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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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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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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1: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八章 內訌(下)

    「你們這幫王八蛋,串通好了冤枉老子。」張明鑑瞪著通紅的兩隻眼睛,拚命朝眾亂兵頭上撲去,「老子當時倒是想管你們,你們肯聽老子的麼,當時搶錢時沒分給老子一文,現在被抓了,卻把過錯全推到老子頭上,老子這輩子欠了你娘的過夜錢了!」

    他手上腳上都鎖著鐵鏈,因此只衝出幾步,就被衙役又給硬拉了回來,那些契丹、高麗亂兵心裡雖然害怕,卻一個個梗著脖子喊道,「咱們怎麼會冤枉你,要不是你的青軍帶頭燒殺,咱們怎麼會落到連退路都沒有的下場,咱們爺幾個被淮安軍給抓了,活該殺頭,你這帶頭的,也甭想落個什麼好。」

    「就是,姓張的,當初要不是你弄得大夥都沒了退路,咱們何必落到如此下場,咱們爺們下了十八層地獄,也得拉著你。」

    這些亂兵被抓獲後,回首當日的所作所為,都知道此番恐怕是在劫難逃了,然而卻又無法怪罪淮安軍下手太狠,所以想來想去,只能把恨意全都著落在張明鑑頭上,那張明鑑雖然蠻惡,卻是第一次被原本屬於自己的同夥聯手斥罵,頓時憋的臉紅脖子粗,愣了好一陣兒,才喃喃地說道,「你們,你們冤枉我,你們,你們都要下拔舌地獄,張某即便做了鬼,也不會放過你們。」

    「你如果做了鬼,不知道要下往地獄第幾層呢,跟我等未必碰得上。」那些亂兵連連撇嘴,流著眼淚搖頭。

    在他們看來,自己當日殺人放火,完全是受了青軍的誘導,所以頂多算作從犯,到了閻王爺哪裡,也不會判得太重,而張明鑑這種有計畫有組織殺人的惡賊,卻活該下十八層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肅靜。」參軍羅本見底下越咬越不像話,用力拍了下驚堂木,大聲打斷,「把第三波證人帶下去,請當日的苦主代表上堂。」

    「請當日的苦主代表上堂,請當日的苦主代表上堂。」衙役們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

    代表這個詞,又是朱八十一的獨創,但從字面上理解,倒也淺顯易懂,不多時,在一名淮安軍連長的帶領下,有群衣衫襤褸的受害百姓,相互攙扶著走進了審判場內,目光看到張明鑑,立刻兩眼冒火,圍攏過去,指著後者鼻子罵道:「姓張的,你也有今天,,老天爺,你可算開了眼吶,老天爺,您趕緊打了個雷劈碎了他吧。」

    張明鑑甭看先前對著那些亂軍將士理直氣壯,此刻看了受害的百姓,卻沒勇氣正面相對,任由對方把吐沫唾到自己前額上,也不敢抬起頭來。

    「老人家,老人家們稍安勿噪,請把當日你們親眼看到的情形,逐一說來。」參軍羅本輕輕敲了下桌案,和顏悅色的吩咐。

    「青天大老爺啊,您可為我們做主啊。」眾苦主立刻跪了下去,哭泣著喊叫了起來,然後你一句,我一句,將張明鑑如何教唆指使手下殺人放火,亂兵如何肆意殘害百姓,以及當時的揚州官府如何不作為,如何與亂兵同流合污的舉動,抖了個乾乾淨淨,真的是,字字帶血,句句含淚。

    圍觀的十數萬百姓,也都是當時受了青軍和亂兵所害,雖然不能親自進場指證張明鑑的罪行,此刻聽了代表們的哭訴,也都紅了眼睛,抽泣著叫喊道,「青天大老爺啊,您可別放過這姓張的,他當日做的事情,我們大夥都曾經親眼看到,您一定要剮了他,然後挫骨揚灰,讓他永世都不得超生。」

    「剮了他,然後挫骨揚灰,讓他永世都不得超生。」

    「剮了他,剮了他,千刀萬剮!」

    「青天大老爺,您可一定為我等做主啊,。」

    「嗚嗚,嗚嗚」

    參軍羅本聽了,眼睛裡也難受得厲害,用驚堂木在桌案上拍了一下,大聲喝問,「張明鑑,父老們的哭訴,你可都聽清楚了。」

    張明鑑早就被哭訴聲嚇得兩腿發軟,此刻聽到羅本准問,不敢再狡辯下去,但又不願意放棄求生的希望,低著頭,哆哆嗦嗦地回應道,「聽,聽到了,當日,當日之事,罪將,罪將的確有對不起大夥的地方,但,但當時罪將是蒙元的揚州總管,殺的搶的,也是蒙元治下的百姓,如果大人您為此就處置了罪將,罪將定然死不瞑目。」

    「放屁。」參軍羅本怒不可遏,用力拍打這桌案,大聲咆哮,「蒙元治下的百姓,就不是百姓了?我家朱總管之所以起義兵,就是為瞭解民於倒懸,無論是蒙元治下,還是我淮安軍治下,只要你殘害了百姓,就罪該萬死。」

    罵完了,又是一拍驚堂木,「來人,先給我打他五十殺威棒。」

    「是。」眾衙役們早已忍無可忍,聽見主審官羅本下令,立刻撲上來,將張明鑑按到在地,拔下褲子,一五一十地打了下去。

    都是些用刑的老手,當然知道如何讓犯人受到最大的痛苦,卻不會立即要命,連二十棒子都沒打完,張明鑑已經疼得滿頭大汗,雙手舉起來,大聲討饒,「別打了,青天大老爺,我招,我什麼都招。」

    參軍羅本這會兒氣兒消了大半兒,猛然間想起來,自己根本沒有下令打人屁股的權利,趕緊將驚堂木在桌子上敲了敲,就坡下驢,「既然你肯識時務,本官就免你皮肉之苦,來人,先把他帶到一邊去,穿上褲子,聽候宣判。」

    「是。」衙役們還沒打過癮,又狠狠敲了張明鑑幾下,才將起拖起來,像拖死狗一般丟到了審判場的角落裡。

    「現在,請陪審的宿老投票表決,張明鑑犯有故意殺人罪,可否通過,。」按照事先對朱八十一想法的理解,參軍羅本大聲喊道。

    「通過。」「當然通過,這麼好幾萬人,還能冤枉了他。」眾陪審異口同聲,都認定了張明鑑罪責。

    「那接下來表決第二項,張明鑑犯有縱火罪,諸位宿老可否通過。」

    「通過。」「他要是沒放火,揚州城是誰燒的。」眾宿老還是沒有異議,全票通過了對第二項罪名的認定。

    「第三項,張明鑑犯有教唆手下,搶劫罪」

    「第四項,張明鑑犯有綁架勒索罪」

    「第五項」

    幾乎每一項罪名,都獲得了十三位宿老的一致通過,然而,當主審官羅本說出第八項,也就是最後一項罪名,張明鑑犯有瀆職罪時,眾宿老當中,卻有一大半兒人搖起了頭來,「這個,他這狗官,椅子都沒坐熱乎呢,不派人救火,算不上瀆職。」

    「火是他放的,他當然不會救,跟他是不是揚州總管沒關係。」

    「咱揚州父老講道理,從沒認可過他這個總管,當然也不求他能幹人事兒,所以瀆職不瀆職,沒啥關係。」『

    「這個。」有人一邊說一邊看羅本的眼睛,發現主審官大人沒有發怒的跡象,硬著頭皮補充,「他不救火,也不算瀆職吧,當時鬧事的亂兵太多,他的確想管也管不過來啊。」

    越說,眾人膽子越大,一番討論下來,居然有九個人都不認為張明鑑是真正的揚州總管,所以也不願意平白冤枉了他,主審官羅本雖然覺得出乎意料,卻也按照事先制定的規矩,不得不接受了眾人的裁定,推翻了最後一項罪名。

    隨即,他又用力敲了下桌子,命衙役將張明鑑拖回審判場中央,當眾宣佈此人犯有故意殺人、縱火、教唆殺人、搶劫殺人等七項大罪,按照每項判一個絞刑算法,共判了七次絞刑,兩次絞刑遞進一次斬首,則是斬首三次外加絞刑一次。

    「你應該慶幸,我家總管不喜歡那麼多殺人花樣。」最後,主審羅本看了一眼張明鑑,大聲宣佈,「無論多少次斬首,都歸結為一次,張明鑑,如此判你,你可心服。」

    「大人非要殺張某,張某也沒辦法,但張某現在卻已經痛改前非,做了紅巾軍的滁州總管,你要殺了張某,未免有同室操戈之嫌。」張明鑑明知道在劫難逃,卻依舊不甘心,低著頭,大聲抗辯。

    「本官才不管你做了什麼總管。」參軍羅本憋了一肚子火氣,說出的話不管不顧,「罪行就是罪行,你投靠了誰也洗不乾淨,即便有人賜了你免死金牌,只要你罪行屬實,本官依舊要為揚州父老討還個公道,本官自從追隨我家大總管那一天起,就聽我家大總管不止一次說過,他恨得不是蒙古人,而是恨蒙古人的所做所為,恨得是蒙古人拿大夥不當人看,你既然做得連蒙古人都不如,本官今天要是放過了你,豈不是為虎作倀,,來人,推出去,斬了,首級掛起來示眾。」

    張明鑑還想再分辨幾句,卻被對方那一句,「恨得不是蒙古人,而是蒙古的所做所為。」說得無言以對,踉蹌著被拖出了審判場外,越走越遠,猛然間,覺得自己大腿根兒處一緊,有股熱乎乎的東西,嘩啦啦淌了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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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1:3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三十九章 歧途

    沒想到自己這輩子還有機會能看到仇人授首,揚州城的百姓一個個激動得情難自抑。沒等張明鑑被押到刑場,就紛紛大聲哭喊了起來,「老天爺,您這回可真的開眼了啊」

    「孩子他爹,你在天之靈睜開眼看看吧,淮安軍把仇給咱們報了!」

    「羅老爺,您將來一定平步青雲,公侯萬代…」

    「朱佛爺,小的這輩子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啊」.

    「朱總管,朱總管,您除惡務盡,趕緊把青軍那些王八蛋全砍了吧…」

    如是種種,不一而足。

    特別是那十三名被挑選出來做陪審人的宿老,等同於親手將頭號大仇人送下了地獄。 一個個覺得揚眉吐氣,精神抖擻。連看向彼此之間的目光,都跟著溫暖了幾分。

    不多時,遠處傳來一聲炮響,殺人惡魔張明鑑身首異處。腦袋被繩子拴住,高高地掛上了旗杆。

    剎那間,人群就徹底沸騰了。男女老幼手舞足蹈,在廢墟上笑一會兒,哭一會兒,讓遠處的運河都為之嗚咽。

    「帶同案犯余大瑞…」主審官羅本也受到了周圍眾人情緒的感染,先用官袍袖子悄悄抹了幾下眼睛,然後將驚堂木用力一拍,氣勢洶洶地喊道,「來人,帶同案犯余大瑞…」

    「帶同案犯余大瑞,帶同案犯余大瑞,帶同案犯余大瑞…」眾衙役這輩子,都沒如此為自己的職業而自豪過。一個個昂首挺胸,將水火棍敲得震天響亮。

    那千夫長余大瑞,倒是個光棍兒漢子。自知此番在劫難逃,也不諉過於人。再度上了堂後,非常痛快的把自己該承擔的罪責都承擔了下來。然後經過陪審人一致通過,認定了他帶隊殺人和搶劫兩項重罪,判處斬首之刑。交由淮安軍的士兵押出場外,與張明鑑一起做了刀下之鬼。

    隨後陸續被押上審判場的,都是張明鑑在青軍中的嫡系爪牙。按照官職高低和當日參與殺人搶劫的程度,分別判處了斬首和絞首兩類極刑。

    那些青軍將領甭看在禍害老百姓時一個個窮凶極惡,到了此刻,能像千夫長余大瑞那樣保持鎮定的卻是鳳毛麟角。大部分沒等審判結束,就尿了褲子,癱軟在地上死活不肯起來。還有幾個特別不要臉的,乾脆躺在尿窩裡來回打滾兒,一邊滾,還一邊放聲大哭道:「小人是奉命行事啊…小人真的是奉命行事啊…青天大老爺,青天大老爺您高抬貴手放過小人這次,小的願意為朱總管帳前一卒,誓死報答朱總管的恩情…」

    「青天大老爺,請看在小人還有些武藝的份上,放過小人這一次。小人這輩子都願意做牛做馬,報答您老的恩情…」

    「冤枉啊,小的冤枉,不是小的生來凶殘,是張明鑑,是張明鑑逼著小的做的啊…」

    「冤枉啊,冤枉啊。小的那天沒殺人,沒殺人。他們認錯了,認錯了。冤枉了小的…」

    「推出去,速速斬了…」參軍羅本氣得用力拍了幾下驚堂木,大聲斷喝,「我淮安軍乃仁義之師,豈容得下你們這種禍害百姓的無膽鼠輩?…斬了,把腦袋掛起來,讓他們跟張明鑑一起做伴兒去!」

    「殺了他,殺了他,讓他跟張明鑑一起下十八層地獄…」

    「殺,殺了他算便宜的。」

    「還有臉在這裡哭?你們都冤枉,揚州城是誰毀的?」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一個都別放過…」

    眾陪審也都恨得牙齒癢癢,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給凶手一條活路。很快,二十餘顆人頭就被砍了下來,跟張明鑑的首級掛在了同一根旗杆上,鮮血淋漓。

    百姓們看得心裡痛快,含著淚,大聲稱頌淮安軍和朱八十一的仁德。「軍爺們,您們個個都長命百歲,福壽雙全…」

    「朱佛爺,您是我們全家的恩人。小的以後初一十五,一定會焚香禮拜,讓佛祖保佑您早日登基做皇上。」

    「朱佛爺大慈大悲,一定能做皇上,救萬民於水火…」

    一遍又一遍,無止無休。

    眾淮安軍將士聽了,當然是將胸脯挺得更高,腰桿拔得更直。一些友軍將士聽了,心裡卻多少有些五味陳雜。特別是郭子興麾下的部曲,因為主帥本人不願意得罪劉福通,提前離開了。如今做了好事,卻連名字都不得張揚。只能一邊看著淮安將士接受百姓的崇拜,一邊酸酸地嘀咕道:「不過是殺一群俘虜麼,有什麼好得意的?」

    「可不是麼,早就該一刀殺了。費了那麼大力氣押到揚州來殺,殺給誰看呢?」

    「這朱總管也真是個狠人,這一口氣砍下來,恐怕青軍上下留不了幾個了。他可真下得了手…」

    下不了手,還留著這幫禍害啊?沒聽人家羅參軍說麼,淮安軍是仁義之師。絕不會收留這些虎狼之輩…」

    「行了,別瞎吵嚷了。當心被人聽見…」濠州軍千夫長吳國楨越聽心裡頭越亂,沉著臉喊了一聲,喝止了周圍弟兄的議論。

    然而,一轉眼,他卻又側過頭去,小聲跟朱重八嘀咕道,「八哥,這朱重九也忒會收買人心了…幾十顆腦袋,就換了全揚州六十萬百姓的擁戴。從今天往後,恐怕大夥天天都只有一碗稀飯喝,也要跟著他一路走到底…」

    「可不是麼?」副千戶鄧愈也湊上前,小聲議論,「特別是讓揚州人自己來當陪審這一手,簡直是絕了。無論判輕了還是判重了,都是揚州那幾個陪審的事情。與咱們朱大總管沒任何關係。可老百姓最後唸好,卻還是要念在朱大總管身上…」

    「那當然…要不說這朱總管厲害呢,短短一年多光景,打下這麼大片基業來,沒點兒過人的本事怎麼行?」吳國楨撇了下嘴,繼續笑著嘀咕。

    「八哥,你說將來咱們要是有了自己的地盤兒,能不能也學學這一手?」鄧愈又是佩服,又是嫉妒,悄悄地跟朱重八提議。

    先後與淮安軍、蒙城軍並肩打了幾場硬仗,他們兄弟如今眼界也開闊了不少。再也無法滿足繼續像從前一樣,跟在郭子興身後,躲於濠州城那巴掌大的地方關著門兒稱山大王。他們也希望,自己能有一天,像淮安將士這般受萬眾矚目。像淮安將士一樣,被老百姓們視作恩人,視作仁義之師,視作萬家生佛。

    然而,朱重八的反應,卻出人意料地冷淡。輕輕搖了搖頭,笑著說道,「這招好是好,卻未必能長久。你們當那些宿老做了主審,就永遠會懷著公心麼?這次是被張明鑑殺得狠了,所以他們才能夠同仇敵愾。 換了其他案犯,他們怎麼可能不玩出花樣來?只要有人出得起錢,或者跟他們原本就在暗中勾勾搭搭。他們在審問時,能不給主審官出難題麼?一旦他們認定了某人人沒罪,而主審官那裡偏偏證據確鑿的話,最後到底該聽誰的?枉縱了犯人,將置法度於何處?而依法嚴判的話,幾個宿老都是當地的地頭蛇,鼓噪起來,地方官員就會民心盡失。以後幹什麼都無法放開手腳!」

    「這」鄧愈、湯和、吳國楨等人無法看得像朱重八同樣深刻,愣了愣,半晌無語。

    知道大夥可能無法理解自己,朱重八看了看他們,又低聲補充,「有些事情,效果不能只看一時。這朱總管甭看得了眼下聲望,卻也給將來埋下了無數禍患。包括這張明鑑,如果不殺掉的話,未必不能成為其麾下一員虎將。還有,那在蒙元做官的將領,有幾個手上沒欠過血債的?他今天殺了張明鑑,往後再跟他交手,那些人明知道沒有活路,還能不跟他死戰到底?還有,他以前能放過那麼多蒙古官老爺,怎麼偏偏對張明鑑就如此嚴苛?這些把柄要是被有心人借題發揮,不都是大麻煩麼?」

    「嘖,倒是…」鄧愈拍了拍自己的腦袋,重重點頭。原本他只覺得張明鑑罪有應得,卻沒想過張明鑑到底是蒙古人還是漢人。此刻從血脈親疏角度看,朱八十一明顯是對自己人嚴苛,對外人反倒寬容至極。

    而眼下各地的紅巾軍,打的卻都是驅逐蒙元,恢復漢家江山的旗號。包括淮安軍自己,很大程度上,都利用了老百姓不願意繼續做四等奴隸,要將異族驅逐回漠北的渴望。然而朱八十一厚待蒙古、色目和其他各族俘虜,卻唯獨對張明鑑處以極刑,未免與潮流有些相悖。雖然眼下大夥的目光都被淮安軍所取得的成就吸引,沒人去雞蛋裡挑骨頭。可萬一哪天誰拿這件事做文章,朱八十一可是要成為天下漢人豪傑一起鄙夷的對象了,渾身長滿嘴巴都說不清楚。

    「可是,可是」湯和顯然比鄧愈、吳國楨二人想得更多些,啞著嗓子,喃喃地說道,「可他分明沒那個意思。揚州百姓被禍害的如此淒慘,要是他不出面給百姓們討還公道的話,甭說百姓們會失望,即便你我,恐怕,恐怕也覺得他沒擔當…」

    「這就是取捨…」朱重八嘆了口氣,繼續小聲說道,「朱總管的胸懷氣度,我也非常佩服。但無論取天下,還是坐天下,恐怕都不能憑著一顆拳拳之心。很多時候,都少不了要平衡,要取捨,要為了今後而委屈眼前。唉,不說了,你我兄弟人微言輕,走一步看一步吧…」

    「那可不行?」湯和一聽,就著急起來。扯著朱重八的絆甲絲絛,低聲求肯,「八哥,你得想想辦法,幫朱總管一把。他對百姓好,對咱們兄弟也不錯。老實說,跟著他打仗這兩個月,是我這輩子最舒心的時候。八哥,你就是為了咱們兄弟,也得想辦法幫他堵住窟窿…」

    「我哪有那本事…」朱重八一邊笑,一邊搖頭,「我要有那本事,就不只是個小小千夫長了。況且一人一個想法,我現在說話,朱總管肯定不會聽的。弄不好,反而得罪了他,壞了兩家的交情。」

    「那,那怎麼辦?」此刻的湯和,遠沒成長為後世歷史上那名一代智將,拉著朱重八的絆甲絲絛,死活不想鬆手。

    朱重八被他逼得沒辦法,沉吟了片刻,低聲回應,「勸他,肯定是勸不得的。但看在他一心為了百姓的份上,咱們兄弟可以多幫他做一些事情…」

    「做什麼,你說吧,八哥,我們幾個聽你的…」

    「對,八哥,我們都聽你的…」鄧愈和吳氏兄弟抱了下拳,齊聲承諾。

    「過江!」朱重八用力一揮拳頭,低聲說道。「現在朱總管忙著處置青軍那些罪犯,沒功夫論功行賞。但等他騰出手來,絕對不會忘了咱們兄弟。到那時,咱們兄弟就替郭總管討個人情,過江去給濠州軍拓展地盤。第一,可以讓咱們郭總管不再夾在幾大勢力中間,有志難申。第二,一旦咱們兄弟殺過江去,肯定比張士誠、王克柔這些窩囊廢強。只要能把南面的元軍死死拖住,朱總管就會少一些麻煩,即便今後跟劉福通交惡,淮安軍也不至於三面受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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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寬恕

    渡江,給濠州軍開闢一片新地盤,護住淮安軍的南面,以免將來朱總管四面受敵,無論怎麼看,朱重八都做得仁至義盡,然而,湯和卻總覺得這裡邊有很多不對勁兒的地方,但具體不對勁兒在哪兒,他又偏偏說不出來,就好像隔著一層紗,看什麼都是都模模糊糊,似是而非,特別是朱重八那張帥氣的面孔,忽然就變得陌生了起來,陌生得讓他幾乎無法相信,面前站著的就是自己的八哥,當年曾經一同放過牛的好兄弟。

    「他現在是木秀於林。」朱重八顯然也知道自己的話有些難以服人,想了想,繼續低聲補充,「換了你我坐在劉福通的那個位置上,手下有人地盤比我還大,心裡也不會太舒服,更何況他又一而再,再而三地不給劉福通面子,從今往後,劉福通不帶兵來打他,已經算是有心胸了,絕對不會再給他任何扶持,而蒙古朝廷的能戰之兵,大都來自北方,只要喘過一口氣來,肯定要大肆反撲。」

    「原先劉福通是大夥的盟主,朝廷的目標理所當然先對著劉福通,可現在,朱總管把運河最富庶的一段兒全給佔了,保不齊朝廷的首選目標就是他,那淮安軍的戰術和戰鬥力,大夥也都見識到了,就憑你我手中這兩千多人,即便再加上整個濠州老營的弟兄,恐怕都幫不上忙,倒不如先去南方,保證朱總管無後顧之憂,並且還能源源不斷地給他提供糧草。」

    這番話,說得倒很是實在,由於大量地採用了火器,淮安軍的戰術和以往已經大不相同,外邊新來的力量,很難融入到這個體系之內,更甭提能幫上什麼忙了。

    所以湯和等人聽了後,也只能無奈地點頭,正遺憾間,又聽到審判場內傳來一陣聲嘶力竭的哭喊,抬頭看去,只見淮安軍士兵押著一批剛剛判了死刑的俘虜,正準備帶出去處斬,而那些俘虜當中,有許多人都覺得自己冤枉,雙腿在地上拖著不肯移動,嘴裡還不停地哀告,「饒命啊,青天大老爺,饒命啊,小人以後不敢了,小人真的不敢了。」

    「早知現在,何必當初。」湯和輕輕撇了下嘴,小聲嘀咕,對於這些殺人放火的惡棍,他心裡生不出任何同情。

    「該殺的都殺差不多了,接下來就有好戲看嘍。」朱重八的視角和別人總是不一樣,嘆了口氣,也用極低的聲音預告。

    果然,接下來被押入審判場內的十幾人,都是亂軍中地位較低的小校,最高不過是個副百戶,還有幾個連牌子頭都不是,僅僅因為被同夥攀扯出來,當夜曾經殺過人,所以被一併押入場內公審。

    「冤枉啊,小人冤枉,小人當然喝醉了酒,一直在睡覺,小人真的什麼都沒幹!」

    「冤枉,那閻老二跟小人有仇,所以他才故意咬出了小人,想拉著小人這條命給他墊背。」

    「冤枉」

    無論官職高低,眾數俘虜表現基本上都差多,逮到機會,就大聲喊冤,將自己當日所犯下的罪過,矢口否認。

    但是其中也有幾個良心發現了的,無論被問到什麼事情,都如實相告,只求以死贖罪,結果幾輪審問下來,凡是大聲喊冤抵賴的,都被陪審的宿老們一致贊同判處了斬刑,倒是那幾個認罪態度好,一心求死的,只有一個因為情節嚴重,證據確鑿,被判處了絞刑,其他則只判了個終生勞役。

    眾陪審的宿老們,非但大發慈悲,以證據不足為名,接連否決了好幾個人的有死罪指控,並且大著膽子,替凶手們求起了情來,「當時城裡那麼亂,想必他們也是受了別人的蠱惑,一時迷失了本心,今天殺了張明鑑和他的嫡系爪牙,已經足夠安慰枉死者,已經死去的人不能復生,大人今天殺再多的人,揚州城也不是原來的揚州了,還不如開恩饒過這些小魚小蝦,讓他們戴罪立功,替揚州百姓,報答朱總管的恩德。」

    「是啊,已經殺了快一百人了,足夠了,足夠了。」旁觀的人群中,也有些曾經的大戶,仗著膽子建議,「再殺下去,怕是有損天和。」

    「是啊,是啊,饒過他們的小命不打緊,可不敢讓朱佛爺背上嗜殺之名。」一些讀書人和一些閒漢,也跟著大聲幫腔。

    眾揚州百姓原本巴不得俘虜個個都被千刀萬剮,可親眼看到數十枚腦袋掛到了高桿上,心中的恨意早就消失得乾乾淨淨,取而代之的,則是小老百姓們發自骨頭裡的慈悲情懷,不願意再看到更多的性命在自己眼前消失,更不願意因為殺孽過重,折損了大恩人朱八十一的福澤。

    鄧愈在旁邊看得暗暗納罕,側過頭,衝著朱重八問道,「八哥,你怎麼知道會是這樣,這,不可能是朱總管預料當中的事情吧。」

    「當然不是大總管所預料。」朱重八笑笑臉,撇著嘴說道,「他只是覺得,讓揚州人自己來審問亂兵,能最大地給當地人一個公道,卻不知道,這人心最是難測,當地的官員,怎麼可能審得好當地的案子,先前張明鑑等人作惡太甚,誰也不好公開寬縱了他們,可這些小魚小蝦,有哪個不是揚州附近的人家的子侄,再遠,也跑不出揚州路去,平素族中長輩跟城裡的大戶們,就有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牽扯,這次讓揚州宿老們來斷他們生死,怎麼可能不留他們一命。」

    「可,可他們那天晚上殺起人來,卻沒唸絲毫舊情。」鄧愈聽得滿頭霧水,一雙小眼睛裡全都是星星。

    「當日他們只能算隨大流。」朱重八嘆了口氣,繼續低聲補充,「形勢那麼亂,想念舊情也不可能,而今天,幾個宿老卻不可能不考慮他們背後的家族,網開一面,日後才好去收人情,弄不好,陪審人名單剛一確定之時,雙方早就已經開始暗中勾搭了,多少錢多少糧食換一條命,早就有了明碼標價。」

    「這,這怎麼可能,。」不僅鄧愈,湯和、吳氏兄弟的額頭也是汗津津的,滿臉難以置信。

    然而甭管他們信不信,接下來的審問中,宿老們越來越膽大,越來越頻繁地行使了否決權,讓大部分被俘虜的亂兵,都逃過了死劫,只有少數幾個,被圍觀百姓當場認出來的,罪行無可抵賴,才被判處了極刑,但是也多以絞刑為主,保住了一具囫圇個屍體。

    而那些被押上審判場的亂兵,也越來越乖覺,發現老實認罪就有很大希望免死,而越是百般抵賴越在劫難逃之後,個個都變得敢作敢當,所有指控,都毫不反抗地予以承認,並且痛哭流涕,願意以命贖罪。

    如此一來,審判的速度大大地加快,幾乎成批的亂兵被押上去,然後成批地被寬恕,逃離生天,雖然當中絕大多數,都要在軍隊或者地方上服一輩子苦役,但比起先前那些被斬首示眾的同夥來,結果無異於天上地下。

    包括一些契丹、蒙古和色目士卒,也被陪審人本著欲蓋彌彰的心思,大多數都給放了一條生路,讓這些人在稀里糊塗地逃過了一劫後,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個個跪在地上,朝四下叩頭,拜謝揚州百姓的不殺之恩。

    那些百姓們哪裡知道陪審宿老們所玩的貓膩,反倒紅著眼睛,連連擺手,「人都是親生父母養的,這次放過你,不指望你們的報答,只盼著你們以後知道好歹,切莫逮到機會再去投了朝廷,把刀砍到我等頭上來。」

    「一定,一定,父老們的再造之恩,我等,我等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眾色目、蒙古和契丹將士流著淚,連聲答應,然後在心中默默盤算,該如何聯繫上自己遠處的親朋,讓他們帶著錢財來找淮安軍贖人,讓自己早日脫離苦海。

    至於脫離苦海之後,是從此放下兵器,踏踏實實做一個小老百姓,還是繼續助紂為虐,則是今後才要考慮到的事情了,反正將來只要別再對上淮安軍,就基本上不用擔心各自的性命和前程。

    「來人,把光明右使范書僮帶上來。」看看天色已晚,主審官羅本用力一拍驚堂木,啞著嗓子命令。

    武將和兵卒都處理的差不多了,接下來對被俘文職官員的處理,才是個大難題,這些傢伙肯定都沒親自動手去殺人放火,可坐地分贓,給張明鑑出謀劃策的事情,也都沒少幹,特別是這個范書僮,直到被俘虜之前的那一刻,還緊緊地追隨在張明鑑身側,彷彿二人是多少年的老交情般,不離不棄。

    「冤枉啊。」人還沒等押進審判場,范書僮已經大聲叫嚷了起來,「小人一直在蹲監獄,一直在蹲監獄,根本不知道揚州城之前發生了什麼,至於後來,張明鑑救了小人一命,小人當然要全力報恩,無論他是人還是只禽獸,小人都沒得選,只能認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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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一章 糊塗官 糊塗案 (上)

    「你倒是忠心?」審了一天案子,參軍羅本精疲力竭,聽范書僮如此無賴,立刻火冒三丈。「來人,給我拖下去,先打三十板子…」

    「是…」衙役們如狼似虎地撲上前,按到范書僮,扒下褲子,就是一頓狠揍。不一會兒,就將疑犯打得皮開肉綻,鬼哭狼嚎。

    然而打得場面雖然慘烈,范書僮卻沒有被活活打死。不一會兒,三十板子挨完了,又被衙役們架了起來。

    「青天大老爺…」他雙手扶地,哭鼻子抹淚兒。「范某自打做了教徒起,就沒當自己還能平安活到老。可如果死在您的刀下,范某即便做了鬼,也要喊一聲冤枉。范某之所以死心塌地輔佐張明鑑,是覺得他本領高強,拉到紅巾這邊來,總好過繼續跟著蒙元朝廷干,繼續助紂為虐。至於他做下的那些惡行,范某根本沒參與。以范某當時的身份,想阻止,也肯定阻止不了…」

    「那你到底阻止沒有?哪怕是替揚州父老求一句情也算上?」參軍羅本一拍驚堂木,大聲質問。

    「沒,當時沒敢…」光明右使范書僮抹了把眼淚,低著頭承認。「當時如果小人阻止了,也許就被他一刀砍了。然後他就斷了投奔紅巾的退路,要麼立刻去廬州追趕帖木兒不花叔侄,要麼直接渡過江去,禍害南面的百姓…」

    「這麼說,你還救了江南幾百萬人了?」參軍羅本鼻子都快氣歪了,揚起驚堂木,就準備再叫人將范書僮按倒痛打。

    范書僮被嚇了一哆嗦,趕緊擺著手,大聲哭喊,「不敢,不敢,小人不敢居功啊。小人只是說,小人當時人微言輕,勸也起不到任何作用啊。還不如留著一條命,待將來努力把張明鑑往正道上引,讓他也起兵抗元,驅逐韃虜。小的,小的見識淺薄,只懂這些啊。小的若是早聽到朱總管的教誨,只恨那蒙古人做下的惡事,而不是針對蒙古人。小的,小的說啥也不會打把張明鑑拉進紅巾軍的主意啊…」

    一番胡攪蠻纏下來,還真叫羅本拿他沒辦法。事實上,紅巾軍上下所有人,包括羅本在內,如果按照後世的標準,此刻都是狂熱的民族主義者。只想著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只想著把蒙古人驅逐出中原,光復漢家山河。至於驅逐了蒙古人之後,漢人自己殺自己人算不算罪,還真沒來得及仔細琢磨。

    「子曰,不教而誅,則刑繁而邪不勝;教而不誅,則奸民不懲…」范書僮早年間行走江湖,憑得就是一張好嘴。此刻見羅本被自己給繞了進去,立刻重重磕了個頭,大聲補充,「小人之罪,罪在不能明辨是非。至於殘害無辜,那是絕對不敢的。小人原先不懂,所以犯下了天大的錯誤。可小人罪出無心,若是連個悔改的機會都沒有的話,小人就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啊…」

    一邊哭,他還一邊拿眼神偷偷四下張望,發現周圍人的目光裡,都沒太多恨意,又繼續大著膽子補充道,「如果大人非要小人死的話,請給小人一把刀,讓小人殺過江去,死在韃子手裡。小人這輩子矢志驅逐韃虜,哪怕是被萬箭穿身,也總好過死在自己人刀下。嗚嗚,嗚嗚,嗚嗚」

    說罷,一陣悲從心來,趴在地上,放聲嚎啕。

    參軍羅本原來就對是否處死他非常猶豫。此刻聽了他「寧願死在韃虜之手」的志向,心裡也湧起一陣難過。嘆了口氣,硬著頭皮說道,「大錯已成,你哭也晚了。來人,把他先扶到一旁去,聽候宣判。」

    然後,又將目光轉向眾陪審宿老,大聲說道,「范書僮身為張明鑑幕僚,對其惡行卻不加以阻止。事後還千方百計想讓他逃脫懲罰。所以本官以為,他犯有兩條大罪,第一,為虎作倀,縱容亂兵殺人放火。第二,包庇張明鑑,試圖替他洗脫罪行。諸位長者以為如何?」

    「不成立…」話音未落,有個姓吳的宿老立刻站起來,義憤填膺地說道,「青天大老爺,按道理,您給咱們揚州百姓出氣,咱們理應幫您說話。但咱們這些人,卻不能看著您老斷錯了案子,損害了朱總管的名頭。那姓范的雖然是非不分,跟著張明鑑一條道走到黑。但是他的確算不得瀆職。張明鑑把他從大獄裡撈出來,就是為了利用他。他當日無論說不說話,結果都是一個樣…」

    「是啊,大人,受人滴水之恩,當湧泉以報。張明鑑救了他的命,他理所當然想盡辦法替張明鑑脫罪。這是人之常情。如果大人您因為他始終對張明鑑不離不棄,就要治他的罪。那豈不是告訴天下人,忠心侍主就是一項罪名?那以後,誰還敢盡心為朱總管做事?哪個店家還敢雇夥計,哪個官員還敢請師爺?大夥看到主公有難,全都撒腿跑了算。反正留下來,就是錯的。何必給自己找麻煩?…」另外一個姓劉的老漢,也站起來,氣鼓鼓地說道。

    「是啊,大人,自古以來,兩國交兵,還只殺國主,不害忠良呢。咱們淮安軍乃仁義之師,不能干糊塗事兒…」

    「可不是麼?姓范的雖然做事糊塗,可是個忠義之人。殺了他,實在有損咱們淮安軍的威名…」

    「是啊,自古忠臣孝子,人人敬之。大人如果想殺他,可以說,為了成全他的忠義之名,才送他去九泉之下,與張明鑑那惡賊相伴。卻不可隨便給他安一個什麼瀆職之類的罪責…」

    一幫宿老以前家境不錯,都讀過許多書,引經據典,把參軍羅本說得啞口無言。包括圍觀的百姓們,大多數人也覺得范書僮這事兒有點糾纏不清,紛紛側過頭去,交頭接耳,「按吳老說,這姓范的倒成了好人了?我怎麼聽著好生彆扭呢…」

    「好人倒不至於,但罪不至死吧…」旁邊的人搖搖頭,皺著眉接茬,「畢竟張明鑑救過他的命,怎麼著,他也得報答人家。如果他當初把張明鑑給賣了,我看羅老爺才更該殺了他…」

    「是啊…他就好比張明鑑僱傭的大夥計。東家錯得再厲害,也輪不到他來出賣啊…」周圍的百姓,也跟著輕輕搖頭。

    揚州城位於長江與運河的交匯處,南北貨物都在此彙集,然後由水路發往全國。因此揚州百姓多以經商或者製造各種靈巧之物為生,信奉的是一種古典的商業文化,講究的是商人之間信譽和夥計對僱主的絕對忠誠。故而在他們當中絕大多數人看來,光明右使范書僮替張明鑑聯繫劉福通,努力幫後者逃過懲罰的行為,雖然可惡,但同時也極為可敬。畢竟作為曾經的東家和作坊主,誰也不希望自己遇到麻煩時,手下的夥計和學徒們紛紛落井下石,哪個都不肯留下來跟自己患難與共。

    全體揚州人的判斷,在這一刻居然是出奇的一致。幾個宿老暫且放棄了彼此之間的恩怨,七嘴八舌地替范書僮辯解。底下的百姓雖然無法讓自己的聲音被主審官聽見,可一個個目光裡,卻分明地表達出了自己的態度。就連臨時招募起來的那些衙役,也都偷偷地拿目光互相打招呼,準備萬一主審大人惱羞成怒,準備再狠狠教訓范書僮一頓的話,就一起手下留情,無論如何不會將此人活活打死於自己的杖下。

    主審官羅本幾曾見過如此陣仗?無奈之下,只好尊重了宿老們的選擇,將自己提出來的兩項罪名逐個否定掉。然後仗著自己這一天擔任主審官積累起來的威信,重新給范書僮定了一個「行事糊塗狂悖,在朱總管面前失禮」的輕罪。眾陪審宿老雖然還想否決,但考慮到要給朱八十一留面子,也勉強讓其通過了。

    如此一來,范書僮只需要在廢墟中搬三個月磚頭,就可以繼續去打著光明右使的旗號去招搖撞騙了。把旁觀的湯和等人氣得火冒三丈,朝地上吐了個吐沫,小聲嘀咕道:「這幫老糊塗蛋,給根汗毛就敢當旗杆豎…那范書僮哪裡是什麼忠義之輩?他要是真忠義的話,就早該主動求死了,何必大呼小叫說自己冤枉?分明是投機不成,折光了老本兒。最後反而被這幫糊塗蛋當成了寶貝,白白落了個好名聲…」

    「那幫老傢伙根本不是糊塗,而是怕得罪了明教,招來劉福通的報復…」朱重八的目光冰冷,撇著嘴說道。「蒙古人那邊,對於紅巾軍佔領過的地方,向來是當作敵國領土對待。所以那幫宿老不必考慮去討好蒙古人,討好了也沒什麼用…萬一朝廷的兵馬打回來,該屠城還是要屠城。可劉福通就不一樣了,畢竟是天下紅巾的總統領。萬一他們今兒個判了范書僮有罪,而哪天劉福通再打過來,朱總管力有不支,他們豈不是要給劉福通一個交代?於是乎,乾脆,從一開始就不得罪。反正他們吃定了朱總管大人大量,不會為這點兒小事跟他們計較…」

    「原來還藏著這道貓膩兒…」湯和恍然大悟,氣得咬牙切齒。朱重八卻好像兩隻眼睛能看穿一切般,又笑了笑,低聲說道,「你看著吧,將來這種糊塗事情還多著呢。咱們這位朱大總管啊,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這麼多新主意。用來造那些神兵利器,絕對是一等一。用來治國治家,早晚非出大漏子不可…」

    「這兒,八哥,你這話從何而來?」湯和心中對朱八十一極為推崇,立刻皺著眉頭追問。

    「嘿嘿…」朱重八笑了笑,滿臉神秘,「你不信?不信咱們走著瞧好了?沒聽說過麼,這聖人和瘋子,很多時候,其實只有半步的差別?」

    「瘋子?」這一回,可又不止是湯和一個人不懂了。鄧愈,吳氏兄弟,都紛紛轉過臉來,眉頭緊鎖。朱重八卻不跟大夥解釋,笑了笑,將目光再度轉向審判場,「不閒扯了。看姓吳的審案。讓人驚詫的事情還在後邊呢…」

    「什麼事情?」湯和,鄧愈,還有吳氏兄弟等人紛紛抬起頭,再度關注審判場裡的動靜。只見又一名原揚州城的文官被押了進來,接受主審羅本的訊問。

    那名官員姓劉,名文才,原本是個正六品推官,掌管整個揚州路的推勾獄訟之事。平素吃完了原告吃被告,撈了無數好處。揚州城被毀於大火之後,他帶著家眷和奴僕,跟張明鑑一道跑路。結果一連串的敗仗吃下來,家眷走散,不義之財丟光,自己也做了淮安軍的俘虜,落個雞飛蛋打,一無所有。

    「冤枉啊…」參軍羅本剛剛問清楚了案犯的姓名,還沒等開始問揚州被毀當日此人的所作所為。圍觀的百姓當中,已經響起了一片喊冤之聲。緊跟著,七八個蓬首垢面的男女一起衝進場內,跪在地上,七嘴八舌地喊道,「青天大老爺,您可千萬給小人做主啊。這劉扒皮,可把草民給害慘了…」

    「怎麼回事兒,你們先停下,一個接一個說…」參軍羅本沒想到還有這麼一出,用驚堂木輕輕磕打了一下桌案,低聲吩咐。

    「我先…」「我先…」「我先喊冤的,我先…」幾個含冤者立刻爭搶了起來,誰也不肯居於人後。

    參軍羅本無奈,只好又用驚堂木拍了下桌案,大聲命令,「別爭,一個一個來,那位阿婆,您年紀大,您先…」

    「青天大老爺啊,冤枉啊…」年紀大的告狀老婦立刻哭了起來,趴在地上,大聲控訴,「我兒子是給鹽商劉老爺行船的,說好了一年給六吊工錢,管一身衣服,兩雙布鞋。結果去年年底,劉老爺卻以水路不通,生意難做為名,只一吊銅錢把他給打發了。我兒子不服,就跟他家的管事起了爭執,他家的管事和家將就將我那苦命的兒,我那苦命的兒,先給打了一頓,然後推入了運河當中,活活淹死了…」

    「你,你不要血口噴人…」陪審人當中,姓劉的宿老立刻跳起來,大聲反駁。「你兒子分明是賭輸了錢,不敢回家,跳河而死的。怎麼能賴到我家管事身上?你也不拿著棉花去紡一紡,這揚州城裡城外,誰不知道,我劉家待下人最為仁厚?…」

    「仁厚?狗屁…」老婦人一邊哭,一邊破口大罵。「我兒子從來不賭,怎麼會輸光了工錢?大人啊,您可替老婆子做主,老婆子當日去江都縣衙告狀,那邊原本將狀子都接下了。後來這劉推官派手下人拿著他的名帖去了一趟衙門,我那苦命的兒子就算白死了。整個揚州城,誰也不肯再管這事兒…讓我一個老婆子孤苦伶仃,有冤無處申,嗚嗚,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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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2:11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二章 糊塗官 糊塗案(下)

    「你,你,你血口噴人」姓劉的宿老氣得直打哆嗦,指著地上的老婦,大聲向羅本抗辯,「大人,她就是一個瘋婆子,兒子跳河死了,想從老夫家訛一筆養老錢,老夫當時雖然家大業大,可支出也得有個由頭,絕不敢開這個口子,萬一其他刁民紛紛效仿」

    「啪。」參軍羅本重重地一拍驚堂木,將劉姓宿老的話頭打斷,「夠了,本官讓你說話了麼,你是陪審,不是主審官,還沒輪到你替本官斷案。」

    劉姓宿老先前和其他幾個陪審接連駁了羅本幾十回,都沒有被羅本為難,因此心裡就有了些輕慢之意,覺得淮安軍不過如此,雖然驍勇了些,但今後治理地方依舊離不了自己這幫人,卻沒想到羅本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說翻臉立刻翻臉,震驚之餘,立刻意識到官和民之間的巨大鴻溝,趕緊做了個長揖,臊眉搭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劉推官,她告得可否屬實。」參軍羅本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後把目光轉向案犯,「你為什麼要阻止江都縣接這位阿婆的案子,是不是有人許了你什麼好處。」

    「冤枉。」劉推官聞聽,也立刻跪在了地上,大聲地叫起了屈來,「小人不過是一介推官,平素根本沒有實權,哪敢幹涉江都縣如何斷案,小人」

    「你胡說。」眾告狀的百姓異口同聲地駁斥,「整個揚州城,誰不知道你劉扒皮專門吃案子發財,小案子不給你送錢,就被你辦成砍頭的大案,真正的江洋大盜落在官府手裡,只要你收足了好處,一樣能從己監獄裡放出來,繼續四處殺人放火。」

    「你們這些刁民才胡說。」劉推官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本官,我當年好歹也是正六品,怎麼會管具體問案這等瑣事,本官」

    「住口。」參軍羅本聽他一口一個本官,心情煩躁,用力拍了一下驚堂木,大聲質問,「別繞圈子,說具體的,這位阿婆告狀時,你到底朝沒朝縣衙遞過名帖。」

    「這?」劉推官原本還想抵賴,見羅本臉色不善,猶豫了一下,低聲回應,「當初,當初好像,好像的確遞過一個帖子,但,但說得不是具體審案之事,小人,小人只是覺得到了年根兒上了,肯定有許多刁民會和僱主起爭執,而揚州城的商舖工坊有數千座,年底又是收繳商稅的重要關口,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能鼓勵這種行為,否則,後果將非常難以預料。」

    「你」參軍羅本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跳起來,將劉推官一刀劈死,這明顯是一件官商勾結,荼毒百姓的案子,劉推官也肯定從中收了賄賂,但是,這廝居然有臉將藉口說得冠冕堂皇,好像不這樣做,就要天下大亂一般。

    正憤懣間,卻又聽見另外一名年青的百姓大聲哭訴道:「青天大老爺,您可別被姓劉的給糊弄了,他哪是為了揚州城的安寧,他只是為了給自己貪贓枉法找個藉口而已,小人當年也是買賣人家,做出的白瓷整個揚州都是頭一等,就是因為去年年底不小心捲進了一件冤枉官司,被這姓劉的一次又一次敲詐,最後連整個鋪面連同城外的一座瓷窯都歸了他,如果為的是讓大夥都過個安穩年,他為什麼不肯對小人網開一面啊,按道理,小人也是店東,小人每年也定時定點兒向官府繳納銀子。」

    「青天大老爺,他就是在撒謊。」其他幾個苦主也紛紛開口,大聲控訴劉推官的罪行,「上次糧商老錢家的奴僕在碼頭上打斷我大哥的腿,也是他出面給平的案子,結果我大哥的腿白斷了,還要倒賠給老錢家耽誤糧食裝船的錢。」

    「他看中了小人家的宅子,要出兩百貫錢買,小人的父親不肯,他就找了個慣偷,自己去投案,攀誣家父銷贓,我可憐的老父親,清清白白一輩子,就被這殺材活活給氣死了,嗚嗚,嗚嗚」

    「他想納小人的姐姐為妾,卻又不肯出彩禮錢,就勾結官府,硬說小人家跟明教有來往」

    眾苦主邊哭邊說,一樁樁,一件件,每一件都令人髮指。

    劉推官則不停地狡辯,把自己摘了個乾乾淨淨,陪審人當中,也有幾個宿老怒容滿面,隨時準備跳起來反駁,無奈摸不太清楚羅本羅大老爺的路數,唯恐惹對方突然發飆,只好暫且忍耐,等待合適的時機。

    主審官羅本越聽越氣憤,越聽越氣憤,右手的五根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下開開合合,他今天要審理的是張明鑑等人半個多前在揚州城內所犯下的罪行,與苦主們的控訴無關,然而如果不將劉文才繩之於法的話,又著實讓他覺得愧對主審官的位置,想來想去,乾脆把心一橫,大聲喝到,「行了,本官都已經聽清楚了,劉文才,你仰仗一身官皮欺壓良善,強取豪奪,逼死多條人命,本官今天要不治你一個謀財害命之罪,老天爺都會覺得本官沒長著眼睛,來人,將他給本官拖下去」

    「且慢。」眾宿老不敢再耽擱,紛紛站起來,大聲抗議,「大人,朱總管說過,今天要我等做陪審。」

    「是啊,羅大人,我們這些陪審還沒通過呢。」

    「羅大人,您不能出爾反爾。」

    雖然聲音裡明顯帶著哆嗦,眾人卻沒有一個落在後面,此案無關公義,而事關今後揚州城內的規矩,他們這些人過去都是有名望的士紳,而告狀的人,卻不過是一群大字不識的草民,如果給一群草民開了隨隨便便「攀誣」士紳的頭,那今後的事情豈還了得。

    「你們。」聽到眾陪審七嘴八舌的抗議聲,參軍羅本臉上的怒氣更濃,很顯然,這些宿老當中,不少人都跟劉文才有過勾搭,此刻打定了主意要包庇於他,然而,如果讓這些宿老們的圖謀得了逞,朱總管最近的所有佈置就都白做了,非但淮安軍要大失民心,冤死死的那些百姓們,如果泉下有靈的話,恐怕也難瞑目。

    猛然間,想起開審前,朱八十一的一些叮囑,參軍羅本咬著牙冷笑,「剛才苦主的哭訴中,牽扯到諸位之間很多人,按照我家朱總管的規矩,所有牽扯到的人,都必須迴避,現在,請劉老丈、吳老丈、任老仗、錢老丈、徐老丈退到一邊,把陪審的位置,讓給與本案無關的人。」

    「啊,哼。」被點到名字的五位宿老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怒氣衝衝地甩袖離席,見過糊塗官,卻沒見過像今天這般糊塗的,與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宋太祖爺定下的規矩,蒙古人雖然沒明著宣佈會遵從,事實上,官府做什麼事情離得開地方頭面人物的支持,而今天,姓羅的糊塗官,卻為了幾個大字不識的土包子,把揚州城的宿老得罪了一小半兒,他到底是給朱總管拉攏人心來了,還是替朱總管跟地方上結仇來了,。

    「請眾父老推舉五位,與本案無關的宿老頂替他們的位置。」參軍羅本也知道自己今天可能把事情給搞砸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站起身,朝周圍的百姓們拱了拱手,大聲說道,「請眾父老再推舉五個人,湊足了十三位陪審,才好給這姓劉的定罪。」

    人群嗡地一聲,潮水般向後退去,誰也不願意出這個頭,剛才被參軍羅本驅逐出陪審席的,除了原來的大鹽商,就是珠寶、糧食和大船東,甚至還有牙行的行主,換句後世的話說,這就是昔日揚州城內一群有活力的民間團體,如今雖然家產也被亂兵搶光燒盡了,可每個人身後,都擁有普通百姓難以相比的關係網,真的得罪了他們,大夥將來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請眾父老再推舉五個人上來,湊足了十三位陪審,天色晚了,咱們得抓緊。」見底下百姓遲遲不動,參軍羅本繼續和顏悅色地催促。

    人潮繼續後退,百姓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搖著頭嘆氣,他們的確想去替苦主討還公道,但他們卻承擔不起得罪的宿老們的後果,俗話說得好,官兵是水,而士紳是石頭,水勢洶洶,可以輕易吞沒石頭,可等水退之後,石頭卻依舊要留在原地,依舊壓著周圍的草木無法出頭,這道理,古今都一樣,老百姓不用教就懂。

    「我們兄弟來吧。」正當羅本感到為難之際,朱重八帶著湯和、鄧愈、吳氏兄弟,分開人群,大步走上,「我們兄弟都不是當地人,既在裡邊沒有利益糾葛,也不認識當事雙方。」

    「行。」參軍羅本終於盼到了救星,欣慰地點頭。

    「但是朱某有幾句話,不吐不快。」朱重八一邊繼續朝陪審席上走,一邊衝著所有揚州百姓喝道:「你們這群窩囊廢,朱總管給了你們報仇的機會,你們居然自己往後縮,你們的卵蛋呢,你們這十幾萬人中,到底還有沒有帶把的,凡事都指望別人,你們自己是干什麼吃的,一群殺肉吃的綿羊麼,活該被欺負一輩子。」

    眾百姓被罵的額頭冒汗,面紅耳赤,誰也不敢開口反駁,朱重八卻依舊不過癮,轉過頭,衝著陪審席上和剛剛離開陪審席的宿老繼續大罵,「還有你們,一個個人五人六的,裝得這叫好看,什麼鳥玩意啊,有本事,有本事揚州被焚的那天,跟亂兵拚命去啊,也不想想陪審的位置是怎麼坐上去的,居然給點顏色就開染坊,這的這麼有種,怎麼當初沒使到張明鑑頭上去呢,王八蛋,一個個都落魄得天天等著兩碗粥吊命了,還沒忘記欺負鄉鄰,你們讀得那些聖賢書,都讀到狗肚子去了,水能載舟也能覆舟懂不懂,一旦把老百姓逼得造了反,就憑你們這群臭魚爛蝦,誰能得到好果子吃,,你們也不是沒經歷過事情的人,那大火一燒起來,誰還認你錢多錢少,臉面夠不夠大,一樣是把萬貫家財燒個乾乾淨淨,一樣子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們誰能保證自己下次還能逃得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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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2:2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三章 神秘訪客
  
      這一通臭罵。可比剛才羅本那幾句不痛不癢的指責有效得多。眾宿老頓時就想起青軍作亂的那天。自家所遭受的劫難。一個個低下頭去。冷汗淋漓而下。
  
      剛才光顧著趁著淮安軍立足未穩。趕緊給揚州城的草民樹規矩了。卻忘記了。如今這刀把子。握在草民手裡。那參軍羅本還好。怎麼著也都考過功名。算是書香門第。而這朱重八和那個朱八十一。可都是實打實的窮棒子出身。當著他們的面兒欺負他們的親朋好友。不是壽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煩了麼。
  
      「一群良心的東西。朱總管讓你們來做這陪審官。是給你們臉面。如果你們自己給臉不要。就都給老子滾下去。把位置讓給別人。老子就不信了。這偌大的揚州城。就找不出一個心存公道的。」朱重八仍不解氣。越罵聲音越高。他雖然覺得朱八十一獨創這陪審制度不靠譜。但更恨當地士紳公然欺負老百姓。如果換了他來做主。根本不需要費這麼大勁兒。敞開衙門口讓揚州老百姓挨個進來告。然後將被指控最多的那幫王八蛋。無論以前當官的還是經商的。全推出去斬首示眾。肯定冤枉不了任何一個。
  
      後一句話。可比前面所有話對揚州宿老的打擊都沉重。他們聯手把持住陪審位置。好歹也算跟淮安軍搭上關係。日後還有照顧自己人的機會。而一旦失去這個位置。換了那些泥腿子坐上來。那可就是雞飛蛋打。什麼都撈不到了。
  
      想到這兒。眾宿老豁然驚醒。一個個紅著臉。不斷作揖。「軍爺。這位軍爺說的極是。小老兒。小老兒們剛才一時糊塗。還請羅大人和軍爺不要怪罪。畢竟。畢竟我等平素跟劉某人交往多。難免心裡就會向著熟人用一些。」
  
      解釋罷了。又沖著底下的苦主們輕輕拱手。「諸位鄉親。小老兒當年馭下不嚴。給您招來了禍事。小老二這裡給您賠罪了。那幾個惡奴已經死在火場當中。屍骸無存。小老兒現在也遭了報應。被張明鑑那惡賊給害得家破人亡。您要是還覺得不解氣的話。就直接過來打小老兒一頓便是。小老兒心中有愧。絕對不敢還手。」
  
      「是啊。是啊。我等呀遭了報應。和你們一樣了。咱們現在是同病相憐。」本著好漢不吃眼前虧的原則。幾個鹽商、糧商和珠寶商人。紛紛向苦主謝罪。
  
      眾苦主們起初還不依不饒。但聽到對方也變得和自己一樣。一無所有了。心中的恨意頓時就消散了大半兒。抹了幾把眼淚。冷笑著回應。「你也嘗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活該。叫你們平素為富不仁。哈哈。老天爺。老天爺可真長著眼睛。老天爺。草民給你磕頭了。」
  
      說著話。把腦門兒對著地面。磕得「砰砰」作響。
  
      主審官羅本看著大夥的模樣。忍不住輕輕嘆氣。「都別吵了。趕緊給劉文才定罪吧。本官宣佈。劉文才犯有謀財害命之罪。諸位陪審意下如何。」
  
      「認可」
  
      「有罪。」
  
      「罪在不赦。」
  
      留下來的八名陪審比先前乖覺了許多。立刻認為劉文才罪無可恕。再加上朱重八、湯和等人的意見。全數通過了羅本的提議。判處了疑犯絞刑。
  
      立刻有兵士走上前。將已經嚇癱軟的劉文才拖走。掛到了事先支起來的絞刑架上。片刻之後。犯人一命嗚呼。
  
      隨即。陸續又有二十多名揚州路的官吏被押上了審判場。大部分都因為起火那天。與張明鑑同流合污。被斬首示眾。小部分雖然沒有參與殺人放火。卻因為平素作惡太多。引起的民怨太大。被苦主當庭指控。而判處了極刑。到最後。只有幾名通事、教諭這類文職小官。因為身在清水衙門的緣故。逃脫了死劫。但也一個個嚇得臉色煞白。站都站不穩當了。
  
      因為有朱重八這個殺神坐鎮。留在陪審席上的八位父老不敢再造次。整個審判過程都加快了許多。然而。即便如此。當最後一名官吏被掛到絞架上的時候。天色也開始擦黑了。看了一天熱鬧的百姓帶著意猶未盡的心情。緩緩散去。
  
      「都說朱八十一慈悲。這佛子今天殺的人。可一點兒不比咱們克武昌時少。」人群中。有個看熱鬧的古銅臉壯漢。一邊向外走。一邊跟自己的同伴悄悄地嘀咕。
  
      「可不是麼。把揚州城的官吏一掃而空。從此之後。他朱屠戶就是白紙上畫畫。想怎麼折騰就怎麼折騰。」他旁邊。另外一個黃褐色面孔。乾瘦乾瘦的漢子冷笑著附和。
  
      從上午開審張明鑑那一刻起到現在。他們幾個就在場。一眼不眨地看完了整個審判過程。包括每名罪犯最後都判了什麼刑罰。都記了個清清楚楚。現在仔細一回頭。訝然發現。光是被判了斬首示眾的。就有七十多人。再加上被絞死留了全屍的。朱八十一麾下的羅參軍。在白天足足殺了一百多人。比天完帝國拿下武昌之後。下手還要狠辣。
  
      偏偏朱八十一這麼做了。周圍的百姓非但一點兒不覺得害怕。反而替他鼓掌叫好。而天完紅巾攻克武昌時。非但高門大戶個個嚇得到處躲藏。普通小老百姓。也都縮進了院子的柴草垛和酒窖中。誰都不肯露頭。害得大將軍鄒普勝足足花了一整個月的時間去安民。好歹才把百姓們從家中給勸了出來。
  
      想想彼此間受到的待遇一個天上。一個地下。黃臉瘦子就肚子裡犯酸。撇了撇嘴。繼續冷笑著說道。「那些被宰了的傢伙。當天都沒少搶。這下好了。他們死了。贓物充公了。某人又平白落下了好幾百萬。手指頭縫隙裡隨便灑點兒出來。開個粥棚。就會被當成萬家生佛。」
  
      「可不是麼。殺人的事情。都交給當地百姓做了。自己不沾任何因果。只管悶聲大發財。這位朱佛子啊。真的是一手好算盤。」古銅臉漢子也撇了撇嘴。笑著附和。
  
      「九四。五一。你們倆的話可是有些過了。」旁邊還有一名白淨面孔。身材非常勻稱的漢子。皺了下眉頭。低聲反駁。「那些傢伙荼毒百姓。原本就該殺。況且他們掠奪來的錢財細軟。走一路丟一路。到最後未必能剩下多少。更何況兩淮原本就缺糧食。朱總管在這個關頭。還能把軍糧拿出來賑濟百姓。也是冒了極大的險。。」
  
      「趙二哥說得極是。。。」黃臉和黑臉立刻改口。齊聲誇白臉漢子明白事理。「在這大冬天的。他把軍糧拿出來。的確是冒著險。萬一明年春天外地沒有糧船開過來。不用蒙古人打。他也支撐不下去了。」
  
      「所以軍師才派咱們來跟他聯絡。」白臉漢子想了想。低聲說道。「一則好好看看他。到底是個什麼人。心裡是向著劉福通。還是依舊唸著聖教當年的點撥之情。二來。即便他真的像傳說中那樣。對聖教早就起了二心。至少也希望能跟他達成一個約定。拿江南的大米。換他手中的神兵利器。」
  
      「向著劉福通倒是未必。否則。他也不會把那個狗屁光明右使收拾得那麼慘。」被喚作九四的黃臉漢子撇了撇嘴。繼續冷笑著搖頭。「不過。二哥你也別指望他向著咱們。自打他站了徐州起。師叔他老人家都派人給他送了多少封親筆信了。怎麼從沒見他回過一封。如果他真的念咱們聖教當初的回護之恩的話。絕對不該如此。」
  
      「可不是麼。當初師父就不該裝聾做啞。直接派人拆穿他那個大智堂主是冒牌貨。早就把這件事了結了。」古銅臉漢子腦子裡的弦顯然比較直。也撇著嘴。咬牙切齒。
  
      朱八十一那個彌勒教的大智堂主是假的。這事兒整個彌勒教上層都心知肚明。然而。現在彌勒教上下。包括教主彭瑩玉在內。卻誰也不願出來拆穿。一則。朱八十一如今勢力太大。彌勒教跳出來否認他的堂主身份。對自家沒任何好處。二來。朱八十一所造的火炮。是天下獨一份。天完帝國想不拿弟兄們的性命去壘城牆。就斷然離不開淮安軍的供應。
  
      事實如此。但被喚作趙二哥的白臉漢子卻不願意承認。笑了笑。委婉地解釋。「話不能這麼說。普朗。普勝。普天、普略、普祥。師父收的嫡傳弟子。都是普字輩。但師伯和師叔的弟子。卻有很多因為沒來及向總舵報備。所以沒賜下名字。當初師父如果一旦把他的身份拆穿。結果他卻是師伯或者叔父的弟子。豈不白白斷送了他。況且有他這麼一個彌勒宗的弟子在徐州。總比讓白蓮宗的一通天下好。」
  
      「我師父可沒收過一個排行八十一的徒弟。」黃臉漢子聳聳肩。七個不服八個不忿。
  
      「師父當時只是無法確定。不想害他無辜慘死。可等確定下來時。他羽翼已成。拆穿不拆穿都沒意義了。所以只能繼續糊塗著。好歹留一份人情。」趙二哥咧了下嘴。繼續替自家師父辯解。
  
      「師叔他老人家想得就是遠。只是耐不住徐統領性子急。」被喚作九四的黃臉又聳了聳肩。抨擊的對象改成了另外一個人。「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盤。就忙著登基做皇帝。弄得明教三宗剛剛合併。就立刻分崩離析。連咱們來找姓朱的。都得喬裝打扮。好像見不得人一般。」
  
      「好了。九四。你就別抱怨了。」白臉趙二哥瞪了黃臉漢子一眼。有些忍無可忍。「整個南派紅巾。就你陳九四怪話最多。咱們兄弟之間無所謂。真的傳到陛下耳朵裡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陛下。咱們那陛下還忙著修他的皇宮呢。哪有功夫搭理我。」黃臉漢子陳九四又撇了撇嘴。聲音慢慢變小。「你說是不是。二十一兄弟。」
  
      被喚作二十一的古銅臉漢子被問了個冷不防。想了想。訕笑著道。「徐。徐統領其實。其實別的都好。就是。就是太。太著急了。要。要我說。他哪怕再等兩年。等確定了小明王的死訊。再登基做皇上。恐怕你個南北紅巾。也不至於弄成現在這般模樣。唉。不過這些咱們兄弟也管不了。連師父都勸阻不了他。咱們兄弟除了盡本職之事。還能幹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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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2: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四章 大麻煩

    「唉,還能怎麼樣,盡人力聽天命而已。」陳九四悻然回應,穿著水牛皮靴子的腳踢在地上,將灰燼踢得四下亂濺。

    這樣下去肯定不是辦法,至少在他眼裡,看不到南派紅巾有一統天下的希望,雖然在最近一年來,幾路大軍四處出擊,打下了一座又一座繁華的城市,將戰火從武昌一路燒到了杭州,但真正能牢牢控制在手裡的,卻只有圻州(今圻春)和黃州周圍數縣之地,其他要麼打下之後又主動放棄了,要麼被蒙元軍隊硬給奪了回去,根本無法長久立足。

    而戰火燒過之處,注定要生靈塗炭,即便紅巾軍再克制,丞相彭瑩玉再強調軍紀,對地方上的破壞都是避免不了的,特別對於那些與官府勾結,欺壓良善的土豪劣紳,紅巾軍抄沒其家產時絕不會含糊,否則,軍糧從哪裡來,軍餉讓誰來出,至於武器鎧甲,更是無從談起。

    對於普通百姓,紅巾軍則採取了另外一種態度,能分一些糧食就分一些糧食給他們,能燒燬財主的地契,就燒得渣都不剩,但是,百姓們卻很難得到更多實惠,也不會真心支持紅巾軍,因為很快,紅巾軍出於各種因素,就不得不繼續向其他地區流動,紅巾一走,官兵就會從四下殺過來,那些蒙元朝廷的軍隊,才不管你到底跟紅巾有沒有聯繫,只要找到任何藉口,都會把整個村子屠成亂葬崗。

    如此一來,雙方反覆爭奪的區域,很快就變成了一塊白地,即便最後又落回了紅巾軍手裡,三到五年之內,也收不上任何賦稅來。

    沒有普通百姓繳納糧食賦稅,大戶人家中抄出來的浮財,終究有被用光的時候,萬一那一天來臨,號稱百萬的天完紅巾,就只有四散而去的份兒,根本不用朝廷再派兵來剿,自己就得活活把自己餓死,這就好比當年的瓦崗軍,剛剛打下興洛倉時,何等的威風,待到糧食吃光了,就李密、王伯當等人就朝徹底成了喪家之犬,(注2)

    陳九四不願意做王伯當,也不認為有誰值得自己陪著他一起去死,亂世來臨,正是英雄豪傑一展拳腳的時候,他要做一個人中之龍,毫無羈絆地實現自己胸中的抱負。

    不像其他紅巾軍將領,連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出來,陳九四讀過很多書,還做過縣城裡的書吏,因此想得事情遠比其他人深,然而,大多數時候,他一些想法,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包括最親密的兩個同伴,趙普勝和丁普朗,都很少對他的觀點表示贊同。

    這令他更顯得形隻影單,即便在紅巾軍上層的慶功宴上,也經常與周圍的喧鬧格格不入,好在他的師伯,天完朝的丞相彭瑩玉欣賞他的聰慧多謀,並能理解他的擔憂,所以一直對他委以重任,包括這次暗中聯絡朱八十一,都派了他跟另外兩個得意弟子,趙普勝和丁普朗一道前來,(注1)

    「你性子太傲,跟那朱八十一恐怕很難說到一處,所以這次去淮安,為師讓普勝做主使,但他的性子,又過於惇厚,所以還需要你在一旁多多幫扶他,一定要談出個對咱們有利的結果來,否則,萬一姓朱的受了劉福通的蠱惑,跟咱們劃清界限,咱們的日子,就愈發艱難了。」想起臨行前彭瑩玉的叮囑,陳友諒忍不住又搖頭嘆氣。

    照自己先前觀察到的情形,朱屠戶受劉福通的蠱惑,恐怕不太容易,然而想讓朱屠戶倒向天完王朝這邊,恐怕也是白日做夢,此人分明準備推行一套前所未有的東西,既不同於蒙元朝廷,也不同於劉福通,更不同於天完帝國,雖然到目前只現出了一個模糊的輪廓,但陳九四相信,前三方中任何一方,都無法接受這種改變,換句話說,朱八十一如果想堅持他自己這一套,只能自立門戶,這是早晚的事情,不以任何人的意志為轉移。

    「又嘆什麼氣啊,要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白臉趙普勝跟過來,抱著陳友諒的肩膀安慰,「咱們都是武將,想那麼多干什麼,大事情上,有師父、倪太師他們把握著,咱們看得再遠,還能強過師父去,行了,放輕鬆點兒,等會兒還得跟淮安軍的人打交道呢,你這幅臉色,可是容易讓人家誤會。」

    「這你大可放心,我陳某人再不懂事,也不會當面讓此間主人下不來台。」陳九四橫了趙普勝一眼,輕輕掙脫,「況且你剛才不說過了麼,養活六十萬張嘴,不是件簡單事情,弄不好,朱屠戶正盼著天上能掉糧食呢,咱們現在來,正好是雪中送炭。」

    事實也正如他所料,朱八十一如今果正為揚州城的事情頭大如斗,六十多萬人,每人就算每天只給兩碗粥喝,也得七八萬斤糧食,況且如今正值會江北地區一年當中最冷的時候,長時間吃不飽肚子,肯定會有老弱捱不過這個冬天,而因為看不到希望,難民當中那些身強力壯的年青人,也會變得越來越難以控制,據張九四和王克柔倆人報告,眼下揚州城的廢墟中,已經有很多游手好閒者開始從其他難民手中搶掠僅有的一些衣服和財物,並且存在愈演愈烈的趨勢,如果不加以妥善解決的話,弄不好,一場規模不小的民變就會發生。

    這回,他們造得可不是大元朝的反,而是直接將刀鋒指向了淮安軍,淮安軍無論是鎮壓,還是讓步,都會落個灰頭土臉。

    而妥善解決,談何容易,把那些帶頭欺負人的傢伙處以極刑,只能起到一時威懾效果,長時間看不到希望,就會有更多的人跳出來,鋌而走險。

    張明鑑等人所點起的大火,不但毀壞的是幾萬間木屋,幾百間雕樑畫棟,他一把火,燒掉揚州城中絕大部分人的活路,那些在鄉間有親戚的,還可以考慮去投奔,捱過一段時間,然後找機會東山再起,那些純粹的城裡人,根本看不到未來在何方。

    不像徐州、宿州等地,城中人口少,周圍還有大塊大塊的農田,只要把農田的原主人,蒙古和色目老爺驅逐,就可以將土地分給流民,揚州城的獨特之處在於,城周圍根本沒有那麼多的無主之地,即便全都充公,城裡的百姓每家也分不到多少,並且城中的絕大多數百姓,根本就不會伺候莊稼,讓他們去土裡刨食兒,還不如直接把他們推河裡淹死。

    換句朱大鵬那個時代的話來說,元代的揚州城,就是一座超大規模的工商業城市,依靠商業、船運、瓷器、漆器和大規模的紡織作坊,就能養活起上百萬人,而現在,所有店舖和作坊都被張明鑑給燒了,碼頭上的船隻也都被兩個蒙古王爺捲去了廬州,留下的只有一片廢墟,自然是百業凋零,大夥想給人幫工,都找不到僱主。

    「要不我現在就提兵去江南走一遭。」人被逼急了,就本能地想鋌而走險,朱八十一自己也是如此,與揚州一水之隔,就是鎮江,如果能殺過去,搶下一塊落腳地,自然就能安置下足夠的難民,也能從朝廷的官倉裡搶到一些糧食應急。

    「不可。」話音剛落,逯魯曾和徐達二人同時站出來反對,「距離淮安太遠,彈藥供應很難跟得上。」

    「江南冬天多雨,雨天與敵人交手,等於以己之短,擊敵之長。」

    二人說話的角度不同,卻都打在了淮安軍的最關鍵處,火器的威力雖然巨大,但缺陷也一樣明顯,首先,其對後勤的依賴,是原來的數倍,沒有了火藥和彈丸,火槍和大炮,威力都抵不上一支白蠟桿子,而火槍、火炮所用的彈藥,眼下只有淮安的才能出產,距離越遠,運輸的難度越大,每次補給所需時間也成倍增加。

    此外,沿江地區,冬天一場雨下半個月,是很常見的事情,沒有了火槍火炮,淮安紅巾的戰鬥力就至少降低一半兒,在剛剛經歷了數場大戰,幾個月沒得到有效休息的情況下,再冒險對江南發起進攻,無異於讓弟兄們去送死。

    「末將以為,我軍眼下不宜,將戰線拉得太長,首先是補給困難,其次,從前一段時間的情況看,我淮安軍的火器戰術,有很多問題,帖木兒不花叔侄均無拚命之心,所以我軍才能勢如破竹,而萬一遇到一個知兵,且勇於拚命的,這場仗,未必像以前那麼容易打。」沒等朱八十一做出反應,劉子云迅速上前補刀。

    注1:天完政權設有蓮台省,相當於蒙元的中書省,彭瑩玉為蓮台平章政事,地位等同與丞相。

    注2:李密帶著王伯當投降李淵之後,因為他在瓦崗舊部中影響力太大,很快就受到了李淵的猜忌,不得已再度叛逃,被唐軍追上,與王伯當二人一起殺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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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大買賣

    這又是一句大實話,作為一個有過實際經驗的工科宅,朱八十一從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裡,接受了足夠多的科學知識,所以他能夠相對輕鬆的指導工匠,通過反覆實驗,將原始火銃,放大成為火炮,並且堅信火器必將取代冷兵器這一鐵律,儘可能多的給自己的軍隊配備上火炮,然而,具體火器取代冷兵器的漫長演變過程,以及火器部隊的戰略戰術,他卻一無所知。

    這就導致了眼下淮安軍的所有戰術,都是大夥在黑暗中摸索出來的,既從前輩的兵書中找不到借鑑模仿對象,也沒人能說清楚到底那種方式更為合理。

    而儘管在先前的幾場野戰中,火器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大,但也也並沒大到如大夥預先想像中般摧枯拉朽的地步,特別是火炮,四斤炮的威力驚人,萬一砸中目標就是人馬俱碎,萬一形成跳彈,就在能在敵陣中砸出一條血肉胡同,但是,並非每一枚炮彈,落地之後還能再跳起來,其中絕大多數,只能給敵軍造成一次性殺傷,甚至落在空處,起不到任何作用,特別是在敵軍採取分散陣列,快步靠近的時候,實心彈的殺傷率瞬間就會降到一個令人無法接受的地步,倒是用綢布包裹的散彈,反而每每能給大夥帶來出乎預料的驚喜。

    此外,由於四斤炮的最大射程只有三百五六十步,滯空時間太短的緣故,依靠藥線來引爆的開花彈,也變得非常雞肋,藥線往往還沒燃燒完就已經落地,巨大的撞擊導致藥線被摔滅,啞火的概率高得出奇,殺傷力在大多數情況下連普通實心彈都不如。

    換個後世的角度說,淮安軍此時所大量採用的火炮,在威力上,遠不能與另一個世界歷史中的佛郎機炮,紅衣大炮相比,在經歷了這幾場戰鬥的檢驗之後,迫切需要改進和提高,而新式炮兵和火銃兵的戰術,以及火器和冷兵器部隊的配合方面,也需要一些時間去消化最近積累下來的經驗,並且想盡一切辦法彌補戰鬥中發現的問題。

    所以對於淮安軍而言,眼下最佳的選擇,肯定不是打過長江去,掠奪糧食,而是利用佔領區四面環水的地理條件,以及敵軍尚未找到有效應對火器之辦法的機會,提高自己的戰鬥力,永遠領先朝廷一步,否則,一旦朝廷那邊彌補上在火器方面的短板,或者摸索出對付火炮和火銃的經驗,即便眼下佔領了再多的地盤,也會被人一塊塊重新奪走。

    「你們說得我都知道。」接連受到三個人連續勸阻,朱八十一的臉色稍微一點尷尬,「也正在想辦法解決,但揚州城的災民們,卻等不得。」

    在他親手打造的淮安體系裡,曾有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就是個神,幾乎無所不能,並且總是在最關鍵時候創造奇蹟,大夥也習慣了把他當作神一些樣崇拜,遇到麻煩都到他這裡尋求最終的答案。

    然而隨著淮安軍越來越強大,眾人的自己也在不斷地成長,他這個曾經的「神」,就越來越不靈光,越來越無法配得上大夥的期待,像四斤炮的射程和威力問題,他不是沒想著去解決,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以目前的技術條件,該怎麼去解決。

    威力更大,射程高達千步的六斤炮倒是已經造出來的,配合開花彈後效果也比四斤炮有了明顯的提高,但六斤炮高達兩千餘斤的重量,目前只能裝在船上,用來陸戰,還得開發出專門的馬拉炮車、可對付泥濘鬆軟路面的車輪,以及可快速讓火炮復位的一系列配套產品才行。

    但是,他卻沒時間再等,打了這麼長時間仗,他在靈魂上早已不是當初那個工科宅外加土著宅,但是也沒冷酷到,可以眼睜睜看著六十餘萬人活活餓死的地步,如果他親手建立起來的政權,對待百姓蒙元還冷酷,他看不出這樣政權到底有什麼存在的意義。

    「其實也未必等不得,要我看,你的心腸還是太軟了些,總不忍心下刀子,總想著所有人都是自己人,卻不好好想想,那些地主老財們,誰肯真心跟你一路。」蒙城大總管毛貴見朱八十一為難,冷笑在旁邊插嘴。

    他是旁聽了公審之後,剛剛趕回來的,被那些陪審團的宿老氣得兩眼冒火,因此找到機會,就想收拾對方一下,「你以為那些宿老真的是為了兩碗稀粥才留在城裡的麼,他們城裡的家業雖然毀了,誰在城外和周圍的十里八鄉,沒有自己的產業,他們留在城裡,就是為了聯合起來,在你的揚州城官府裡,分一杯羹,你可倒好,還吃這一套,居然還把他們請進衙門中來。」

    「可不是麼,那幫老王八蛋,根本就給臉不要,當著羅參軍的面兒,就想勾結起來徇私枉法,被拆穿後,居然還敢威脅羅參軍不要給大總管樹敵,彷彿他們才是揚州城的主人一樣。」參軍葉德新恰恰走進來,把審判記錄朝桌上一放,氣哼哼地補充。

    「大總管,咱們這次可真是好心被人利用了。」

    「那個不宿老,就該別張明鑑全都殺光。」

    「他們根本就不能算難民,公審剛結束,就被僕人用轎子抬著走。」

    陸續有其他文武官員走進來,個個義憤填膺。

    「這。」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臉上的表情愈發尷尬,陪審的宿老雖然不是他親手找來的,但交代底下人去執行時,的確曾經說要,要找那些在地方上平素有名望者,本以為通過這些有名望的宿老的影響,能讓淮安軍的施政體系更深的扎入民間,卻沒想到被人鑽了這麼大一個空子,差一點適得其反。

    「不信你去偷偷派人看看,那些宿老們平時住哪裡,吃的是什麼。」以為朱八十一不相信大夥的話,毛貴繼續冷笑著補刀,「你那兩碗粥,人家的僕人都不屑去吃,打回去只為了招募更多的狗腿子,要是把他們挨個全抓起來,然後帶著人到城外上門去搜,再加上揚州路的那些塢堡,甭說六十萬張嘴,湊出上百萬人一年的口糧都不成問題。」

    「城裡的紡織作坊是燒了,但城外的那些瓷窯,陶器作坊,可是都好好的呢,這兩天還有人放出話來,每天管一頓乾飯,招人去給他們幹活,還有附近的一些堡寨,幾碗白米,就買半大孩子去做家奴,簽生死契,連家奴生下的孩子,都是歸主人所有,主家可以隨意處置,犯了錯打死活該。」張士誠、王克柔兩個一直留在揚州,對地方上的情況下瞭解更仔細,說出來的真相也更驚人。

    「殺光他們,殺光他們,自然就有糧食了,反正他們永遠不可能跟咱們一條心。」朱重八最後一個走進來,大聲鼓動。

    這句話,令很多人眼睛發亮,紛紛將頭轉向朱八十一,只待大總管一聲令下,就傾巢而出。

    打土豪,分田地,斗資本家,一瞬間,朱八十一腦海裡就蹦出了這樣的詞彙,因為需要處理的公務太多,白天的審判,他沒有親自去看,但剛才通過眾人之口,多少也瞭解到一些詳情,宿老們的表現,的確令他非常失望,但因此就將這些人當作敵人,他卻有點兒下不了狠心。

    「你別以為他們上桿子貼過來了,就會真心幫你,他們是不願意管得太多,搶了他們碗裡的肉,他們騎在老百姓頭上已經多少年了,早已想出了一整套欺負人的辦法,你整那個陪審團,無論怎麼換,換來換去,大部分還得是他們的人,而他們,從來就沒把自己當作過小老百姓,出了事情,肯定不問青紅皂白,先幫著自己人說話,哪怕的真的把家產燒光了,他們依舊是人上人,依舊要讓逼著咱們遵守他們這些傢伙的規矩,讓他們繼續騎在老百姓頭頂上。」實在被朱八十一的遲鈍氣得沒法,蒙城大總管毛貴繼續大聲補充。

    以他的白天觀察到的事實,士紳和百姓,幾乎是天生的對頭,除非是羅本這樣與地方上沒任何瓜葛的愣頭青,否則,你甭指望哪個官員能替老百姓做主,畢竟讀過書的官員,也大多出身於士紳家庭,如果事事都向著普通百姓,那將背叛他們所在的利益團夥,讓他們為整個當地「上層人士」所不容,相反,哪怕他們徇私枉法,只要是向著士紳,也照樣是品德完美的賢良,所有人的學習敬仰的楷模。

    階級鬥爭,朱八十一又愣了愣,眼睛睜得老大,拜多出了來的六百餘年知識積累所賜,毛貴說得這些,他理解起來毫不費力氣,並且嫩總結出更抽象,更精闢的道理,問題是,懂是一回事,能不能解決問題是另外一回事,後世北方有一個蘇維埃帝國,曾經花了幾十年時間去消滅了地主和資本家,然後有一夜之間,當初那些號稱一心替百姓辦事的人,就全變成了他們自己過去消滅的對象,並且做得比那些已經被被消滅的人,有過之而無不及,整個國家,也支離破碎

    朱八十一在另外一個時空分支,政治學基本不及格,不懂,也無法理解那個所謂陣痛有沒有必要,他只知道,每天高喊忍受陣痛的人,從來就沒痛過,個個都撈得盆滿缽溢,全世界都留下了他們揮舞著鈔票的身影,而與之相對照的,是冬天因為交不起取暖費用而冷冰冰的屋子,還有屋子中那一雙雙絕望的眼睛

    這種輪迴,他沒勇氣嘗試,也不希望,發生在自己親手締造的政權當中,他是個工科宅加土著宅,胸膛裡跳動著的是一顆草民的心,無論如何,都做不到太上而忘情,做不到滿嘴流油,站在一地屍體上喊,「這都是為了將來而必須付出的代價」

    那都是他前世所鄙夷的人,他不能讓自己在半夜猛醒後自己鄙夷自己。

    正迷茫間,卻又聽見朱重八說道,「其實不殺人也可以,把城外那些無主的瓷窯、作坊和徒弟都收到咱們手中,咱們自己招募工匠,成片地開瓷窯和作坊,然後弄出來的東西官府專賣,運到南方去換糧食,然後再把碼頭控制起來,對非官府所產的東西,全都課以重稅,用不了多久」

    大國企,朱八十一的腦袋嗡的一聲,兩眼一片呆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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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13:0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四十六章 國家壟斷資本主義 (上)

    「總管,以屬下之見,此法可行…」參軍陳基沒注意到朱八十一的表現,接過朱重八的話頭,低聲分析,「自唐代起,揚州便有大量制瓷作坊。所產之瓷,雖然沒有吉、贛兩地精細,華美也不如汝窯、鈞窯,但兼具南北之長。並且佔著運河的便利,可以直接裝船行銷各地乃至域外。而制瓷一業,所需人工極多,剛好可以讓百姓以工代賑…」

    「造船、制膠,還有紡布,也可以消耗大量人手…」參軍葉德新不甘居人後,在一旁快速地補充。

    「把海門縣的水港擴建一下,可容納五千料以上的大船…早年間,常有大食人飄海而至,在海門換了河船到江都販貨。後來河港被泥沙淤塞,還換往他處…」另外一個參軍楊維楨想了想,也大聲補充。

    「還有治漆、熬鹽,皆可以改為官辦。官府牽頭,讓百姓自己出力,換取餬口之資…」

    「揚州的漆屏、木工,向來天下聞名。若能集中一些能工巧匠」

    受到陳基等人鼓舞,其他文職幕僚也紛紛開口。

    拜蒙元的輕學政策所賜,淮安軍招攬來的文人,大都不排斥商貿。有的甚至自己就出身於商呂之家。所以很快,就給朱八十一出了二十餘種可以消耗海量勞動力的辦法。到最後,甚至連老進士逯魯曾都加入進來,低聲說道:「主公,依照老臣之見。此策可行。把工匠集中起來為主公出力,總好過他們被地方上的無良士紳任意宰割。此外,由我淮安軍直接將貨物發賣,還省去了商販的收購和轉手環節,無形之間,就讓百姓又少受了一輪盤剝…」

    「唔....」朱八十一揉著太陽穴,耳朵裡頭嗡嗡作響。

    計畫經濟,統購統銷,這都是什麼和什麼啊。怪不得某偉大理想在另外一個時空的中國能生根發芽,長盛不衰。原來骨子裡,我們就生著這類基因…

    要說對計畫經濟和官辦企業的理解,在座所有人全加起來,也比不上他一個腳指頭…畢竟他的另外一個靈魂來自二十一世紀的中國,幾乎親眼目睹了整個計畫經濟向市場經濟轉變的過程,並且親眼目睹了轉型期間的繁華和無序,痛苦與罪惡…

    朱八十一知道,從某種程度上,陳基等人說得一點兒都沒錯。官辦工坊,統購統銷,在物資匱乏,交通能力有限的時期,的確具備有無以倫比的競爭力。任何私營工坊,在官辦的龐然大物面前,都只有俯首帖耳的份兒。否則,在另外一個時空的共和國初期,就不會有那麼多私營業主,哭著喊著要公私合營了。這裡邊雖然包含極大的政治因素,但從競爭力方面,當銷售渠道被官府壟斷之後,私營作坊和企業,也的確沒有跟大國企的一戰之力。

    此外,大國企還有一個誰也比不了的長處,就是可以極大地替代一部分政府和社會的職責。生老病死,甚至解決鄰里糾紛,都可以完全甩給國企。所以在共和國建立後很長一段時間內,各級政府根本就沒考慮過失業救濟和養老補貼這些繁雜的事情。反正所有城市居民,都屬於政府或者國家企業。生是國家的人,死是企業的鬼,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什麼都由國家和企業管著,無須要任何人考慮。

    這種方式,造就了共和國初期,連續若干年,每年百分之十幾的高速發展。使得另外一個時空中的中國,從積貧積弱,一切工業品都要進口。迅速發展出了但基本完整的工業體系,雖然跟世界最強的國家比還非常落後,但畢竟從無到有,達到了一個質的飛躍。

    然而,當產品越來越豐富,交通越來越便利,貨物可以在極短時間內轉運全國的時代,大國企的弊端,也就慢慢顯現了出來。產品幾十年不變樣,人浮於事,管理者完全成了官員,越來越貪婪,越來越無恥。以權謀私漸漸成為時尚,貪污**漸漸成為光榮。如是種種,導致其在新生的資本力量,特別是官僚資本之前,大部分國企都迅速垮塌了下去,誰也沒有力量回天。

    接下來,就是大量的失業,美其名曰,無保障下崗。生活在天子腳下的好歹還能拿到一些補助金,生活在其他地區,特別是基層縣城的,則完全自生自滅。三千餘萬,還是最保守的統計數字。每個數字後面,都有一張絕望的面孔。每一張面孔身後,都站著一個迷茫的家庭。

    與其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企業管理者大腹便便,豪車美人,前呼後擁。

    沒有經歷過那個時代的人,體會不到那個時代作為一個普通人家孩子的痛苦。也理解不了那種困惑與迷茫。朱八十一的前一世,對著僅僅比自己小了七八歲的學弟學妹,都說不清楚自己曾經親眼目睹的黑暗和絕望。更何況對著朱重八、陳基等人從沒經歷過那個時代的古人?

    明知道一條路的盡頭在哪裡,朱八十一絕對不願意帶著大夥踏上那個方向。反覆揉著太陽穴,他試圖勸說大夥放棄這種瘋狂也危險的想法。然而,心裡同時卻還有一個聲音在不停地告訴他,不妨試試,危險都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至少眼前,能看到的都只是利益。能解決淮安軍的燃眉之急。(注1)

    正猶豫間,門外忽然傳來親兵團長徐洪三的聲音,「啟稟大總管,有三個自稱是天完國使者,前來求見您。」

    「天完?」朱八十一愣愣,迅速從紛亂的思緒中驚醒。天完是徐壽輝的國號,兩個字分別比「大元」多了一筆。寓意乃為「壓死」大元。自打淮安軍自成一系之後,天完國的蓮台平章,也就是宰相彭瑩玉,就不斷地寫信向這一新生力量示好。但是朱八十一卻始終沒有回應,始終無法理清自己到底要跟這一支重要的反元力量維持怎樣一種關係?

    「都督,這幾個人,還是見一見為好…」逯魯曾的反應極為迅速,第一時間,就想到了此刻南派紅巾使者的到來,對淮安軍的重要意義。

    「總管,其實示敵以弱,並無損總管威名。當年即便以唐高宗李淵之能,也有向李密稱弟的時候…」陳基、葉德新等人也紛紛開口。

    作為這個時代的佼佼者,他們都清楚地意識到,眼下淮安軍已經得罪了劉福通,就不該同時得罪徐壽輝和彭瑩玉。相反,跟二者都保持若即若離的關係,才最附和眼下淮安軍的利益。畢竟,單純從戰鬥力而言。淮安紅巾已經不輸於前面任何一方。無論是劉福通,還是徐壽輝,都不希望把淮安軍逼到另外一方去。

    「洪三,你進來說話…把情況說詳細些…」在大多數情況下,朱八十一都能從善如流。點點頭,對著門外吩咐。

    「是…」徐洪三快步走入,先向眾人拱了下手,然後向朱八十一仔細介紹,「來了三個人,自稱是天完皇帝陛下的前將軍趙普勝,左軍長史陳友諒和水軍副統領丁普朗。手裡還拿著彭瑩玉的親筆信,落款和印記與先前的那幾封信一模一樣。屬下已經派專人檢驗過來,不似作偽…」

    「陳友諒,他居然也來了?」沒等其他人說話,朱重八冷不防冒出了一句。「那個人,江湖綽號兩頭蛇。大總管務必當心…」

    「兩頭蛇,這個綽號倒是新鮮?」朱八十一詫異地看了朱重八一眼,笑著回應。在朱大鵬的記憶裡,陳友諒三個字也不陌生。但是朱元璋居然也知道陳友諒的名號,就有些匪夷所思了。畢竟,全世界的穿越客只有自己一個。朱元璋不可能知道者這個陳友諒,將來要取代徐壽輝,並且要跟他打生打死好幾年,差點跟張士誠聯手要了他的小命…

    「那傢伙本姓謝,其父入贅陳家,所以才姓了陳…」見大夥都看著自己,朱重八笑了笑,低聲解釋,「陳家也一直將他當作本族子弟養著,送他讀了私塾,並且還替他在衙門裡謀到了一個官職。前些年紅巾軍沒成事的時候,他和他的幾位兄弟,可是黑白兩道通吃,手上沒少沾了人命…」

    原來是個及時雨宋江之類的人物…朱八十一輕輕點頭。官匪勾結,是另一個時空中,任何政府都無法容忍的事情。所以他對陳友諒的印象,立刻就惡了起來。猶豫了一下,又低聲向徐洪三追問,「他們今天的目的是什麼,你問過了麼?」

    「沒敢仔細問…」徐洪三搖搖頭,坦誠地回應,「但看他們的意思,好像是想賣給咱們一批糧食。那個丁普朗是個實心眼的,自從見了卑職之後,就一直在感慨揚州百姓可憐。然後又炫耀他們在武昌那邊,打劫了好幾座官倉,糧食多得都吃不完…」

    「那太好了,咱們將糧食買下來…」蒙城都督毛貴一聽,立刻喜出望外。走到朱八十一身邊,大聲慫恿。

    然而,很快,他就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天底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淮安軍缺糧,這是人所共知的事實。特別是背上揚州城六十萬難民的包袱之後,更是捉襟見肘。連江南的商販在這個節骨眼上,都敢毫不猶豫地將糧價提高了三倍出手。更何況手握重兵,還名義上對朱八十一有管轄下權的彭瑩玉?人家不趁火打劫一番,才怪…

    注1:明初的匠戶制度,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就帶有一定的國企性質。官府給定目標,提供原材料,工匠負責生產,然後官府再收回成品。只不過後來越來越走樣,工匠完全成為了沒有任何自由的奴隸,則是另外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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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國家壟斷資本主義(中)

    蒙城總管毛貴性子耿直豪邁,卻不缺心眼兒,否則,他也不會被至芝麻李視為左膀右臂,並且親手扶上一方大總管的位置,幾乎在一瞬間,就猜出了使者來意不善。

    事實上,在場中眾人,誰的反應都不算慢,稍一琢磨,便明白了南派紅巾的使者是為何而來,並且紛紛開口勸阻道:「不可,此事務必謹慎,南邊那些傢伙跟咱們雖然同屬紅巾一脈,然而他們卻是一群目光短淺之輩,把火器賣給他們,說不定最後會流落到誰人手裡。」

    「大總管請三思,他徐某人才打下兩個縣城,就急急忙忙做了皇帝,棄紅巾起兵前的約定而不顧,如果火器到了他手裡,誰知道他會不會掉過頭來打咱們。」

    「是啊,大總管,請三思,那彭瑩玉和項普勝二人今年七月打入杭州,不到半個月就被董摶霄給趕了出去,隨即又一路打,一路丟,從湖州一路流竄到了徽州,每佔據一個地方,停留日期很少超過十天,所得金銀細軟和糧草輜重,也是能帶則待,帶不走的就分給沿途百姓,大總管把火炮賣給他們,萬一他們在撤退時覺得笨重給丟了,可就不知道會便宜了誰。」

    其中最著急的是張士誠和王克柔,他們兩位與朱八十一有過約定,等揚州路的局勢平穩,就帶著各自的部屬去江南攻城掠地,以後萬一跟彭瑩玉、項普勝等人遇上,對方可未必會像朱八十一這般好說話,而屆時手中比對方多一種神兵利器,腰桿子自然就會硬一些,即便野戰時無法發揮其全部威力,防守時弄十幾門大炮往城頭上一擺,也能讓對方破城的難度倍增。

    因此二人不待朱八十一表態,就先後搶著說道,「大總管,切莫為瞭解燃眉之急,就把鎮國之器交於敵手,末將願意明天就領兵出發,打過長江去,把鎮江、句容等地的糧食全給大總管運回來。」

    「末將願為大總管帳下先鋒,即刻渡江,兵臨江寧城下,逼迫蒙元的狗官,出糧贖城,那些狗官不知道咱們這邊虛實,斷不敢輕易拒絕。」

    說一千,道一萬,在座眾人,居然沒有一個看好南北兩派紅巾之間的關係,更沒有一個將南派紅巾當成了自己人。

    逯魯曾聽得心裡著急,重重咳嗽了幾聲,然後拱手說道:「主公,且聽老臣一言,眼下彭和尚派了三名心腹愛將充當使者,主公如果再避而不見的話,肯定會被人笑小家子氣,況且他們的來意主公尚未問過,怎麼就知道一定是為了火器,萬一隻是為了加強兩家之間的關係,我等在此議論紛紛,不是庸人自擾了麼。」

    「祿夫子又信口胡說了。」眾人對他,可不像對朱八十一那樣尊敬,聞聽此言,立刻憤怒地反駁:「不是為火器,他們為什麼來的。」

    「難道他們會安著好心,知道淮安軍缺糧,就眼巴巴地送上糧食。」

    「反正多了的糧食他們也帶不走,要全部散發給百姓,運到咱們這邊來,無論換什麼都是大佔便宜。」

    「便宜來的,自然不會珍惜,糧食如此,以後火器想必也是如此。」

    轉眼間,臨時議事廳裡頭就又亂成了一鍋粥,朱八十一聽得心情好生煩躁,皺了皺眉頭,把目光再度看向徐洪三,大聲問道:「他們三個到了多久了,是坐船來的,還是騎馬來的,身邊還帶了其他人麼。」

    徐洪三被問得臉色微紅,低下頭,小心翼翼地回應道:「應該是坐船來的,但具體帶了多少人,末將正派人去查,都督恕罪,揚州城的碼頭被大火毀了,這幾天抵達揚州的船隻,都是沿著運河亂停的,末將一時疏忽,才讓他們偷偷溜了進來。」

    「這事兒不怪你,我事先也沒料到局面會這麼亂。」朱八十一擺了擺手,笑著回應,「運河水流緩慢,即便揚州城的碼頭沒被燒燬,他們在城外隨便找個地方停船,然後再混進難民當中徒步進城,你也未必能把他們一一分辨出來。」

    說到這兒,他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笑了笑,低聲吩咐道:「等會兒你拿了我的令箭,去運河上找一下朱強,讓他立刻回一趟船幫,把常副幫主請過來,我有一件要緊的事情,想請常副幫主出馬。」

    「是。」徐洪三拱了下手,大聲領命。

    「這事兒不急,你先去把那三個使者請進來吧,就說朱某身體不適,無法出門遠迎,怠慢之處,還請他們見諒。」朱八十一想了想,繼續吩咐。

    聲音雖然不大,卻讓議事廳裡的喧鬧立刻就嘎然而止,所有人都將目光轉向了他,眼睛裡或是欣慰,或是失望,或是憂憤,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只要他們還在與大元作戰,並且沒有肆意禍害百姓,朱某就還當他們是自己人。」朱八十一早就料到大夥對這個決定不可能全都滿意,也不想挨個去安撫,清了清嗓子,把聲音慢慢提高,「至於他關起門來做皇帝的事情,朱某管不到他,也不在乎,反正朱某不會奉任何皇帝的詔,他要是識相的話,最好也別來給朱某下什麼聖旨。」

    「大總管此言有理。」無論是心向劉福通的,還是不喜歡徐壽輝的,見朱八十一主意已定,都紛紛改口。

    「四斤炮仿製起來,其實不是非常困難。」看了看眾人的臉上表情,朱八十一嘆了口氣,繼續說道,「咱們防得了南派紅巾,也防不了北邊的蒙元朝廷,而四斤炮的威力,大夥這些日子也見到了,並不像事先想得那般大,關鍵時刻,還得靠運籌得當,且將士用命,如果老想憑著一兩件獨門武器來打勝仗的話,朱某在這不客氣的說一句,那恐怕咱們的前途也就到此為止了,有矛就會有盾,別人不會讓咱們永遠吃這一招鮮的便宜,即便仿製不出火器,也會想出有效克制火器的辦法。」

    這番話,可謂是推心置腹,不由得眾人不仔細衡量,事實上,在最近的幾場戰鬥中,火器,特別是四斤炮的侷限性,已經暴露得越來越明顯,分散的陣形,快速推進的戰術,以及惡劣的天氣,都會對火炮的威力造成極大的影響,特別是最後一種,前幾天要不是廬州知府偷偷倒戈,讓大夥打了青軍一個冷不防的話,在雨天裡作戰,淮安軍未必能拿得下對手,至少,不會令張明鑑連突圍的機會都沒有。

    正思量間,徐洪三已經領著趙普勝等人走了進來,卻是三條身材壯碩的漢子,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百戰老兵才有的英武之氣,眾人見了,心中頓時就喝了一聲采,彼此之間的距離,也瞬間降低了許多。

    那趙普勝、陳友諒和丁普朗三人也非常機敏,目光粗粗朝議事廳裡掃了掃,立刻就辨認出來書案前方正向自己迎過來的就是朱八十一,隨即同時停住腳步,抱拳肅立,異口同聲說道:「紅巾小將趙普勝(陳有諒、丁普朗)拜見朱總管,祝朱總管武運長久,每戰必勝。」

    說罷,又後退半步,以晚輩之禮長揖到地。

    朱八十一見他絕口不提南北紅巾之分和彌勒教的話題,心中就舒服了許多,趕緊上前幾步,將三人一一拉起,「三位將軍何必如此客氣,你我都是紅巾軍的人,初次碰面,以軍禮相見就行了,切不可弄得如此麻煩。」

    說罷,又用手托住趙普勝的胳膊,將他拉到毛貴等人面前,逐一做介紹,「來,來,來,讓朱某為三位引薦在座同僚,這位是蒙城毛總管,這位是濠州郭總管帳下的朱將軍,這位是」

    趙普勝、陳友諒、丁普朗三人,趕緊向大夥逐一行禮,大夥也紛紛以平輩之禮相還,來來往往,好不繁瑣。

    待彼此之間都認了熟臉兒,朱八十一吩咐人拿來十幾把凳子,按賓主落座上茶,然後,才緩了口氣,笑著說道:「揚州城被張明鑑那賊子給一把火燒了,倉促之間,朱某也拿不出什麼好茶來款待貴客,三位遠道而來,先隨便喝點兒解解乏吧。」

    說罷,自己先端起茶盞,咕咚咕咚喝了個底兒朝天。

    按照飲茶之道,這是非常明顯的失禮行為,但趙普勝卻覺得好生痛快,也學著朱八十一模樣,把熱茶一口氣給幹了,然後拿手背抹了下嘴巴,大聲回應道:「好茶,末將這輩子,喝過最好的茶湯就是這碗,上回從威順王府搶來的大龍團,味道也遠不及此。」

    「關鍵是跟誰一起喝。」陳友諒放下茶盞,笑呵呵地接口,「大總管不要笑話,末將三個都是武夫,佩服大總管的本事,因此能在大總管面前討碗白開水喝,也當它是瓊漿,至於什麼這個團,那個芽,都是有錢有閒的熱喝的,咱們喝那個,倒不如刀頭去喝人血。」

    「是極,趙二哥和陳將軍說得是極。」丁普朗一邊笑,一邊用力點頭,「末將三個,哪裡分得出什麼茶湯的好壞,能在大總管面前討碗白水喝,也就是極有面子的事情,至於平常,刀頭上去喝賊人的血才最帶勁兒。」

    「好一句刀頭飲血,來,飲勝。」在場的十幾個人裡邊,有一大半兒都是武夫,沒想到三位使者如此豪氣,稍一愣神之後,紛紛大笑著將熱茶舉到嘴邊,一飲而盡,有股滾燙的感覺瞬間從嗓子眼直達小腹底,讓每個人心裡都好像著了火一般,暖洋洋,熱騰騰,豪氣萬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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