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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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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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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6:0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八十九章  彈指

    “張九九?起來,趕緊起來!”契哲篤被哭得心煩意亂,皺著眉頭向前走了幾步,伸手做攙扶狀。

    此時此刻,他可真有些進退兩難了。放張九四等人進城吧,知府李齊所提醒的危險,切切實實存在。萬一有紅巾軍隱藏在張士誠的隊伍當中混進城裏來,守軍未必擋得住對方全力一擊。

    而不放張九四等人進城的話,未免又寒了將士們的心。要知道,外邊不光是張士誠和一眾大俠小俠,還有幾千名兩淮鹽丁。而江湖豪傑和鹽丁們,此刻則又是守城的主力,總人馬在正式官兵的三倍以上。

    “大人,救救我哥,救救我哥!”那張九九雖然長得膀大腰圓,卻是個疲懶性格。見契哲篤的手伸到自己眼前,非但不肯順勢起身,反而倒著向後爬去,“我哥,我哥他們已經兩天兩夜沒吃東西了。大人,念在他們餓著肚子還想為國出力的份上,求求您,求求您救他們一救吧!”

    兩天兩夜,聽到這四個字,契哲篤心裏頓時宛如刀紮。他精心構築的,預計可以至少守上二十天的雙重防線,居然連兩天兩夜都沒堅持到,就土崩瓦解了。而張士誠等人之所以落到連吃飯的功夫都沒有的境地,全是拜他這個無能主帥所賜。如果此時此刻他居然連讓對方進城的勇氣都沒有的話,還真不如趕緊找塊豆腐去撞死!

    想到這兒,契哲篤咬了咬牙齒,就準備下令放張士誠等人入城。卻不料知府李齊又搶先了一步,大聲提議,“左丞大人且慢。張將軍在諸軍皆潰之時,依舊能全師而歸,可見是一員難得的虎將。如此大才,你我二人何不親自到敵樓上迎接?一則可以讓將士們明白大人對他們的重視,二則,也能讓張將軍和歸來的弟兄們感覺安心。”

    “這——?”契哲篤愣了愣,低聲沉吟。對啊,前後兩道防線,近四萬兵馬都全軍覆沒了,唯獨張士誠帶著一大票潰兵逃了回來,這事情,怎麼看怎麼都覺得有些怪異。與其在府衙中進退兩難,不如親自到敵樓上檢視一番。如果張士誠的隊伍裏果真藏著大批紅巾軍的話,相信也逃不過自己的法眼。

    “末將願意陪同兩位大人,一道去敵樓迎接張將軍!”契哲篤的心腹愛將納速刺丁也對張士誠的出現非常懷疑,走上前,低聲給李齊幫腔。

    “好,那就大夥一起去東門敵樓,迎接張將軍。張九九,你也一道跟著!”見納速剌丁也支持李齊,契哲篤便不再猶豫。揮了揮手,大聲命令。

    “是!”在場眾將齊齊答應一聲,將張九九從地上扯起來圍在中間,一起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不多時,便來到了高郵城的東門敵樓之上。各自選了個合適的位置,扶著護欄向下觀望。

    不看沒感覺,一看,許多人的眼睛立刻就紅了起來。慘,城外張士誠等人的情況,怎一個慘字才能了得。說是五六千兵卒,實際上為五六千乞丐還差不多。大部分人手裏的兵器早就不知所蹤,渾身上下也占滿了爛泥。一個個站在十一月的寒風裏頭,抱著肩膀瑟瑟發抖。

    “末將無能,喪師辱國,死罪,死罪啊!”一見到契哲篤的麵兒,張士誠、李伯升和其他幾個鹽丁千戶就齊齊地跪在地上,放聲大哭。“末將死不足惜,隻是,隻是請左丞大人,收下這些無辜的弟兄。他們,他們這兩天已經盡全力了啊!”

    “大人,大人,我等已經盡全力了。大人,大人,請給我等一條生路!”張士誠身後,一排接一排地弟兄,緊挨著跪了下去。以頭搶地,哭得地動山搖。

    “嗡——!”城頭之上,登時就是一片大亂。眾前來投軍的大俠,小俠,還有被從治下各地強行抽調到高郵城內的鹽丁們物傷其類,個個都紅了眼睛。就連契哲篤身邊的一些嫡係將領,想想朱屠戶打來之後自己可能麵臨的下場,也都滿腔悲憤。看向知府的李齊的目光中,瞬間就充滿了敵意。

    “張,張將軍莫,莫出此言!”聽到城外傳來的哭聲。契哲篤心裏愈發不是滋味兒。“此番兵敗,乃老夫的錯,豈能由你這個小小的千戶來替老夫承擔。來人,給我把東門的吊橋”

    “且慢!”知府李齊冒著數百把刀子一樣的目光,大聲勸阻,“開門不急在一時,請,請大人讓卑職問上張將軍幾句話,然後再放他進來不遲!”

    這下,可是徹底犯了眾怒。登時,便有幾名鹽丁千戶破口大罵,“老匹夫,你看看,他們那樣子,可能是紅巾軍麼?要是紅巾軍都像他們那樣,還能打穿咱們兩道防線?不被盛昭大人追殺到淮安城下去,他們就該燒高香了!”

    “是啊,是啊,知府大人。他們,他們哪裏還有半點兒戰鬥力?再不放他們進來給口熱乎湯水,恐怕,恐怕就會有人活活凍死在外頭!”幾個官軍體係內的將領,也紛紛開口勸諫。誰都不認為,此刻張士誠的隊伍裏還可能隱藏著敵軍。

    “幾句話,莫非老夫身為知府,連幾句話都問不得麼?”知府李齊把眼睛一瞪,固執地將所有指責和勸諫都頂了回去。

    “好,好,隨你,隨你!”眾官府將領沒辦法,隻能悻悻地將頭側開。雙目之中,充滿了憤怒。

    “李知府也是為了大夥著想!”雖然不滿意李齊一直讓自己難堪,但從全局角度著想,契哲篤還是努力替他活稀泥,“幾句話的事情,用不了多長時間。如果能借此徹底為張將軍洗脫嫌疑,豈不是更好?”

    既然左丞大人都做出決定了,眾將士還能說什麼?一個個牙關緊咬,手指關節處握得咯咯作響。

    知府李齊卻不管眾人如何痛恨自己,斟酌了一下,從敵樓中探出半截身子,“張九四,你是從何處而來!昨天傍晚,你又在什麼地方?”

    “啟稟知府大人,末將從時家堡而來。末將前天下午在興化城外吃了敗仗,進不了城,隻好一路潰退到了時家堡!”張九四跪直了身體,雙手在胸前抱拳,老老實實地回應。

    這倒跟李齊先前掌握的情況大抵能對得上號。興化之戰後,有不少潰兵已經在昨天逃回了高郵。從他們的嘴裏,契哲篤和李齊等人早就知道了此戰的大致經過。並且了解到張九四是奉命出戰,在全軍潰敗之後,因為守將盛昭關閉了所有城門,才不得不向遠處遁走的。對興化的失守,不該承擔任何責任。

    然而說了實話,卻未必代表著他一定對朝廷忠心。知府李齊想了想,繼續不動聲色地詢問,“那昨夜時家堡又是如何失守的?為何不見果果台將軍?你等可曾與紅巾賊交戰,對手又是何人?”

    “末將,末將慚愧!”張士誠先是一愣,然後猛地一個頭磕在地上,痛不欲生,“末將,末將昨夜根本就沒看到任何敵軍。隻是,隻是忽然間,聽到一聲巨響。然後堡內就亂成了一鍋粥。有人說是儲藏火藥的倉庫走了水,有人說是紅巾軍的刺客進了城。反正,反正末將從始至終,既沒看到紅巾軍,也沒看到果果台將軍!末將,末將見亂局已經不可收拾,隻好,隻好搶先一步,搶先一步帶著自己麾下弟兄,和,和能認識的人棄堡而走!”

    不清楚,不知道,沒看到敵人,我自己帶著隊伍先跑了。如果這些話放在平時,知府李齊可以立刻命人將張士誠拿下處死。然而現在,卻恰恰說明,張士誠沒想欺騙過任何人。從目前李齊自己所掌握的有限情報上來看,當時堡內的確是誰也弄不清發生了什麼。根據那股混亂勁兒,十有八(九),是火藥被守軍自己不小心引燃,繼而引發了營嘯。

    撒謊的最高境界,就是盡量說大實話。如果張士誠編造出一場與紅巾軍惡戰,並且全師而退的經曆。不光是李齊,城牆上其他將領,也能立刻戳破他的謊言。但他越是實話實說,並且越是對自己稀裏糊塗逃走的事情覺得慚愧,就越是證明此刻他心裏絕對是一點兒鬼都沒有。

    當即,便有人又低聲鼓噪道,“還問什麼問,莫非知府大人,還想問問張將軍為何不留在時家堡等死麼?還是知府大人覺得,我們這些武夫就活該死得不明不白?”

    “是啊,知府大人,您還有什麼話,請盡管問。我們大夥都豎起耳朵聽著呢!”

    “問,讓他問,看他今天還能問出什麼花樣來!”

    “諸位將軍恕罪!”知府李齊被罵得臉色微紅,趕緊團團做了一個羅圈揖,然後鄭重解釋,“本府也是為了高郵城的安全。畢竟朱屠戶一日破一城的舉動,實在有些匪夷所思!”

    “那你意思是,我們把城賣給朱屠戶了?!”

    “既然不相信我們,當時為何要征召我們來助戰?大夥不如現在散了,免得給知府大人看著礙眼!”眾將士聞聽,愈發覺得惱怒。紛紛將手按在腰間刀柄上,梗著脖子嚷嚷。

    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見眾人越鬧越不像話,忍不住皺了下眉頭,大聲呵斥,“行了,都少說兩句。李知府也是職責所在,大夥原諒一二。”

    隨即,又將目光向城外仔仔細細望了幾圈。把東門附近的農田,樹林,看了個遍。確定方圓十裏之內沒有軍隊行進的跡象。點了點頭,大聲命令,“打開城門,放張將軍他們進來!大夥跟我下去,迎接張將軍!”

    “是!”眾人這才心滿意足,紛紛搶到敵樓一層的機關旁,轉動搖櫓,放下吊橋,開啟內門城閘。

    早有當值的守軍按奈不住,衝進甕城中,從內部取下門閂,奮力推開高郵城的東門。“張將軍,快帶弟兄進來。別跟某些人一般見識,那老東西,就是疑心病重!”

    “多謝弟兄們仗義!”張士誠衝著開門的小校施了個禮,然後整頓了下衣冠,帶頭走向城門。李伯升、張世德,呂珍、潘原明,瞿啟明等人緊隨其後。再往後,則是六個人的嫡係心腹,看起來多少還有點精神頭,不像其他人那般隨時都可能倒下死掉。然後,才是眾大俠、小俠,以及各地抽調來鹽丁們,你推我搡,爭先恐後,將內外兩道城門都堵了個嚴嚴實實。

    “胡鬧!”知府李齊看得直皺眉,推開擋在自己身邊的將士,快步追上正沿著馬道下去安撫潰兵的契哲篤,“大人,請命令張士誠維持一下秩序。如此混亂,萬一有紅巾賊趁機前來奪城,你我連關城門都無法關上。”

    “嗯,的確如此!”契哲篤也覺得城門口那裏太擁擠了些,皺著眉頭,轉身向自己的親兵吩咐,“唐不花,你帶幾個人下去維持一下秩序,讓大夥慢慢進,別亂擠。張九九,張九九,你要去哪?你在幹什麼?”

    “擋住張九九!”知府李齊回轉頭,兩隻眼睛幾乎從眼眶中瞪了出來。就在他們的注意力都被城門口的潰兵所吸引之時,張士誠的弟弟張九九已經帶著親信站到了搖櫓旁。不顧周圍的驚呼,亂刀齊下,將控製吊橋和鐵閘的機關搗了個稀爛。隨即,高舉著鋼刀,大聲喊道:“奉淮安大總管將令,我張家兄弟前來奪城!不想死的,趕緊給老子滾開!”

    “淮安大總管帳下先鋒張士誠在此,不想死的讓開!”內層城門口,也響起了張士誠渾厚的聲音。哪裏還有半點恐慌與疲憊?分明是養精蓄銳多時!

    “潘大牙,李兵,你們還想陪著契哲篤一起死麼?不想死,趕緊跟我們一道迎接朱總管!”

    “趙二子,馮占奎,反了,大夥一起反了,跟著張大哥吃香喝辣!”

    李伯升、呂珍等人,也紛紛拔出刀,帶領著各自的心腹,死死護住城門口。同時向城上城下的大俠小俠還有鹽丁頭目們高聲吶喊,邀請他們一起把高郵城獻給朱屠戶。

    “張九四,你不得好死!”契哲篤氣得眼前發黑,一口老血差點沒當場噴出來。回頭看到緊跟在自己身邊的納速剌丁,咬著通紅的牙齒命令,“給我,給我調兵,去,去殺了張士誠,老夫今天寧可拚了性命不要,也必須殺了此賊!”

    “來,來不及了!”納速剌丁追悔莫及,跺著腳大喊,“張九四不可能自己來,他,他肯定已經跟紅巾賊搭上了關係!大人,大人,趕緊從西門走。末將,末將護著大人殺出去!”

    話音未落,不遠處忽然傳來一陣狂野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一隊全身披甲的騎兵,從城外樹林中蜂擁而出。隊伍正前方,兩麵大纛迎風招展,“徐州”“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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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章  傅有德

    “傅有德——!來的是徐州傅有德!玉麵槍王傅有德!”城頭之上,登時又是一片大亂。眾大俠小俠們你推我搡,個個都把恐懼寫了滿臉。

    在江湖中,傅有德這三個字,可一點兒不比朱八十一帳下的胡大海來得差。此子十四歲出道,與其兄傅友仁,同鄉李喜喜三個占據碭山,專找周圍那些大戶堡寨的麻煩。官府派兵征剿了多次,要麼尋他三人不著,要麼被殺得落花流水,著實拿哥仨一點辦法都沒有。

    後來就有人給官府出了個主意,重金購買李喜喜和傅氏兄弟的人頭。告示貼出之後,一些貪財的“豪傑”們紛紛應募。結果這些人無論是帶著家丁前去“剿匪”,還是打著“切磋”的名義登門,都被傅有德一槍一個,戳下山來,殺了個屁滾尿流。

    久而久之,江湖上便給傅有德取了個綽號,喚作“玉麵槍王”。與廬州朱亮祖、寧州謝國璽、揚州張明鑒、安豐常遇春,並稱天下五杆槍。河南江北的綠林豪傑,大俠小俠們,再也不敢上門招惹。

    劉福通攻克汴梁,天下震動。李喜喜,傅友仁和傅有德三個也覺得繼續占山為王沒什麼大出息,就帶領麾下嘍囉前去投奔距離自己最近的趙君用。後者聞聽後大喜,連靴子都沒顧上穿,光著腳策馬迎出了五裏之外。而傅有德也沒辜負趙君用的知遇之恩,在睢陽之戰中,連挑守軍大將七人,殺得對方魂飛膽喪,閉門不敢出。然後才有趙君用連炸睢陽二十幾次都沒能將城牆炸塌,最後親自頂著矢石蟻附,才將睢陽城拿下的典故。

    如今,這麼一個殺神親自領著隊伍衝到了高郵城下,試問城牆上的江湖豪傑哪個不覺得大難臨頭?當即,便有人叫嚷著,衝向馬臉上的床子弩。結果,還沒等跑到床弩旁邊,卻又被其他人奮力推開,“找死,要找死自己往城牆下跳,別拖累大夥。你今天要是射死了傅有德,那傅友仁和李喜喜兩個,豈會跟大夥善罷幹休?”

    “這兒?”被問到的人當即又是一愣,雙腿再也無法邁開。江湖自有一套江湖規矩,與軍隊完全不一樣。疆場爭雄,講究的是各盡其力。無論誰死在誰手裏,都是怪不得別人,更其親朋好友更無法去尋仇。而江湖當中,卻講究的是“兄仇弟雪,父債子還”。你今天放冷箭射死了別人,日後就得有被此人的親朋好友追殺到天涯海角的覺悟。絕對是一方的男丁不不死光,恩怨無法了結的下場。

    就在這一猶豫的功夫,傅有德的戰馬已經踏上了吊橋。手中長纓身前抖動,嘴裏發出獅子般的咆哮,“是自己人就讓開,馬蹄下可沒長著眼睛!”

    “轟——!”堵在門口的義勇和鹽丁們,立刻將身體貼在了門板上,讓出了一條五尺寬的通道。傅有德帶著百餘名騎兵魚貫而入,大紅色的披風連成了一道巨龍。穿東門,過甕城,風馳電掣,一直衝到了內門正對的主街上,才終於有數杆遲來了巨弩從城頭上射下,將城外綴在龍尾處的幾名勇士推進了護城河中。

    “張九四,張九十六,你們倆帶人去給我奪下城牆!”傅有德頭都不回,高舉著長槍大聲呼喝。“李伯升、瞿通,潘原明,跟著我去抓契哲篤!”

    “是!”詐門得手張士誠大聲答應著,手持鋼刀,直撲城門左側的馬道,“弟兄們,識相的趕緊給我讓開。紅巾軍已經入城了,你們還堅持個什麼勁兒?”

    “弟兄們,別瞎跟著攙和了,趕緊把弓箭放下!!”張九六則拎著一把鋼刀,順著城門右側的馬道與其兄遙相呼應,“高郵城是朝廷的,命是自己的!趙二子,馮占奎,你們兩個,難道鐵了心要跟朱總管過不去麼?”

    “潘大牙,李兵,你有種就往爺爺胸**!看朱總管進城後,會不會饒了你?!”張九九則帶著一夥死黨,順著城牆朝敵樓中猛推。一邊廝殺,一邊大聲呼叫幾個鹽丁頭目的名字。仿佛唯恐對方的事跡,不被廣為傳誦一般。

    這一招,對付正規軍不會起到任何作用。然而用來對付剛剛吃糧沒幾個月的大俠小俠和鹽丁頭目們,卻是歪打正著。後者沒經過任何嚴格的訓練,腦子裏根本弄不清江湖和戰場兩者之間的差別。聽了張家哥仨的話,隻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肚子裏苦水四下亂竄,剎那間,居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麼辦才好?!

    繼續替契哲篤守賣命吧?這高郵城眼見著就守不住了,萬一張家哥仨秋後算賬,大夥絕對沒好果子吃。可現在就放下武器投降吧?又有些對不住契哲篤大人的相待之恩。畢竟最近這兩個月來,大夥該拿的軍餉一文錢都沒少,並且基本上每天都能吃上一幹一稀兩頓飽飯。

    正猶豫間,忽然又聽見有人在城內大聲喊道,“納速剌丁大人,納速剌丁大人,納速剌丁大人殺回來了!納速剌丁大人威武!納速剌丁大人,哎呀——!”

    眾人齊齊回頭,隻見副萬戶納速剌丁站立在長街中央,手捂脖頸,像喝醉了酒一般搖搖晃晃。而傅有德已經從他身邊衝了過去,槍鋒所指,正是契哲篤的胸口。數名蒙古武士不要命般撲上,卻被傅有德一槍一個,全都挑飛到了路邊,宛若土偶木梗。下一個瞬間,副萬戶納速剌丁忽然長跪於地,血順著手指的縫隙,噴泉一樣射上了半空。

    “傅有德——!”

    “我跟你不共戴天!”幾名明顯色目人長相的蒙元將領徒步掉頭殺回,揮舞著鋼刀,瘋子般衝向傅有德,試圖將後者亂刃分屍。他們做得很努力,他們所選的時機也非常準確。正搶在後續的紅巾軍騎兵被納速剌丁的屍骸擋了一下,沒有及時跟上來。而傅有德又殺得興起,沒顧上回身招呼屬下的當口。

    然而,他們的努力注定徒勞。傅有德隻是輕輕一抖手腕,就將衝在最前麵的那個色目將領挑上了房頂。隨即左手一推槍纂,右手橫拉,又幹淨利落地用槍鋒將第二名色目人咽喉切為兩段。說時遲,那時快,第三名色目將領已經衝到了他腳下,鋼刀直奔他的大腿。傅有德忽然抖了下韁繩,胯下的戰馬猛地來了個大轉身,揚起前蹄,將此人踢成了滾地葫蘆。

    “隻殺契哲篤,無關人等讓開!”傅有德哈哈大笑,撥轉戰馬,再度衝向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身後的騎兵繞過納速剌丁的屍體,迅速在他身側和身後排成了一個四列長陣。大紅色的披風被吹的呼呼啦啦,上下飄舞。戰馬的蹄鐵砸在石頭街麵上,火星四下亂濺。

    “結陣,結陣!李福,帶著家丁上前結陣。堵住街道,把街道給我堵住!”知府李齊見勢不妙,咬著牙押上了最後的老本。

    他重金禮聘回來的家將李福,帶著百餘名身穿皮甲的家丁迅速脫離隊伍。在街道中央結成一個小小的方陣。手中的長矛一端向上斜挑,尾部則戳在地麵上,組成一道冰冷的叢林。

    “來得好!”傅有德大喝一聲,奔馳中,將纓槍交到左手。隨即右手在馬鞍後拉出兩隻中間連著鐵鏈的刺球,握著鐵鏈舉過頭頂,迅速輪了兩圈,借著戰馬前衝的速度朝對麵的槍陣擲去。

    “嗚——嗚——嗚!”前後兩排,另外七隻雙頭鏈子錘,緊跟著傅有德擲出的鏈子錘一道,帶著刺耳的呼嘯聲,淩空砸進了槍陣中央,正對著傅有德馬頭處。半蹲在街道上的李府家丁們躲避不及,被砸得**飛濺,東倒西歪。傅有德的戰馬,則在槍陣被砸出的缺口處衝了進去,人立而起,前腿四下亂踢。馬背上的傅有德絲毫沒有慌亂,長槍輪圓了當作鞭子,從上往下狠抽,“啪——!”幾名躲避不及的家丁被碗口粗的槍杆抽得直接飛了起來,口吐鮮血。其他沒被馬蹄踢傷和槍杆砸中的家丁慌忙躲避,整個槍陣頓時四分五裂。傅部騎兵列隊跟上前,手中長纓借著馬速前推。槍鋒所指,屍骸滿地。

    “不想死的讓開!”傅有德放下馬蹄,手中長槍直家將李福的哽嗓。後者身手遠比普通家丁靈敏,倒退著向側後方閃避。同時不忘了用長矛向傅有德的戰馬亂捅。

    “那就去死!”傅有德猛地一聲大喝,槍纓抖動,將對方的長矛卷上半空。然後隨手向下來了記劈刺,銳利的槍鋒掃過李福的下巴、胸口和小腹,將此人的鎧甲連同下麵的皮膚、肌肉一起切開,腸子肚子滾了滿地。

    “隻殺契哲篤,無關人等讓開!”傅有德策動坐騎,從李福的屍體旁急衝而過。驕傲的喊聲,在高郵城的長街上來回激蕩。

    這一刻,他宛若金甲戰神。城上城下,數萬雙眼睛裏,都閃動著他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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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一章權衡

    前後不到一個時辰,高郵之戰早已宣告結束。趙君用麾下悍將傅有德以一百五十名騎兵,在張士誠、李伯升、瞿通等「義兵」和鹽丁首領的配合下,詐開了高郵城東門,當街斬殺蒙元方面副萬戶一人,千戶五人,百戶及其下將士四十余眾。生擒蒙元河南江北行省左丞契哲篤、知府李齊以及大小官員近百。並且迫使兩萬多高郵官府臨時征召來的「義兵」和鹽丁當場倒戈,掉過頭來,與張士誠等人一道,將七千多正式官兵殺了個屍橫遍地。

    高郵城與淮安一樣,都是運河上的重要貨物集散樞紐。因此城里的大戶人家頗多,百姓日子過得也相對富足。而被官府招募來的「義兵」和強征來的鹽丁們,則大多屬於這個時代的底層,平素除了被各級官員呼來斥去之外,也沒少受了「城裡人」的白眼兒。因此在在殺散了正式官兵之後,立刻將刀鋒對準城中百姓。看到稍微像樣一些的宅院,便不由分說衝進去,一通亂搶。看到稍微有些姿色的女人,也立刻一根繩子捆了扛上肩膀,或者當場按倒,就地行那禽獸之事。

    傅有德見到此景,少不得要派騎兵過去,將那些帶頭禍害百姓的匪類砍翻在地,以儆效尤。並且將張士誠兄弟和李伯升、瞿通、潘原明等人都叫到身邊,呵斥了一番,勒令他們各自去約束自己的嫡系,不準在城里亂來。

    張家兄弟和瞿通、潘原明等人當面兒不敢跟他頂嘴,轉過身去,卻都覺得傅有德小題大做,紛紛低聲議論道:「裝什麼裝,大夥把腦袋別在褲帶上造反,不就是圖個痛快麼?這也不許,那也不許,咱們又何必跟著他?繼續在契哲篤手下混,還不是一樣!」

    「可不是麼?大塊的肉都被他給吃了,連口湯水都不讓咱們喝,就是皇上,也不能這麼對待有功功臣啊?!」

    「不准胡說!」張士誠聽得心煩意亂,豎起眼睛,低聲呵斥,「小心禍從口出!況且欺負個普通小老百姓有什麼勁頭?要玩,咱們今後自己去玩大的!」

    「嗯!」眾人想了想,用力點頭,「今天就讓姓傅的威風一回,等哪天咱們爺們也單獨成了軍....」

    「小聲點兒,沒人拿你們當啞巴賣!」這回,喝止大夥的換成了李伯升。只見他四下看了看,耳語般問道:「九四,你今天早晨跟大夥說的事情,能成麼?那傅有德不過是趙君用手下的一員大將,怎麼可能做得了朱八十一的主兒!」

    「這你可是小瞧朱屠戶了!」張士誠也偷偷四下看了看,低聲回應,「你想想,那傅有德無論是誰的手下,這會兒卻是在替他朱八十一開疆拓土。所以傅有德無論做出什麼承諾,他朱八十一都得在後面兜著。況且咱們哥幾個經過這一戰,名字肯定傳遍大江南北。如果朱八十一不肯兌現傅有德的承諾,他會落下個什麼名聲?今後天下豪傑,哪個還敢慕名前來投奔與他?」

    「倒也是!」李伯升原本就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聽張士誠說得肯定,心中的忐忑不安的感覺稍緩,「那朱屠,朱總管,倒是素負仁義之名。對胡大海,耿再成,還有投降他的幾個蒙古人,倒都還算不錯!」

    「左近成與不成,咱們都在他的胳膊肘子皮底下!」張士誠想了想,又將聲音提高了幾分,鄭重說道,「大夥都把精神打起來,按照傅有德的話,約束弟兄們。別讓朱總管第一次見到在咱們,就留不下個好印象。告訴那些想發財的弟兄,讓他們也先忍一忍。就說老子今天算欠了他們的,待以後有了機會,一定加倍補償!」

    「是,大哥!」

    「大哥,我們都聽你的!」

    眾人想了想,拱著手表態。張士誠點了點頭,又笑著補充道,「想當英雄呢,就得拿出點兒英雄的模樣來。咱們不能一邊想著建功立業,一邊卻把眼睛盯在別人吃剩下的那幾根骨頭上。你看那朱屠,朱總管,就是因為有個大好名聲,連城里的蒙古人,都不願意與他為敵。咱們想成就一番事業,就得跟人家學著點兒!」

    「是!」眾人聽他說得大氣,再度拱手施禮。

    張士誠則又笑了笑,用力揮手,「趕緊去吧,收攏好隊伍之後,就把他們都拉出城去,免得瓜田李下的,啥都沒吃到,反而落一身嫌疑。咱們就一邊在城外紮營,一邊恭候朱總管的大駕!」

    「是!到底是九四大哥,想得就是周到!」

    「大哥,我們聽你的。等會兒遇上趙二子,馮占奎他們幾個,也把這番道理跟他們說說,讓他們也聽你的!」

    「啰嗦!」張士誠既不制止,也不反對,倒背著,緩緩踱向高郵城的東門口。這座城是他幫忙打下來的,沒有浪費朱總管一兵一卒,也沒有浪費一兩火藥。雖然要分一部分功勞給傅有德,但後者麾下僅有一百多騎兵,那朱屠戶只要眼睛不瞎,肯定明白誰的功勞最大。如果朱屠戶問起自己今後的打算來麼?除了跟傅有德約定的條件之外,自己就明白地告訴他,願意於永遠庇護於朱總管的羽翼之下,供其驅策。刀山火海,絕不旋踵。嗯,嗯,還可以再答應得詳細一些,每年按時繳納錢糧,絕不延誤。反正那些現在都是無主之物,即便分給姓朱的三成,自己還能落下大頭......

    正誌得意滿地籌劃著,身後忽然傳來一陣清脆的馬蹄聲。驀然回頭,卻看見傅有德帶著兩名侍衛,還牽了一匹空著鞍子的駿馬,朝門口疾馳而來。

    「傅將軍這是哪里去?」張士誠微微一楞,趕緊側身讓開道路,同時小心翼翼地打聽。

    「去迎接朱總管他們,有匹馬是你的,你也一起去!」傅有德輕輕帶住韁繩,幹脆利落地回應,「朱總管已經知道咱們把高郵城拿下來了,正和毛總管兩個帶著親兵朝這邊趕。咱們反正在城里閑著沒事,不如一起出去迎接一下!」

    「這,這城裡。將軍一走,城里可就沒人主事了!」張士誠又楞了楞,猶豫著勸阻,「萬一有契哲篤的余黨鬧起來.....」

    「不是有李伯升他們在麼?我手下的騎兵也都在。」傅有德笑了笑,非常自信地解釋,「如果有人想趁機作亂的話,就必須從府衙的大牢里,把契哲篤和李齊等人給搶出來。想從我的弟兄手里搶人,呵呵,他們也得有那本事!走吧,別耽擱了,早見了了大總管,你的事情也好早點解決!」

    「那,那草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張士誠拱了下手,快步來到替自己準備的戰馬前,飛身而上。

    四匹坐騎風馳電掣,沿著管道飛奔,轉眼就迎出了二十余里。遠遠地,看到有一大隊身披鐵甲的騎兵迎面開了過來。

    兩淮之地水網縱橫,氣候潮濕,極不適合戰馬生存。因此民間很少見到成規模騎兵,即便見到,也大多數騎乘的是相對矮小的蒙古馬,並不顯得如何威猛。然而今天,對面開過來的騎兵卻個個都端坐在身材高大的大食馬背上,全身上下披著精鋼板甲。遠遠地被夕陽一照,就像一股金色的洪流,任何阻擋在其前面的障礙,都會被砸得粉身碎骨。

    「這兒——?」張士誠立刻倒吸了一口冷氣,心中凜然生畏。傅有德卻笑呵呵地回過頭來,大聲說道,「看吧,我說大總管馬上就會到吧?!對面就是兩位總管和他們手下的近衛。麻煩你先和我的親兵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先去拜見了兩位總管,然後再替你介紹給他們認識!」

    「草民敢不從命!」張士誠又用力拱了下手,同時將身體在馬鞍上挺了個筆直。

    一千鐵甲騎兵!朱屠戶麾下居然有一千鐵甲騎兵!即便其中一半兒屬於毛貴,他自己剩下的,至少也是五百鐵騎。把這五百鐵騎送過江去,蘇杭二地幾乎都可以平著趟了。哪里還用別人打著他旗號狐假虎威?張九十四啊,張九十四,今天的算盤,你可打得有點歪了。想跟人家做生意,居然連人家的本錢都沒弄清楚!這生意,怎麼可能還有賺頭?不如,不如幹脆老老實實投奔了他吧,憑著今天的功勞,日後也少不了個公侯之位!

    可胸口深處卻有股野火,在不停地炙烤著他的心臟。強,姓朱的現在強又怎麼了,當年袁術還強呢,最後還不一樣死於劉備、曹操等人之手?男子漢大丈夫不趁著亂世自己博殺一番,跟著別人能有啥出息?況且這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以朱屠戶這勢頭,蒙元朝廷不把他當成眼中釘才怪!萬一朝廷以傾國之力來攻,凡是在他手下效力的,肯定要殊死拼殺。戰場上刀箭向來無眼,即便朱屠戶福大命大,能挺過這關。手下的將領,誰能保證能陪他一路走到最後?罷,罷,罷,還是想法借他的勢,自謀出路吧!大不了一直打著他的旗號,給自己始終留著條退路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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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6:4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二章 朱公路(上)

    一直到與朱八十一見了面兒,張士誠都沒想清楚,自己究竟該怎麼做。有兩種思路始終在他腦子裡頭打架,第一種毫不客氣地告訴他,以朱八十一現在的實力和成長速度,問鼎天下是早晚的事情。他根本不可能追得上,所以還不如乾脆點兒,現在就開始抱大腿,以求一個從龍之功。而第二種心思,卻不停地在誘惑著他,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朱八十一現在雖然強大,卻不一定沒人能夠取而代之,這花花江山,將來就未必一定不姓張!

    兩種截然不同的思路各不相讓,在他腦子里打成了一鍋粥。以至於他整個人看起來都迷迷糊糊的,無論是見禮還是敘話都像具行屍走肉一般,渾身上下沒有半點了精氣神兒。

    「嗯,哼咳咳!張將軍,如果你還有什麼別的要求,也不妨跟朱總管當面提出來!」將他推薦給朱八十一的傅有德臉上非常掛不住,皺起眉頭,大聲提醒,「沒什麼不可以商量的。你是攻下高郵城的大功臣,即便說錯了話,朱總管也不會怪你!」

    「呃,是,是!我,末將,末將沒,沒啥其他,其他要求了!」張士誠被嚇了一哆嗦,趕緊努力收拾起腦子里亂七八糟的想法,結結巴巴地解釋。「末將,末將並非有意,有意失禮。實在,實在是這些天太,太累了。每天都急著逃命,從寶應城被大總管一路攆到高郵.....」

    「哈哈哈......」周圍立刻響起了一陣驕傲的哄笑,劉子雲、吳良謀等淮安軍將領看著張士誠,滿臉同情。

    無論是誰,連續三四天都在惶恐不安中渡過,精神頭肯定好不到哪去。因此,張士誠的這番解釋,聽起來倒也合情合理。至少讓傅有德聽了之後,立刻收起了怒容。朝朱八十一拱了下手,訕訕地說道:「他,他原本不是這般模樣。所以,所以末將才擅自做主,替大總管收留了他。唉,末將下次看人,一定會看仔細些。這次,這次還請......」

    他是個心高氣傲的性子,嫌張士誠給自己丟人,說著話,臉和脖子就同時變成了紫紅色。朱八十一原本也沒打算追究什麼,見傅有德如此尷尬,趕緊擺了下手,大聲打斷:「傅將軍這是說得哪門子話?!能兵不血刃拿下高郵,即便當時換了朱某和將軍易地而處,恐怕也會做同樣的事情!況且這張將軍,日後肯定是一個風雲人物。走眼二字,又從何而起?」

    「這.....」傅有德繼續紅著臉,不知道該怎麼接茬。第一次與張士誠謀面時,他的確曾經非常欣賞此人的膽識,所以願意花費一點代價與之結交。然而換了個時間地點再看,卻又感覺到此刻的張士誠與先前判若兩人,自己先前的好感,完全是被破城的誘惑蒙蔽了眼睛。

    「今日之事,你做得非常恰當!」朱八十一笑著拍了下傅有德肩膀,以示安慰。別人不知道張士誠日後的成就,他可是清清楚楚。朱大鵬的記憶裡頭,涉及到的元末歷史人物全部加起來都不超過十個,而張士誠,恰恰是其中之一。印象之深刻僅次於朱元璋,遠遠排在徐達、常遇春和胡大海三人的前面。

    按照朱大鵬那不靠譜的歷史記憶,眼前這位看起來有些失魂落魄的張千戶,好像還跟朱元璋拜過把子。二人分開之後,此人帶領著一夥英雄豪傑,占據了高郵、揚州、蘇州、杭州等人十數年之久。憑著一己之力,死扛下了蒙元朝廷的大部分進攻。最後跟朝廷鬥得兩敗俱傷了,才讓採取了「高築墻,廣積糧,緩稱王」的朱元璋衝上來撿了個大便宜。其後代據說還做過北方蒙古人的宰相,矢誌滅明複仇。結果在土木堡之變後又良心發現,把勝利拱手讓給了于謙,確保了蒙古人不會第二次入主中原......(註1)不過,已經發生過的若干事實證明,朱大鵬同學記憶里的歷史,是非常非常的不靠譜。在他的記憶里,徐達就是一代儒帥,形象與李靖、馬援等人仿佛。結果,在現實世界中,徐達居然是個不識字放牛娃,投了義軍之後才開始自學成才。在他記憶裡,胡大海大字不識半個,武藝也只是三板斧的功夫。而現實世界中,胡大海卻是個文武雙全的將門之後,指揮才能與徐達不遜多讓。此外還有,還有記憶中帶著一般兄弟大鬧武科場的四哥朱元璋,居然折騰到現在,才在郭子興帳下混了個十夫長幹,如果不是促成了幾家聯合南下,想出頭不知道還不知道要什麼時候。

    有上述三位珠玉於前,再多加上一個唯唯諾諾的張士誠,對咱們朱大都督來說,也不是什麼不可以接受的事情。反正在朱大鵬同學的記憶當中,對此現象也有標準的解釋。那就是,蝴蝶效應的外延性。當穿越者出現之後,改變的不僅僅身邊的事物和歷史走向。整個世界上所有相關和不相關的東西,都將一塊隨之改變。

    相比與眼前的張士誠神不守舍的形象,朱八十一更在意的是,在自己這只「蝴蝶」的影響下,今後的張士誠能成長成什麼模樣?因此,在稍微安慰了一下傅有德之後,他便將目光轉向了對方,非常和氣地說道:「你的要求傅將軍已經跟我說過了,六千人馬的兵器,三個月的糧草輜重,並且在打下揚州之後,立刻派船送你們過江,就這些嗎?」

    「末將。末將當時是獅子大開口!現在想起來,實在是慚愧致極!」張士誠又打了個激靈,上前半步,長揖及地,「末將心里,一直以朱總管為人生楷模。所以,所以便想將高郵城獻給總管,換取總管對末將的支持。如果能得償所願,末將,末將此生將始終追隨在大總管旗下,甘效犬馬之勞,縱然肝腦塗地,也絕不反悔。」

    「嗯?!」朱八十一稍微一楞,多少花費了些力氣,才弄明白張士誠這番話的重點在哪里。笑了笑,繼續和顏悅色地說道:「這個要求一點兒也不過分。人馬都是你自己召集起來的,兵器在高郵之戰後,想必你也收集了不少。些許糧草輜重,比照本總管跟其他人的約定,你的確有資格分到一些。只是送你過長江的事情.....」

    「如果大總管暫時不願讓戰火蔓延到江南,末將亦可以在江北替大總管看守門戶。」沒等朱八十一把自己的難處說出來,張士誠已經果斷改口,「末將自知才疏學淺,本領有限。因此不敢求一軍指揮使之職,只要大總管準許末將效忠左右,哪怕是個千夫長,百夫長,甚至牌子頭,末將都求之不得。」

    這身段可是放得太低了,朱八十一即便再自大,也不可能直接吞並了張士誠的部眾,讓他去做個小小的十夫長!想了想,笑著說道,「你理解差了。送你過江,其實並不難辦。只要有船,運幾千人過江去,想必別人也攔不住我。但你部過了長江之後,該如何立足,我卻一頭緒都沒有。你是帶過兵的,應該知道,一場戰鬥不可能沒完沒了的打,否則必成強弩之末。此番南下,飲馬長江已經是我軍的極限。再往南,恐怕就是有心無力了!」

    「末將明白!」張士誠又是一個長揖,說話聲音里頭帶著明顯的顫抖,「末將願為大總管帳下前鋒,搶先過江,為大軍開辟一個立足之地。反正有大總管做後盾,末將即便一時失利,也能退回到江北來,重新托庇於大總管的羽翼之下!」

    「嗯?」朱八十一的眉頭又皺了皺,略花了點時間去理解張士誠的真實意圖。然後笑著點點頭,低聲道,「那咱們就這樣說定了,打完了揚州之後,我派船送你過江。至於名號麼?你的兵馬都是自己拉起來的,又剛剛立下大功。僅僅讓你做個指揮使,實在是委屈了你,也跟我這邊的規矩......」

    「不委屈,不委屈,末將願意肝腦塗地,誓死追隨大總管!」張士誠又驚又喜,搶著大聲打斷。

    「你聽我把話說完!」朱八十一看了他一眼,輕輕擺手,「我這邊的規矩多,不是因人而設,也不能因人而廢。所以指揮使的位置並不適合你。不過,我可以向李總管和劉元帥推薦,推薦你做紅巾軍的常州都督。如此,你和我之間,就和,就和濠州郭總管、定遠孫都督他們差不多。彼此可以相互呼應,相互依仗。卻不用事事都聽我號令。況且隔著一條大江,你也不可能事事都來向我請示!」

    「這.....?」張士誠楞了楞,一時間,心中喜憂參半,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好。

    喜的是,朱八十一果然像傳說中那樣,是個仁厚君子,答應的事情絕不反悔。自己此前所圖,都一點不差的落了袋,並且比期望中想要得到的,還憑空多出了不少。憂的是,朱總管寧願將自己視為郭子興,孫德崖一樣的友軍,也不願意讓自己做他麾下一個名義上的指揮使。雙方之間的關系,明顯隔上了一條鴻溝。日後自己想再借他的勢,恐怕也沒那麼容易!

    正猶豫間,耳畔卻又傳來朱八十一的聲音。帶著一些鼓勵,同時也帶著幾分威脅,「過了江後,你雖然不歸我所管,但如果需要什麼支持,依舊可以提出來。只要我這邊能給與的,絕對不會吝嗇。但是有一條,我希望你拿下立足之處後,善待治下百姓。別妄殺無辜,嚴禁部下姦淫劫掠,讓地方百姓休養生息。朱某敬你是個英雄,才願意扶你一把。卻不會尊敬一個禽獸。否則,哪怕你將來實力再強,名頭再響亮,如果做得比蒙古人都不如,朱某一定會點起兵馬,與你沙場相見。到那時,可不會顧忌你是不是紅巾軍一脈,更不會在乎你是不是張士誠!」

    註1:朱大鵬同學的歷史是跟武俠小說和長篇評書學的,所以非常不靠譜,大家別笑話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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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7:03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朱公路(中)

    後半句話,居然說得聲色俱厲。張士誠聽了,趕緊又躬身下去,大聲承諾,「大總管有令,末將自當銘記在心。今後一定會約束手下,善待百姓,對百姓秋毫......」

    話剛說到一半兒,他又猛然想就在半個時辰之前,手下那些弟兄們在高郵城中的所作所為來,心里猛然打了哆嗦,雙腿直挺挺地跪了下去,大聲補充,「對百姓秋毫無犯,才不辜負大總管今日的教誨!大總管,末將是真心希望能在您的帳下效力!寧願不做常州都督,在您帳下做過指揮使,副指揮使都可以。末將以前沒單獨帶過兵,很多道理都不懂,希望在您身邊多受教誨!」

    「真的?」朱八十一笑著搖頭,臉上的表情好生令人玩味,「你不想下江南了?」

    「末將,末將......」張士誠心中又是一熱,低下頭看著地面,舌頭再度於嘴巴里打了結,半晌舍不得將後面的話說出來。

    「行了,起來吧!我軍中不興跪禮!」朱八十一見他這幅模樣,豈能猜不出他最終還是無法放棄個人的野心?又笑著搖搖頭,上前單手將其從地上拉起,「起來吧,上馬。城外風大,咱們先進城。具體怎麼給你挑選兵馬和送你過江的細節,可以邊走邊談!」

    「是!」張士誠不敢抗拒,頂著一頭亮津津的冷汗大聲回應。

    「我不是故意要找你的茬!」朱八十一見他嚇成了這幅模樣,笑了笑,低聲安慰,「你應該也是苦哈哈出身,應該知道被人欺負是什麼滋味。況且你將來跟蒙元官兵打仗,總需要有人提供消息,有人幫你出糧草軍餉吧?如果你做得和蒙元官兵沒啥兩樣,那老百姓憑什麼要來幫助你?如果治下老百姓都逃到別人的地盤去了,誰還幫你種地納糧?你總不能扛著鋤頭自己上吧?」

    「大總管教訓極是!末將,末將知道錯了!末將臨來之前,已經命令手下人將弟兄們都從高郵城里撤到城外安置,末將,末將不是故意要縱容他們!」張士誠擦了一把額頭上的溪流,紅著臉,低聲答應。

    「臨來之前?」朱八十一顯然還不清楚張士誠的部下在高郵城內幹了些什麼,看了看張士誠,又扭頭看了滿臉慚愧的傅有德一眼,最後輕輕搖頭,「我以前沒跟你提過這方面的要求,所以這次你的人無論做了事情,我都不會追究。以後的事情,你好自為之。上馬吧,大冷天,弄一身汗,小心別凍著!」

    「是!」張士誠規規矩矩地答應。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般,低頭走到別人替他拉過來的坐騎前,努力了好幾次,才終於爬上了馬背。

    朱八十一倒也沒再跟他過多強調軍紀。高郵城剛剛拿下,先後倒戈和被迫放下武器投降的官兵加在一起有三、四萬眾,被俘的各級地方官員也有上百個。此時此刻,他非常需要找個跟官府和各級士兵都有過接觸的人,通過此人來了解一些具體情況。而張士誠,毫無疑問是個上佳之選。因此,二人又隨便聊了幾句,就將話頭轉向了其他主題。

    「我聽說契哲篤的官聲不錯?你對此人了解得多麼?」

    「還不是一樣!從不拿普通漢人當人看?」張士誠臉色又是一紅,恨恨地回應。「不過,比起其他蒙古和色目官員來說,他的確強了許多。至少還知道讓弟兄們吃飽了飯,並且軍餉發放也基本能保證足額!」

    「民生方面呢?」朱八十一在馬背上調整了一下姿勢,一邊緩緩前行,一邊大聲詢問。

    「日子有好有壞!」張士誠想了想,非常認真地回應,「高郵府就是個巴掌大的地方,光靠著運河上的生意來往,就養活了一半兒人。剩下那些在鄉下有田可種的,平素撿撿田螺,打幾條魚,倒也能混個半飽。苦的就是那些竈戶和鹽丁,這邊雨水多,鹵水成色遠不及淮東那邊。這兩年樹也砍得稀了,柴禾得另外花錢從運河上買.......」

    說起鹽業,張士誠立刻不像先前那樣拘謹。比比劃劃,將高郵一帶鹽戶的生活,制鹽的工藝,以及幾個大鹽場之間的競爭關系,說了個清清楚楚。直到跟在旁邊的毛貴輕輕咳嗽了一聲,才發覺自己答非所問。訕訕地拍了一下腦袋,低聲解釋,「末將,末將在受契哲篤的征召之前,就是,就是個販鹽的。所以,所以提起,提起這一行來,就,就覺得親切!」

    「你將來要是不想帶兵了,倒是可以去做鹽政大使!」朱八十一笑著調侃了一句,緩解氣氛,「那照你這樣說來,高郵官府還算過得去?」

    「跟別的地方比,的確還過得去!」張士誠點點頭,如實回應。隨即,意識到自己這麼說有些不合適,又快速補充道,「但,但管事的畢竟都是蒙古人。平素不招惹他們還好,如果招惹了,肯定死無葬身之地!」

    「嗯,明白!」朱八十一嘆息著點頭。在南下之初他就已經發現,高郵府的老百姓,對紅巾軍並不怎麼歡迎。換做後世朱大鵬那個時代的說法,整個高郵府上下,都沒太強的民族意識。對沿運河南下的紅巾軍,並沒有出現期待中的贏糧影從情況。相反,他們的眼睛里,朱八十一還能看到隱隱的敵意。仿佛紅巾軍只是一群打家劫舍的綠林好漢,不會給他們帶來任何幸福和安寧一般。

    所以朱八十一才迫切地想了解,當地官府的施政情況。結果越是了解,越發現自己過高地估計了這個時代人的民族意識,也過低的估計了蒙元官吏的施政水平。他甚至警覺地發現,如果紅巾軍不盡快提高自己的施政能力,不能給治下百姓帶來更多實際好處的話,眼下雖然地盤擴張得飛快,民心卻有可能倒向朝廷那邊。畢竟,再爛的秩序,也好過一片混亂。而紅巾軍,正是這個混亂時代的始作俑者。

    「大總管是擔心百姓們不擁戴您麼?」畢竟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當不再像先前一樣緊張之後,張士誠立刻猜到了朱八十一心思。想了想,低聲補充,「其實這倒沒什麼可擔心的。老百姓只在乎能不能有碗安穩飯吃,不在乎誰掌管著官府。也不在乎官府里頭坐的是蒙古人,還是漢人。倒是遍布兩淮的那些堡寨.....」

    偷偷看了看朱八十一和周圍人的臉色,他繼續低聲補充,「淮揚這一帶,特別是西面的安豐、廬州,宋時就是一片大戰場。素有結寨自保的傳統。而那些堡寨的主人,要麼是將門之後,要麼是綠林豪傑,個個都能使得一手好槍棒,兵書戰策也多少懂得一些。如果不能徹底收服了他們,地方上就很難安定下來。一不留神,有可能就出大亂子!」(註1)「嗯?」這倒是朱八十一先前沒注意到的情況,忍不住微微皺眉。傅有德在一旁看到了,想了想,低聲解釋,「的確如此,汝寧府那邊,末將聽說已經發生好幾起堡寨造反響應蒙元官府的事情了。全虧了劉大帥手里有兵多炮利,才將那些不安分的家夥鎮壓了下去。」

    「前幾日投效總管您的那個王克柔千戶,以前就是個寨主!」仿佛要替自己的話找證據,張士誠繼續低聲補充,「末將以前在高郵城里的同行,也有不少是各家堡寨拍出來的好手。如果到了揚州那邊,官府和堡寨之間的關系更密。鎮南王孛羅不花麾下的幾個心腹愛將,都是寨主出身。幾年前全靠著他們出力,鎮南王才能接連討平了集慶的義軍和靖州的吳天保!」

    「原來是這樣!」朱八十一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到目前位置,此番南下之戰進行得非常順利,但總給他一種非常不踏實的感覺。仿佛自己稍不留神,到手的勝利就會不翼而飛一般。直到今天聽了張士誠的提醒,才終於發現,危險隱藏於什麼地方。但如何解決這些危險,卻是半點兒頭緒都沒有。

    「除了那些鐵了心跟官府一條道走到黑的,大部分堡寨,最開始肯定要觀望一陣兒,再決定該何去何從!」有心給朱八十一留下個能幹的印象,張士誠想了想,繼續低聲進諫,「所以末將私下以為,大總管不妨采用兩種手段。一是在戰場上,狠狠打擊那幫家夥,千萬別因為他們也是漢人就下不去手。把他們殺落了膽子,活著逃回家的,肯定會安分一段時間。第二麼,就是多少給他們一點兒好處。英雄豪傑麼,和小老百姓不一樣。他們本事大,自然要求也高些。反正地方上也缺人幹活,大總管不妨讓他們都出來當官兒。捧了大總管賜給的金印,他們自然就不能再造大總管的反了!聽老輩兒人說,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結果很快就平定了兩淮,將兵鋒直接推到了杭州城下!」

    註1:元末豪傑,很多都出身於兩淮。原因就是這一代在宋高宗南渡之後,就成了對抗金朝和對抗元朝的前線。造就了大量的地主豪強武裝。而亂世一到,豪強自然而然就開始趁機尋找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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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7:16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四章 朱公路(下)

    「你是說,要我拿高官厚祿收買這些人?」朱八十一皺了下眉頭,沈聲追問。

    他明白張士誠的確是出於一番好意才給自己獻計,但是這個策略聽在耳朵里,卻令他非常不舒服。就像吃菜時突然看到了半條蟲子,讓人無法不覺得惡心。

    張士誠又被嚇了一跳,趕緊小心翼翼地改口,「末將,末將只是,只是覺得這樣做,可能,可能會省事一些。但是,但是末將以前沒怎麼讀過書,懂得的道理也很少。所以目光肯定非常短淺,請,請大總管務必原諒則個!」

    「你說得其實未必沒道理!」朱八十一不想令張士誠難堪,擺擺手,笑著安慰。然而,耳朵邊卻始終縈繞著對方的話,「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當年伯顏丞相就是這麼幹的!伯顏丞相用這種辦法快速平定了兩淮,大總管.....」

    「呼——!」他仰起頭,狠狠地噴出一口氣,水霧被凍在空中久久不散。張士誠說得辦法很好,很直接,見效也快,並且有成功先例可循。然而,那卻是蒙古人的成功先例,自己照搬照抄,又和當年的蒙古人有什麼區別?這樣做,兩淮一帶的堡寨豪強的確會很高興,但是他們真心肯跟自己福禍與共麼?這樣做,豪強們的利益固然得到了充分的保證,那些跟著自己四處轉戰,希望自己能給他們帶來不一樣日子的紅巾軍弟兄,他們呢,他們會怎麼想?要知道,他們當中的絕大部分可都是流民和鹽丁出身,他們以前之所以食不果腹,那些地方豪強不可能沒有一點干係。

    想不清到底該怎麼辦,以前無論在徐州還是在淮安,他都沒遇到過同樣麻煩。徐州那邊是洪澇之地,成勢力的豪強早就跑得差不多了,剩下的已經不足為患。淮安路則是個鹽梟窩子,按照逯魯曾的辦法狠狠殺了一通之後,地方上也就隨之風平浪靜。而高郵卻跟淮安大不不同,至少,當初淮安城的守軍里頭,沒有王克柔、張士誠、李伯升這類所謂的義勇。而揚州又不同於高郵,更不同於淮安......

    以此類推,恐怕今後自己每打下一個府路,都會遇到一些新情況。那樣的話,到底有沒有一個簡單有效的標準,來處理所有府和所有路的事情?自己究竟要怎樣做,才能讓老百姓接受真心淮安軍,才能讓他們真正感覺到他們和蒙元朝廷完全不一樣?如果做得連蒙元官府都不如,那麼自己起兵造反還有什麼意義.......

    一時間,諸多思緒全都被勾了起來,讓朱八十一心亂如麻。好在他做大總管做得久了,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養成了幾分不怒自威的氣質。因此張士誠這等外人看到後,絲毫沒察覺出什麼不對勁兒,反而覺得總管大人就是深不可測,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上位者的神秘。

    接下來的二人之間的對話,就完全轉向了上下級之間的公務。大多數情況都是朱八十一在問,張士誠老老實實的回答。偶爾引申幾句,也不敢跑題太遠,更不敢再亂出什麼主意。一邊走一邊說,一邊說一邊走,時間在交談中過得飛快。一直走到了高郵城外,才不得不暫時停了下來。

    按照張士誠先前的吩咐,大部分倒戈的義勇和鹽丁,都被張士德、張士信、李伯升、潘原明等人帶著,主動撤到了城外。少部分仍想著趁亂撈上一大票的,得知朱屠戶已經帶著一隊鐵甲騎兵抵達的消息,也趕緊丟下刀子,擦乾身上的血跡,扛著搶來的大包小包躲進了隱蔽處,不敢再頂風作案。還有零星一些搶紅了眼睛和殺紅了眼睛的亂兵,則被傅有德麾下的騎兵沖到近前,一刀一個砍翻在地。整座高郵城,在大隊騎兵抵達的剎那間,就從混亂中恢複了安寧。只有幾十處尚未熄滅的火頭,很不給面子的繼續冒著濃煙,仿佛要提醒新來的人,千萬別被眼前的假象所蒙蔽。

    朱八十一看到此景,心情當然更不可能痛快。趕緊和毛貴兩個調遣各自麾下的騎兵,進城去撲滅火頭,以免大火蔓延到全城。然後又派出得力人手,帶領著兵馬進城去挨街挨巷清理亂兵,安撫百姓。一直忙碌到入夜,才總算把城內遺留的隱患全都處理乾凈了,大夥才終於有了時間坐下來休息。

    在紅巾軍入城滅火的時候,張士誠也向朱八十一請了一道將令,與李伯升等人召集了一些靠得住的弟兄,帶著工具前去幫忙。此刻該幹的事情都幹完了,手腳一發閑,眾人的腦子就立刻活絡了起來。

    「我怎麼覺著,朱總管不太把咱們兄弟放在眼里呢!」鹽丁千戶潘原明偷偷扯了一下張士誠的衣角,低聲抱怨。「從見了面到現在,一直愛答不理的,還黑著個臉,好像咱們把高郵城獻給他,還獻錯了一般。」

    「可不是麼?」綽號教張九十九的張士信也一臉憤懣,「咱們把這麼大一座城池獻給他,他卻因為燒了幾個大戶人家的宅子,給咱們臉色看。堂堂一個大總管,哪邊重,哪邊輕,都分辨不明白。況且當時咱們已經盡力去約束手下了,只是人太多太亂,一時間沒顧得全而已!」

    「我也覺得這朱總管有些不知好歹。把高郵城獻給他的是咱們,又不是城里頭那些富戶。要不是咱們冒死詐開了城門,他大軍抵達城外的時候,那些富戶還說不定幫助誰呢?嘿嘿,他倒好,還拿人家當作寶貝!」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又不準這兒,又不準那,到處都是框框,弟兄們憑啥把腦袋別褲腰帶上!」

    轉眼間,牢騷聲就越來越大。一眾剛剛倒戈的義勇和鹽丁頭目們,都覺得自己受到了冷遇,朱大總管太不近人情。

    張士誠被吵得心煩意亂,抽出刀來,狠狠朝路邊的樹幹上砍了幾下,大聲呵斥,「都給我閉嘴!誰敢再繼續非議大總管,老子先剁了他!看看你們這幅熊樣,再看看人家淮安軍。還有臉怪朱總管不待見你們,就是老子,兩邊比較下來,也覺得你們就是一群土匪!」

    「張,張大哥,你,你怎麼能這麼說!」眾人被罵楞住了,紛紛梗著脖子,滿臉委屈地辯解。「我們,我們,我們又沒親自動手去搶。當時,當時情況那麼亂......」

    「沒親自動手,但也動了心思!」張士誠越聽越煩躁,繼續揮著刀子數落,「我當時跟你們怎麼說的,你們可曾聽清楚了?如果你們用心去做,我就不信,撲不滅那些火頭!朱總管是什麼人?我都能看清楚的事情,他老人家能看不清楚?不讓人將你們拿下就地正法,已經是給了你們面子!還他媽有臉瞎咧咧呢,也不摸摸自己的脖子夠不夠結實!老子如果不是跟你們一夥,這會兒就去跟朱總管提議,把你們腦袋全砍下來掛城門樓子上,用以安撫民心!」

    這下,眾人立刻不敢再接茬了。剛才跟紅巾軍一道救火時,他們自己也看到了,亂兵的確在城里造了很多孽。如果朱八十一真的想以最快速度收買高郵城內百姓之心的話,最好的方式就是將帶頭奪城的這些人,全當作替罪羊來殺掉。如此,老百姓心里的怨氣肯定就平了,三萬多義勇和鹽丁也沒了首領,正好被他淮安軍一口吞吃幹凈。

    「唉,算了,大夥只是隨便發發牢騷而已。九四,你別太認真!」還是李伯升臉大,仗著自己先前的地位,笑了笑,替所有人找臺階下。「不過,話也說回來了....」

    四周瞧了瞧,確定沒有紅巾軍的人在監視,他壓低聲音,小心翼翼地向張士誠問道:「這朱總管,重草民而輕豪傑,未必是能成大事兒的主兒。你下午迎接他時,跟他談過沒有?咱們提的那些條件,他到底答應不答應?」

    眾人聞聽此言,頓時又開始七嘴八舌。「是啊,大哥,姓朱的怎麼說?這麼大座高郵城都獻給他了,他不能一點兒表示都沒有吧?」

    「不願分給咱們兵器糧草,把六千弟兄還給咱們也行。咱們自己一路朝南打,也未必過不了江!」

    「姓朱的不會不認賬吧,他可是成了名的英雄!」

    「閉嘴!」張士誠狠狠瞪了眾人一眼,低聲呵斥。「別拿你們的小人之心,來度大總管的君子之腹。六千人馬,連同兵器,糧草,大總管猶豫都沒猶豫,就當場答應了下來!打完揚州之後,立刻送咱們過江。如果咱們在江南站不住腳,還可以隨時退回來投奔他。行了吧,這回你們都滿意了沒?!」

    「真的?!」眾人喜出望外,雀躍著追問。

    「我騙你們幹什麼,有什麼意思?」張士誠橫了大夥一眼,悻悻地反問。

    「那大哥你怎麼看起來這麼沒精神啊?咱們馬上就有自己的人馬和地盤了!還有朱總管給咱們撐腰!」

    「我現在猶豫,該不該帶著你們去南邊!」張士誠將腰刀插回鞘中,扶著被自己砍滿了豁口的樹幹連連搖頭。

    「玉璽」,他已經送出去了。兵馬糧草,他也即將拿到手。所有步驟,與三國平話里的情節,幾乎都一模一樣。馬上,他就要成為下一個孫伯符,江南有大片大片的無主之地在等著他去征服。而朱八十一,就真的是個袁術袁公路麼?一時間,張士誠覺得自己心里亂得厲害,眼前一片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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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五章 聯盟

    「都督此舉,與那三國時的袁公路,有何分別?」幾乎在同一個時間,高郵城知府衙門內,逯魯曾憤怒地質問。

    六千兵馬的武器輜重,還有夠這些兵馬吃三個月的糧食,派船將他們送過長江。而這些人的首領張士誠,卻只是幫助淮安軍詐開了高郵城的城門,功勞遠比不上給予他的獎賞。並且從此人以往的行徑上來看,肯定也不是個容易駕馭之輩。稍不留神,就會完全脫離朱八十一的掌控,成為整個淮安軍的心腹大患。

    生僻的典故根本不用舉,一個眾人耳熟能詳的例子就能說明所有問題。那就是三國時的袁術和孫策。按照眼下民間流傳的話本,孫策窮困潦倒之時,兩次去投奔袁術。袁術念在跟他父親孫堅的交情上,兩次出錢出兵扶植他東山再起。並且向朝廷推薦孫策為折沖校尉,給他提供糧草軍餉,讓他替自己去平定江東。結果孫策在平定江東之後,立刻不肯再遵從袁術的號令。並且在袁術稱帝時,果斷劃地絕交。不但自己造了反,並且拉著魯肅、周瑜等,將袁術治下超過一半的州縣,都納入了自己口袋。導致袁術的勢力頓減,很快就在劉備、呂布、曹操三家的輪番打擊之下,身敗名裂。死的時候據說連口蜜水都沒能喝上。

    可以說,漢末袁術之所以敗亡,七成以上的原因是由於他錯信的孫策,一手將這頭江東猛虎給扶植了起來。而眼下朱八十一與張士誠之間的關系,跟當年的袁術與孫策之間,是何其的類似?都是強弱對比相差百倍,都是一方給與另外一方幾乎無條件的支持和信任。萬一張士誠在江南站穩腳跟之後翻臉不認人,朱公路想要後悔可就來不及了。畢竟他攻打蒙元的地盤,可以說是吊民伐罪。而攻打同是紅巾軍袍澤的領地,少不得就要背上一個同室操戈的罪名。

    「這個,這個,還不至於如此吧!」朱八十一別的典故不知道,但對於三國演義倒是通讀了好幾遍的,登時被逯魯曾噴得額頭冒汗,紅著臉訕訕地解釋。「此番出兵之前,咱們不就已經預測過了麼。最多把兵馬推進到長江北岸。南岸那些地方,一年半載內咱們顧不上。讓張士誠過去給朝廷搗搗亂,不也省得南方的官軍整天盯著咱們麼?」

    「我淮安軍何時懼過與人作戰!」老進士把胸脯一挺,雪白的鬍鬚上下飄蕩,「就憑他張九四那六千烏合之眾,能替我淮安軍遮風擋雨?想得美,真正的強兵,他怎麼可能擋得住?如果連他都能擋得住的對手,又怎麼可能奈何得了淮安軍?」

    這就是非穿越土著的劣勢了。在座眾人里頭,除了朱八十一之外,恐怕沒人會相信,眼下一個看起來微不足道的小角色張士誠,是導致整個蒙元帝國覆滅的最關鍵人物之一。最狠時候,曾經自己一家獨自拖垮了蒙元朝廷的百萬大軍!更不會知道張士誠雖然在爭奪天下的戰鬥中輸給了朱元璋,卻因為廣施德政,被治下百姓偷偷紀念了數百年。(註1)只可惜,這個理由,朱八十一根本無法說出來,說出來也沒人會相信。畢竟,眼下的張士誠,表現出來的過人之處,只是集中於他的狡詐與果決上,其他方面,根本不值得一提。

    「老人家請息怒!」不忍心見朱八十一自己挨噴,傅有德湊上前,先以晚輩的身份給逯魯曾施了個禮,然後主動將責任往自己身上攬,「是末將自作主張,先答應了張士誠的條件。大總管只是不想讓我紅巾軍言而無信,所以,所以才替末將履行了承諾!」

    「你,你一個小小的都督,憑什麼胡亂答應?」逯魯曾根本不給傅有德面子,轉過頭,沖著他低聲咆哮,「想打高郵城,不用他張九四幫忙,咱們能多花幾個時辰?就想逞能,就想著顯示你的本事!帶著一百多名騎兵就敢去攻打高郵。萬一被官兵堵在城里怎麼辦?那一百五十多名弟兄,豈不是全都會因你而死?個人勇武,沙場之上,個人勇武能頂什麼用?昔日呂布還勇冠三軍呢,最後也逃不過一個白門樓吊死的下場!」

    「你...!.」傅有德被噴得臉色發黑,卻拿祿老頭兒一點兒辦法都沒有。老東西不但是朱八十一的岳祖父,還是趙君用的授業恩師。輩分比他整整高出了兩代,打定了心思倚老賣老,誰見了都得退讓三分。

    「善公,朱總管這事做得沒錯!」見逯魯曾越噴越來勁兒,毛貴忍不住上前開解,「您老別光顧著發火,咱們紅巾軍做事,總得講究個‘信譽’二字。況且以後淮安軍的地盤越來越大,慕名前來投奔的豪傑,肯定也會越來越多。總得給他們一個先例,讓他們覺著朱總管值得他們追隨。否則,人家自己隨便占據個縣城照樣吃香喝辣,何必非要投靠到你的旗下?!」

    「稀罕!一群烏合之眾而已!」逯魯曾橫了他一眼,不屑地撇嘴。但說話的聲音和語調,終究放緩和了一些。「老夫知道,有些話你們不愛聽。但老夫卻必須說出來。李總管、趙總管還有那位紅巾軍劉元帥,最近帳下都招募了不少英雄豪傑不是?別光想著擴充隊伍,有時候隊伍擴充太快,未必是好事!那些前來投奔的人,打仗的時候,除了搖旗吶喊之外,真正能幫上忙的,能有幾個?而他們萬一做了什麼壞事,老百姓卻全要記在你們這些人身上,平白丟了名聲。裡外裡,你算算你們到底是占了便宜,還是吃了大虧?!」

    「嘿!」毛貴被問得臉色一紅,額頭上亮津津全是汗珠。逯魯曾說哈語氣雖然很沖,卻字字句句都說到了點子上。如今紅巾軍各家,或多或少,都存在這實力急速膨脹,而成員良莠不齊的問題。真正能拿出來的作戰力量,比上次沙河戰役時,並沒多出多少來。比如趙君用,這次派出的五千精銳,差不多已經是他麾下一半兒的野戰力量。而毛貴自己所率領的這一萬人,也差不多占了芝麻李帳下生力軍的三分之一。

    這還是在徐州、宿州兩地,都努力推行了朱八十一獨創的練兵之法的情況下,才出現的結果。其他各地的紅巾諸侯,更是外強中幹。甭看個個都號稱十萬二十萬,真的上了戰場,能拿出號稱的十分之一戰兵,都算是本事!

    「嘿嘿!」傅有德在旁邊低聲冷笑。老進士這句話道理上的確占得住腳,然而打擊面兒,卻太廣了些!細算下來,他傅某人不是徐州軍自己培養出來的將領。他也是慕名來投的「英雄豪傑」之一。如果所有慕名來投者都是濫竽充數之輩的話,他傅有德又何必站在這里?

    「傅兄弟別往心里頭去,善公年紀大了,這會兒又在氣頭上,有時候說話難免考慮不周全!」朱八十一聞聽,再也顧不上跟老進士爭辯,趕緊笑著替他補窟窿。

    「我不是說你!」逯魯曾也迅速意識到自己不小心把傅有德也給卷了進去,扭過頭,悻悻地解釋,「也不是說你哥和李喜喜將軍。像你們兄弟這樣的,一百個裡邊出不了一個。並且你現在已經完全歸屬於趙總管麾下。我是說,那些投靠過來,卻依舊帶著部眾單獨立營的。就向張九四這種,誰知道他到底安的什麼心思?」

    「那您老說怎麼辦?」傅有德心里不痛快,便幹脆直來直去,「總不能將張九四一刀砍了,然後再吞了他的部眾?別人既然是慕名前來投奔,肯定是覺得跟著朱總管,比自己單打獨鬥強。而願意前來投奔的,實力也肯定不如朱總管這邊。您老總不能因為他們實力弱,就將他們趕到朝廷那邊去。或者只要前來投奔,就不管願意不願意,直接將其吞並。那樣,以後誰還敢再來?您淮安軍本事大,就算打仗時候不用別人幫忙。可打下來的地方,總得有人留下來維持秩序吧?每克一城就把自己的主力分出一部分去把守,五六個城市過後,朱總管身邊還能剩下幾個人?」

    「這.....」祿老夫子鬍鬚亂顫,半晌說不出話來。淮安軍兵力單薄,是一個誰也無法否認的事實。而造成其兵力單薄的很大原因就是,朱八十一和他都太過挑剔,以前只相信自己訓練出來的隊伍,很少,或者幾乎不接納外來的投奔者。這樣做雖然保持了隊伍的戰鬥力,並且極大減輕了地方上的負擔,對外擴張時,兵馬卻根本不夠用。否則,這次也沒必要連郭子興和孫德崖這種貨色也拉上,湊成五家聯軍了。

    而更令人郁悶的是,郭子興和孫德崖兩人雖然加入了聯軍,到現在為止,卻一點兒作用都沒發揮。反而因為實力太差,行軍速度太慢,拖了所有人的後腿。

    「行了,行了,都少說兩句!」見屋子里的氣氛越來越僵,毛貴少不得又硬著頭皮給大夥打圓場,「祿老前輩的話,也是出於一番好心。但咱們現在的實際情況,卻不像他老人家說得那麼簡單。總之我覺得吧,這時候,多一個人起來造朝廷的反,總比少一個強。有誰真正想爭天下,也不能趕在這時候。總得先打退了韃子,再掰扯誰是老大,誰是老二。如果當初李總管像祿老說的那樣,因為有人可能不好控制,就趕緊痛下殺手的話。呵呵,不是我說,恐怕今天,咱們這些人根本就沒機會站在一起。更甭說並肩去對付韃子!」

    註1:張士誠不善征戰,但紅巾軍受到重挫時,卻憑借著高郵城,硬扛住了脫脫的數十萬大軍。更難能可貴的是,在張士誠治下,廢除了蒙元朝廷的一系列苛捐雜稅,興修水利,鼓勵農桑,重建學校。重手打擊當時泛濫成災的佛寺,將佛田分給百姓,將佛像冶煉回爐鑄造錢幣取代廢紙一樣的交鈔。並且將「國稅」的一部分主動返還給百姓。因此,張士誠兄弟在民間都留下了非常好的口碑。元末文學家楊維禎評價他,兵不嗜殺,一也;聞善言則拜,二也;儉於自奉,三也;厚給利祿而奸貪必誅,四也。至今蘇州還有他的紀念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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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六章 高郵之盟(上)

    話音落下,整個屋子裡頓時一片寂靜。所有人都閉住了嘴巴,空氣中只流動著粗重的呼吸之聲。

    無論是眼下的歸德大總管趙君用,還是淮東大總管朱八十一,最初都是芝麻李的部屬。而到目前為止,二人也都以芝麻李的手下自居。雖然事實上,兩支力量都早已經處於半獨立狀態。

    如果按照逯魯曾剛才的提議標準,不能確定掌控得住的力量就該及早剪除。朱八十一估計早已經死了不知道多少回了。趙君用的下場可能比他好點兒,但腦袋至少也被掛在了徐州城的城牆上半年有餘,也不可能活到現在。

    換句話說,是芝麻李的心胸足夠寬廣,才早就了今天的歸德軍和淮安軍,進而才有了雄踞一方的徐淮系。否則,趙君用和朱八十一兩人,根本沒機會走到今天。而芝麻李自己,也不可能擁有跟劉福通平起平坐的資本。

    這段過往歷史非常清楚,凡是長著良心的人,都否認不了。只是芝麻李從來沒居過功,也從沒試圖插手趙、朱兩家的內部事務。趙、朱二人也謹慎裡維持著對芝麻李的表面尊重,從沒試圖把自己的地位置於芝麻李之上。三家掌舵者都心照不宣地維持著眼下的關係,誰也不向前多走半步,更不會主動地去戳破某層窗戶紙。

    但是蒙城總管毛貴,卻在情急之下,把窗戶紙後遮擋的真相給掀了出來!一時間,叫大夥如何不覺得尷尬?!包括毛貴自己,發現屋子裡的氣氛怪異之後,都後悔得直想拿腦袋撞牆。紅著臉呆立了好半天,才又訕訕地補充道:「我,我只是打個比方。其實,其實我想說,我想說,祿老前輩的擔心純屬多餘。放眼天下紅巾,誰家,誰家不是這樣?都是一個讓人信得過的大當家,底下帶著一群弟兄。而每個弟兄自己下面,又分了更小的一群。如此層層疊疊起來,才造成了紅巾軍今天的聲勢。如果太較真了,反而被朝廷鑽了空子!」(注1)

    這幾句解釋純屬欲蓋彌彰,但聊勝於無。至少傅有德和朱八十一等人聽了,臉上的神色變好看了不少。搖搖頭,乾笑著回應,「可不是麼。眼下主要精力,還是要放在韃子身上!」

    「嗯,外辱未去,兄弟之間,何忍骨肉相殘?!」

    「毛總管說得對。要想成就大事,就得有成就大事的心胸。心胸太窄了,可是不成!」

    「其實我也覺得那張士誠人品未必靠譜!」毛貴只想盡快擺脫眼前的尷尬氣氛,所以趕緊主動將話題往別處岔,「但既然他剛剛立下大功,此刻又哭著喊著要跟著朱兄弟一起走,朱兄弟不妨就先收下他。如果他肯真心跟隨朱兄弟,去江南開疆拓土也好,留在江北維護地方也罷,總能派上點兒用場。萬一哪天發現他三心二意,甚至為了功名富貴做出什麼背主之事,朱兄弟再下手拿下他,外人想必也說不出什麼來。畢竟以眼下淮安軍的攻擊力,尋常角色,在你們面前未必能撐了住幾招。」

    「也對!」眾人笑了笑,紛紛點頭。很顯然,誰都不想再重複先前的某些話題。

    「另外,我還想給大夥提個醒!」毛貴笑了笑,繼續將話頭向更遠處延伸,「高郵城被咱們一鼓作氣奪下來,原本就是預料之中的事情。整個高郵府的正經官兵全部加在一起只有一萬出頭,剩下的全是契哲篤和李齊兩個臨時拼湊出來的烏合之眾,戰鬥力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可接下來的戰鬥,就不一定了這麼輕鬆了。揚州再怎麼說,也是一個路。地盤是高郵的三倍,兵力也遠比高郵雄厚。並且那鎮南王孛羅不花,還是個知道如何用兵的。這兩年要不是被韃子皇帝給寒了心,早就帶著人馬打到了咱們家門口。根本輪不到咱們主動去招惹他!」

    「的確如此!」說到了即將進行的戰事上,屋子裡的氣氛登時又活躍了起來。大夥你一言,我一語,紛紛給朱八十一獻計獻策,「孛羅不花以前打過不少勝仗,咱們真不能小瞧他。」

    「他麾下除了官兵之外,還有兩支組建了兩年多的義兵,一支叫青軍,一支叫黃軍,規模都在兩萬上下。青軍帶頭的人是個漢軍將門之後,名叫張明鑑,江湖綽號稱長槍元帥。黃軍的主將是王宣,也出身將門,擅使一桿斬馬刀,人稱大刀將軍。這兩路兵馬,一支奉命常駐在泰州,一支則駐紮在六合。如果揚州有警,他們一定會星夜趕過來支援。」

    「如果能將他們全都逼進揚州城內最好。憑著咱們手中的鐵甲車和火藥,再厚的城牆也經不起幾炸。若是城牆毀了,守軍的士氣至少得下降一大半兒!」

    「野戰其實也不怕,咱們這邊雖然人數上吃了點兒虧。可也沒比敵軍少太多。並且青軍、黃軍和孛羅不花自己的本部兵馬平素很少一起出動,相互之間的配合未必能保證默契!」

    「可咱們這邊,也沒好哪去。郭總管和孫都督的兵馬,現在還不知道在哪磨蹭著呢!」

    最後一句話,是吳良謀不小心說出來的。然後,屋子內的氣氛又變得古怪起來,每個人的呼吸聲都清晰可聞。

    五家聯軍逆運河而上,當初制定戰略時,朱八十一的設想可謂非常完美。然而執行起來,卻讓人有些哭笑不得。到目前為止,真正在戰場上出力的,依舊是歸德軍、宿州軍和淮安軍,這原本就是同氣連枝的三家。剩餘那兩家,郭子興和孫德崖的兵馬,非但一點兒忙都沒能幫上,因為行軍速度和軍紀的問題,還逼著朱八十一不得不從手下再分出一部分力量,去「照顧」他們。以免郭、孫兩位大爺發了失心瘋,突然打起了繁華富庶的淮東路主意。那樣的話,即便開局再順利,朱八十一也不得不掉頭回返,先救自己的老窩了。

    「老夫還是覺得,總這麼稀里糊塗下去,不是個事兒!」沉默半晌之後,先前被毛貴駁斥得無言以對的逯魯曾祿老夫子,又執拗的開口,「李總管的心胸氣度,老夫著實佩服得狠!君用和重九對李總管的敬重,咱們大夥也有目共睹。但他們三位,都稱得上是正人君子。彼此之間能夠肝膽相照。換了別人,就未必成了。至少把郭子興和孫德崖兩位放在身後,老夫心裡頭一直不太踏實!」

    「老先生說得極是!」這回,毛貴沒有反駁逯魯曾。相反,倒給老進士幫起腔來,「君子和君子之間,當然可以禮尚往來。遇到那些不怎麼君子的傢伙麼,有些醜話,說到前頭也不為過!」

    「他們兩家,的確做得有點兒過分!」對於郭子興和孫德崖兩人的拖沓,傅有德心中也非常鄙夷。當初說好了是五家聯手,到現在卻變成了三家打頭陣,另外兩家只管跟在後邊分紅。有心建議不分給他們吧,面子上可能說不過去。然而大夥拚死拚活才從官府嘴裡搶下的錢糧,平白無故給看熱鬧的拿走兩成,想想實在又虧得慌。

    「還有除了張九四之外,其他三萬多俘虜!」見大夥都不反駁自己的話,逯魯曾想了想,繼續說道,「可能會有一部分人願意領了路費回家。但肯定還有人想效仿張九四,自己拉起一支隊伍,托庇於咱們淮安軍的羽翼之下。萬一明天他們提出來,都督到底答應不答應他們?如果不安置好了這三、四萬人,大夥恐怕也不能離開高郵。否則,咱們前腳剛一走,後路上肯定就被點起無數火頭來!」

    這個問題,提得也非常實際,讓大夥不得不皺眉深思。自古以來,降兵的安置,都是一個非常大的麻煩。這些人,熟悉基本的武器操作,又經過粗略的訓練,無論組織、配合能力還是戰鬥力,都遠遠超過了普通百姓。只要其中有人敢帶頭振臂高呼,就能拉起一票追隨者。然後佔山為王也好,落草為寇也罷,都會給地方上造成極大威脅。所以,降兵人數少時容易解決,人數一多,就根本不可能靠發筆路費打發掉。否則,當年鉅鹿之戰後,項羽打發二十萬秦軍各自回家就好,又何必將其盡數坑殺?!

    「放心,殺人的話,老夫不會再提。提了,你們幾個小輩估計也沒人肯答應!」沒等在場眾人想出個解決辦法,老夫子笑了笑,又搖著頭說道,「老夫只想提議,對郭子興、孫德崖兩個也好,對張士誠和其他人也罷,大夥不如趁著最近心齊,商量出一個具體章程來。然後,就歃血為誓,今後就照著這個章程辦。如此,君子也罷,小人也罷,彼此之間不用過多提防。一旦合作出了問題,大夥也有個能參照的道理可講!」

    注1:歷史上的農民起義軍,大多數組織上都非常混亂。包括其中比較成功李自成,麾下的羅汝才、袁時忠等人,都屬於他手下獨立的山頭。導致李自成後來不得不辣手剪除了二人。一直到近代,很多軍閥部隊也無法理順內部關係。比較著名的馮玉祥部,麾下也是東一幫,西一夥。名義上都是他的部將,可想造他的反時,很多人都毫不猶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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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九十七章 高郵之盟(中)

    半日克寶應,柱香破范水,彈指下高郵!自十一月初揮師南下以來,徐宿淮聯軍的兵鋒所指,神鬼難當。一時間,令整個天下都為之震動。

    然而正當無數雙眼睛瞪圓了,準備看朱八十一什麼時候能飲馬長江的當口,聯軍的腳步卻在高郵城內停了下來,並且一停就是大半個月,把旁觀者急得火燒火燎,也沒再向南移動分毫。

    登時,無數雙觀望著戰事者的眼睛裡,就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色。包括紅巾軍兵馬大元帥劉福通,都專門派人帶了信來,詢問朱八十一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需要不需要潁州方面提供一些的糧草和援兵。

    「替我謝謝劉帥!謝謝他老人家對末將的關心,對揚州的攻勢,不日就可重新發起。」對著劉福通派來的使者唐子豪,朱八十一非常客氣的回應。

    這位也是他的老相識了。去年在徐州城中,虧得他主動幫忙遮掩,朱八十一才能順利確立自己在徐州軍中的地位。雖然後來因為不滿於此人一而再,再而三的裝神弄鬼,朱八十一故意與其保持了距離。但再見面時,該還的人情還是要還的,至少表面上,要給與此人足夠的尊重。

    「其實劉帥也知道你不需要幫忙!」唐子豪倒是個爽快人,笑了笑,就將話頭岔向了正題,「臨來之前,劉帥還托我給朱總管帶個口信兒,不知道朱總管有沒興趣聽一聽?」

    「願聞其詳!」朱八十一微微一愣,鄭重拱手。劉福通給自己帶哪門子口信?莫非他又故技重施,打起了離間徐州系的主意?!這個毛病可不能慣著他,如果一會兒姓唐的不說人話,少不得就要當場給他個釘子碰。

    「這個?」唐子豪的目光四下張望,臉上露出了幾絲猶豫。

    「他們都是我的好兄弟,沒啥可瞞著的!」朱八十一見此,心中頓時又是一緊。笑了笑,淡然回應。

    「那好!」唐子豪無奈,只得客隨主便,「那我可就實話實說了。劉帥托我給你說,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朱總管如今雄踞一方,該裝的糊塗,不妨就裝一裝!一家人過日子,有力氣的出力氣,沒力氣地能在旁邊幫忙吆喝一下也是好的。如果把賬算得太清楚了,反而會傷了感情!」

    「嗯?!」朱八十一又愣了愣,臉上的表情好生精彩。

    防備來防備去去,他萬萬沒想到,劉福通竟然拿這樣一句話來勸告自己。的確,他現在遇到的麻煩,正如劉福通所料,並非出於兵力和輜重補給短缺,而是聯軍內部出現了問題。而劉福通給出的解決辦法,則是他老人家自己多年的經驗之談,裝糊塗。用睜一眼閉一隻眼的方式,容忍某些盟友的出格行為,甚至做出某些犧牲,以維持整個聯盟的繼續存在。

    如果唐子豪早來半個月,朱八十一肯定會將這句話視為金玉良言。但是,半個月的時間,已經足夠他考慮很多事情。至少,關於聯盟內部的下一步該如何運作,他已經尋找出一個與以往完全不一樣的方案。

    「怎麼?」唐子豪的反應非常迅速,很快,就從朱八十一的反應中,猜到自己可能來得不太是時候。愣了愣,繼續說道:「是不是劉大帥想多了!唉,你這邊跟汴梁畢竟隔著七八百里路,有時候他老人家不瞭解情況就下了論斷,疏漏在所難免!」

    「是朱某無能,累劉元帥費心了!」朱八十一迅速收拾起臉上的混亂表情,再度鄭重向唐子豪施禮,「無論如何,朱某都該謝謝劉帥。唐左使今天來得正好,高郵城裡有件事,正需個大夥都認識的人來做個見證。如果唐左使肯施以援手的話,朱某將不勝感謝!」

    「見證?」這回,輪到唐子豪的臉色精彩了。又是詫異,又是擔心,還帶著一點點無法掩飾的好奇,「到底是什麼事情,朱總管弄得如此神秘?做個見證沒問題,但至少」

    「左使大人請隨朱某來!」朱八十一做了個邀請的手勢,帶著滿頭霧水的唐子豪繼續向高郵城的府衙裡走,「李平章、趙總管,郭總管、還有孫都督他們都在裡邊。待跟大夥見了面之後,朱某再詳細跟左使解釋!」

    「行,隨你!」大光明左使唐子豪也是個爽利人,見朱八十一不肯說,也不勉強為之。但是走了幾步,卻又驚詫地瞪圓了眼睛,「李平章和趙總管,你是說芝麻李和趙君用?你把平章政事李大人和歸德大總管趙大人也請來了?他們兩個什麼時候到的,我怎麼一點風聲都沒聽見?」

    「昨天和前天,剛剛從水路趕過來。為了避免讓朝廷那邊聽到風聲,所以事先沒敢知會任何人!」朱八十一笑了笑,低聲補充。

    芝麻李有傷在身,趙君用在歸德府最近一直忙得焦頭爛額。能讓這兩位也丟下手頭事情悄悄潛行到高郵,朱八十一所謀肯定不小。猛然間,唐子豪心臟沒來由一凜,臉色瞬間變得霎白。

    芝麻李、趙君用、朱八十一,再加上一個戰功赫赫的毛貴,可以說,徐淮系的主要人物,幾乎全都到了高郵。如果他們想效仿彭瑩玉,脫離劉福通的掌控宣告自立的話,大光明神在上,千萬不要,千萬不要讓這樣的事情發生。否則,整個江北紅巾,就要徹底土崩瓦解!

    正惶恐不安間,高郵城的府衙已經來到。紅巾軍二號實權人物,河南江北平章政事芝麻李,帶著歸德大總管趙君用,蒙城大總管毛貴,濠州大總管郭子興,以及定遠都督孫德崖,還有剛被劉福通批覆下來沒幾天的常州都督張士誠、鎮江都督王克柔,主動迎出了門外。隔著老遠,就紛紛向唐子豪抱拳問候,「唐左使,什麼風把你給吹來了。大夥可有些日子沒見了,我們正念叨你呢!」

    「東風,東風!」大光明左使唐子豪一邊抱拳沖大夥做羅圈揖,一邊快速打量在場所有人。芝麻李依舊像先前那樣慷慨豪邁,趙君用的臉色則有點陰,恐怕心裡不太痛快;郭子興和孫德崖兩個喜上眉梢,顯然是剛剛佔了個大便宜。毛貴則是滿臉凝重!而另外兩個他不認識的新面孔,則個個把嘴巴都咧在了耳朵岔子上。就差找個沒人的地方,痛痛快快地笑出聲音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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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7 00:48:09 |只看該作者
第一百九十八章 高郵之盟(下)

    「胡說,你明明從西邊來,怎麼可能乘得是東風!」芝麻李搖搖頭,大聲調侃。

    「呃!」大光明左使唐子豪被噎得打了個嗝,臉上的表情好生尷尬。

    「我不管你乘得是哪股風,既然來了,就進去坐。等一會兒忙完了正事,老子再跟你酒桌上好好敘敘!」芝麻李又大聲打了個哈哈,拉起唐子豪的手,快步朝衙門裡頭走。

    唐子豪心中愈發忐忑,幾次想停下來,找個藉口溜掉。然而看到芝麻李那大咧咧地模樣,他又在心中不停地安慰自己,「沒事兒,沒事兒。他們真要是想跟劉元帥分庭抗禮的話,也該是李平章挑頭,在宿州登壇祭天,萬沒有大老遠跑到高郵來會盟的道理。況且李平章素來都是個厚道人」

    轉眼來到正堂之內,卻沒見到任何座位。只看到一張巨大的圓形桌案擺在屋子中間,上面鋪了八尺見方的白布。白布之上,則用濃墨重彩勾畫出了一個碩大的輿圖。山川、河流、大海、荒漠,無不清晰可見。

    「這是什麼?」唐子豪心裡又打了個哆嗦,拉了下芝麻李的衣角,試探著詢問。作為明教裡專門負責聯絡各地豪傑起兵造反的大光明左使,他的雙腳至少走過大半個蒙元帝國,不可不謂見多識廣。然而他卻在任何地方,都沒看到過如此清晰逼真的輿圖。簡直是將整個大元帝國的疆土,用佛法縮小了數千倍,然後用直接模子拓了下來。從頭到腳,沒一處走樣!

    「朱重九搞出來,神州廣輿圖!」芝麻李笑了笑,臉上帶著幾分驕傲,就像家長在外邊炫耀自己的孩子一般,「你也知道,這小子幹別的不行。最擅長鼓搗這些奇技淫巧!」

    「如果這是奇技淫巧的話,以前大元朝廷的輿圖,就是小孩子的尿布!」唐子豪嘆息著感慨了一句,走到圓桌前定睛細看。大江,大河,還有夾在長江與黃河之間的河南江北行省。原本以為是千里膏腴之地,跟整個大元帝國比起來,居然只有巴掌大的一隅。汴梁,圻水更甚,居然只是兩個手指肚大的小圓圈!

    就這麼巴掌大的一塊地方,如今還分成了勢同水火的南北兩家。南邊的徐壽輝和彭和尚建立天完帝國,關起門來自娛自樂。北面的劉福通劉大元帥雖然暫時還沒提建國的事情,主要原因卻是由於失散的小明王還沒有找到。萬一哪天找到了小明王的蹤跡,立國也是定局。

    想到紅巾軍內部現在的混亂狀態,唐子豪就顧不上再害怕。取而代之的,是一陣無法壓抑的悲涼。爭資歷,爭糧餉,爭官職,三十餘家紅巾,數十萬大軍,你不服我,我不服你。就擠在巴掌大的河南江北行省內部爭來爭去,對其餘十幾個省,更廣袤的空間卻視而不見。這和群犬爭食有什麼區別?怪不得朱重九說他自有計較,原來,人家眼睛早就跳出了這巴掌大的地方!

    「張九四,老子這次如果真的能拿下鎮江。等養足了力氣,就逆著長江往西殺。到時候,你可千萬別來扯老子後腿!」正淒涼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一個粗豪的聲音。好像鎮江已經成了熟透的桃子一般,隨便伸一下手就能摘在口袋裡。

    「誰稀罕!」被喚作張九四的漢子撇了下嘴,滿臉不屑。老子要以常州為基業,向東南去替大總管取蘇杭兩大糧倉。哪有功夫跟你爭西面那片窮山惡水!」

    「那就說好了,咱們兩個過了江之後,就以運河為界。五年之內,運河東面我不染指。五年之內,運河西面,你最好也別過來!」

    「沒問題,成交!」張九四伸出手掌,跟粗豪漢子凌空相擊。三言兩語,就和對方一道,將江浙行省一分為二。

    唐子豪聽得好生稀罕,正準備湊過去,問問二人做白日夢的底氣何來?卻又看到郭子興用胖胖的手指在輿圖上點了點,大聲跟孫德崖說道,「老孫,咱們兩個,先前的眼皮子都太窄了。朱重八說得對,天下這麼大,哪裡去不得?何必窩在一個小水坑裡頭瞎撲騰!」

    「哥哥說得極是。這次打完了揚州,即便朱總管不發兵相助,兄弟我也想去試試鐵木兒不花的斤兩!」孫德崖的心中這兩天顯然也被點起了熊熊烈火,指著與定遠比鄰的廬州大聲回應。

    「重八說,咱們這次兵臨揚州,跟孛羅不花交戰。作為其兄長的帖木兒不花不可能袖手旁觀!所以只要拿下了揚州,廬州基本上就唾手可得!」多日未見,郭子興的眼光竟然暴漲了數倍。手捋著亂糟糟的鬍鬚,低聲回應。

    「那倒是!」孫德崖笑著點頭,「聽朱總管說,當初孛羅不花的鎮南王位,就是帖木兒不花讓給他的。這哥倆,關係可不是一般的鐵!」

    「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是親兄弟。蒙古人那邊規矩和咱們漢人不太一樣,通常是幼子繼承父輩的家業,其他的孩子得自己去打天下。不過現在,這樣做的蒙古人已經很少了!」唐子豪終於找到一個機會,笑著湊上前插嘴。

    「其實這樣做也有好處啊,至少逼著年紀大的孩子上進!」眾人立刻就跑了題,七嘴八舌地議論起蒙古人和漢人之間風俗習慣的差別。

    「那當然了,否則,人家當年怎麼把大宋給一口吞了呢!憑著的就是這股子上進心!」能成為一方豪傑者,必有其過人之處。至少在氣度和胸懷方面,比普通人強出許多。不肯閉著眼睛,死活不看對手的優點。

    「豈止吞了大宋。據朱都督說,當初還有大金、西夏,還有西域上百個國家,都被他們一口吞了。這輿圖上的察合台汗國,欽察汗國,雖然不怎麼聽韃子皇帝的命令。但到現在為止,掌權的還是蒙古人,還是那個什麼,什麼成吉思汗的子孫!」

    「據那個伊萬諾夫說,蒙古人當年一直打到非常非常遠的西面,叫什麼,什麼歐羅巴!這幅輿圖上都畫不下。西面的好多國王,什麼這個牙,那個牙的,爭先恐後給蒙古人當乾兒子!」(注1)

    這些話題,就超出了唐子豪的見識之外了。一時間,他居然又愣在了當場。看著這個,看看那個,彷彿跟大夥從前都不認識一般。

    他記憶裡的郭子興,孫德崖,芝麻李等人,可不是現在這般模樣。雖然當年這些人也都堪稱英雄豪傑,可眼睛裡,哪有什麼欽察汗國,察合台汗國!能知道大元朝的都城叫什麼已經非常難能可貴了,更甭提比欽察汗國還遠的什麼歐羅巴!

    原來朱八十一在高郵停了半個多月,就是為了激起眾人的野心,讓他們不要光看著眼前那一畝三分地,老想著窩裡互相咬!猜到這些變化的來由,唐子豪心裡又是佩服,又是詫異。佩服的是,這個辦法果然是神來之筆,至少到目前為止,已經非常成功地化解了聯軍的內部危機。詫異的則是,這朱八十一不過是個殺豬的屠戶,怎麼可能知道得如此多?眼光見識,遠遠超出了自己所知道的任何英雄豪傑,名士大儒。甚至比彌勒教主彭和尚,都不遜多讓!

    莫非他當年彌勒附體的事情,是真的?回想起自己跟朱八十一認識和打交道的所有過往,唐子豪就忍不住朝神仙鬼怪方面想。越想,越覺得有這種可能。

    如果朱八十一果然是彌勒佛在人間的肉身,則一切困惑都迎刃而解了。彌勒佛是三生之神,能洞悉過去,現在和未來。這朱八十一,不恰恰知道過去幾百年曾經發生的大事,並且現在每一步都走在別人根本看不到的正確路徑上麼?

    「慚愧,遇上些雜事,勞大家久等了!」還沒等他把紛亂的思緒理個清楚,門口已經傳來朱八十一中氣十足的聲音。緊跟著,門簾被侍衛們從裡邊拉開,此間的主人,淮東路大總管朱八十一攙扶著步履蹣跚的老進士逯魯曾,緩步走了進來。

    「大總管!」「主公!」張士誠和王克柔兩人,趕緊走到上前施禮。朱八十一卻笑著在半空中虛托一下,大聲回應,「二位不必客氣。我在這裡擺下了圓桌,意思就是今天大夥暫時不分尊卑,所有人肩膀同樣高矮。」

    「這,這怎麼行?末將折殺了!」

    「末將不敢!」

    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趕緊用力擺手。朱八十一卻不再跟他們糾纏這些繁文縟節,攙扶著逯魯曾,徑直走到圓桌旁,四下拱了拱手,大聲說道,「李總管、唐左使,趙長史,還有各位兄弟。桌子上的輿圖,想必大夥都已經看清楚了。這是朱某在祿老前輩和我淮安軍其他幾個文職官員的全力協助下,耗時十一天才畫出來的東西。不能說完全準確,但至少比目前大夥曾經見到過的任何輿圖,都準確一些。」

    「的確!」

    「是啊,朱總管大才!」

    「到底是中過榜眼的祿前輩,本事的確非同一般!」眾豪傑紛紛點頭,七嘴八舌地誇讚。

    「朱某之所以拿出這幅輿圖來,卻不是為了給大夥開眼界!」朱八十一輕輕將手向下壓了壓,示意眾人暫且保持安靜。「朱某隻是想提醒大夥,我等目前所佔之地,不過是大元帝國的十二個省之一。除了這裡以外,還有一個中書省,十個行省,等待著大夥出兵去光復。我等與其彼此看著對方碗裡誰的肉多一些,誰的肉少一些,不如齊心協力向另外十個行省去打。既然我等心裡,從沒承認過蒙元朝廷。那另外十個行省,一個中書,就都是無主之地。任何豪傑,都有權放手取之!」

    「是這樣!」

    「朱兄弟這話有道理!」

    「大總管說得極是,我等先前都太鼠目寸光了!」

    眾豪傑的心裡早就長了草,聽朱八十一正式提出來,立刻紛紛開口響應。

    「可這裡也有個麻煩!」朱八十一將手向下壓了壓,笑容慢慢變冷,「如果朱某在跟朝廷的兵馬拚命時,被自己人抄了後路怎麼辦?屆時軍心大亂,恐怕朱某既便有神仙本事,也免不了身敗名裂的下場!」

    眾人聞聽,立刻勃然大怒。紛紛露胳膊挽袖子,做拚命狀,「誰敢,老子第一個跟他沒完!!」

    「朱兄弟,你放心在前面打,後路我們替你盯著!」

    「誰敢在自己人背後捅刀子,老子跟他不共戴天!」

    「朱某當然相信諸位!」朱八十一自己,卻沒有絲毫激動。笑了笑,繼續補充,「但人的心思有時候就是這樣,不敢把後背完全露給別人。哪怕是親兄弟,有時候也怕哪位一時昏了頭,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來!畢竟,過後即便有人主持公道,該死的那個也早死透了,沒法再活轉回來!」

    「嗯」眾豪傑尷尬地笑了笑,用力搖頭。

    朱八十一說得是句大實話,在座眾人捫心自問,誰都不敢保證自己沒對盟友的地盤起過歪念頭。只是有人在念頭湧起來的第一瞬間,就立刻將其掐滅了。有人,則是開始偷偷地做起了動手的準備,就差找到機會實施了而已。

    「所以,朱某專程把李總管和趙長史兩位長者請了過來,與其他諸位兄弟坐在一起,商量的解決辦法。讓大夥都能放心大膽地去跟朝廷的兵馬拚命,不用老回頭看自己背後頂沒頂著刀子!說實話,朱某這樣做,很可能是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因為朱某在前一陣子,始終提心吊膽。唯恐朱某在攻打高郵時,拖拖拉拉走在後邊的郭總管和孫都督兩個,突然掉頭撲向了淮安!」

    「哈哈哈」

    「嘿嘿嘿」

    豪傑們被逗得哈哈大笑,一邊笑,一邊拿眼睛朝郭子興和孫德崖兩個身上瞄。

    郭子興和孫德崖二人則面紅耳赤,拱著手,大聲替自己辯解。

    「朱總管說笑了,郭某可以對天發誓,絕沒想過打淮安城的主意!」

    「朱總管,孫某,孫某走得慢。是,是手底下的弟兄不爭氣,真的,真的不是故意要拖在後面!」

    「我都說過了,是我以小人之心,度了二位的君子之腹。二位哥哥原諒則個,朱某這廂賠禮了!」朱八十一笑著接下話茬,向郭子興和孫德崖兩個躬身施禮。

    不待二人表態,他又快速將目光轉向張士誠,「還有這個張都督,居然敢拿高郵城來跟朱某討價還價。朱某當時就想,乾脆宰了這廝,永絕後患!」

    「嘿!」眾人全都笑不出聲來了,看著張士誠,眼睛睜得老大。

    張士誠則嚇得接連後退數步,敗伏於地,「末將當時做得的確孟浪了,多謝大總管寬宏大量!」

    「我不是寬宏大量!」朱八十一笑了笑,走上前,將張士誠的胳膊托起來,「我是想,如果我那麼做了,最高興的人肯定是契哲篤和李齊。畢竟,讓你死在我的手裡,等同於替他二人報了仇!所以,想來想去,這種親者痛,仇者快的事情,朱某絕不敢為!」

    「是啊,白白便宜了韃子!」

    「唉!到底是朱兄弟,想得就是清楚!」

    眾人再度笑了起來,互相看著對方的眼睛,議論紛紛。

    「所以,為了律己,也為了律人,朱某大膽把諸位叫在一起,想跟大夥立個約定。韃虜未退,你我彼此之間,絕不互相攻殺。有做此事者,天下豪傑共擊之。不知道諸位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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