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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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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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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6: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一十九章  無題

    此戰之後,淮安軍將像嶽家軍一樣,名留青史。聽到四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逯魯曾也努力挺起胸脯。

    無論朱八十一的指揮有多麼的不靠譜,無論聯軍是否曾經一腳踏入了敵人的埋伏圈子裏。這一仗,大夥畢竟打贏了。而勝利者,向來是不需要被指責的。哪怕他們的勝跡,完全建立在跨越了整整一個時代的武器裝備之上。

    “大都督,威武!”“大都督,威武!”數萬人的齊聲歡呼,宛若湧潮,一浪高過一浪。打贏了,大夥又打贏了。雖然曾經中了敵人的埋伏。但中了埋伏之後,依舊能打贏,這恰巧證明的淮安軍的超強勢力。恰恰證明,蒙元氣數已盡,華夏天命重歸!

    “我紅巾軍,威武!”朱八十一迅速向四下看了看,拱起手,向周圍的弟兄們致意。被萬眾矚目的感覺的確不錯,怪不得後世連個中學校長,有事兒沒事兒都喜歡弄個什麼大閱兵。在湧潮般的歡呼聲中,人的頭腦很快就像喝了幾大碗二鍋頭一般,暈乎乎,飄飄然。整個身體也像包裹在溫泉中一樣舒泰。

    “紅巾軍,威武!大都督威武!”附近的彩號們看到朱都督向自己致意,紛紛努力從地上抬起半個身子,扯開嗓子回應。淮安軍每取得一次勝利,就意味著大夥距離夢想更近了一步。就意味著殺戮距離家中的父母妻兒更遠了一步。為了這一步之遙,他們願意傾盡所有。

    “紅巾軍,威武!大都督威武!”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中,蒙城大總管毛貴也將身體挺了個筆直。

    有一點點嫉妒,但更多的是榮耀。朱八十一剛出道時,就被他當作朋友對待。朱八十一的左軍幾度擴充,都得到了他毫不吝嗇的支持。如今淮安軍的連級以上軍官中,有三成以上出自他的麾下。所以,他有足夠的資格分享這份榮耀,並且甘之如飴。

    跟在毛貴身後的王宣,則忽然變得有些心神不寧。在淮安軍的支持下,渡河北上,打出一片屬於自己的天地來。無論從任何角度看,他今天都做了一筆穩賺不賠的買賣。然而看到淮安將士那一張張寫滿驕傲的麵孔,聽了耳畔山崩海嘯的般的歡呼,他卻忽然覺得,自己的選擇未必如想象中那般完美。也許留在朱都督身邊,把兩萬黃軍去蕪存菁,徹底變成淮安軍的一部分,對自己和弟兄們更好。畢竟以淮安軍目前的發展勢頭,能在裏邊混個指揮使幹幹,將來名標淩煙不成問題。而隻是作為一個盟友的話,當年大唐的杜伏威和羅藝,可都沒落個什麼好結果。

    正猶豫間,耳畔又傳來新一波山崩地裂的歡呼,“大都督,威武!”“大都督,威武!”人群呼啦啦從中能夠分出一條通道,有名八尺多高的精壯漢子,用長矛挑著塊破破爛爛的旗麵兒跑了過來,遠遠地將旗麵兒朝地上一丟,躬身喊道:“大都督,末將不辱使命!”

    “是宣讓王的帥旗麼?”朱八十一喜出望外,上前身手攙扶住徐洪三的胳膊,大聲追問。

    “是!”徐洪三扯開嗓子,唯恐周圍的人聽不見,“大都督命末將去將宣讓王的帥旗取來,末將幸未辱命!”

    “挑起來,讓大夥看清楚!”朱八十一拍了拍徐洪三的手,大聲命令。

    “是!”徐洪三又大聲回應了一句,彎腰將旗麵重新拾起,在半空中抖開,然後奮力挑高,來回搖晃。

    “威武~”“威武!”吶喊聲直衝雲霄,讓人熱血沸騰。

    宣讓王帖木兒不花的帥旗,上麵布滿了大大小小的腳印,就像塊尿布一樣被挑在一杆長矛上。而這麵帥旗的原主人,卻沒等徐洪三殺到他的近前,就無恥地逃走了。身邊還帶著一個完整的蒙古萬人隊!

    不戰而走!曾經橫掃大江南北的蒙古軍,居然被大夥嚇得不戰而走!對於周圍的紅巾軍將士來說,這是怎樣的一種榮耀?!要知道,他們當中很多人入伍還不到半年,在此之前,耳朵裏幾乎灌滿了有關蒙古人不可戰勝的神話。在他們的祖一輩,父一輩,耳口相傳的掌故裏,都是伯顏如何把江南殺得血流成河,都是幾百蒙古鐵騎把上萬漢家男兒追得無路可走。而今天,他們卻親手將傳說完全反了過來,把逃命的恥辱送給了那些曾經的征服者。

    “大都督,威武!”隊伍中有老兵熱淚盈眶,舉著刀一遍遍高喊。是朱都督給了大夥為祖輩和父輩們洗刷恥辱的機會,是朱都督弄出了火藥、火炮和獨門練兵秘籍,讓大夥有了與朝廷兵馬作戰的勇氣。是朱都督,帶領大夥從徐州走到淮安,又從淮安走到高郵,走到這裏,從一個勝利走向下一個勝利,是朱都督,讓大夥突然發現,原來敵人蒙古人並不是不可戰勝,隻要大夥首先能夠戰勝自己。

    “大都督,威武!”無數將士高舉著兵器,大聲相和。這一刻,他們無比的驕傲。這一刻,他們願意為自家都督去做任何事情,甚至為了自家都督去死。

    “我淮安軍!必勝!”朱八十一的心髒也被周圍的吶喊聲燒得一片滾燙,快走幾步,從徐洪三手中接過矛杆,用力揮舞動。

    人群自動讓開一條路,讓朱八十一可以挑著繳獲來的敵軍帥旗繼續大步前行。每經過一處,歡呼聲都宛若早春的驚雷。“大都督,威武!”“淮安軍!必勝!”“大都督,威武!”“淮安軍!必勝!”,沿著運河,快速向南北兩個方向傳播。天空中的流雲都為之振奮,飄蕩蕩落下一片片白色的身影。

    “這小子雖然不通權謀,仗打得也極爛”逯魯曾擦了擦紅紅的眼睛,快步跟了上去。“但是他至少到現在一直沒吃過什麼大虧!也許他真是有天命在身的,所以無論犯什麼錯,都能歪打正著!管他呢,隨他去吧!也許這世道真的變了,原來那些都行不通了!跟著他,跟著他說不定就能走出一條全新的道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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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7: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章  退一步

    威望是由一個接一個勝利堆積起來的。

    在已經提起刀子的造反者眼裏,既然皇帝都不算顆蔥了,別人的什麼名望、地位,更不會當一回事兒。相反,如果你曾經聲名赫赫,卻老打敗仗,會更令他們看不起。而隻要能帶著他們打勝仗,從一個勝利走向下一個勝利,你出身是乞丐也好,地痞流氓也罷,他們都會把你當個大英雄,都會成為你堅定的追誰者,義無反顧。

    眼下的朱八十一,便是如此。當初蘇先生等人追隨他,純粹為了保命。甚至到了徐州之戰時,大夥也隻是覺得他會些奇技淫巧,敢打敢拚而已。但是隨著一個接一個勝利的到來,淮安軍逐漸發展壯大,進而雄踞一方,所有人看向他的目光都發生了變化。朱八十一不再是一個高明的匠師,也不再是一個敢玩兒命的屠戶,而是一條天命所歸的真龍。跟著他,不光能使大夥保全性命,並且能贏得子子孫孫,幾輩子都消耗不完的榮華富貴。

    至於朱八十一臨陣指揮的重重疏漏,治理地方的種種離經叛道,縱橫捭闔時的種種別出心裁,也都成了高瞻遠矚。看不懂是因為你眼界不夠,而不是朱都督任性胡鬧。你隻能緊緊跟上,而不是自作聰明地去吹毛求疵。時間會證明朱都督所做的一切都是對的,而你所謂的聰明,隻是鼠目寸光。

    可以說,如今淮安軍上下,敢於質疑朱八十一的,隻剩下了包括逯魯曾在內非常少的幾位。並且這寥寥幾位,也越來越困惑,越來越不堅定。特別是看到朱八十一用矛杆挑著宣讓王的帥旗在歡呼聲中快步穿行的模樣,自己的雙腿不知不覺間就跟了上去。隻有牢牢緊跟,才能分享這份榮耀。而繼續遲疑落後的話,必定遺憾終生。

    打了勝仗的興高采烈,威望飆升。打了敗仗的人,此刻則是垂頭喪氣,軍心混亂。就在距離淮安軍三十裏外的一處小土丘下,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和鎮南王脫歡不花叔侄兩個,相對而坐,愁眉不展。

    勝敗乃兵家常事,二人也不是沒打過敗仗,當年渡江剿平集慶之亂時,也曾經被叛軍折騰得灰頭土臉,全憑著經驗和本錢雄厚,才最後拖垮了對方,反敗為勝。但是,像今天這種,連最後決戰時刻都沒見堅持到,就徹底放棄的事情,卻都是平生第一次。過後再回頭,二人都覺得內心難安。

    “老夫當時,老夫當時唉!”帖木兒不花想跟自己的侄子說一聲,自己當時並非被嚇破了膽子,話到了嘴巴邊兒上,卻變成了一聲沉重的歎息。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呢,無論自己當時是為了保存實力,還是真的一時犯了糊塗。大禍已經造成了,十三萬大軍從戰場上撤下來的不到五萬,並且其中還有一半兒完全失去了建製。真正還具備自保之力的,隻剩下了兩個蒙古萬人隊和張明鑒麾下的七千多青軍。

    “叔父當時的決策是對的。”脫歡不花生來性子就比較溫和,也陪著歎了口氣,低聲安慰,“漢軍和探馬赤軍都已經崩潰了,紅巾賊卻越戰越勇。當時即便把蒙古軍頂上去,恐怕也於事無補!”

    “是啊,於事無補,徒增傷亡而已!”帖木兒不花點了點頭,繼續長籲短歎。

    憑心而論,他把隊伍撤下來,還真的未必是貪生怕死。而是突然間發現,無論自己怎麼做,都失去了取勝的可能。即便把蒙古軍也派上去,一樣會和探馬赤軍那般,被對方用火銃和盞口銃轟個稀爛。而全天下,總計才有多少蒙古人?沒有任何希望的情況下,白白丟進一個萬人隊去。全天下的蒙古人,經得起自己這樣幾丟?

    “朱賊的火器太厲害了,我這輩子,甭說我,估計大都那邊,也沒見過如此犀利的火器!”仿佛是在替自家叔叔找借口般,脫歡不花歎了口氣,繼續說道。

    “可不是麼!”宣讓王帖木兒不花登時茅塞頓開,用力點頭,“老夫給漢軍,其實也配了不少大銃,結果,他們卻連點火的機會都沒找到,就被人用大盞口銃給轟了回來!”

    “咱們的大銃,最遠才能打三十步,並且無法破甲!”脫歡不花咧了下嘴,連連搖頭,“他們那邊的大盞口銃,卻能打到七百步。並且彈丸還能淩空爆炸,一掃就是一大片,唉!我當時第一眼看到那東西,其實就知道今天這仗贏不下來了。但是,但是終究舍不得壯士斷腕,平白損失了那麼多弟兄,唉!”

    “誰說不是呢,老夫也該早一點兒把隊伍撤下來的。朱屠戶兵少,未必敢追得太緊!”帖木兒不花想了想,歎息著附和。

    叔侄二人你一言,我一語,都覺得此戰該總結的經驗太多。而越總結下去,卻越覺得前途看不見任何光明。淮安軍的火器太犀利了,並且配備數量已經達到了驚人的地步。傳統的各種戰術在如此龐大規模的火器麵前,幾乎發揮不了任何作用。而以往的消息表明,高大厚實的城牆,好像也阻擋不了朱屠戶的腳步。後者仿佛天生具備一種本領,就是找出一切防禦設施的漏洞,並且輕鬆將其破壞掉。幾個月前的淮安如此,十幾天的前的高郵寶應如此,接下來的揚州,恐怕也是在劫難逃。

    想到自己即便回到揚州,已經很難支撐得了幾天,鎮南王孛羅不花愈發愁眉不展。再打朱屠戶一次埋伏,恐怕已經不可能了。麾下部眾的數量和士氣,都難以為繼。而龜縮回揚州城內,憑險據守的話,其實和野戰沒太多差別。一樣是淮安賊用火器狂轟濫炸,自己帶著弟兄們咬著牙苦撐。單方麵的挨打,連還手的力氣都沒有。

    “依老夫之見,你不如放棄揚州給他。跟我去廬州!”猜到自家侄兒在為何事而發愁,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忽然低聲建議了一句。

    “什麼?”孛羅不花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瞪圓了眼睛,大聲反問。“您是勸我不戰而逃?那可是殺頭的罪名!大都城那位,這些年正愁沒借口砍我的腦袋呢,這回好了,我自己把脖子伸了過去!”

    “你留在揚州與城俱殉,他會念你的好麼?還是會假惺惺地找個野種來過繼給你,讓此人來繼承你的香火?”帖木兒不花腦子突然變得通透了起來,撇了下嘴,冷笑著反駁。“這些年,因為咱們叔侄輪番占據著揚州,他找了咱們多少次麻煩?威順王,老夫,還有你這個鎮南王,哪次不是打了勝仗得不到任何獎賞,稍有挫折就百般刁難?你裝模做樣抵抗一番,然後把揚州丟給叛賊。帶著麾下弟兄去老夫那裏,這樣,朝廷就不用再擔心你有錢造反了,老夫和你兩個合兵一處,說不定還能把廬州多堅守一陣子。總好過先丟了揚州,再丟了廬州,然後像脫歡帖木兒那樣,一敗不可收拾!”

    這幾句話,雖然充滿了憤懣之氣,可句句都說在了點子上。因為身上同樣流淌著忽必烈的血脈,鎮南王脫歡不花,一直被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視為眼中釘。幾次想痛下殺手鏟除,都礙於朝廷的律法和祖宗的家法,始終找不到合適借口。隻能總是變著法子給他氣受。

    而揚州城,偏偏又是天下數一數二的銷金窟,脫歡不花在這裏要錢有錢,要糧有糧,養十萬大軍不存在任何困難。萬一哪天起了歪心思造反,再加上威順王、宣讓王兩人的支持,三家合力,足以讓妥歡帖木兒皇位震動。

    所以最近數年來,朝廷始終在想方設法地消減脫歡不花叔侄三人的實力。而三人念在都是黃金血脈的份上,始終退避三舍。但這樣退避下去,總有一天會退無可退。到那時,是伸著脖子任人宰割,還是鋌而走險,依舊是個艱難的選擇。

    整個問題的症結所在,其實就是揚州。揚州太富了,揚州在運河上的位置太重要了,無論落在誰手裏,大都城那位都不會放心。然而脫歡不花將揚州丟給紅巾賊,則一了百了。沒有揚州城的財富支持,脫歡不花肯定沒有了造反的可能。而朝廷那邊反正早晚必然跟朱屠戶決戰,所以多一個揚州少一個揚州沒啥差別。

    正所謂退一步海闊天空,宣讓王帖木兒不花賭氣說了幾句話,卻令二人眼前都是一亮。對啊,反正朝廷本來就不希望咱們占著揚州,把他丟給紅巾賊便是。至於揚州被官兵光複之後,皇上再把他封給哪位功臣,那就是皇上自己的事情了,與二人再也無關!

    “隻是,隻是,朱屠戶得了揚州之後,未必會放過廬州!”猛然間肩膀上好像卸下了萬斤重擔,鎮南王脫歡不花覺得渾身都輕快了起來。但是看到周圍垂頭喪氣的將士,他的臉色再度恢複了凝重,“萬一他,他追到廬州怎麼辦?咱們還是要跟他拚命!”

    “首先,廬州附近沒有這麼大一條運河!”宣讓王帖木兒不花迅速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回應,“朱屠戶沒那麼容易把糧食和火炮運過去!其次,據老夫判斷,他手下嫡係兵馬並不多,吞下揚州已經是極限,再擴張,就要把自己活活撐死。第三,假使他不怕被撐死,非要來打廬州,也沒關係。咱們叔侄把廬州也讓給他,過江去找你叔父威順王去。有本事他就繼續過江來追!”

    “他當然不可能過江來追。可接連丟了揚州和廬州,朝廷會怎樣處置咱們爺們?”鎮南王脫歡不花搖頭苦笑,滿臉無可奈何。

    朱八十一追不上他,可朝廷的信使卻追得上。一番處置下來,自己依舊難逃此劫。

    “他敢殺你麼?帖木兒不花丟了三十萬大軍都沒事兒,他敢對你比對帖木兒不花還嚴?大不了,奪了你我二人的王爵罷了,那更好。咱們爺們幹脆順著西邊回到草原上去。放羊打獵,悠哉悠哉。至於南邊怎麼樣,人家不願意咱們爺們操心,咱們爺們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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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7: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章 密謀

    退回草原上去,放羊打獵,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也自由自在。只是,草原到底是什麼模樣?鎮南王脫歡不花在自己腦海裡,居然找不到半點兒印象。作為一個生在王府,長在揚州的世襲貴胄,他熟悉的運河上的帆影和城市裡的車水馬龍,卻不瞭解什麼是『天似穹廬,籠罩四野』。他的足跡連黃河以北都沒去過,更甭提長城之外,大漠之端。事實上,除了與生俱來的富貴和略帶孔武的相貌之外,他已經是一個地道的中原人,帖木兒不花描述的那些生活,在他心裡引不起任何共鳴。

    「揚州肯定是守不住!」見脫歡不花半晌不肯接自己的茬兒,宣讓王帖木兒不花想了想,繼續低聲勸說,「朱屠戶能輕而易舉拆了寶應城,揚州城的城牆一樣擋不住他。眼下咱們兩個,又找不出對付火器的好辦法。如果帶著手中這點兒弟兄死扛的話,非但揚州守不住,廬州也是一樣。弄不好,整個河南江北行省剩下的地盤兒,都得輸給他。還不如暫且避其鋒芒,留一點兒捲土重來的本錢!」

    「叔父說得是!」鎮南王脫歡不花聽了,連連地點頭,「叔父說得極是。侄兒不是捨不得一座揚州,而是一時想不明白該唉!」

    一句話沒說完,他又嘆息著搖頭。舉目四望,雙眼裡湧滿了不捨。這是他的揚州,他鎮南王家族祖孫三代努力經營了六十餘年的揚州。他熟悉這裡的山山水水,天空大地,乃至一草一木。他自接任以來勤政愛民,盡自己最大努力避免官府對百姓的盤剝。他把這裡像經營自己的家產一樣經營,忽然間,卻來了一夥人,說這份家產不是你的,你必須將其歸還給原來的主人。這情景,讓一個先前還雄心勃勃準備壯大家業的年青人如何能夠接受?!

    非但他一個人不捨,周圍的親兵聽到了帖木兒不花的話,也紛紛將頭轉到了一邊,滿臉淒涼。他們也都是揚州土生土長,從生下來就拿一份奉養,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們當中很多人甭說早已不會打獵放羊,甚至連蒙古話都說得不太利落了。忽然間要放棄曾經擁有的一切,重新像祖輩們一樣生活,他們,他們如何能夠忍受?

    「老夫說得只是最壞情況!」畢竟年齡比對方大了十幾歲,帖木兒不花很快就察覺到了癥結所在,「並不是說,咱們一定要退回草原。也不是說,放棄了揚州,就不再回來。老夫只是,想給咱們爺們多留一點東山再起的火種罷了。你要是捨不得,就先嘗試著在揚州城內守一下。如果發現勢不可為,就立刻向廬州撤退。朝廷的剿匪大軍,據說已經在路上了。估計等你從揚州撤下來,他們差不多也就該開到黃河邊上了。」

    朝廷的剿匪大軍?最後一句話,讓周圍所有人眼睛都是一亮。朝廷先前之所以遲遲派不出兵馬來,據說主要是拿不定主意,該先對付朱屠戶,還是先對付劉福通這個罪魁禍首?畢竟後者的地盤從潁州直抵汴梁,遠遠超過了朱屠戶治下一個小小的淮安。

    而現在,估計已經不用再爭論了,拿下了寶應、高郵和揚州之後,朱屠戶的勢力,已經一躍成為紅巾群賊之首。無論從擒賊先擒王的角度,還是防止其繼續擴張的角度,他都應該是第一個被剷除的對象。

    「那,那小侄就依照叔父的意思,先回揚州收拾一下,然後就趕赴廬州與叔父匯合!」想到不久以後就可以與朝廷的大軍前後夾擊,將揚州重新奪回來,鎮南王脫歡不花終於下定了決心,「揚州的府庫裡邊,還有近兩年的財稅沒有解往大都,所存糧食,也足夠十萬大軍吃上一整年。小侄回去把這些都盡快運走,絕不能白白便宜了姓朱的!」

    「能運的運,不能運的就燒掉!」帖木兒不花點了點頭,臉上顯出幾分陰狠,「還有城裡那些有名的富商,也讓他們一起離開。如果想留下來以身侍賊的話,你也千萬別手軟。寧可把揚州變成一個死州,爛州,也好過全須全尾的留給朱屠戶!」

    「這?」鎮南王脫歡不花愣了愣,又開始猶豫不決。把揚州府庫搬空,堅清壁野,他心裡毫無負擔。畢竟那些東西在他眼裡都是屬於朝廷和鎮南王府的,絕對不應該留下來資敵。但是,把不肯隨自己搬家的富豪們全殺掉,就有些超出於他的想像力了。那些人按道理都是他的子民,他自己打了敗仗,輸給了朱八十一,自己走就是。何必把災難轉嫁到自己的子民身上。

    「只要能把運河和揚州城重新拿回來,你還用怕沒人來做生意,沒人來向你納稅麼?咱們蒙古人向來是牧羊人,不是農夫。咱們是用快馬,用刀子來「收割」,不需要自己去種莊稼,更不需要考慮羊的想法。」帖木兒不花的聲音繼續從耳畔傳來,聽得脫歡不花渾身冰冷。

    自己是牧人,揚州城的百姓都是羊,而那些富戶,無疑就是羊群中最肥大者,這個比喻很生動,不知為何,卻讓他打心眼裡不願意接受。那些肥羊,那些肥羊一直對他畢恭畢敬。那些肥羊,那些肥羊一直把他當作頭羊來追隨,根本沒注意到他手裡還拿著刀。而今天,他卻要把刀向它們舉起來

    正掙扎間,忽然,不遠處傳來一陣刺耳的嘈雜。緊跟著,兩名蒙古千戶跌跌撞撞的跑了過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哭喊著告狀,「王爺,王爺,您一定要為末將做主啊。張明鑑,張明鑑那賊,打了一頭鹿不肯進獻給王爺。居然敢自己烤了吃獨食。末將,末將不過好心提醒了他一句,就被,就被他打,打成了這般模樣」

    說著話,用手在鼻子上使勁兒揉了揉,揉得自己滿臉是血。鎮南王脫歡不花先前已經對麾下的青軍萬戶張明鑑積了一肚子氣,見到此景,新仇舊恨全都湧了起來,立刻把手伸向腰間的刀柄,準備下令親兵去將張明鑑擒拿。誰料,按在刀柄上的手,卻被帖木兒不花牢牢地壓在了那裡。

    「不要輕舉妄動!」宣讓王鐵木兒不花的眼裡,射出兩道冰冷的寒光,「張明鑑敢這麼做,肯定早有準備。咱們現在跟他火並,只會便宜了後面的紅巾賊。依老夫之見,你不妨再利用一次這只白眼狼。只要,看他朱屠戶到時候如何應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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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揚州總管

    「這,非這樣不可麼?」鎮南王脫歡不花原本就不是個很有主見的人,聽帖木兒不花說得陰狠,猶豫了一下,臉上露出幾分不忍。

    帖木兒不花撇了下嘴,臉上的表情愈發地冰冷,「非這樣不可!朱屠戶起兵以來,不殺,不搶,行止皆有章法。無論是在紅巾賊當中,還是在百姓當中,都混出了不錯的口碑。老夫這一計,雖然不能直接讓他傷筋動骨,至少,也能把這偽君子的真實面目,暴露於世人面前!」

    「可,可揚州城」脫歡不花依舊猶豫不決,用極低的聲音強調,「揚州城」

    「不過什麼?難道你到現在還捨不得麼?」帖木兒不花橫了他一眼,不耐煩的打斷,「我蒙古男兒,何時變得如此婆婆媽媽?這是事兒你不用管了,老夫代你去處置。唉,老夫當年只想著把揚州交給你,也算對得起我那早去的哥哥。卻忘了,該教你如何去做一個合格的王爺。等會兒老夫做事的時候,你在旁邊看著,什麼都不用說。要知道,這世上,殺人可不一定要親自動手!」

    說罷,立刻轉過頭,衝著周圍的親兵頭目吩咐,「札木合,點一個百人隊,陪老夫和鎮南王去找張明鑑。老夫就不信了,這狗才敢跟老夫動刀子!」

    「是!」親兵頭目札木合答應一聲,立刻去召集人手。轉眼之間,便調集起了一個完整的親兵百人隊,簇擁著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和鎮南王脫歡不花叔侄,氣勢洶洶地朝不遠處的青軍營地走去。

    那些正在點火做飯的青軍將士見他們來勢不善,紛紛從火堆旁站了起來。或者手按刀柄,或者拎起長矛,全神戒備。只要蒙古親兵敢主動挑釁,隨時準備上前拚命。

    「吆喝,還挺有脾氣的!剛才對著紅巾賊的時候,諸位的脾氣都哪裡去了?」帖木兒不花卻毫無畏懼,帶頭從青軍將士身邊穿過,冷笑著奚落。「放心,老夫沒想拿爾等怎麼樣。真的想要收拾爾等,就不會只帶著隨身衛隊來了。張明鑑呢,讓他速速出來見老夫!」

    「剛才,剛才要不是你們蒙古人先帶頭逃了,大夥也不至於落得如此狼狽!」

    「我們青軍不行,你們自己上啊。我們青軍拚命的時候,是誰在旁邊干看著?!」

    「就是!平時欺負咱們時,一個個人五人六。到了戰場上,怎麼全都熊了?」

    眾青軍將士不服氣,一個個大聲還嘴。將平時壓抑在心裡的憤怒,全都爆發了出來。然而,憤怒歸憤怒,在對方沒表現出明顯敵意時,他們也不打算率先挑起內訌。因此罵罵咧咧地讓出一條通道,任由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兩個帶著親兵去找張明鑑的麻煩。

    青軍萬戶張明鑑,早就知道脫歡不花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因此,不待兩個蒙古王爺靠近,就主動領著百餘名死黨迎了出來。遠遠地衝著後者拱了下手,大聲問道:「王爺來找末將何事?紅巾賊可曾追上來了?是要末將帶著弟兄去先去抵擋一陣,好讓王爺從容轉進麼?那樣的話,王爺只要派人下個令就行了,何必親自過來一趟?!」

    「你,你這忘恩負義的狗賊!」鎮南王脫歡不花被氣得兩眼一陣陣發黑,快走幾步,指著張明鑑罵道,「本王,本王哪裡曾經虧待過你?你居然敢說出這種話來?!若不是本王,你現在還是一介草民呢,見了個尋常小吏都得磕頭作揖!本王這些年來,不遺餘力地提拔你。沒想到,沒想到你,你竟然趁本王兵敗,起,起了趁火打劫的心思!你,你,你肚子裡到底,到底有沒有良心?!」

    問到最後幾句,一時覺得氣苦,兩眼裡竟然湧出了淚光。

    張明鑑原本是準備跟鎮南王硬頂幾句,然後就分道揚鑣的。此刻見到對方一個大老爺們居然當眾哭了鼻子,登時心中發澀,多年來扶植提攜的重重好處,瞬間全都湧到了眼前。

    他的青軍和王宣的黃軍,都是在鎮南王脫歡不花的全力支持下建立起來的。雖然最初的目的是為了減少正式官兵的損耗,並且糧餉大部分也需要自籌。但畢竟給了他們兩個出人頭地的機會,讓二人從普普通通的鄉間堡寨主,一躍成為四品高官。按照世人看法,這就是貨真價實的知遇之恩,這輩子無論如何都不能辜負,更不該做出什麼賣主求榮的事情來。

    然而,蒙古兵對漢兵欺壓之狠,也同樣讓張明鑑無法忍受。若是換做平時,蒙古人還能借助祖上百戰百勝之威也就罷了,張明鑑即便受了再大的委屈,也不敢起什麼非分的心思。可今天一仗,蒙古軍的虛實,已經全都被拆了個乾淨。分明是一群連真章都沒勇氣見的二世祖,還想著像以前那樣騎在青軍頭上作威作福,簡直就是白日做夢!

    想到這兒,張明鑑深吸了一口氣,大聲回應,「王爺這是哪裡話來!末將即便有一萬個膽子,也不敢對王爺您本人起什麼二心。可末將剛剛打了一頭鹿,某些人卻空口白牙想奪了去。末將是絕對不會給的。一旦被他得了逞,末將還有什麼威望,約束麾下這七千多剛剛從戰場上撤下來的弟兄?!」

    「你」鎮南王脫歡不花氣得渾身哆嗦,嘴裡卻說不出一句反駁的話。手下那兩個千戶肯定是欺負人欺負慣了,所以才想著不勞而獲,去搶張明鑑的鹿。並且那兩個傢伙搶了鹿之後,也肯定是進了他們自己肚子,半兩都不會獻給自己這個王爺。可事實歸事實,自己卻必須替他們爭這口氣。因為這涉及到蒙古人和漢人之間的等級秩序,一旦亂了套,自己就愧對列祖列宗。

    「兩位王爺要吃鹿肉,末將肯定撿最好的部位獻上。可其他人,沒這個資格!」張明鑑也豁出去了,咬了咬牙,再度大聲強調。

    「你,你這養不熟的白眼狼!混帳,王八蛋!」鎮南王脫歡不花被氣得兩眼發黑,破口大罵。帖木兒不花卻從旁邊輕輕推了他一把,走上前,大聲喝止,「行了,張將軍做的沒什麼錯。想吃鹿肉,自己去獵,搶別人的,算什麼本事?」

    「呃!」鎮南王脫歡不花的聲音卡在了嗓子裡,看著自家叔叔,滿臉不解。

    「剛才不是說了麼,讓你不要衝動!」帖木兒不花嘆了口氣,輕輕將他推到一旁。然後,自己取代了他的位置,正面針對張明鑑,「剛才的事情,老夫已經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他們從你口中奪食,的確過分了一些!」

    「老王爺英明!」張明鑑猜不透此人葫蘆裡賣的是什麼藥,拱了下手,低聲回應。

    「大敵當前,你也不要把這些小事太往心裡頭去。畢竟,咱們還是一家人,要共同面對朱屠戶的追殺!」帖木兒不花笑著點了點頭,慈祥得如同一個長輩在叮囑自家子侄。

    「末將不敢!」張明鑑卻憑著敏銳的直覺,發現了危險的迫近,向後退了半步,警惕地回應。

    「既然如此,有件事情,老夫還想委託給張將軍!」帖木兒不花笑了笑,也主動後退。「不勉強,張將軍若是覺得能接,便接下來。若是覺得不能,大夥也好商量。總之,不要在此刻其了嫌隙,讓朱屠戶白撿了便宜去!」

    「王爺說得有道理!」平生第一次,被蒙古王爺商量著做事,而不是直接發號施令。張明鑑覺得非常不習慣,皺了下眉頭,沉聲回應,「但具體什麼事情,還請王爺告知。末將麾下的弟兄,今天傷亡慘重,未必還能當得起什麼大用!」

    「放心,不是讓你去跟朱屠戶拚命!」帖木兒不花笑了笑,繼續給張明鑑吃定心丸兒,「老夫明知道做不來的事情,怎麼可能強迫你去做?鑑於青軍今日的英勇表現,老夫想跟鎮南王聯合上本,保舉你做揚州路總管。不知道,張將軍可否願意擔此重任?」

    「保舉末將,揚,揚州路總管?」張明鑑嚇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按照大元朝的官制,揚州路總管和揚州路達魯花赤平級,乃正三品高官。地位遠在一般萬戶之上,甚至連行省的參知政事,在權力方面,都大大的不如。而自己得到這些,就因為剛才氣憤不過,把兩個前來搶食的蒙古千戶痛揍了一頓。這也太離奇了吧,早知道這樣,自己早就該動手打了,何必一直等到現在?

    正猶豫間,卻又聽帖木兒不花以商量的口吻說道,「你也應該明白,這大元朝的官場是怎樣一個行情。雖然是臨危受命,但這一路總管之職,也不能輕易謀得的。而老夫和鎮南王那邊,還急需一些錢財來鼓舞士氣。所以麼,這有些事情,咱們還是要按規矩來。張總管,老夫的意思,你可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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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二章 虎狼

    「轟……!」張明鑑的腦袋裡,忽然有顆炮彈炸裂開來。炸得他頭暈目眩,身體顫慄不已。

 什麼是大元朝的官場行情?大元朝的官場行情就是明碼標價,童叟無欺,只要你想要陞遷就得花錢。而揚州乃全天下最富庶不過的地方,放在太平年間,想要謀一個揚州路總管之職,沒有四五十萬貫肯定拿不下來。如今雖然朱屠戶馬上就兵臨城下了,恐怕也得二十萬貫以上,不可能比這個價格更低。

    「末將慚愧…王爺,王爺的意思,末將真的不太明白…」憑藉直覺,張明鑑就認定了帖木兒不花沒安好心。然而,成為三品高官的巨大吸引力,又讓他無法拒絕這個香氣撲鼻的釣餌。這個時候成為揚州路總管,肯定是要想讓自己去跟朱八十一拚命。可如果自己吞了釣餌卻又把鉤子吐出來呢?朝廷還能把已經封給的官職立刻就收回去?

    「朱八十一來勢洶洶,本王和你家鎮南王爺,決定暫避其鋒櫻…」果然,帖木兒不花的好處,不是那麼容易拿的。很快,就開出了交換條件,「我們二人不在期間,這揚州路的全部兵馬和所有城池,就交給你來防禦。此外,其他方面,咱們都按老規矩來…」

    『原來果真是讓張某留在揚州城替你們去死…還想讓張某再給你們一大筆賣命錢…』張明鑑的眉頭迅速皺緊,滾燙的心臟迅速發冷。如此傻的事情,他絕對不會去做。哪怕是帖木兒給出更高的承諾,他也沒傻到拿自己的小命去換。

    「老夫不是讓你死守揚州…」帖木兒不花原本也沒打算如此簡單地就騙倒對方,見張某人臉色不對,立刻笑呵呵補充,「張將軍文武雙全,又忠義驍勇,老夫怎麼捨得輕易讓你去送死?老夫的意思是,你留在揚州,盡力為老夫和鎮安王兩個拖延敵軍腳步。能拖多久算多久,也好讓老夫和鎮南王多一些準備時間。一旦情形不對,你可以立刻棄了城逃走,帶著麾下弟兄來廬州找我們匯合…只要你盡了力,老夫保證過後沒人敢找你的麻煩。即便你在被逼無奈的情況下,假意投靠了那朱屠戶。只要日後找機會再反正回來,老夫也保證,這個揚州路總管的職位,依舊是你張明鑑的…」

    「轟…」彷彿又被一炮砸中的面門,張明鑑覺得自己腦袋裡亂成 一鍋漿糊。出任揚州總管之職,卻又不必承擔什麼守土之責。一旦見勢不妙,還可以撒丫子開溜。甚至還可以把揚州城獻給朱屠戶。而自己所要付出的,僅僅是憑藉揚州城的高大城牆,拖住朱屠戶幾天,讓他不能對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尾隨追殺…天下居然還有如此簡單的任務?如果宣讓王真的有誠意的話,自己現在就拍了胸脯又能如何?…反正大不了到最後把城池向朱屠戶一交,學習張士誠的模樣,給托庇於朱屠戶羽翼之下做一路諸侯就是。有了揚州城內的錢財,還吧找不到足夠的人來吃糧當兵麼?

    「怎麼,張將軍不願意?」遲遲得不到張明鑑的回應,帖木兒不花忽然變得有些性急,把眉頭一皺,大聲說道,「那就算了。強扭的瓜不甜。既然張將軍不願意把握機會,本王把這個機會給別人便是。正好本王麾下的廖大亨和朱亮祖兩個今日都吃的大虧,本王就拿這一路正副總管的職位,補償他二人也好!」

    「願意…末將願意…」張明鑑豈肯讓差一點就到了手的好處歸了別人?立刻張開嘴巴,大聲回應,「末將願意為兩位王爺效死力…」

    「死就不必了。」帖木兒不花以外人難以看見的幅度翹了下嘴角,和顏悅色地勉勵,「眼下國事雖然艱難,但也沒到讓你去死的時候。你記得,盡力多拖住朱屠戶幾天就是了。此外,其他幾座城池的錢糧你儘管調用,揚州城府庫裡的錢糧,本王卻得搬去廬州。這徵調民壯的事情,也得著落在你身上…」

    「王爺儘管放心,末將一定把事情做得漂漂亮亮的…」到了此刻,張明鑑哪裡還顧得上考慮帖木兒不花話語裡的陷阱?把個頭點得像搗蒜一般,唯恐答應得慢了,揚州總管的位置落在了別人手裡。

    「那好…本王就把後路交給你了…等回到揚州城內之後,你便可以先將揚州路總管的一職暫攝起來。記住,一定要保住有用之身,今後才能報效朝廷。切記,切記!」帖木兒不花對張明鑑的表現非常滿意,在他的肩膀上用力拍了兩下,笑著叮囑。

    張明鑑立刻被拍得心裡發熱,眼睛發燙,真恨不能立刻在自己胸脯上劃幾刀,以表耿耿忠心。直到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的背影去得遠了,才終於平靜的下來。把腰間寶刀抽出來,狠狠朝身邊的矮樹上剁了幾下,低聲嘶吼道:「直娘賊…這時候終於想起老子來了,早幹什麼去了,真當老子腦袋被驢踢過麼?到底誰更傻,咱們走著瞧…」

    「就是,四哥,老賊今天分明是想拿著一個虛名,騙咱們繼續去白白送死…」千戶余大瑞剛才冷眼旁觀的整個對話過程,走上前,咬牙切齒地附和。

    跟淮安軍拚命的蠢事,他今天做過一次,這輩子都不會想再重複第二次了。那根本不是兩軍打仗,而是自己這邊排好隊,一波一波走過去,讓淮安軍用大炮屠殺…並且那朱八十一手裡,據說還有更厲害的法寶,根本沒來得及用在青軍之上。不信去看看廖大亨和朱亮祖兩個,麾下各自原本上萬人的隊伍,最後撤回來的,連兩支千人隊都湊不齊。

    「將咱們賣給朱屠戶,咱們還得再倒找給他幾十萬貫,這老賊,算盤打得倒精…」另外一名青軍將領丘正義也湊上前,義憤填膺地嚷嚷。帖木兒剛才的話,他也全聽在了耳朵裡。怎麼想,都覺得此事充滿了陷阱。與其冒險往裡頭踩,還不如現在掉頭走開,免得將來追回莫及。

    「是啊,張頭兒,咱們可不能上這個當…」

    「咱們別上這個當,直接投朱屠戶算了…誰愛當這個傻瓜總管,讓他自己當去…」

    「對,張哥,咱們干脆現在就反了,直接去投朱屠戶,涼那鐵木兒不花叔侄也沒膽子發兵老追…」

    一時間,四下里議論聲如潮,都認定了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兩個沒安好心,大夥不該繼續跟他們叔侄走在一起。

    張明鑑的目光,卻突然變得無比深邃。將雙手平端到身體兩側,用力向下壓了壓,沉聲說道:「都別瞎嚷嚷,咱們先把揚州城抓到手裡再說。老子雖然笨了點兒,也沒那麼容易騙…」

    「可,可您哪來的幾十萬貫,交給帖木兒不花去買官?」千戶余大瑞猜到張明鑑是捨不得揚州路總管的職位,結結巴巴地提醒。

    「把揚州城握在了手裡,還怕尋不出幾十萬貫?籌集幾百萬貫出來,恐怕都易如反掌…」張明鑑咬了咬牙,冷笑著發狠。「老子就砸鍋賣鐵,先弄幾十萬貫給他。只要他肯如約離開,老子就不怕收不回本錢來…非但要收回本錢,咱們兄弟今後想自己拉山頭單干,也得全著落在這上面…」

    那倒是…眾人聞聽,佩服得五體投地。到底是張四哥,想得就是清楚。揚州城是什麼地方啊,天底下最富的地方。城內隨便一戶豪商拉出來,家產恐怕都不下百萬貫。等帖木兒不花走後,大夥以募集軍餉的名義,派人在那些人的家門口一站,誰敢不給錢?一刀剁了他,看他腦袋經得起幾砍?

    「可是,可是,四哥…」余大瑞依舊覺得不太妥當,將嘴巴湊到張明鑑耳邊,繼續低聲提醒,「可是朱八十一,就跟在咱們身後。若是萬一聽說咱們在城裡大肆搜刮,以他那嫉惡如仇的性格」

    「扯淡…」張明鑑橫了余大瑞一眼,不屑地撇嘴,「嫉惡如仇? 狗屁,他真要嫉惡如仇的話,淮安城的那些大鹽商怎麼死的?那張九四取高郵時,難道兩手就一點兒血都沒沾?到最後怎麼樣?到最後他還不是拿了高郵城,就當作什麼都沒發生過?更何況眼下揚州城還是大元朝的地盤,老子在大元朝的地盤裡弄點兒錢花,關他紅巾軍淮安大總管何事。鵲橋兩頭設卡子,他還管到天上去了…」

    「這,這」余大瑞被駁斥得無言以對,只好紅著臉後退。張明鑑卻一把拉住了他,以極低的聲音命令,「不過你提醒得也沒錯,小心使得萬年船…這樣吧,我記得揚州城的大獄裡,還關著一個劉福通麾下的什麼光明右使。等回到城裡之後,你立刻帶人去把他給我悄悄地弄出來。換身乾淨衣服,好吃好喝招待著,再給他找兩匹瘦馬騎上。萬一形勢不對,乾脆咱們就把這位右使大人推到前面去,讓他跟朱屠戶打擂台。我就不信,他朱八十一刀子再快,敢砍到劉福通劉大帥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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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三章 血債 (上)

    高,萬戶大人就是高。只有張九四那個蠢貨,捨命奪了高郵卻平白獻給了朱八十一。如果他當時也如萬戶大人一樣聰明,直接跟劉福通劉大帥搭上了線兒,這高郵城就是他張九十四的,還用再看朱屠戶的臉色吃飯?

    當即,眾青軍將領便歡呼起來,一個個擦拳磨掌,躍躍欲試。

    人心裡有了盼頭,做起事情來就格外有精神。草草用過了飯,張明鑑就迫不及待地拉起隊伍,匆匆忙忙朝揚州城方向趕。唯恐走得慢了,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猜到自己的真實企圖,拒絕履行先前的承諾。

    好在那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兩個也忙著從險地抽身,居然沒想到張明鑑還有把揚州獻出去的可能。回到城內後,立刻把麾下一眾官員召集起來,當眾宣佈了對張明鑑的任命。然後便連聲催著後者履行職責,從民間徵調船隻和役夫,以便把府庫裡的錢糧一股腦捲了,運往臨近的廬州。

    那張明鑑也巴不得帖木兒不花叔侄早點滾蛋,好方便自己全力施為。因此立刻派出麾下得力人手,在衙門裡的差役、幫閒的協助下,封鎖碼頭,徵用所有民船。隨即又派余大瑞帶兵去將城南最窮的幾個街巷給堵了,將裡邊的百姓、流民以及市井閒漢,凡是男丁一股腦全強徵,勒令他們去服勞役。鬧轟轟折騰了一整夜,第二天上午,終於將府庫裡的錢糧全都裝上了船,恭恭敬敬地送兩位王爺啟程。

    「你,很好…老夫和鎮安王兩個著實沒有看錯人…」宣讓王帖木兒不花卻不肯馬上離開,先把帶領兵馬護送鎮南王脫歡不花和滿載錢糧的船隊離了岸,然後又回到了揚州城西水路碼頭,似笑非笑地看著前來送行的張明鑑,大聲誇讚。

    「末將,末將只是奉命行事而已。是王爺佈置得好…」張明鑑被看得頭皮發乍,躬下半個身子,滿臉堆笑。「先前說定的東西,卑職已經按照規矩,送到最後那三艘船上了。清單也剛才也一併交到了鎮南王府的阿里管事手中。王爺隨時都可以派人查驗…」

    「嗯…這就是本王誇讚你的原因。懂事,比本王見到過的其他漢官懂事多了…」鐵木兒不花看了他一眼,繼續笑著點頭。「本王走後,這揚州城就交給你了。希望你能想盡一切辦法,將朱屠戶多拖在城外幾天。千萬別沒等他兵臨城下就望風而逃,那樣的話,本王即便再有臉皮,也不好於朝廷那邊替你說項…」

    「老王八蛋,你跑得比老子還快,怎麼沒覺得絲毫丟臉…」張明鑑心中暗罵,表面上,卻裝出一幅大義凜然狀,「王爺儘管放心。只要末將還有一口氣在,就絕對不會讓朱屠戶輕易進得了城…」

    「好,很好…很好…」宣讓王帖木兒不花繼續笑著點頭,兩隻眼睛像夜晚的鬼火般在眼眶裡來回滾動,「有你這句話,本王就可放心離開了。不過青軍的兵馬畢竟少了些,本王把廖、朱兩位將軍也留下來協助你。該讓他們幹什麼,你儘管下令便是。他們兩個都是顧全大局的人,絕對不會做出抗命不從的事情來…」

    說罷,立刻點了下手,將朱亮祖和廖大亨兩人叫到身邊,當著張明鑑的面吩咐道,「你們兩個剛才可聽清楚了?從今天起,你們二人和各自手下的弟兄,就一併歸張總管調遣。如果敢做出以下犯上的事情來,哼哼,即便張總管不處置你們,本王知道後,也絕對不會饒過你們…」

    「是…末將從命…」廖大亨和朱亮祖二人互相看了看,梗著脖子大聲回應。

    二人麾下的義兵萬人隊都打殘了,宣讓王帖木兒不花此舉,明顯有卸磨殺驢的嫌疑。然而彼此之間地位相差懸殊,二人這會兒即便心裡再不滿意,也沒勇氣當眾抗命。只能在心裡將宣讓王帖木兒不花的祖宗八代問候了一個遍。

    「有朱、廖兩位兄弟幫忙,末將一定能將揚州城再多守上十天半個月。好讓王爺有充足的時間調整部署…」明知道帖木兒不花此舉的目的是為了「摻沙子」,張明鑑依舊畢恭畢敬地回應。

    「好,好…那本王就預祝張將軍一戰成名…」帖木兒不花一邊笑,一邊從親兵手裡接過戰馬的韁繩,「你們三個記住,還是那句老話。本王不希望你們死在這裡。留下有用之軀,才能報效朝廷…切記,切記…」

    「末將多謝王爺…」三個漢人將軍同時肅立拱手,大聲致謝。

    「呵呵,呵呵…」帖木兒不花仰頭大笑,用力一夾馬腹,帶著親兵向南飛馳而去。萬餘全副武裝蒙古將士緊緊跟上,沿著運河,腳步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張明鑑一直目送著大隊人馬遠去,直到煙塵已經被風吹散,才搖頭笑了笑,把眼睛轉向了愁容滿面的朱亮祖和廖大亨,「兩個兄弟請了…今後揚州城就歸咱們哥仨了。張某不才,若是有做得不對的地方,還請兩位兄弟多多擔待…」

    「張總管這話說到哪裡去了,我們兩個莽夫,哪配在張總管面前提擔待二字…」廖大亨和朱亮祖二人聽得心裡一哆嗦,趕緊主動低頭。

    他們兩個各自麾下的殘兵敗將,全都加在一起也湊不夠三個千人隊。而張明鑑麾下的青軍,卻還有六七千人,彼此之間的實力相差非常懸殊。況且張明鑑還頂著個揚州總管的頭銜,職位也遠在他們之上。因此無論如何,他們也不敢奢求能跟對方平起平坐。

    誰料張明鑑卻是「誠心」拿二人當朋友,把手一擺,繼續大聲說道:「唉! 兩位兄弟何必這麼客氣?…眼下揚州就是孤城一座,把城中的所有兵馬加在一起,也湊不出兩萬人。張某我這個揚州總管,明擺著是臨時拋出來頂缸的。能守住揚州,未必有多大好處。萬一守不住,這喪城失地之罪麼,少不得就要落在張某頭上…兩位兄弟都是明白人,難道連這一層,都沒有看透麼?」

    「這」廖大亨和朱亮祖互相看了看,滿臉苦笑。事實就是如此,張明鑑花了大價錢買來的揚州總管之位,分明是給他自己買了一艘開往黃泉的座舟。而自家兄弟兩個的前途也沒好哪去,萬一揚州被朱屠戶攻破,前面等著二人的,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張某不想死,也不想眼睜睜地看著朋友死…」早就料到了二人的反應,張明鑑乾脆打開窗戶說亮話,「張某湊遍了全軍,湊出那二十萬貫,可不是為了只買三天揚州總管當。張某不是傻子,之所以明知道是個坑還往裡頭跳,是想發一筆大財…不知道兩位哥哥,可有興趣跟著張某一起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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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四章 血債 (下)

    「發大財,發什麼大財?紅巾賊可是馬上就能打過來…」朱亮祖一聽,立刻來的精神,興致勃勃的追問。

    他麾下的義兵被紅巾軍給幹掉了三成,在撤退途中又逃亡過半,因此急需一大筆錢財來招募新血,恢復實力。如果張明鑑真有發財的路子,他無論如何都願意參上一股。

    另一個「義兵」萬戶廖大亨卻迅速察覺到了一絲不妙,先用力拉了一把朱亮祖,然後向張明鑑鄭重施禮,「張總管厚愛,廖某跟朱兄弟感激不盡。但大敵當前,咱們還是先說說如何佈防,才能確保揚州不被朱屠戶輕易攻破才好。否則萬一揚州城像高郵那樣,被朱屠戶不戰而克,咱們三個無論想做什麼,恐怕都是白日做夢…」

    「對,對對,廖兄弟說得極是。張某剛才孟浪了…」張明鑑碰了個不大不小的軟釘子,皺了下眉頭,強笑著回應。

    「也不能說孟浪。張總管所謀甚大,我二人見識淺,無力參與其中而已。」廖大亨卻得寸進尺,繼續大聲強調。

    「不,不,廖兄弟說得極是。守不住揚州什麼都是白瞎。如此,就請二位帶著人馬入城,咱們去府衙從長計議如何?」張明鑑眉頭又皺了一下,笑得愈發春光燦爛。

    「入城就不必了…」廖大亨笑了笑,輕輕擺手,「我兄弟二人麾下兵馬全加起來,也湊不齊三個千人隊。即便入了城去,恐怕也幫不上太多的忙。反而會因為旗號不統一,給張總管添亂。不如這樣,揚州城東南有一片大澤。我兄弟二人就帶著麾下兵馬到那裡靠水另結一寨,與張總管互為犄角。如此,萬一朱屠戶來攻,彼此之間也能有個照應,多拖住他幾天!」

    「呃?」張明鑑眉頭擰成一團疙瘩,臉上陰雲密佈。右手緊緊按在刀柄上,半晌,才緩緩鬆開,「也好,就依照廖兄弟之言。今天勞煩二位先將就一晚,最遲明天一早,張某就會派人送些錢糧過去…」

    「如此,我兄弟二人就多謝張總管高義了…」廖大亨又向張明鑑施了個禮,然後用力拉了一把朱亮祖的袖子,轉身離開。

    後者卻兀自迷迷糊糊,一邊走,一邊戀戀不捨地回頭,「老廖,我說你今天吃錯藥了。好好的城裡不進,非要跑到城東的雁棲澤去挨凍,還非得拉上我」

    「閉嘴…如果你不想跟廖某走,儘管帶著你們的兵馬入城…」向來性情惇厚的廖大亨卻忽然冷了臉,以極低卻極其嚴厲的聲音喝罵。

    「嘿,你還長脾氣了…」朱亮祖也氣往上撞,甩開廖大亨的手,低聲數落。然而,念在彼此間多年的交情上,他卻不好真的將廖大亨一個人丟在城外。一邊走向自己的隊伍,一邊不高興地嘟嘟囔囔,「真是的,邪門透了。明明三家全都進到城裡,都未必能將揚州守住。你還非要分兵。還不肯接受送上門的發財機會」

    「我是再救你的命…你知道不?不知道,就給我閉上嘴。等咱們倆把營地紮下來再說…」廖大亨在後邊踢了他一腳,低聲打斷。

    「救我的命?憑你那三腳貓武藝?」朱亮祖回過頭,不屑地撇嘴。然而看到廖大亨那陰沉的臉色,又把剩下的嘲笑話全都憋回了肚子裡去。

    若論武藝和兵略,廖大亨照著他差了可不是一點半點。然而若論揣摩世道人心,三個他綁在一起也比不上一個廖大亨。這已經都是以往經過實踐證明了的事情,不需要任何質疑。所以,光是為了謹慎起見,他也要遵從廖大亨的選擇。

    帶著一肚子的狐疑和不滿,朱亮祖氣哼哼地領著麾下的殘兵與廖大亨一道,在揚州城東五里的雁棲蕩北岸紮了營。隨後,又帶領親兵去打了幾頭野鹿,一邊架在火上烤,一邊等著廖大亨過來解開謎團。

    那廖大亨卻一點兒不體諒他的心情,先領著一幫親信將寨牆巡視了個遍,封堵了所有疏漏。然後又派人在附近挖了大量的陷阱,以防營地遭到偷襲。最後又遍灑斥候,探聽紅巾軍的位置和動向。待一切都忙碌完了,才拎著半壺濁酒,步履蹣跚的走到了火堆旁。

    「到底是怎麼回事兒?姓張的怎麼得罪你了,你像防賊一樣防著他?」朱亮祖早就等得火燒火燎,不待廖大亨坐穩,就啞著嗓子追問。

    「他要發財,我不想跟著發,也沒本事擋著他,如是而已…」廖大亨如同老了十幾歲般,頹然蹲到了火堆旁,嘆息著回應。

    「發財?那還不是好事兒麼?咱們兩個正缺錢糧來招兵?」朱亮祖聽得滿頭霧水,瞪著一雙茫然的眼睛繼續追問。

    「他想用刀子發財…」廖大亨扭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籠罩在暮色的揚州城,繼續低聲長嘆,「他根本就沒打算替帖木兒不花拖住朱屠戶,他只想趁著朱屠戶趕過來之前,撈最後一票…」

    「用刀子發財。你是說,他要搶那些揚州城的豪商?…」朱亮祖先是一驚,隨即後悔得連拍大腿,「那你跟他客氣什麼啊?那些揚州城的豪商,有幾個不是家財百萬的?隨便找兩家抄了,就夠咱們哥倆東山再起的了…唉,你這人真是,什麼時候變得如此婆婆媽媽了?」

    「你如果想發財,現在去還來得及…」廖大亨白了朱亮祖一眼,扯開酒壺上的塞子,嘴對嘴大口大口往肚子裡灌了幾口,然後繼續喟然長嘆,「廖某不想攔你。但廖某既然做的是義兵萬戶,卻多少還記得一個「義」字。廖某身為官兵,打不過紅巾賊也就罷了,卻不能所作所為,連個賊都不如…」

    「嘿,廖胖子,你還喘上了…」朱亮祖氣得長身而起,一邊罵罵咧咧地數落著,一邊拔腿往遠處走,「你不去我去,老子正愁沒錢養兵呢…這下好了,張明鑑把麻煩全替老子解決了…」

    走了幾步,回過頭來,去看廖大亨根本沒有起身攔阻。只顧繼續往他自己嘴裡就像倒酒。不由得火往上撞,大步走回去,劈手搶過酒葫蘆,「老子打的鹿,你別光想著吃獨食。你到底在怕什麼?你廖胖子,又不是第一次殺人?」

    「怕這兒…」廖大亨苦笑著抬起手,指了指自己胸口,「良心。廖某怕過了今兒晚上,這輩子都良心難安。殺人簡單,廖某當兵這麼多年了,不可能刀下沒有屈死鬼。可把全城八十萬百姓全殺光,朱亮祖,你下得去手麼?你就不怕今後一閉上眼睛,滿城的惡鬼都來找你?」

    「滿城的惡鬼,你喝多了吧?廖胖子…」朱亮祖又被嚇了一跳,隨即不屑地大笑,「搶幾個富戶罷了,怎麼可能牽扯上全城的人?那張明鑑又不是傻子,他也得想想身後名聲…」

    「當官的都想著去做賊了,當兵的呢,他們能不趁火打劫麼?」廖大亨看了他一眼,繼續搖著苦笑,「眼下揚州城內,可不止是咱們和青軍。還有那麼多編制被打散了的,找不著地方安置的散兵游勇,那麼多游手好閒的地痞流氓。張明鑑只要開了這個頭,他能控制住局勢麼?恐怕到時候,搶誰,不搶誰。搶到什麼時候為止,殺到什麼時候結束,就由不得他了?你我二人如果在城中,手下的兄弟見有大財可發,能不眼紅麼?到時候這滔天殺孽,是算在你我頭上,還是算在那名字都讓人記不住的張三、李四頭上?…一旦做下了此等惡事,無論是官府還是紅巾賊,哪邊還容得下你我兄弟?就是你們朱家,和我們廖家,恐怕也得趕緊將你我開革出族,以免遭受那千夫所指…」

    「這」朱亮祖這輩子,都沒考慮得如此長遠過。禁不住愣在了原地,目瞪口呆。情況真的會變得像廖大亨說得那樣一發不可收拾麼?他不願意相信。然而,心中卻有一個聲音清晰地告訴他,事實就是如此。財帛最動人心,一旦當官的帶頭做起的強盜,底下當兵的就徹底變成了一群禽獸,隨時都會跳起來擇人而噬…

    十一月底的天氣已經有些冷了,一陣風從湖面上吹過,吹得他不斷地打哆嗦。抬起頭,再度望向已經漸漸模糊的揚州,卻覺得整座城市顯得那樣靜謐而華貴。這是運河上第一富庶之地,也是全天下最富庶所在。古語云,腰纏十萬貫,騎鶴下揚州,說得便是此處。而今晚,它卻可能毀於亂兵之手,自己就站在城外,偏偏對此無能為力。

    忽然間,朱亮祖心裡居然湧起一股期待。希望朱屠戶的兵馬,能立刻殺到城下來。哪怕是區區數百騎兵,就像傅友德當日突然出現於高郵城外那樣,也能威懾一下張明鑑,讓他無暇再禍害揚州。然而,這個期待卻終歸太不現實。朱屠戶指揮的是一支聯軍,政令很難統一。又行行走於陌生的地域,不可能輕敵冒進,讓已經鎖定的勝局出現反覆

    「起火了…」忽然間,有人指著城內,低聲叫嚷。

    「呀,起火了…是城東,城東成賢街方向...」有人跳起來,大聲補充。

    「大火,老天,哪個造孽的在放火…」

    「老天爺啊,這大冬天風乾物燥的」

    朱亮祖順著大夥的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看見一團團猩紅色的火苗,從揚州城內冒了起來。黑暗中,就像無數隻妖魔鬼怪,吐出了猩紅色的舌頭。

    這一夜,揚州變成了鬼域。有無數妖魔,在半空中放聲大笑。

    註:本想正面寫一下青軍禍害揚州的場景,後來自己受不了,改側面描述了。正史中,張明鑑驅逐了脫歡不花,獨霸揚州。然後,將揚州城內的百姓屠殺殆盡。所做所為,禽獸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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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五章 惡鬼

    黑色的煙,在黑色的天地間翻滾,傳說中富甲天下的揚州城徹底被從地圖上抹去了,只剩下一座殘破的瓦礫堆,數千名渾身漆黑的孤魂野鬼,絕望地蹲在瓦礫堆附近,半晌不肯挪動一下,哪怕是上萬大軍從身邊滾滾走過,也僅僅抬一下眼皮,然後就又蹲在了原地,雙手抱著膝蓋,將身體縮捲成團,彷彿隨時都會被風吹走一般。

    當朱八十一帶著聯軍趕到揚州城外的時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幅場景,揚州城沒了,揚州人也沒了,包括揚州城內外的敵軍,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彷彿有一頭惡鬼,在昨夜突然張開的大嘴,將居民高達八十萬,天下人人嚮往的揚州城一口吞了,只留下了遍地的殘渣碎骨。

    不用號令,所有行進中的隊伍,都緩緩地停住了腳步,沒人會想到這種情景,昨天半夜,大夥接到船行送回來的消息,得知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率部逃遁,揚州城內只剩下了張明鑑、廖大亨和朱亮祖三人的隊伍時,還暗暗鬆了一口氣,以為這次能以最小的代價把揚州城給拿下來了,大夥甚至還曾設想過,如何派人說服張明鑑、廖大亨和朱亮祖三個投降,以達到兵不血刃光復揚州的目的,誰料,當大夥興沖沖趕來時,卻只看到了一個瓦礫場。

    「這到底怎麼回事。」儘管事先已經得到過斥候的預警,朱八十一仍然急得兩眼發紅,揪住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名斥候,大聲追問,「到底是誰放的火,是誰,是不是脫歡不花又殺了個回馬槍。」

    「肯定是,肯定是脫歡不花和帖木兒不花這倆王八蛋,,我就知道,這對叔侄沒一個好東西。」傅友德、毛貴、郭子興等人也義憤填膺,睜著眼睛說瞎話。

    他們都不願意相信自己正在面對的東西,他們都寧願這把火,是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所放,那對叔侄是蒙古人,蒙古軍隊屠城、殺人,乃是家常便飯,蒙古軍隊是惡魔,是強盜,罪該萬死,而漢家英雄,即便助紂為虐,也多是受其脅迫,或者說一時誤入歧途。

    但是今天,眼前的事實,卻扇了大夥一個響亮的耳光,帖木兒不花和脫歡不花叔侄,將一個完整的揚州交給了張明鑑、廖大亨和朱亮祖,但是,一個晚上和半個白天過後,張明鑑三個漢人義兵萬戶,卻將揚州化作了一片白地。

    「卑,卑職不,不知道。」那名斥候被勒得喘不過氣,一邊掙扎,一邊結結巴巴地回應,「卑職,卑職是負責隊伍東側警戒的,卑職,卑職沒,沒派人來過揚州城這邊!」

    「廢物。」朱八十一立刻丟下斥候,翻身跳下坐騎,大步去抓下一個目標,「站住,別躲,這,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揚州到底怎麼了。」

    周圍的斥候和傳令兵紛紛將身體往戰馬腹部縮,誰也不肯讓他抓到,大夥心裡都明白,自家都督膂力過人,在被氣糊塗的情況下,被他抓到者,難免會傷筋動骨。

    「都督,都督息怒,末將,末將派兵去找個當地人來,當地人肯定比咱們的斥候清楚。」還是徐洪三反應快,發覺自家都督狀態不對,趕緊從後邊追上去,雙臂將朱八十一死死抱住,「都督,都督息怒,當地人肯定清楚,問清楚了,咱們才知道該找誰算這筆賬。」

    「那就去找。」朱八十隻是猛地一晃身子,就把徐洪三像包裹一樣甩了出去,也不看後者是否受傷,他像頭獅子般咆哮著,大步衝向瓦礫場,「給我分頭去找,多找幾個人,問問昨夜到底是誰做的孽。」

    眾親兵趕緊徒步跟上,呈雁翅形,護在朱八十一兩側,手按刀柄,全神戒備,以防廢墟中,會有刺客突然發難。

    事實證明,他們這番舉動純屬多餘,蹲在廢墟附近的那些「孤魂野鬼」根本無視朱八十一的到來,更沒興趣起身行刺,只是冷冷地瞟了後者一眼,就繼續望著廢墟發呆,彷彿繼續看下去,就能讓時光倒流一般。

    「大伯,老大伯,到底,揚州城到底怎麼了。」朱八十一也像失去了魂魄般,在「野鬼」中轉了半個圈子,最後找到一個看上去衣衫相對整齊的老漢,蹲下去,看著對方眼睛問道,「是誰,是誰放的火,揚州人呢,城裡的人都到哪裡去了。」

    「怎麼了,燒了,哈,燒乾淨了。」老漢就像看傻子一樣,看了朱八十一幾眼,然後,輕輕拍手,「沒了,沒了,燒乾淨了,燒乾淨了好,舊的不去,新的不來,火燒旺運,火燒旺運,嘻嘻,哈。」

    「我問你,到底是誰放的火。」朱八十一此刻心神大亂,哪裡還顧得上什麼禮貌,登時就被氣得抬起手來,死死抓住老漢的兩隻肩膀,一邊搖晃,一邊大聲逼問,「告訴我,誰放的火,告訴我啊,我給你們報仇。」

    「別殺我,別殺我。」老漢立刻嚇得將頭紮進了褲襠裡,哭泣著求饒,「軍爺,軍爺開恩呢,家裡的錢你隨便拿,東西隨便搬,求求您,求求您高抬貴手,放過小老兒一家吧,放過小老兒一家吧。」

    「你——!」朱八十一這才意識到,老人是個瘋子,鬆開手,起身去找下一個目標,誰料老漢忽然又跳了起來,雙手緊緊抱住了他的大腿,「軍爺,軍爺,家裡的東西你隨便拿,隨便拿啊,放過我女兒,放過我女兒,求求您,求求您,她,她得嫁人啊,她還得嫁人啊。」

    「老人家,老人家你鬆手。」朱八十一彷彿被人當胸刺了一刀,痛徹心扉,緩緩地回過頭,緩緩地蹲下身體,豆大的汗珠,從他前額滾滾而落。

    「老人家,您鬆開手,我不是軍爺,我是,我是紅巾軍,我是紅巾軍朱八十一。」強忍著錐心的疼痛,他慢慢將老人的手從自己的戰靴上掰開,慢慢重新站起,踉蹌而行,那名老人則趴在灰堆裡,衝著他的背影嘻嘻傻笑,「紅巾軍?紅巾軍是什麼東西,朱八十一又是哪個,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朱八十一,朱八十一就是昨天晚上搶我女兒的那個,姓朱的狗賊老子跟你拼了。」

    說著話,猛地抱起一塊殘磚,朝著朱八十一的後心拍去,二人距離如此之近,徐洪三等親兵根本來不及攔阻,眼睜睜地看著殘磚拍在自家都督後背上,發出「嘭」的一聲悶響,緊跟著,朱八十一向前又踉蹌幾步,嘴巴一張,紅色血液直接噴了出來,「哇。」

    「天殺的老賊。」親兵們大怒,撲上前,就準備將瘋子老漢就地斬殺,朱八十一卻迅速回過頭,等著通紅的眼睛大聲呵斥,「幹什麼你們,給我把刀子放下。」

    「都督。」親兵們不敢違抗,丟下瘋子老漢,進退失據。

    「放了他,你們不殺他,他也活不了多久了。」朱八十一伸手抹了一把嘴角上的血跡,慘笑著吩咐。

    一塊磚頭,不足以砸得他吐血,但突如起來的打擊,卻令他整個人都瀕臨了崩潰的邊緣,他恨那些蒙古人,恨他們動輒屠城,將漢家男女視作牛羊般宰殺,他曾經天真的認為,只要驅逐了這群異族征服者,就能重建文明,然而,他卻萬萬沒想到,某些漢**害起自己的同胞來,絲毫不比蒙古征服者手軟。

    「你們怎麼才來啊,嗚嗚」

    「朱佛爺啊,求求您打個雷,把他們劈了吧,求求您了,草民願意三輩子做牛做馬,報答您的大恩大德啊。」

    「朱佛爺,朱佛爺在哪,朱佛爺,您可替小民做主啊。」

    四下里,忽然傳來一陣大聲嚎啕,朱八十一驀然回頭,看見毛貴、郭子興、傅友德、朱元璋等人,各自扶著一個煙燻火燎的當地人,在不停地詢問,而那些當地人,要麼也像剛才被自己詢問的老漢那樣,完全失去了神智,要麼則大哭不止,半晌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就在此刻,有名負責外圍警戒的斥候策馬飛奔而回,遠遠地晃動令旗,大聲匯報,「報,大總管,運河對岸過來一夥人,說是明教光明右使,奉滁州張總管的委託,前來給您送禮。」

    滁州張總管,朱八十一輕輕皺眉,腦子裡,怎麼找,都找不出一個姓張的總管來,逯魯曾在此刻的反應,卻遠比他迅速,立刻越俎代庖,大聲吩咐,「將他帶到軍前來,說大總管忙著處理軍務,無暇迎接,請他一定恕罪。」

    「是。」斥候答應一聲,撥轉馬頭,疾馳而去,逯魯曾這才又將目光轉向了朱八十一,以非常低的聲音提醒,「既然自稱是光明右使,說不好跟劉福通劉大帥有些關係,你先見見他,也許就能順便弄清楚揚州慘禍的原委。」

    「還用問麼,這事肯定就是張明鑑幹的,那個什麼光明右使,肯定就是他的說客。」沒等朱八十一回應,朱重八鐵青著臉,搶先插嘴,「大總管,接下來到底該怎麼辦,全憑您一言而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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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六章 人(上)

    「大總管,已經弄清楚了,是張明鑑幹的。」李喜喜也從不遠處跑了過來,氣急敗壞地喊道,「那邊有幾個年青的,說張明鑑昨天傍晚封了城,派出人馬挨家挨戶搶錢搶女人,後來城裡就徹底亂了套。」

    「人呢,人在哪。」朱八十一抹了把嘴角的血,大聲追問。

    「人,人馬上就過來了。」李喜喜用手向不遠處的廢墟上指了指,大聲回應,「是兩個小牢子,他們當時見勢頭不妙,躲在.....」

    正說著,幾個黑漆漆看不出模樣的傢伙,從廢墟上連滾帶爬地跑了過來,「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大聲哭喊道:「大總管,幫我們報仇啊,我們做牛做馬,做牛做馬也要報答您。」

    「大總管,報仇啊,張明鑑昨天一把大火,把揚州城,把揚州城徹底給毀了。」

    「大總管,昨天傍晚,昨天傍晚張明鑑帶領著亂兵,可是把揚州**害慘了啊,您老,您老怎麼不早點來啊,嗚嗚,嗚嗚。」

    「轟轟,轟轟,轟轟!」朱八十一感覺,自己耳畔好像有無數枚炮彈在炸響,不用再逃避了,惡事就是張明鑑干的,是他,趁著蒙古人撤走,紅巾軍未至,揚州城內出現權力真空的時候,趁機犯下了這滔天罪行,更可恨的是,這廝在毀掉了揚州之後,居然還打起了紅巾軍的旗號,說他自己是什麼滁州大總管,狗屁,即便他是天王老子,今天朱某人也要他吃上一殺豬刀。

    下意識的,朱八十一的手就摸向了腰間刀柄,準備命令弟兄們過河去追殺張明鑑,逯魯曾見此,趕緊用力扯住了他的右胳膊,大聲勸阻:「都督,不可,他既然敢派使節來聯絡,肯定也會派出使節星夜趕往汴梁。」

    「是啊,真的有光明右使替他說話,你現在下令討伐他,肯定會引起劉帥那邊的誤會,弄不好,徐壽輝和彭瑩玉臉上也很難看。」濠州總管郭子興也湊上前,提醒朱八十一切莫衝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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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啊,大總管,這事兒還是謹慎為好。」孫德崖、張士誠等人,也紛紛開口勸解。

    淮安軍眼下雖然實力強大,但名義上,畢竟還屬於紅巾軍中的一支,隸屬於劉福通的管轄之下,而張明鑑一旦歸降了紅巾軍,就與朱八十一成了事實上的同道,為了他歸降前做過的惡事,而同室操戈,道理上實在有些說不通。

    只有毛貴,跟朱八十一同樣眼睛瞪得滾圓,推開眾人,大聲說道:「怕什麼怕,趁著他的人還沒從汴梁返回來,直接幹掉了他了事,到時候,就說咱們不曉得他已經投靠了劉帥了,怕他是詐降,我就不信,劉帥會因為這樣一個惡賊,降罪你朱八十一,他如果真那麼是非不分的話,老子跟你一起反了他。」

    「胡鬧。」逯魯曾聽毛貴說得實在不像話,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提醒,「身為一軍之主,豈可做如此無賴行徑,要做,也做在明處,都督,你且聽老夫一句話,先見見那光明右使,讓他把話說完了,再做決定不遲,弟兄們走了這麼遠的路,剛好也需要歇息歇息。」

    「是啊,都督,見見那個光明右使,不耽誤咱們追殺任何人。」陳基、葉德新等淮安軍參謀也紛紛開口,建議朱八十一暫緩一步再做決定。

    淮安軍戰鬥力強悍,是建立在精良的武器和充足的糧餉之上的,而這些物資的獲得,都離不開一個相對安穩的發展環境,一旦與劉福通交惡的話,即便不打起來,西側也會失去一道屏障,屆時,只會便宜了虎視眈眈的蒙元朝廷。

    「來人,就在這裡給本都督扎一個座位,本都督就坐在廢墟上,看看那光明右使有何說辭。」朱八十一有個非常好的長處就是聽得進去勸,強壓著心中的怒火,大聲吩咐。

    「是。」徐洪三領著眾親兵答應一聲,立刻動手從廢墟中撿出沒燒乾淨的木頭石塊,給朱八十一壘起了帥案。

    剛才眾人林林總總說了一大堆,只有一條,徐洪三認為是非常對的那就是,把事情做在明處,哪怕是最後要跟劉福通翻臉,也讓對方知道淮安軍是為什麼翻臉,沒必要遮遮掩掩,彷彿自己這邊虧著多大的理一般。

    大夥齊心協力,很快,一個似模似樣的中軍衙門就搭建完成,明教的光明右使范書僮也恰好趕到,探頭探腦地看了看,快走幾步,衝著危襟正坐的朱八十一躬身施禮,「光明右使范書僮,見過朱堂主,祝朱堂主百戰百勝,廣播我光明教義於世,早成正果。」

    「多謝。」朱八十一輕輕抬了下手,算是向對方還禮,他這個大智堂堂主是冒牌貨,所以最不愛聽的,就是別人叫自己朱堂主,並且對治下各地的明教教徒,也從沒給予過什麼特權,只是允許他們像回教、佛教和基督教一樣,憑藉各自本事傳播而已,若是犯了罪,也一樣讓衙門照抓不誤,絕對不會因為對方是明教子弟,給予半分寬容。

    那光明右使范書僮顯然不太瞭解朱八十一的脾氣,見他坐在臨時用殘磚搭起的椅子上,屁股都沒挪一下,不覺有些惱怒,豎起手指,做了個火焰狀手勢,大聲說道:「本使奉劉帥之命,巡視淮南,傳播我光明教義,卻不料受惡人所害,身陷囹圄,險些殉教而死,多虧了光明神保佑,給了青軍萬戶張明鑑降下諭旨,令他幡然悔悟,改過自新,這才得以重見天日,嗚呼,感謝明尊,令弟子脫離苦海,明尊,弟子將永頌你之名,將火種灑遍天下,直至靈魂回歸光明神國。」

    「光明普遍皆清淨,常樂寂滅無動詛,彼受歡樂無煩惱,若言有苦無是處,無量光,無量壽,無量神國。」郭子興、孫德崖和毛貴等人趕緊也將手捏成火焰狀,大聲唸誦經文。

    無論內心深處到底信不信明教,眼下他們名義上都是教中弟子,攻城掠地和鼓舞士氣的時候,也要借助信仰的力量,所以當光明右使范書僮把經文一念出來,大夥氣勢上明顯就低了一頭。

    朱八十一卻越聽越煩躁,將手掌在面前的臨時帥台上重重一拍,大聲喝道:「行了,都不用念了,老子今天不想聽你念的什麼經,也不想問你拜的是那座神,老子只想問一句,昨天夜裡,張明鑑在揚州城做了什麼,范右使,麻煩你對著你的經文回答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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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七章 人(下)

    「昨天夜裡,昨天夜裡」光明右使范書僮被嚇了一哆嗦,囂張氣焰迅速降低了一大截,「朱堂主何必過分執著昨夜之事,那揚州城的官府甚為可惡,將本使抓了之後,隔三岔五就是一頓大刑,監獄裡被折磨至死的教中兄弟數以百計,張總管略施懲戒。」

    「放你娘的狗屁。」朱八十一又用力拍了下帥台,長身而起,「揚州官府做的惡,與揚州百姓何干,略施薄懲,略施薄懲就能將一座好端端的城市變成火葬場,你這個光明右使到底是假冒的還是真的,大光明經裡,哪一條,哪一款,說過教眾可以隨便濫殺無辜。」

    也不怪他憋不住火,在朱大鵬的那個時代,就有那麼一夥人,手裡握著某部經書,四下殺人放火,過後還裝出滿臉清高模樣,彷彿自己信了某個狗屁教之後,殺人就殺得理所當然一般。

    對於這類人,他上一輩子是像躲瘟疫般,能躲多遠躲多遠,絕對不去招惹,這輩子,卻絕不能容忍對方再於自己面前,繼續鼓動唇舌噪呱。

    他屠戶出身,原本就染了一身殺氣,雖然已經很久沒親自跟人交過手了,但暴怒之下,雙目中依舊凶光迸射,將那光明右使范書僮嚇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才勉強穩住心神,喃喃地會回應,「朱堂主息怒,朱堂主息怒,昨夜的事情,張總管的確做得有些過分了,但不能完全怪罪於他,他手下只有六七千弟兄,而城中還有近萬被打散了架子的潰兵,一旦殺起了性子,根本控制不住,張總管如果勉強約束的話,肯定連自己的性命都得搭進去。」

    這句話,倒也基本上符合昨夜的實際情況,張明鑑只是帶了個壞頭,誰料城裡的潰兵趁機一擁而上,到最後,揚州就徹底變成了人間地獄,當官的在搶,當兵的在搶,那些平素被街坊鄰居所不恥的地痞流氓們,也在趁火打劫,總計參與者恐怕有四五萬眾,並且個個都像被惡鬼附了體一般,沒有絲毫理智和良知,被惡鬼們點起的火頭根本沒有人組織施救,而揚州城內的建築,偏偏又是典型的唐宋風格,以木製房屋居多,如此一來,更是雪上加霜。

    等張明鑑意識到他自己已經闖下大禍時,事態已經完全不可收拾,只能派手下砸爛了城門,帶著自己的親信率先逃到運河西岸去避難了,然後又趕緊按照先前預備的應對方式,一面派心腹帶著自己的親筆信去向汴梁的劉福通表示效忠,一面請光明右使范書僮出馬,替自己向朱屠戶套近乎。

    然而,朱八十一卻不想繼續追問這些細節,他只知道,有人在他眼皮底下,毀掉了一座城市,有人在他眼皮底下,令數萬無辜百姓慘死,數十萬父老鄉親流離失所,這個人,在他眼裡,比蒙古征服者還可惡十倍,他一定要親手將此人揪出來,替八十萬揚州百姓討還公道。

    「那你告訴我,昨天晚上揚州城內,到底是誰帶的頭。」單手按著刀柄,他一步步向范書僮靠近,每一步,都在廢墟間留下一個清晰的腳印,那范書僮好歹也是成名多年的江湖人物,雖然被嚇得兩股戰戰,嘴巴上卻不肯「出賣」自己的救命恩人張明鑑,一邊倒退著,一邊大聲叫嚷,「誰帶的頭,我哪裡知道,再說死的又不是你朱堂主治下子民,你何必沒完沒了的刨根究底,朱堂主,朱堂主你要幹什麼,你要叛教麼,啊,,。」

    一句質問的話沒有說完,他已經被朱八十一拎著領子和腰帶,高高地舉到了半空中,大聲尖叫著手腳四下亂舞。

    「朱某起義兵,是為了不被蒙古人當牛羊來宰,朱某起義兵,是為了不讓父老鄉親再受欺凌,朱某起義兵,是為了自己和自己身邊的人,活得像個人樣。」一邊舉著范書僮往廢墟外走,朱八十一一邊大聲回應,前世,這一世,兩輩子看到過和經歷過的種種,電影般湧上心頭。

    他恨蒙古人,但並不是因為對方的血統和民族,而是因為對方把其他民族統統視為奴隸,動輒殺人屠城的惡行,如果把殺人屠城者換成漢人,換成色目人,換成其他任何人,任何一個民族,他同樣會恨,並不會因為對方跟自己的血緣親疏,有任何不同。

    「在朱某眼裡,蒙古人屠戮漢人,是惡,漢人屠戮漢人,一樣是惡,其中沒有任何不同,你今天說朱某以下犯上也好,叛教也好,朱某不在乎,朱某就告訴你一句話,殺人者,死。」說罷,雙臂用力向前一擲,把個光明右使范書僮像沙包一樣,狠狠地向外擲了出去。

    那范書僮是個江湖人,身手遠比普通百姓靈活,衣領和腰間的束縛一去,立刻來了個鷂子翻身,本以為可以憑藉雙腿和腰部的配合,平安落地,誰料力氣照著朱八十一差得實在太遠,「蹬蹬蹬」在地面上踩出一串小坑,「噗通」一聲,後腦勺著地,摔了個七暈八素。

    「你」除了蒙古官府之外,平素裡,誰敢如此對待過他范右使,頓時,范書僮的臉就漲成了茄子色,一個軲轆從地上爬起,連嘴角上的血跡都顧不上抹,遙遙地指著朱八十一,大聲威脅,「姓朱的,你,你居然敢如此對待教中前輩,你,有本事這就把我給殺了,看彭和尚到底護得護不住你。」

    話雖然說得硬氣,他的雙腳卻不斷後退,以防朱屠戶真的追上來,再次摔自己個仰八叉,誰料朱八十一卻根本沒興趣跟他一個江湖神棍一般見識,撇了撇嘴,大聲回應道:「殺你,朱某怕髒了手,你今天既然是替張明鑑做說客而來,那你就回去告訴他,洗乾淨了等著,朱某明日就過河取他的腦袋,無論他跑到天涯海角,他的腦袋,朱某都要定了。」

    「你。」范書僮被嚇得倒退了兩步,差點又一頭栽倒,伸出手指,哆哆嗦嗦地指著朱八十一,氣急敗壞地威脅,「你敢連劉大帥的面子也不給,姓朱的,張總管已經是我明教弟子,張總管已經是劉大帥的人。」

    「朱某不管他是誰的人,也不管他信的是什麼教,他既然做了此等惡事,就得站出來承擔責任。」朱八十一不屑地看了范書僮一眼,用力搖頭,「無論他是蒙古人,還是漢人,首先,他得是個人,他要是不幹人事兒,就是把天王老子請下來,朱某照樣取他的狗頭,滾,現在就滾回去告訴他,這就是朱某的答覆,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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