柔柔地說道,“我不是說朱總管做得不對。隻是,隻是覺得他做得太幹脆了些。難道,難道他就不怕彭和尚和劉福通兩個,聯手找他的麻煩麼?”

    “彭和尚立了徐壽輝當皇帝,劉福通這邊卻在四處尋找小明王的去向。他們兩家馬上都要打起來了,誰還顧得上我!”朱八十一接過話頭,歎息著回應。

    明教乃白蓮教、摩尼教和彌勒教三家合並而成,原本組織就極為混亂。眼下彌勒教在襄樊一帶勢力大盛,就直接立了自己的頭目徐壽輝做皇帝,國號天完。比大元兩個字各多出一筆。身為白蓮教大頭目的劉福通當然不能承認這個天完皇帝,所以發誓找遍天涯海角,也要把當年第一次起義失敗時,失散的小明王韓林兒給找回來,做天下紅巾的共主。於是乎,兩大紅巾主力在沒有將蒙元驅逐回漠北之前,彼此間已經劍拔弩張。要不是前一段時間蒙元在汴梁一帶陳兵三十餘萬,說不定兩家早就打了起來。

    如果兩大紅巾主力發生火並,無論是濠州郭子興、宿州芝麻李,還是淮泗朱八十一,都不可能置身事外。真正坐收漁翁之利的,隻有蒙元朝廷。所以大夥平素不提這個茬則已,提起來,就心情極其鬱悶。說出的話來,也立刻沒了精神。

    長腿女見狀,嚇得輕輕吐了下舌頭。趕緊東張希望,試圖尋找新的話題。還甭說,這淮安城內,新鮮的風物的確數不勝數。才三兩眼看過,她就又指著一個三層樓高的古怪建築,大聲問道,“那是什麼,怎麼上麵有很多木頭扇子,還不停地轉啊轉的!”

    “那是風車!”朱八十一掃了一眼,低聲解釋。“磨麵用的。風吹過來,帶著底下的磨盤動,不用牲口,就能把麵磨好!”

    “這個東西真新鮮,重八哥,你會做麼?”長腿女見獵心喜,帶著幾分期盼向朱重八詢問。

    “以前當小和尚四下化緣的時候,在別處曾經見過。但具體怎麼做,可能需要琢磨一番!”朱重八下意識地摸了摸自己的頭盔,笑著回應。

    “哦!”長腿女輕輕點頭,“會做就好。回去後我拿錢,你幫我也做一個。這樣,咱們濠州軍再磨麵,就省得讓弟兄推磨子了!”

    “行!”朱重八想都不想,縱容地點頭答允。

    長腿女得意地揚起頭,繼續左顧右盼。很快,就又看到一件新鮮事物,“那輛馬車真大,居然是四個輪子!朱總管,你們淮安這邊的馬車,都是四個輪子麼?”

    “是大食人帶過來的造車辦法,我讓人將它放大了,在城裏當公共馬車使!”朱八十一看了看,耐心地解釋,“隻能在城裏跑跑,出了城,一到差些的路麵上,就立刻歇菜了!”

    “公共馬車,是什麼意思?”

    “就是大夥都可以坐,隻要交得起車錢就行!”

    “居然還收錢。你們淮安這邊有很多戰馬麼?奢侈到隨便給人拉車用?”

    “跟阿速軍打仗的時候,繳獲了一些。我養不起那麼多騎兵,隻好把多餘的戰馬用來拉車。”

    “這是暴殄天物!自己養不起,你不會分給別人麼?”長腿女聽得心疼,大聲抨擊。但轉念一想,眾豪傑跟朱八十一都非親非故,還打過人家造炮秘笈的主意,自己這番指責,就顯得半點兒道理都不占了。趕緊搖搖頭,低聲補充道,“我說是賣。你這裏有多餘的戰馬賣麼?我們濠州那邊,我們濠州那邊可以按市價購買。”

    “我不管這事兒,你得去問蘇先生!”朱八十一實在被她問得有些頭大,隻好將禍水引向別人,“就是我們淮安軍的蘇長史。對外做生意的事情,通常我都交給他來管。”

    “那一會兒你找個人帶我去見他!”長腿女想了想,輕輕點頭。很快,目光就又被其他東西吸引,指著路邊另外一處建築物,“大聲追問。那又是做什麼的,怎麼塗得比新娘子的吉服還要豔麗。旁邊那那些水桶,還有竹管子是做什麼的,怎麼擺了一大堆?”

    就像個好奇寶寶般,她走一路,問一路,直到從醫館出來,也沒停嘴。朱八十一開始還能硬著頭皮講解一番,到後來,實在是口幹舌燥。隻好把黃老歪拉出來頂缸。

    那黃老歪,隻要長腿女不會嫁給自家都督當老婆,就不覺得她煩。非常耐心地接過話頭,把沿途看到的新鮮玩意,向獻寶一樣逐個顯擺。從馬路上顯擺到醫館,再從醫館裏顯擺到酒樓。直到大夥都在淮安城最大的酒館二樓落了坐,逯魯曾老進士也應邀出了席,才意猶未盡的停住了嘴巴。

    到了此刻,朱八十一才終於有了機會,向朱重八詢問徐達的事情。後者立刻從懷裏取出一個用火漆密封著的信囊,雙手捧了起來,“啟稟大總管,這便是徐將軍托小可帶給您的手書。小可跟徐將軍乃總角之交,他根本不相信總管曾經口出惡言,又怕小可在淮安人生地不熟,闖了禍沒人管,所以才假借拖小可代為捎信之名,給了小可一份護身符。如今誤會既然已經揭開了,這份護身符,就請都督先收回了吧!”

    一番話,說得看似幽默,卻把徐達寫信的原因,以及自己跟徐達之間的關係,介紹了個清清楚楚。當然,徐達擔心闖禍的肯定是另有其人,隻是大夥不便當麵說明罷了。

    “好說,好說,無論怎麼著,我也該多謝你替徐將軍帶信!”朱八十一對朱重八愈發欣賞,雙手將信接過,笑呵呵地回應。

    信囊的漆封很完整,很顯然,並沒有任何人在路上曾經試圖打開過。裏邊的內容,則基本上跟朱重八自己所說一致,從最開始,徐達就不相信那些惡言出於自家都督之口。但是鑒於眼下韃虜尚未被驅逐,徐達委婉地替郭子興的女兒說了幾句好話,建議無論此女做了什麼出格事情,都督念在她本質不壞的份上,都盡量不要追究。信的最後,語氣則變得十分鄭重,很顯然,這些才是徐達真正想告訴朱八十一的事情:

    “重八兄見識才能,勝末將十倍。故,末將鬥膽,請都督收其於帳下,委以重任。末將願以第三軍指揮使之位讓之,並甘為其副。末將才疏學淺,惶恐不知所言,隻請都督慎重考慮,切勿錯失管樂之才。頓首,再頓首!第三軍指揮使,徐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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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0:44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五章  拉攏

    管樂之才,管仲和樂毅怎麼能跟他比?這是華夏曆史上僅有的兩個農民起義者皇帝之一,曆史上蒙元統治的終結者好不好?

    對著徐達的親筆信,朱八十一心中連連苦笑。

    他跟朱重八兩個一見如故,總覺得對方的很多觀點和想法跟自己非常相似,即便偶爾有爭執,也是看問題的高度和角度不同所引起,遠沒達到雞同鴨講的地步。

    這種情況,還是他融合了朱大鵬的靈魂之後第一次出現。在此之前,即便是跟最淵博的逯魯曾,也從沒聊得如此融洽過。畢竟雙方之間隔著一條六百多年的代溝,知識再淵博,也無法一步跨越過去。

    而跟朱重八之間,這條代溝就仿佛根本不存在一般,或者說已經窄到頂多是幾十甚至十幾年的差距。稍一縱身就可以淩空飛渡。這一路上,朱八十一甚至覺得,自己是不是真的跟朱重八有著某種血緣上的聯係。否則,彼此之間的感覺怎麼會這般親近?

    血緣關係是肯定不存在的。且不說朱大鵬那個朱元璋第十六世孫的身份真假存疑。即便是真,眼下他從身體到靈魂,還是屬於朱老蔫多一些,朱大鵬少一些。而朱老蔫從記事兒時起,就隻有一個姐姐相依為命。從沒有被其他親戚尋找過,也從沒聽自己的姐姐說起過,在兩淮各地還有別的親人。

    不是因為血緣,隻是因為脾氣相投,見識高度相似。這樣難得的好幫手,朱八十一怎麼可能不想招攬?事實上,在沒看到徐達的信之前,他已經在不斷地主動向朱重八示好,不斷地試圖拉攏對方。隻是,眼下他能拿出的手段實在不多,對方要麼根本沒覺察出來,要麼故意裝傻而已。

    “朱兄弟遠來是客,咱們不能慢待了人家。都督且看信,老夫代都督先敬朱兄弟一杯!”不愧為朱八十一麾下第一狗腿子,蘇明哲從自家都督招待客人的隆重程度和看信時的臉色上,就猜出了一些端倪。舉起杯,帶頭向朱重八發出了邀請。

    他是淮東大總管府的長史,整個淮安軍體係中的第二號人物。剛才見麵時,已經有人向朱重八介紹過。由他來代替朱八十一向客人敬酒,這份禮遇不能說不夠厚重。

    當即,朱重八就站起身子,雙手捧著酒盞說道,“不敢,不敢。小可此番前來淮安,是為了保護我家大小姐。實在算不得什麼客人,更當不起長者之敬。這一杯,小可先借花獻佛,為朱總管,為在座諸位前輩壽!”

    說罷,搶先舉起酒盞,一口幹盡。

    “爽快!”除了逯魯曾這個飽學鴻儒之外,在座中其他人身上的市井氣未脫。看朱重八如此知道進退,齊齊扯開嗓子稱讚了一聲。然後一道舉杯相陪。

    朱重八笑著拱了拱手,將空輩子放下,順手抄起長腿女麵前的酒盞,繼續大聲說道,“此番來得倉促,我家小姐忘了給諸位前輩帶禮物。就再借一杯水酒,獻給諸君。祝諸君在朱總管帳下百戰百勝,平步青雲!”

    說罷,又是一杯酒幹了下去,絲毫沒有拖泥帶水。

    眾人能夠百戰百勝,平步青雲,那作為大總管的朱八十一自然更是龍躍牽淵,一飛衝霄了。因此大夥聽了心中高興,便有舉著杯子陪了第二杯。

    唯獨那長腿女,見朱重八問都不問就搶了自己的酒。皺了皺眉頭,低聲嗔怪道,“你不要喝那麼急,我自己能應付得了!”

    說罷,她也請伺候酒席的親兵給自己斟了滿滿一盞,站起來笑著舉到雙眉之間,大聲說道:“小女子此番來的魯莽,多虧朱總管大人大量,不與計較。這一盞,小女就向朱總管,向諸位賠禮了。今日做錯之處,還請諸位多多包涵!”

    “無妨,無妨,既然是誤會,揭開便好,沒有必要揪住不放!”眾人此刻心思都在朱重八身上,才沒時間跟一個女子計較,舉起酒杯陪了一盞,笑著回應。

    長腿女也將自己杯子中的酒水一口喝幹了,然後又要了第二杯,舉著在眉間,向朱八十一致禮:“先前孫家二哥做了對不起大總管的是事情,是他一個人的主張,實際上,家父對此並不知情。但無論如何,他是我濠州軍的人,這筆賬我濠州軍賴不掉。今天小女子就先代家父向朱總管賠個罪,接下來該如何補償大總管,家父半個月之內,必有答複!”

    “好!”即便是先前再不喜歡長腿女的人,此刻也對她的爽利勁暗挑了一下大拇指。舉起酒盞,一邊喝,一邊心中暗道:“這郭子興倒也是個人物,不光麾下的親兵牌子頭英雄了得,連養的義女,都巾幗不讓須眉!”

    既然長腿女點明了這一杯是向此間主人賠罪,朱八十一當然不能繼續琢磨心事。先將信紙折起來,小心翼翼地收回信囊中。然後舉起酒杯,一口幹了下去。

    “大總管果真如徐家哥哥所說的那樣,是個難得的爽利人!”見朱八十一肯接受自己代表濠州軍的賠禮,長腿女笑了笑,滿意地點頭。

    這一笑,頓時令整個房間裏都是一亮。老狐狸蘇先生立刻暗道一身不好,心中偷偷核計,“怪不得一個小小的親兵牌子頭,那朱重八也做得有滋有味。郭子興倒是會養女兒,老夫要是再年青個二十歲,恐怕也舍不得離開。這個,怎麼才能讓都督如願以償呢?他可沒有這樣年紀的女兒,拿高官厚祿誘惑的話,未免有失下乘。況且當著這大腳女人的麵兒,朱重八即便心動了,也肯定抹布開臉麵。要不然”

    正冥思苦想間,忽然看到胡大海站了起來,舉著酒盞說道:“重八兄,剛才聽你一席話,令小弟眼前竟有撥雲見日之感。這一盞,且為濠州郭公賀,連麾下一個親兵牌子頭都如此了得。他將來想不成就一番霸業都難!”

    幾句話,雖然故意裝得粗鄙無文,卻轉著彎子將朱重八目前在濠州軍中,有才卻不得重用的事實給點了出來。那長腿女聽了,眉毛輕輕向上一跳,本能地就想反駁。不料卻被朱重八搶先了一步,舉著酒盞回應道:“謝通甫兄吉言,他日我主郭公如若得成霸業,必揚今日通甫兄鐵口鋼牙之威!”

    “噗哧!”長腿女被逗得抿嘴而笑,穩穩當當地坐下去,看胡大夥如何還嘴。

    好個胡大海,一招走空,反被朱重八給調侃了,也不覺得羞惱。笑著把杯中酒先幹了,然後又倒了一盞,繼續說道:“呵呵,以重八兄大才,如果郭公知人善任,成就霸業不過是反掌之間的事情。屆時,你我兩家便可以聯袂北上,一道驅逐韃虜,恢複華夏河山。這是何等快意之舉?屆時,胡某願為前驅,替貴我兩家弟兄開路搭橋,直搗黃龍!”

    “多謝德甫兄吉言,若真的有那麼一日,朱某也願意持一杆長纓,為我濠州大軍馬前之卒!”明知道胡大海在暗示郭子興不能知人善任,朱重八依舊不動聲色地回應。並且很清楚地告訴對方,我不在乎官職大小,哪怕是給郭子興當個馬前卒,也甘之如飴。

    沒想到對方如此沉得住氣,胡大海徹底沒招了。先將酒盞跟朱重八手中的酒盞碰了碰,笑著喝幹,然後偷偷在桌子下拿腳踩徐洪三的腳指頭。

    徐洪三自知不擅長嘴皮子功夫,卻被踩得難受。隻好舉著酒盞站了起來,大聲說道,“剛才聽朱兄說我淮安有缺糧之隱憂,又說我淮安軍不該過早地自斂爪牙。小弟雖然聽不太懂,卻見我家都督在頻頻點頭。想必朱兄的那些見解,甚得我家都督之心。隻是小弟不知道,接下來,我淮安軍該怎樣做,才是最恰當選擇?如果朱兄能多指點一二,小弟將不勝感激!”

    “是啊,是啊!”黃老歪聞聽,也趕緊在一旁舉著酒盞幫腔。“朱兄弟已經替我家都督獻過一次計,不妨好人做到底,把你現在想到的,全都說出來,讓大夥參詳參詳!”

    這便等同於替朱八十一禮賢下士了。既然郭子興隻把你當個親兵小隊長,而我淮安軍上下,卻全都把你當了張良、蕭何一樣的謀士對待。到底哪邊對你更重視,不用比也都清楚。

    朱重八何嚐不知道,自己如今在郭子興帳下根本無足輕重。而一旦加入了淮安軍,肯定會立刻脫穎而出。但是,想想身邊的馬大腳,再想想自己深藏在心中的一些東西,他的頭腦立刻就清醒了起來。先舉著酒杯陪著大夥喝了一口,然後用非常緩慢的聲音回應道,“先前那些,不過是旁觀者清而已。或者說,是無知者無畏。一旦站在淮安城中,或者熟悉了淮安軍的內部情況,朱某未必還敢如此大膽地口吐狂言。不過,既然徐兄弟問起來了,朱某就再大著膽子給朱總管提個建議,及早興兵南下,攻取高郵和揚州。一旦大總管能飲馬長江,蒙元便再無機會切斷大總管的糧道。那時淮東軍是繼續養精蓄銳也好,還是南下攻取蘇浙也罷,都進退自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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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1: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六章  縱橫

    順著運河一路南下,攻取與淮安一樣富庶的高郵和揚州,將戰線一直推進到長江邊上。如此,淮安軍控製的地盤,就成了夾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的一塊半封閉所在,東麵還是一片汪——洋大海!

    而此刻在其西側,卻盤著徐州趙君用、宿州芝麻李、濠州郭子興和定遠孫德崖。蒙元想從西側發起攻擊,就必須先從這四位豪傑當中之一的地盤上走過去。

    長江之南,便是蘇杭這個大糧倉。即便淮安軍無力過江作戰,蒙元朝廷也無法再阻止百姓們將糧食賣到江北來。更何況,溫州那邊還橫著一個大海寇方國珍。如果他想賣糧食給淮安軍,蒙元的那點水師想阻止都阻止不了。

    正所謂一子落地,滿盤皆活。如果淮安軍真的能做到朱重八所說這樣,先前潛在的糧食危機,就徹底不複存在了。而治下多出了高郵府和揚州路兩塊地盤之後,淮安軍的戰略縱深也迅速擴大了三倍。即便在沙場上偶有失利,也不會立刻就麵臨不生即死的尷尬境地了。

    隻是,這樣一來,淮安軍原本的戰略部署,就得徹底被打亂。眼前世外桃源般的寧靜生活,也必將不複存在。此外,高郵和揚州的城牆,比淮安還高,還結實。上次攻打淮安時大夥有排水溝可鑽,這次若是想攻打高郵和揚州,恐怕就不可能故技重施了。想破城而入,隻能憑著自家的實力硬啃。屆時,恐怕每一堵城牆下,都將是屍骸枕籍。

    想到剛剛擴編不久的新軍,為此至少要付出半數以上的傷亡為代價,在座眾人又覺得十分猶豫。攢這點兒家底兒不容易,從淮安府庫裏撈到的錢,除了分給芝麻李和趙君用兩人的那部分之外,其餘幾乎全砸在這三萬新軍身上了。並且那還不夠數,還得不停地從武器銷售和鹽稅上挪錢來填補。

    “朱兄弟此計甚妙,隻是我淮安軍剛剛擴建三個月,現在就南下的話,未免太倉促了些!”當即,總管府長史蘇明哲放下酒盞,很鄭重地強調。

    “是啊,兵如果不練到位的話,等於讓弟兄們到戰場上送死。兵力再多,也全都是任人宰割的羔羊!”胡大海對此也持慎重態度,皺了下眉頭,低聲給蘇先生幫腔。

    他當初帶領著鹽丁跟徐州軍作戰,可是吃足了訓練不精的虧。盡管和他耿再成兩個武藝出眾,往來衝殺,四處去堵窟窿。可個人勇武卻挽回不了全軍的頹勢。被朱八十一帶著徐州左軍精銳打得兵找不到將,將找不到兵,沒到半柱香功夫,全線潰敗,連累他們兩個,都雙雙做了俘虜。

    “兵精不精,都是相對而言!”仿佛對眾人的反應早有準備,朱重八笑了笑,低聲解釋,“來的路上,我看過徐指揮使的新三軍。雖然組建不久,裏邊八成以上都是新兵。但比起此刻淮河兩岸任何一家豪傑麾下的兵馬恐怕都強悍了五倍不止。比起朝廷放在地方上的駐屯軍,至少也強悍了兩倍以上。”

    這句話倒不完全是拍淮安軍馬屁。相比起周圍紅巾群雄招募流民入伍,隨便往手裏塞一根竹竿就朝戰場上趕,目前已經訓練了兩個半月的淮安新軍,的確要優秀得多。而比起蒙元朝廷在各地的駐屯兵馬,他們在士氣和武器配備方麵,也占據了極大的優勢。畢竟鑄炮和冷鍛鎧甲技術,都是朱八十一帶領工匠們摸索出來的。高郵和揚州兩地的蒙元官府,既仿製不出來火炮,也買不到冷鍛鐵甲。

    “嗯!”蘇先生手撚胡須,很享受地點頭。

    “朱將軍過獎了,請接著往下說!”逯魯曾則難得地給了朱重八一個笑臉,伸手示意他繼續未完的話題。

    “官軍在汴梁新敗,折損兵馬三十餘萬,錢糧輜重損失殆盡。雖然蒙元朝廷那邊兵多將廣,遠沒到傷筋動骨的地步。可想要再集中起三十萬兵馬來,並給他們備齊了足夠消耗三個月以上的錢糧,恐怕也得到了冬初才行。”見在座眾人都被自己說得意動,朱重八將目光轉向朱八十一,繼續低聲進諫,“在此之前,高郵、揚州兩地,就不得不獨自麵對大總管的兵威。而黃河北麵的元軍,也很難鼓起渡河的勇氣!”

    “嗯!的確如此!”朱八十一想了想,佩服地點頭。朱重八剛才所提的這條建議,實際上並沒脫離逯魯曾和他自己當初在徐州擬定的框架。隻是逯魯曾和他自己當初都認為,拿下淮安之後需要穩紮穩,徐徐漸進。直到實力足夠時,才進攻高郵和揚州,進而過江拿下蘇杭這個大糧倉。而朱重八的建議,則更靈活了些。認為隻要機會合適,就該立刻動手,甭管自己這邊準備是否充足。

    但朱重八的提議,完全建立在對高郵、揚州兩地敵軍實力的蔑視和對蒙元朝廷反應速度的推測上,靈活固然靈活,所冒的風險也非常巨大。換句話說,萬一朱重八剛才的兩個判斷之一出現了失誤,淮安軍久攻高郵不下,損兵折將。或者在淮安軍南下期間,蒙元軍隊大舉渡過黃河,眼前的大好局麵,恐怕就要付之東流。弄不好,把淮安城也丟掉,再去寄人籬下都有可能。

    “大總管可是擔心,自家麾下的兵馬太過單薄?”見朱八十一隻是誇了自己一句,就沒了下文。朱重八把心一橫,大聲追問。

    這話,可就問得有些不禮貌了。當即,就令徐洪三等人勃然作色。朱重八卻根本不給大夥呵斥自己的時間,咬了下牙,繼續大聲問道,“抑或大總管在擔心攻城時傷亡過重,導致實力受損?無法保住淮安這個財稅重地?若是如此,朱某這裏還有一策,不知大總管可否願意聽上一聽?”

    “放肆!”

    “大膽!”

    “小小牌子頭,大總管待你以禮,你居然敢蹬鼻子上臉!”四下裏的呵斥聲這才響了起來,每個開口的人都滿臉憤怒。

    “喂,你們這些人怎麼不講理啊!”長腿女立刻就站了起來,針鋒相對,“是你們讓他出謀劃策的?這會兒又怪他問得直接!朱總管,你平時就這樣請客吃飯麼?”

    “讓他說!”朱八十一狠狠橫了麾下的文武一眼,然後把目光繼續轉向朱重八,吸了口氣,笑著詢問,“朱某願聞其詳。”

    “先前劉大帥與也先帖木兒對峙不下,曾經請了李總管、趙總管和貴軍前去助陣。”朱重八拱了拱手,不慌不忙地解釋,“過後四家按出力大小瓜分了俘虜和輜重,隨即李總管退回了宿州,趙總管退回了徐州,貴軍一部則返回了淮東。當時所打下的地盤,包括汴梁在內,都交給了劉大帥治理。”

    “此刻大總管欲順運河南下,兵力卻有些不趁手。何不效仿劉大帥,請周圍的友軍前來幫忙?隻要各方事先約好了戰後利益分配,相信,眼下周圍沒任何一家友軍,會拒絕大總管的邀請!”

    “你是說,郭總管和孫都督也願意前來助拳?”這下,由不得朱八十一不悚然動容。趙君用剛剛吞下了睢陽,睢州和鹿邑,眼下正忙著消化戰果,肯定無法出兵來幫忙。芝麻李在汴梁之戰時肩膀被硬弩射穿,至今尚未痊愈,估計也無法親自領兵參戰。所謂請周圍友軍,恐怕反應最為積極的,就是濠州郭子興和定遠孫德崖這兩位。一則這兩位距離淮安軍最近,隨時都可以趕到。二來,這兩位目前所占據的都是窮地兒,手頭很不寬裕。偏偏招兵買馬時又缺乏節製,眼下窮得軍糧都成問題了,剛好通過拿下高郵和揚州來彌補。

    “小子,你剛才向我家都督獻策時,恐怕心裏就存的是這個主意吧?”

    “嘿。朱兄弟,你對你們家郭總管,可真夠忠心的。連吃飯的時候,不,是無時無刻,都在替他打算!”

    蘇先生和胡大海等人也都反應了過來,紛紛搖著頭,大聲調侃。

    “驅逐韃虜,乃是大義。如果大總管有邀,小可願意替大總管向郭帥和孫都督傳話!”朱重八沒有直接反駁眾人的話,而是又衝著朱八十一拱了拱手,非常自信地補充。

    “光是拿一份錢糧,恐怕無法酬勞郭總管和孫都督出兵助陣之功!”朱八十一的反應也不慢,笑了笑,用非常緩和的語氣回應。

    “先前孫都督之子妄圖竊取貴軍鑄炮秘術之罪,希望大總管不要再繼續追究!”朱重八立刻進入談判使者的角色,毫不猶豫替濠州軍提出要求。

    “可以!”朱八十一再度點頭。人都回到孫德崖那邊去了,他即便想追究,也不能直接帶兵登門討要。所以答應不答應沒任何分別。

    “我濠州軍購買火炮之事,還請大總管多為看顧。價錢好說,但交貨時間切勿繼續延後!”那朱重八卻是個精細人,迅速咬住朱八十一的話頭,繼續補充。

    “也可以!”朱八十一想都不想,笑著點頭。今天解決了炮管粗磨問題之後,黃老歪那邊的火炮產量和成品率,必將又上一個新台階。眼下有效射程隻達到三百五十幾步的四磅炮,已經完全可以量產。而正在試製中的五磅炮和六磅炮,也有希望因為鏜床的發明而提前誕生。如此,四磅炮對外賣得越多,資金和原材料回籠就越快。資金和原材料越充足,射程更遠的火炮和身管更為結實的火槍,越容易盡早在幾支新軍中列裝。

    “既然大總管答應得痛快,小可也不藏著掖著。高郵和揚州,已經是大總管碗中之物,我濠州軍無力窺探。但拿下高郵和揚州之後,如果蒙元朝廷還沒傾力來攻的話,小可鬥膽,請大總管遣一支偏師,陪我濠州軍去廬州走一遭。不敢勞煩淮安軍的弟兄打頭陣,隻要帶足了火炮和彈藥,壓得住城頭的守軍就行!”

    他想要廬州!郭子興想要借我淮安軍之手奪取廬州!無論是逯魯曾,還是蘇明哲、胡大海,都將眼睛睜得滾圓。

    眼下淮東路在黃河以南的全境,都為淮安軍所有。其他勢力想攻打高郵和揚州,隻能跟淮安軍或者濠州軍借道。而以濠州郭子興和定遠孫德崖二人眼下的實力,又根本沒可能攻下這兩座大城。換句話說,高郵和揚州,早就被視作了淮安軍的禁臠。其他豪傑即便再眼饞,想要將這兩片膏腴之地拿到手,也得先問問朱八十一的態度。

    而朱重八今日一個合兵作戰之計,就將原本濠州軍就不可能拿下的地盤,送了順水人情。相應的,還試圖以這兩座原本不屬於自己的城池做籌碼,來換取淮安軍配合他們奪取廬州。這買賣,做得也太精明了些!精明到了幾乎是無本萬利的地步!

    非但如此,拿下廬州之後,濠州軍一樣也就得到了窺探江南的機會。因為對江南水鄉的氣候不適應,蒙元朝廷的精兵幾乎全都駐紮在北方。萬一郭子興得到廬州之後,搶先一步渡江。淮安軍的發展大計,就要受到嚴重影響。甚至連蘇杭兒地,都有被對方搶下拿下的可能。

    唯一沒有覺得朱重八異想天開的,隻有朱八十一自己。自打從朱大鵬的記憶裏,確定眼前這位,就是平行空間裏那位大明朝開國皇帝之後,他就不敢相信對方會沒有任何條件地,替自己出謀劃策。換句話說,朱重八眼下做的事情,他不覺得驚詫。而朱重八如果不借機為濠州軍爭取好處,才真的會令他感到吃驚。

    “這條,也可以答應你!”雙手下壓,他示意逯魯曾等人稍安勿躁,然後非常和氣地對朱八十一回應,“但是拿下廬州之後,如果貴部窺探江南,雙方如何劃分攻擊範圍?”

    “眼下江南大部分地區,還在蒙元朝廷手中。”朱重八笑了笑,不卑不亢地回應了一句。

    既然江南大部分地區,還被蒙元朝廷所控製,那麼,無論哪家義軍去攻打,都是為華夏光複故土,都名正言順。所以,大義方麵,淮安軍沒任何資格,要求別人不準搶先動手。

    “不過既然大總管今天提了出來,小可肯定會在我家郭總管麵前,將大總管的意思轉達!”趕在眾人沒發作之前,朱重八又迅速補充,“反正雙方聯手南下,肯定要訂約。而訂約這等大事,亦不可能交由小可來完成。所以,眼下提這些尚早。不如待朱總管與我家郭總管碰了麵兒,雙方再商量此事。不知道大總管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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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1:15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六十七章  殺機

    好一個朱重八,一句資格不夠,就將極為關鍵的問題敷衍過去!既然你資格不夠,那剛才是誰大言不慚地說,三家合力攻取高郵、揚州兩地來?又是誰,大言不慚地請求淮安軍出動火炮幫他們攻打廬州?

    當即,胡大海、蘇明哲等人就又變了臉色,看著朱重八微微冷笑。而後者卻根本不把他們的態度放在心上,隻管一眼不眨地看著朱八十一,靜待此間主人給自己一個確切的答案。

    “好,如此,我就在淮安城裏,恭候郭總管大駕!”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朱八十一隻是稍作沉吟,便爽快地答應了對方的提議。仿佛根本沒看出來,朱重八是在蓄意逃避一般。

    “都督!”蘇明哲跟朱八十一最久,也最擔心他因為性子過於寬厚而上當受騙。騰地一下站起身,大聲勸阻。

    “都督請慎重!”胡大海的眼光向來不差,也跟著站起身,大聲提醒。“即便無他人幫忙,我軍攻取高郵和揚州,也不過是遲早之間的事情。而郭子興得了廬州,簡直是龍歸,簡直是如虎添翼!”

    “哼,好像沒你們淮安軍幫忙,我們濠州軍就打不下廬州一般?”聽大夥指責朱重八占便宜,長腿女立刻按耐不住,撇著嘴大聲反駁。

    “既然有能力去打,郭公何必跟我淮安借兵?”徐洪三一直就看這長腿女人不順眼,聳了聳肩,冷笑著反問。

    “是你們淮安軍先跟我們濠州軍借兵,然後才還的人情好不好?”長腿女雖然弄不明白朱重八促成三家聯手背後的深意,卻把預想中的整個合作過程聽了個清清楚楚,也撇起了嘴,冷笑著還擊。

    “那是你們家朱兄弟的提議,我們這邊還沒答應!”

    “既然還沒答應合作,還扯個廬州不廬州作甚?”

    “你這女人簡直強詞奪理!”

    “女人怎麼了,女人怎麼了。在座諸君,哪個不是女人生的?”

    “姑娘,麻煩說話莊重些,莫非郭子興就是這麼教女兒的麼?”

    “我阿爺教我,在文雅人麵前就文雅,遇到不講理的粗胚,就沒什麼什麼顧忌可講!”

    “你這”

    “你那”

    “行了,都給我閉上嘴。這是酒樓,別給客人看了笑話去!”眼看著酒桌上就要亂成了菜市場,朱八十一氣得將杯子朝桌案上狠狠一頓,大聲喝止。

    “嗯,是!”蘇先生等人麵紅耳赤,喘著粗氣回應。

    “朱某馭下無方,讓朱兄弟和郭小姐見笑了!”呵斥完了自己的手下心腹,朱八十一又向朱重八和馬大腳兩個輕輕拱手,“郭小姐說得極是,既然合作尚未達成,就沒必要在沒影子的事情上爭執。來,喝酒。朱某且以此盞,向二位貴客賠罪!”

    “不敢,不敢!”朱重八聞聽,立刻拉了馬大腳一把,雙雙站起身,舉著酒盞回敬。“願以杯中酒,為大總管壽!”

    “為郭總管壽!”朱八十一笑著回了一句,將杯中酒一口悶進肚子裏。

    有股火燒火燎的感覺,立刻從嗓子眼兒直達小腹。不僅僅是因為酒烈,而且因為自己麾下的心腹們,今天的表現實在差強人意。

    取廬州也好,下江南也罷,都是取了高郵和揚州之後,才可能發生的事情。今後雙方在江南戰場即便因為爭奪地盤而起了衝突,也要拖到很晚,甚至要到三年或者五年之後。為了可能在三年或者五年之後的衝突,現在就爭執起來。這與兩個獵人因為一隻天空中正飛著的大雁該烤還是燉打架有什麼分別?有那力氣,還不如趕緊舉起弓,看誰能先把大雁打下來才是正經!

    “朱兄弟此番回濠州,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請郭總管前來一晤?”看出朱八十一心情不愉快,先前沒有拉下臉來跟一個女人鬥嘴逯魯曾笑了笑,故意將話題往別處岔。

    “從淮安坐船回去是逆流而上,大概需要三天左右的船程。我家總管接到朱總管的邀請之後,再把手頭事情安排妥當,大約也需要三到四天。然後他老人家再乘船順流而下的話,等到了淮安,怎麼著也是十天之後的事情了。小可不敢保證整十天,但如果我家總管願意合作的話,半個月之內,他老人家肯定會親自來淮安一趟!”朱重八衝著老人拱了拱手,很認真地回應。

    “嗯,合兵南下,是對郭總管、孫都督和我們淮安軍三家都有好處的事情,想必郭總管能看得清楚!”逯魯曾笑了笑,嘉許地點頭。“而萬一三家達成一致,在郭總管那裏,恐怕也不會再把朱兄弟當一個親兵牌子頭來用。來,老夫今天借我家大總管一杯酒,為朱兄弟賀!”

    “不敢,不敢!”朱重八連忙又端起一個杯子,裏邊的酒水微微蕩漾,“小子何德何能,敢受長者之敬。這盞,請為長者壽!”

    “呵呵,好個心思機敏的後生!但願你這份心思,某些人過後能感覺得到!”逯魯曾不能以古稀高齡欺負一個二十出頭的晚輩,點到即止,笑著將酒水一飲而盡。

    “哦,原來這小子背地裏還打著這主意!”蘇明哲等人眼睛一亮,如夢初醒。

    無論雙方之間的合作最後達沒達成,能將淮安軍的善意帶回去,朱重八都等於替郭子興立了大功。而相比淮安軍的善意,長腿女不問青紅皂白親自跑到淮安軍這邊問罪的魯莽舉動,也就是有功無過了!裏裏外外,姓朱的小子都把便宜占了個十足!

    朱重八畢竟隻是個二十四五歲的年青後生,甭看剛才在涉及到濠州軍的整體利益時,能夠據理力爭,寸步不讓。現在有關自家和長腿女兩個的一番小心思被逯魯曾戳破,卻立刻臉紅了起來。又端了一碗酒,扭捏著說道,“老人,老人家這是何等話來?小可,小可也是,也是出於,出於一番公心。畢竟,畢竟天下紅巾,天下紅巾原本一家。如果能捏成,捏成一個拳頭,驅逐韃虜的速度也會更快一些!”

    “公心,公心!”眾人舉著酒杯,哈哈大笑。自打碰麵兒那一刻起,大夥始終都被姓朱的什長牢牢地壓了一頭。如今能看到他受窘,豈能不痛打落水狗。

    “這個,這個”聽眾人笑得曖昧,朱重八愈發覺得尷尬。口齒亦不似先前便利,原本古銅色的麵孔幾乎要滴下血來。

    坐在他身邊的長腿女兀自不明就裏,見心上人受窘,立刻又站了起來,義憤填膺地回護,“怎麼了,他說得有錯麼?難道大夥都是紅巾軍,不該聯合起來一道對付韃子朝廷麼?”

    “應該,應該!”眾人一邊笑,一邊點頭附和。

    “既然應該,你們為什麼”長腿女還欲再爭論幾句,手指卻被朱重八悄悄地握在了掌心處。一時間,她宛若觸電,後邊的話再也說不出口,紅著臉,順著對方的拉力緩緩坐了下去。

    “哈哈哈哈!”眾人繼續大笑著喝酒。轉眼之間,先前因為爭論而引起的一些隔閡,也隨著笑聲飛出了九霄雲外。再也沒人願意主動提起,更沒人再試圖將朱重八拉入淮安軍中!

    既然爭議都被大夥心照不宣地擱置,接下來的酒宴,就終於有了幾分熱鬧的樣子。賓主之間轉著圈互敬,氣氛越來越融洽,越來越融洽,不知不覺間,都喝了個眼花耳熱。

    朱重八忙著回去撮合淮安軍和濠州軍聯手事宜,酒宴剛一結束,就想跟大夥提出告辭。長腿女卻是難得有機會跟自己喜歡的人單獨跑出來一趟,借著幾分酒意,非要在淮安城裏頭逛個痛快。這種爭執,向來是女方贏得最後勝利,放在此刻的朱重八頭上也不能例外。勉強勸了幾句沒有結果,他隻好跟此間主人說一聲“叨擾”,準備繼續陪著長腿女在城內走馬觀花。

    “那就讓徐千戶給你們當個向導。本總管不勝酒力,就不勉強相陪了!”朱八十一笑了笑,非常客氣地提議。

    眼下淮東路的軍務、民政剛剛步入軌道,他當然沒時間繼續耗在朱重八身上。哪怕對方是臥龍鳳雛,隻要無法收集到自己麾下,也不值得他浪費更多力氣。

    “那小可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朱重八也笑了笑,躬身抱拳施禮。眼下淮安城內看起來好像到處都是秘密,一旦走到了不該走的地方,有徐洪三這個“禦前侍衛統領”陪著,也能避免很多誤會。

    說著話,大夥便拱手告辭。朱八十一站在酒樓的窗口目送徐洪三、朱重八和馬大腳等人的身影走遠。先輕輕歎了口氣,然後低聲衝逯魯曾吩咐,“善公,麻煩你幫我給趙長史和李總管各寫一封信,邀請他們下月初,一道發兵攻打高郵!”

    “請趙長史和李總管?”逯魯曾微微一愣,旋即低聲提醒,“趙長史那邊恐怕無暇分身,而李總管剛剛受了傷”

    “他們兩個不能親自來,各自派一支兵馬來就行!”朱八十一卻已經下定了決心,擺擺手,繼續背對了老進士說道,“朱重八今天說得對,那都是蒙元朝廷的地盤。朱某沒資格把它視為自己的盤中餐。善公,咱們先前的眼界,有些窄了!”

    “這”逯魯曾先是低聲沉吟,隨即也覺得臉上發燙。打下淮安之後,他和朱八十一兩個都犯了同樣的毛病。總想著防著這個,防著那個,跟這個爭,跟那個奪。卻沒有仔細想一想,此刻全天下實力最強大的,依舊是蒙元朝廷。紅巾軍將領們之間算計來,算計去,隻會便宜了韃子。

    “跟李總管和趙長史聯手,總比便宜了外人強!”同樣的話聽在蘇先生耳朵裏,則完全是另外一番含義。“好歹大夥同屬於徐州一脈,互相幫襯一下也是應該。而郭子興和孫德崖,他們兩個算什麼東西?!”

    “把他們兩個也算上,如果他們兩個肯出兵的話,就是五方聯手!”朱八十一毫不猶豫地忽略了他的話,繼續低聲吩咐。“打下高郵之後,所得財貨按五方出兵多少來分。如果能順利打下揚州,飲馬長江,就把運河以西的泗州、天長和滁州,全都交給李總管治理。”

    “啊,那,那可是——?”蘇先生又愣了愣,大驚失色。如果把運河以西的地盤全交給芝麻李的話,有機會窺探江南的勢力,就又多出了一家。芝麻李的勢力範圍,也從宿州、蒙城一帶,直接擴展到了長江以北。轉眼間就增加了一倍有餘。

    “交給參謀部,照這個計劃做一個方案出來。朱某原本就是李總管的部將,打下了地盤,沒有不交給他的道理。”朱八十一笑了笑,繼續吩咐。

    沒見到朱重八之前,他心裏已經有了‘天下英雄不過如此’的想法。而今天與朱重八碰了麵兒,才發現自己跟真正的英雄差距有多大。且不說權謀方麵,對方一個頂自己倆。就是眼界和心胸氣度,恐怕也甩了自己好幾十條街。

    “就這樣做吧,都督所言沒錯!”沒等其他人反對,逯魯曾搶先表態。“江南眼下是蒙元朝廷的地盤,咱們防得了郭子興,不可能防得住全天下的英雄。況且,徐壽輝的兵馬,一直就活動在長江以南!”

    這下,眾人誰也不再勸諫了。老進士雖然領兵打仗的本事一塌糊塗,看事情的眼光,卻是他們中間最為長遠的。既然連老進士都覺得大總管的安排對,大夥選擇跟著執行就是,沒必要再繼續顯擺自己聰明。

    “都督,有句話,老夫不知道當不當講?”幫助朱八十一說服了眾人之後,逯魯曾的臉色卻愈發地凝重了起來。皺著眉頭沉吟了半晌,忽然以極低的聲音說道。

    “說吧,您老也知道,咱們這裏沒那多沒顧忌!”朱八十一回頭看了他一眼,笑著吩咐。

    “都督,請看老夫掌心!”逯魯曾卻沒有立刻開口,又猶豫再三。忽然走到桌案旁,用右手的食指沾了幾滴酒,在自己掌心匆匆寫了一個字,然後背對著其餘眾人,緩緩地將掌心舉到朱八十一眼前。

    “殺!”花雕酒在幹瘦的掌心上留下的痕跡,竟是耀眼的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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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六十八章  朱重九

    “殺!”!朱八十一的身體晃了晃,瞳孔猛然縮成兩根細針。

    “殺!”,殺掉朱重八,永絕後患。古人雲,既然人才不能被我所用,就一定要被我所殺,否則,放他回郭子興那邊去,等同於放虎歸山。

    “殺!”,此子才是一個牌子頭,就能讓整個淮安軍上下縛手縛腳,若是將來他有了自己的隊伍和地盤,必是淮安軍的平生大敵。

    “殺!”,除了朱重八以外,目前天下英雄,沒一個猜到淮安軍的下一步發展方向是江南。殺掉他,就能保證大夥渡江之後少一個競爭對手。

    “殺!”,某時空的曆史上,朱重八可是最後一統江山的那個。跟他做對的陳友諒、張士誠,無一不是以粉身碎骨而收場。現在就殺了他,今後的曆史就沒有了發展方向,誰能說笑到最後的不是朱八十一!

    “殺!”現在不殺掉朱重八,今後他發展起來,雙方如何相處?淮安軍早已經自成體係,放到誰手下,能對方能夠安枕?萬一真的如曆史上那樣,朱重八最後做了皇帝。自己,老進士,胡大海和徐達這些人,將要何處容身?即便今後自己帶著人馬向他歸降,以朱重八的性格,能給大夥留一條活路麼?

    “殺!”“殺!”“殺!”“殺!”一個個猩紅色的殺字,在朱八十一眼前來回閃動。無數個理由,每一條,都足以讓他下定決心立刻置朱重八於死地。然而,內心深處,卻有一個非常微弱地聲音在持續地抗議,“他,他可是我的十六世先祖啊!你殺了他,哪還會有我?”

    不能殺,他是朱大鵬的十六世先祖。殺了他,世間便再也沒有朱大鵬!而沒有朱大鵬的靈魂融合,朱八十一就還是原來那個殺豬的漢子朱老蔫。芝麻李八人奪徐州的傳奇,就不會出現第九個變數。就不會有徐州左軍,不會有將作坊,不會淮安大捷,更不會有眼下的淮安軍,不會有眼前的一切一切!

    殺了他,等同於殺了朱八十一自己。

    那個來自心底的反對聲音雖然微弱,邏輯上卻無懈可擊。恍惚間,朱八十一發現自己陷入了一個怪誕的時空悖論當中。如果殺掉了朱重八,就等於抹去了現在的自己。而如果他不殺朱重八,時空就會繼續沿著原來的軌道運轉,自己早晚會被朱重八抹除,現在所做的一切,包括自己的存在,都可能沒任何意義。

    除非,除非朱大鵬的那個朱元璋十六世孫的身份,是冒認的!猛然間,心頭又閃過一道電光,讓他眼前迷霧盡散。朱大鵬的血統,百分之九十九屬於冒認。滿清入關之後,明朝皇室子孫怎麼可能還留在世上?況且,國人向來有編造家譜的習慣,就連小說中塑造的惡霸黃世仁都有不要臉的家夥拿出來當祖宗,更何況朱元璋這個開國帝王?!

    “殺!”朱大鵬跟朱重八也許根本沒有任何血緣關係,即便有,已經融合在一起的靈魂,也未必就能因此而崩潰。下一個瞬間,所有困惑和迷茫統統消失,朱八十一心髒,忽然變得無比輕鬆。粗糙結實的手掌,不知不覺就朝腰間的刀柄摸過去。感受到刀柄處傳來的冰冷,殺氣從頭到腳彌漫而出。

    “祿大人,你掌心上寫的是什麼?”就在他即將把殺豬刀抽出來,下令將朱重八就地斬殺的時候,胡大海忽然走上前,一把扯住了逯魯曾的胳膊。

    “沒,沒什麼!通甫,你輕點。老夫可不是什麼赳赳武夫!”老進士迅速翻過手背,掌心處的酒水早已混成了一團,字跡徹底消失不見。

    “你不是赳赳武夫,但你心中卻藏著一把刀!”憑著對老進士性子的了解,胡大海雖然看不清其掌心的字,卻也猜了個八(九)不離十。“都督,別聽他的。這老東西鼠目寸光!”

    鼠目寸光?蘇明哲、黃老歪等人不明就裏,立刻全都傻了眼。如果替自家都督定下發展大計的逯魯曾是鼠目寸光之輩,那大夥豈不全城了傻子?畢竟在逯魯曾獻策之前,大夥誰也沒想到躍過宿遷等地,直接飛奪淮安。然後取淮泗之精兵,江南之糧秣,以圖天下!

    正詫異間,卻看到逯魯曾暴怒,一把推開胡大海的胳膊,叫著對方的名字大聲咆哮道,“你,胡大海,你要效當年項伯故伎麼?今日不除此人,十年之後,老夫早就化作一捧黃土。而大總管和你等,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不殺此人,日後比大夥必將死無葬身之地!朱八十一被喝得打了個冷戰,手掌又緩緩握住了刀柄。鴻門宴這篇,是朱大鵬高中時背誦過的。當日亞父範增建議項羽殺劉邦,項莊舞劍,而項伯卻用身體給劉邦做了掩護。後來項羽兵敗,項莊,項伯這些人什麼結果朱大鵬沒記住,但劉邦麾下,連韓信、英布這樣的功臣都不得好死。那與項羽有血緣關係的項伯,恐怕也不可能善終。

    殺,必須現在就殺掉此人。那曆史上的朱元璋,可是個大殺功臣的主。連追隨他起家的老弟兄都留不得,更何況曾經的競爭對手?

    朱八十一的心髒猛地一抽,全身的血液都湧到的右臂上。然而還沒等他將殺豬刀拔出來,卻又聽胡大海厲聲斷喝,“胡某將來會死在誰手裏,胡某不知道。但是胡某卻知道,此刻韃子還沒被趕走,大都督不能給人看笑話!”

    “笑話,古來成大事者,豈有拘泥小節之輩?況且他今天來得原本就很無禮,都督殺他一個牌子頭,天下豪傑有誰會知道真正原因是什麼?”逯魯曾被胡大海逼得接連後退,馬上就要頂住了牆壁,嘴裏湧出來的話卻依舊寒氣四冒。

    這句話,卻是陰到了極處。朱重八有本事,這一點朱八十一知道,胡大海知道,在座眾人知道。但外邊的英雄豪傑們,卻是誰也不知道。包括朱重八的主公郭子興,都隻拿此人當個牌子頭用。根本沒意識到他是個了不起的人物。

    而朱重八和郭子興的養女兩個,此番到淮安卻是興師問罪而來,初衷非常無禮。朱八十一因為惱怒殺一個牌子頭泄憤,也無可指摘。包括郭子興,知道後都隻能自認倒黴,絕不敢為此說出任何話來!

    “天下人不知道,但都督自己心裏知道!”胡大海向前緊逼一步,繼續高聲說道,“況且都督今天殺了朱重八,誰能保證日後不會出現一個李重八,張重八。如果隻要對方稍有些本事,就必須殺掉。天下那麼多豪傑,都督殺得過來麼?”

    ‘是啊,殺得過來麼?’朱八十一又愣了愣,掌心處的刀柄熱如火炭,‘今天殺完了朱重八,明天就得去殺張士誠,然後再去殺陳友諒。還有劉福通、芝麻李、布王三,這些人也都是潛在的威脅,也不能全都留著。既然如此,自己何不去當二韃子?反正蒙元朝廷的目標,也是殺光這些華夏豪傑,自己跟他們的目標完全一致!’

    “朱重八虎視鷹盼,日後必將龍遊九天!屆時,爾等必將追悔莫及!”老進士被胡大海問得氣奪,後退了半步,將身體依在牆上,喃喃地補充。

    “你又怎麼知道咱家都督,必不如他?”胡大海卻迅速向前頂了一步,瞪著老進士的眼睛追問。“那朱重八再有本事,可曾練出了新軍?可曾鑄出了火炮?可曾獨創以燒酒洗傷之法,令麾下弟兄不再因為傷口潰爛而死?可曾以風車推磨,以水輪鍛鐵?可曾精兵簡政,讓百姓得意休養生息?可曾興辦學校,讓讀書聲郎朗於耳?既然這些他都沒做過,你又怎能認定咱們家都督,一定就比他差?”

    “這,這,老夫,老夫”逯魯曾用屁股頂著牆壁,喃喃不知所雲。說朱八十一不如朱重八,恐怕淮安軍上下都不會答應。而說朱八十一一定強於朱重八,今日所獻殺計,就徹底成了笑話,自己的老臉實在有點兒沒地方擱。

    “都督!”胡大海猛地轉過身,衝著朱八十一長揖及地,“今日不妨且放他一條生路,讓他去對付韃子。待日後驅逐了蒙元,胡某願陪著都督和此人一較短長!”

    ‘是啊,即便他真的像曆史上那樣雄才大略。安知我朱八十一就又注定比他差?’朱八十一伸手托住胡大海的胳膊,心潮澎湃,‘他再強,也不過是一個古代英雄,而我朱八十一,卻融合一個來自六百多年後的靈魂,接受了六百多年的人類知識積累。如果平白多了六百年的知識,還要輸給他,我朱八十一本事也太爛了些,還有什麼存在的必要?’

    ‘況且我麾下,還有徐達,還有胡大海,還有陳德、逯魯曾和蘇明哲。有這麼多齊心協力幫襯著,又何懼一個還沒有長滿羽翼的朱重八?’

    想到這兒,朱八十一的眼睛瞬間恢複了清明。將殺豬刀拔出來,狠狠朝桌子上一紮,大聲喝到:“胡通甫,點五十名弟兄,暗中保護朱重八,在他離開淮東路之前,若有閃失,唯你是問!”

    “是!”胡大海先是一愣,然後滿臉欽佩地拱手。

    “都督!”逯魯曾大驚,看著朱八十一,滿臉豎子不相於謀。

    朱八十一深吸了口氣,衝著老進士輕輕拱手,“善公見諒,朱某沒想過做楚霸王。但朱某卻不敢信,我這個重九,比那個重八差。江南之鹿,還請善公教我如何逐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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