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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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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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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4:5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章  新芽

    “哈哈哈!”眾酒客們哄堂大笑。笑過之後,卻又感慨起淮安城那邊讀書人的好命來,“每月一石米外加一吊錢呢,還都是銅錢!不光自己吃,省一省,養活老婆孩子都夠了。”

    “可不是麼?一千個足色肉好,能買三百多碗酒了。姓周的還不願意去。老子就是小時候沒錢讀書,否則,早投奔淮安去了!”

    三百多碗酒,每天喝十碗,那是何等神仙日子!其他端著酒碗一小口,一小口慢品的酒客們,兩眼立刻放出了咄咄精光。“可不是麼,早知道這樣,老子也去讀書了!”

    “就你,手指頭長得比別人腳指頭還笨?還讀書呢,肯定被先生用板子活活打死!”

    “我不就是一說麼?怎麼就被打死了。那教書先生敢打我,老子一巴掌抽他滿地找牙!”

    “哈哈哈哈”眾人又是哄堂大笑,一邊笑一邊搖頭。都覺得讀書人跟自己完全處於兩個世界,別人給的待遇再好,自己也羨慕不來。

    坐在小酒館最裏頭的兩名穿長衫客人,卻沒陪著大夥一起說笑話。隻管豎起耳朵,聽眾人東一句西一句的瞎扯,直到大夥碗裏的酒都喝得差不多了。才抬起頭,非常有禮貌地問了一句,“嗯,嗯哼!各位哥哥,剛才你們說的那些事情,都是從哪裏聽來的?!到底靠不靠譜啊?還是以訛傳訛的瞎話?!”

    “嘿,你這話怎麼說呢?”酒客們聞聽,立刻豎起了眼睛。然而看到對方身上整齊的綢布長衫,又迅速把頭低了下去,“我們,我們哪知道是不是真的。道聽途說,道聽途說。說過就忘,說過就忘您懂麼?”

    “我也隻是隨便問問!剛才你們說的,聽著怪新鮮的!”兩名長衫客中,看起來地位稍高的那位笑了笑,低聲補充。

    “客官,您老的雞屁股!”還沒等眾人回應,店小二已經飛一般跑了過來。彎腰將油汪汪的雞屁股朝兩位長衫麵前一擺,然後抬起手,指著牆壁上高高掛著的一塊木牌說道:“客官慢用。這裏有幾個字,衙門發的。小二我不認識,客官您能否幫著讀一讀?”

    “嗯!”長衫客們愣了愣,目光迅速轉向牆上的木牌。

    “禍從口出,病從口入”八個字,不知道已經掛了多少年,每個字上麵,都沾滿油汪汪的汙漬。

    “小二哥,結賬!”眾酒客們也都心生警覺,紛紛將銅錢掏出來,拍在桌角上。站起身準備往外走。這年頭,衙門裏的官差下手黑著呢,真把你治一個“通匪”的罪名拉進大牢裏去,那就是傾家蕩產的結果。大夥都是有老婆孩子的人,可是不敢在這上麵給自己惹麻煩。

    “不就是幾句閑話麼?出我口,入你耳,旁邊又沒證人。過後誰知道是我說的?”兩名長衫客中地位看起來稍高的那個,撇了撇嘴,大聲說道。“行了,大夥都不愛說,就當李某沒問過。小二,在座每人都給添一碗熱乎酒來,就當李某給大夥賠罪了!”

    “哎,來了——!”小二哥聞言大喜,再顧不上提醒客人少惹是非,小跑著去篩熱酒了。其他酒客也不好意思再走,訕笑著又坐回自己原來的位置,“這,這怎麼好意思呢。李,李爺,都不認識您,怎麼好意思吃您的酒!”

    “當不起一個爺字!在下姓李,行四。大夥叫我李四就行!”長衫客中的看起來地位高的那個將身體朝椅子中一跌,拍著桌案,大咧咧地說道,“第一次來黃河南邊做生意,人生地不熟,所以想多打聽點兒事情。不是故意要給大夥找麻煩。六子,把雞屁股也給大夥分一分,有酒沒肉,算什麼事情!”

    “是唻,爺您坐,六子這就去!”另外一個長衫酒客拱了下手,拖著口流利的北方官話回應。

    “哎呀呀,可不敢,可不敢!”眾酒客們連忙擺手拒絕,但嘴角亮津津的光澤,卻暴露了他們內心的想法。雞屁股哎,要二十文錢才給一盤子呢!不逢年過節,大夥誰敢這麼敗家?買雞屁股當下酒菜?造孽吧!窮骨頭吃肉菜,不怕放屁油了褲子?!

    “有什麼不敢的,酒肉向來不分家!”長衫李四是個自來熟,大咧咧地擺手,“掌櫃的,再切兩盤子肥腸,來一鍋鹽水毛豆,鹽量要加足。給大家分小份端上來,賬一樣算我頭上!”

    “來了,來了!”掌櫃得也是喜出望外,答應一聲,小跑著去廚房準備了。

    街頭雞毛店,小本經營,一年到頭也難得見幾個如此豪爽的酒客。因此從掌櫃往下,手腳都變得麻利無比。須臾間,一壇子花雕酒就給蒸熱了,撒上些幹桂花,分成小碗端到了眾人麵前。

    幾個下酒菜,也都分成了小份兒,在座酒客每人一份兒。將大夥饞得兩眼放光,紛紛拱著手,請長衫酒客先用。

    “一起來,喝一口!李某敬大夥的!”長衫李四也不謙讓,先端起酒碗,狠狠抿了一大口。然後閉上眼睛回味了一番,吐出口長長的熱氣,**著到,“嗯,地道!花雕酒,喝著就是舒坦。可不是我們北方的燒刀子,一大口下去,整個人都得橫過來!”

    “四爺您那也是喝一個豪氣!”眾酒客也跟著喝了一口,然後一邊飛速地動筷子吃菜,一邊含糊不清地回應,“不像咱們這邊,什麼都是一小口一小口抿,精細得沒邊兒!”

    “各有各的好處,各有各的好處!”長衫李四顯然不打算在南北風俗上多浪費功夫,擺擺手,笑著說道,“我到更喜歡你們南邊的人,做什麼都仔細。唉,咱不說這些。剛才那個考試,還給發米發銅錢的,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怎麼聽著如此新鮮!”

    “這個”眾人互相看了看,已經吃到嘴裏的雞屁股也不好意思再吐出來。便搖著頭幹笑了幾聲,七嘴八舌地回應道:“我們也是瞎說,四爺您千萬別信。誰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隻是聽著有意思。不瞞諸位,老家那邊最近鬧鹽荒,所以”

    “噢,怪不得四爺如此豪氣,原來是做大生意的人!”眾人立刻心領神會,微笑著點頭。

    天下食鹽,半數出於兩淮。而兩淮食鹽,六成以上出自淮安路。雖然高郵、揚州兩地也產鹽,但數量畢竟沒有淮安足。並且原來兩淮的食鹽都是先運到淮安城裏,然後再發往全國各地。倉促之間,這個規矩也很難改過來。所以隻要做和食鹽有關買賣的,十有七八要往淮安走一遭。

    既然是準備去淮安販私鹽的,長衫李四肯定不會把大夥朝衙門裏頭帶。他剛才跟大夥打聽淮安的事情,當然也在情理之中,不值得大夥再小心提防。

    那李四卻唯恐自己解釋得不夠清楚,笑了笑,繼續說道:“也算不得什麼大生意。家裏頭長輩派我來趟趟路子而已。你們也知道,以前這販鹽的買賣,隻有那有數的幾家才能做。其他人,再有錢沒有鹽引也是白搭!”

    “那四爺您可真來對了!”眾人聞聽,立刻七嘴八舌地接茬,“那幾家自己作死,居然想趁著朱八十一立足未穩之時,糾集奴仆重新奪回淮安。結果被朱八十一打了個大敗,然後一刀一個全給剁了。眼下淮安城裏的鹹鹽,根本不需要鹽引。凡是出得起價錢的,誰都可以買了運走!”

    “哦,這樣?”長衫李四的眉頭跳了跳,故意裝出一幅茫然的模樣,“居然有人敢跟朱屠戶做對?他們吃了豹子膽不成?”

    “估計是想欺負朱八十一手底下人少唄?那幫鹽販子,原本也不是什麼好鳥,這回也算惡貫滿盈了!”

    “欺負朱屠戶手下人少?不會吧!人少他怎麼打下了淮安?”

    “怎麼不會,我聽人說,朱八十一當日入淮安時,隻帶了一百多人!”有個酒客站起來,滿臉神秘的透漏。

    “可不是麼?那朱八十一跟芝麻李倆早就拜了把子的。芝麻李當日八人奪徐州,他是芝麻李的把兄弟,一百來人奪淮安,已經是給官府麵子了!”

    “是啊,那朱八十一,可是會發掌心雷的!”

    “別人不知道,朱八十一手下,肯定人馬不多。最近這一個月,芝麻李接連破了宿州、蒙城,懷遠,那趙君用也從徐州一路打到了睢陽城下。隻有朱八十一,打下淮安之後,始終沒什麼大動靜。直到最近幾天,才又派了個叫徐達的,把淮河上遊的泗州城拿到手裏!”

    登時,眾人全來了精神。把道聽途說的消息,不分真偽地往外吐。並且自己還添油加醋一番,仿佛每個人都親眼見了一般。

    掌心雷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情,李四早就弄了個清清楚楚。聽大夥越說距離自己想知道的正題越遠,連忙咳嗽了幾聲,笑著將話頭往回拉,“嗯,哼,嗯嗯,也就是說,朱八十一手裏兵少,所以那些鹽商們想趁機撈一票。結果沒撈到,反而把命都搭了進去!”

    “對,基本上就是這麼回事!”眾人喝著李四的酒,吃著李四的雞屁股,自然也不會掃他的興。笑了笑,紛紛點頭。

    “噢,那倒真是一個機會!”李四想了想,沉吟著點頭。大元朝的鹽政糜爛已久,說是所有食鹽都必須官營,實際上,兩淮一帶的大鹽商們,早就從中找到了無數空子。每年真正給官府上足了稅,憑著鹽引運往指定區域發賣的,還不足總數的四成。其餘六成多,全都是打著官鹽旗號的私鹽。所賺取到的高額利潤,也全進了鹽商和相應官吏的私人腰包。

    所以朱八十一將淮安城的大鹽商們剁了也就剁了,站在朝廷角度,李四並不覺得後者有如何可憐。他隻關心的是,朱八十一將原來的鹽商一網打盡之後,能不能建立起個新規矩,把鹽利拿到手裏。如果能,則朝廷目前的剿匪方向,就必須迅速東移,放棄劉福通,以趙君用、芝麻李和朱屠戶為主要消滅目標。如果不能的話,則朝廷便依舊可以像目前這樣,根據紅巾賊的勢力大小,按部就班地剿滅。先集中兵力擒殺劉福通這個罪魁禍首,然後才輪到芝麻李、朱屠戶和徐壽輝等人。

    “當然是個機會!”一名黃臉酒客用手抹了下油光光的嘴巴,大聲附和,“我們這些人就是沒本錢,要不然,也早跑一趟淮安了。去的時候拉一船糧食,回來時拉一船鹹鹽。一來一回,至少十倍的紅利。嗨,要不說,人兩條腿,錢是一個輪子呢。這兩條腿,怎麼追也追不上一隻輪子!”

    “呵呵,老哥這話說得有意思!”李四衝著黃臉酒客,笑著點頭,“可為什麼要拉一船糧食啊,別的東西在淮安不好賣麼?”

    “那個,我也是聽人說,做不得準!做不得準!”黃臉酒客擺擺手,笑著回應,“據說那邊雖然不要鹽引了,卻有一個古怪規定。每運一船淮安當地的貨物出境,就必須運一船糧食進去,否則,即便能帶著貨偷偷溜走,半路上也得被水師給截住!”

    “水師,朱八十一麾下有水師?”李四大吃一驚,瞪圓了眼睛追問。

    “可不是麼!”黃臉顯然喝得有點兒高了,傻呵呵地點頭,“一開始誰也沒想到,朱八十一居然這麼快就把水師給扯了起來。但我聽黃河上走船的兄弟說,朱八十一入了淮安第一件事,就是組建水師。反正那一帶不缺船,水手也是一抓一大把!”

    有一支水師的存在,無論規模大小,對試圖攻打淮安的人來說,都是一個麻煩。那淮安城北麵是黃河,西麵是運河、淮河。而東麵順黃河而下不到兩百裏,就是汪——洋大海。雖然河船與海船不是一回事,可把朱八十一逼急了,冒險將船隊朝大海裏一拉。在想抓住他,可就是大海撈針了!(注1)

    “不過四爺您也不用擔心!”見李四臉色不太好看,酒客們拍打著胸脯,大聲安慰,“那朱八十一雖然手底下又是陸軍,又是水師的,卻絕不是個不講道理的主。我們聽人說過,隻要你不壞他的規矩,他從不主動找你的麻煩。他手下那些紅巾軍,也是極和善的,跟其他地方的紅巾賊不一樣。”

    “噢,怎麼個不一樣法,不都是紅巾賊麼?”

    “怎麼個不一樣法,我們也說不清楚。但淮安那邊,不欺負老百姓是真的。據說他們那邊有什麼,大個大紀律,八個小紀律。具體是什麼,我們不太清楚。四爺您到河麵上找行船的夥計問問就知道了。朱八十一把他的規矩編成了歌,非但他手下的人會唱,常去那邊的夥計也都會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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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6 00:35:18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一章  震動

    “三個大紀律,八個小紀律?”李四的呼吸瞬間變得沉重起來,就像猛獸見到了獵物。

    攻城略地,擴張地盤,老實說,這些都沒什麼大不了的。任何一個造反者,初次得手之後都會這樣做。但那些造反者多是打下一個地方就禍害一個地方,無論他們當初造反的原因是多麼淒慘,多麼迫不得己,當他們成為上位者之後,就會變本加厲地去禍害跟自己原來一樣的平頭百姓。所以他們爆發得突然,崛起的快速,衰落也和崛起一樣迅捷。

    但一個有紀律,懂得克製欲望的造反者,就完全不同了。當初劉邦如果不與父老約法三章,就不會有後來的兩漢四百年國運。當年鐵木真如果沒有頒布《成吉思汗大紮撒》,就不會有大元朝的萬裏江山,甚至不會有蒙古民族!(注1)

    而朱八十一,剛剛打下了一個落腳之地,居然就開始染指科舉和律法,這個人的野心和危險,可是比劉福通大得太多了!想到自己曾經送給對方一支手銃之後沒多久,徐州紅巾隊伍裏就出現了特大號盞口銃這種利器,李四的腸子就開始發青。不行,無論如何要盡早將其撲殺。否則,一旦讓姓朱的羽翼豐滿起來,後果不堪設想!

    “是啊,三個大紀律,八個小紀律。四爺,四爺您這是怎麼了?臉色怎麼如此難看!”酒客們敏銳地察覺到了李四狀態有異,紛紛站起來,關心地詢問。

    “哎呀,肚子,我肚子不太舒服。估計,估計是岔氣兒!”鬼才李四立刻用手捂住小腹,做出非常痛苦的模樣。“沒事兒,大夥繼續喝。酒錢算我頭上!這,這都是老毛病了,一會兒就好,一會兒就好!”

    “四爺,四爺,我來幫您,我來幫您!”伴當小六的反應也非常迅速,趕緊站到李四身後,裝模做樣替他拍打脊背。

    “嗯,嗯,這裏,這裏敲一下。嗯,這裏,嗯,呃——!”主仆二人一通忙碌,最終,以一個大大的飽嗝,宣布“岔氣兒”時間結束。

    眾人不疑有他,紛紛七嘴八舌地說道,“四爺還是找郎中看看吧!岔氣兒雖然不是什麼大毛病,但發作起來,也難受得很。城東頭有個姓董的,拔得一手好火罐。有空讓他給您拔拔,保準能除了根兒!”

    “是啊,是啊,董火罐的水平,絕對一等一。並且價錢也公道,三個罐子一文錢,童叟無欺!”

    李四聽了,連連點頭。立刻答應等吃完了飯之後,就去拜訪那個什麼董火罐兒。眾人見他從善如流,便又紛紛說道,“其實您老如果方便的話,此番去淮安,不妨去城裏的色目醫館轉轉。據說裏邊的郎中都是大食那邊過來的國手,最是擅長醫治各類疑難雜症!”

    “色目醫館?”難得話頭不用自己拉,就又回到淮安。李四立刻做出一幅感興趣狀,準備洗耳恭聽。

    但酒客們卻隻知道一個大概名字,具體這個醫館是誰開的,規模多大,有什麼特別的地方等,都一問三搖頭。就在大夥都覺得尷尬之際,酒館小二卻笑吟吟地跑過來,俯身在李四耳邊,滿臉神秘的說道,“四爺,這個小的可能知道一點兒。小的”

    “拿去買雙鞋穿!”李四立刻心領神會,從口袋裏摸出二十幾枚銅錢,一股腦全塞進小二手裏。

    “謝四爺賞!”店小二立刻喜笑顏開,先拖著長聲喊了一句,然後小跑著回到櫃台後,從空酒壇子底下抽出一疊滿是油汙的皮紙來,用袖子在上麵胡亂抹了抹,再度跑到李四麵前,雙手呈上,“您看,這是淮安紅巾賊的邸報。前兩天別人吃飯時不小心落下的。小的就知道說不定還有用,特意留了個心眼”

    “得了吧!小二哥,留了個心眼。留了個心眼,就墊酒壇子底下了!”眾酒客們聞聽,立刻毫不猶豫地戳穿。

    店小二弄了個大紅臉,伸手在自家腦袋上抓了幾把,訕訕地道,“那,那是怕它,怕它被風吹了去。所以,所以才拿酒壇子壓,壓了壓。四爺您看,這上麵,就有他們說的那個醫館,還有,剛才他們說的那個‘三大紀律,八項注意’,也在上麵。”

    “噢!”李四聞聽,立刻顧不上指責小二欺騙自己,迅速將目光落在手中皮紙上。那是一張非常粗燥的楮皮紙,通常被用來糊窗子,偶爾也用來封鹹菜壇子口。完全攤開之後,有三尺見方。被人用墨線分成了四格,每格長寬各一尺五左右,上麵印滿了密密麻麻的蠅頭小楷。(注2)

    第一格,寫得全是淮安紅巾的文告。無非是宣稱他們是吊民伐罪的仁義之師,要求百姓們不用害怕,商販們照常營業之類,沒什麼好看的。第二板,就是剛才大夥議論的三個大紀律,八個小紀律了。隻見上麵寫道,“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針線,百姓對我擁護又喜歡,第三一切繳獲要歸公,努力減輕百姓的負擔。三大紀律我們要做到,八項注意切莫忘記了,第一說話態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驕傲”

    “革命,他們不是紅巾軍麼,怎麼成了革命軍?這個詞,好生奇怪?.”伴當小六也把頭湊過來,才看了一行,就遲疑著問道。

    “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鬼才李四皺了下眉頭,咬牙切齒地說道。“這是朱屠戶在宣揚,他造反有理!肯定又是逯魯曾那老東西幫他想的,否則,以他一個殺豬的漢子,怎麼會知道如此生僻的典故!”

    “喔!”伴當小六輕輕點頭。周圍的酒客們,不論聽懂沒聽懂,也跟著一起做受教狀。革命,就是造反。造反,就是革命。這個詞,有意思,要不人家是榜眼呢,隨便想出一個詞,就透著高明!

    除了第一句的革命兩個字,用典頗深之外。其他幾十句,倒是通俗得緊。讀起來,也頗為順口。如果有人譜個曲子的話,非常易學。可見朱屠戶,為了讓他的那幫粗胚下屬遵守軍紀,的確沒少花費心思!

    但最後一句,“保衛華夏永遠向前進,全國百姓支持又歡迎!”就有點兒大言不慚了。才占了巴掌大的地方,居然就敢言華夏兩個字,還認定的全國百姓都會支持他,簡直就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鬼才李四看得連連撇嘴,目光繼續移動到了邸報上的第三格。誰料裏邊的內容,卻突然變得淩亂起來。東一段,西一段,令人目不暇給。有商人發的易貨告示,有船行發的啟航日期,有店鋪招攬頂梁手藝師傅的啟示,甚至還有一段妓院的攬客聲明,“二八少女,腰軟體酥,養在深閨,以待君子,,,,,”雲雲,讓人讀了之後,就覺得嘴巴一陣陣發幹。

    “豈有此理,這朱屠戶,真是個十足的下流痞子!”李四看得氣不打一處來,狠狠地將邸報拍在了桌子上。

    “怎麼了,四爺,朱屠戶弄什麼么蛾子了?!”眾酒客都不識字,紛紛將頭湊過來,驚詫地詢問,“看把您給氣的!莫非他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情不成?!您老給我們念念,讓我們大夥跟您一起罵他!”

    “呼——!”李四長長吐了口氣,對眾人的要求充耳不聞。除了當朝丞相脫脫,誰有資格讓他李四念文章?這幫下九流的賤民,給根汗毛,居然就想豎旗杆了!

    “嗨,其實也沒啥!”伴當劉小六反應機敏,發覺李四又要失態,趕緊出言補救,“我家老爺是氣不過,氣不過朱屠戶,居然用官府的邸報,替商家張目。這也太,太不把官府的威儀當一回事兒了。士農工商,自古以來,商販都是賤業,哪容得了他們把買賣消息印在邸報上?!”

    “是過分了點兒!”眾酒客們聞聽,也紛紛搖頭。雖然商販都是有錢人,但地位怎麼著也不能跟官府同列。朱八十一居然把官府的公文和商販們的東西印在同一張紙上,的確有點兒太不莊重了些。

    正低聲議論間,忽然聽見街道上一片大亂。緊跟著,數匹驛馬風馳電掣地跑過去,將躲避不及的百姓撞得頭破血流。

    “讓開,讓開,八百裏加急,八百裏加急。踩死活該,不長眼的踩死活該!”馬背上,官府的信差如喪考妣,扯開嗓子大聲吆喝。

    “又怎麼了?這群王八蛋,還嫌百姓們安分麼?”鬼才李四氣得一拍桌子,扶案而起。這兩年,他的東家脫脫丞相,為了大元累得連頭發都白掉了一大半。可叛亂卻猶如燎原野火,撲不勝撲。究其原因,就是因為底下的官吏們不體恤百姓,有點兒權力就作威作福。

    話音未落,又一隊信差騎著快馬衝了過來,背後的紅旗上濺滿泥點,“讓開,讓開,八百裏加急”

    “兀那漢子,你給我站住!”不管酒館裏的人如何吃驚,鬼才李四一個縱身跳到街道旁,將自己的腰牌高高地舉起,“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給我如實道來!”

    “讓”信差拔刀欲剁,目光落在腰牌上,卻立刻嚇白了臉。趕緊丟下刀,在馬背上倒轉著身體作揖,“您老勿怪,軍情,緊急軍情。”

    “緊急軍情?”李四見對方臉上的表情不似作偽,便不敢再深問。而是丟下一個錢袋,快步朝衙門方向跑去。

    “六爺,李爺,李爺和您老?”店小二嚇得臉都成了青綠色,雙手捧著錢袋,哆哆嗦嗦地追問。

    也跟著跑出酒館的劉小六狠狠瞪了他一眼,大聲回應,“你回去燒高香吧,也就是我們四爺心善,不願意跟你們這群刁民一般見識,否則,爾等今天八個腦袋也掉下來了。滾開,沒看見老子正忙著呢麼!”

    說著話,快步追上李四,跟後者一道拔腿朝縣衙跑。雙腳才踏上台階,還沒等亮明身份,就聽見衙門裏邊一片大亂。幾個衙役一邊夾著細軟向外衝,一邊大聲哭喊道,“了不得了,可了不得了。周老爺,周老爺被嚇死了!”

    “誰,誰死了?你們在幹什麼?”鬼才李二伸手揪住一個腿腳稍慢的老衙役,先狠狠給了此人倆大嘴巴,然後厲聲喝問。

    挨了打的衙役眼冒金星,不敢質問來者是何等人物?雙手捂著腮幫子,繼續抽泣著道,“縣太老爺,縣太老爺周大人,剛剛,剛剛接到紅巾軍攻入汴梁的消息,吐了口血,就沒氣了。小的,小的正準備去喊郎中,小的,小的真的什麼都沒敢拿啊!”

    “你胡說,紅巾軍怎麼可能攻入汴梁。朝廷在那邊有三十萬大軍,難道全都是擺設麼?!”李斯聞言大急,拎著衙役的領子,大聲反駁。

    “您老,您老可是不知道啊!”老衙役急得連連跺腳,“芝麻李,趙君用,還有朱八十一帳下大將吳二十二,都偷偷到了劉福通那!紅巾軍,紅巾軍四路大軍前後夾擊,把,把朝廷的三十萬大軍給全殲了。消息,消息剛剛從汴梁那邊傳過來的。我家,我家周老爺,就是聽到消息後,一口氣沒上來,活活,活活給嚇死的啊!”

    “啊——!”李四愣了愣,瞬間如墜冰窟。朝廷的三十萬大軍,可是由丞相脫脫的弟弟也先帖木兒統領。如果三十萬大軍被全殲了,即便也先帖木兒能逃離戰場,大元朝的國法,也肯定容不了他。弄不好,連脫脫都得被牽連進去,弄一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正嚇得魂飛魄散間,卻又聽那老衙役哭著說道,“您老,求您老鬆手,鬆手,放,放小的一條活路吧!求您了!縣太爺的大印,在穆孔目手裏。要組織守城,還是拿東西,您老趕緊去找他!別揪著小的,小的就是個不入流貨色,小的,小的可是擔不起這個重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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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二章  生意

    “華夏元年,蒙元至正十二年夏五月。也先帖木兒引軍三十萬,與紅巾大帥劉福通對峙於沙河,數旬不得寸進。

    六月下,淮東悍將吳二十二、陳德將率三千壯士來援,以小舟載火炮四十餘門,半夜迫近也先帖木兒大營,亂炮齊發。

    元軍大驚,自相踐踏,死傷無數。丞相脫脫之弟,河南平章也先帖木兒欲遁,左右控其馬留之。也先帖木兒引佩刀斫之曰:“我非性命耶!”遂逸去。

    偽元湖廣平章鞏卜班欲整軍逆戰,陳德以炮轟之,碎其首。劉福通,芝麻李,趙君用,各領一軍登岸,左衝右突,如入無人之境。天明,元軍潰散,軍資山積,悉為義軍所有。

    陳德者,字至善,乃故湖廣漢軍萬戶陳守信之子。守信在軍中素有人望,為湖廣平章鞏卜班所恨,設計殺之,偽稱醉酒墜馬而死。陳德替父鳴冤數載無果,憤而投紅巾。為朱八十一帳下第四軍副指揮使,智力過人,且能服眾。與胡大海、王弼、吳永淳、羅剎人伊萬並稱淮東五虎”《國史逸事,列傳第一百二十一》

    “也先帖木兒收散卒,抵汴。汴守將謂之曰:“汝為大將,見敵奔潰,吾將劾汝,此城不能入也。”乃繞城而去,屯於中牟。

    未幾,紅巾四路大軍齊至,以火藥炸碎南門,入外城。蒙元衛王寬徹哥以強弩射芝麻李,中左肩。芝麻李拔刀斷箭,單臂攀雲梯登牆,斬寬徹哥,汴梁遂破。趙君用乘勝引軍東下,克睢州、睢陽。劉福通領軍威逼中牟,也先帖木兒不敢戰,遁過黃河。布王三引兵響應福通,連克唐、嵩、汝、洛陽等州縣。河南江北行省,遂大半為紅巾所有”《新資治通鑒,卷二百二十五》

    這個夏天,注定要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前後半個多月時間,蒙元先後失去了汴梁、睢州、中牟、鄭州、穎陽、虎牢關、洛陽。江南河北行省土地,四去其三。而紅巾軍則繼五月底奪取了財稅重地淮安之後,將淮安路、歸德府、汴梁路、河南府,南陽府、汝寧府、安豐路等,四府三路之地徹底連結在了一起。彼此間守望互助,並肩抗敵。

    更重要的是,火炮在這場混亂而又激烈的戰役中,一舉打出了名聲。出產自淮安紅巾將作坊的四斤炮,成為各路紅巾最為青睞的神兵利器。非但在芝麻李、趙君用、毛貴等原徐州係的隊伍裏被當作克敵製勝的法寶,劉福通、布王三等人,也紛紛派遣心腹攜帶重金和銅錠、熟鐵等戰略物資,到淮安城排隊求購。

    而距離淮安城東北方十餘裏的清江鎮,就所有前來淮安的外地客人們眼中最為神秘所在。這個左側臨著淮河,右側臨著運河,北麵正對黃河的三角地段,在淮安城落入紅巾軍手中之後不久,就被劃成了軍事禁地。沒有朱八十一、蘇明哲、徐達等重要人物的親筆手令,普通人隻要敢靠近,就會被騎兵遠遠地驅逐。如果連續被驅逐兩次依舊膽敢繼續靠近的話,第三次,等待著他的則是數十杆火繩槍的齊射。五十步之內,身手再高明的探子,也會被活活打成馬蜂窩。

    有道是,好奇心害死貓。越是不讓窺探的地方,越有人想要知道裏邊到底藏著什麼秘密。一些好事的閑漢不敢從陸地上再去清江,便租了船,沿著淮河西岸順流而下。

    這一招果然好用,隻要他們不靠近西岸的武器作坊,朱八十一也不能蠻橫到連水路也給攔死的地步。隻是偷窺者憑借著一雙肉眼,卻很難觀察出個所以然來。據他們所說,整個清江鎮,沿著淮河這一側,都成了個水車作坊。兩三丈高的水車一輛挨著一輛,幾乎排了滿滿一河岸。叮叮當當的打鐵聲音晝夜不停,隔著十幾裏路,都能清楚地聽見。

    “還有呢,敢情你們費了好大力氣,就看到了幾十架水車?”一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在茶坊酒館,有意無意地打聽。

    “還有,就是船塢了。那清江原本就是個造船的好地方,這運河與黃河上的大船,很多都是出自那裏。我們隔得遠,看見船塢好像也在擴建。不過沒水車那麼顯眼就是了!”

    “造船?朱都督帳下不是已經有一支水師了麼,怎麼還想造更多的船?”外地客人皺著眉頭,繼續刨根究底。

    “那我們哪知道啊!咱們朱都督做事,向來就神神秘秘的!”當地閑漢們歪著膀子,做不滿狀。“要說咱們朱都督,什麼都好。就是行事總不合常理!自打他老人家來了,這髒水也不能隨便往街上潑了,垃圾也不準隨便往院子外倒了,就連驢子和水牛的屁股後頭,都得給掛上個糞口袋。如果被差役發現拉了糞在街上,拿罰起錢來,可真的一點兒都不含糊!”

    “那你們淮安的老少爺們就忍了?”外來客又愣了愣,帶著幾分挑撥的口吻說道。

    “忍!當然得忍了!不忍怎麼著?!那些鹽商厲害吧,隻一晚上,就被朱都督給剁了個幹淨。況且這朱都督雖然規矩怪些,做事倒也公道。從來不拉人白幹活,隻要幹,肯定就給工錢!”

    “工錢,給官府做事也給工錢麼?”

    “當然了,隻有大元朝那幫王八蛋官兒,才拉人幹活不給工錢!咱們朱都督麾下的是革命軍!革命,你懂嗎?就是逆天改命,把原先那些欺負人的規矩,全給改過來!”

    話音剛落,門口突然走進來一隊差役。先衝著所有人團團做了個揖,然後舉起一個鐵皮喇叭,大聲喊道,“各位父老鄉親,打擾一下。當地人不要動。外來客人,請把入城時領的身份紙拿出來!”

    “這,這還不讓吃飯了?”幾個操外地口音的客人大怒,站起來,揮舞著胳膊抗議。

    他們的抗議聲,卻沒引發當地人的同情。包括先前跟他們一起喝茶聊天的閑漢,都老老實實地坐在椅子上,擺出一幅事不關己的模樣。

    當即,有差役三四個一組走上前,向外地客討要身份紙檢驗。按照上麵所寫的年齡,籍貫,外貌,以及來淮安的目的,逐條核對。發現完全準確無誤者,則客客氣氣地敬個禮,將身份紙歸還給對方,並留下幾文茶葉錢賠罪。發現有冒名頂替者,立刻用繩子捆起來,當場抓捕。如果有人敢於反抗,則立刻吹響隨身攜帶的銅哨子。很快,附近訓練的紅巾軍士兵就衝了過來,長矛樸刀一並招呼,將反抗者剁成肉醬。

    類似的事情,進入七月份後,幾乎每天都在城裏上演好幾起。被當場捉獲的探子數以百計,把淮安城的大牢給塞了個滿滿當當。最令朱八十一等人哭笑不得的是,所捉獲的探子當中,居然有三分之二以上不是來自蒙元那邊,而是來自各家紅巾軍。有濠州郭子興的手下,有洛陽布三的手下,有定遠孫德崖的手下。甚至連遠在湖廣的徐壽輝,都派了眼線前來打探火炮製造的秘密。

    “不是答應出錢就賣給你們的麼?”被探子們弄得煩不勝煩,朱八十一隻好從監牢裏拎出其中幾個首領模樣的人,當麵抗議。

    “這,這,都督,都督您老暫且息怒!”自己也知道自己這事兒幹得不地道,探子頭目們紅著臉,結結巴巴地回應,“您老,您老那銅炮,厲害是厲害,可,可剎到一千斤銅一門,價錢也太嚇人了些。所以,說以我家,我家主人就琢磨著,看看能不能討一個方子回去,自己,自己也鑄幾門炮用。一來價錢便宜些,二來,也不用老在您這裏排隊等!”

    “滾蛋!”朱八十一大怒,抬腳將說話者踹了個大馬趴。“老子造炮,就不需要給工匠發薪水了。老子造炮,就不需要柴禾和模具了。老子當初為了造炮,所浪費的那些功夫和材料,就不算錢了?!給老子滾,哪來的滾回哪去。回去告訴你家主人,如果再有下次被老子抓到,以後甭想再從老子手裏買任何東西。朱某說話,向來是說到做到!”

    “洪三,把大牢裏凡是紅巾軍的探子,全給我押到上船去,驅逐出境。蒙元那邊派來的探子,也立刻押到城外去,斬首示眾!老子沒那麼多糧食養這幫王八蛋!”

    “是!”親衛統領徐洪三答應一聲,點起幾十名全副武裝的侍衛,一擁而上。先將紅巾友軍的探子首領們趕上船,然後又從監牢裏提出所有來自紅巾軍的人,一並丟到黃河北岸,任其自行離去。

    那些蒙元的探子,則沒如此好的待遇了。驗明正身之後,立刻押到城外處死。還有一些既不屬於紅巾友軍,也不輸於蒙元一方,純粹是屬於沒事找事兒的江湖人物,則被押去了海邊的鹽場裏服勞役,沒有個三年五載的時間,再也沒機會出來給淮安軍添亂了。

    而朱八十一,顯然心中仍有餘怒未消,很快,又下達了一道更霸氣的命令,“傳令,從明天起,給李總管、趙長史和毛都督他們幾個的火炮,降價三成,優先提貨。給劉元帥的供應安排在第二次序,降價兩成。其他人,凡是向淮安派過探子的,一律漲價五成,次序按被抓到的探子多少排。派得越多,位置越靠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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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37:2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三章  一步之遙

    “是!”蘇先生原本就不願意將火炮賣給周圍的友軍,立刻興高采烈地答應。

    而將作坊的少丞黃老歪卻有些舍不得,偷偷看了看蘇先生的臉色,小心翼翼地提醒道,“都督,那個,那個降價的幅度,是不是太大了些。三成,可就是三百多斤銅呢。咱們最近又是建船塢,又是建水車的,還得給全軍將士打造板甲或前胸甲,若是一下子把火炮價格降得太厲害,可能,可能會周轉不過來!”

    “那對劉福通那邊就先不降價了,優先級別提到最高,與李總管,趙長史他們同列。供應李總管和趙長史的火炮,還是降價三成!”朱八十一倒是從善如流,立刻采納了黃老歪的建議,重新修改了自己先前的命令。

    黃老歪卻依舊有些舍不得,又抬頭看了看大夥的臉色,繼續嘟嘟囔囔地說道,“那,那三成也有些多了。趙長史和李總管他們那邊,都,都是有銅礦和鐵礦的。並且他們賣的,賣的也不便宜!”

    “炮價騰貴,有逼良為盜之嫌!”剛剛因為府試名列第一而成為都督府記室參軍的陳基有點兒適應不了黃老歪的市儈嘴臉,想了想,出言提醒。

    “是啊!黃少丞。晚輩見那火炮用料不過五百餘斤,而對外售價則在千斤銅錠之上。如此厚的紅利,當然免不了外人的窺探。”另一名因為考試名列前茅而進入朱八十一幕府的書生葉德新,也試探著勸告。

    他們兩個是非常傳統的讀書人,沒什麼經營頭腦,更不懂得什麼叫做奇貨可居。見朱八十一被前來竊密的各路紅巾探子弄得煩不勝煩,就想出個主意,一勞永逸地從根子上解決這個問題。

    誰料話音剛落,立刻遭到了蘇先生、黃老歪、於常林等人的聯手痛擊。“什麼高,才賣一千斤銅錠怎麼算高?都督剛才的話你們倆又不是沒聽見,沙範、人工、火耗,難道都不算錢麼?”

    “一千斤銅還算貴,有本事他們到別處買去?知道他們私底下之間,將火炮倒手賣給徐壽輝是多少錢麼?一千貫,還要足色的銅錢。有多少,徐壽輝那邊收多少!”(注1)

    “北元那邊三千貫求購呢?好在眼下臨著黃河的,除了劉福通之外,就是李總管和趙長史,否則,他們都敢轉手就將火炮賣給韃子!”

    “這,這,晚輩,晚輩初來乍到。有些情況,並不掌握!”陳基和葉德新兩個被數落得滿臉通紅,趕緊拱著手向大夥賠禮。

    “不掌握情況就別亂說話!”

    “讀書人,還是先靜下心來跟在都督身邊多學點兒東西,然後再出頭表現!”

    蘇先生、黃老歪等人卻不依不饒,繼續開口數落。

    “君子慎於言而敏於行!”作為府試的主考官,陳、葉兩人名義上的恩師,逯魯曾也覺得二人太浮躁了。不但不出言回護,而且幫著別人補刀。

    聞聽此言,陳基和葉德新兩個愈發覺得尷尬,拱著手,臉色紅得幾乎都要滴下血來。

    到最後,還是朱八十一心軟,不忍讓新人太受委屈,咳嗽了幾聲,笑著打斷,“嗯,哼!好了,都少說幾句吧。誰還沒有從新人過來的時候?”

    “是!都督!”黃老歪等人狠狠地瞪了兩個書生一眼,非常不情願地收起了火力。

    “咱們紅巾左軍的將作坊,與過去蒙元官府的作坊不太一樣!”本著重點培養的想法,朱八十一將目光轉向陳基和葉德新兩個,很是耐心地解釋,“工匠不算匠戶,與普通人一樣。工錢則按其手藝高低算。其中最高者稱為大匠師,每月差不多能拿到三十貫左右。所以,將作坊造出來的東西,售價自然要高一些!”

    “三十貫?”陳基和葉德新兩個嚇了一跳,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三十貫每月!他們兩個身為都督大人的親信幕僚,每月的俸祿也不過是六貫錢。這還是都督府根據淮安城最近的物價,剛剛上調過一回的。而一個手藝人,居然工錢拿到謀士的五倍,這數字,可真夠打擊人的。

    “所以,咱們才有了火炮,火繩槍,板甲和前胸甲這些攻防利器!”作為一名靈魂融合者,朱八十一知道自己所處時代,讀書人根本瞧不起工匠。笑了笑,繼續耐心地解釋,“所以,本都督才能以區區一萬五千戰兵,控製住淮安、泗州兩座大城,還有力量去支援別人。所以,咱們紅巾左軍,才能在不擾民的情況下,一天天地慢慢發展壯大。如果沒有沒有這些能幹的工匠,沒有火炮。火繩槍和堅固的甲胄,咱們就得像其他各路紅巾一樣,拚命征兵,才能不擔心自己被蒙元那邊剿滅,或者被同行吞並。就得加倍地去盤剝治下百姓。然後,讓老百姓比恨蒙元官府還恨咱們,巴不得咱們早一天被人幹掉。所以,朱某以為,這三十貫錢,給的真不算多。每門炮賣出雙倍的利潤,也真不算貴!”

    作為一個融合了後世靈魂的準穿越客,在政治素養和軍事水平上麵,他未必比逯魯曾、徐達等人高。但論及對工業化萌芽和工業時代的認識,受屬於朱大鵬的那部分靈魂影響,他的見識,卻絕對甩出了其餘人幾百年。

    那陳基和葉德新兩人聽了,隻覺得眼前一陣陣天旋地轉,仿佛有人在自己腦門上狠狠敲了一棍子般。腦袋瓜子裏頭,卻同時有無數東西拚命往外擠,拒絕接受這當頭棒喝。

    即便是逯魯曾,也覺得朱八十一這番論述有些太驚世駭俗了。如果工匠的作用有那麼厲害,以後淮安學子還讀什麼四書五經?早點兒送到將作坊做學徒就是了,有三千大匠師,足以一統中原,又何須什麼張良陳平?

    然而想要說幾句反駁的話,他又無從反駁起。畢竟淮安紅巾的強大架子,全靠武器犀利,鎧甲結實撐著。否則,甭說才一萬五千戰兵,就是十五萬戰兵,用來防禦淮東各地也顯得捉襟見肘。

    而那黃老歪聽了,卻當場就流下了眼淚來。哽咽了好一陣,才終於壓製住心中的激動,俯身下去,大聲說道,“都督,都督知遇之恩,黃某,黃某百死難報。都督,都督您放心,隻要黃某一口氣在,就決不讓人把火炮的製造秘法偷學了去。倘若有失,都督,都督可殺黃某全家!”

    “那你的話可是說滿了!”朱八十一和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打趣,“萬一別人發了狠,買幾門炮回去,挨個砸開了琢磨,未必仿製不出來。到時候,你是讓我殺你全家呢,還是跑我這裏哭著喊自己冤枉?!”

    “都,都督!”黃老歪嚇了一哆嗦,眼淚立刻就收了回去。“都督,都督是有大智慧的人,定然,定然不會做那種糊塗事!”

    “是個人就都有犯糊塗的時候,本都督也不會例外!”朱八十一笑著搖頭,不肯接受他的馬屁,“咱們當初造火炮,就是照著盞口銃,一點點放大著來的。雖然眼下已經改進了許多次,但基本道理卻還是一樣。所以你這四斤炮啊,還得抓緊時間造,抓緊時間往外賣。一旦別人琢磨透了開始仿製,可就賣不上現在這種價錢了!”

    “呵呵,呵呵!”黃老歪裂開嘴巴,訕訕地撓頭皮。再也不敢提對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也不肯降價的話頭。

    先前最反對出售火炮的蘇先生,也立刻覺得有些臉紅。想了想,訕訕地給自己找台階下,“我,我的意思不是不賣,而是要分清楚親疏遠近。像李總管,趙長史這些,這些不會偷咱們秘法的,就不妨多賣一些給他。像,像布王三、孟海馬這些臭不要臉的,就一門都別給他。免得他們轉手就賣出去,拿咱們的東西賺輕鬆錢!”

    “這種事情,光是防,是防不過來的!”知道蘇先生就是這麼一幅性子,朱八十一也不苛求於他。笑了笑,繼續說道,“說不定,北元那邊,早就得到咱們的火炮了。至於火藥配方,估計也保密不了太久。”

    “啊!”眾人麵麵相覷,心中都湧起一股子寒意。蒙元朝廷得到了火炮和火藥製造方法,危害可跟周圍的友軍不是同一個級別。雖然眼下紅巾軍看起來勢頭不錯,已經拿下了大半個河南江北行省。可其餘十幾個行省,卻還是蒙元的。人家蒙元官府有的是銅,有的是錢和糧食,在大都城內,還集中著全國最出色的工匠。用不了多久,火炮就像下餃子般,排著隊從軍器局推出來,擺在前線上,跟紅巾軍這邊展開對轟。

    “很簡單的道理!如果蒙元那邊有火炮,咱們沒有,我也會不惜任何代價去弄幾門過來仿製!”朱八十一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所以也不覺得吃驚,“泄密這種事情,咱們隻能盡力拖延,卻無法從根本上阻止。所以對付的辦法隻有一個,永遠比他們領先一步。他們學會了造四斤炮,咱們就造五斤炮,造六斤炮。他們的火炮能打三百五十步,咱們就爭取能打五百步、一千步。讓他們在咱們身後慢慢追,慢慢追,步亦步趨亦趨,隻要咱們別停下來,早晚都會絕塵而去!讓他們永遠在後麵吃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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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四章  高築牆

    “讓他們在後麵吃屁!”“哈哈,讓他們拚命追,累死他們!”黃老歪、蘇先生等人興高采烈,揮舞著胳膊附和。

    陳基和葉德新等新來的幕僚們也覺得自家都督說得霸氣,隻不過大夥都是讀人,無論什麼時候形象還是要顧忌一些的。隻是互相看了看,微笑著點頭。

    “古人講究耕戰立國,咱們淮泗這一帶,種地肯定不成。即便所有人都去種莊稼,打下來的糧食也未必夠吃。所以咱們隻能想其他辦法。從鹽和武器上打主意。這兩樣,就是咱們的莊稼。並且是旱澇保收,不怎麼受老天爺影響的鐵杆莊稼!”趁大夥的興致都被調動了起來,朱八十一趕緊灌輸自己的發展理念。

    作為一個二十一世紀工科宅與十四世紀苦力宅的混合體,政治遠見他未必有多少。但同樣也沒有三年橫掃兩淮,五年席卷天下的那種雄心。他堅定地認為,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這種思維,實際上來自於二十一世紀的戰略遊戲。種地、挖金子、造兵,最後再以優勢的兵力和先進的武器去碾壓敵人。

    而淮安的城所處的地理位置,讓他沒辦法在一上手時就安安心心地種地、挖金子。所以他就必須想辦法給自己爭取一個安全的發展環境。如此,周圍的各路紅巾軍勢力,就成了穩妥的盟友人選。

    隻要他們不來偷,朱八十一願意將自己已經開發成熟的武器,防具,源源不斷地賣給他們,讓他們也一道發展壯大。朱八十一甚至有意地在壯大盟友們的實力,以求眾人能吸引走蒙元朝廷更多的目光,讓朝廷的注意力不要過早地落到淮安這邊來。

    就像一個月前的沙河戰役,劉福通和也先帖木兒對峙了那麼久,雙方都已經疲憊不堪。即便吳二十二和陳德兩個不攜帶那麼多火炮過去,有了他們兩個和芝麻李、趙君用所部的生力軍加入,,劉福通照樣能把也先帖木兒車翻在地,隻是最後的戰果,未必會像現在這邊輝煌而已。(注1)

    而有了火炮助陣之後,劉福通一舉攻克的汴梁。又與芝麻李、趙君用、布王三等人聯手橫掃了黃河沿岸的大部分地區,將洛陽、汴梁、睢陽、徐州徹底連成了一整片。這是聲勢,可就足以震動天下了。與其相比較,如今隻占據了淮安、泗州以及淮河以東,黃河以南一小片沼澤區的朱八十一,就是米粒與珍珠,螞蟻和恐龍。蒙元那邊的當政者即便再睿智,再有遠見,也不會將淮安新軍當作重點消滅對象。

    “都督是一軍之主,您說怎麼幹,咱們就怎麼幹!”聽了朱八十一的話,黃老歪當然是毫不猶豫地表示支持。

    他現在不光管著淮安新軍的武器、防具製造,連整個淮泗體係的手工業,造船業,也一肩擔了起來。在淮安城裏,算得上是個跺跺腳,地麵亂晃的重量級人物。所以非常滿意現在的地位,一切都願意聽從朱八十一的安排。

    “今天都督的話,大夥都牢牢記在心裏就行了,誰也不準往外說!”蘇先生則頓了頓金拐杖,鄭重強調。這輩子最大夢想是個縣丞的他,如今穩居都督府長史的位置,心中非常清楚自己的富貴來源於哪裏,也非常清楚如何才能永遠地保證自己的特殊地位,所以在大方向上,絕對緊跟朱八十一腳步,輕易不肯跟前者別苗頭。

    “厚積而薄發!自古成霸業者無不如此!”陳基和葉德新等新來的幕僚們,更說不出什麼反對意見。一個個隻會頻頻點頭,“昔日漢高祖避居關中,不與霸王爭一時之短長”

    “別掉書包,反正我覺得吧,讓劉福通他們打頭陣,咱們後邊悶聲大發財最好!”第二軍副指揮使伊萬諾夫最愁別人引經據典地說話,不待陳基等人發揮完,就跳出來,大聲打斷。

    他這句話,基本上代表了武將們的整體意思。先讓別人拚命,自己在後邊養精蓄銳。隻是徐達、胡大海這些人都都比較沉穩,心裏想了,也不會把話擺到明處。隻有他,嚷嚷完了還帶著幾分洋洋得意,扭過頭,笑呵呵地向逯魯曾諮詢,“老進士,你說我這話對不對。等劉福通把元軍耗疲了,在哪買再衝上去轟幾炮。哈哈,又是一個沙河大捷!”

    “就你聰明!”老進士逯魯曾瞪了他一眼,無奈地表態,“都督見識深遠,逯某望塵莫及。然而都督此策若是施行,必然會使得各路紅巾軍中弱者愈弱,強者愈強,從長遠看,與我淮安未必有利!”

    “是啊,都督三思!據屬下所知,那劉福通劉大帥,可不是個有胸懷的人!”正在議事廳裏忙碌的於常林走上前,躬身附和。

    雖然是蘇先生屬於一個派係,但這件事情上,他卻必須支持逯魯曾。因為逯魯曾看事情的眼光,的確比蘇先生仔細得多。

    眼下天下紅巾,規模比淮安這邊還大,或者跟淮安大致相同的,全加起來有十幾路。其中實力最強,名聲最響亮的,就是劉福通為首的潁州紅巾。除了自己自立為帝的徐壽輝之外,其他如宿州芝麻李、洛陽布王三、襄陽孟海馬、濠州郭子興等,名義上,都是劉福通的下屬,要受他這個自封的天下紅巾大元帥節製。

    然而名義隻是個名義,眼下紅巾軍實際上為一個組織鬆散的造反者聯盟。如果大夥不肯奉劉福通的命令,後者也拿大夥沒什麼太多辦法。所以朱八十一才可能在淮安自行其是,哪怕弄出很多前所未有的新政令來,當地的士紳百姓也隻能遵照執行,想告狀都沒地方能接狀紙。

    但這種組織鬆散的聯盟狀態,卻也不是永遠一成不變。它能繼續存在的前提有兩個,第一,來自外界的軍事威脅始終持續不斷,第二,劉福通的實力沒膨脹到一定地步,還不能肆無忌憚的吞並其他人。無論其中哪一個條件被打破,目前的淮安軍的好日子,就會立刻蕩然無存。

    沙河一戰,蒙元朝廷損失慘重,不經過兩三個月時間喘息,肯定沒有力氣再度揮師南下。而汴梁一戰,又使得劉福通的個人威望和所掌控的實力,飛躍了不止一個台階,把其他同盟者遠遠甩在了後麵。

    所以,如果朱八十一在這種時刻,敞開量出售火炮給劉福通,卻同時因為竊密等緣由,故意消減其他各路紅巾勢力的火炮供應,就會促使平衡加速被打破。可以預見,用不了太久,河南江北行省紅巾軍勢力範圍內,就會出現劉福通一家獨大的局麵。屆時,大魚吃小魚的事情,就自然而然地發生了。

    “你們的意思我明白!”畢竟已經當了十多個月的左軍都督了,朱八十一早就不是當初那個政治菜鳥。稍微一琢磨,就明白了大夥在擔心什麼。想了想,繼續補充道,“那就再加一條,本都督這裏賣給友軍的火炮,是專門用來對付韃子的。如果有誰拿來對付自己人,無論他是誰,官多大。隻要被本都督得知,就列入武器禁運名單。從此,再也甭想從淮安買到任何武器!”

    “這,都督,這”登時,包括老進士逯魯曾在內,議事廳中所有人都把嘴巴張到了地麵兒上

    武器禁運!都督這又是從哪找來的新名詞?!別人家那裏大魚吃小魚,非得用火炮麼?隻要彼此之間實力差距大到了一定程度,可能一頓鴻門宴,幾百個個兵,就把問題解決了,哪還用得著火炮對轟?!

    不過對朱八十一嘴裏總是冒新名詞的事情,大夥倒早就有了一定程度的免疫力了。因此震驚了一會之後,便放棄了對這個名詞的刨根究底。而是再度小心翼翼地提醒,“上個月劉福通將杜尊道的兵權奪了”

    “隻要他們不動李總管和趙長史,咱們這邊就當沒看見吧!”朱八十一想了想,無可奈何地搖頭。

    勢力一膨脹,內部政令統一,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如果把他擺在劉福通的位置上,恐怕也不會準杜尊道跟自己分享權力。

    “上次都督封還了劉福通的手諭”

    “他不很快就加封了李總管做整個河南江北行省的平章政事了麼?”朱八十一又笑了笑,低聲回應。“咱們管不了那麼遠。劉福通必須保持強大,他強大了,才能頂住蒙元。而隻要李總管、趙長史和咱們三家能抱成團。劉福通心胸再狹窄,想動其中一家,也得想想另外兩家的態度。至於封還手諭這種小事兒,今後少不得還要發生很多次。劉福通不會計較,我更不會放在心上。”

    上次劉福通試圖用分封的辦法瓦解徐州紅巾,在他和趙君用兩人不謀而合的反對下,最後以認輸告終。隨即,芝麻李的任命,就成了河南江北平章政事,地位僅在劉福通本人之下。趙君用仍為歸德大總管,朱八十一則又多升了伴格,成為淮東大總管。二人仍歸芝麻李統屬,徐州軍的體係,也依舊保持著相對完整。

    隻要徐州軍的體係沒被打破,劉福通想要打淮安的主意,就同時麵對芝麻李、趙君用和朱八十一三人的怒火。這個代價,他很難承受得起。所以在紅巾軍內部,芝麻李和趙君用,又成了第二道擋在淮安前麵的城牆,不但遮擋著蒙元的進攻,同時還能抗住來自內部的傾軋。

    兩道看不見的牆,躲在裏邊繼續挖金子、種地、造兵!朱八十一搓搓手,滿臉得意。

    注1:正史上,沙河戰役是劉福通獨力完成的。雙方隔著河對峙了一個多月,然後也先帖木兒那邊稀裏糊塗地發生了營嘯。然後蒙元三十萬大軍一哄而散,所有糧草輜重全落在了劉福通手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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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37: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五章  追趕

    “如漢卿所言,這沙河大敗,也要怪在那姓朱的頭上?”就在朱八十一和逯魯曾、黃老歪等人琢磨著如何將禍水西引,為淮安軍爭取“種田”時間的當口。大都城中,卻有幾雙銳利的眼睛,緊緊地盯上了他們。

    “大人還是叫我小四為好,聽著舒坦。漢卿兩個字,是出去給別人叫的,圖著不失了大人的臉麵!”脫脫自幼的玩伴,右丞相府管家李漢卿躬了下身子,誠惶誠恐。

    “又來這一套!”脫脫看了他一眼,輕輕搖頭,“自打弱冠之後,闔府上下,誰曾把你當作奴才看待過?”

    這是一句實話。對於李漢卿這個玩伴加書童,脫脫府裏的男女老幼都尊敬有加。而難得的是,李漢卿從來不恃寵而驕,總是心甘情願地以奴才自居,仿佛隻有這樣,才會讓他自己感到舒坦一般。

    這次,他又果斷地跪了下去,哽咽著回應,“大人從沒把李四當奴才,但李四卻不能忘本。所以漢卿兩個字,大人還請千萬不要再叫了。否則,李四就再也沒臉留在府中了!”

    “也罷,隨你!”見他說得如此情真意切,脫脫隻好滿足他的心願,“反正名字隻是個稱謂。在家裏,你是我的書童,在外邊,你就是我府上的第一管家。即便偶爾外出公幹,無論多久,這個位置,始終給你留著!”

    “大人如此相待,李四若是再不粉身以報,就不是人了!”李四又磕了個頭,自己從地上爬起來,紅著眼睛回應。

    “你已經做得夠好了!”脫脫笑了笑,輕輕點頭。“朝廷派出那麼多探子,報回來的消息,全都是賊兵勢力大,賊人有當地百姓襄助,來去飄忽等等廢話。隻有你,能把前因後果說得這麼清楚。比也先帖木兒給我信上,說得都清楚!”

    “也先主人是當局者迷!”李四想了想,不敢居功,主動替打了敗仗的也先帖木兒解釋。

    “什麼當局者迷啊,他根本不是個打仗的料子,偏偏逞能。我勸過他,他又覺得我這個當哥哥的是在耽誤他的前程!”脫脫又笑了笑,不屑地撇嘴。

    弟弟也先帖木兒是個好文官,好禦史,卻絕不是個好統帥。但是不把兵權交到他手上,自己的右相位置,就始終不見安穩。所以當初無奈之中,隻能兩害相權取輕,誰料帖木兒卻連汴梁都沒守住,丟光了三十萬大軍,隻帶著幾千親信逃回到黃河北麵。

    這下好了,朝廷中那些短視的家夥,正瞅找不到自己的把柄呢。弄權誤國,任人唯親,洋賊自重。什麼有的沒的罪名,一股腦全扣過來了。而那妥歡帖木兒陛下,自幼又是個受盡了權臣欺淩的,最怕重現當年噩夢。沒吃這個大敗仗之前,還想消減相權呢,吃了這個大敗仗後,削起來更加名正言順。

    “是紅巾賊憑著火器犀利,打了也先一個措手不及!”作為一個忠心耿耿的奴才,李四絕不肯說主人半句壞話。想了一會兒,再度把話頭引到淮安軍身上。

    “你說這話,我信。可我怎麼拿這個理由去說服皇上啊?”脫脫看了他一眼,無奈地歎氣。“那淮安賊,隻出動了三千人。而劉福通是十五萬,芝麻李五萬,趙君用三萬。誰是主力,誰是幫手,幾乎一目了然。我去跟皇上說,劉福通的十五萬大軍不足為懼,朱八十一的三千兵馬是罪魁禍首。皇上還不當場就跟我掀了桌子?”

    “可事實就是如此啊!”李四指了指自己親筆寫的密報,苦苦堅持,“當時劉福通和也先主人隔著沙河對峙了一個半月,其實雙方都已經成了疲兵。從淮安來的那支紅巾賊,人數雖然隻有三千,卻帶了四十門火炮。半夜弟兄們正熟睡的時候,四十門大夥一起轟過來,能不炸營麼?要怪,隻能怪鞏卜班,他一個老行伍,居然建議也先主人將營盤紮在河岸邊上!”

    “鞏卜班死了,人死了,一了百了。而也先卻還活著。皇上一直不肯治他的罪,就是等著老夫認罪呢!”類似的話,脫脫今晚已經聽好幾遍。又看了李四一眼,不耐煩地強調。

    “人雖然死了,但罪責不能不負!”李四被瞪得愣了愣,聲音迅速變低,“紅巾賊的炮,至少能打三百五十步遠。而他的營盤,距離河灘隻有一百五十步。紅巾賊半夜把火炮用船拉著悄悄靠岸,巡夜的弟兄根本不可能發現!皇上若是不信,大人可以帶著皇上去軍械局驗炮。即便是咱們自己仿製的銅炮,裝上屬下派人重金收購回來的黑色火藥,也能打三四百步遠!”

    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讓妥歡帖木兒陛下親眼看一看新式火炮的威力,他就會明白哪個方向才應該是朝廷下一步用兵的重點。而明白了火炮的威力,就知道也先帖木兒敗得其實有情可原,遷怒自己的心思,也會減輕一些。

    想到這兒,脫脫輕輕舒了口氣。看著李四的眼睛,低聲詢問,“你重金收購回來的火藥還剩下多少?咱們這邊的軍械局,能仿製得出來麼?”

    “已經給製造火藥的匠戶們說清楚了,半個月之內如果能拿出配方,每人賞銀百兩。如果半個月之內配不出同樣的火藥來,耽誤一天砍一顆人頭,直到殺光所有人為止!”李四表情立刻開始發冷,嘴裏發出毒蛇吐信一樣的聲音。

    “嗯!”脫脫眉毛微微一跳,旋即明白李四做得有道理。軍器局的那幫匠戶,是全國搜羅來的翹楚,沒理由徐州工匠們能配製出來的火藥,他們卻配製不出來。所差的,就是對雇主的耿耿忠心罷了。相信在鋼刀之下,能逼得他們全力以赴。

    “屬下派在紅巾軍裏的臥底,已經打聽清楚了。那邊掌握負責配製火藥的,都是幾個主將的身邊人,而不是什麼能工巧匠,所以配方,肯定不會太複雜。無非是硫、硝、碳這三樣主料的成分變化,外加少許輔料而已。並且工匠們也用漂洗法驗證過,紅巾賊的火藥裏邊,恐怕連火油、巴豆、砒霜這些輔料都沒有,很可能,就是硫、硝、碳粉三樣!”

    “如果真如你說判斷,兩個月之內,咱們的火炮,也能推到戰場上了!”脫脫聞聽,精神大為振作。拳頭緊握,在半空中揮來揮去。

    “也許用不了兩個月!”李四想了想,非常自信地回應,“軍器局的工匠們,是用精鋼鋸,將屬下重金收購回來的那門火炮,從中刨開來,原樣仿製的。雖然造出來的比原來那門笨重了些,也容易炸膛。但屬下讓他們把名字都刻在炮身上,並且第一炮都由他們自己親手點火。想必他們不會主動找死!”

    “這個辦法好!這個辦法好!”脫脫摸了一下李四的後腦勺,連聲讚許,“可惜你出身寒微了些,否則,去做個軍器監都綽綽有餘。”

    李四比他高出了大半頭,為了讓他摸得舒服些,故意彎下了膝蓋,笑著回應,“有道是,宰相家的門房四品官。軍器監也不過是正四品,說實話,李四真不稀罕。李四寧願永遠跟著老爺,做個宰相家的門房!”

    他永遠做宰相家的門房,即意味著脫脫將永遠當宰相。這個馬屁拍得,可是水平非同一般的高。大元右丞相脫脫聽了,果然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小子啊,這張嘴能把死人說活了。好,我就盡力做一輩子宰相,讓你做一輩子四品書童。咱們主仆兩個,這輩子有始有終。”

    “謝老爺洪恩!”李四再度跪下去,作勢欲拜。

    脫脫一把將其拉起來,笑著搖頭,“別拜,別拜,老夫跟你自幼相交,不差你這兩個頭。對了,你剛才說咱們的炮又重又容易炸膛,到底跟紅巾賊的炮差距有多大。你說實話,別老拿好聽的安慰我!”

    “這可就難說了!”李四想了想,皺著眉頭回應,“大人你可能不知道,同是四斤炮,在不同人手裏,得到的消息卻是完全兩個樣子。有的紅巾賊那邊,據說打上十幾炮,就會炸膛。有的卻說,連續打二三十炮都沒問題。還有人說,他們那邊就從沒炸過。另外,淮安賊的四斤炮,也做得一批比一批精良。非但越來越不容易炸膛,炮的重量,也在不斷減輕!”

    “不斷減輕?他們怎麼做到的?”脫脫剛剛舒展的眉毛,立刻又皺成了一個疙瘩。

    火炮威力的確大得驚人,但每一門炮的造價,也的確高得嚇人。基本上要由含銅九成左右的青銅製造。一門發射四斤彈丸的炮,需要六百多斤青銅。如果用這些銅料來鑄造銅錢的話,即便是最標準的銅六鉛四錢,都能鑄造二百多貫。再加上火耗,一門青銅炮的造價竟高達三百餘貫,絕對是個燒錢的大坑。

    而紅巾軍那邊,卻能在加強火炮壽命的同時,不斷減輕火炮的重量。這意味著他們每造一門炮,都能比大元這邊少花四五貫。長期這樣下去,光是耗,也能把大元朝廷耗得筋疲力竭!

    “屬下也不知道他們怎麼弄的。估計是熟能生巧吧!據探子們送回來的消息,上個月光是給劉福通一家,他們就提供了一百二十門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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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六章  工業

    “一百二十門炮?”脫脫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一百二十門炮,他一個月造的?大都這邊呢?中書省的幾個軍器局加起來,每月一共能造多少門?”

    “大都軍器局上個月一共早了四十門。試炮時毀了五門,還剩三十五門。其他幾個軍器局全都加起來,差不多也是三十門左右。”李四早有準備,如數家珍般低聲回應。

    “七十門!少了些,不過剛開始,也算可以了,關鍵是要把火藥配方盡早弄清楚!”脫脫聞聽,安慰地吐氣。然後想起淮安光是給劉福通就能提供一百二十門火炮,剛剛興奮起來的眼神迅速又黯淡下去,“淮安那邊是一個月造的麼?加上給芝麻李、布王三這些人的,他們一個月,恐怕能造二百門炮吧!”

    “他們的可怕之處就在這裏!”李四想了想,鄭重回應,“據幾個探子的密報彙總起來,上個月,淮安那邊至少向外賣出了二百五十門火炮。就算在此前有些存貨,他們每個月所能造出的炮數,恐怕也在一百五十門之上。那朱屠戶下手又黑,每門炮,他至少要賺一半的利錢。一百五十門炮,他至少能賺到七萬五千斤銅,折錢兩萬餘貫。長此以往,光是賣炮,他就富甲天下了!”

    朱屠戶向友軍出售的銅炮,價格為每門一千斤紅銅,或者等值的糧食、生鐵。這個數字,脫脫是早就知道的。而淮安那邊,每門炮的重量,已經從最初的五百七八十斤,降到了五百三十出頭。這也就意味著,淮安城每向外賣一門炮,賺到的材料就差不多夠給自己再造一門。按每月一百五十門炮估計,一年以後,淮安城頭就能堆上一千兩三百門炮。到時候甭說率軍去攻城了,就是連城牆根兒,恐怕都沒人能靠得近!

    正是不算不知道,一算嚇一跳。約略估算了一下淮安軍的發展速度,脫脫立刻就明白先前李四的急切心情了。咬了咬牙,低聲道,“你今晚的話,明天老夫會如實向陛下轉述。就是拚著被人彈劾,老夫也要勸陛下把用兵的重點指向兩淮!”

    “大人英明!”李四終於如願以償,拉著長聲,大拍脫脫的馬屁。

    “英明個狗屁,守著全天下最好的工匠,拿著全天下最充裕的材料,居然造炮都造不過一個屠戶!”脫脫白了他一眼,悻然回應,“咱門這邊能再快一點麼?雖然打仗未必完全依靠火炮,但咱們以傾國之力,卻被賊人用一座城池就比了下去,聽起來總是讓人心裏不太舒服!”

    “主要是一開始不懂得如何造,慢慢的,速度倒也能提上去!”這個問題,李四可沒敢立刻回答。而是想了好一會兒,才低聲解釋道,“軍器局那邊,小的曾經親自去盯過。關鍵是泥模幹得太慢,即便哪文火烤著,也得十天或者半個月才敢用。否則,一旦築炮時,泥模未幹,水汽就會衝進銅汁裏。這樣造出來的炮,根本不能用,第一次試炮就會炸膛!”

    “噢!是這樣啊!”對於具體鑄造細節,脫脫了解得不多。但從李四的描述中,他也多少能明白問題關鍵所在,“那能不能一次多造些泥模,分批慢慢幹著。這批用完了,下一批也就頂上來的,速度自然就能趕上淮安那邊!”

    “大人英明!”李四又拍了一句馬屁,連連點頭,“大人雖然沒親眼看見他們造炮,卻比那些軍器監,軍器丞門都高明多了,一句話就說到了點子上。屬下前幾天去軍器局時,也是這麼跟他們交代的。他們已經照著做了,打算提前先屯幾千個泥範出來,需要時,隨時都可以用!”

    “嗯!”脫脫手捋胡須,再度滿意地點頭。然而,很快,他的思維就又跳到了對手那邊,“朱八十一拿下淮安多長時間了?”

    “差不多三個月了吧!”李四如果放到後世,絕對是一個超級秘書。想都不想,便給出了答案。

    “也就是說,他在淮安城一安定下來,就立刻造了幾百個或者上千個泥範備用。然後一批批造炮,一批批地再造泥範,已經輪換開了!”脫脫想了想,猶豫著推測。

    “小的估計是這樣。那朱八十一小屠戶出身,向來懂得精打細算。而淮安城裏頭,又有很多做首飾和各類酒器、擺件兒的匠人。剛好都被他拉入軍中,一起去鑄造火炮!”

    “嗯,應該是這樣!”脫脫點了點頭,對李四的推斷表示讚同。“他之所以拚了命去偷襲淮安,恐怕除了看上了城裏邊的鹽稅之外,就是衝著工匠們去的。不過淮安城的工匠數量再多,手藝再巧,恐怕也跟大都城這邊沒法比。你明天拿老夫手諭,把懷柔那邊的鐵工匠戶全都調到大都城的軍器局中。然後就給我盯在那裏。老夫就不信,老夫集傾國之力,還造不出一模一樣的大炮來!”

    “是!”李四立刻躬身領命。

    看到他一板一眼的模樣,脫脫笑了笑,繼續說道,“至於朝廷的下一步發兵方向,就交給老夫去跟皇上關說。咱們兄弟倆一內一外,就是拚了性命,也要撐起大元這片殘山剩水!”

    “這是!”李四愣了愣,紅著眼睛點頭。殘山剩水這四個字,可用得實在有失妥當。然而看到脫脫才四十出頭,就已經花白了的頭發。忍了又忍,他最終還是把提醒的話憋回了肚子裏。

    他們主仆二人,都是蒙元帝國的一流人物。看到了火炮的威力,就試圖仿製,並且堅信大元朝憑借著人數和材料雙重優勢,能迎頭趕上。然而,他們卻不知道,工業和科技的進步,並不是靠人頭堆,就能堆出來的。人數上的優勢,隻是在初期,能形成一定的規模效應。但規模效應發揮到一定程度,如果沒有技術上的進步和生產組織水平上的提高,產品數量和質量反而呈逆向增長,讓生產組織者始料不及。

    作為半個工科技術宅,朱八十一其實對大規模生產管理方麵,懂得也不太多。然而他所知道的那些至鱗片抓的東西,在後世也許是常識,在這個時代,卻是天書秘籍。稍加變通,就能給淮安軍原始的工業生產帶來爆炸性的影響。

    比如說一個很簡單的流水化作業,朱大鵬那個時代,隨便找一家十個人以上規模的鄉鎮加工企業,都肯定自然而然地采用。誰都不覺得有什麼稀奇。而稍加變通之後拿到淮安將作坊裏頭,卻讓讓生產效率足足提高了三倍。以至於才用了半個月,黃老歪就逼著麾下所有工頭們拿各自的全家老小性命起誓,如有泄漏,可被淮安軍誅殺全族,屆時絕對不喊半句冤枉。

    再比如說,四個時辰一班,三班輪換生產。對於習慣於每天一幹就是七到八個時辰的匠戶們說,簡直就是消極怠工。然而當他們真的被組織起來,開始倒班的時候。才發現這種幹活的方式,可以讓單日產量提高一倍都不止。而相對而言,四個時辰倒班幹活,比每天熬上七到八個時辰,還是要輕鬆不少。

    再比如說非關鍵部件外包,在朱大鵬的那個時代,幾乎是所有企業的必然選擇。但是在這個時代的淮安,卻連焦玉這種頂級大匠師,都表示無法接受。然而當朱八十一固執己見,將火槍的木托,炮車的車輪,以及板甲、胸甲上的零碎東西,都委托給城裏的手工作坊之後,大夥卻發現,這樣做,反而會讓將作坊自身,將精力全放在主要部件上。產量和質量,都得到了大幅提升。

    林林總總,諸如此類的東西還很多。總之,在不知不覺間,蝴蝶翅膀的煽動頻率,已經逐漸加快。朱八十一肚子裏那些東西,在不斷改變的淮安軍,改變著淮安城。而這些看似細小且淩亂的變化,又以淮安城為中心,不斷向外擴散開去。影響著整個徐州紅巾,影響河南江北行省的各路義軍,影響著這個時代的整個中國。

    憑心而論,蒙元帝國的野蠻統治,對華夏的人文精神,造成巨大大的破壞。但是蒙元帝國卻與某個時空上的辮子帝國不一樣,他們並不拒絕技術的進步。相反,他們還會將所征服地區的工藝和技術彙總起來,最大可能地應用到軍事和城市建設當中。

    很多技術方麵的積累,其實已經到了臨界狀態。隻要有人能輕輕捅破那一層窗戶紙,就能帶來天翻地覆的變化。而這層窗戶紙,如果沒人去捅破的話,卻足以繼續擋住人類的腳步上百年。

    正如淮安軍賴以成名的黑火藥,從盛唐到兩宋再到元末,被當作軍中利器用了幾百年,各類配方也是數以百計。但如果沒有朱八十一的出現,要再過十餘年,才能被簡化為硫磺、硝石和炭粉三物混合。而被歸納出最接近於完美比例,還要再等到遙遠的戚家軍時代,才終於成為塵埃落定。

    蝴蝶翅膀的輕輕煽動中,朱八十一醒來了。

    蝴蝶翅膀的輕輕煽動中,朱八十一走到了淮安。

    蝴蝶翅膀的輕輕煽動中,朱八十一開始施展自己最擅長的東西,將無一個巨大的手工作坊和無數個微小的手工作坊,緩緩推向工業時代。

    一個前所未有的風暴眼,在黃河與淮河的交彙點上,悄悄地誕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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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五十七章  機床

    “吱——”匠師錢十五狠狠地吹響哨子,黝黑的臉孔板得緊緊,仿佛眼前正麵對著千軍萬馬。

    四名上身精赤的鐵匠學徒迅速躬下身,用杠子抬著剛剛鑄好的銅炮,邁動小碎步,向不遠處一個長長的石頭麵兒台子走去。炮身還未完全冷卻,將穿過前後炮耳的鐵鏈燙得熱氣蒸騰。四名學徒也是大汗淋漓。每個人卻都不敢騰出手去擦,唯恐一分神,讓炮身發生傾斜,碰到自己或者同伴身上。

    碰上,至少得丟半條命。銅炮的重量不大,隻有五百三十多斤,哪怕完全壓在一個人身上,也未必能將其壓死。但銅炮的溫度,卻高得怕人,隨便蹭一下就是一股焦糊味道,若是不小心給碰了個結實,一條小命就宣告交代了,縱使是神仙也救不回來。

    光是上個月,就有六名學徒因為幹活時走神被活活燙死,還有三個人沒有當場死去,至今還躺在色目人開的醫館裏活受罪。但是前來將作坊應募當學徒的人,還是絡繹不絕。無他,這裏當學徒不但管飯,而且還給工錢。待到兩年學徒期結束,就可以拿到正式工的俸祿。要是不小心祖墳冒了煙,被破格提拔為匠師乃至大匠師,那可是幾輩子吃穿都不愁了。

    雖然做了匠師之後就行動不自由些,但你看看眼下淮安城裏,花錢最大手大腳的那些敗家娘們兒,有幾個不是靠著當匠師的男人?就連淮安城的三姑六婆,都眾口一詞地將匠師當作挑女婿的首選。還總結出幾個最讓女人動心的條件,“第一,掙錢多。第二,吃穿都有作坊管著,花得少。第三,每天不是白班就是夜班,忙得像陀螺一樣,絕對不用擔心他們出去逛賭場和窯子”

    “吱——吱——!”錢十五哨子聲又響了起來,命令學徒停住腳步。走上前,用手指蹭了一下台麵兒上的生鐵軌道,他大聲命令,“老劉,滑車擦好沒有,上滑車,趕緊著!”

    “來了,來了,來了!”有名絡腮胡子的老工匠,指揮著兩名學徒,將一架下麵帶著四個輪子的鐵滑車快速擺在軌道上,“擦了三遍,保證上麵幹淨得能滑倒蒼蠅!”

    “就你話多!”錢十五不高興地數落了一句,隨即快速將頭轉向抬炮的學徒們,“趕緊把火炮放進滑車裏,快。趙大趙二,你們兩個固定前麵的炮耳朵。張五、許六,你們兩個固定後炮耳。老劉,你帶著兩個徒弟負責墊平車身。”

    六名學徒,一個工匠師傅,在他的指揮下,手腳麻利地將銅炮放進鐵滑車裏,用穿過炮耳的鐵鏈,與滑車上的鎖孔牢牢捆死。預先製造的三角形墊塊被小心翼翼地塞到火炮前端與滑車接觸處,炮口一分分抬高,抬穩,炮管與軌道盡頭的磨石對成一條直線。工匠老劉再度目測了一次,確信炮管已經完全水平。深吸一口氣,將大團大團的泥巴,塞進滑車與火炮之間的縫隙。

    “嗤嗤嗤——!”膠泥被燙得白煙滾滾,有股畜生尿液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刺激得人兩眼通紅。匠士錢十五、工匠劉老實、以及眾學徒們,卻誰也顧不上揉眼睛。目光緊緊盯著軌道盡處的磨石。

    磨石前端呈橢圓型,最大直徑與炮膛相等。磨石後半段,卻**在一根又粗又直的鐵棍上。鐵棍長約六尺左右,尾端與一根更粗的鐵棍鍛接在一起。那根更粗的鐵棍則穿過幾個精鐵支架和一堵薄薄的牆壁,通向工棚外麵,那輛足足有兩層樓高的大水車。

    “吱——!”錢十五的哨子又響了一聲。大夥手臂同時用力,推著滑車緩緩向磨石靠去。炮口與磨石貼近,貼近,一點點貼近。突然,刺耳的摩擦聲響了起來,令所有人五腑六髒攪在一起,上下翻滾。金色的火花緊跟著從炮口噴出,絢麗奪目。

    “吱——吱——吱——”錢十五的哨子聲變了調子,短促而激越。一個匠師、一個工匠、六名學徒。緊隨著哨子的節奏,繼續將火炮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全神貫注,目不轉睛。

    汗水像小河般,從每個人古銅色的皮膚上淌過,被火花照亮,散發出魅惑的色澤。腳下的鞋子很快就被打濕了,鋪了石板的地麵也開始發滑。他們卻不敢停頓,不敢低頭,繼續用盡全身力氣將滑車向前推,棱角分明的麵孔上,散發著創造者特有的虔誠。

    “咚——!”炮口與鐵軌盡頭的擋板碰了一下,發出空蕩蕩的聲響。錢十五臉色一喜,迅速將哨子掉了個頭,從另外一端吹響,“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

    眾人跟著哨子聲,開始推動鐵車大步後退。紅星還從炮口裏向外冒,卻比先前已經黯淡了許多。猛然,炮口處又亮了一下,竄出一條金色的河,隨即,炮身與磨石完全脫離的接觸,在慣性的作用下,迅速向來時的位置滑去。

    “老劉,測炮膛。張五、許六,去給磨石澆水,順便檢查磨石。趙大、趙二,去準備印鏨。”

    “是!”工匠和學徒們都鬆了口氣,小跑著去進行下一個環節。很快,劉老實就拿著一根牛油大蠟,和木頭打造的十字架返了回來。先舉著蠟燭,向炮口裏反複照了幾遍。然後又將木頭十字架緩緩旋轉著,向裏探去,一邊探,一邊大聲彙報,“表麵檢查光滑!前段探測沒感覺到毛刺。中段也沒毛刺,末段,末段靠近炮尾處,有兩,三,有四處凸起。從炮口看不清楚,需要拿到外邊去手工打磨。”

    “好,趙大,趙二,給炮管打上咱們這個組的編號!送到下個工棚去。老劉,你帶人繼續清理滑車!張五,許六,你們兩個去上個工棚瞄一眼,他們的下一輪炮管,什麼時候開鑄?”錢十五一邊提筆在本子上記錄,一邊繼續大聲吩咐。

    “是!”學徒們興高采烈的答應著,在炮尾處鏨上,“二號棚、十五、錢”字樣,然後將炮管從滑車上卸下來,裝進手推車,送往下一個工棚。工匠劉老實則把清理滑車的事情交給徒弟,自己四下瞄了瞄,悄悄地湊到匠師錢十五的麵前,用非常小的聲音詢問,“錢匠,您說,這個月底,咱們能拿多少花紅!”

    “花紅,花紅,花紅,花紅你個頭啊!”匠師錢十五將手中賬本朝他腦袋狠狠砸了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老劉,你多想想正經事情行不行?這個月,咱們組已經被退回來三根炮管了,再多一根,我他奶奶的就得降級當普通工匠,你老劉就得重新去當學徒。這麼大歲數去當學徒,你不覺著寒磣得慌啊!”

    “那,那不是因為上夜班,不,不習慣麼?”工匠老劉閃了兩步,揉著被砸紅的腦門兒低聲辯解。“況且咱們組雖然有三根炮管被退了回來,可也比別人多做了七根呢。扣掉那三根返工的不算,還多四根呢!”

    “我的劉大爺,跟你說多少次了,賬不能這麼算!”錢十五給氣得兩眼發黑,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大聲求肯,“多做幾根,隻是多賺了幾根炮管錢。但萬一在試炮時炸了膛,你就不光把咱們這個組的飯碗,連同前一班築炮的和後一班負責手工精磨的,都給砸了。到時候,即便我不找你麻煩,他們也得找你!”

    “他們敢,三號棚的王禿子,當初進作坊考試時,還是我招的他呢。按輩分,他得叫我一聲師父!”劉老實把眼睛一瞪,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但是很快,他就像泄了氣的癩蛤蟆一樣,軟了下去。又迅速四下看了看,以更低的聲音詢問,“我說錢匠,錢匠師,黃老歪他不會真下狠手吧。咱們可是最早跟了他的人!”

    “關鍵是,人家淮安招的這批,用起來比咱們更順手!”錢十五看了他一眼,很無奈的歎氣,“您老當年是打鋤頭的,我是跟著我爹打門環,獸頭、和鎖頭的。咱們都不算精細手藝。而人家淮安這邊,要麼就是打簪子,打頭花的,要麼就是做金鏈子,銀鐲子,銅鏡子的。最不濟,也是做酒壺,銀盞和青銅夜壺的。手底下的活,那叫一個細發。再用上咱們都督和焦大匠弄出來的這些水錘,水鑽,橫豎磨床,你想想,做出來的東西,能差得了麼?”

    “那,那咱們,咱們就眼睜睜地讓後來的人爬腦袋上去!”劉老實歎了口氣,喃喃的抗議。

    “不想讓別人爬頭頂上,咱們自個兒就得多下力氣!”錢十五又用賬本敲了他一下,低聲訓斥,“平時幹活認真點兒。下了班後,也別老想著到處胡混。抓緊時間養足了精神,等著接下一個班。咱們都督最公道,隻要你手底下出活,他絕對不會虧待你。啊,都督。都督又來看咱們了。趕緊給我站起來,把臉擦幹淨了。都督朝咱們這邊過來了,馬上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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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38:30 |只看該作者
一百五十七章  機床

    “吱——”匠師錢十五狠狠地吹響哨子,黝黑的臉孔板得緊緊,仿佛眼前正麵對著千軍萬馬。

    四名上身精赤的鐵匠學徒迅速躬下身,用杠子抬著剛剛鑄好的銅炮,邁動小碎步,向不遠處一個長長的石頭麵兒台子走去。炮身還未完全冷卻,將穿過前後炮耳的鐵鏈燙得熱氣蒸騰。四名學徒也是大汗淋漓。每個人卻都不敢騰出手去擦,唯恐一分神,讓炮身發生傾斜,碰到自己或者同伴身上。

    碰上,至少得丟半條命。銅炮的重量不大,隻有五百三十多斤,哪怕完全壓在一個人身上,也未必能將其壓死。但銅炮的溫度,卻高得怕人,隨便蹭一下就是一股焦糊味道,若是不小心給碰了個結實,一條小命就宣告交代了,縱使是神仙也救不回來。

    光是上個月,就有六名學徒因為幹活時走神被活活燙死,還有三個人沒有當場死去,至今還躺在色目人開的醫館裏活受罪。但是前來將作坊應募當學徒的人,還是絡繹不絕。無他,這裏當學徒不但管飯,而且還給工錢。待到兩年學徒期結束,就可以拿到正式工的俸祿。要是不小心祖墳冒了煙,被破格提拔為匠師乃至大匠師,那可是幾輩子吃穿都不愁了。

    雖然做了匠師之後就行動不自由些,但你看看眼下淮安城裏,花錢最大手大腳的那些敗家娘們兒,有幾個不是靠著當匠師的男人?就連淮安城的三姑六婆,都眾口一詞地將匠師當作挑女婿的首選。還總結出幾個最讓女人動心的條件,“第一,掙錢多。第二,吃穿都有作坊管著,花得少。第三,每天不是白班就是夜班,忙得像陀螺一樣,絕對不用擔心他們出去逛賭場和窯子”

    “吱——吱——!”錢十五哨子聲又響了起來,命令學徒停住腳步。走上前,用手指蹭了一下台麵兒上的生鐵軌道,他大聲命令,“老劉,滑車擦好沒有,上滑車,趕緊著!”

    “來了,來了,來了!”有名絡腮胡子的老工匠,指揮著兩名學徒,將一架下麵帶著四個輪子的鐵滑車快速擺在軌道上,“擦了三遍,保證上麵幹淨得能滑倒蒼蠅!”

    “就你話多!”錢十五不高興地數落了一句,隨即快速將頭轉向抬炮的學徒們,“趕緊把火炮放進滑車裏,快。趙大趙二,你們兩個固定前麵的炮耳朵。張五、許六,你們兩個固定後炮耳。老劉,你帶著兩個徒弟負責墊平車身。”

    六名學徒,一個工匠師傅,在他的指揮下,手腳麻利地將銅炮放進鐵滑車裏,用穿過炮耳的鐵鏈,與滑車上的鎖孔牢牢捆死。預先製造的三角形墊塊被小心翼翼地塞到火炮前端與滑車接觸處,炮口一分分抬高,抬穩,炮管與軌道盡頭的磨石對成一條直線。工匠老劉再度目測了一次,確信炮管已經完全水平。深吸一口氣,將大團大團的泥巴,塞進滑車與火炮之間的縫隙。

    “嗤嗤嗤——!”膠泥被燙得白煙滾滾,有股畜生尿液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刺激得人兩眼通紅。匠士錢十五、工匠劉老實、以及眾學徒們,卻誰也顧不上揉眼睛。目光緊緊盯著軌道盡處的磨石。

    磨石前端呈橢圓型,最大直徑與炮膛相等。磨石後半段,卻**在一根又粗又直的鐵棍上。鐵棍長約六尺左右,尾端與一根更粗的鐵棍鍛接在一起。那根更粗的鐵棍則穿過幾個精鐵支架和一堵薄薄的牆壁,通向工棚外麵,那輛足足有兩層樓高的大水車。

    “吱——!”錢十五的哨子又響了一聲。大夥手臂同時用力,推著滑車緩緩向磨石靠去。炮口與磨石貼近,貼近,一點點貼近。突然,刺耳的摩擦聲響了起來,令所有人五腑六髒攪在一起,上下翻滾。金色的火花緊跟著從炮口噴出,絢麗奪目。

    “吱——吱——吱——”錢十五的哨子聲變了調子,短促而激越。一個匠師、一個工匠、六名學徒。緊隨著哨子的節奏,繼續將火炮向前推,向前推,向前推。全神貫注,目不轉睛。

    汗水像小河般,從每個人古銅色的皮膚上淌過,被火花照亮,散發出魅惑的色澤。腳下的鞋子很快就被打濕了,鋪了石板的地麵也開始發滑。他們卻不敢停頓,不敢低頭,繼續用盡全身力氣將滑車向前推,棱角分明的麵孔上,散發著創造者特有的虔誠。

    “咚——!”炮口與鐵軌盡頭的擋板碰了一下,發出空蕩蕩的聲響。錢十五臉色一喜,迅速將哨子掉了個頭,從另外一端吹響,“噓——噓——噓,噓——噓——噓,噓——噓——噓”

    眾人跟著哨子聲,開始推動鐵車大步後退。紅星還從炮口裏向外冒,卻比先前已經黯淡了許多。猛然,炮口處又亮了一下,竄出一條金色的河,隨即,炮身與磨石完全脫離的接觸,在慣性的作用下,迅速向來時的位置滑去。

    “老劉,測炮膛。張五、許六,去給磨石澆水,順便檢查磨石。趙大、趙二,去準備印鏨。”

    “是!”工匠和學徒們都鬆了口氣,小跑著去進行下一個環節。很快,劉老實就拿著一根牛油大蠟,和木頭打造的十字架返了回來。先舉著蠟燭,向炮口裏反複照了幾遍。然後又將木頭十字架緩緩旋轉著,向裏探去,一邊探,一邊大聲彙報,“表麵檢查光滑!前段探測沒感覺到毛刺。中段也沒毛刺,末段,末段靠近炮尾處,有兩,三,有四處凸起。從炮口看不清楚,需要拿到外邊去手工打磨。”

    “好,趙大,趙二,給炮管打上咱們這個組的編號!送到下個工棚去。老劉,你帶人繼續清理滑車!張五,許六,你們兩個去上個工棚瞄一眼,他們的下一輪炮管,什麼時候開鑄?”錢十五一邊提筆在本子上記錄,一邊繼續大聲吩咐。

    “是!”學徒們興高采烈的答應著,在炮尾處鏨上,“二號棚、十五、錢”字樣,然後將炮管從滑車上卸下來,裝進手推車,送往下一個工棚。工匠劉老實則把清理滑車的事情交給徒弟,自己四下瞄了瞄,悄悄地湊到匠師錢十五的麵前,用非常小的聲音詢問,“錢匠,您說,這個月底,咱們能拿多少花紅!”

    “花紅,花紅,花紅,花紅你個頭啊!”匠師錢十五將手中賬本朝他腦袋狠狠砸了一下,大聲說道,“我說老劉,你多想想正經事情行不行?這個月,咱們組已經被退回來三根炮管了,再多一根,我他奶奶的就得降級當普通工匠,你老劉就得重新去當學徒。這麼大歲數去當學徒,你不覺著寒磣得慌啊!”

    “那,那不是因為上夜班,不,不習慣麼?”工匠老劉閃了兩步,揉著被砸紅的腦門兒低聲辯解。“況且咱們組雖然有三根炮管被退了回來,可也比別人多做了七根呢。扣掉那三根返工的不算,還多四根呢!”

    “我的劉大爺,跟你說多少次了,賬不能這麼算!”錢十五給氣得兩眼發黑,用力拍著自己的腦袋,大聲求肯,“多做幾根,隻是多賺了幾根炮管錢。但萬一在試炮時炸了膛,你就不光把咱們這個組的飯碗,連同前一班築炮的和後一班負責手工精磨的,都給砸了。到時候,即便我不找你麻煩,他們也得找你!”

    “他們敢,三號棚的王禿子,當初進作坊考試時,還是我招的他呢。按輩分,他得叫我一聲師父!”劉老實把眼睛一瞪,七個不服八個不忿。但是很快,他就像泄了氣的癩蛤蟆一樣,軟了下去。又迅速四下看了看,以更低的聲音詢問,“我說錢匠,錢匠師,黃老歪他不會真下狠手吧。咱們可是最早跟了他的人!”

    “關鍵是,人家淮安招的這批,用起來比咱們更順手!”錢十五看了他一眼,很無奈的歎氣,“您老當年是打鋤頭的,我是跟著我爹打門環,獸頭、和鎖頭的。咱們都不算精細手藝。而人家淮安這邊,要麼就是打簪子,打頭花的,要麼就是做金鏈子,銀鐲子,銅鏡子的。最不濟,也是做酒壺,銀盞和青銅夜壺的。手底下的活,那叫一個細發。再用上咱們都督和焦大匠弄出來的這些水錘,水鑽,橫豎磨床,你想想,做出來的東西,能差得了麼?”

    “那,那咱們,咱們就眼睜睜地讓後來的人爬腦袋上去!”劉老實歎了口氣,喃喃的抗議。

    “不想讓別人爬頭頂上,咱們自個兒就得多下力氣!”錢十五又用賬本敲了他一下,低聲訓斥,“平時幹活認真點兒。下了班後,也別老想著到處胡混。抓緊時間養足了精神,等著接下一個班。咱們都督最公道,隻要你手底下出活,他絕對不會虧待你。啊,都督。都督又來看咱們了。趕緊給我站起來,把臉擦幹淨了。都督朝咱們這邊過來了,馬上就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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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38:47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五十八章  老婆找上門

    “呃!”劉老實打了一個激靈,臉上的疲懶表情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朱八十一他經常能見到,特別是打下淮安之後這三個多月,幾乎每隔一兩天,大夥都能看到那張憨憨的笑臉。然而在朱八十一麵前,即便是最疲懶的工匠,也不敢偷奸耍滑。無他,大夥能過上今天的好日子,全托了都督大人的福。做人不能不講良心,如果不是朱都督帶著大夥一起造甲造炮,大夥恐怕忙活上一整年,也落不下百十個銅子。哪可能像現在,管吃,管穿,每月除了工錢之外還有花紅可以拿回家?

    人和野獸之間很大的一個區別就是,人都有良心。特別是從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困窘狀態,一下子就被拉到豐衣足食境地,恐怕他們一輩子,都無法會忘記這份恩情。

    不光是劉老實,將作坊裏的絕大多數工匠都如此,從內心深處感激著朱八十一。如果將眼下淮安城裏的各色人等,按照對朱八十一的忠誠度排一個號,作為一個整體,工匠門恐怕還要排在武將和讀書人前麵。畢竟後兩者,亂世當中投到別人麾下還照樣能受到倚重。而工匠們,在朱八十一這裏和在別人那,待遇和地位卻是天壤之別。

    “都督,都督!”“都督您來了!”“都督來了!”其他發覺朱八十一到來的匠師和工匠、學徒們,也紛紛主動打招呼。由於采用了流水線操作方式和大量的水力機械,專門負責炮管內部粗磨的炮字二號工坊,並不是很繁忙。很多時候,都是人在站著等一號工坊的鑄件,而不是讓鑄件兒在等人。

    在沒有精確計時設備的條件下,出現這種情況是難免的事情。畢竟讓人閑上一會兒,大夥還能趁機恢複一下體力,不會造成太大的損失。而炮管鑄好後如果不趁熱磨膛的話,待其完全冷卻,研磨的難度就要成倍增加。並且不再適合用簡單的水力磨床,必須完全靠依賴於手工。

    “大夥該忙什麼就接著忙什麼,我隻是隨便過來看看!”朱八十一客氣地揮著手,向眾工匠門致意。受朱大鵬那部分記憶的影響,他對這個時代的工業和工程技術人員,有一種非常強烈的親近感。所以從來不在眾人麵前擺什麼淮東路大總管的架子,隻把自己當成了其中很普通的一員。

    “不忙,不忙!”眾匠師和工匠門,可做不到他這麼灑脫。紛紛紅著臉,訕訕地擺手,“不敢欺瞞都督,自打有了這水力磨床之後,磨炮的活省了至少九成。我等剛剛把上一批炮管交出去,下一批炮管送過來,至少還要再等一刻鍾呢!”

    “噢!”朱八十一想了想,輕輕點頭。“那大夥就坐下喝點茶水,天熱,別中了暑。夥房的茶水還在定時送麼?能不能讓他們再弄點綠豆湯?”

    後半句話,是對著將作坊少丞黃老歪說的。後者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回應,“啟稟都督,茶水一直燒著呢。卑職按照都督的吩咐,一直買的是新茶。綠豆湯沒有燒過,如果都督覺得那東西可以解暑,卑職這就著人去買綠豆!”

    “去買吧!別心疼錢。每天給大夥熬幾鍋,裏邊加上一點兒鹽!”朱八十一想了想,隨口補充。

    這種在二十一世紀最簡單的防暑降溫福利,聽在工匠們耳朵裏,卻又是另外一番滋味。當即,便有人屈膝跪在了石板上,叩著頭說道,“折殺了,折殺了。都督,小人是何等身份,每月大把大把在您手裏拿錢,還管吃管穿,豈敢再要綠豆湯喝?折殺了,真的是折殺了!”

    “什麼折殺不折殺了,綠豆又不算啥名貴物!”朱八十一最不喜歡別人向自己下跪,趕緊上前將大夥挨個拉起,同時大聲說道,“起來,起來,別動不動就跪。工錢是你們該拿的,要說感激,應該我感激你們才對。畢竟每一門炮,都是你們親手磨出來的!”

    “都督,都督如此仁義,我等,我等到死都不敢忘!”

    “都督,都督大恩大德,小人們粉身碎骨都無以為報,隻能,隻能”

    “都督,您老是個寬厚的。小人們如果再不盡心做事,做事,就,就天打雷劈!”

    更多的工匠紅了眼睛,哽咽著道。以前給別的東家幹活,他們也一樣能拿錢。但那時候拿錢,東家卻好像是在施舍。從來沒有任何一個東家像朱八十一這樣,切切實實地將他們當做了自己人,當做了同類。

    “大老爺們,一個個哭鼻子抹淚算什麼本事!真心想要報答都督,就多造幾根正經貨,少出幾根次品,比啥都強!”黃老歪及時吼了一嗓子,總算讓眾人都冷靜了下來。

    當即,便又有人帶頭表態,再也不敢將炮膛硬生生磨歪,否則寧願被扣光工錢。還有人紅著臉解釋,說自己上次把炮膛給磨得一邊薄,一邊厚,是當天上工前,忘了給魯班爺爺燒香。下次一定天天香火不斷,絕不敢再故意懈怠。

    無論大夥怎麼說,朱八十一隻是笑呵呵地聽著,並不指責,也不駁斥。因為他知道,大夥此刻與其說是在檢討各自的錯誤,不如說是想宣泄心中的感情。其實憑借當下的計量精度和機械應用水準,能將次品率保持在一成半左右,已經是非常難得了。畢竟除了磨床本身是水力驅動之外,其他工作都要靠匠人的徒手來完成。而這個時代的最小長度計量單位,也隻能精確到分,跟後世差了一百倍都不止。(注1)

    “其實,其實如果把磨石和磨石後邊連的那根鐵棍弄一弄,也許就能讓磨偏的情況少一些!”劉老實所在的小組這個月出的次品最多,實在拉不下臉來把責任推給鬼神。在一旁憋了半晌,忽然大聲插了一句。

    “改磨床,就你?得了吧,老劉,你又在想辦法偷懶!”眾人立刻將目光轉向他,大聲奚落。

    劉老實是跟黃老歪同期加入將作坊的老人。但是因為性子懶散,始終達不到識字超過三百的標準,所以到現在還是個普通工匠。而他那批人,絕大多數現在都通過了朱八十一設定的最低考核標準,成了匠師。所以同坊的工友們,平素都不太瞧得起他,也不認為他能想出什麼解決問題的絕招來!

    “誰,誰想偷懶了,我,我隻是,隻是覺得,光是靠手和眼睛。誰都保證不了不出歪炮!”劉老實被笑得臉紅,梗著脖子,大聲替自己辯解。

    “但是誰也沒你們組出的多!”

    “就是,就是。你一個人,都快頂我們四個組出的多了!”工匠撇著嘴,繼續笑著數落。

    “我,我可以立軍令狀,對,立軍令狀。如果,如果照著我的法子不成,都督,都督可以砍,砍我的腦袋!”劉老實被逼得狠了,幹脆把手高高地舉起來,大聲喊道。

    這下,眾人全都啞了火。整天低頭不見抬頭見的,大夥擠兌擠兌他沒任何心理壓力,可真的把他給逼到絕路上去,大夥就得內疚一輩子了。今後無論是誰見了他的家人,都得貼著牆根兒低頭走。

    “都督,在下可以立軍令狀。如果我的辦法不成,浪費了材料,您就砍我的腦袋!”唬住了眾位工友,劉老實立刻將頭轉向朱八十一,大聲重申。

    “不用你立軍令狀!”朱八十一笑著搖頭,“把你們的辦法說出來,咱們一起試。老黃,待會兒他負責磨的炮管,你另外找個人替他磨。咱們一道,聽聽他說得有沒道理!”

    “我們組的炮管,我自己來就行!”匠師錢十五趕緊插了一句,表示不需要任何外來幫助。

    “那好!”朱八十一嘉許地點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劉老實,“咱們是在這說,還是去黃少丞那說?你來定!”

    “就這吧!”劉老實知道自己能不能被破格提拔為匠師,全靠這一錘子買賣了。咬了咬牙,大聲回應,“對著實物,說得更清楚!都督,您跟我過來看!”

    說罷,他快步走到磨床旁,指著橢圓形的磨石,大聲補充,“這東西粗,後麵那根鐵棍子細,本來就容易晃動。銅炮從滑車上推過來,不用力推,磨石不往裏走。用力的話,稍不留神,就把磨石頭兒弄歪了。而熱銅又是軟的,開始根本感覺不到。等感覺到了,一根管子也就差不多被磨廢了。無論怎麼往回找,都很難再矯勻。”

    “是這麼個道理!”朱八十一雖然沒親手操作過磨床,但受朱大鵬的影響,工科思維卻非常強大。稍加琢磨,就明白劉老實把問題找在了關鍵點上。

    “所以我琢磨著,在後邊那根鐵棍子上,加上三排銅翅膀。都跟前麵那個磨石頭最寬處一樣寬,像人字那樣焊在上麵。磨石頭如果走歪了,後麵的銅翅,立刻就卡到了炮膛中。而銅跟銅,一時半會兒也蹭不壞。工匠門聽到聲音不對,立刻就可以推著滑車後退,重新再找一次軸心!”

    “這個——嗯,有道理!”朱八十一想了想,眼前迅速出現了劉老實所描述的連杆模樣。的確可以讓工匠迅速發現偏心問題,隻是造價大了些。不過比起每天都出現一、兩根磨廢的炮管,這筆投入還是值得。

    “嗯,你說得對!這樣的確能讓大夥快速意識到磨頭走偏了!”黃老歪的反應也不慢,眉頭挑了挑,大聲回應。

    “還有!”見朱都督和黃總管都支持自己的想法,劉老實膽子更大。又指了指半橢圓型磨石頭兒,大聲說道,“小的真不明白,當初都督為什麼要用石頭來磨炮膛。既然熱銅還是軟的,炮膛內的毛刺又不是很多。把這個石頭,改成三片鋼刀子不行麼?拿,拿咱們用最大號鍛錘冷砸出來的鋼刀片,還是弄個人字型,焊在連杆上,跟炮口一樣粗細。隻要能把刀頭對進炮口裏去,就是正的,輕易不會歪掉!並且速度還快,有磨一根炮膛的功夫,夠剔三根出來了。不信都督您就按我說的方法試試!要是不成,我全年的工錢都倒貼給您!”

    “這”朱八十一從錢十五手裏搶過毛筆,三筆兩筆,就在紙上將劉老實說的“人字型”刀頭畫了出來。

    雖然毛筆畫出來的東西,有些走形。但再加上滑車和石頭底座之後,大致輪廓上,讓他立刻想起後世應用極為廣泛的工業利器,臥式鏜床。雖然鏜刀是人字型,顯得非常另類。但考慮到眼下工件前進完全靠人來推,三刃鏜刀,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天!”他狠狠拍自己後腦勺一下,才壓住了把劉老實揪到一旁,問問QQ號的衝動。

    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有如此衝動了。見到焦玉造槍管時是一次,大上個月,黃家老大提議將鑄造火炮的泥範,改成鐵範時一次,今天又一次。他真的無法想象,如果將隱藏的潛力全都釋放的話,眼前古代的工匠們,還能創造出什麼驚人的奇跡來!(注1)

    “我,我這就找人去鍛刀頭。”黃老歪一把從朱八十一手中搶過草圖,飛一般跑了出去。嚐到了水力機械運用的甜頭之後,整個將作坊裏,誰都沒有他對技術革新熱衷。因為每成功采用一項新技術,作坊的火炮以及其他武器、防具的產量,就會上升一個台階。而作坊的產量越大,他這個將作坊少丞,在淮安軍內的地位就越牢固。他在軍內的地位越牢固,自家兩個兒子的前途,也越來越光明。

    “等”朱八十一拉了一把沒拉住,隻能任由黃老歪去了。抬起頭四下看了看,正準備問問大夥,還有沒有其他改進建議時。黃老歪卻又拿著草圖,與胡大海一道,風風火火地從門口跑了回來,“都督,都督,將作坊警戒區外邊,有人找你。”

    “讓他等著!”朱八十一最不喜歡在工作時被打擾,想都不想,沒好氣的回應。

    黃老歪卻不敢接他的茬,而是迅速將胡大海推到了前麵。後者則狠狠喘了幾口粗氣,才大聲說道,“啟稟,啟稟都督,是個,是個女的。她說,她說是您沒過門兒的老婆!千裏尋夫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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