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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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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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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9: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八章 分道

    「滾。」徐洪三帶著數十名親衛,將朱八十一的命令大聲重複。

    這些人都是上過戰場的老兵,叫喊之時自然而然地就帶上了一股濃重的殺氣,把個光明右使范書僮嚇得大氣都不敢出,抱著腦袋快速跑向運河,眼見著就到了拴船隻的地方,不小心右腳又踩到一塊鵝卵石上,踉蹌數步,一頭栽了個狗啃屎。

    「哈哈哈哈。」淮安眾將被范書僮的狼狽模樣逗得哈哈大笑,笑過之後,卻又忍不住輕輕嘆氣,受朱八十一的影響,大夥對明教也不太感冒,但以前只是敬而遠之,從今往後,恐怕就要徹底割袍斷義了。

    其他紅巾諸侯,神色也有些黯然,那淮安軍原本就已經強大到了令汴梁方面感到威脅的地步,如今又當眾折辱了明教的光明右使,跟劉福通交惡已是必然,如果接下來再去追殺張明鑑的話,說不定就得跟汴梁那邊刀兵相向,屆時,大夥夾在這兩大勢力之間,無論跟誰做對,恐怕結果都不會太美好。

    江湖人自然有江湖人的果決,不會像官場老油子那樣婆婆媽媽,很快,定遠都督孫德崖就站了出來,快步走到朱八十一身邊,深深施禮,「這一路追隨朱總管從寶應打到揚州,末將受益甚多,亦清楚地知曉了什麼樣的兵才是天下精銳,如今揚州已克,大總管如願飲馬長江,末將左近也沒什麼事情,就先行告退了,回去之後,一定按照朱總管教的法子好生整訓士卒,以便將來還能有機會助大總管一臂之力。」

    話說得雖然流暢,他卻始終不肯抬起頭來與朱八十一正面相對,唯恐目光稍一接觸,就被對方看出自己心裡頭的藏著的小來。

    「嗯,如此,也好。」朱八十一在將光明右使范書僮摔出去之前,心裡頭已經多少有了一些準備,卻沒想到,孫德崖會走得如此直接,笑了笑,遺憾地點頭,「寶應城的斬獲已經清點完畢,你可以直接帶走,高郵和揚州」

    回頭看了一眼已經燒成一堆瓦礫的揚州城,他繼續搖頭嘆氣,「揚州城恐怕剩不下什麼了,高郵城的繳獲,等清點兒完畢,我再派人通知你把該得的那份拿回去。」

    「不敢,不敢。」孫德崖聞聽,立刻紅著臉擺手,「朱總管已經給得夠多了,末將沒出什麼力,實在不敢再領朱總管的賞賜。」

    「先前說好了的,孫都督莫叫朱某做那無信之人。」朱八十一看不上孫德崖這種沒擔當的傢伙,更看不上此人應得的那份錢財,笑了笑,再度堅持。

    「那,那末將就多謝總管了。」孫德崖也不是真心推讓,見朱八十一始終沒有怪罪自己的意思,膽子又漸漸變大,「如果,如果可以的,末將,末將想直接折算成火炮、炮彈,還有,還有朱總管在攻打寶應時所用的那種拆城利器,只要」

    「沒問題。」朱八十一大氣的擺擺手,笑著打斷。

    「末將多謝總管。」孫德崖趕緊又施了個禮,然後低著頭,逃一般退了下去。

    「大總管不要怪老孫沒擔當。」不等他的背影走遠,濠州總管郭子興也走上前來,訕訕地解釋,「他麾下那幾千號人,跟郭某麾下的那萬把弟兄一樣,都是些不成材的,勉強留下來,也幫不了大總管的忙,反而有添亂之嫌,所以,郭某跟老孫一樣,就不腆著臉跟在朱總管身後佔大夥的便宜了,此番回到濠州去」

    「沒問題。」朱八十一對郭子興的觀感,也不比孫德崖好太多,但看在對方還知道臉紅的份上,揮了下手,大度的打斷,「郭總管想走,隨時都可以走,等下次約好了時間,在再一起出兵攻打廬州,這次的斬獲也跟孫總管一樣,等」

    「斬獲的事情,朱總管千萬不要再提。」郭子興聞聽,一張臉頓時臊得如同塊紅布一般,擺著手打斷,「將來朱總管手裡火炮有了剩餘,隨便給幾門就行了,此外,郭某在濠州附近也沒什麼敵人,只需把那些不成器的子弟帶回去加緊時間操練,剩下一些勉強還堪用的,還請朱總管先替郭某**幾天。」

    說罷,回過頭來,衝著朱重八一揮手,「六十四,你帶著鄧愈、湯和,還有吳家兄弟留下,替郭某報效朱總管,總之,就一句話,朱總管叫你們打誰,你們就打誰,他的命令,就是郭某的命令,旌旗所指,就是天王老子來了,你們也照殺不誤,聽清楚了沒有。」

    「聽清楚了。」朱重八帶著鄧愈、湯和和吳氏兩兄弟,挺直胸脯,大聲回應,眉眼之間,豪情萬丈。

    特別是湯和,原本就不打算回濠州去做縮頭烏龜,見自家主公如此善解人意,忍不住又低聲補充,「總管盡可放心,張明鑑算個什麼東西,怎能跟朱總管比,俺估計劉福通劉大帥沒那麼笨,連哪頭輕,哪頭重都」

    「胡說些什麼,劉總管明見萬里,當然不會輕易就被小人矇蔽。」郭子興把臉一板,大聲呵斥,隨即,又迅速將身體轉向朱八十一,拱了下手,繼續補充,「朱總管不要怪郭某多嘴,從這裡到汴梁,一來一回,怎麼著也得十多天,您如果想討伐張明鑑的話,宜早不宜遲,把他的供詞拿出來,交人送給劉福通大帥,想必劉帥,也能猜出此賊的險惡居心。」

    「多謝郭總管。」朱八十一聞聽此言,對郭子興的感覺立刻提升了不止一點半點,笑著點點頭,以平輩姿態還禮。

    第三個走上前來告辭的是傅友德,他是趙君用的部將,很多事情都無法自己做主,所以在眼前的複雜情況下,更是覺得尷尬,紅著臉憋了好半晌,才長長地吐了口氣,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末將,末將心裡,也恨不得親手將張明鑑碎屍萬段,但,但末將當初奉趙總管的命令,只說追隨朱總管打下揚州便即刻返回,如今揚州被張明鑑賊子一把火給燒乾淨了,末將,末將一時,一時真的不知道怎麼辦才好,只能先派人去向趙總管請示一番,然後才能決定下一步該如何去做。」

    「能夠飲馬長江,朱某此番出兵的戰略目標,已經完全達到了。」朱八十一對這位智勇雙全的年青將領一直非常器重,不願讓對方為難,抬起手,在此人肩膀上拍了拍,笑著說道,「徐州城那邊,是抗擊蒙元朝廷的第一線,你麾下的五千精銳長期滯留在外也不是個事兒,等會兒領上一筆應得的錢糧,儘管坐船北返就是,剩下的部分,朱某會儘管安排人給你家趙總管送到徐州去。」

    「多謝,多謝大總管體諒。」傅友德的臉色更紅,退開半步,再度向朱八十一鄭重施禮,「此番追隨大總管征戰,是傅某這輩子最快活的事情,日後若是我家總管再與大總管聯手,傅某還願如這次一樣,為大總管馬前一卒。」

    說罷,也不待朱八十一接口,轉身大步而去。

    第四個,也是最後一個走上前的,是蒙城總管毛貴,他跟朱八十一是多年的老交情,有些話,說得遠比別人直接,「你這次冒失了,痛快歸痛快,但絕非能成大事者所為,那張明鑑雖然該死,此刻卻已經投降了紅巾,你帶兵去打他,非但得罪了劉福通,而且平白落下了一個引發紅巾軍內亂的惡名。」

    不待朱八十一解釋,他又用力揮了下胳膊,「不過,這才他娘的是男人所為,你要是當時跟姓范的套起了近乎,老子才不會再認你這個朋友,說吧,下一步你準備怎麼打,老子就陪著你一起去。」

    「多,多謝毛兄。」朱八十一原本以為毛貴也是來向自己告辭的,早已在肚子內準備了一大堆客套話,誰料,居然一句都沒能用上,頓時,心裡覺得暖得厲害,聲音也在不知不覺間有些顫抖。

    「瞧你那德行。」毛貴不屑地看了他一眼,大咧咧的撇嘴,「咱哥們做事,只求無愧於心,何必管別人怎麼想,打,你儘管放手去打,哪怕是劉福通親自帶著兵馬來了,老子也一樣站在你這頭。」

    對啊,朱某隻求無愧於心而已,至於別人怎麼想,理解不理解,管那麼多作甚,剎那間,朱八十一就覺得眼前又明亮的起來,心中的失落一掃而空,輕輕向毛貴拱了下手,大聲說道,「對付一個張明鑑,還不需要你我兄弟同時出馬,明天一早,我帶著淮安軍過河,直撲滁州,運河以東的泰州、泰興、如皋和通州就全交給毛兄。」

    「你小子可真他娘的不傻。」毛貴立刻換了幅臉色,大聲數落,「老子只不過跟你客氣客氣,你就把半個揚州路的地盤都讓老子替你去打,天下哪有如此便宜的事情。」

    「毛兄如果不願吃虧的話,儘管把那四個州縣全拿去,包括揚州,小弟都可以雙手奉上。」朱八十一搖搖頭,半開玩笑半當真。

    「狗屁,老子才不替你看守南大門。」毛貴撇了撇嘴,毫不留情地拆穿了朱八十一的「險惡用心」,「趙君用替你守北門,老子替你守南門,你自己躺在中間養精蓄銳,想得倒美,做夢去吧。」

    「總比你的蒙城富庶一些。」

    「老子想要地盤自己去打,不稀罕沾你的光。」

    兄弟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笑聲沿著運河迴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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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9: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二十九章 部署

    既然已經做出了決定,朱八十一便不再瞻前顧後,先派人去泗州傳令給第三軍,命令第三軍長史李子魚帶一千輔兵留在泗水城坐鎮,指揮使徐達、副指揮使王弼兩人則帶領第三軍其餘兵馬,立刻向南發起攻擊,進逼來安,隨時準備抄張明鑑的退路。

    隨即,又傳令給正在高郵休整的張士誠和王克柔,命令二人即刻帶領麾下兵馬前往揚州,準備渡江對南岸發起進攻,最後,才命令自己麾下的第一、第四、第五軍,以及剛剛投降的黃軍,一道進入揚州城,分片清理街道、撲滅殘餘火頭,拯救大難之後的倖存者。

    眾將齊齊答應了一聲「是。」,上前接過令箭,立即分頭去執行任務,到了第二天凌晨,終於將城中的殘留火頭盡數用水澆熄,整個揚州城的概況,也由陳基帶領著一干參謀,粗略統計了出來。

    原本天下第一富庶的揚州城,基本上成為了一座廢墟,所有金銀、糧食以及年青女子,都被張明鑑的青軍和其他各支殘兵掠走,一道帶去了運河西岸,那些來不及帶不走的貴重之物,以及家具,衣服、被縟等,則統統被燒成了灰燼,還有大量的老弱婦孺,因為來不及逃走,一併葬身於火海。

    值得慶幸的是,因為紅巾軍追得實在太緊,亂兵並沒來得及將揚州百姓全部殺光,大約有將近六十餘萬腿腳相對便利的中青年男女,在張明鑑領著親信撤離之後,也逃出了生天,這些人在城外的丘陵和沼澤中躲了十四五個時辰,聽聞紅巾軍已經入了城,又紛紛互相攙扶著趕了回來,蹲在已經徹底消失的家園旁,痛哭失聲。

    朱大鵬歷史學得差,當然不知道,在另一個時空的正式歷史上,青軍統領張明鑑在佔據時,居然殺百姓以充軍糧,短短一年多時間,就令揚州城的百姓銳減至不到原來的十分之一,待朱元璋派麾下愛將廖大亨攻克揚州,迫降張明鑑時,揚州城僅餘百姓四十餘戶,連太平時節的一個小村子都不如。

    儘管這個時空的現實,因為朱大鵬的一縷靈魂出現,令揚州城提前了五年被光復,張明鑑人肉盛宴,也沒來得及開席就匆匆結束,接到參謀們送來的密報之後,朱八十一依舊怒不可遏,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追問,「張明鑑退到什麼位置了,咱們的斥候有回來的沒有,那兩個蒙古王爺呢,他們帶著嫡系去了哪裡。」

    「斥候還沒回來,但據運河西岸的鄉紳匯報,張明鑑等人走的是水路,最有可能去的是真州,那邊與運河之間有一條大河相接,凡運河上能走的船,基本上都能逆流而上,如果在**換小船的話,甚至可以一直前往滁州。」參軍陳基走上前,大聲回稟。

    「孛羅不花和帖木兒不花叔侄兩個,走得也是水路,但據斥候在附近抓到的亂兵招供,這叔侄二人應該直接進入了揚子江,逆流返回了廬州,走之前,他們在揚州城抓了大批的青壯做勞力,替他們把整個府庫的錢糧都裝上了船,並且當眾委任了張明鑑做揚州路總管,負責統領留下來的所有探馬赤軍和漢軍、義兵,以阻擋我軍繼續追擊。」另外一個參軍羅本也走上前,非常仔細地回應。

    因為逯魯曾年紀大,熬不了夜,所以一直在極力培養第一屆科舉考試選拔出來的幾個優勝者,故而陳基等人進步神速,如今已經能替代逯魯曾處理大部分不太緊要的軍中事務,並且能及時地給朱八十一拾缺補漏。

    很顯然,今天羅本又在倉促收集到的情報中,發覺出了一些陰謀的痕跡,所以用相當委婉的方式提了出來,朱八十一聞言,立刻微微一愣,叫著羅本的表字問道:「清源,你的意思是,張明鑑被人當了刀子使,確定麼,你能不能說得更仔細些,不要顧忌,在我沒做決定之前,說什麼都可以,錯了也無所謂。」

    「屬下對此把握性不大,但從孛羅不花叔侄臨行之前,將府庫搬空,沒給張明鑑留任何錢糧的行徑上看,此舉極度不合常理。」參軍羅本想了想,輕聲回應。

    「屬下也覺得此事非常蹊蹺。」參軍陳基看了看朱八十一的臉色,在一旁低聲補充,「按理說,明知道青軍和其他幾支殘兵,根本沒可能守住揚州,孛羅不花叔侄,更需要多留些錢糧,以鼓舞士氣才對,而這叔侄二人,偏偏反其道行之,給屬下感覺,他們是故意想讓那個張明鑑對百姓下手,然後再看大總管您做什麼反應。」

    「他怎麼能猜到張明鑑做了惡之後,會立刻打出紅巾軍的旗號。」朱八十一根本無法相信二人的話,豎著眼睛追問。

    「這是張明鑑唯一的保命方法,不戰而棄揚州,假若他還敢回到蒙元朝廷那邊,孛羅不花叔侄就可以隨時把他丟出去頂罪,而一旦他扯起紅巾軍的旗號,大總管難免會投鼠忌器。」陳基想了想,非常認真地解釋。

    「恐怕孛羅不花叔侄,早就算準了張明鑑不肯當這個替罪羊。」參軍羅本顯然比陳基看得更深,接過話頭,繼續低聲補充,「而張明鑑一旦打出了紅巾軍的旗號,大總管無論打不打他,都會面臨一個大麻煩,打,咱們淮安軍和汴梁方面之間,就會出現裂痕,不打,大總管就會落下縱容張賊為惡的罵名,整個紅巾軍也將受其拖累,在百姓眼裡,從替天行道的義軍,變得跟蒙元朝廷沒啥分別。」(注1)

    這,才是整個陰謀的精華所在,聽得朱八十一忍不住連連倒吸冷氣,如果事實真如羅本所分析的話,制定陰謀的人可就太惡毒了,根本沒把留在揚州城裡的任何人當人,就連曾經為其效力的青軍和其他各族殘兵,恐怕都被他當作了沒有血肉的棋子。

    不過眼下顯然並非深究整個陰謀的時候,朱八十一需要做的,是盡快將張明鑑這個罪魁禍首捉拿歸案,替揚州城的十幾萬無辜慘死者報仇,至於張明鑑是上了別人的當,還是自己主動作惡,已經不重要,揚州城的災難是他引發的,他必須為此付出足夠的代價。

    「張明鑑身邊還有多少兵馬,廖大亨和朱亮祖兩個呢,他們又去了哪。」想到這兒,朱八十一迅速搖了幾下頭,擺脫紛亂的思緒,繼續把精力集中於張明鑑身上。

    「朱亮祖和廖大亨兩個,結伴去了泰州。」參軍陳基想了想,繼續大聲匯報,「據抓來的亂兵供述,他們兩個前天下午好像察覺到了什麼,壓根兒沒有進城,後來發現城中火勢已經不可收拾,乾脆直接帶著隊伍向東去了,與張明鑑分道揚鑣。」

    「這兩人還算良知未泯。」朱八十一皺了下眉,低聲點評,朱亮祖和廖大亨二人在戰場上的表現,都給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特別是朱亮祖及其所部「義兵」,戰鬥力非常強勁,連一向心高氣傲的傅友德事後提起此人,都表示出了極深的佩服之意,要不是怕淮安軍與汴梁方面決裂之後,會影響到徐州,傅友德甚至主動提出過要帶領本部兵馬跟朱亮祖單獨再打一場,真真正正地分一次高低。

    「他們兩個,各自只剩下了一千五六百兵馬,如果昨天下午進城的話,難免就會被張明鑑直接吞掉。」參軍羅本始終是個陰謀論者,想了想,低聲提醒。

    「總計只剩下了三千多人。」朱八十一的眉頭又皺了皺,隨即快速做出決定,「給朱重八傳令,讓他明天早晨,跟毛貴一起出發。」

    「是!」參軍陳基看了朱八十一一眼,臉上湧起了濃重的欽佩之色。

    甭說廖大亨和朱亮祖手中只剩下了三千殘兵,就是還剩下一個完整的萬人隊,恐怕也擋不住蒙城大總管毛貴的全力一擊,而自家總管卻在這時候,把朱重八的濠州精銳也派了過去,恐怕只有一個目的,就是不想把郭子興和芝麻李二人,也捲進淮安軍和汴梁方面的矛盾當中。

    明天早晨毛貴和朱重八兩個一走,接下來負責追殺張明鑑的,就全是淮安軍自己的隊伍了,即便將來跟劉福通部起了衝突,所有後果,也將由淮安軍自己一力承擔,不會拖累友軍分毫。

    「洗劫了揚州之後,其他各路潰兵,也知道自己罪不容恕,所以紛紛拿著搶來的財物婦女,過河去投靠張明鑑。」帶著幾分崇拜,參軍羅本上前半步,大聲補充,「其中比較有實力幾個義兵萬戶,名字叫做劉瓊、許興和吳文化,每人麾下兵馬大約一兩千規模,還有一個文官名字叫做張松,原本為廬州知州,這次撤退,帖木兒不花不知道為何也把他給丟下了,現在憑著多年的人脈,收集了七八股殘兵,總規模在四千左右,也依附於張明鑑,但據抓到的亂兵供述,張明鑑好像不太喜歡他,昨天過了運河之後,始終不肯跟他合營。」

    「恐怕是擔心張松取代他的位置,畢竟他原來只是個義兵萬戶,威望和資歷,都遠不如張松這個廬州知州。」朱八十一想了想,低聲分析,這倒是一個值得注意的情況,方便對敵軍進行各個擊破,不過眼下的情報還是不太充足,很難做出針對性戰鬥方案。

    正為難間,忽然聽見帳篷外傳來一陣嘈雜的聲音,緊跟著,有個公鴨嗓子尖聲喊道,「我要見朱總管,快帶我去見朱總管,我家主人有大禮送上,耽誤了我家主人的事情,你們誰也擔當不起。」

    注1:正史當中,朱元璋就是因為在廖大亨迫降了張明鑑之後,擔心其他人不敢再投降自己,沒追究張明鑑的罪責,導致後世一些歪嘴之人,一直把毀滅揚州的責任,按在朱元璋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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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9:2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章 冰雨

    「轟隆隆…」天地交接處,電光閃動,一串雷聲來回翻滾。

    十二月打雷,即便是在多雨的兩淮地區也不常見。蒙元揚州路總管張明鑑被嚇得縮了縮脖子,怒火上撞,「賊老天…有本事你直接照這兒劈,有本事你直接把老子給劈了。老子就是殺人放火了,你能怎麼著。來啊,劈啊,看老子怕沒怕你?」

    賊老天顯然聽不懂他的叫囂,「轟隆隆」、「轟隆隆」一個悶雷接一個悶雷打個不停。很快,豆子大的雨點夾著雪粒兒就砸了下來,將正在營盤內巡邏的士兵們砸得抱頭鼠竄。

    「熊兵,孬種,老子好吃好喝供著你們,連這點雨都受不了…」張明鑑看到後,愈發怒不可遏,指著中軍帳外大聲咆哮。

    冰雨來得太急,雷聲也連綿不斷,士兵們聽不見帥帳裡的咆哮。繼續一手捂著頭盔,一手倒拖著武器,四處尋找可以暫時躲避的地方。

    「來人,把當值的百夫長都給我捆起來,斬了…」立刻有股被忽視的感覺湧上了心頭,令張明鑑徹底失去了冷靜,「斬了,首級挑起來示眾…這麼小的雨就約束不住隊伍,要是被朱屠戶追上來,還不得立刻撒了羊?斬,這種廢物,反正不死在老子手裡,也會死在朱屠戶手裡…」

    「是…」親兵們畏懼地看了他一眼,躬身領命。誰也不敢出言勸阻,誰也不敢在這個時候觸他的霉頭。萬戶大人心情不好,這是整個青軍內部眾所周知的事情。自從派去跟朱屠戶拉關係的范先生被打回來那天起,他就一直如此,什麼安神的藥物都不起作用。

    很快,軍營裡就響起了淒厲的慘叫聲。緊跟著,兩顆血淋淋的人頭被繩子拴起來,高高吊上了旗杆頂。頓時,當值的士兵都被嚇住了。小心翼翼地從躲雨處走了出來,小心翼翼地抱著兵器,在冰渣裡排成隊,瑟瑟發抖。

    「該死,廢物。早死晚死沒什麼區別…」張明鑑卻依舊不解氣,手按著劍柄,在中軍帳裡來回踱步。

    該死的不止是那兩個倒霉的百夫長,還有四下派出去的信使。一晃都十來天了,卻始終沒有半個人影兒回來。非但汴梁那邊沒有,廬州那邊也沒有。

    更該死的是廬州的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居然唯恐青軍吸引不了朱屠戶的注意力,用如此卑鄙的手段來陷害自己。這下好了,這對叔侄的險惡目的徹底實現了。朱屠戶那個瘋子發現揚州被毀之一炬後,像瘋子一樣追了上來,非要置青軍上下於死地。

    還有那個廢物點心范書僮,他也同樣該死。帶著一船的禮物去拜見朱屠戶,居然跟人家擺起了什麼光明右使的架子。也不看看,他這個光明右使,到底能值幾斤幾兩? 更可惡的是,這廝回來後,居然還日日鼓動自己跟朱屠戶決一死戰。狗屁,如果自己真的有本事跟朱屠戶決一死戰的話,當日在運河邊就決了,又何必等到現在?

    當然,諸多該死當中,最該死的,還是那個朱屠戶。從三里溝、揚縣、真州再到**,又從**追到這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兒鬼地方,十多天來,自己派出去抵擋的隊伍,被他殺了一批又一批。這瘋子卻始終不肯罷手,害得自己在這十多天裡,連一個囫圇覺都沒睡好。只要閉上眼睛,耳朵內就是轟隆隆的大銃聲。

    「該死,該死,連紅巾同道都要殺。就不怕老天打雷劈了你…」像困獸一樣在中軍帳裡徘徊著,張明鑑繼續破口大罵。

    「喀嚓…」一道雪亮的閃電劈進中軍帳,將帥案直接劈成了兩半兒。令旗、令箭、文書、賬冊,所有先前擺在上面的東西,全都飛了起來,在半空中冒出縷縷青煙。

    「雷神爺爺饒命…」張明鑑嚇得一個魚躍,跳到了雨地裡,摔得滿頭滿臉都是泥巴。然而他卻顧不上擦,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朝更遠的地方逃,一邊逃,一邊大聲叫嚷,「來人,快來人。擺香案,擺香案。獻三牲,獻三牲,雷神爺爺下凡了…」

    「大總管止步…」千戶余大瑞見狀,不得不衝過去,伸出雙手將他的腰死死抱住。「這裡是軍營,您是一軍之主。您如果亂了,整個隊伍就全完了!」

    「對,對,這裡是軍營,軍營!」張明鑑用力晃了一下腦袋,將泥水甩得到處都是,「我我是一軍之主。一軍之主。老余,趕緊擺香案,替我拜祭雷神爺爺。他,老人家發威了…」

    「不過是打了個大閃電而已…」千夫長余大瑞看了一眼正在冒著青煙的帥帳,用顫抖的聲音安慰,「沒打第二個。大總管且放寬心,估計是雷神爺跟您開了個玩笑。末將這就去請范右使,請他開壇做法,為您老祈福消災…」

    「對,對,就讓他把法壇擺在帥案上。就讓他把法壇擺在剛才雷劈過的地方…」張明鑑一邊打著哆嗦,一邊大聲命令。「來人,去把范右使給老子找來。不,是請,趕緊去把范右使給老子請過來…」

    「不用請,來了,來了…」話音剛落,雨幕後立刻響起了光明右使范書僮那特有的娘娘腔,「本使就在這呢,恭喜大總管,賀喜大總管…」

    「恭喜老子?」張明鑑一聽,氣又不打一處來,「恭喜個球?老子剛才差一點兒就被雷給劈了…」

    「非也,非也,大總管千萬不要誤會。雷電乃至正至陽之物,剛才劈入帥帳當中,與大總管近在咫尺,卻沒傷到大總管分毫。明顯目標不是您,而是最近一直隱藏在大總管您身邊那些背運的陰邪之物。這一道閃電劈過去,陰氣盡散,大總管您的壞運氣就徹底結束了…」

    「真的?」張明鑑巴不得早日結束目前的這種倒霉日子,立刻覺得光明右使范書僮的話還真有幾分道理。「可老子怎麼一點都沒感覺到,老子還被摔了一身泥巴?」

    「那不是泥巴,那是萬物之母…」畢竟是個職業神棍,光明右使范書僮的鬼話張開就來。「大總管您看這世間萬物,有哪個不是從泥巴中所生。就連咱們人族之祖,也是女媧娘娘用泥巴所捏。你老剛才摔一身泥水,剛好應了舊邪已盡,萬物生發的兆頭…」

    「嗯」張明鑑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幾把,覺得泥水好像也帶上了幾分暖意。

    「不止如此呢,大總管,這雨裡夾著雹子,可是天大的好事情…」光明右使范書僮見他臉色緩和了下來,趕緊又繼續補充,「五行當中,水能克火。那朱屠戶的兵馬之所以厲害,憑藉的全是火器。這冰雨一下來,他的火器就全都廢了。肯定沒膽子再追咱們,即便追上來,也不可能像先前那樣,隔著老遠拿火器欺負人。走到近處真刀真槍地干,大總管輕鬆就收拾了他…」

    「嗯,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張明鑑先是微微一愣,然後忽然仰起頭,像瘋子一樣大笑了起來。

    賊老天,你終於開眼了。一場及時雨,替咱老張解決了所有麻煩。水能克火,水能克火,這麼簡單的道理,先前居然沒人能想明白…如果沒有那該死的大銃和小銃,真的列陣而戰,咱青軍曾經怕過誰?如果他朱屠戶再不肯罷休的話,就讓他嘗嘗青軍的如林長槍。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余大瑞和周圍的親兵們,也紛紛揚起頭,笑得滿臉是淚。這些日子來被朱屠戶像趕鴨子一般,從運河西岸一路追殺到此地,他們也都快給憋屈瘋了。而今天,所有令人畏懼的東西都不復存在了。滂沱冰雨下,看你朱屠戶還拿啥來逞威風?

    很快,喜悅就以張明鑑為核心,朝整個營地內蔓延開去。所有青軍將士,還有被青軍協裹的各路義兵、探馬赤軍,也都覺得壓在心頭的千斤巨石終於被驚雷劈碎,整個人都變得神清氣爽起來。

    「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了小娘子的」亢奮之下,有人立刻敲打著鐵鍋,唱起了淫邪的小調。周圍的將士們哄笑著相和,拿起銅鑼、盾牌,頭盔等物,叮叮噹噹的胡亂敲打。

    一片混亂聲中,光明右使范書僮忽然將身體向前湊了湊,以極低的聲音說道,「大總管,請附耳過來…」

    「什麼事情?」張明鑑正準備換個帳篷好好睡一覺,皺了皺眉頭,不高興地打斷。

    「趁著這場冰雨,淮安軍沒追上來,弟兄們也光顧著高興。大總管趕緊換了衣服,跟我走吧…」光明右使范書僮一改先前神叨叨模樣,用只有兩個人能聽見的幅度,低聲補充。「我剛才聽到一個不好的消息,淮安軍徐達部,五天前就攻陷了來安。正從西面向咱們堵了過來…」

    「什麼?」彷彿又被悶雷劈了一記,張明鑑的身體晃了晃,差點沒一頭栽倒。「你從哪得到的消息?我怎麼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

    「是,是明教的弟子,明教弟子冒死送過來的…」光明右使范書僮又迅速朝四下看了看,繼續低聲補充,「大總管對在下有救命之恩,在下肯定不會害你。徐達攻下了來安,滁州咱們根本回不去了。而汴梁那邊,劉大帥也聽說了揚州的事情,不肯給朱屠戶下任何命令。如今之際,大總管唯一的脫身之策,就是棄軍逃走。跟本使一起逃到黃州去,投奔彭和尚。憑大總管的這身本事,不愁沒有東山再起之日…」

    「你,你胡說…」張明鑑一把推開范書僮,咬牙切齒,「本帥,本帥還有上萬大軍,怕,怕他個什麼徐達?況且,況且這大雨滂沱的,他還能不顧死活的前來劫營?他朱八十一所憑,不過是火器犀利,水能克火....」

    「轟隆隆…」營地東側忽然又響起了一串悶雷,震得他心驚膽顫。隨即,周圍的喧囂聲瞬間停滯。緊跟著,數百名在外圍負責巡邏的青軍士兵,跌跌撞撞的逃了回來,一邊跑,一邊大聲叫嚷,「敵襲,敵襲…趕緊抄傢伙,朱屠戶,朱屠戶的人冒著雨殺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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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9:3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一章 雙刀王弼

    瓢潑般的大雨中,第三軍副指揮使王弼手持一柄五尺長的雁翎刀,帶頭殺入青軍的營寨。有名百夫長試圖上前攔阻,被他迎面一記斜劈,連人帶兵器削短了半截。另外一名青軍牌子頭持槍朝著他的小腹猛刺,卻被他側過身去單臂夾住槍桿,隨即還了一記橫掃,「噗…」有顆完整的頭顱跳上半空,熱血從腔子裡噴出半丈多高。

    「跟緊我…」王弼將雁翎刀向半空中舉了舉,大聲斷喝。冰冷的雨水迅速洗過三寸寬的刀身,將刀身洗得耀眼生寒。

    「喀嚓嚓…」數道閃電從半空中劈落,照亮他身後的眾淮安將士。共兩個百人隊,每名將士上半身都穿著一件板甲,左手持盾,右手持刀,冷鍛的護面擋住嘴巴和鼻子,只露出兩隻冷森森的眼睛。

    四下里的青軍蜂湧而來,試圖將這一支隊伍趕出營寨。在火器完全不能發揮左右的情況下,青軍將士對自己的戰鬥力非常有信心。然而,很快,他們就發現自己大錯特錯了。這支從正東方衝進營地的淮安將士雖然人數不多,攻擊力卻非常凌厲。轉眼之間,就衝破了青軍倉促組織起來的三道防線,毫無阻礙第向營地中央的帥帳突進。

    「放箭,用破甲錐射死他們…」有人急中生智,在帳篷後大聲喊叫。有人很快就抓起硬弓,將命令付諸實施。然而,冰冷的雨水對交戰雙方都絕對公平,既打濕了紅巾軍的火藥,也讓青軍的弓箭變成了廢物。安裝在箭尾後的雕翎,沾上雨水後,立刻變得沉重無比。失去了平衡的破甲錐連二十步距離都飛不夠,就一頭紮到泥地上,羞愧地在冷雨中來回顫抖。

    「結陣,結槍陣。結槍陣擋住他們…」守軍一計不成,再施二計。在一名千夫長的組織上,倉促朝自家中軍附近的空地上彙集,試圖發揮自家的特長。

    萬槍攢刺,可是他們的拿手絕技。從成軍之時起,三日一小操,五日一大操,煉得就是這一殺招。以至於整個青軍當中,長槍兵的比例,佔到了隊伍的七成。外界往往以長槍軍而稱之,卻忘記了他們的本名。

    這一應對,不能說不恰當。只可惜,他們今天遇到的是王弼。長時間的征戰生涯,已經令後者對時機的把握,到了不失毫釐的地步。沒等青軍將士們將槍陣完成,已經縱身撲了進去,蹲身,擰腰,雁翎刀從右上到左下,猛地來了個旋轉劈,數條手臂和槍桿交替著飛起來,慘叫聲不絕於耳。

    「我是王弼,擋我者死…」王弼的身體卻絲毫不做停頓,繼續揮刀向前突進。兩百多名紅巾軍朴刀手在他身後,自動組成一個銳利的三角形。沿著雁翎刀劈開的縫隙繼續前插,將沿途遇到的對手砍得屍橫遍地,血流成河。

    「我是王弼,擋我者死…」王弼繼續揮刀,朝身前和兩側的敵人猛砍。半寸厚的刀身帶著冰冷的寒光,在槍林中穿行。擋路的青軍將士紛紛倒地,像遇到猛虎的綿羊一般,沒有絲毫防禦之力。甚至連轉身逃走的機會都找不到,稍一慌神,就被冷冽的刀光從槍林中找上,砍得身首異處。

    而那第三軍副指揮使王弼卻絲毫不覺得累,將五尺長到雁翎刀舞得像一條電蛇一般,隨時都可能吐出死亡的毒信子。很少防禦,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進攻。尋找一切機會殺死對手,甚至不惜以命換命。

    那不是換命,而是對手中鋼刀的自信。只要能搶先半息光景砍中敵人要害,甚至搶先一瞬,那些刺過來的長槍就對他構不成任何威脅。死人握不住的長槍,重傷者也同樣使不出殺人的力道。

    他是王弼,第三軍副指揮使王弼。一年半前在戰場上打哆嗦的小弓手王大胖。每日揮刀數百次,持續四百餘天風雨無阻,就算一塊頑石也打磨成了雕塑。更何況,他的資質原本就高於普通人?

    他是王弼,第三軍指揮使王弼,最早追隨朱八十一打天下的老弟兄。自知謀略比不上徐達、逯魯曾,對新武器的掌握能力也比不上吳良謀和其他讀書人,所以只能帶著自己的親信另闢蹊徑。

    火器不可能包打天下,也不可能永遠讓敵人找不到破解的辦法。天氣、道路、後勤補給條件,都會使得其功效大大降低。而萬一遇到火器發揮不了作用的時候,敵我雙方,依舊免不了要短兵相接。到那時,勇氣、配合,還有個人作戰技巧,將成為決勝的關鍵。

    而一次成功的近身肉搏,足以讓對手膽寒一輩子。身為第三軍副指揮使的王弼執拗地堅信著這一點,並且日日為此準備。如今,他終於等到了屬於自己的時間。

    一桿桿長槍正前方和左右兩側刺過來,看上去那樣的軟弱無力。王弼大叫著迎上去,身體和雁翎刀融合在一起,彷彿閃電的精靈般,在槍叢中橫衝直撞。再密集的長槍也有縫隙,刀光則以無厚入有間。所謂庖丁解牛,不過如此。刀光從重重槍影中穿透過去,將持槍者與他們的武器分開,變成一具具冰冷的屍骸。

    「喀嚓嚓…」又一串閃電滾過,照亮王弼身後那兩百餘鐵甲怪獸。已經七零八落的長槍陣忽然土崩瓦解,倉促集結起來的青軍將士以比先前快了十倍的速度,四散奔逃,唯恐跑稍慢一步,成為刀頭上的祭品。

    「廢物,一群廢物…」剛剛率部趕過來的千夫長邱正義氣得破口大罵,帶領自己的親信,直撲王弼。碗口粗的白蠟桿子長矛,被他抖得就像一條巨蟒般,搖頭擺尾,嘴裡露出鋒利的牙齒。

    「來得好…」王弼咆哮著快步迎上,雪亮的刀鋒直接剁向巨蟒的七寸。「當啷…」刀刃與紅纓下的矛桿相交,卻未能將後者一分為二。邱正義的矛頭特製的,後邊帶著將近三尺長的套柄。平素用紅纓隱藏起來,關鍵時刻,則殺對手一個出其不意。

    「受死…」趁著王弼一愣神的功夫,千夫長丘正義大聲斷喝,長矛猛地向外一翻,將雁翎刀壓在了下面。隨即一拖一攪,攪偏刀身的重心,連帶著將王弼攪得踉踉蹌蹌。

    說時遲,那時快,沒等王弼停穩身形。邱正義的長矛已經又刺了回來,四尺長的矛鋒宛如閃電,直奔他的小腹。

    即便對身上的板甲再信任,王弼也不敢用腹部硬接矛鋒。趕緊擰了一下腰,將閃電的鋒芒讓開,然後迅速用刀刃去找對方的手指。誰料丘正義比他反應更快,猛地一推矛尾,將刀刃彈歪。緊跟著,向前一個斜跨步。手中長矛連挑,將王弼身後的兩名親兵挑飛到半空中。

    三角形刀陣立刻出現了一個缺口,後排的第三軍弟兄迅速上前補位。怎奈刀身遠遠短於長矛,他們的武藝也遠不如人。被邱正義接二連三,瞬間刺翻了好幾個,整個刀陣岌岌可危。

    「賊子敢爾…」王弼氣得雙眉倒豎,手中雁翎刀橫掃,來了個夜戰八方。將撲向自己的青軍長槍兵盡數掃至圈外。隨即,猛地一轉身,丟下這些普通士卒,從背後再度殺向千夫長丘正義。

    「哈…」千夫長邱正義眼睛裡露出一縷冷笑,大叫著轉身,同時猛地一壓槍纂。四尺長的矛頭迅速來了個大回頭。「當啷」一聲,砸在刀身之上,將雁翎刀擊飛到半空中。

    「呀…」王弼低聲驚呼,滿臉難以置信。千夫長邱正義嘴裡,則再度發出了大聲的怒喝,「拿命來…」他像猛獸一樣咆哮著,一槍又一槍,刺向王弼的哽嗓和胸口。逼得後者左躲右閃,狼狽不堪。

    「救王將軍。救王將軍…」第三軍刀盾兵們縱身撲上,試圖用盾牌組成護牆,救自家副指揮使脫險。對面的青軍士卒豈肯讓煮熟的鴨子飛走?也紛紛咆哮著上前,全力將刀盾兵麼頂在戰團外,以便給千夫長邱正義創造最後的機會。

    好個王弼,身上穿著二十餘斤的板甲。腳步卻依舊靈活如猿猴,連蹦帶跳,將近在咫尺的殺招一一避開。眼看著一個將近二百斤的大胖子在自己身前跳個不停,卻遲遲不肯受死。千夫長邱正義不覺心情煩躁,嘴裡又猛地發出一聲斷喝,「著…」左腿向前半步,槍身掄起來,橫掃千軍。

    這一擊,力道至少有兩三百斤,即便對手身上的鎧甲再結實,也得被砸得筋斷骨折。然而,預料中的撞擊聲卻遲遲沒有出現,搶在槍身砸到自己之前,王弼忽然向前撲了下去。魁梧的身軀迅速縮成一個肉球,貼著地面向前翻滾。

    「別躲,速速拿命來…」邱正義一擊不中,迅速槍身回扯,槍纂下刺。對手死定了,即便是近身,也躲不過這招抽屜槍。暴雨中,他瞪大眼睛,等著看槍纂刺入後背是迸射出的血光。然而,王弼的身體卻忽然又向側面滾了滾,然後猛地舒展開,從背後抽出了第二柄鋼刀,大鵬展翅。

    「噗…」只有一尺長的刀刃,迅速從邱正義的小腹處抹過。將鎧甲,肚皮,以及肚子裡的腸子,盡數抹成了兩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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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9:4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二章 覆滅(上)

    「呃,呃,呃。」邱正義丟下丈八蛇矛,手捂肚子,試圖將傷口重新合攏,然而,這一切注定徒勞,很快,劇烈的痛楚就令他無法站穩身體,像喝醉了酒一樣前後不停地搖晃,隨即,一頭栽倒於暴雨當中,紅色的水流淌了滿地。

    「千戶大人,千戶大人死了。」邱正義身後的長槍兵們先是大聲驚呼,下一刻,就像失去方向的螞蚱一樣朝四下散去,轉眼間就逃了個乾乾淨淨。

    「走,張將軍快走,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光明左使范書僮被嚇得魂飛魄散,抓起張明鑑的胳膊,就往中軍帳後面拖,「趁著這會兒雨下得大,誰也看不到你」

    「啪。」回應他的,是一記響亮的耳光,青軍萬戶張明鑑氣急敗壞,跳著腳呵斥,「走,往哪走,如果朱屠戶只派了這兩百人,老子何必走,如果他派的不止是兩百人,老子還能走到哪去。」

    彷彿與他的話互相印證,喀嚓一記閃電過後,營地的正南和正西兩個方向,也有數支淮安軍將士,揮舞著雪亮的鋼刀衝了進來,他們在帶隊百夫長的指揮下,組成一個又一個楔形小陣,向慌亂不堪的青軍以及其他蒙元雜兵發起猛烈的攻擊,所過之處,血光四下噴射,將天空中的雨水都染成了紅色。

    而倉促間做不出合適反應的青軍和雜兵們,根本沒有抵抗之力,被砍得丟下兵器,抱頭鼠竄,淮安將士則列著隊從身後追上他們,將他們一個接一個從背後砍到,一個個踏入泥坑。

    「余大瑞,你帶著老子的親兵上。」張明鑑的面孔瞬間失去了血色,咬著牙,大聲命令,「給老子往東邊殺,咱們一起從正東殺出去。」

    「北,北,北」光明右使范書僮嚇得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低著頭跑上前,繼續拉住張明鑑的衣袖不放。

    東南西三面都出現了淮安軍,唯獨北方沒有,當然是應該向北突圍才對,如果硬要朝東邊殺,就得和那個使雙刀的淮安猛將硬碰硬,他雖然自詡武藝高強,卻沒有任何把握能在對方手下逃離生天。

    「北個屁。」張明鑑聲嘶力竭的咆哮,如果不是看在范書僮一心為自己好的份上,他恨不能用槍捅死這個礙手礙腳的江湖神棍,「圍三缺一,你以為老子傻啊,那邊看似沒人,肯定埋伏著朱屠戶的主力,余大瑞,給老子向東殺,敵將這會兒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是。」余大瑞用力抹了一把自己的臉,將雨水和汗水統統擦落,「弟兄們,跟我來,大總管平素待咱們不薄,是咱們為大總管效死的時候了。」

    「去死,去死。」張明鑑的親兵們嘴裡發出一陣瘋狂的咆哮,平端長槍,快速跟在了余大瑞身後,他們都是張明鑑的鐵桿兒心腹,平素拿著比普通戰兵高三倍的軍餉,吃喝待遇也與百夫長等同,所以,在危難時刻,他們一定要用自己性命,去償還曾經得到的一切。

    這一波死士有四百多,拼著玉石俱焚迎面頂上去,的確令王弼和他身後的兩個百人隊手忙腳亂,趁著沒人再注意自己的功夫,張明鑑用力踢了光明右使范書僮一腳,「這邊,跟著我,快,別說話,敢大聲嚷嚷老子就先捅了你。」

    「啊。」光明右使范書僮不明所以,嘴巴頓時張得老大,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張明鑑伸手扯掉自己身上的錦袍,抓起長矛,低頭朝營地的東北角跑去,「跟上,不想死就趕緊跟過來。」

    「知道了。」范書僮又一愣神,隨即也將頭上的道士冠摘下來,一把丟進水坑中,然後一隻手持著寶劍,另外一隻手拉著自己的袍子腳,緊追著張明鑑的背影向人少的地方飛掠。

    哢嚓,哢嚓,哢嚓,閃電一道接著一道,將大地劈得搖搖晃晃,冰雹徹底變成的雨水,從天空中瓢潑一般傾倒下來,將地面上的血水沖淡,滾滾成河,然後再被新的一輪血水染紅,無止無休。

    此時此刻,整個營地已經亂成了一鍋粥,除了正北方之外,營地的其他三個側面,幾乎到處都有淮安將士衝進來,與被堵在裡邊的青軍和亂兵廝殺,但是,拜大雨所賜,雙方的視野都被壓縮到了非常狹小的範圍,幾乎要跑到對面五步之內,才能分清楚敵我,光明右使范書僮親眼看見,跑在自己前面兩步遠的張明鑑,接連捅死的好幾名擋路者,都是自己人,然而他卻好像渾然不覺,繼續拿著長槍開路,只要面前出現一個模糊的人影,就一槍捅過去,然後快速從屍體旁跑過,不管倒下者是誰。

    「咯咯,咯咯,咯咯」出身於江湖的光明右使范書僮,也算是見過識廣了,卻從沒看到過如此凶殘之人,被槍鋒上的寒氣一逼,牙齒不停地上下相撞,即便跑得再快,都無法驅逐發自內心深處的恐懼。

    哢嚓,又一道閃電在距離二人不遠處劈落,照亮張明鑑那魔鬼一般的身影,范書僮心裡猛地又打了個哆嗦,手中的寶劍不知不覺間已經橫在胸前,他不想再跑了,不想再跟著眼前這個六親不認的惡魔一起跑,揚州之屠沒他的責任,朱八十一也從沒濫殺過無辜,與其跟張明鑑一道喪命於亂兵之中,不如現在就相忘於江湖。

    「快,跟緊了。」張明鑑現在卻忽然又變得仗義了起來,不停地回過頭,吩咐他不要落得太遠,「趁著現在雨大,老子帶你衝出去,然後咱們倆一起過江,去投奔彭和尚,老子就不信了,天下之大,就沒老子容身之處。」

    「唉,唉。」光明右使范書僮被張明鑑銳利的眼神看得心臟直打哆嗦,他不敢拒絕,哪怕眼下對方背對著自己,張明鑑手裡的那桿鐵槍有一丈八尺長,如果他偷偷地停住腳步,下一刻,他不敢賭那桿鐵槍會不會回過頭來,直接找上自己。

    哢嚓,哢嚓,哢嚓,又是數道閃電當空劈落,將光明右使范書僮的面孔,劈得比雪還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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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09:5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三章 覆滅(下)

    「那朱屠戶就是一條白眼狼。」彷彿是給自己找藉口,又彷彿是察覺到了范書僮的心思,張明鑑將雙腿停在了原地,一邊藉著閃電的光亮四下張望,一邊大聲沖對方叫嚷,「他剛打下淮安的時候,殺的人並不比」

    「轟隆隆」,一陣悶雷滾過,將他的話徹底淹沒,但是很快,他就又繼續不甘心地叫嚷了起來,「還有芝麻李當年下徐州,不也搶了大半夜才收刀麼,憑什麼他們都做得,老子就做不得。」

    「做得,做得。」光明右使范書僮徹底無處可逃,只好一邊跟上張明鑑的腳步,一邊用力點頭。

    「還有。」張明鑑的眼睛紅得像一條瘋狗,帶著范書僮,繼續向外衝殺,「他早不找明教麻煩,晚不找明教麻煩,為啥偏偏針對老范你,不就是打下了揚州之後,翅膀硬了,想要撇開明教自己單幹麼,這種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東西,居然還有臉來打老子。」

    「的確,的確。」光明右使范書僮繼續用力點頭,一雙小眼睛卻滴溜溜在眼眶裡打轉,他被官府抓起來丟進監獄的時候,朱八十一剛剛打下淮安,聲名還不是很顯赫,對明教的具體態度,外界也不太清楚,而他在被張明鑑從監獄裡救出來並且答應充當說客之時,也的確有點兒過分託大,以為自己只要亮出光明右使的身份,怎麼著都不會被一個小小的堂主直接給駁了面子。

    現在回想起來,他卻感覺自己當時的舉動真是太魯莽了,那朱屠戶手裡要兵有兵,要錢有錢,還弄出了威力巨大的火炮,就連劉福通本人,恐怕見了他都得平輩論交,自己卻還想著硬壓他一頭,真是腦袋被驢給踢了。

    正後悔間,耳畔忽然又響過一串悶雷,緊跟著,便有無數人在暴雨中喊了起來,「張明鑑跑了,張明鑑棄軍逃命了。」

    「大夥小心搜,別跑了張明鑑。」

    「別跑了張明鑑,別跑了張明鑑。」

    一聲接著一聲,越來越高,越來越近。

    聽到四下里傳來的喊聲,張明鑑的眼睛頓時變得更紅,長槍猛擺,在身前潑出一道橫著的白練,「抓張明鑑,抓張明鑑,弟兄們別擋路,跟我一起去抓張明鑑。」

    「嗯。」光明右使范書僮先是微微一愣,也緊跟著扯開嗓子大叫起來,「抓張明鑑,別跑了張明鑑,大夥一起去抓張明鑑。」

    喊罷,快步跟在張明鑑身後,與對方一道,繼續跌跌撞撞朝大雨中猛衝。

    瓢潑般的大雨,很快就將二人的身影徹底吞沒,所有人的視野都受到了嚴重的影響,很多時候,敵我雙方幾乎鼻子碰到的鼻子,才忽然發現對方的鎧甲制式和自己完全不同,大叫著倉惶後退,隨即高舉刀槍戰做一團。

    因為遭遇突然的緣故,雙方的戰鬥也異常慘烈,誰都顧不上喊同伴來幫忙,更顧不上想該不該投降或者手下留情,特別張明鑑的嫡系青軍,在揚州城內欠下了一大筆血債,不知道會不會被淮安軍寬恕,所以動起手來格外果決,一旦發現自己逃跑的道路被堵死,立刻嚎叫著撲上前拚命,寧可直接被對方殺死,也不願交出兵器等待被秋後算賬。

    在這種心態的影響下,交戰雙方的傷亡,都直線攀升,被隊友鮮血刺激紅了眼睛的淮安軍,也很快放棄了抓俘虜的打算,看到附近有敵人,就圍攏上去亂刀齊下。

    「抓張明鑑,抓張明鑑,徐指揮使說,要活的。」連長夏密帶著一小隊淮安勇士,穿過茫茫雨幕,撲向附近一堆模糊不清的人影。

    他這支隊伍當中,徐州入伍的老兵比例佔了四分之一,剩下的四分之三弟兄裡,也有許多出身於鹽幫,所以組織性遠遠強於其他袍澤,任周圍的形勢再亂,也始終保持著完整的陣形。

    雨幕後的對手,顯然也是青軍中的精銳,察覺自己被盯上,立刻停住逃命的腳步,在一名千夫長的帶領下,齊齊將長槍舉了起來,轉身回撲。

    雙方在暴雨中高速靠近,很快,就迎面撞在了一起,「喀嚓。」閃電照亮數十對交疊在一起的人影,紅色的鮮血迸射到空中,迅速和雨水混在一起,然後再落回地面,匯成一道道紅色的河流,滔滔滾滾,無窮無盡。

    幾乎聽不見任何慘叫,在連綿的悶雷當中,人嗓子發出的聲音微弱無比,生命在這一刻也顯得無比脆弱,就像一排排莊稼,整整齊齊的倒下,屍體壓著屍體,肩膀挨著肩膀,面孔對著面孔。

    與遠距離交戰完全不同,冷兵器近身肉搏,比前者更殘酷,毀滅性命的速度也更直接,淮安軍的板甲雖然結實,面對青軍的長槍時,依舊顯得非常單薄,而青軍的皮甲,在被淮安軍的冷鍛兵器擊中後,幾乎沒有任何防禦效果,雪亮的刀刃切紙一樣直接切入體內,帶起一片片紅豔豔的血霧。

    連長夏密親眼看到,自己身側的一名伙長的板甲被長槍刺透,整個人也被挑了起來,在半空中絕望地掙扎,隨即,那名使長槍的青軍,就被一把淮安產的雁翎刀砍中,齊腰斷成了兩截。

    下一刻,他把自己的鋼刀從一名對手的鎖骨中拔出來,快速撲向青軍千夫長,那名青軍千夫長則咬著牙迎上,丈八長矛直刺他的小腹,「去死。」連長夏密迅速擰了下腰,同時刀刃狠狠下劈,直奔長矛的中央,「叮。」丈八長矛的矛鋒刺在他胸甲側面,深入數寸,同時,刀刃砍在了矛桿上,將長矛一分為二。

    「呀。」青軍千夫長將半截長矛當作短槍,繼續朝夏密猛刺,這回,連長夏密沒做任何躲閃,直接用刀砍向對方的胸口。

    「喀嚓。」「噗。」二人再度同時擊中各自的目標,木製矛桿,沒能奈何板甲分毫,而夏密手中的鋼刀,卻在青軍千夫長的前胸處留下一條二尺餘長的傷口,令後者立刻癱倒於地,全身的力氣都隨著血液流了個一乾二淨。

    「保持隊形,保持隊形。」連長夏密將鋼刀插在地上,雙手握住身體上的前半截長矛,用力向外拔,「噗。」一股鮮血伴隨著鋼製的矛鋒噴出,將他的半邊身體都染成了紅色,然而他卻沒有立刻倒下,將半截長矛當作投槍舉起來,狠狠地擲到對面的人群當中。

    一名正在試圖反撲的青軍,被長矛透體而過,慘叫著跌倒,連長夏密再度將雁翎刀高高地舉起,大聲怒吼,「保持隊形,保持隊形,跟我來,去抓張明鑑。」

    「向連長靠攏,向連長靠攏。」副連長何二大聲叫喊著,幫助夏密重整隊伍,剛剛殺死了各自對手的淮安士卒紛紛淌著血衝過來,再度以夏密為鋒,組成一個銳利的三角型,對面情急拚命的敵人見到此景,士氣登時大沮,趁著他們反應不及的功夫,連長夏密迅速將自己的雁翎刀塞進副連長何二手裡,「你帶隊上,老子要歇口氣兒。」

    「連」副連長何二微微一愣,很快就看到了夏密身上被血染紅的板甲,還有對方眼裡急切的目光,「弟兄們,跟我來。」他用力咬了咬牙,高高地將雁翎刀舉起,「抓張明鑑,抓張明鑑,不想死的讓開。」

    對面的青軍隊伍,卻沒有淮安軍這樣嚴密的指揮權交接機制,兩名百夫長各自帶著一夥人,分頭迎戰,很快,那兩名百夫長也先後死去,所有士卒都只能自己照顧自己,而何二卻帶著自己的連隊,始終保持著良好的攻擊陣形,像一架精確地機器般,將敵人成排成排的砍倒。

    當傷亡超過了四成之後,剩餘的青軍終於支撐不住,「轟」地一聲,四散奔逃。

    「跟著我,去抓張明鑑。」副連長何二回頭看了一眼躺在血泊中早已氣絕的夏密,咬了咬牙,再度將雁翎刀高高地舉起,「抓張明鑑,給連長報仇,給揚州百姓報仇。」

    「抓張明鑑,給揚州百姓報仇。」

    「抓張明鑑,給揚州百姓報仇。」

    「抓張明鑑。」身背後,喊殺聲越來越低,青軍萬戶張明鑑跌跌撞撞地從雨幕中穿過,渾身上下全都是傷口,這一路上,他不知道殺了多少敵人和自己人,全憑著嫻熟的武藝和一股狠勁兒,才始終強撐著沒有倒地,而老天爺終於在最後關頭拉了他一把,始終沒有將暴雨停下,令他從敵我難辨的戰場殺出了一條血路,逃得越來越遠。

    「你跟著我,去投彭和尚,向他揭露,揭露朱屠戶背叛紅巾的惡行。」雙手扶著長矛,他低下頭,大口大口地喘氣,「他是彌勒教的堂主,造出了那麼多大炮,卻不肯,卻不肯獻給彭和尚,他,他從一開始,恐怕就,就不虔誠。」

    四下里,卻沒聽到任何回應,除了一串串悶雷從天空中滾過,無力地宣洩著自己的憤怒。

    「老范,老范,你死哪去了。」張明鑑心裡猛然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扯著嗓子大聲喊叫。

    「那,那邊」范書僮的聲音在他腳下響了起來,聽起來就像哭喪。

    「那邊。」張明鑑非常不解,皺著眉頭追問。

    「對面,對面,好多,好多人。」范書僮繼續哭嚎,兩條腿像是斷了般,無力的跪在了泥水裡。

    張明鑑拿長矛支撐起身體,舉頭向遠處觀望,只見白茫茫的雨幕後,緩緩壓過來一道人牆,圓形帶沿鐵盔,關鍵部位綴著鋼片的皮甲,清一色的丈八長矛,這是標準的兩淮「義兵」打扮,只可惜不是他的青軍,帶隊的文官用力抹了把臉上的雨水,陰惻惻的抱怨道,「張明鑑,你怎麼才來,本知州可是一直冒著雨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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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0: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四章 審判(上)

    暴雨下了半天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終於姍姍離去,萬道陽光從烏雲背後透出來,瞬間就將整個世界染成了金黃色,與地面上升起的霧氣交織在一處,朦朦朧朧,如夢如幻。

    數以千計的屍骸,靜靜地躺在金黃色的霧氣下,同樣的膚色,同樣的高矮,同樣在臉上寫滿了留戀與不甘,連夜的暴雨,已經將他們臉上和手上的血跡沖洗得一乾二淨,連地面上,都很難再看到紅色,他們就像一群新生嬰兒般,安靜地躺在曠野的懷抱中,肩膀挨著肩膀,手臂貼著手臂。

    十幾匹戰馬,從屍骸間緩緩穿行,每個人的臉色,都非常凝重,特別是朱八十一,由於事先沒想到青軍的抵抗會如此激烈,在第一次接到己方的傷亡統計數字時,差一點兒急火攻心,直到此刻還不願相信自己看到的情景是真的,兩頰的肌肉還在不斷的抽搐。

    太慘烈了,昨天的戰事,慘烈到幾乎無以倫比的地步,雖然事先得到了偽廬州知州張松的配合,打了青軍一個措手不及,淮安軍依舊為全殲敵人而付出了巨大的代價。

    受暴風雨的影響,火槍和火炮徹底失靈,敵我雙方之間的戰鬥,完全變成了冷兵器近人肉搏,而淮安軍距離上一次擴編,只有短短的五個多月,近身肉搏能力,遠不及追隨張明鑑征戰多年的青軍將士,偏偏在人數上面,他們也沒佔到什麼優勢,那些失散了編制的「義兵」、無處可去的探馬赤軍,還有曾經跟張明鑑一道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都對自身的前途徹底絕望,在「投降也可能被處死」的想法驅動下,他們在戰鬥的最後一刻,爆發出了驚人的戰鬥力,寧願被當場格殺,也不肯束手就擒。

    全靠著甲冑堅固和基層軍官的強大組織能力,淮安軍才勉強完成了這次戰鬥目標,而參戰的四支新軍被打殘了兩個,短時間內,恐怕很難再面對更強大的敵人。

    「近身肉搏的訓練還得加緊,咱們淮安軍最近之所以能屢戰屢勝,主要佔的是敵軍都不熟悉火器的便宜,而孛羅不花和帖木兒不花叔侄,又不受朝廷待見,不肯跟咱們拚命,萬一被元軍發現火器的缺點,專門撿雨天作戰,咱們的優勢就發揮不出來了,另外,咱們的戰兵人數也太少,必須想辦法盡快擴充。」跟在朱八十一身後,老長史逯魯曾也是憂心忡忡。

    到目前為止,他最初制定的兩淮戰役目標,算是徹底達成了,淮安軍的實際控制區域擴大了足足兩倍,與江南產糧區之間,也只剩下了一水之隔,先前一直所擔心的糧食被封鎖危機,徹底得到瞭解決,然而,大夥所要面臨的問題,卻一點沒比過去少,甚至在某種程度上,還增加了許多。

    「胡大海和蘇先生,已經在著手在前來投奔的流民當中,招募一批新兵,另外,這幾次所戰鬥抓獲的俘虜,如果本人願意留下來接受整訓,也可以酌情留下一些,還有揚州城」輕輕嘆了口氣,朱八十一以極低的聲音回應,「張士誠前幾天派人送信過來,揚州城裡很多人無家可歸,也沒有親戚可投奔,整天在廢墟中打架鬧事,從中招募一批年青力壯的入伍,應該能緩解不少問題。」

    對於揚州之難,他只要一想起來,就恨的牙根兒都癢癢,近百萬人口的大城市,天下第一富庶之所,居然在一夜之間,就被張明鑑等人糟蹋城了廢墟,而災難後的重建工作,還有百姓的安置問題,眼下都成了壓在淮安軍身上的巨大包袱,六十多萬張嘴需要養活,即便每天只給兩頓稀粥,也是一個驚人的數目,況且在這陰雨連綿的冬季,除了讓災民能吃上飯之外,保暖、防病、防疫等事情,都迫在眉睫。

    前一段時間他忙著帶兵追殺張明鑑,就把相關工作都安排給了張士誠和王克柔,後二人急著討好他,以換取過江之後的支持,倒也做得盡心盡力,然而無論善後工作做得再好,錢和糧食都不可能憑空變出來,揚州城沒有十幾年的光景,恐怕也無法恢復先前的繁華,至於出兵前計畫從揚州獲取的稅收和制瓷,造船產業,更是成了一場夢幻泡影,短時間內根本不可能拿得到手。

    「依末將之見,這次從張明鑑手裡奪回來的財物,可以不分給其他各路友軍,而是全部用於安民。」徐達策馬湊上前,小聲提議。

    因為長期駐紮在泗州,遠離淮安,他的第三軍受朱八十一本人影響最小,對火器的依賴性也最低,所以這次戰鬥中,損失遠遠小於其他三支新軍,繳獲和俘虜卻比其他三支全部所得都多,除了張明鑑和范書僮兩個之外,絕大部分青軍和亂兵將領,都成了第三軍的俘虜,幾處賊人埋藏贓物的地點,也是他和王弼兩個,得到了俘虜的口風之後,快速派人去接管了起來。

    按照淮安軍的內部不成文規矩,出力最大的人,自然擁有最大的繳獲物處理發言權,所以朱八十一也不做任何反駁,點點頭,低聲道,「既然你和胖子都沒意見,我就替揚州百姓先謝過弟兄們了,另外,滁州城就交給吳佑圖的第五軍去佔領,你和王弼帶著第三軍,今後就常駐揚州。」

    「末將遵命。」徐達立刻在馬背上挺直胸脯,衝著朱八十一抱拳施禮。

    揚州城是淮安軍通往江南的出口,雖然城市被燒燬了,但戰略意義卻絲毫沒有下降,自家主公把揚州城交給第三軍,非但充分表明了對自己和王弼二人的器重,並且令第三軍可以直接領受揚州百姓的感激,沒有讓他們血戰得來的繳獲,平白便宜了他人。

    「第三軍擴充到戰兵和輔兵各一萬五,時間不限,所需錢糧,我會讓蘇先生優先提供給你們。」朱八十一輕輕點點頭,然後又繼續宣佈,「咱們的人馬太少,訓練度也不夠,短時間內,我沒有出兵江南的計畫,但是你們兩個,卻必須給我守住這個地方,不光是揚州城,整個揚州路在運河以東的地段,都交給你,半年之內,別讓朝廷的一兵一卒跨過江來。」

    「末將絕不敢辜負都督的厚愛。」徐達又是一抱拳,心潮澎湃。

    什麼叫以國士相待,這就是以國士相待,整個淮安軍體系中,他徐達,絕對是第一個被委以一路之地的將領,連最早追隨朱八十一起家的老班底劉子云和吳永淳,都沒享受到這種信任。

    人以國士待我,我必以國士報之,一瞬間,徐達的腦海裡,就閃過了許多如何回報知遇之恩的念頭,然而,還沒等他來得及表達出自己的意思,朱八十一又點點頭,繼續低聲吩咐,「回到揚州之後,先別忙著跟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交接,第三軍先招募災民,以工代賑,把原先府衙那片區域,清理乾淨,我要在那一片兒,公開審問張明鑑等人,給揚州父老一個交代。」

    「是。」徐達再度拱手,聲音卻遠不像先前一樣堅定,在他看來,張明鑑固然該死,但其他被俘虜的敵軍將領,卻只能算做脅從,如果能不殺掉的話,還是留著一條性命為好,畢竟這些人都是揚州路一些堡寨主的子侄,殺了他們,無益於第三軍今後安定地方,此外,這些人好歹也是漢家兒郎,武藝又相當不錯,與其殺掉,不如給他們一條活路,讓他們在軍前戴罪立功。

    「那個曾經替張明鑑當說客的范書僮,應該沒跟著張明鑑一道殺人放火吧。」逯魯曾此刻,想得卻更多的是跟劉福通之間的關係,也朝朱八十一拱了下手,低聲提醒。

    「但是他也沒做任何勸阻。」朱八十一回頭看他一眼,低聲否決,「他參與沒參與,現在說還太早,要審問過了當天幾個主要參與者,才能知道,至於汴梁那邊的反應,你也沒必要多想,劉帥如果一味地護短,連二十幾萬條性命的血債都視而不見的話,今後能成什麼大事,朱某再給他攪在一起,還有什麼意義。」

    「話雖這麼說,可眼下,能不分開,還是別分開的好。」逯魯曾知道朱八十一說得有道理,但是從穩妥角度,還是繼續低聲勸諫,「第一,劉福通先前沒替張明鑑撐腰,已經明顯是在向咱們示好,第二,都督曾經借助過明教勢力,如果剛剛有了自己的地盤,就忙著跟明教劃清界限,傳揚出去,對都督的名聲也會有很大損害,第三,與劉帥交惡,只會便宜了蒙元朝廷,以上孰利孰弊,請大總管三思。」

    「的確,屬下也請大總管三思。」參軍陳基也跟上前,低聲勸阻。

    「請大總管三思。」參軍羅本同樣認為殺了范書僮有損大局,走上前拱手。

    「公開審問他,並不一定要置之於死地,也不是要當眾羞辱他們。」朱八十一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明白了大夥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主犯和從犯,處罰肯定不一樣,至於他們這些人到底有罪沒罪,你,我等人都說的不算,那些受害者才說得算,如果揚州城的父老鄉親都認為某個人沒罪的話,朱某絕對不會動他一根汗毛,可如果揚州父老都認為他百死莫贖,即便有神仙老子給他做後台,朱某也一定不會放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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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0:24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五章 審判(中)

    「揚州父老,大人是說,要很多父老來旁聽麼。」包括最見多識廣的逯魯曾在內,周圍所有人都是微微一愣,自古以來,審問犯人並給他定罪,都是衙門裡各級官員的事情,老百姓最多只有旁觀的份,哪有資格置喙,怎麼凡事兒到了朱大總管嘴裡,總能翻出些新鮮花樣來。

    「不是旁聽,是他們來參與斷案。」朱八十一看了大夥一眼,鄭重補充,「回去後從難民中,找十三名六十歲往上,德高望重的,讓他們組成陪審團,咱們只管定下刑罰等級,至於有罪沒罪,由他們十三個來決定,少數服從多數。」

    「嗯。」眾人愈發困惑,真的有些懷疑自家大總管是不是昨天被雨淋壞了,怎麼滿嘴都是新鮮詞,陪審團,少數服從多數,把個衙門弄得跟菜市場般,說不定還能討價還價一番,這案子還怎麼審,以後官府的威儀何在,朝廷的威儀也必將蕩然無存。

    「咱們總得有些跟蒙元朝廷不一樣的地方。」看出了大夥眼裡的困惑,朱八十一拉住坐騎,望著大戰後的曠野,耐心的解釋,「死那麼多人,在廢墟上重建一個國家,總不能還跟蒙元那邊一樣,當官的說什麼就是什麼,老百姓只有低頭聽吆喝的份兒,否則,他們何必非要支持咱們,再說了,眼下咱們剛剛在這一帶驅逐了蒙元官府,無論做什麼都是另起爐灶,既然如此,為什麼不試試新辦法,大不了最後再改回原來的,好不好,卻總得試試才知道。」

    這是他心裡的真實想法,以前一直憋著,沒有說出來,因為不知道自己的方法是否合適,也不知道朱大鵬靈魂裡那些所謂後世的東西,能否適合於這個時代,但最近一段時間經歷了這麼多事情之後,他卻越來越堅定的認為,那些想法必須拿出來試一試,哪怕是失敗,也好過像現在這樣,只是將蒙元的旗幟換成了淮安軍的旗幟,其他基本上都照貓畫虎。

    這樣建立起來的,不是他想要的國家,這樣小心翼翼地做事情,所面臨的麻煩,絲毫不比放手去做小,並且眼下憑著他自己在淮安軍中的威望,無論怎麼做,阻力都不會太大,而一旦大夥都形成了遵循舊規的習慣,再想做些改變,那可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了。

    果然,在聽出他話語裡的堅定味道之後,眾人立刻不困惑了,相反,還有人從中領悟出很多原本沒有的意思來,「妙,總管此舉甚妙,如果官府都這樣審案的話,以後再出了冤案,就不是官府的事情的,那些參與審案的宿老,才是罪魁禍首。」

    「嗯,都督此舉,甚合古意,古人便有問政於民的典故,都督此舉,更是推陳出新。」

    「嗯,此舉之後,揚州百姓,必將對都督歸心,以一次審判換六十萬百姓之心,都督所謀之遠,卑職望塵莫及。」

    這都什麼跟什麼啊,朱八十一被氣得哭笑不得,通過審判張明鑑等人,收攏民心,這個打算他肯定是有一點兒的,但也沒像底下幕僚們說得那樣絕對,並且他剛才壓根兒沒意識到效仿什麼古聖先賢,至於把錯誤都推給陪審團成員,官府永遠做好人,那更是想都沒想。

    「可地方上的宿老,未必都能做到公正。」逯魯曾年齡大,行事也最謹慎,皺了皺眉頭,低聲提醒。

    「十三個人,不可能個個都狼心狗肺,當著那麼多旁觀者的面兒,裝他們也得裝出些人樣來。」朱八十一想了想,耐心地解釋。

    「一旦有人收受賄賂。」

    「每次都換不同的人,直到審案之前一天才決定讓誰來參與。」

    「一旦罪犯和某宿老之間聯絡有親或者有仇。」

    「近親迴避,原告被告都有權要求換人,不過這次不行,張明鑑等人跟全揚州的人都有仇,他們無權要求任何人迴避。」

    憑著朱大鵬遺留下來的記憶碎片,朱八十一不停地解決大夥提出來的疑問,方法也許行不通,但試試總歸沒壞處,他現在屬於白紙上畫畫階段,無論怎麼畫,畫得美與醜,都是第一筆,以後還有足夠的修改和彌補的空間。

    任何新生事物的出現,肯定都是稚嫩的,並且總能找到許多漏洞,因此在回揚州的路上,朱八十一幾乎每天都在回答不同的疑問,進而自己也努力將這些漏洞彌補完整,有時候被問得煩不勝煩,甚至筋疲力盡,打算放棄,但一想到這些都來自朱大鵬的記憶,便又咬著牙堅持了下去,因為朱大鵬記憶裡的東西,至今為止,都給他,給淮安軍帶來了極大的助力,朱大鵬記憶裡的東西,基本上都是經過了時間和實踐驗證了的東西,不大可能將他朝陰溝裡帶。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當朱八十一帶著大隊兵馬返回揚州的時候,已經是至正十二年臘月初八,因為小明王韓山童遲遲沒能找到,北方紅巾便一直沒有立國,所以各地依舊採用的是大元朝的年號,這種做法讓很多人都覺得彆扭,因此大夥都不急著提公審張明鑑的茬,反而紛紛湊到臨時搭建起來的帥帳內,明裡暗裡示意朱八十一,趁著臘月還沒結束,新的一年沒有開始,趕緊考慮一下新的一年的年號問題。

    「這個,還是等等劉元帥那邊吧。」朱八十一本人,對此倒持無所謂態度,在打下淮安後不久,他就通過城裡的景教徒,確定了眼下為公元1352年,與朱大鵬記憶裡的那個世界,有將近七百年的間隔,至於叫「至正」十二年,還是「治平」二年,其實不過是個記錄方式問題,並沒什麼太大差別,自己勉強再弄出一個來,只會亂上加亂,(注1)

    「劉帥那邊又派了一波信使來,希望都督能看在他的面子上,放范書僮的一馬。」聽出朱八十一並不想跟劉福通徹底決裂,老長史逯魯曾猶豫了一下,再次勸諫,「他就是招搖撞騙的神棍,殺了他沒任何意義,留著他,反倒多少能派上些用場。」

    「殺不殺他,要看審判結果。」朱八十一在此事的反應上非常執拗,毫不猶豫地回應,「刑罰的等級你們商量出來結果了麼,商量出來後,就落到紙上,以後都按著這個量刑,直到下一次覺得需要大改之前,都以此為標準。」

    「祿某幸不辱命。」逯魯曾立刻挺直身體,輕輕拱手,比起給范書僮說情來,顯然,後一件事情意義更大,擬定不同罪行的量刑標準,並為以後審案作為參照,這就是等同於替整個淮安軍管轄區域,擬定一份刑律了,放在過去,那就是開國宰相的工作,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怠慢。

    「具體怎麼定的,拿來我看。」朱八十一詫異地看了老進士一眼,很不理解後者為何突然變得如此振奮。

    「都督請稍待。」逯魯曾立刻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動作跑出去,須臾之後,又捧著厚厚的一摞紙返回到帥帳中,雙手將自己的心血呈遞給朱八十一,「都督請過目,一共擬了剮、裂、斬、絞、鴆五類極刑,刖、宮、杖、流、監等九類大刑,還有其他二十一類小刑,六類」

    「何必弄得這麼複雜。」沒等逯魯曾說完,朱八十一遲疑著打斷,在朱大鵬的記憶碎片裡,好像後世對犯罪者的懲罰,只有死刑和監禁、監督勞動三種,甚至好些國家連死刑都放棄了,他雖然不會心軟到讓殺人者免死,但一個死刑就弄出五種花樣來,也實在太多了些。

    然而這回,逯魯曾卻不打算再讓步了,吹鬍子瞪眼,氣哼哼地回應,「不如此,怎麼能威懾那些作姦犯科之徒,況且殺一人和殺十人量刑怎麼能一樣,攔路搶劫殺人,和當街鬥毆致人於死地,怎麼能一樣,聚眾謀反,與」

    「那你還準備將謀反者株連九族麼。」朱八十一實在弄不懂對方的想法,再度遲疑著打斷。

    「那是自然,古來各朝各代,都是如此,即便逢天下大赦,謀反者及其家人,也不在大赦之列。」逯魯曾鄭重地點點頭,大聲回應。

    「亂世當用重典。」輕易不肯說話的參軍陳基,也湊上前,大聲給逯魯曾幫腔,「主公心懷慈悲,卻不能在此刻心軟,若是覺得此法過於嚴苛,當天下大治之後,再另外製定一部便是,但眼下,要麼不制定律法,要制定,就必須嚴刑峻法,震懾天下作姦犯科之徒。」

    「昔日諸葛丞相治蜀科,曾經有雲,水性柔,但天下每年死於水者不知凡幾,而火性烈,鮮有人赴火**而死」另外一個參軍羅本,也走上前,引經據典。

    「那也不必嚴苛到如此地步。」朱八十一擺了擺手,低聲打斷,「殺就殺了,何必殺出這麼多花樣來,另外,宮刑和刖刑算什麼,諸位還嫌天下的殘疾之人少麼,那還不如直接斬了他!免得他日夜怨恨。」

    「唔。」對朱八十一最後一句話,眾人倒是大部分贊同,宮刑和刖刑這種直接令人致殘的懲罰,的確會讓被懲罰者怨恨一輩子,但是直接把這兩種刑罰改成絞刑的話,卻有明顯太過了,畢竟有些罪責,還沒有到要犯人非死不可的地步。

    正遲疑間,又聽朱八十一以商量的口吻說道,「不如這樣,死刑就到絞和斬為止,宮刑和刖刑改成坐牢加罰金,讓他永遠變成窮光蛋,保管不比讓他變成太監好受多少,諸位以為呢,朱某聽說宋代已經沒有這兩種刑罰了,咱們怎麼著也不能比蒙元朝廷還殘忍吧。」(注2)

    注1:治平,是徐壽輝的年號,他的國號是天完,年號治平。

    注2:中國的刑罰,從唐代起,就逐漸變得越來越人性化,後來受金和蒙元影響,又迅速變得嚴苛,明初很多刑罰,都直接繼承自蒙元,所以顯得尤其嚴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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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審判(下)

    這一招,倒是無往不利,淮安軍中所有文職,無論是像逯魯曾這種被逼著加入的,還是通過科舉考試選拔到朱八十一帳下的,提起蒙元朝廷的殘酷來,都深惡痛絕。

    而建立一個與蒙元朝廷不同的體系,消除蒙古人對華夏的負面影響,對他們來說又非常具有誘惑性,幾乎每次朱八十一提出,都能收到極好的效果。

    這一次,同樣也是立竿見影,眾人聞聽之後,立刻覺得本次制定的刑律,的確受蒙元朝廷的影響比較大了些,絲毫不見兩宋期間的寬容仁和,便紛紛紅著臉,低聲回應道:「主公說得是,宋律的確很少見肉刑,但是,戰時之法如果過於寬鬆的話」

    「沒啥但是不但是的,軍法和民法不同,這次大夥制定的是民法,稍微寬鬆些也沒關係,況且朱某一直認為,法律不在乎寬嚴,而在乎是否恰當,執行時是否能公平,要是隨便有人說句話就徇私枉法,或者執法總是因人而異的話,再嚴苛的法律,也是廢紙一堆,相反,如果一切都依照規矩來,王子犯法與民同罪,老百姓自然會心服口服,即便稍微寬容一些,也沒人願意去蹲大牢玩,諸君以為如何。」

    「這。」眾人再度被朱八十一的新奇說法而震驚了,自家大總管就有這點好處,雖然總是提出些稀奇古怪的想法,但總能自圓其說,並且聽起來還挺像那麼一回事兒,讓人想反駁都不好下口。

    他們哪裡知道,此刻朱八十一身體內,還裝著另外一個世界的記憶,而那個五百年之後的世界中,中國人正處於睜開眼睛,不辨良莠地吸納全世界知識和精神遺產的時代,任何一個受到夠高中以上教育的人,每天都要接受各種各樣來自世界不同區域的信息,並且受到各種各樣社會思潮的衝擊,想拒絕都拒絕不了。

    換句話說,此刻朱八十的腦子裡,就帶著一個巨大的圖書館,雖然很多知識都殘缺不全,只鱗片抓,甚至彼此矛盾,但論起涉及之廣,卻超過元朝末年的任何一座藏書樓,掄起人情事故、政治權謀,他麾下任何一個文職,甚至一些武將,都不會比他差,但論起知識的淵博,見多識廣,整個淮安軍中所有讀書人加在一起,都不可能超越他。

    那是人類七百年的進化結果,中間還涉及了東西方的交流,古代思潮和現代文化的碰撞,以及華夏文明在歷盡劫波後,對自身的調整和對整個世界的適應,除非逯魯曾等人也穿越一回,否認大夥永遠也不可能達到同樣的高度,擁有同樣的知識積累。

    「就這麼著,按照我的想法試試,不行的話,咱們過幾年再改,反正咱們淮安軍剛剛建立,也沒什麼祖宗之法。」見眾人被自己說得意動,朱八十一繼續敲磚釘腳。

    淮安軍這個群體既沒有什麼歷史包袱,也沒有任何既定的未來方向,所以對嘗試一些前所未見的新鮮東西,並不如何排斥,而朱八十一目前有在這個群體裡,又早已經通過一個接一個勝利,建立起了絕對權威,因此大夥勸諫了一番之後,便有條件的接受了他的觀點,然後再經過一番討價還價,終於把一個初步的刑律草案確定了下來。

    剮、裂、斬、絞、鴆五類極刑當中,千刀萬剮和車裂徹底被取消了,因為蒙元朝廷執政的這些年裡,被判處這兩樣刑罰的人都越來越少,淮安軍自詡是文明之師,當然不能比蒙元朝廷做得更野蠻。

    其他三項,卻沒有如朱八十一所願,直接合兵為一項了事,在逯魯曾等人看來,死有全屍和死無全屍,根本就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待遇,所以對於大奸大惡之人,一定要讓他身首異處,才能以儆傚尤,只有對於受牽連而判處極刑的人,或者其他各種情況被處死者,才會採用絞,至於鴆,則完全屬於有功之臣或者飽學名士的待遇,一般人根本沒權利享受。

    對此,朱八十一也沒辦法,也許在數百年後,朱大鵬的那個世界裡,把一個死刑還分三六九等,完全是個笑話,但眼前的世界裡,卻受人們的思維模式所限,他也沒辦法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倒是把刖、宮等殘害肢體的刑罰換成罰金,眾人非常順利地就接受了,這也是蒙元統治者的一大功勞,在前後七十餘年的統治裡,官府向來是只認錢不講道理,大商人的社會地位,相對而言,比宋代還有所提高,所以花錢來贖罪,在民間早就被認為是可以接受的事情,不需要朱八十一再費什麼力氣推行。

    既然連斷腿和宮刑都可以換成坐牢外加罰金,其他各類更輕微的,純粹以侮辱和懲戒為目的肉刑,就更容易被取消了,這樣一來,整部刑律得到了大幅的簡化,到最後,逯魯曾手裡只剩下了薄薄的兩三頁紙,比魏晉以來任何時代的刑律的都簡單明了。

    「當年高祖入關中時,盡廢秦刑,只是與父老約法三章」望著自己手裡重新整理出來的薄薄幾頁,老進士忍不住大發感慨,作為一個在地方和中樞都當過官的人,他從沒想到過,有朝一日,對犯罪者的懲罰方式和花樣,會變得如此之少,少到縣令根本不用雇什麼刑名師爺,自己隨便翻上一翻,就能信口判案的地步。

    「明天就把它頒發出去,讓各級官府,以後就按照這個來。」朱八十一最近性子有點兒急,幹什麼都喜歡一鼓作氣,「公審張明鑑等人的時候,也按照這個判,免得他們覺得咱淮安軍處事不公。」

    「是。」逯魯曾等人拱手領命。

    「場地清理出來了麼,誰負責來審問他們,如果沒有人的話,朱某親自來做主審好了。」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問道。

    「主公萬萬不可。」逯魯曾,陳基等人齊聲勸阻,「四面空曠,人多眼雜,萬一附近有漏網的亂兵,或者蒙元那邊派來的刺客,臣等將百死莫贖。」

    這個理由可不充分,朱八十一輕輕搖頭,「至於麼,咱們的侍衛又不是擺設。」

    「武藝再好,誰能防得住大抬槍。」眾幕僚依舊齊聲勸阻,說什麼也不肯讓朱八十一去當這個主審官。

    大抬槍的威力他們都見識過,雖然說很難打得準,但兩百步距離之內,肯定是挨上一顆子彈就死,此外,紅巾軍自己常用的手雷,威力也大得驚人,以目前的混亂狀態,誰也保不準,這些東西有沒有通過其他紅巾諸侯之手,流傳到朝廷那邊去。

    朱八十一又爭執了半天,始終無法將眾人說通,只好放棄了過一把主審癮的打算,把審案的任務交給了參軍羅本。

    後者在淮安軍內部,大多數時候所承擔的就是明法參軍的職責,因此對如何斷案,倒也不陌生,稍微向朱八十一和逯魯曾兩個請教了一些注意事項,便著手準備了起來。

    三天後,審判在原揚州府衙門的廢墟前,事先清理出來的一塊空地上進行,由於提早就得到了通知的緣故,揚州城的難民們將周圍擠了個人山人海,有一些頭腦機靈者,甚至提前一個晚上就跑來站據了好位置,用磚頭和木頭搭出了數個板凳,然後以十個銅錢一個座位的價格,專門將它們賣給那些跟張明鑑有深仇大恨的人,居然還都賺到了一小筆,足夠買到糧食吃好幾天飽飯。

    「來人,帶張明鑑。」參軍羅本用手一拍驚堂木,學著摺子戲裡的青天大老爺模樣,大聲斷喝。

    「帶張明鑑,帶張明鑑,威,,,,武,,,,!」臨時從災民中召集起來的揚州城衙役們,扯開嗓子,非常專業地唱起了堂威。

    很快,張明鑑就被從監牢裡提了出來,拖進了審判場,周圍的百姓當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憤怒的叫喊,無數人舉著石頭磚塊,拚命往前擠,多虧了淮安軍事先準備充足,派出了足夠的士兵,在最裡側用身體和盾牌搭起了圍牆,才沒被大夥一擁而上,將罪犯活活打死。

    「殺了他,殺了這沒人性的狗賊。」

    「千刀萬剮,將這狗賊千刀萬剮。」

    「青天大老爺吶,您可千萬要剮了他。」

    無法親手報仇,百姓們只能在圈子外大聲哭喊,一些家裡有人受害的衙役,也個個紅著眼睛,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只待羅本說一個「打」字,就衝過去,先給張明鑑來一頓殺威棒。

    那張明鑑被知州李松帶著人給活捉後,早就明白自己在劫難逃,所以先前還故意裝出一幅光棍兒模樣,想利用被公審的機會,再充一把好漢,此刻聽到周圍山崩海嘯般的怒吼聲,不由得心裡打起了哆嗦,早就醞釀了許久的英雄氣概蕩然無存,還沒等羅本問話,就「噗通」跪了下去,大聲喊道,「罪將張明鑑,拜見朱總管,請朱總管看在你我都是武將的份上,給罪將一個痛快,罪將九泉之下,也會感激朱總管的大恩大德。」

    「剮了他,剮了這沒人性的狗賊。」

    「千刀萬剮,將這狗賊千刀萬剮。」

    周圍的百姓見張明鑑忽然變得如此窩囊,愈發怒不可遏,揮舞著手中的磚頭木塊,繼續大聲怒吼。

    「肅靜。」主審官羅本一拍驚堂木,大聲斷喝。

    「威,,,,武,,,,!威,,,,武,,,,!」臨時從災民中召集起來的揚州城衙役們,用水火棍敲打的地面唱起了堂威,很快就將周圍的嘈雜聲壓了下去。

    見百姓們漸漸停止了喧鬧,參軍羅本衝著帥帳方向拱拱手,大聲說道,「你弄錯了,本官是朱總管帳下的明法參軍羅本,可不敢冒充我家總管。」

    「你,你不是朱,朱總管。」張明鑑聞聽,立刻覺得大受折辱,掙紮著就想往起站,立刻有兩個衙役撲過去,拿水火棍朝他膝蓋骨處狠狠敲了一下,將他再度敲翻在地上。

    「打得好,一哥好杖法!」

    「一哥,等明年開春從運河上賺到錢,我們大夥請你喝酒。」

    周圍立刻又響起了一片喝彩聲,紛紛為打人的衙役叫好,把個參軍羅本氣得又是一拍驚堂木,「啪,不得高聲喧嘩,還有你,誰叫你打他的,他想站,就讓他站著說話好了,咱們淮安軍,沒有跪禮。」

    「啊,是,是,小的知道錯了,小的知道錯了,請大人寬恕則個,請大人寬恕則個。」打人衙役「一哥」聞聽,趕緊拱著手賠罪。

    「把他給我拉起來。」羅本沒心思跟一個衙役計較,瞪了對方一眼,大聲命令。

    「是,是。」兩名衙役一左一右,將張明鑑從地上架起。

    張明鑑剛剛吃了一次虧,兩個膝蓋骨疼得猶如針扎,不敢再論資排輩,衝著羅本拱了下手,大聲道謝,「多謝,多謝這位羅爺,罪將張明鑑,今天但求一死,請羅爺給罪將個痛快,別再讓罪將再受這些小人折辱。」

    「只要你仔細回答本官的話,本官保證,在你被定罪之前,不會有人再折辱你。」參軍羅本看了他一眼,微笑著點頭,「來人,給張明鑑搬塊磚頭來,請他坐下。」

    「這,是。」眾衙役們猶豫著答應了一聲,帶著滿肚子困惑,從廢墟中拆出一塊巨大的青磚,放在地上,給張明鑑充當座椅。

    張明鑑也沒想到,自己今天還有坐著說話的資格,心思立刻活動了起來,偷偷看了看羅本,再看看主審官側面,排成一溜坐著的揚州宿老,抬起被鎖鏈拴著的手,躬身施禮:「羅爺和各位長者面前,哪有罪將的座位,羅爺儘管問吧,罪將如實回答就是。」

    「也好。」參軍羅本也不客氣,用驚堂木敲了敲桌案,沉聲問道,「張明鑑,本官問你,上月十八號,亂兵洗劫揚州,殺人放火的案子,是不是你主使的,同案還有誰參與,你都指派了誰,請如實招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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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0: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七章 內訌(上)

    「冤枉,罪將冤枉。」張明鑑聞聽,立刻沒口子地喊起了冤來,「罪將不知順逆,妄圖螳臂當車,與朱總管陣前一爭高下是有的,但這殺人放火之事,罪將絕對沒有做過。」

    話音剛落,周圍立刻又響起了一片喊啥聲,「剮了他,剮了這沒人性的狗賊。」

    「千刀萬剮,將這狗賊千刀萬剮。」

    「剮了他,剮了他,千刀萬剮。」

    眾圍觀百姓見張明鑑一推二五六,怒不可遏,紛紛大叫著將手中的磚頭瓦塊向此人砸了過去,雖然被維持秩序的兵卒用盾牌截下了大半兒,但是依舊有七、八塊漏網之魚,砸到了目標附近,把張明鑑砸的抱著腦袋不停躲閃。

    「肅靜!肅靜。」參軍羅本拎起驚堂木,在桌案上猛拍,「咆哮公堂,成何體統,左右,誰再敢亂扔磚頭,就把他叉出城外去,在今天案子審完之前,不准進城。」

    「威,,,,,武,,,,,威,,,,,武,,,,,威,,,,,武,,,。」衙役們用水火棍敲著地面,再度大唱堂威,費了好大力氣,才終於讓周圍的人恢復了安靜。

    參軍羅本嘆了口氣,四下看了看,強壓著怒火說道:「張明鑑,你好歹也是個成名多年的人物,既然做了,就要敢當,何必逼著本主審非弄出一些難堪場面來,讓大傢伙都不得消停。」

    「冤枉,罪將冤枉。」張明鑑求生之心一起,登時什麼臉面都不顧了,「那天下午,罪將的確命人關閉了城門,然後派遣弟兄到城裡的大戶人家募集軍資,本想著有了錢糧,手下人就不至於去禍害老百姓,誰料太陽落山之後,忽然有潰兵和流氓趁機作亂,罪將彈壓了幾次都沒彈壓下去,怕手底下的人也受起協裹,只好棄了揚州城」

    「住口。」沒想到張明鑑居然如此無賴,參軍羅本氣得一拍驚堂木,大聲打斷,「你可是揚州路大總管,整個城裡的兵馬都歸你調遣。」

    「罪將的職位是當天中午才買來的,連手下的官吏和將領都沒認全,能調動的,不過是嫡系那六千多人,其他人名義上歸罪將管,實際上誰也不聽罪將的,罪將如果不是當機立斷,撤出了揚州,弄不好,罪將都得被亂兵給殺掉。」

    「放屁!」「撒謊。」「不要臉。」「信口雌黃。」周圍立刻又響起了山崩海嘯般的怒罵聲,就連陪審團中的宿老們,都忍無可忍,哆哆嗦嗦站起來,指著張明鑑的鼻子哭罵道:「你,你個不要臉的狗賊,還,還敢說自己沒參與,當初,當初是誰,是誰派了親兵堵了老夫家,老夫家的大門,非要,非要老夫交出十萬貫現錢,五百石米,才肯放過老夫全家。」

    「張明鑑,我家四十幾口的血債,你休想抵賴。」

    「張明鑑,敢做不敢承認,你算什麼玩意兒。」

    轉眼間,審判場內外,就亂成了一鍋粥,那張明鑑為了求生,也豁出了一切,用力跺了幾下腳,大聲喊道,「姓吳的,你還有臉說我,我的人是從你家借了錢和糧食,但我的人拿了錢後,就沒進你家大門,倒是你,當初怕自己光一個人吃虧,告訴我的弟兄,坊子對面的劉家是做珠寶生意的,日進斗金」

    「姓吳的你個王八蛋,老子跟你拼了。」話音未落,陪審團中,一個六十多歲的老漢已經撲到另外一個七十歲的老漢面前,拳打腳踢。

    挨打的吳老漢自知理虧,雙手捂著臉,大聲喊道,「你,你別聽他挑撥,當時,當時我根本不是那麼說的,我只是,我只是」

    「我不聽,我不聽,姓吳的,我跟你沒完。」

    「肅靜,肅靜,肅靜。」參軍羅本滿頭是汗,驚堂木都快拍裂了,也控制不了秩序,還是負責帶兵維持秩序的劉子云有經驗,從親信手裡抓起一根皮鞭來,凌空抽了幾個鞭子花,「啪,啪,都給老子閉嘴,誰再給臉不要臉,老子就先抽死他。」

    他曾經是徐州府的編外衙役,欺負老百姓原本就有一手,起義以來帶著麾下弟兄們東征西討,身上又積累了非常濃郁的殺氣,幾鞭子抽下去,立刻讓陪審團先安靜了下來,隨即又是「啪啪啪」幾下虛抽,將場外的百姓,也震懾得鴉雀無聲。

    「冤枉,冤枉。」陪審團中的劉老漢不敢再跟吳老漢打架,小聲抽泣著喊冤,「青天大老爺,小人要告狀,小人要告這姓吳的傢伙勾結匪兵,害死了我劉家上下七十餘口,可憐我那小孫子,才七個月,才七個月大,就被,就被亂兵給搶了去,活活,活活摔」

    「你不要哭,等審完了張明鑑,本官接你的狀子便是!」參軍羅本也覺得劉老漢的遭遇可憐,狠狠瞪了吳老漢一眼,柔聲勸解。

    「冤枉。」吳老漢立刻跳了起來,衝到張明鑑身邊,「噗通」一聲跪倒,「大人,小的冤枉,是,是這張賊,張賊的手下,拿刀逼著小人,讓小人指認,周圍還有哪家錢多的,小的當時心裡害怕,就」

    「啪。」羅本狠狠拍了下驚堂木,打斷了他的辯解,「你也坐回去,繼續當你的陪審,至於其他事情,審完了張明鑑再說。」

    「是,是。」吳老漢不敢推辭,哆哆嗦嗦地站起來,哆哆嗦嗦朝陪審團的位置走,參軍羅本又嘆了口氣,抬起袖子擦掉額頭上的汗水,大聲強調,「從現在起,誰也不准再講與張明鑑無關的事情,除非你們想要讓他逍遙法外,否則,都給本官老老實實的坐著,其他案子,本官以後再問。」

    「是。」陪審團成員齊聲答應,然後幾個當事人互相拉開距離,拿目光當刀子互相投擲。

    「張明鑑,你確定殺人放火的事情與你無關。」羅本將目光再度轉向犯人,大聲追問。

    「罪將只是阻止不得,罪將根本沒有動手殺人,也沒指使手下去殺人放火。」張明鑑豁出去了一切,咬著牙死撐到底。

    「好,那你站到一邊。」羅本鄙夷地看了他一眼,大聲命令,隨即又一拍驚堂木,「啪,來人,押本案第一證人上堂。」

    「大人有令,押本案第一證人上堂。」「大人有令,押本案第一證人上堂。」「大人有令,押本案第一證人上堂。」衙役們也擦了把汗,很專業地扯開嗓子,一遍遍大喊。

    當了半輩子衙役,像這樣審案的方式,他們還是頭一次見到,以個人經驗,像這樣審案,能審出個明白案子來,才怪。

    正在心中偷偷腹誹間,又聽見一陣鎖鏈拖曳聲,緊跟著,數名士兵架著一個正方臉漢子,緩緩走進了審判場。

    「余大瑞,你怎麼也在這兒。」張明鑑看到此人,大吃一驚,本能地張口追問,他記得當時,自己曾經派了此人,帶著親兵去充當誘餌,吸引淮安軍的注意力,按道理,此人應該早就戰死沙場才對,沒想到最後居然也跟自己一樣做了俘虜。

    正方臉漢子余大瑞不願意看他,朝地上吐了口帶血的吐沫,咬牙切齒地回應,「張總管,余某沒死,讓總管失望了是不,余某怎麼敢死,張總管沒死,余某怎麼敢死在張總管前頭。」

    「你這話什麼意思。」張明鑑被罵得耳朵發熱,怒氣衝衝地質問。

    千夫長余大瑞又狠狠朝地上啐了一口,然後拱起雙手,向主審官施禮,「大人想問什麼儘管問,就衝著貴軍這些天不惜本錢救治余某和眾兄弟的份上,余某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好。」參軍羅本點點頭,和顏悅色地吩咐,「你把揚州當時毀於亂兵的經過說一遍,如實說就行,不用指責任何人。」

    「是。」余大瑞又拱了下手,大聲回應,「當日兩個蒙古王爺任命張萬戶做了揚州路總管,卻沒給我們青軍留下任何糧食和軍餉,張總管為了買這個位置,還另外送了兩個蒙古王爺一大筆錢,他覺得自己吃了虧,就召集我們一起商量,說無論如何揚州城都不可能守得住,不如趁機撈上一票,然後去另找靠山,然後,就命令罪將和其他幾個千夫長,先關閉了陸上和水上的城門,隨即,又分頭帶人出去,把城裡數得著的大戶人家先堵了,挨家挨戶逼他們交錢交糧,並且讓他們互相舉報,誰家錢多,誰家可能還藏著準備復起的資本」

    恨張明鑑將大夥推出去白白送死,卻自己偷偷跑路,余大瑞如竹筒倒豆子般,將當日的整個事情經過,抖了個一乾二淨,包括其他亂兵和地痞流氓參與進來之後,四處殺人放火,張明鑑不肯阻止的理由,也如實交代了出來,「,當時小邱,就是戰死的千夫長邱正義說,這麼下去不行,這麼下去,整個揚州就全毀了,我等都是千古罪人,可張總管卻說,毀了才好,毀了之後,淮安軍這仗就白打了,非但從揚州城得不到一分一毫,還會被災民所累,沒有力氣再去攻打廬州。」

    「剮了他,剮了他,千刀萬剮。」「剮了他,剮了他,千刀萬剮。」「剮了他,剮了他,千刀萬剮。」四下里,喊殺聲又響成了一片,百姓們舉著磚頭瓦塊,拚命地朝前擠,恨不得立刻就將張明鑑給砸成肉醬。

    劉子云見狀,趕緊命令維持秩序的弟兄們,將盾牆架穩,頂著人群,不准他們繼續靠近,好不容易才將周圍的怒火平息了下來,卻聽見張明鑑大聲喊道,「冤枉,罪將冤枉,姓余的當初想繼續帶隊去投奔蒙古人,罪將沒聽他的,所以他心裡怨恨罪將,這才故意把罪將往死裡整。」

    「你給我閉嘴。」參軍羅本氣得站了起來,指著張明鑑的鼻子罵道,「拿出點兒人樣子來,好歹你也是成名多年的豪傑,別一點兒臉也不要。」

    罵完了,卻又命人將余大瑞帶了下去,帶另外一個證人。

    第二個被帶入場內的,是張明鑑的一個親兵,上來之後,沒等羅本問,就大聲喊道,「青天大老爺,小的招,小的全招,小的當日帶領兩百名弟兄,奉命堵了一戶大鹽商的家,張總管說,要他們家交三十萬貫銅錢,或者等值的金銀、珠寶,那家一時湊不齊,小的就下令弟兄們衝了進去,先殺光了他家的護院,然後一個一個殺他的家人,逼他把所有值錢的東西,還有銀窖裡的金銀,全都交了出來,然後張總管派人跟小的說,這家如此有錢,怕將來會有麻煩,小的,小的就一時狠下了心,把那家老少近百口,全給殺了,然後又放了把火,將宅子給燒了個乾淨。」

    「你這背主求榮的狗賊,那是我叫你幹的麼。」張明鑑大怒,撲過去就打。

    那名親兵不躲不閃,任由他打了幾下,然後繼續招認,「小的自從幹了那件事後,天天睡不好覺,小的知道自己早晚必遭寶應,小的麾下的弟兄,已經在戰場上遭了寶應,小的該死,罪有應得,但這廝要是還活著,小的死不瞑目。」

    「你,你這賣主求榮的狗賊,老子天天好吃好喝養著你,你,你居然敢出賣老子。」被兩名差役架著,張明鑑兀自像瘋了般張牙舞爪。

    「是將軍賣了我等在先。」親兵頭目冷冷地看了張明鑑一眼,不屑地反駁,「我在戰場上等為將軍效死,是份內之事,但將軍卻不肯讓我等死個明白,一邊讓我等朝東面殺出一條血路,掩護你突圍,自己卻掉頭朝北邊逃了,那麼多弟兄死不瞑目,小人如果不拖上了你,小人做鬼都無法安生。」

    張明鑑被對方冰冷的目光看得心裡直哆嗦,轉過頭,衝著主審羅本大聲強調,「他,他冤枉我,他怪我不該臨陣逃脫,想拉著我一起去死。」

    「你先站一邊去,本官再傳其他證人。」知道張明鑑不見棺材不掉淚,參軍羅本又拍了下驚堂木,大聲宣佈,「把證人耶律齊、韓忠、蕭顯貴、朴哲元,一起帶上來。」

    「帶證人耶律齊、韓忠、蕭顯貴、朴哲元。」「帶證人耶律齊、韓忠、蕭顯貴、朴哲元。」「帶證人耶律齊、韓忠、蕭顯貴、朴哲元。」

    在衙役們專業的吶喊聲中,幾名契丹、高麗士兵頭目,同時被押進了審判場,一個個垂頭喪氣,魂不守舍,當羅本命令他們如實敘說當日揚州城內發生的事情,則爭先恐後地招認道,「大人,我等罪該萬死,但當時,是青軍帶頭先殺人放火的,我等見沒人管這事兒,也就都紅了眼睛,跟著一起燒殺起來。」

    「我等手下弟兄,要吃沒吃,要喝沒喝,又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見到青軍把別人家大門堵住,挨家挨戶殺人搶劫,自己就管不住自己,跟著一起幹了起來,我等罪該萬死,請大人賞我等個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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