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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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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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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2:4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八章 跬步(下)

    眾人一直商量到天色大亮,才帶著滿腔的熱情各自回去休息,隨即,便按照商量好的方略,熱火朝天地干了起來。

    所有部門中,最為忙碌的,除了揚州、淮安和高郵三座大城市的府衙之外,無疑就屬黃老歪負責的工局,按照大總管府對下設部門的最新職責劃分,焦玉所負責的工程院,也就是大匠院,只負責新武器和新產品的研發,而具體製造和相關工廠作坊的建設,卻完全交給工局來負責,而參考唐宋以來的制度,修路築城,屯田治水,以及開礦紡織,都屬於工部的管轄範圍,把個黃老歪愁得腰都無法伸直了,每天彷彿扛著一座五行山,臉色蒼白,走起路來搖搖晃晃。

    「不著急,再多的事情,都得一點點來,做一樣就少一樣,等這屆科舉結束,我還會給你再另行調派幫手。」朱重九看在眼裡,當然不能不管,找了個機會帶著逯魯曾和焦玉來到工局,一起幫黃老歪排憂解難。

    「是,都督。」黃老歪仰起頭,咬牙切齒,他知道自己什麼水平,想讓朱重九另請高明,但拿性命才換回來的職位,又實在捨不得交給別人,發了好半天狠,才終於從牙縫裡擠出了一句,「小人,卑職,臣下,臣下當竭盡全力,寧可累死,也不給都督丟人。」

    「我可不想讓你活活累死。」朱重九笑了笑,設身處地的替黃老歪想主意,「你現在是官員,不能什麼都自己幹,有些事情,完全可以交給三個府衙,他們那邊有相應的工房,理當聽你的指揮,另外,還有些事情,你可以派手下人去做,只要你把標準預先給他們定好了,屆時做得達不到標準,就罰他重做就是,沒必要事必躬親。」

    說起標準兩個字,他有猛然想起一件事,拍了下自己的腦袋,低聲問道:「你們工局現在造火器的尺子,已經統一了麼,為什麼將作坊裡打出來的火銃,很難找到兩根粗細完全一樣的來。」

    「已經,已經儘量統一了。」黃老歪聞聽,額頭上立刻滾滾冒汗,紅著臉,大聲回應,「只是,只是眼下每個工匠在加工槍管最後一步裡,都是用手鑽和小錘,力氣不一樣,所以槍管粗細也就有了差別,還有,還有現在大匠院那邊想用天尺,而大夥都習慣了用官尺,所以有時候會弄擰了,出現差別。」

    這就涉及到兩個部門之間的協調,還有工坊內部的日常管理了,朱重九不得不親自來裁決,「天尺是什麼,官尺呢,兩者什麼差別。」

    「天尺短,官尺長,大夥以前打刀子和種地的家什,通常說的全是官尺,很少有人用天尺,只是,只是焦大匠最近不知道為什麼,非要把官尺全都改成天尺不行。」黃老歪想了想,紅著臉回應。

    「天尺是用來測日影的,遠比官尺準確!」焦玉雖然是個技術狂,卻不肯由著黃老歪告狀,立刻走過來,大聲解釋。

    「測日影。」朱重九聽得滿頭霧水,皺著眉頭重複。

    「是推算曆法,和觀星相所用,從大宋朝起,天尺幾乎就沒變化過。」逯魯曾在旁邊聽了,笑著替焦玉解釋,「郭守敬當年為了重修大明歷,在全國設了二十餘座觀象台,無數圭表,每個圭表上,所配發的天尺,都是比照同一根母尺打造,每座圭上,所刻的天尺長短,也是一樣。」(注1)

    「這不就是標準度量衡麼。」朱重九聽得心中狂喜,感慨的話脫口而出,「我還正想著怎麼弄呢,直接拿過來用便是,焦大匠,老黃,咱們以後也不用分什麼天尺地尺了,所有尺子,都由工程院來打造,長度直接比照天尺,先用精鋼做一架母尺,其他尺子,都對照著母尺來,定期下發一批,將上一批回收,凡各淮揚各地所用,皆以工程院頒發之尺為標準。」

    想推動工業化進程,度量衡標準化,就是必須完成的一步,以朱重九目前的能力和水平,顯然無法採用另一個時空的國際標準單位,但根據已有的度量衡,選一個需要改變最小的作為標準,卻是輕而易舉,難處只在推廣力度,以及民間對此的接受程度上,而有了壟斷經營的官辦作坊和淮揚商號之後,這個難題也迎刃而解。

    只要壟斷性大國企,也就是官辦作坊和淮揚商號所出的物品,一律採用天尺,每半年校準一次,由工程院負責執行,出了偏差的尺子收回,更換全鋼打造的新尺,其他小商小販,就不得不跟進,否則,他們根本無法融入這個體系,從中分羹一杯。

    而金錢這東西是最為邪惡的,以它為動力,卻往往事半功倍,發現依照壟斷性大國企的標準才能更好的賺錢,民間交易中的長度標準,自然而然就會跟著改變,根本不用官府強力去推。

    有了標準尺之後,下面的寸、分、釐、毫,就可以再用十進制細分,而尺之上,依照慣例則是丈、引、裡,只要把最基本的長度單位,尺先定下來,也就可以順利推算。

    當然,與另一個時空的二十一世紀的眼光來看,這種標準依舊顯得很粗疏,但滿足目前的製造業需要,已經足夠了,至少,經歷過一段時間強制推行之後,所有壟斷性作坊裡產品,將達到比較一致的水平,每把火銃的大部分部件,也將基本能滿足可互換的要求,而不是像眼下一樣,幾乎每一把火銃都是獨立的,彼此間誰也跟誰都沒有聯繫。

    統一了長度單位之後,接下來的自然是重量,這個標準選擇就要簡單得多,由於製造用心的關係,市面上可以找到許多唐初的開元通寶,每一枚為一錢,十枚為一兩,一百六十枚為一斤。

    朱重九在強行統一的長度標準的第二天下午,就派人收集到了上幾萬枚開元通寶,拿到工程院去,和焦玉等人一起仔仔細細清洗乾淨之後,以一百六十枚為一組,分成若干堆,然後把每堆銅錢的重量,輪番測定,彙總起來再取起平均值,自然就得到了標準的一斤與當下流行的重量單位之間的差別在哪裡。

    「取三萬二千枚開元通寶分組,按剛才的方式反覆測算,然後,每三百二十枚錢,也就是原來的二斤,為一大斤,每大斤分成一千份,每份為一克。」發揮自己作為一個大軍閥,在領地之內獨斷專行的優勢,朱重九野蠻地宣佈。

    「反覆多測量幾次,參考我剛才教給你們的天平測量法,十日之內,必須把標準的大斤百克、十克和克的標準砝碼,給我弄出來,然後武器作坊,就用大斤、百克、十克和克為標準,最低精確到克,至於外邊,還繼續沿用斤、兩和錢,等以後咱們自己開始鑄錢了,再慢慢想辦法統一。」

    粗疏,非常的粗疏,按照他這個算法,今後每標準揚州千克,其實等同於另外一個時空的一千零二十四克,整整多出了二點四個百分點,然而,為了讓新單位更容易被這個時空接受,他只能先將那多出來的二十四克忽略不計,以後再慢慢想辦法校準。

    「是。」焦玉、黃老歪等人的回答聲音裡,立刻帶上了幾分狂喜,這個時代,鑄錢的利潤非常高,他們兩個曾經多次提議,請求淮揚大總管府自己鑄錢,利用水力碾子、水力鍛錘和模具,要比官府那邊的澆鑄法,至少節約半成火耗,而一旦揚州的鑄錢可以在市面上流通起來,裡邊的貓膩可就多了,銅和鉛的比例隨便刪減一點,在外人根本看不出來的情況下,就可以將錢利再增加半成。

    「別老想著發財,賺了的錢也先歸淮揚商號,不會落到你們兩個手裡。」朱重九一句話,就把二人的發財夢徹底打了個粉碎。

    「嗯。」兩個互相看了一眼,怏怏的答應,但是,每個人心中,卻不約而同的打定的主意,將來若是有機會,一定要把水力鑄錢的事業推動起來。

    朱重八卻顧不上管二人心裡打什麼鬼主意,索性一鼓作氣,又逼著二人和僅有的幾個大匠師,跟自己一道來進行標準溫度單位劃分,有了玻璃和水銀,利用沸水測定法,倒也也能勉強弄得出來,只不過在劃分時需要多費一番力氣,返工了二十幾次,反覆矯正一百多次而已。

    所有標準單位中,最容易的,反倒是時間,這個時代通過的日晷,已經將時間劃分得非常精細,每天分為十二個時辰,九十六刻,每個時辰相當於朱大鵬所在時空的兩小時,每刻則為十五分鐘,每半刻,則為一字,差不多為七分半。

    「不用字,用分鐘和息。」朱重九再度發揮軍閥本色,野蠻地將「字」廢除,將每刻強行劃為十五等份,然後再通過沙漏,水鐘等輔助物品,將一分鐘劃成了十份,每份暫時命名為一息。

    更精確,就力不能及了,無論沙漏,水鐘還是日晷,都達不到更高的要求,不過在眼下,也已經夠用,即便最需要掌控時間的築炮和鍛打板甲工作,也只需要精確到半分鐘,也就是五息就足夠了,再精細,已經是畫蛇添足。

    時間在忙碌中過得飛快,當朱重九確定完標準時間單位息,再度走出工程院的時候,已經是三月中旬,在這半個多月裡,沈萬三的船隊已經送來的第一批十萬石糧食,並且以每門火炮一萬石糧食,也就是一萬貫的銅錢比例,拉走了十門六斤炮,對著沙洲島的江灣楚,也早已經變成了一個巨大的工地,每天有上萬的人在此忙忙碌碌,為新的生活揮汗如雨,而最早一批搬遷到江灣一帶的大水車,在長江水的推動下,也開始了強勁而有力的轉動,將一門又一門銅胎鋼芯炮拉出了簡單的膛線,然後一門又一門地裝在可隨時原地固定的雙輪炮車上,從工廠裡推了出來,(注2)

    注1:地尺,郭守敬所造側影台上所用度量標準,每尺相當於現在的24.5釐米,全天下圭表上面的刻度都統一,非常精確,明代的天文測量,也採用同一標準,直到滿清入關,(引自中國古代計量史)

    注2:本時空中,朱元璋一統天下之後,也曾經重新修訂了度量衡,強行推廣,無論官民,不得使用非朝廷規定的量具,使得中國古代計量標準,得到了進一步精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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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2: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七十九章 膛線

    「嗖……」「嗖……」「嗖……」「嗖……」淒厲的尖嘯從半空掠過,隨即就是一連串重物和地面接觸的聲音,「嘭…」「嘭…」「嘭…」「彭!」「嘭…」「嘭…」「嘭…」「彭!」,震得人心臟直打哆嗦。

    三百步外的一片目標區,用樹枝紮成的敵軍方陣,被高速旋轉跳躍的彈丸硬生生趟出了三道又寬又長的豁口,木屑滿地,枝葉亂飛。

    「成了,成了,成了…」沒等彈丸完全停下來,大匠焦玉已經發了瘋一般衝了過去。不會兒,又抱著一顆表面被磨成了黑色的彈丸,氣喘吁吁地走了回來,「大都督,真的成了。四顆裡邊,出現了三顆跳彈,打進敵陣十五步,不,九十尺深。每顆跳起來的彈丸至少都砸碎了四個靶人,其他凡是被彈丸碰到的地方,全都露出了白色的木頭茬子…」

    「有效射程三百,不,一千八百尺,跳彈形成率四分之三。都督威武,說膛線有用,就真有用。這銅胎鋼芯炮,重量比原來不過才多了五十大斤,效果,效果可提高了不止一倍…」不肯讓焦玉一個人出風頭,黃老歪也跳起來,大聲補充。

    兩個人都不是很習慣直接用標準尺來計算長度,所以說話時總是磕磕絆絆。但表達出來的意思,卻非常清楚。在採用了銅胎鋼芯和膛線技術之後,可發射四斤彈丸的火炮,無論是威力,還是射程,都得到了大幅的提升。特別是跳彈形成率,至少達到了半數以上保證,而不是像原來那樣,完全靠運氣。

    「可能不止一倍…」身為炮兵總教習的黃老二,也緊跟著從敵陣中鑽了出來。走到朱重九身邊,先敬了個軍禮,然後非常專業地大聲補充,「原來炮彈也可以對三百步,也就是一千八百尺處的敵軍進行殺傷。但那麼遠的距離,即便形成跳彈,也只能砸中兩到三個目標,然後就徹底失去了力氣。而這次,基本上只要被彈丸掛上,就無法倖免。最深處有個靶人兒被彈丸正面砸中,三寸後的木盾裂成了六塊…」

    「那就把火炮再拉遠些,每一百二十尺發射一輪,看看最大射程到底是多少。」朱重九先向黃老二還了個軍禮,然後大聲吩咐。

    「遵命…」黃老二興高采烈地答應一聲,指揮著麾下親信,列隊而上。推動炮車,走向一百二十尺外另外一處炮兵陣地。

    不像匠人們那樣積習難改,他們對於新的度量衡,適應得非常快。作為一批老兵,令行禁止的概念,早已深入到他們每個人的骨髓。自家都督說用天尺,就用天尺,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們也不會追問。

    「注意監視火炮溫度和火炮表面狀況,新彈丸包了軟鉛,可能更容易引起炸膛…」朱重九從後邊跟了幾步,大聲提醒。

    給彈丸包上一層高純度軟鉛之後,可以通過鉛的變形效果,將炮膛更好地密封,進而形成更大的膛壓,令炮彈在射出時,獲得更大的初始速度。但這種方法的壞處是,發射藥爆燃形成的壓力和熱量,基本全被堵在了炮膛裡邊。炸膛的可能性,也大幅地增加。

    不過這在火炮改為鋼芯銅胎之後,炸膛的突然性和傷害效果,卻得到了明顯抑制。因為銅和鐵兩種金屬在膨脹率和傳熱率兩方面都有所差別,一旦炮管發生損傷,內部的鋼芯和外部的銅胎,並不會同時爆裂。所以通過溫度測定和炮身表面觀察,有經驗的炮手,完全可能提前預知火炮的受損程度,避免悲劇的發生。

    兩害相權取起輕。比起四斤青銅炮先前雞肋一般的殺傷力,朱重九寧願多冒上幾分炸膛的風險。至少,現在銅胎鋼芯線膛炮,可以把兩公斤的實心彈丸發射到四百五十米之外,並且能大概率形成跳彈。雖然距離他記憶中的那種「一炮下去,斃敵無算,糜爛十里」,的紅衣大炮差了許多,但好歹能算做真正的初級火炮了。而不像原來那樣,充其量只能算一個大號火槍。(注1)

    「嗖……」「嗖……」「嗖……」「嗖……」

    「嘭…」「嘭…」「嘭…」「彭!」「嘭…」「嘭…」「嘭…」「彭!」

    正想著如何將銅胎鋼芯炮改進,才能達到另一個時空中的佛郎機標準,新一輪試射已經開始了。黃老二指揮著麾下的精銳炮手,將兩公斤重的彈丸,變幻著各種角度,不停地打進預設的靶區中,砸得目標區域煙塵滾滾。

    跳彈形成率依舊在半數以上,特別是以三十到四十度之間仰角發射時,甚至能達到五分之三甚至四分之三。因為高速旋轉的關係,彈丸上所蓄的動能也成倍增加。即便落在地上沒有形成跳彈,也會以變幻莫測的軌跡,高速滾動。將目標區域的靶人如稻草一樣紛紛割倒。

    但與此同時,火炮的發射頻率,也明顯降低。原本差不多一分鐘一次,現在即便由最熟練的炮手來操作,也得將近一分半到兩分鐘才能準備好。螺旋狀膛線,不僅僅令彈丸裝填時,花費了更多力氣,甚至每次都要用擦炮膛的抹布木柄往裡硬頂。發射之後,炮膛清理難度,也變得愈發地困難。

    「一千九百尺試射完畢。跳彈率六成,深入目標區域內最遠九十尺,全部為有效殺傷…」

    「兩千零四十尺試射完畢,跳彈率五成半,深入目標區域最遠八十尺,有效殺傷深度六十尺…」

    「兩千一百六十尺試射完畢,跳彈率四成,深入目標區域七十尺」

    「兩千二百八十尺。,跳彈率」

    「兩千四百尺」

    黃老二拿著個皮紙本子跑來跑去,不斷將數據彙總起來,匯報到朱重九面前。最大有效射程兩千六百尺,也就是另一個時空六百四十米左右的距離。最遠射程則高達八百米,如果正面砸中,依舊可以砸爛三寸厚的木板。只是無法形成跳彈,製造二次殺傷,所以失去了作為炮彈的意義。

    此外,炮彈的落點,也變得更加容易判斷。不再像先前沒有膛線時那樣,在風力和其他不可預知的外力作用下,發生巨大偏移。如果集中起二十門以上銅胎鋼芯炮的話,完全可能對兩千一百尺,也就三百五十步處的某個特定區域,進行覆蓋性打擊。

    「炮身的溫度怎樣,如果可以的話,就試一輪開花彈。注意不要壓得太緊…」朱重九滿意地點點頭,繼續大聲命令。

    「是…」黃老二行了個禮,大步流星跑開。不一會兒,就將預先準備好的開花彈塞進了炮膛中,衝著目標區域開始了狂轟濫炸。

    「轟…」「轟…」「轟…」聲勢看起來頗為浩大,但效果卻非常一般。採用引線點火的炮彈,依舊很容易就因為落地時的劇烈碰撞而啞火。並且炮彈落地後,也不是立刻能能爆炸,總是或長或短地停留一段時間,然後才突然跳起來,將方圓三四步遠的區域掃得一片狼藉。

    「如果看到彈丸落地,就撒腿逃命的話,至少有三成幾率逃掉…」沒等黃老二過來匯報,大匠焦玉已經自己給自己潑起了冷水。「如果把引線儘量縮短的話,弄不好沒等炮彈飛到地方,已經炸開了,一樣起不到任何效果…」

    「那就還是留給六斤炮專用吧…」朱重九想了想,隨口吩咐。「你回去後看看,能不能把六斤炮也改成銅胎鋼芯的,加上膛線。」

    沒有觸髮式引信,開花彈的威力就無法得到有效發揮。而觸髮式引信到底怎麼造,他在另一個時空的記憶裡,卻找不到任何印象。只知道可能需要用到雷汞為原料。而雷汞的製造,卻要用到濃硝酸。濃硝酸的製造,則又涉及到了硝酸鹽的鍛燒,或者是用硝酸鈉和濃硫酸進行反應。濃硫酸,則需要用綠礬鍛燒,而綠礬產自哪裡,他卻是一無所知。

    人才,還是需要人才。這個時代,能出口成章的讀書人好找,但懂得最基本化學知識的,恐怕只有山裡面煉丹的道士才行。而把整個淮揚地區的煉丹道士全綁來,手把手教他們操作,能成功製造出硝酸的,恐怕也得是百里挑一。偏偏從硝酸到雷汞再到觸髮式引信,依舊差著十萬八千里遠…

    如果能開個雙向蟲洞,與朱大鵬那個時空對接就好了。這邊隨便一件東西拿過去,都是價值連城的古董。而那邊隨便一件東西拿到這邊來,都堪稱神器。有兩千支八一槓再加上二十門迫擊炮,足以橫掃天下。自己又何必苦苦地蹲在這裡,琢磨什麼雷酸汞和綠礬油?

    「那個,那個六斤炮改成銅胎鋼芯,小人,屬下已經著手去做了…」知道自家都督有走神的毛病,焦玉在旁邊站了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回應。「但,但是,屬下認為,當務,當務之急,是造,造一種專門用來發射散彈的小炮。不用打得太遠,能殺傷一百步內的目標就行。作戰的時候用四斤炮打遠處,等敵人靠近了則用火銃加小炮轟,讓他們的弓箭手徹底成為擺設…」

    「散彈炮…」朱重九微微一愣,旋即滿臉的陰雲一掃而空。是啊,雖然短時間內沒法子弄出觸髮式引信來,但老子卻完全可以弄出另外一大神器,虎蹲炮。那可是另一個時空中,戚繼光他老人家對付倭寇的殺手鐧,近距離內絕對是一掃一大片,連倭寇中的火銃手都只有望風而逃的份,更何況普通弓箭?

    想到這兒,他再不顧上為造不出引信而憂鬱,雙手緊緊抓住焦玉的肩膀,將對方抓得呲牙咧嘴,「造,你儘管去造。無論花多少錢,都盡快把它給我弄出來。不用一百步,只要有效殺傷距離在五十步,也就是三百尺之上。我就給你記首功…」(注2)

    注1:明代中後期的佛郎機,射程因為型號不同,差異很大。但基本有效射程,都在六百米以上。 至於「一炮下去,斃敵無算,糜爛十里」,純屬文人誇張,黑火藥時代,沒任何可能。

    注2:虎蹲炮,戚繼光征剿倭寇時,改良出來的小型散彈炮。根據出土實物測算,口徑57mm,身管長度為42.3cm。可發射一百枚五錢重的彈丸。據記載射程高達一百餘步,也就是一百五十米之上。但該炮有效射程應該沒有那麼遠。採用黑火藥發射的話,應該在八十到一百二十米之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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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3:1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章 劉伯溫(上)

    「多謝,多謝都督。」焦玉一邊用力掙脫朱重九的魔爪,一邊興高采烈地答應。

    與其他諸侯那邊隨意獎賞不同,淮揚大總管府治下,可是有標準的獎金數字對應的,並且能各級功勞還可以記入吏局的考績,做日後陞遷的參照,首功就是特等功,獲得者可以直接從戶局支取獎金一千零二十四貫,或者等價的金銀綢緞。

    而眼下揚州城內剛剛清理出來的最好蓋房地段,也就是緊鄰著大總管行轅的位置,每畝不過才二十貫上下,把獎金拿出一半來,就夠買一塊二十多畝的宅基,然後再花上七八十貫,足以起一座帶著花園,完全磚石結構,連甬道都鋪上水泥的院落,羨慕死黃老歪、於常林等人,讓他們天天望著自己的院子捶胸頓足流口水。

    「別忘了給這種炮也造上專用炮座,否則打起仗來,固定就是個大麻煩。」朱重九想了想,又及時地提醒。

    四斤炮從誕生到現在,已經根據實戰中總結出來的經驗,至少做過六次重大改進,除了最近一次增加鋼芯和膛線之外,其他各次改進當中,影響力最大的就是製造與炮車一體化的專用炮座,這使得四斤炮在野戰時,不需要再用沙包和泥土固定,而是隨時將炮車另外一端放下,將上面的固定架砸進泥土中,就可以直接將炮車變成基座,然後再根據炮車上的專門調節支架,隨時調整火炮初始角度,無論靈活性和展開速度,都得到了極大的提高,(注1)

    「是,小人,屬下知道了。」焦玉依舊還不太適應自己的工程院長身份,習慣性地以小人自稱。

    「我們這裡,沒有誰是小人。」朱重九拍了拍焦玉的肩膀,笑著鼓勵,在這個時代的人們眼中,工匠乃是賤業,即便掙再多的錢,也跟讀書人沒法比,傳統的觀念,不是一天兩天就能扭轉的,他只能採取比較溫和的方式,一點點地去潛移默化。

    「小,小,卑職,臣,臣知道了。」焦玉的眼睛忽然就紅了起來,又恭恭敬敬地俯身做了個長揖,哽嚥著回應,「主公儘管放心,玉,玉十天之內,必然會讓主公看到能發射散彈的小炮。」

    「我等你的好消息。」朱重九笑了笑,用力點頭。

    對方是本時空的技術宅,在此人身上,朱重九甚至隱隱能看到另一個世界中朱大鵬的影子,所以只要力所能及,他都會對此人給與支持和照顧。

    焦玉顯然能感覺到朱重九對自己的器重,所以千方百計地想回報這番知遇之恩,猶豫了一下,又紅著眼睛說道,「主公,玉還有個提議,不知道當不當講。」

    「說吧,都是自己人,有什麼好忌諱的,哪怕說錯了,我也保證沒人會找你麻煩。」朱重九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目光中充滿了鼓勵。

    「這,這,屬下,玉想說,等,等新的煉鐵爐子都建好之後,火銃,火銃最好還是改成用機器來鏜管。」焦玉掙紮了一下,非常艱難地低聲說道。

    「鏜管,當初雙層套焊法,不也是你創造的麼,怎麼又要改了回去。」朱重九聽得微微一愣,皺著眉頭追問。

    「那,那會兒還,還沒有三刃鏜床,鑽出來的管子,誰也保證不了會偏到什麼地方去。」焦玉聞聽,不但眼睛紅了,臉色也紅得幾乎滴出血來,「所以,所以雙層套焊法,肯定比鑽孔法好用,並且因為管徑裡殘留著焊紋的緣故,雙層套焊出來的槍管,發射子彈又只又平,遠比鑽出來的槍管打得準。」

    這些,朱重九曾經聽焦玉匯報過,並且大致也能想明白其中原理,由鐵片捲出來的槍管,無論磨得多光滑,內壁上都會留有銲接的痕跡,而一圈圈螺旋狀焊紋,無意中就起到部分膛線的功能,所以雙層套焊法造出來的槍管,變成火槍後,基本在八十步以上,還能保證一定準頭,而不是像鑽管發出來的火槍,五十步之外彈丸就不知道飛去了什麼地方,(注2)

    他奇怪的是,明明雙層套焊法已經非常成熟了,焦玉為什麼想要退回到鑽孔法去,正百思不解間,又聽見焦玉小心翼翼地補充道,「但套焊法造出的銃管,最後階段全靠手工,非但耗時耗力,管子粗細,還有內徑大小,都無法保證統一,而採用膛管法,無論是最初的鐵棍,還是最後的膛管,全都可以借助機械,只要模具和三刃鏜刀的大小一致,生產出來的槍管就一模一樣,另外,如果把槍管改用鋼製的話,還可以用一根帶螺旋線的棍子套在裡邊,碾壓出膛線,甚至完全可以再用一把特製的小型拐角膛刀,像給火炮刻線一樣,在裡邊拉出膛線來。」

    「你的意思是,以後把火槍全改成線膛。」朱重九敏銳地捕捉到了焦玉的設想,忍不住大聲詢問,「鋼呢,咱們的精鋼供得上麼。」

    「可以先造幾百支,給大都督的衛隊配上。」焦玉想的,卻不是給全軍的火槍手換裝,而是最大可能保證自家主公的安全,「然後等新的煉鐵爐子建造好後,玉再跟黃師父等人一起,琢磨怎麼樣才能得到更多的鋼,眼下灌鋼法弄出來的精鋼,產量還是太低了些。」

    「行,就按你說的辦,別老自己一個人琢磨,多拉上幾個大匠,讓他們跟你一起幹。」朱重九想了想,再度輕輕點頭,「今後工程院肯定不止是你們幾個人,你得學會帶徒弟,給他們指派任務,否則,會把自己活活累死。」

    他是打心眼裡欣賞焦玉這個科技狂人,所以不吝手把手的指點對方如何成為一個科技團隊的領軍者,因為心存感激的緣故,焦玉也肯努力提高自己,以求更好地報答他的器重,兩大技術宅談談說說,從科技開發說到團隊管理,再從業績目標到任務模塊化劃分,不知不覺,就忘記了身在何處,直到身邊又站滿了人,才猛然驚醒,笑呵呵地相對著搖頭。

    「都督。」黃老二羨慕地看了焦玉一眼,然後大聲匯報,「炮試完了,最遠射程和有效射程,還有不同距離上不同角度的射擊結果,都記在紙上,用開花彈的,也記在了後邊。」

    「好。」朱重九接過記錄本粗略檢查了一遍,然後重新還給黃老二,「找人多謄抄幾份,分別交給工程院、工局和大總管府存檔,你自己手裡,也留幾分,以後用來替其他炮團訓練炮手。」

    「是。」黃老二寶貝似的收起記錄表,大聲回應。

    「有炸膛的傾向麼,還是已經發現了問題,及時處理過了。」朱重九想了想,繼續問道。

    「沒。」黃老二搖搖頭,非常自豪地回應,「平均每門都發射了三十次,炮管上沒發現任何裂紋,溫度也不算太高,末將估計,是因為這炮裝填起來太麻煩,發射速度慢,所以沒等燒紅,就冷卻了下來。」

    「那就找一門炮繼續試射,點火的時候,人儘量躲遠些,避免受傷,看看最多能連續打多少炮。」

    「是。」黃老二又敬了個禮,卻沒有馬上離開,而是又看了一眼焦玉,然後用帶著幾分羨慕地口吻說道,「剛才,剛才您對焦大匠面授機宜的時候,羅知府、祿主事和施學政一起過來找您。」

    「他們呢,找我什麼事。」朱重九迅速向周圍看了看,沒發現羅本等人的影子,大聲追問。

    「羅知府說,靶場是軍國重地,他幾個文官,就都不進來了,請衛兵給您帶話,說在軍營的大門口等著。」

    「這個羅清源,就他講究多。」朱重九聞聽,忍不住低聲抱怨,內心深處,卻又對此人多了幾分讚賞,回頭看了看焦玉,又看了看一起試炮黃老歪和黃老二等人,點點頭,笑著吩咐,「那你們就繼續,我去看看他們找我什麼事情。」

    「恭送都督。」眾人齊齊站直身體,向他施禮。

    朱重九笑著還了個軍禮,在徐洪三等一眾侍衛的簇擁下,大步流星地靶場外邊走去,還沒等來到軍營門口,就看見揚州知府羅本、新任揚州路學政施耐庵和大總管府學局主事逯鯤三個,滿臉焦急地等在那裡,一邊等,一邊來回踱步。

    「什麼事情,天塌下來了麼,你們三個人同時出馬還解決不了。」朱重九趕緊快走了幾步,大聲向眾人詢問。

    「都督。」三人施了個禮,異口同聲,「都督終於抽出身來了,趕緊回城裡去,劉基,章溢和宋克三個,一起來了。」

    「劉伯溫,他居然肯來。」先還笑別人沉不住氣,朱重九自己,也高興得差點沒跳起來,「在哪裡,快,馬上帶我去見他。」

    「他,他們」羅本和施耐庵、祿鯤仨人互相看了看,欲言又止。

    「怎麼了,他們又走了。」朱重九的心臟猛地一沉,滿臉失望。

    「不是,沒,沒有。」羅本趕緊擺手,大聲補充,「章溢和宋克,都答應出仕,但是我師叔劉基,卻,去只是想在揚州開間書院,他說自己心灰意冷,不想再當官,今後只想,只想找個安全的地方,把師公的學問傳承下去。」

    注1:帶調節角度支架的火炮,實物見於法國的LaNeuveville博物館,曾經1474年的勃艮地戰爭中廣泛使用。

    注2:雙層套焊法做出的火槍,打出來的子彈遠而直,是紀效新書上做載,非杜撰。

    注1:帶調節角度支架的火炮,實物見於法國的LaNeuveville博物館,曾經1474年的勃艮地戰爭中廣泛使用。

    注2:雙層套焊法做出的火槍,打出來的子彈遠而直,是紀效新書上做載,非杜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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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3:3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一章 劉伯溫(中)

    「什麼,他要安安靜靜地做學問。」朱重九一咧嘴,差點沒被羅本的話給氣樂出來,要是沒有另一段記憶,劉伯溫的這番話還說不定真能把他忽悠住,畢竟在蒙元朝廷那邊做了很多年的官,宦海沉浮日久,心生倦意也有可能,再加上看了大元朝也沒幾天蹦達頭了,找個地方隱居起來,不受新朝招攬,算是符合這時代「有態度」讀書人的標準了,不管什麼國家民族大義,只管替蒙古人去盡臣節。

    可這個人是劉伯溫了,歷史上朱元璋的軍師,差點做了宰相的主兒,雖然記憶裡頭歷史細節不太靠譜,但大體走向還是差不離的,既然劉伯溫後來能去給朱元璋效力,至死不渝,現在跑到揚州來對自己說,只想開個學館安安靜靜地教書,不是閉著眼睛說瞎話麼,。

    「師叔,師叔早年在師祖門下讀書時,的確盡得其真傳。」果然,聽出朱重九話語裡的懷疑之意,羅本臉色微紅,吞吞吐吐地回應,「後聞師祖抑鬱而終,遂發下宏願,此生必立一學館,令濂洛心法,不失後繼。」(注1)

    他原本就不是個愛撒謊之人,特別是對著於自己有知遇之恩的朱重九,更不忍虛言相欺,故而一番解釋說得吃力致極,白淨的腦門上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珠。

    「師弟之才,勝某十倍。」倒是施耐庵,常年行走於江湖,性子裡頭帶著一股大大咧咧,不忍讓自家徒兒一個人尷尬,衝著朱重九拱了拱手,笑著補充,「所以有些恃才傲物,還請大總管見諒。」

    話說到這份上,朱重九即便再不會揣摩人心,也全弄明白了,劉基劉伯溫,這是變著法兒考驗自己呢,想想也是,以人家劉基這本事和名聲,雖然在大元那邊下了崗,但到哪家諸侯那邊,對方不是虛位以待啊,憑什麼自己讓羅本寫一封信,就把人給拎來了,論地盤兒,淮揚這邊又不是最大的,論資歷輩分,自己這個大總管名義上還歸劉福通、芝麻李兩個管轄,真的是為了當官,投奔揚州哪如去汴梁來得直接。

    「不妨。」想明白了其中緣由,朱重九衝著施耐庵笑了笑,輕輕擺手,「朱某素來久仰青田先生大名,一直恨自家無緣當面聆聽教誨,今日既然先生駕臨揚州,朱某理當登門求見,請青田先生指點迷津。」

    而誠心這東西,他身上向來是不缺,首先一個,受後世思維的影響,他看人比眼下這時代所謂的豪傑們平等得多,打心裡頭,認為大夥在靈魂上沒啥差別,沒必要處處都分個高低貴賤,所以主動去拜見一下劉伯溫,連折節下士都算不上,更沒什麼丟份可言。

    「這,這,如此,就多謝大總管。」沒想到朱重九如此好說話,竟然立刻就將其自家擺到了後學末進的位置上,施耐庵登時也覺得心裡有些愧疚,紅著臉,再度拱手為禮。

    對於自家師弟的作為,他也非常不理解,高士就得有高士的模樣,有本事的人架子也大,找個外出雲遊,或者身體不適的藉口,等著朱總管三顧茅廬,也算是一段佳話,像這樣,既然來了揚州了,卻又推三阻四,不是讓大夥都下不來台麼。

    然而,朱重九卻沒想那麼多,見施耐庵和羅本兩人誰的臉色都不太自然,便又笑著了笑,主動開解,「青田先生對咱們淮揚這邊不瞭解,一時下不來決心也是應該的,畢竟咱們幹的是一項前所未有的事情,他看不清楚未來,就很難確定值不值得為此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況且我這次去,又不是光拜見他一個人,章龍泉和宋長洲不是也在麼,他們是否都住在集賢館裡,我乾脆一併登門拜見了,請他們喝酒洗塵。」(注2)

    「的確都住在集賢館裡,青田先生和宋長洲都是一個人來的,章龍泉還帶著其侄兒存仁,看樣子是打算給自家侄兒也謀個前程。」一直負責替大總管府招攬天下讀書人的學局主事逯鯤點點頭,笑著回應。

    「那就先把他侄兒安排在我的參謀部裡邊,先做個參軍,至於章龍泉和宋長洲,等今天見過了他們,問問各自的意思再說。」朱重九想了想,痛快地點頭。

    「是。」祿鯤點頭答應,然後一邊朝馬車旁走,一邊繼續向朱重九小聲介紹道:「章龍泉當年師從王處州,習伊洛之學,頗有所得,而宋長洲曾經自組兵馬反元,雖然因為消息走漏未能成事,但鯤觀其人,志向恐不在仲武、稼軒之下。」

    伊洛之學是北宋程顥、程頤所創理學學派,分支極其眾多,但普遍講究的是入世,以儒家思想教化萬民,並且「格物致知」,推究事物的原理法則而總結為齊家治國的知識,仲武、稼軒則分別是高適與辛棄疾的字,二人都是讀書人領兵的典範。

    朱重九最近一年多來天天被外邊的祿老夫子和家裡祿小夫子熏陶,對典故的理解,是竹子拔節一樣上漲,聽完了祿鯤的話,立刻點點頭,笑著回應,「那就請章龍泉去胡大海那兒做個淮安府的同知,免得胡大海天天抱怨,說他的長史於常林被我調走後,地方上連個管事的人都沒有,至於宋長洲,我記得當初是吳永淳推薦的他,就讓他先去吳永淳的帳下做參軍吧,先熟悉一下我軍的具體情況,等將來有了戰功,再切實安排職務。」

    「好。」祿鯤想了想,點頭表示贊同。

    「這兩天還有其他人來麼,你們三個儘量安排好,別因為名氣小就怠慢了,讓大夥寒了心。」朱重九抬腿邁上自己專用馬車,然後朝逯鯤、施耐庵和羅本做了個邀請的手勢,繼續問道。

    「不敢,我等豈能耽誤了主公的大事。」三人大聲答應著,先後跳上馬車,先找了個舒服位置坐下,然後繼續大聲說道,「名氣比較大的,還有一個宋濂沒有到,據說是去泉州一帶訪友了,一時半會兒接不到胡大海的信,所以沒法答覆,其他,基本上是來一個,就送到吏局考核一個,然後根據其才能和自己的意願,安排到各局或者地方上任職,即便是才能方面有所欠缺的,也都按照主公當初的安排,或是送進了府學裡邊就讀,或者直接去了軍中,先在輔兵迎裡接受一段訓練,然後再酌情安置。」

    「嗯。」朱重九滿意地點頭,將脊背靠在包著棉花的座椅上,緩緩舒展筋骨。

    為了安置數量龐大的災民,大總管府一直採用以工代賑的方式,修茸並改善各地的基礎設施,所以從揚州城到軍營這一段,路面全都組織人手處理過,雖然還沒來得及鋪上水泥,但已經用水牛拉著石頭碾子壓得又寬又平,四輪馬車跑在上面,非常輕快,讓坐在裡邊的人絲毫都不感覺顛簸。

    「要是全天下的路,都能像揚州這邊一樣就好了。」儘管就任學政以來,每天都坐著為自己專門配發的四輪馬車跑來跑去,施耐庵依舊舒服地伸了下胳膊,大聲感慨,「那樣,四處遊歷的人,也不覺得什麼苦楚,躺在馬車上睡一覺,第二天一睜眼,下一座城市就到了。」

    「那得咱們淮揚大總管府早日滌蕩天下才行。」逯鵬看了他一眼,躊躇滿志,「眼下除了咱們這邊,還有誰肯把錢花在修路上,即便蒙元官府,入主中原七十多年,也沒修過一次路,大部分官道還是唐朝開元年間的呢,連當初當路基的石頭,都被風化得一捏就掉渣子了。」

    「唉。」施耐庵聞聽,立刻嘆息著搖頭,在揚州這一個多月來,他每天都能看到很多新鮮事情,跟自己過去在全國各地的所見所聞一比較,心中就充滿了感慨。

    淮揚是完全不同的地方,雖然大總管府只在這裡施政了七八個月,甚至有的地方,僅僅是兩三個月,但短短幾個月時間,整個地區都脫胎換骨,且不說那一座座高聳入雲的大水車,讓人一眼望上去便豪氣頓生,就連腳下的道路和路旁的民居,都看著比別處更乾淨整齊,連同路上的行人和田地中的農夫,都看著個個精神抖擻。

    這樣的景色,又有哪個真正心懷天下的讀書人不願意看到呢,他們讀的是聖賢書,理應懷念的是巍巍大漢,凜凜大唐,懷念的是四夷賓服,萬國來朝,懷念的是開元盛世時,「九州道路無豺虎,遠行不勞吉日出。」而不是站在同鄉與同族的白骨之上,喝酒**,風花雪月。

    如果哪天朱總管能夠一統天下,那必然是另外一個大漢,另外一個盛唐,想到某一天自己能乘坐著舒服的四輪馬車,從泰山出發,一路直抵崑崙,他六十多歲的軀體裡頭,就充滿了力氣,能治一地者,必能治一國,幾個月時間能讓揚州天地一新,假以時日,又如何不能讓神州脫胎換骨。

    正興奮的想著,耳畔卻又傳來的自家弟子羅本的聲音,「都督,揚州府衙裡邊,最近根據吏局的考核,罷黜了幾個做事不用心的,果然如大夥當初預料的那般,都賴著不肯走,千方百計找人說情,想讓臣給他們一個改過的機會。」

    「你處理得很對,道不同不相為謀,趁著他們還沒弄出什麼亂子,大夥好聚好散就是。」朱重九想了想,滿臉嘉許,「否則,等他們真的弄出事情來,即便你想幫他們,也與律法不容了。」

    難得能抓到自家大總管一次,揚州知府羅本點點頭,繼續非常認真地匯報,「臣也這麼想,所以臣沒有答應他們留用,而是給了一筆錢,好言好語打發他們自謀生計去了。」

    作為最高級別的地方官員,他跟士紳名流們打交道的機會最多,時間也最長,因此能深刻感覺到後者作為一個整體,對淮揚大總管府的排斥,故而那晚得到朱重九的認可之後,下手極為乾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就清理了整個揚州路的官場。

    「要依照祿某之見,清源你還是太仁厚了。」對於敢主動挑釁的地方士紳,祿鯤比羅本還看不上他們,笑了笑,在旁邊低聲插言,「要是我,要就直接用船拉了,丟黃河北面去,反正他們心向大元,何不免費送他們一程,。」

    「哈哈哈哈。」車廂內,立刻響起一陣會心的笑聲,每個人都覺得,祿鯤的辦法,也許值得以試,把心向大元的人,都給大元朝送過去,看他們在北邊,能做出什麼事業來,十有**連口熱乎飯都混不上,反而會被那邊當作細作直接抓進牢裡,弄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大夥一路談談說說,坐在馬車裡指點江山,不知不覺中,就進了揚州城,順著玻璃車窗向外望去,只見寬闊的馬路兩邊,處處都在破土動工,一些看好揚州未來發展的富戶,還有剛剛從新式工坊、商舖裡賺到了一點錢的百姓們,爭先恐後,在剛剛清理出來的土地上,建設起了自己的新家,每一位忙碌者的臉上,都灑滿了希望的陽光。

    「老城裡邊,除了幾處燒得不厲害的有主宅院,其他地方全都清理完了。」對著窗外的忙碌景色,揚州知府羅本,不無得意的介紹,「小學、縣學和府學的地點也已經選好,只等商號把第一批材料運過來,就能破土動工,這次準備把學堂的房子全蓋成磚石和水泥的,免得今後人多手雜,有走水的風險,江灣那邊的百工技校也開始蓋了,也是用磚石和水泥,估計再過兩三個月,就能開課。」

    「教習呢,能找得齊麼。」朱重九從窗外收回目光,笑著詢問。

    「小學那邊沒問題,揚州和淮安這邊,讀書人相對多些,咱們給錢給得高,很多開私塾先生都願意來。」逯鵬接過話頭,非常認真地回應,「縣學的教諭,就由府學中選派,府學則相對難一些,目前準備等這次春闈結束後,找幾名成績優異者充任。」

    「他們會願意麼。」朱重九愣了愣,猶豫著問,在他看來,凡是參加科舉的,肯定都是希望在官場中一展所長,考中了功名卻去當教師,總是可能有違人願。

    「準備參照宋制,將府學教授暫定為正八品官兒。」祿鯤想了想,低聲補充,「如果做事認真的話,還可以酌情陞遷到學局任職,或者轉往地方,傳承學問乃百年之事,很少有人會不願意做。」

    「也許師弟的選擇,並非故弄清高。」聽著祿鯤與朱重九的對話,施耐庵的靈魂再一次飛出了窗外,做官固然能一展胸中抱負,可如果在這朝氣蓬勃的地方,開一座書院,傳承師門學問呢,雖然眼下看不出風光,可隨著淮揚軍滌蕩天下,書院中走出去的弟子,恐怕也要成為新朝的棟樑,那是二程當年都不敢指望的偉業啊,真的讓劉伯溫給做起來,天下儒學,又豈會由伊洛一家獨大?

    注1:劉伯溫的傳記中,有「講理性於復初鄭先生,聞濂洛心法,即得其旨歸。」的評價。

    注2:章溢是龍泉人,宋克是長洲(蘇州)人,所以用籍貫稱呼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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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3:5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二章 劉伯溫(下)

    「伯溫兄,你用這種法子試那朱佛子,是不是有些過了。」

    就在朱重九和施耐庵等人坐在馬車上展望未來的時候,揚州集賢館內一處院落的涼亭內,章溢、劉基和宋克三人,也在一起交流著各自的看法和打算。

    他們三個當中,劉伯溫已經四十三歲,年齡最長,章溢比劉伯溫晚生了三年,所以稱之為兄,至於宋克宋仲溫,今年才剛剛而立,所以只能勉為其難才能做個小老弟了。

    不過,劉伯溫這個當兄長的,卻顯然有些不合格,聽出章溢話語的奉勸味道,卻搖了搖頭,笑著反問,「有什麼過分的,他朱佛子如果連這點兒禮賢下士的心思都沒有,我何必豁出自己的性命和日後青史留名的機會幫他,倒是你們兩個,這麼早就答應了他的聘請,萬一他將來不能成事?」

    「不能成事,朱佛子要是不能成事,這天下還有誰能成事,。」宋克宋仲溫脾氣急,立刻站起來打斷,「伯溫兄,你可是覺得這蒙古人,還有坐穩天下的可能。」

    「不修仁德,不重律法,父殺子如殺羊,臣殺君如割雞,能執掌天下七十餘年,已經是個異數,再繼續坐穩江山,天理難容。」劉伯溫想都不想,冷笑著著搖頭。

    正因為做過大元朝的官,所以他才更清楚這個朝廷氣數已盡的事實,把天下人分為四等的蒙古朝廷,永遠無法真正統治這片廣袤的河山,殘暴的殺戮只能起到一時的威懾作用,隨著時間的流逝,就有新的一批年青人成長起來,繼續前仆後繼地試圖驅逐韃虜。

    而蒙古朝廷對弱者敲骨吸髓,對真正的反抗者卻總想著通過招安的手段拉攏,這種荒唐無比的對策,無形中更是助漲了造反者的意識,令他們更願意通過抗爭來獲取更大的空間。

    「那伯溫兄你為何還要故意拿架子,朱總管正值用人之際,我等助他一臂之力,重整華夏山河豈不快哉,。」聽劉伯溫的話語裡,對蒙元朝廷並沒帶任何好感,宋克非常不解地追問。

    「天下豪傑,又不止他朱總管一個。」劉伯溫笑了笑,臉上湧起幾分倨傲,「如此大爭之事,非但君擇臣,臣亦要擇君,否則明珠暗投,豈不枉了我輩男兒在世上走一遭。」

    「天下豪傑,還有誰值得我等去輔佐,你不是說那剛打下兩個縣地盤就忙著選妃子的徐壽輝吧。」宋克被劉伯溫自信的模樣逗笑,搖搖頭,撇著嘴追問。

    「徐壽輝,一介農夫爾,才多收了兩斗穀子就想納妾,能成什麼大氣候。」劉伯溫繼續搖頭,嘴角撇得都快成了八字形。

    「那就是劉福通,除了徐壽輝,也只有他地盤比朱總管大了。」宋克聳了聳肩膀,故意拿話頭來擠兌他。

    「劉福通,呵呵,做一個開路先鋒倒也勝任,做一路主將,就缺了幾分見識,想隻手補天,累死也不可能。」劉伯溫臉上的桀驁神色稍褪,笑了笑,嘆息這點評。

    雖然是隱居於鬧市,他的眼睛卻從未離開過滾滾紅塵,劉福通這些年來的所作所為,他幾乎每一件都仔細打聽過,並且私下裡都做了詳盡分析揣摩,對此人帶著幾千號信徒,就打下大半個河南江北行省的壯舉,好生佩服,然而與此同時,卻對此人四處封官許願,卻對身邊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防微杜漸的做法,很是不屑。

    既沒有容人之量,又不能與真正支持自己的人共享利益,如此狹隘之輩,又怎麼可能擔當起恢復河山的重任,即便運氣好,也不過是下一個張角和黃巢罷了,其興也快,其敗也忽,除了將舊有的秩序砸了個稀巴爛之外,留不下任何成果。

    「那就是孟海馬,布王三。」宋克又看了劉伯溫一眼,繼續拿一個個豪傑的名字相試。

    劉伯溫翻了翻眼皮,連評價的興趣都沒有了,這兩位在他眼裡,還不如徐壽輝呢,至少,後者目前的勢力還大一些,手下還有彭和尚、倪文俊這些臂膀幫襯,整個南方紅巾,如今也還出於一路上升狀態,而前兩人,卻已經徹底走到了頭,馬上就要日薄西山了。

    「哈,那我明白了,你說的是芝麻李。」宋克用力拍了下巴掌,做恍然大悟狀,「按照道理,他現在還是朱總管的頂頭上司呢,又有徐州首義之功,還待人厚道,毛貴、趙君用兩個,也都是他一手扶持起來的,肯聽他的調遣。」

    「芝麻李乃仁厚長者,若非亂世,絕對堪稱宰相之材。」劉伯溫衝著西北方向拱了拱手,臉上終於露出了幾分敬意,「然這大爭之世,光是仁厚,卻無法問鼎逐鹿,想要走得更遠,還需要一手捧著甘露,一手拎著鋼刀才對。」

    「那不就剩下了朱總管了麼。」宋克咧開著,搖著頭大笑,「說來說去,你不還是最推崇朱總管,又何必做欲拒還迎狀。」

    最後半句話,是形容青樓女子的,說在這裡可是有些不講究,劉伯溫聽了,忍不住狠狠瞪了宋克一眼,低聲呵斥,「滿口胡言,你才是欲迎還拒,你現在簡直是連拒都不想拒,直接敞開門迎客,還要倒貼茶水點心。」

    罵過了,又搖搖頭了,無奈地苦笑,「劉某的確,曾經對朱佛子有些推崇,但劉某最近,卻見到了另外一個英雄人物,也是非常了得。」

    「誰。」非但是宋克,在一旁冷眼旁觀的章溢也嚇了一跳,大聲追問。

    「說來有趣,此人比朱重九少了一個數,姓朱名重八,眼下奉了郭子敬和朱總管兩人的命令,常駐在和州,但劉某觀其左右,隱隱有將相之氣。」

    「你去過和州。」

    「那朱重八到底做了什麼事情,讓你如此佩服。」

    章溢和宋克兩人聞聽此言,愈發覺得驚詫,忍不住相繼開口追問。

    所謂將相之氣,純屬虛無縹緲的糊弄人之說,但他們這些自負可為帝王臂膀的人,卻可以通過觀察某位諸侯及其身邊爪牙的行為舉止,推斷出此人符合不符合自己心中的明主形象,然後選擇是否前去輔佐,劉伯溫先前目無餘子,而此刻,卻又信誓旦旦地說朱重八頭上有帝王之氣,很明顯,對此人觀察已經很久了,並且已經略有傾心。

    果然,聽了章溢和宋克兩個追問,劉伯溫笑了笑,不疾不徐地回應,「半年前,此人只是郭子敬帳下一個親兵,結果到淮安走了一趟,就順勢促成了五家聯手南下,他自己,也一躍成為郭子興麾下的親軍指揮使,掌握了最為精銳的兩千甲士。」

    「那又如何,不過是個縱橫家而已。」宋克撇撇嘴,不屑地點評。

    劉伯溫笑了笑,也不反駁,只是繼續低聲介紹,「那朱重八南下途中,於郭子興帳下東擋西殺,戰功赫赫,曾經憑著一桿長矛單挑朱亮祖、廖大亨等數將,絲毫不落下風。」

    「朱總管也曾親自提刀上陣,在黃河北岸生擒敵將無數。」宋克不服氣,拿出朱重九當年在黃河北岸與阿速軍硬撼的戰績對比。

    「揚州之戰結束後,朱重八從朱總管手中討了一支將令,前去攻打和州,憑著區區數千兵馬,一個月內四戰四捷,將帖木兒不花和孛羅不花叔侄打得龜縮於肥水西岸不敢露頭,然後將和州、巢縣等人,盡數收歸掌握。」

    「比淮揚小得多。」

    「拿下和州之後,朱重八立刻與地方父老約法三章,整肅軍紀,嚴禁將士騷擾百姓。」

    「朱總管也做到了,並且還想方設法造福於民。」

    「和州有不服教化者數十家,朱總管一夜盡殺之,分其田與治下百姓,並且張榜於四門,公開宣佈這些人的罪狀。」

    這,可就比朱重九爽利多了,絲毫不拖泥帶水,不像揚州這邊,總是給地方豪強留有餘地,只是手段太暴烈了些,簡直如雷霆萬鈞。

    然而,沒等宋克指摘朱重八殘暴好殺,劉伯溫卻又大聲補充,「除盡滁州、梁縣等地豪強之後,朱重八立刻出榜招賢,並且先後數次前往楓林先生家中探問,恰巧楓林先生訪友歸來,感其赤誠,受其禮聘為行軍長史,朱重八的左右臂膀,李善長,宋思顏,皆居其下。」

    「嘶,,。」章溢和宋克二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氣,楓林先他們兩個都熟悉,這個人名字叫朱升,至正元年,登鄉貢進士,做過池州路學正,在士林中素有聲望,教導出來有本事的門生弟子高達數十人至多,朱重八得了他的幫助,必將如虎添翼。

    更令人讚嘆的是,朱重八也真的敢下手筆,居然待朱升一到,就立刻將此人提拔到最重要的文臣位置上,連麾下原本的老人都得讓路,而相比之下,朱重九這邊對人才的態度就差得多了,非但未曾去任何一人那裡三顧茅廬,甚至連逯魯曾這樣的名滿天下的榜眼,如今還屈居於那個姓蘇的小吏之下,真是太過於重小義,而輕慢士大夫了。

    「我來揚州之前,曾經去朱重八那邊拜會過楓林先生。」劉伯溫想了想,繼續說道,雖然那邊也是事業草創,但一切都井然有序,上下尊卑,高低貴賤,無不分明,並且甚合程朱之道,顯然朱重八本人,準備以我儒家之學來安天下,而這邊」

    嘆了口氣,劉伯溫繼續慘笑著反問,「揚州城裡這些,劉某想請教,二位能看得懂幾分。」

    「這」章溢和宋克兩個無言以對,來揚州的時間雖然只有兩天,但他們已經深深的感覺到了,這座城市與其他地方的不同。

    非常有生氣,幾乎見到的每個人,無論高低貴賤,臉上都寫滿了笑容,眼睛裡也燃燒著對未來的希望,然而,與生氣相伴而行的,卻是無序和混亂,到處都在破土動工,根本不分什麼風水卦位,也不管什麼黃道白道,大街上男男女女都是小跑著,見了官府差役,也不閃避,甚至有人動不動就拉著自己的東家,到衙門裡頭去告狀,而衙門裡頭,對市井百姓,顯然相當偏袒,導致那些做東家的沒等走到地方,就先服了軟,寧可花錢來息事寧人,也不願意跟手下的佃戶、夥計們對薄公堂。

    「重草民而輕豪紳,重商工而輕士農,誘民以利,卻不使其知仁義禮儀,兩位請恕劉某孤陋,翻遍史冊,劉某竟找不到一個可以工商安天下者。」劉伯溫長長的嘆了口氣,滿臉蕭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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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天算(上)

    「這」章溢和宋克二人竟無言以對。

    二人都是飽學名士,肚子裡裝的都是儒家經典,都深信蒙古人之所以坐不穩天下,是沒有廣施仁政,從上到下完全地依照儒家理念來治國的緣故,而朱重九這邊眼下雖然欣欣向榮,除了愛惜百姓之外,卻找不到第二樣是符合儒家精義的,細想之下,怎能不讓人唏噓。

    宋克還好,年紀青,性子也豪俠,雖然覺得對眼前種種古怪情況有許多不適應,但想到這些可能都是為了驅逐韃虜,也就覺得無所謂了,而那章溢,卻是正宗的理學大家,治的是伊洛之學,怎麼可能接受得了,被劉伯溫幾句話就戳到了痛處,嘆息了許久,臉色煞白,雙目了無生機。

    已經答應要出山輔佐朱重九,並且把自己的侄兒也帶上了,以他的做人原則,就不能輕易反悔,而假如朱重九將來真的身敗名裂,他章溢豈不是一樣要跟著遺臭萬年,非但害了自己,還搭上了自家的親侄兒,哥哥的唯一骨肉,將來九泉之下,他又拿什麼跟自家早亡的兄嫂去交代。

    正愣愣的想著,卻聽宋克用力拍了下桌案,大聲斷喝,「呔,好你劉伯溫,老子差點就上了你的當,你這廝,虧我跟章兄還拿你當朋友,居然奉了朱重八的命令前來行離間之計。」

    「行離間之計,對我自己有什麼好處,眼下朱重八勢弱,朱重九勢強,這麼早施行離間之計,萬一被朱重九知道了,親提大兵上門問罪,朱重八拿什麼抵擋。」

    「這」宋克又被問住了,急得咬牙切齒,朱重八不過是郭子興麾下的一名武將,最近剛剛得了一塊自己能說得算的地盤,打了幾場勝仗,可兵不過萬,名聲也遠在朱重九之下,如果現在他就敢胡亂想什麼鬼主意的話,恐怕根本用不到朱重九親自動手,麾下五個指揮使隨便一個出馬,就能輕鬆撕碎了他。

    不是離間計,那劉伯溫到底奉了誰的命,安得什麼居心,瞪圓了兩隻眼睛死盯著此人,宋克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卻始終看不出任何破綻來,恨得跺了跺腳,用力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聲說道:「呸,反正我不會聽你的,老子不管什麼這學,那學,老子是不甘心給蒙古人欺負,所以才要起來造他娘的反,至於用誰家之術來治國,那是小事兒,只要能打跑蒙古人,能滌蕩這萬里腥羶,任何有用的辦法,都可以拿來一用。」

    「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劉伯溫笑了笑,非常平和地回應,「兼容並蓄,原本就是我儒學圭臬之一,但最基本的禮義廉恥,君臣綱常卻不能壞,否則,天下必將大亂,永無寧日。」

    「我就沒看亂到哪裡來,大宋當年倒是半本論語治天下呢,結果先是被遼國欺負得沒脾氣,然後又亡於女真,偏安南渡,最後又亡於蒙古,生靈塗炭,幾百年裡,儒學沒起到任何狗屁作用,倒是那個朱熹,沒對外的本事,關起門來去欺負女人卻是一等一,也不嫌丟人。」

    因為不同意劉伯溫的觀點,他乾脆連理學也一股腦地給否定了,連帶著理學大家朱熹的一些**,亦毫不猶豫地給翻了出來。

    「但大宋畢竟有三百年文教之盛。」劉伯溫不想跟他爭執,搖搖頭,笑著強調,「大唐雖強,卻前有武後竊國,後有藩鎮割據,真正太平日子,加起來還不到一百年,而我大宋,雖然外戰弱了些,四百年來卻沒外戚竊國,沒武將擁兵自重,老百姓日子過得悠哉游哉,沒受什麼刀兵之苦。」

    「那是吹牛。」宋克翻翻眼皮,不屑地反駁,「且不說王小波,李順,鐘相、楊麼,田虎方臘,當年女真南下,就沒殺百姓麼,蒙古人席捲江南,就沒殺百姓麼,『我軍百萬戰旗紅,俱是江南兒女血』又是誰寫的,淮南淮北,當年又是因何變成了白地?」

    不待劉福通回答,他又繼續大聲冷笑,「我就奇怪了,既然你那麼看好朱重八,為何不留在那裡,想是以風林先生的胸懷,應該未必容你不下,你為何又偏偏跑到揚州來,給我等當頭潑一盆子冷水。」

    「唉。」聞聽此言,劉伯溫忍不住又是一聲長嘆,沉吟了好半晌,他搖搖頭,苦笑著說道:「劉某雖然不看好這揚州的治國手段,但眼下,卻無法否認淮安兵鋒天下至銳的事實。」

    「哼。」宋克嗤之以鼻,在他看來,淮安軍當然是一等一厲害,自從兵出徐州以來,就根本沒打過任何敗仗,而這一切,不恰巧證明了,朱重九目前所做所為自有其道理麼,讀書人看不懂,就虛心去揣摩是了,何必死抱著什麼程朱理學去扯別人的後腿。

    「我去滁州的路上,曾經遭遇了一次江匪。」劉伯溫搖了搖頭,像做夢一般回憶。

    「啊。」章溢和宋克兩人顧不得再跟他慪氣,一起轉過頭來,關心地問,「那你受傷了麼,到底怎麼逃出來了,長江上的水匪,可是從不講道理。」

    因為江面寬闊,水流平穩,所以長江之上,往來船隻極多,而蒙古官府,向來又不注重水師,故而就有一些凶惡蠻橫之輩,經常駕一艘大船,在江上縱橫往來,遇到看上去可能有錢財的目標,就立刻靠過去,殺人越貨,其他過往船隻即便看見了,也不敢管,只能加速離開,以免遭受池魚之殃。

    因此過江之人,往往聞「匪」字而色變,都知道一旦落入這些人手裡,絕對是九死一生,很難平安脫身。

    「劉某當時,看著那匪船越追越近,越追越近,已經決定要跳江了,寧可葬身魚腹,也不讓那匪類將某抓住,先侮辱一番,然後再砍上幾刀,死無全屍。」劉基顯然心有餘悸,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珠,繼續低聲補充。

    「那最後呢,是誰救了你,別告訴我是朱重八。」宋克聽著覺得奇怪,看了劉伯溫一樣,笑著撇嘴。

    「是啊,伯溫,別賣關子,快點兒說,是誰從江匪手裡救下了你?」章溢又拉了劉伯溫一把,繼續大聲追問。

    如果是朱重八的人馬救了劉伯溫,那此人現在的行為就可以解釋了,心裡感念朱重八的恩德,卻不看好朱重八的未來,所以即便到了朱重九這裡,也依舊權衡不下,進退兩難,做出些不合常理的舉止,也是應有之事。

    「不是。」誰料,劉伯溫卻用力搖頭,直接否認了二人的推測,「結果就在那千鈞一髮之時,下游忽然衝過來一艘大食小船,飛一般地駛到水匪巨艦附近,隔著二三十步遠猛地轟出了數團火球,那水匪的巨艦頓時就給打散了架,全船上下,盡數落到江裡喂了魚鱉。」

    「好,打得好,痛快,痛快。」宋克聽得過癮,用力撫掌,「可惜當時宋某不在船上,否則,肯定要拉住他們,喝個不醉不休。」

    「既然是大食船,還裝了火炮,想必是朱總管帳下的水師吧,劉兄,你這次可欠了人家大人情。」章溢的性格,原本宋克沉穩,想了想,苦笑著追問。

    有心找一家實力強的諸侯輔佐,因此最近半年多來,他一直努力收集各家義軍的情報,早就知道淮揚軍的水師裡邊,很多戰船上都放棄原來拍桿,投石機之類,裝上了可發射鐵蛋丸的火炮,而以長江冬季那麼平緩的水流,距離目標二三十步開炮,幾乎等於把炮口頂到對方船舷上了,斷然沒有打不中的道理。

    「正是。」劉伯溫點點頭,繼續苦笑,「那船救了大夥之後,立刻又扯起了帆,飄然而去,連個拜謝救命之恩的機會都沒給大夥留,隨後,劉某就繼續趕路,以為到了朱重八那裡,想必火器也一樣犀利,結果在楓林先生那邊逗留了三五天,才知道,眼下所有紅巾軍的火炮,都是來自揚州,而淮揚地區的鎧甲兵器,也冠絕天下,就連朱重八麾下最精銳的兩個千人隊,也全靠從淮揚購買兵器,才能保證其所向披靡,而那邊自己雖然也在努力仿造,品質卻差了不是一點半點,」

    「那你還瞎扯什麼,兵甲不如這邊,錢糧不如這邊,人心也不如這邊,朱重八打不過朱重九,這不是板上釘釘的事情麼,即便有朱升給他出謀劃策,有你劉基去盡心輔佐,以後差距也只會越拉越大,他也累死都追不上。」宋克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大笑著著搖頭,「我說劉兄,劉兄,你這不是給自己給自己找彆扭麼,你看好的人,輔佐不起來,能輔佐起來的,你又不看好,莫非你想學那諸葛孔明,最後活活累死在五丈原上。」

    「不是,不是,仲溫你誤會了。」劉伯溫繼續搖頭,聲音越來越低沉,「照目前勢頭,除非有奇蹟出現,否則,淮揚軍的實力,將永遠位於其他諸侯之上,並且將其他諸侯越落越遠,包括朱重八的滁州軍。」

    「但是,呼,,。」長長出了一口氣,他的眼睛充滿憂傷,「沒有秩序,不分貴賤,道義不行,而上下事必言利,從南到北,銅臭盈野,偏偏他的實力又這麼強,百姓又甘受其驅使,唉,這朱重九究竟要將世道帶往什麼方向,我真的看不出來,不瞞二位,劉某這些日子,每天晚上都在觀測天像,反覆推演,卻是越推,心裡越覺得恐慌。」

    「什麼意思,你到底推算出了什麼。」章溢一把推開宋克,紅著眼睛追問,作為這個時代最淵博的一夥人,他們也同樣也沒少研究了易經八卦,奇門遁甲之類的雜學,總覺得天上的星宿,的確能左右人間的氣運,歷朝歷代的崛起興衰,也與天道的變化有著極大的關連,只是人們限於各自的見識,推算不出其具體規律罷了。

    「紫微昏暗,天機移位,破軍、七殺二星,更是明滅不定,正東方還有一顆妖星即將直衝天府,以劉某隻能,竟推算不出是吉是凶,唉。」劉伯溫又嘆了口氣,繼續低聲補充,(注1)

    「啊。」聞聽此言,章溢的臉色更為難看。

    如果真的天道已變,那麼古聖先賢的教誨,豈不全都落在了空處,自己學了多年的伊洛之學,豈不成了一堆廢紙,那朱重九又是弄前所未有的火器,又是以利益驅使百姓,還是弄什麼高郵之約,整合群雄,豈不是正禍亂的源頭麼,而自己居然得了失心瘋,竟然千里迢迢跑來輔佐他。

    想到這兒,章溢簡直覺得連頭頂天空都失去了顏色,又向前走了幾步,拉住劉伯溫的衣角,用顫抖的聲音追問,「伯溫,你,你可別出妄言,你知道,你知道會是什麼後果。」

    「我知道,但我說的不是妄言。」劉伯溫也彷彿虛脫,緩緩坐在石凳上,喘息著回應,「非基誇口,在五行八卦,奇門遁甲方面,劉某不輸於天下任何人,但是,劉某卻推不出,推不出,這世道將變向何方。」

    「管他,只要能驅逐了蒙古人就行。」宋克看不慣二人如喪考妣的模樣,聳聳肩,滿臉不屑。

    「可若是漢家天子,倒行逆施,比蒙古人做得還過分呢。」劉伯溫彷彿魔症了般,喘息著問,「如果咱們漢人的朝廷,凶殘暴虐,弄得天下民不聊生,百姓易子而食呢,青史之上,你我是驅逐韃虜的功臣,還是開啟末世的罪人。」

    「這。」宋克立刻就愣住了,他一腔熱血矢志驅逐韃虜,卻真的沒想過,如果驅逐了蒙古人之後,漢人朝廷比蒙古人還壞,該怎麼辦,一時間,只覺得自己彷彿站在一座山脊上,兩側都是萬丈深淵,每一步,都有可能被摔得粉身碎骨。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那章溢的臉色,比宋克還要難看十倍,雙手按住身前的石頭桌面,瑟瑟發抖,「那朱總管,向來心慈,他連蒙古人都不肯亂殺,他對一道起家的老兄弟都優渥有加,他,他甚至對郭子興、孫德崖這類廢物,都寧願誘之以利,卻不肯動手火並掉,他,他怎麼可能是個暴君,。」

    「他的確不會是暴君,可他現在做的這一套,卻打破了上下尊卑,高低貴賤,打破了自古以來上馭下,貴使賤,良治不肖的秩序,他如果能真的千秋萬歲,也還罷了,憑他的本事,也能壓住麾下的文武,令誰也不可能胡作非為,可萬一哪天他春秋高了,駕鶴西去,連最基本尊卑貴賤都沒有,群臣能不打成一團麼,若是數國混戰,屍橫遍野,豈不像漢末時那樣,讓異族又得到機會捲土重來,那樣的話,咱們現在做的這一切,除了死幾十萬人之外,還有什麼意義。」

    注1:紫微斗數,相傳為宋代陳希夷所創,專業研究皇家氣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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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天算(中)

    「啊………」「嘶………」章溢和宋克二人,猶如在遭到當頭一棒,踉蹌了幾步,差點一跤坐倒。

    如果他們兩個都是畢生只讀一部論語的腐儒也就罷了,劉伯溫的話對他們不會產生任何影響。偏偏這兩位還都是博覽群書,學富五車。都清楚的記得漢末那場長達數十年的大動盪,給華夏帶來了何等的災難。

    按照史書記載,漢末人口曾經高達七千餘萬。而到了曹操剪除了北方群雄,消滅了黃巾各部時,全國人口加起來,算上劉備和孫權治下,總數也不到了七百萬。

    魏志張繡傳中描述,「是時天下戶口減耗,十裁一在」,而晉書所述則更為慘烈,「 自初平之元,訖於建安之末,三十年中,萬姓流散,死亡略盡,斯亂之極也。」

    換句話說,曹操所《蒿裡行》所述,「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根本不是什麼誇張,而是血淋淋的事實。

    後來雖然司馬氏短暫將國家重新統一,但華夏的元氣,在幾十年的軍閥混在中,已經喪失殆盡。然後,就是長達一百三十餘年的五胡亂華。奴、鮮卑、羯、羌、氐,五個野蠻部落在華夏北方長期肆虐,殺人屠城,宛若家常便飯。華夏子孫,要麼為奴隸,要麼為軍糧,幾近亡種滅族。

    已經是暮春時節,春風卻冷得就像刀子一樣,不停地切割人的骨髓。一時間,三個人居然全都失去了說話的勇氣,呆立在涼亭裡,各自想著心事,瑟瑟發抖。

    沒有秩序。朱佛子在淮揚所推行的政令,雖然在極短時間內,就給該地區帶來了令人難以置信的繁榮。但是,卻沒有體現出任何秩序。舊有的長幼尊卑,賢愚貴賤、士農工商那一套,被他有意無意間,給砸了個稀巴爛。而他自己,卻好像對建立起一個新的秩序根本提不起任何興趣般,做任何事情都隨性施為。

    就這樣過了今天沒明天,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誰能保證,他哪天不會把鐘給撞破了?不會把所有追隨者和治下百姓,統統給帶入萬丈深淵?

    正淒涼地想著,耳畔忽然傳來幾聲關切的詢問,「伯溫,三益、仲溫,你們三個怎麼了?都瘋魔了不成?大熱天的,居然抱著膀子打起了哆嗦來?…」

    「師叔、三益先生、仲溫,你們三個怎麼了?怎麼臉色如此蒼白?」

    「啊…」章溢和宋克兩個這才意識到自己此刻身在何處,齊齊轉過頭,向施耐庵和羅本拱手,「安公,清源,實在慚愧,剛才跟青田居士談古論今,一不小心走神了。沒看到你們回來…」

    「談古論今,談到瑟瑟發抖的時候,可不多見…」施耐庵笑著拱手還禮,然後迅速轉換話題,「我家主公聽聞三位駕臨,親自前來拜望你們了…此刻就等在大門外邊,不知道三位有沒心情,跟我家總管出去共飲一杯?」

    「啊,是朱,朱總管麼?」劉伯溫還好,章溢和宋克兩人又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結結巴巴地反問。

    朱佛子親自登門求賢來了,放在古代,這就是標準的國士之禮。信陵君訪侯贏、朱亥,不過如此。而侯、朱二人,受了信陵君如此禮遇之後,也只能將以死相報了。否則,就會淪為全天下人的笑柄。

    「怎麼,三位莫非還有什麼顧慮不成?」揚州知府羅本立刻察覺到事情有變,愣了愣,強笑著追問。「如果有顧慮的話,不妨明說。也許羅某還能幫上忙,或者略為解釋一二…」

    「這?」章溢慚愧地看了羅本一眼,好生猶豫。事到如今,反悔的話,他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但就這樣把自己和全家壓上朱重九的賭局,卻又是非常不甘。總覺得,自己先前的決定太倉促了些,應該再緩一緩,看看還有沒有另外一種選擇。

    宋克年紀遠比章溢輕,又親自組織過人馬造大元朝的反,所以表現也遠比後者爽利。稍微猶豫了一下,就再度橫下心來,大聲回應道,「清源兄言重了,宋某這裡哪會有什麼顧慮?總之不過一條命,能為驅逐韃虜而死,百死不悔。至於後來之事,那自有後人來管。宋某此刻,卻無暇想得更多…」

    「也是…」受到宋克的利落勁頭感染,章溢笑了笑,臉上多少有了幾分血色,「朱總管如此相待,章某還有什麼好遲疑的?走,先去跟朱總管討碗水酒喝再說…」

    「師弟,你呢?」施耐庵雖然書生氣十足,但畢竟江湖上亡命多年,見識過許多豪傑人物。因此稍微遲了半拍,就意識到問題根子在劉基身上。笑了笑,直接找上了正主。

    劉伯溫也不閃不避,點頭點頭,笑著回應,「朱總管折節相邀,劉某怎好推三阻四?走吧,大夥一起去拜見一下,這個聞名遐邇的豪傑…」

    「如此,幾位且隨我來…」施耐庵又是微微一笑,轉身,帶著大夥徑直往外走。

    劉伯溫和章溢、宋克三人互相看了看,舉步跟上。不多時,就來到了集賢館大門口。舉目朝外望去,只見一個身材高大,膚色黝黑,腦袋剃的光光的禿子,正和學局主事祿鯤,站在門外聊天。發現大夥走出,立刻笑著迎了上來。

    「這」劉伯溫等人又是微微一愣。早聽說過朱重九原本是個殺豬的屠戶,也沒指望此人有多文質彬彬。但凡是拜讀過那首《沁園春》者,有幾人心裡不存著些許期待。總希望能寫出如此絕妙好詞的大家,是個風流倜儻的儒者。誰料想,期望與現實之間,落差居然如此巨大。

    就在大夥微微一愣神間,朱重九已經走上了台階。搶先躬下身去,長揖及地,「華夏遺民,徐州屠戶,不知道貴客蒞臨,未曾倒履相迎,實在失禮,失禮…」

    這番話,說得又是令人哭笑不得。遺民兩個字,是指前朝留下的百姓,或者遺老遺少。而南宋亡國至今已經七十餘年,哪裡還有什麼遺民?…況且朱重九以遺民自居,也應該是大宋遺民,怎麼能用「華夏」二字。

    但細究起來,用這兩個字又沒什麼大錯。周時,將守禮義之族人稱為,「諸華,諸夏」。而不通禮儀的蠻族,則稱為「四夷」。他朱重九既然造了大元朝的反,當然不會再認同蒙古人也是華夏正統。故而拿華夏遺民身份自居,亦未嘗不可。

    只是這句話從他朱重九嘴裡說出來,簡直彆扭到了極點。特別是再跟後面那句徐州屠戶相接,絕對是不倫不類。至於倒履相迎云云,典故的確應景。但接下來那句,就又成了大白話,讓人不親眼看到,根本無法相信是從同一個人嘴裡說出來的。

    好在劉伯溫反應非常快,又是微微一愣後,就大笑著還禮,「將軍言重了。某等乃為山野之人,偶然興起,路過貴地。豈敢勞將軍....」

    「師弟又在順口胡說…」沒等他把話說完,施耐庵搶先打斷。「主公,這位就是我師弟。他有些食古不化。主公千萬莫與他計較。這位,乃是龍泉章三益,這位,則是長洲宋仲溫,他們三個,都是江南有名的才子…」

    「久仰三位大名,只是以往軍務繁忙,無法登門求教。今日得見,足慰平生…」朱重九再度拱手,按照記憶中《三國演義》裡的腔調,笑著行禮。

    這句話,說得比先前那句順暢得多。章溢、宋克和劉伯溫三個,也終於都緩過了口氣來,上前重新跟他見禮。

    朱重九雖然讀書少,但左有施耐庵,右有羅貫中兩位大神,身後還帶著個兩腳書櫥老丈人祿鯤,倒也不至於過分露怯。幾句寒暄過後,就順利跟三個客人熟絡了起來。

    「集賢館裡伙食頗為粗陋,此刻正值鱸魚堪膾,三位不妨與我家主公到臨近的酒家坐坐。大夥邊喝邊談…」羅本與朱重九相處的時間較長,知道自家總管並不是很擅長跟陌生人說場面話,所以主動替他發出邀請。

    「如此,就叨擾朱將軍了…」劉伯溫和章溢、宋克三人又互相看了看,一起點頭。

    剛才相處的時間雖然短暫,但是三人都覺察到了,朱佛子讀過的書,恐怕不是很多。至於讀書少為什麼還能做出《沁園春》這種一代名句來,恐怕要麼就是神蹟,要麼就是有人事先做好,讓他背熟了,然後再公開出來附庸風雅的。反正眼下這麼幹的草莽豪傑也不止朱重九一個,大夥都心照不宣便是了。

    話雖如此,三人內心深處,還是隱隱覺得有幾分失望。特別是章溢章三益,正猶豫著自己到底該不該就此留在揚州,進退兩難。情急之下,考校的意思,就不知不覺間在話語裡流露了出來。

    朱重九倒也有自知之明,清楚自家主角光環不夠強,不可能虎軀一震,英雄豪傑納頭便拜。於是乎,也不太在意別人試探自己深淺,凡章溢有問,就如實回應。即便有些問題一時難以作答,或者事關淮揚系的核心機密,也儘量解釋一番,以免客人們覺得自己是故意怠慢。

    如此一來,倒又讓劉伯溫、章溢和宋克三人刮目相看。心中各自暗道:「這朱重九雖然讀書少,卻也豁達大度,身上頗有幾分當年漢高之風。如若能一直如此,未必成不了大事。我輩先輔佐了他,再將拉他回到正途便是。總好過輔佐了個楚霸王之流,最後落個含恨而終的下場…」(注1)

    注1:漢高,漢高祖劉邦。據說是農民出身,粗鄙無文,最後卻憑著蕭何張良等人的輔佐,幹掉了世家貴族出身的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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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4: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六章 天算(下一)
  
      為了體現對讀書人的重視,揚州集賢館修建在了城中最好的位置,原來鎮南王府的遺址上,距離揚州府衙和淮揚商號總部都非常近,因為周圍異常地繁華,幾乎每走三五步,就能在路邊看到一棟掛著各色燈籠的酒樓,每一棟,都裝飾得金碧輝煌。
  
      「這揚州人,還真是奢靡成風,才從廢墟中爬出來幾天,居然就又開始了醉生夢死。」劉伯溫看了,少不得又在心中偷偷感慨,對當地人暴發戶一般的行為,很是不恥。
  
      而那酒樓門口負責拉客的小二,顯然對朱重九等人非常熟悉,見到大總管從自家門前走過,既不躲避,也不跪拜施禮,反倒一個個扯開嗓子,叫嚷的愈發大聲,「鱸魚,地道的松江四鰓鱸啊,剛從江上運過來的,貨真價實,童叟無欺。」
  
      「酒炊淮白魚,大宋御廚後裔親自掌勺,誠齋先生親自題的名,大宋高宗皇帝御筆欽點的天下一次菜。」(注1)
  
      「蓴菜毛羹,五百年古法秘製,宛陵先生一品之後,終生不忘。」(注2)
  
      最後一句牛皮吹得實在太沒了邊,身為揚州知府的羅本覺得臉紅,忍不住瞪了店小二一眼,笑著罵道,「賣菜羹就賣菜羹,不要信口開河,宛陵先生總共故去也不到三百年。」
  
      「大人您有所不知。」店小二既然敢在集賢館門口賣弄,肚子倒也有幾分乾貨,立刻做了個長揖,笑著反駁,「這蓴菜和鱸魚,可不是因為宛陵先生讚過才成名的,在先生之前,就已經是兩淮名吃,當年大唐玄宗皇帝和楊貴妃請安祿山吃飯,就點過這兩道菜,那安祿山非但將菜餚吃了個一乾二淨,連吃飯的勺子,都藏在懷裡偷偷地帶出了宮去,就指望著每天舔上一下,追憶其中滋味。」
  
      「呸!」羅本聽他說得噁心,又忍不住低聲唾罵,「說你信口開河,你還更上樣了,那安祿山再粗鄙,也是個三鎮節度使,豈會連個吃飯的勺子都不放過,。」
  
      「這話倒也不是完全胡說。」劉基在旁邊聽得有趣,笑著搖頭,東瀛子的《墉城集仙錄》裡邊,的確有玄宗皇帝賜安祿山「金平脫犀頭匙箸」之語,只不過是賜,不是偷。」
  
      店小二聞聽,立刻來了精神,順著劉基的話頭大聲發揮,「安祿山當然不要臉,吃飯時偷勺子,咱們大唐皇帝陛下卻不能跟他一般見識,當然就順水推舟,另賜了他一整套餐具,誰曉得那安祿山真正想偷的不是餐具,而是餐具裡所盛的菜餚,還有,還有皇上的老婆。」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劉基被逗得莞爾,看著羅本,樂不可支。
  
      知府羅本也曾經讀過唐人杜光庭的筆記小說,知道其中的確有一段,說過唐玄宗賜餐具給安祿山的故事,因此分辨不得,只好笑著沖店小二搖搖頭,大聲數落道,「去你的,你這小二,什麼都能被你強拉到一起去,好,那就通知你家掌櫃的,在二樓給我等開一雅間,今天大總管要借你家的地方,請貴客嘗嘗白魚和蓴羹。」
  
      「哎,大人您裡邊請,二樓雅間一大早就收拾乾淨的,料定了今天必有貴客登門,這可不?」
  
      「去,趕緊去知會掌櫃的備菜,別吹牛了,再吹,推背圖都成你家的祖傳秘籍了。」羅本瞪了小二一眼,笑呵呵地打斷。
  
      「您老還甭說,小人還真姓袁,祖上少不得跟袁天罡有什麼關係。」小二一邊耍著貧嘴,一邊撒腿朝裡邊跑去,「掌櫃的,趕緊出來,大總管來了,大總管親自來品嚐咱家的蓴菜白魚來了。」
  
      「大總管裡邊請。」三四個和迎客小二年齡差不多的夥計,一起跑出來,扯開嗓子大叫,唯恐周圍的路人和同行們聽之不見。
  
      此乃明顯的借勢行為,看得劉伯溫又是暗暗皺眉,然而在朱重九的記憶裡,後世那些政要人物替本國商家推廣產品,簡直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所以,一笑之後,就逕自拾台階而上,根本不在乎酒店夥計們接下來去如何嚷嚷。
  
      跟在後邊的徐洪三悄悄向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立刻,就有幾個最機靈的奔向了後廚,還有若干身手敏捷的侍衛,則分頭佔據了門口,窗子,和臨近街道的幾處關鍵位置,以防什麼蒙元朝廷派來的刺客趁機鋌而走險。
  
      正在酒館裡吃飯的客人們見了,立刻就有些不自在了起來,但看到侍衛們除了提高了戒備之外,沒做出任何擾民的舉動,也就又慢慢安靜了下去,個別膽子大者,還趁機偷偷朝樓梯口觀望,以便下一次朱佛子的身影從那裡出現時,自己能多看上幾眼,今後在同伴們面前,也好多出一些吹噓的談資。
  
      既然朱重九這個被借了勢的大總管都不在乎酒家的投機行為,劉基和章溢、宋克三人,當然也只能客隨主便,在施耐庵的引領下,於二樓中一處對著後院的雅間裡落了座,還沒等看清楚屋子裡的陳設,店小二已經將一壺開水,和幾個乾淨漂亮的茶具擺了上來。
  
      「大總管,您獨創的明前新綠。」那小二膽子甚大,一邊給客人們沖茶,一邊大聲哆嗦道,「小人家主人盼著有朝一日您能惠顧,老早就在商號裡備下的,一直就沒開封,您老一會點評點評,小人沏的手法,到底有了幾分火候。」
  
      「只要是新茶,怎麼沖味道都不會太差。」朱八十一端起薄薄的白瓷杯子,朝裡邊看了幾眼,笑著回應。
  
      因為沒有化肥的緣故,茶葉形狀看起來有點小,顏色也比後世的明前茶淡了許多,但味道卻更清新,讓人一嗅之後,就有脫胎換骨之感。
  
      「淮揚事業草創,故而只能因陋就簡,請三位在外邊吃一頓便飯。」將茶盞向客人舉了舉,他笑著謙讓,「輕慢之處,還請三位貴客勿怪。」
  
      對於劉基來說,此刻在外邊吃飯,遠比在大總管府內接受的宴請來得輕鬆,至少,吃過飯後抹嘴離開揚州,也不管辜負了朱大總管的盛情,因此,立刻站起身,拱著手回應道:「大總管言重了,此摟連小二都能出口成章,何陋之有,倒是我等,何德何能,竟被大總管如此禮遇,真是慚愧,慚愧。」
  
      話音剛落,宋克立刻接了過去,朗聲補充,「大總管確實言重了,宋某慕義來投,圖得是能在大總管帳下,痛痛快快地跟韃子幹上一場,並非為了討吃討喝,所以有一頓飽飯吃,就不會覺得簡陋,如果他日更跟在大總管身後一道痛飲匈奴血,則更是不虛此生。」
  
      「大總管不嫌我等庸碌,折節相邀,章某非那狂妄之徒,又豈敢再挑三揀四。」章溢緊隨宋克之後,也拱著手回應。
  
      三個人,竟是三種態度,彼此之間,端的是涇渭分明。
  
      注1:誠齋先生,大詩人楊萬里,其作品中,有專門對淮白魚的描述,而宋高宗在南渡逃難之前,也唸唸不忘在揚州城裡大吃大喝,品嚐淮揚美食。
  
      注2:宛陵先生,著名詩人梅堯臣,北宋詩人,曾經專門寫詩提到蓴菜和淮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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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4: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七章 天算 (下二)

    朱重九雖然是個兩世宅男,可做了一年半多的義軍首領,即便原本是塊頑石,也早已磨出七竅孔來了。因此便放下茶盞,衝著宋克拱手施禮,「朱某出身寒微,德行淺薄。既承足下不棄,豈敢不虛席以待?客氣的話就都不要說了,今後你我兄弟攜手同心,一道驅逐韃虜便是。」

    「宋克宋仲溫,拜見主公!」宋克又看了一眼劉伯溫,然後從座位上閃出來,衝著朱重九跪倒施禮。

    朱重九大步上前,一把拉住,「仲溫不必如此客氣。有道是男兒膝下有黃金。這跪拜之禮,朱某已經徹底廢除了。」

    「嗯?」宋克聽聞,又是微微一愣。隨即後退半步,鄭重作揖,「如此,屬下今後只拜天地父母便是。主公在上,克願供驅策。雖赴湯蹈火,絕不敢辭。」

    「願與仲溫肝膽相照!」朱重九拱手還了個半揖,然後又拉起宋克的胳膊,大笑著說道,「你來得正好。如今淮揚高郵三地,百廢待興。施公和清源他們幾個根本忙不過來。你文武雙全,就先到學局,把今年的科考事情,跟逯公、施公兩個一道操持起來。待今年的科考結束之後,估計你對淮揚的軍政體系也熟悉得差不多了,再去第五軍吳熙宇帳下出任行軍長史。他們那個軍原本是三千戰兵,三千輔兵。如今要整整擴編到兩萬人,任務相當重。」

    「主公請收回成命!克初來乍到,寸功未立,不敢竊據高位!」宋克嚇了一跳,趕緊拱著手辭謝。他跟第四軍的指揮使吳永淳是遠親不假,但從沒想過,自己初來乍到,就能擔任第五軍長史之職。那可是一軍之中數一數二的重要崗位,甚至可以直接調動兵馬出征。當年大唐李靖,就是在河間王李孝恭帳下出任的長史之職,最終得以名標凌煙的。

    「什麼竊居不竊居的。你雖然從沒在我這裡立下過戰功,但當年散盡家資募兵反元的壯舉,誰人聽了不肅然起敬?先放手去做,只要你在長史的位置上幹出了成績來,大夥誰也不會拿你的資歷說事兒!」

    「仲溫雄才大略,剛好去軍中一展所長!」施耐庵在旁邊,笑著勸宋克不要過謙。

    「是啊,仲溫兄,你不是曾經以辛稼軒自比麼。怎麼這麼好的機會在前,反而要縮手縮腳了?」羅本也站起身,在朱重九身旁大敲邊鼓。

    「那,那都是年少狂妄,年少時的狂妄之言!」宋克紅著臉,繼續連連擺手。「能給祿公和施公當作佐吏,克就心滿意足了。真的不敢去第五軍屍位素餐!」

    「仲溫真的不必過謙,我這裡讀書人原本就少,像仲溫這樣既博覽群書,又懂得兵略的讀書人,更是鳳毛麟角。所以幾乎每一個人才,都是到了沒幾天,就得趕緊出去做事。不信你看清源,他當時在我身邊總計也不過是做了三個半月參軍而已,現在不也在揚州知府位置上幹的好好的,有誰敢拿資歷之事來笑話他?」

    這話,說得倒是事實。淮陽系這一年多來膨脹太快,幾乎每個前來投奔的讀書人,都能迅速找到一個不錯的崗位。當然,那些名不副實的,和不肯認真做事只會張嘴罵街的傢伙除外。大總管府廟小,暫時還養不起什麼清流,只能送上一筆厚實的程儀,打發他們去別處另謀高就了。

    宋克這兩天在集賢館中,也曾通過各種途徑瞭解到了一些淮揚地區的基本情況,知道朱重九的話是事實。盛情難卻之下,便又拱了個手,大聲說道:「既然大總管不嫌克駑鈍,克願竭盡全力,追隨左右。粉身碎骨,九死無悔!」

    「粉身碎骨的話,又從何說起?」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自信地擺手,「以目前的態勢,我淮安軍只會越來越強,不會越變越弱。只要大夥繼續齊心協力,今後就只有咱們將敵人碾得粉身碎骨的份,絕對輪不到自己!好了,客氣的話就真的不要再多說了,仲溫先請入座,趁著酒菜還沒上齊,我還要問問三益兄和青田先生兩位的志向!」

    「是,主公!」宋克又做了個揖,笑著答應。

    朱重九衝他點了點頭,再度將目光轉向章溢,「三益先生大名,朱某早有耳聞。只是昔日距離太遠,不敢過早寫信去打擾,以免驚動了蒙元官府,給先生帶來無妄之災。如今先生既然到了揚州,朱某便斗膽請先生多逗留些時日。朱某欲驅逐韃虜,恢復中華,掃除苛政,救民水火。卻苦於見識和能力有限,很多事情不知道該如何著手。還望先生不棄朱某駑鈍,肯花一些時間為朱某指點迷津!」

    「這,這.....」章溢騰地一下站起來,面紅耳赤。剛才宋克被朱重九挽著手臂說話的模樣,已經讓他有些眼熱。沒想到輪到自己頭上,禮遇竟然比剛才還要隆重,頓時覺得心裡面發燙,腦瓜頂發麻,以前的所有顧慮,統統都飛到了九霄雲外。「明公如此厚愛,章某敢不竭誠盡忠?只恨,只恨才疏學淺,怕,怕耽誤明公的大事!」

    說著話,快步閃出身來,衝著朱重九長揖及地。

    「三益兄過謙了,你若是才疏學淺,這天下才子,還有幾個名副其實的?」朱重九笑著攙扶,「朱某幕府裡,有長史、參軍和參謀三職。眼下正副長史分別由蘇先生和祿老兼任,參謀則留給科考優勝者,旨在將他們帶於身邊,盡快熟悉淮揚軍政事務,以便日後出任要職。而參軍一職,則非三益兄這等大賢莫屬。還請三益兄不要嫌朱某怠慢,先就任此職。待幫朱某將軍政諸事捋出個頭緒來,再外出獨當一面!」

    「溢願為追隨祿、蘇兩位長者之後,輔佐大總管早日驅逐韃虜!」章溢又一個長揖下去,大聲答應。

    朱重九笑著還了個半禮,繼續說道,「三益兄請入座。今日飯後,就會有侍衛前來,幫三益和仲溫收拾行禮,到大都督行轅內安頓。令侄年少有為,朱某想派他去淮安總管胡大海身側歷練一番,不知道三益兄可否捨得?」

    「單憑主公安排!」章溢又拱了下手,毫不猶豫地答應。

    朱重九笑著點頭,伸手請章溢盡快落座。

    他原本的打算是,安排章溢去胡大海那邊做個知府。但既然對方心裡還在猶豫,就只好先留在自己身邊,多花些時間互相瞭解,然後再做定奪。不過以從前的經驗來看,這個時間也不需要太長。任何與新政權沒有利益衝突的讀書人,只要在大總管府參軍的位置上,接觸到了整個淮揚地區日常發生的那些事實和彙總而來消息、數據,想法就會很快發生轉變。不再用懷疑的眼光去看待身邊發生的一切,而是全心全意投入其中,願意將自己與整個淮揚系融合在一起,在史書上留下一頁輝煌!

    祿老進士如此,陳基、羅本如此,朱重九有把握章溢將來也會如此。他非常有信心,也期待著自己早日看到那一天。

    但是,當目光轉向劉基的時候,他的頭腦卻迅速冷卻了下來,斟酌了一下,開門見山地說道:「青田先生雖是偶爾興起,途經揚州。想必也看到了我揚州如今與以往相比已經是天翻地覆。不知道先生以為,這番變化,究竟是好是壞?朱某乃是武夫,不懂得繞彎子。還望先生不棄鄙賤,直言賜教!」

    「咳咳,咳咳,咳咳!」沒等劉基回應,施耐庵先被茶水給嗆了一下,大聲咳嗽了起來。自家主公這哪裡是虛心求教啊,分明是直接逼著劉伯溫表態,是願意留下共創大業,還是趕緊捲鋪蓋滾蛋!但在大夥到來之前,自家師弟劉伯溫不厚道在先,所以施耐庵也不能說朱重九此刻做得有何不對。只能把頭伸到桌子底下,藉著咳嗽的動作來逃避尷尬。

    那劉伯溫也沒想到朱重九居然如此沉不住氣,連口熱乎飯都不給吃,就直接找自己興師問罪。眉頭輕輕皺了幾皺,冷笑著說道:「劉某來揚州的時間畢竟太短,很多事情都只看了個皮毛,是好是壞,也不宜現在就下結論。但能讓揚州在如此短時間內,就恢復元氣,大總管的施政手段,的確稱得上是神鬼莫測!」

    「哦!」朱重九坐回座位上,端起自己面前的茶水,輕輕細品。

    受胡風影響,揚州一帶的酒樓,也多是眾人共聚一桌,而不是漢家傳統的分席就座。因此,他的一舉一動,劉伯溫都看得非常清楚。便又笑了笑,拱著手補充,「非但是揚州,劉某還聽聞,淮安府那邊,如今百姓所過的日子,也遠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富足。大總管在戰亂之時,依舊能讓百姓豐衣足食,劉某不得不說聲佩服!」

    「多謝先生誇獎!」朱重九也拱了下手,不客氣地接受了劉伯溫的誇讚。

    『倒是個沉得住氣的!』劉伯溫心裡悄悄讚了一句,然後語風陡轉,「只是劉某有一件事沒有把握,不知道大總管可否給解釋一二。」

    「先生請講,朱某將全力為先生解惑!」朱重九知道正題來了,放下茶盞,笑著做了個請的手勢。

    「那劉某就不客氣了!」劉伯溫想了想,長身而起,「劉某羨慕淮揚的富足。但劉某卻不知道,都督之策,今日可富一地,日後是否還可富一國?這揚州能在三個月內就起死回生,所耗錢財,恐怕要以數百萬貫計。如此大一筆錢財,總管可知其究竟從何而來?總管日後要兼濟天下,是否還能開闢出永不枯竭的滾滾財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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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5:0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八章 天算(下 三)

    「啪…」沒等劉基的話音落下,宋克猛地一拍桌案,長身而起。「姓劉的,你也忒地無恥。口口聲聲說自己不是說客,剛才你跟我和章兄怎麼說,現在如何又換了另外一番說辭?…」

    「仲溫稍安勿躁。正所謂忠言逆耳,劉某這樣做,也是為了大總管的將來。至於剛才對你等所說的話,自然也會跟朱總管提起。只是換一下先後次序而已…」劉伯溫卻絲毫不著慌,微微一笑,淡然回應。

    「你,你這逞口舌之利的小人…」宋克怒不遏,繼續拍案大罵。忒無恥了,見過無恥的,麼見過這麼無恥的。先在人家的驛館裡煽動客人離開,然後又當著主人的面笑人家錢財來路不正。這哪裡是在進逆耳忠言,分明是吃定了朱重九不會把他怎麼樣,故意賣直求名。

    正欲再罵上幾句,將劉基醜陋面目揭開。坐在旁邊的學局主事祿鯤,卻輕輕地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仲溫不必著急,大總管又豈是幾句虛言就能說動之人?且坐,聽大總管給你講賺錢的道理。」

    「仲溫且坐…」揚州知府羅本,也笑了笑,藉著起身替大夥續水的機會,笑著安撫宋克,「這新茶是以咱家主公親傳之法炒制,雖然沒有龍團鳳團那般名氣大。但喝起來,卻別有一番滋味…」

    非是他們兩個胳膊肘向外拐,而是實在不看好劉基的話題切入點。如果是在什麼「經史子集」方面,也許還能讓自家主公覺得為難片刻。拿如何賺錢來說事兒,簡直是自己給自己挖坑。凡是跟自家主公接觸時間稍長的人,誰不知道朱佛子最大的本事就是點石成金,所謂製器之術,恐怕還要遠遠排在賺錢後面。

    果然,待大夥都安靜了下之後。朱重九不慌不忙地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然後笑著說道,「伯溫所慮,是覺得朱某之策,可施於一地,不可施於一國?這話其實不無道理,畢竟別處不像淮揚,守著條貫通南北的運河。別處的民間,恐怕也找不出淮揚這麼多靈巧的匠人。」

    「還找不出像淮揚三地這麼多見錢眼開商販,追逐銅臭的斯文敗類…」劉基也端起茶盞喝了一大口,冷笑著補充。

    「至於朱某復興揚州之資,在伯溫看來,無非取自三處,第一,從張明鑑手中截獲。第二,抄沒三地的鹽商以及不肯向朱某低頭的豪富之家。第三,則是靠高價出售火炮,從其他群雄手裡賺來…」朱重九不理劉基的挑釁,又輕輕抿了口茶,繼續慢慢說道。

    「正是…」劉伯溫毫不猶豫地點頭。「其實第一,第二,都來是來自揚州豪富之家。只不過張明鑑白忙活了一場,到最後卻替大總管做了嫁衣…」

    「這話也有道理…」朱重九今天脾氣出奇的好,絲毫不以劉基的話語為忤,「張明鑑從揚州劫掠所得,的確絕大部分都落到了朱某之手。那些抄沒而來的錢財,也的確都充入了揚州官庫。並且這兩筆錢財,都只能用一次,用完便不可再得。短時間內,朱某周圍,恐怕沒人肯做第二個張明鑑,淮揚各地,有膽子公開跟朱某對著干的,恐怕也都逃的逃,死的死,沒剩下幾個了,抄沒不來更多的錢財…」

    「不過…」輕輕擺了擺手,朱重九打斷了劉基的說話**,繼續笑著補充,「不過,朱某可以拍著胸脯告訴你,這兩筆錢財,如今都已經用在了揚州百姓身上。朱某自己沒拿一文,我淮揚大總管治下各級官府,也沒拿一文。並且為了讓揚州重現生機,大總管府至少又多貼進了一倍的錢財進去,這幾點,不知道伯溫可否相信?」

    「這」劉基臉上,明顯出現了震驚神色。殺別人的富,濟自己的貧,歷史上大部分起義者,基本上走的都是這種路數。包括彭瑩玉、劉福通等人,打破了朝廷的州府之後,也是將官庫和富豪們的錢財劫掠一空,然後將其中大頭留給自己,只把很少一部分拿出來收買民心。

    但朱重九,卻不像是在撒謊。從揚州城的恢復速度和眼下繁榮程度上推算,他也沒有撒謊的可能。畢竟六十多萬張嘴巴在那擺著,無論開粥棚佈施也好,以工代賑也罷,大把的糧食必須得拿出來。而淮揚地區的米價,到了現在,還是江南的三倍左右。從張明鑑和富豪們手裡收繳出來的那點兒浮財,能保證不餓死人就不錯了。絕對不會讓揚州城從上到下,都如此生機勃勃。

    他是個飽學鴻儒,不是什麼地痞混混,弄清楚了朱重九說的是事實之後,立刻坦然承認錯,「劉某相信,大總管絕非拿謊言相欺。劉某也曾親眼看到,揚州百姓,都將大總管視為萬家生佛。如果大總管只是個沽名釣譽之徒,不會被百姓如此愛戴。」

    「那你為何還一而再,再而三地與朱總管為難…」聞聽此言,宋克又是一拍桌案,低聲質問。

    「是啊,伯溫,即便你先前種種,都是虛言相試,這試探的手段,也有些過分了吧…」老實人章溢也對劉基的舉動很是不解,接著宋克的話頭繼續追問。

    「劉某並非虛言試探…」劉伯溫苦笑著搖頭,「劉某隻是不願這淮揚三地數百萬黎庶,還有全天下數萬豪傑,到頭來全都落得一場空歡喜而已。」

    不待宋克與章溢二人反駁,他又迅速沖朱重九拱手,「大總管,今天劉某若有得罪之處,還請大總管海涵一二。劉基可對天發誓,非心存惡意而來…」

    「伯溫言重了…」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搖頭,「這裡是酒館,又不是我的大總管府議事堂。即便是我大總管府議事堂,有時候大家爭執起來,也是吵鬧得像個賣菜攤子一般。朱某為此很是惱火,卻從來沒想過治任何人的罪…」

    「嘿嘿,咳咳咳,咳咳咳....」施耐庵一口水喝到了氣管裡,嗆得連連咳嗽。大總管府議事堂的氛圍,他最近一段時間可是領教過了。的確是令人無法想像的吵鬧。但吵鬧歸吵鬧,最終決定做出來之後,大夥卻都能主動放棄爭執,齊心協力去做事情。很少會出現因為政見不合就故意給自己人拆台的情況。

    「那劉某就實話實說了…」劉伯溫看了自家師兄施耐庵一眼,然後再度向朱重九拱手,「朱總管的第三處財源,就是向其他各路諸侯銷售火炮所得。當然也有其他,但主要卻是火炮。一門銅炮總重量不過五百斤出頭,而其售價,卻從最初的一千斤銅,節節上漲,如今以及是每門價值一千貫錢,足足漲了三倍都不止。」

    「這個,的確,售價是漲了許多…」朱重九難得臉色變了變,藉著茶盞掩飾尷尬,「不過現在的火炮,與最初的那種,也有很大差別。總重量雖然變化不大,但炮管至少比原來長了四寸,連續射擊次數,也大幅地提高。」

    這是他前一陣子被糧食問題逼急了,不得不從朱大鵬記憶裡抄襲來的手段。將火炮的每一次改動,都算作一次升級。從1.0版到現在的3.0版,一路升到無窮大。反正每次改動肯定都比上一個版本好一些,升不升級客戶「隨意」。

    劉基不懂火炮,但也從老前輩朱升那裡打聽到,這東西管子越長,射程就越遠。而連續射擊次數的提高,則意味著炸膛風險的降低。所以從這兩點上,他也無法過分指責朱重九心黑。

    然而他今天來揚州,卻不是為了跟朱重九討價還價。因此笑了笑,大聲補充,「朱總管製器上的造詣,劉某甘拜下風。但是,朱總管可否知道,為了買你的火炮,很多豪傑已經開始刮地三尺?朱總管可否知道,就連劉福通那邊,今年的糧賦,也漲到了畝產的四成。而他們這樣做,實際上等同於幫著你從老百姓手裡搶錢。並且便如此,他們依舊不可能永遠不停地搶下去。萬一週圍各地的錢財,都被你揚州一城給吸乾了。朱總管新財源何來?莫非朱總管還能冒天下大不諱,把火炮賣給蒙元那邊麼?」

    「嘶....」施耐庵顧不上再咳嗽,抬起頭,看著朱重九,滿臉擔憂。

    羅本、祿鯤兩人雖然對朱重九非常有信心,此時此刻,也忍不住輕輕皺起了眉頭。他們以前只是覺得有了錢之後,官府做什麼事情都變得容易了許多。卻真的沒仔細考慮過,今後是不是每年,大總管府都會給治下各部門投入同樣的錢財。更沒考慮過,一旦像劉基所說的那樣,涸澤而漁的情況出現,大總管府上下將何去何從?…

    剎那間,眾人就將目光都投向了朱重九,期待著他能像以往那樣,給大夥帶來信心和驚喜。誰料朱重九卻忽然失去了說話的興趣,先將劉基輩子裡的茶水朝自己碗裡勻了一半兒,然後笑著舉盞相邀,「來,伯溫,請用茶…」

    「嗯?」劉伯溫不知道朱重九到底在打什麼啞謎,皺了下眉頭,端起茶盞陪著對方喝了一口。

    朱重九笑了笑,將自己茶盞裡的茶水一飲而盡。然後又將劉基茶盞裡的水再度勻走了一半兒,繼續發出邀請,「來,這茶不錯,請再飲。」

    「呵呵…」劉基做恍然大悟狀,將自己茶盞裡的水一口喝乾了。然後挑釁般,朝著朱重九亮出個杯子底兒。

    「呵呵呵…」朱重九也笑,擺手示意羅本不要起身。自己將裝水的銅壺拎了起來,將每個人的杯子都蓄滿,「來,伯溫,請再飲…小二,續水。此壺太小,換個大號的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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