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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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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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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2:25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九章  毒計(下)

    “微臣遵命。”章溢躬身施禮,然後斟酌了一下措辭,低著頭說道:“古語雲,故上兵伐謀,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不知道主公以為然否。”

    這是《孫子兵法》裏邊的名篇,朱重九自打徐州起義之後,都不知道背了幾百遍,早已爛熟於心,但是爛熟歸爛熟,如何將理論應用到實踐中去,卻是兩眼一抹黑,今天,猛然聽人提起,不覺心中一動,點點頭,低聲回應,“孫子之言,當然是兵家至理,但朱某學識淺薄,以其為然卻不知其用,三益如果有話教我,不妨說得詳細些!”

    “微臣不敢。”章溢見朱重九被自己的語言所動,又拱了下手,小心翼翼地補充,“剛才臣聞聽李將軍說,朝廷那邊授了察罕帖木兒一個達魯花赤的頭銜,並且許給地方上堡寨之主免稅的特權,讓他們自組兵馬,追隨察罕,此計甚毒,請主公務必小心應對。”

    “免稅,讓他們自組兵馬,那不是湘軍麼,朝廷可真舍得下血本兒。”朱重九對這幾句話還有印象,仔細一琢磨,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川字。

    記憶裏頭有例子明擺著,當年的太平天國,輝煌時刻曾經打得滿清正規部隊落花流水,遇到了曾國藩的湘軍之後,卻越來越力不從心,最後連南京城都被攻破,用幾百萬屍骨成就了曾剃頭中興能臣的美名。

    究其原因,太平天國自己腐爛的速度太快是其中之一,滿清王朝應對策略得當,最大限度地利用了鄉紳地主們對太平軍的仇視,卻也居功至偉,至於“我大清”最後也被湘軍的繼承者掘了祖墳,那則是半個世紀之後的事情了,至少太平天國的將士們生前未能親眼看見。

    “敢請主公知曉,蒙元朝廷此舉,絕非一時心血來潮,眼下非但中書行省治下各州府都在自組鄉勇,陝西、湖廣和江浙那邊,去年秋天起,也先後貼出告示,準許各路設立義兵萬戶府、毛胡蘆義兵萬戶府等,所選將領,皆為當地士紳,其所募之兵,也都是各堡寨的莊丁,凡是應募者,則免其差役,令討紅巾自效。”唯恐朱重九大意失荊州,宋克也站起身,大聲提醒,(注1)

    逯魯曾和一眾還沒散去的文武們雖然不懂什麼是“湘軍”,但從朱重九的表情上來推測,應該和宋克嘴裏的“義兵”“毛葫蘆兵”差不多,都是地方團練武裝的別稱,便紛紛站起身,低聲附和道:“都督萬萬不可掉以輕心,朝廷此舉雖為飲鴆止渴,卻也能為自己贏得一絲喘息之機,那些鄉勇本事未必強悍,卻勝在於自家門口作戰,熟悉地形,並且隨時隨地都能得到補充。”

    “的確,主公切莫大意,畢竟渡過淮河之後,便非我軍所掌控之地,人心難測。”

    “要我說,就一路殺過去,凡是有與蒙古人勾結嫌疑者,斬草除根便是,省得將他們留在身後,吃飯睡覺都得睜著半隻眼睛。”

    “不可。”章溢被嚇了一跳,趕緊大聲打斷,“主公,諸位大人,切莫亂起殺心,倘若如此,章某之罪,將百死莫贖!”

    說罷,趕緊又給朱重九行了個禮,急切地補充,“主公明鑒,其實那些地方士紳,也有許多人看出蒙元氣數已盡,未必真心願意與之同生共死,隻是紅巾劉平章自前年起兵以來,對士紳誅戮過甚,布王三、孟海馬等將,所過之處,士紳之家更是十室九空,那彭瑩玉最為狠辣,每至一地,必先查抄大戶之家,焚毀地契,打開穀倉,如此一來,那些士紳即便想袖手旁觀都沒有機會了,也隻能死心塌地站在蒙元朝廷那邊。”

    “嗯。”朱重九眉頭緊皺,心中有股怒火熊熊而起,“如此說來,他們當漢奸當得還有理了,還是你覺得,那些紅巾將士就該把手捆起來,伸長脖子等著朝廷來殺。”

    “微臣不敢。”章溢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額頭上迅速滲出一層冷汗,他雖然足智多謀,膽子卻不是很大,感覺到頭頂上雷霆滾滾,剩下的話,就再也說不出口來。

    與他同來的宋克卻灑脫了許多,立刻接過話頭去,大聲補充道:“主公明鑒,紅巾將士固然不該將手捆起來等著朝廷來殺,但鄉紳們卻也不是個個都該死,牛羊臨被宰殺之前,還會掙紮一番,有人要拿刀子砍他們,搶他們的土地,分他們的糧食,他們當然寧願把錢糧拿出來招募鄉勇拚命,也不肯坐以待斃,所以蒙元朝廷正是看明白了這一點,才因勢利導,準許士紳們募兵自保,而那李思齊、李思順兄弟兩個,恐怕也正是因為物傷其類,才背叛了趙總管,導致睢陽重鎮不戰而落入朝廷之手。”

    “哼,,哼,,。”朱重九咬著牙,雙目當中,寒光四射,握在刀柄上的手指關節,隱隱都變成了青灰色。

    劉伯溫昨天寧願去做個閑雲野鶴,也不肯出來輔佐他,讓他已經意識到,某些矛盾,遠比自己預想得要嚴峻,今天聽了章、宋兩人的說辭,更是心中覺得一片冰冷。

    “莫非真的逼著老子來一場紅色風暴。”人一著急,就本能地想采用最簡單有效的方式解決問題,特別是手中握著刀柄的時候,然而,看到宋克那滿臉坦誠,再看看自己周圍這群謀士,朱重九就覺得腰間的刀子有數萬斤重,幾度發狠,卻最終都沒能將其從刀鞘中拔出來。

    如果真的進行一場紅色風暴的話,恐怕他就得從自己身邊殺起,這年頭,識字率恐怕連百分之五都不到,隻要讀得起書的,有哪個不是出自中產以上人家,將士紳殺光了,華夏文明的傳承恐怕也就徹底斷絕了,百年之後,誰能說清楚自己到底是功臣還是罪人。

    “主公且熄雷霆之怒。”逯魯曾一直在默默地看著自家孫女婿,熟悉他的逆鱗在何處,見他又瀕臨暴走的邊緣,主動上前,低聲開解,“章參軍和宋教授,也都是出自一番公心,朝廷此舉雖然歹毒,對其自身來說,卻不失為一條善政,故而眼下我等沒必要計較鄉紳們的短視,而是應該仔細商量一下,大總管府該如何應對。”

    “正是如此。”章溢終於緩過了一口氣來,加倍小心地補充,“微臣剛才所言,並非為自己請命,而是心憂我淮安軍前途,畢竟別處不比淮揚,在這裏,主公一聲令下,無人敢於違背,而出了淮揚,則主客倒易,士紳豪強,皆為鄉間大戶,平素裏頭在鄉間一言九鼎,尋常百姓,要麼為其同族,要麼為其佃戶奴仆,聽從族長莊主之命,早已形成了習慣,倉促之間,根本不會仔細辨別是非。”

    “在河南江北行省還好,要是過了黃河,恐怕情況更甚。”宋克想了想,毫不猶豫地接口,“我軍每到一處,皆人地兩生,而士紳大戶們,則皆為朝廷耳目,甚至主動配合朝廷,焚毀莊稼,堅壁清野,如是,每致一地,我軍補給難度為朝廷十倍,消息獲取難度為朝廷十倍,敵暗我明,處處被動,縱有火器之利,恐怕也難如在兩淮這邊一樣,攻無不克了。”

    “兩淮地寡而人稠,且臨近運河,百姓消息靈通,又多不以耕種為生,而離開兩淮之後,百姓則皆為士紳的附庸,隻會盲從於族長,輕易之間,絕不會相信一個外來人,所以微臣以為,主公欲取天下,則必先收取民心,即便不能令其贏糧影從,也至少讓其袖手旁觀,而不是舍命去幫助朝廷。”章溢擦去額頭上的滾滾冷汗,繼續低聲說道。

    近一年多來淮安軍高歌猛進,百戰百勝,一眾文武的心目中,朱重九幾乎成了半個神仙,雖然不至於唯命是從,但輕易也不會叩闕死諫,所以朱重九造工坊也好,開辦淮揚商號也好,提倡四民平等也罷,除了逯魯曾等少數幾個,偶爾敢提出一些異議之外,其他文武,則是理解就執行,不理解在執行中理解,從來不做半點阻礙。

    但是今夜,章溢和宋克兩人,卻成了議事堂裏難得的一道風景,讓大夥厭惡之餘,心中倒也湧起幾分佩服,這兩個書呆子,話雖然難聽,卻也勇氣可嘉。

    “兩位應知曉,朱某誌在光複華夏,從沒想著與天下士紳為敵。”手掌在刀柄上握了好半天,朱重九最終還是鬆開了發青的十指,喘息著強調。

    “微臣知曉,微臣已經決定發賣家中田產,購買淮揚商號股本。”章溢悄悄鬆了口氣,低聲表白,“然微臣是白天看過江灣的眾多工坊之後,才明白天道已變,智者無需擁田萬畝,亦可以讓子孫衣食無憂,其他人,卻沒機會看到,也未必看得明白。”

    “微臣以為,這種人不在少數。”宋克也偷偷在新發的衣服下擺上擦了幾下濕漉漉的手掌,笑著補充,“臣家已經破落,所以沒什麼舍不得,而那些鄉間土豪,幾輩子就守著土地過活,隻知道紅巾軍來了,自己就要破家,卻未必知道大總管來了,他們反而更容易發財,稀裏糊塗之中,就成了蒙元朝廷手裏的棋子。”

    “哦。”聽他這樣一說,朱重九總算稍稍冷靜了一點兒,殺人,終究不能徹底解決問題,將那些冥頑不靈的士紳屠戮幹淨未必很難,但重新培養一個知識群體,卻至少要花費三十年,況且換個角度看,那些士紳們的抵抗,也未必完全不占理,畢竟,刀子架到了脖子上,無論是誰,都會努力掙紮一下。

    他上輩子是一個略帶民族主義的憤青,卻不是個純粹的理想主義者,他堅定地認為,華夏民族不該為外族殺戮奴役,卻不認為,炎黃子孫互相之間,互相奴役殺戮就是理所當然,換句話說,他所信奉的民族主義,走到最後,必然是獨立、自由和平等,而不是一部分人因為血脈、財富,或者信仰了某個神明,某種理論,就可以將另外一部分踩在腳下,甚至橫加屠戮,那在他眼裏是一種瘋狂,無論舉著共產主義的旗號,還是所謂的普世價值,其間沒有任何本質差別。

    想到自己最終也不能將全天下的反對者都殺光,朱重九又長長地歎了口氣,然後非常艱難地擠出一絲笑容,向章溢和宋克兩人虛心求教,“兩位說得甚是,淮安軍早晚要走出兩淮,請二位不吝教我,如何才能令蒙元毒計落空,令天下士紳不再以我為敵。”

    “這。”沒想到朱重九如此容易被說服,章溢和宋克兩個又是一愣,受寵若驚。

    然後,接下來,他們就看到了對方固執的一麵,“‘與士大夫共治天下’那一套,就不必提了,朱某自己就是個草民,沒理由舍命去打江山,卻請士大夫出來欺負自家左鄰右舍的道理,若是隻有此一種辦法,朱某寧願徹底做個孤家寡人。”

    “主公明鑒,我二人絕無此意。”章溢立刻又躬下身子,鄭重申明立場,劉伯溫是前車之鑒,他們兩個可不願重蹈覆轍,況且改變一個人,也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朱佛子現在不忘其本,誰能保證朱重九坐了江山之後,還記得他曾經是個屠戶,更何況即便朱重九能堅持一輩子,他的太子、皇孫,總不可能生下來就送到民間去殺豬,幾代之後,聖人子弟自然還能重主朝堂。

    “有也沒關係,我不聽就是。”朱重九也沒指望憑著自己幾句話,就能讓章溢和宋克徹底改變立場,笑了笑,輕輕擺手。

    “呵呵呵呵呵”周圍立刻響起了一片湊趣的笑聲,逯魯曾等人,個個如釋重負。

    笑過之後,議事堂裏的氣氛,終於恢複了正常,宋克看了一眼章溢,然後主動說道,“主公明鑒,克以為,士紳紛紛與紅巾為敵,大部分都是受了蒙元朝廷的蠱惑,對我淮安新政不了解的緣故,如果大總管府能主動肯派出細作,混於商賈中間,讓後者借往來商賈之口,使百姓知道,我淮揚大總管府,與其他紅巾諸侯有所不同,想必他們的敵意,就會降低許多。”

    “嗯,此言甚善。”朱重九在不被氣暈了頭的時候,倒也是個能虛心納諫的,立刻點點頭,低聲吩咐,“蘇長史,此事就交給你來安排,你前一段時間不是結交了許多說書人麼,拿出些錢來,讓他們把淮揚的新政編成段子,四處傳唱,效果應該不會太差。”

    “是,微臣遵命。”隻要對朱重九有好處的事情,蘇明哲才不在乎采取什麼手段,立刻起身接令。

    “善公。”朱重九看了看欲言又止的逯魯曾,繼續吩咐,“士林那邊,還請善公多寫幾封信,代朱某辯解一二,此外,淮揚地區的所有報紙,不管是官辦的,還是商號私辦的,善公都可以派人先管起來,讓他們替我淮揚說話。”

    “是,老臣遵命。”逯魯曾拱了拱手,沉聲答應。

    “你們幾個,則想辦法多跟商號和往來行商溝通,讓他們在賺錢之餘,想想怎麼才能賺得更長久。”朱重九轉過頭,又將目光落在身後的一眾幕僚身上,繼續補充。

    “是,主公。”眾文職幕僚齊齊拱手,躬身領命。

    “三益,你看還有什麼可以做的,盡管直說。”朱重九點點頭,將目光再度轉向章溢,和顏悅色地請教。

    “微臣這裏,還有一個緩急之策,想請主公考慮。”章溢想了想,遲疑著說道。

    “怎麼個緩急法,你不妨說仔細些。”朱重九皺了皺眉,低聲吩咐。

    章溢點點頭,再度拱手,“實不相瞞,以微臣之見,都督時下所行之策,有些操之過急,在淮、揚、高郵三地還好,畢竟這裏土地貧瘠,百姓多半靠煮鹽、幫工和經商為生,新政對他們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至少,不會絕了任何人生路,其他地方,則是不然。”

    “嗯,這個我知道了,你繼續說。”朱重九想了想,無奈地點頭。

    在一個完全的農業社會,想大規模推廣工業化,阻力的確非同一般的大,如果不想血流成河的話,的確需要步子稍微放緩一些。

    “所以,微臣以為,我軍若是離了兩淮,則必須以爭取民心為上。”章溢很小心地避開一些字眼,用民心取代士紳之心,或者在他眼裏,這二者並沒有明顯的不同,據他以往的人生經驗,大多時候,百姓都會唯當地士紳、族長馬首是瞻,不會自己考慮事情,不會仔細權衡利弊。

    “的確,得民心者,得天下。”朱重九笑了笑,歎息著點頭。

    “所謂緩,就是在淮揚之外,暫且不要過早推行將奴仆改為雇工之策,而是重拾光武仁政,嚴令其不得殘害奴婢,對於肯主動響應新政者,則重獎之,或賜以一、二開作坊生財之道,或賜予某種貨物在當地的專營權,令其他旁觀者權衡利弊,自行決定是否效尤。”

    “嗯,,。”朱重九低聲沉吟,不置可否,光武仁政到底是什麼東西,他不甚清楚,但從章溢的說辭上來推測,應該是自上而下的一種號召,沒有什麼實際法律效力,並且也未必能得到有效的執行,這與他原來的打算,嚴重的不附,甚至會嚴重地拖慢他的初級工業化設想之實現,讓人心裏覺得很不舒服,(注2)

    “主公可以在新得之地,設立一個年限,或三年,或者五年,期限之內,一切照舊,但期限過後,則任何人不得再買賣奴仆。”知道朱重九不是那麼容易讓步,宋克趕緊在一旁補充,“對於攤丁入畝,士紳一體化納糧也是如此,肯主動響應我淮揚軍的,不妨許他一些好處,在開辦作坊,經營貨物,或者其他方麵,給與大力扶持,在其應納總數的份額內,也做一些減免,對於袖手旁觀,不肯主動投效者,則不承認其為士紳,該怎麼辦就怎麼辦,一切從嚴。”

    先以緩和年限慢其死誌,然後再誘之以利,分化拉攏,雖然與朱重九理想中的情況相差還是很遠,卻也不失為一個解決辦法,至少,推行起來,會比一切嚴格按照淮揚這邊的規矩辦,要容易得多。

    “對於那些冥頑不靈,膽敢勾結蒙元朝廷抵抗我淮安義師者,則適於用急。”章溢緊跟在宋克之後,大聲補充,“誅其族,抄沒其家,將其田產盡數充公然後分給百姓,百姓得我大總管府之田,自然不在乎攤丁入畝,那些妄圖腳踏兩隻船者見到大總管之霹靂手段,也會心生忌憚,權衡自己今後的作為。”

    “善,此言大善。”朱重九用力撫掌,咬牙切齒地給章溢喝彩,什麼叫做毒士,章溢此人,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該給好處的時候,根本不考慮什麼原則,該動手殺人的時候,也絕不會有半點猶豫。

    而如果淮揚大總管府采納他的提議,今後在新打下來的地盤上推行區別對待的政令,當地那些所謂的士紳,抵觸心理將減小許多,畢竟他們還有一段時間去適應,有一定特權可以享受,遠比跟著蒙元朝廷一條路走到黑風險小,如果其中一些頭腦靈活者能順利轉向工商業,恐怕將來整個家族的前途,也未必比靠著眼下幾千畝土地吃飯差,(注3)

    注1:出自元史,百官誌,於河南、淮南等地立義兵萬戶府、毛胡蘆義兵萬戶府等,“免其差役,令討賊自效”

    注2:漢光武帝劉秀取得天下之後,鑒於豪強世家對奴仆過分苛刻,導致社會動蕩的先例,曾經多次下旨,嚴禁殘害奴婢,限製土地兼並,但這些政令的執行力度都不大,僅僅其在世時,豪強們的行為有所收斂,待其駕崩之後,就故態複萌。

    注3:所謂政治,總有妥協,美國南北戰爭中,林肯宣布解放南方黑奴,但北方支持自己的諸州,則一切照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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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2:39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章  黃河賦(上)

    朱重九麾下的眾文官裏頭,除了蘇先生、和於常林這些最早參與起義的古代城管之外,其他絕大對數,原本在當地都算得上是富家子弟,因此原本在內心深處,就對淮揚大總管府所推行的新政有一些抵觸情緒,隻是因為淮揚大總管此刻正處於高速上升階段,朱重九的以往的決策又極少出錯,所以大夥心裏即便有所抵觸,也不敢當麵反對罷了。

    而章溢今天直言進諫,實際上說出了很多人以前沒敢說,或者沒想到的東西,所以在朱重九表態接納之後,還留在議事堂內的眾人,心思就立刻活絡了起來,紛紛獻計獻策,按照章溢和宋克兩人所提的思路,從各個角度,將政令補充細化,使其轉眼之間,就變得切實可行。

    對於眾人的積極性,朱重九也不好過於打擊,隻得耐著性子,讓人將這些全記錄在案,以便將來真的打出淮揚之後,照方抓藥。

    會議一直開到了淩晨四點多,直到雞叫頭遍,大夥才興盡告退,朱重九也通過這次議事,多少了解到了章溢和宋克兩人的本領,於是便將二人單獨留了下來,低聲吩咐,“三益,你回去後做一下準備,此番出征,朱某需要你跟著一道去,以便隨時請教。”

    “願為主公效死力。”章溢喜出望外,立刻跪倒施禮。

    “起來。”朱重九用力攙扶住他,笑著吩咐,“你不要跪,朱某不願給別人下跪,所以也不願意讓別人下跪,朱某讀書雖然不多,卻也知道大唐之時,群臣在帝王麵前,也有一個座位,到了宋代,才有人偷走了那把椅子,至於蒙元,朱某身為四等漢人,從沒把自己和蒙古老爺們視作一國之民,所以矢誌驅逐其回漠北,其所有規矩、政令,皆不會遵從。”

    “多謝主公厚愛,溢縱使粉身碎骨,也,也難報答主公知遇之恩。”章溢聞聽,眼睛頓時開始發燙,低下頭,啞著嗓子表態。

    讀書人講究“士為知己者死”,朱重九剛才提到了唐代君王前那幾個座位,則明顯是準備把他章某人當作房玄齡、杜如晦之類的肱骨謀臣來看待了,他章溢初來乍到就得器重如此,夫複何求,別說辛苦一點兒,隨大軍出征,即便親自披甲執朔,給自家主公遮擋矢石,都心甘情願。

    “粉身碎骨就算了,朱某希望,你永遠都能如今天一般,發現朱某政令有失,便不懼直言相告。”朱重九再度攙扶住章溢的胳膊,滿懷期待地吩咐。

    他身邊無論是先收入帳下的逯魯曾,還是後來通過科舉征募的陳基、羅本,專長都在政務方麵,並非合格的謀士,至於蘇先生,於常林等最早加入幕府的那批文官,則照著謀士的標準差得更遠,今天既然發現章溢在這方麵潛力巨大,怎麼可能不給予充分的成長空間,所以毫不猶豫地就將其擺在了一個關鍵位置上,準備委以重任。

    至於宋克,朱重九則喜歡其的灑脫靈活,光明磊落,想了想,先放開章溢的手臂,然後轉過頭來說道:“仲溫,科舉的事情,你要多出一些力,淮揚這邊,眼下不需要人能做一手花團錦簇文章,卻需要一些懂得變通,勇於任事賢才,所以在閱卷之時,你和祿主事、施學政三個,務必要把握好尺度。”

    “微臣明白,微臣多謝主動指點。”宋克想了想,鄭重點頭。

    “一旦閱卷結束,你立刻去第四軍就任長史一職,吳煕宇要以區區兩萬出頭兵馬,確保整個揚州路不被敵軍窺探,任務不是一般的重,有你在他身邊幫襯,我至少能放心許多。”

    “臣誓與第四軍共同進退。”宋克立即覺得肩膀一沉,再度躬身下去,大聲許諾。

    “好了,你們兩個都下去休息吧,明天一早,便去各自的主官那邊報道,本來按照常理,朱某還該擺一次接風酒,介紹大夥跟你們兩個認識,但警訊既起,就隻能暫且記下,待哪天咱們大軍直搗幽燕,朱某定然在大都城內,請兩位痛飲。”

    “願與主公不醉不休。”章溢和宋克熱血澎湃,紅著眼睛回應。

    朱重九友善地笑了笑,主動起身,將二人送出了議事堂,回過頭來,卻走到了輿圖前,開始仔細斟酌下一仗的具體戰略戰術。

    睢陽一失,他先前不惜低價出售火炮,苦心積慮幫趙君用打造的黃河防線,就被捅出了一個大窟窿,而脫脫帶著三十萬大軍來勢洶洶,並且具說還攜帶了大量火炮,顯而易見,這一仗,恐怕最終會發展成一場聲勢浩大的決戰,紅巾軍若是能取勝,至少最近一兩年之內,蒙元朝廷的北方兵馬,很難再渡過黃河,而紅巾軍萬一失敗,恐怕最近這兩年積累起來的大好局勢,將急轉直下,淮安、徐州、汴梁,甚至一直到黃河上遊的洛陽,都岌岌可危。

    如果另外一個時空的正史上,此戰也曾經發生的話,那芝麻李等人無聲無息地消失,和朱元璋笑到了最後,恐怕與此戰也有脫不開的關係,畢竟朱元璋在北伐之前,始終活動於江南,而芝麻李、趙君用、劉福通等人,占據的卻是蒙元地圖中的河南江北行省,恰恰擋在了朱元璋的前麵,成為了一道血肉屏障。

    越是到了這種時候,朱重九越是後悔,自己當年讀書時,怎麼沒把曆史書好好背上一背,那樣的話,至少他現在也能知道,脫脫到底與察罕、李思齊等人之間,有沒有相互勾結,眼下這一仗,到底從哪裏下手才好,但是轉念想到,正式的曆史,恐怕早已經被自己這隻大蝴蝶翅膀給扇得亂七八糟,他又忍不住搖頭苦笑,“背也沒用,自打老子來了那一刻,曆史就已經不是曆史。”

    想到這兒,他又振作起幾分精神,大聲吩咐,“來人,取紙筆來,幫我寫幾封信。”

    “是,夫君。”身背後,響起一個熟悉的聲音,不是參軍逯鵬,而是自家妻子祿雙兒,朱重九立刻回過頭,正好看見妻子熬紅的眼睛。

    有股淡淡的愧疚立刻湧上他的心頭,迎上前,他輕輕整理對方的披肩,“你怎麼來了,大半夜的,小心著涼。”

    “你不睡覺,我這個做人家老婆的,怎麼敢先睡。”逯雙兒四下看了看,俏皮地吐了下舌頭,用朱重九“發明”的新鮮稱呼回應,“我過來給你送湯水,看見二叔犯困,就讓他先去休息了,給誰寫信,我幫你,我模仿任何人的筆跡,他們保證都看不出來。”

    “給李大哥,毛將軍和朱重八。”朱重九輕輕攬了一下妻子的腰,然後迅速鬆開,堂前還有侍衛在,他不好意思太造次,但心中的溫柔,卻湧了滿滿,“馬上要打仗了,我得提醒李大哥和毛將軍他們,盡量小心,並且叮囑朱重八,讓他別老想著過江,先把孛羅不花叔侄給我看死了,以免大夥後院起火。”

    “嗯。”祿雙兒輕聲答應,然後鋪開紙筆,開始替朱重九寫信,她是一個天生的學霸,寫這東西,幾乎是一揮而就,但對於書信的效果,卻很是懷疑,“他們會聽你的麼,我是說,朱重八那邊,那個人一看就知道野心勃勃。”

    “應該會吧,。”朱重九想了想,心中也有幾分擔憂,老朱的人品到底如何,他真是沒有任何把握,畢竟自己的記憶裏,朱元璋的形象也是以腹黑居多,然而想到雙方結識以來,朱某人的表現,他又迅速下定了決心,“此人應該能分得出輕重,唇亡齒寒,即便想爭天下,他也不會在此刻就動手,寫吧,我相信他是個真正的豪傑。”

    “嗯。”祿雙兒自幼受得全是傳統教育,雖然性格精靈古怪,卻從來不會逆了丈夫的意思,低下頭去,筆走龍蛇。

    夫妻兩個成親以來,朱重九要麼出征在外,要麼為了淮安軍的生存而忙得焦頭爛額,夫妻兩個真正能靜靜守在一起的時間,全加起來恐怕也湊不足一個月,眼看著馬上又要帶領大軍北上徐州,朱重九望著妻子認認真真替自己寫信的模樣,心裏不禁湧起幾分不舍,從身後繞過去,輕輕替對方揉捏肩膀,“辛苦你了,我原本以為,打下了揚州之後,還能多休息幾天。”

    “誰讓我嫁了一個蓋世英雄呢。”陸雙兒輕輕放下筆,轉過來,將頭揚起,明亮的眼睛裏,寫滿了崇拜,“待重整漢家山河,妾身再跟夫君於黃龍府內把盞。”

    “自當如是。”朱重九心中的所有遺憾,立刻變成了豪情萬丈,毫不猶豫地將嘴巴低下去,對準烈焰般的紅唇,去他奶奶的,誰願意看誰看吧,老子是朱重九,獨一無二的朱重九,老子既在改變曆史,也在譜寫曆史,老子何須懼世人熊熊目光。

    有股晨風透窗而入,玻璃罩下的燈芯猛地跳了跳,在牆壁上投下兩個纏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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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黃河賦(中)

    忙裏偷出的片刻閑暇,總是過得匆匆。

    接下來一天半多時間,朱重九又忙得像長江邊上的水車一般,連停下來穿口粗氣都成了奢侈。

    第一軍和第三軍都是三萬人的大軍,第五軍則是剛剛擴充到了兩萬,總計八萬人的糧草輜重,想起來都是一個令人頭疼的數字。

    此外,還有給傷兵用的烈酒,繃帶,草藥,以及各類壇壇罐罐,也裝了滿滿三大船,而為了將物資及時運送到指定位置,就需要盡可能地征集船隻,這又進一步引發了航道和貨物發運等連鎖問題,林林總總加起來,足夠讓整個大總管府上下忙得焦頭爛額。

    這個時代既沒有衛星,又沒有電報電話,最便捷的運輸方式,也限於帆船,所以能多做一些準備,就多一分活命機會,雖然趙君用在求救時曾經鄭重許諾,一切消耗都歸他來負責,但是,朱重九卻沒有將如此龐大的壓力轉嫁給友軍的習慣,在他看來,幫趙君用就是幫自己,一旦趙君用被蒙元剿滅,下一個對象肯定就是淮揚。

    事實證明,老天偶爾也會照顧一下好人,誰也沒有想到,這個完全是因為個性而做出的選擇,最後卻令整個淮安軍僥幸躲過了一個滔天大禍。

    就在作為前鋒的第三軍剛剛乘船離開不久,形勢就開始急轉直下,船幫以十餘條漢子的性命為代價,送來了淮安軍最迫切需要的消息,三天前,蒙元丞相脫脫親率五萬餘從塞外調集來的精銳騎兵,直撲徐州,沿途所有關卡全部封鎖,任何人沒有府級以上達魯花赤的手令,不得通過,而黃河上的所有渡口,也全部禁航,包括曾經與淮安軍暗中眉來眼去的下邳、安東等地的官吏,也都幹脆利落的翻了臉,試圖往南傳遞警訊的眼線要麼被他們當場處決,要麼被捉拿下獄,幾乎沒有一人能夠成功將消息送出。

    “通海,你現在就騎著快馬去追趕徐達,傳我的將令,讓他加快速度,去接管睢寧防務,然後想方設法與趙總管取得聯係,確定最新敵情之後,再繼續趕往徐州。”打了這麼多仗,朱重九對危險已經有了某種直覺,心中立刻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抽出一根令箭,迅速交到自己的親兵俞通海之手。

    “是。”俞通海不敢怠慢,接過令箭,翻身跳上坐騎,“末將這就去,天黑之前,一定追上徐將軍的船隊。”

    “老黑,帶著你的弟兄,立刻上船趕往淮安,然後與胡大海一起準備,隨時去接應徐達。”朱重九想了想,又對抬槍營的營長連老黑吩咐。

    這個營最初配備的武器是大抬槍,為了保證準頭,幾乎挑選了當時槍法最好的三百多名弟兄入伍,戰鬥力原本就在同級單位當中就數一數二,如今又全部更換了焦玉剛剛發明沒多久的線膛槍,攻擊力更是強悍得驚人,同樣數量的敵軍,根本不可能走到他們的近前,隔著一百多步遠,就會被表麵塗了軟鉛的子彈打成篩子,即便套著雙層鐵甲也無法幸免。

    “遵命。”連老黑興高采烈的答應一聲,拔腿便走,朱重九卻又一把拉住了他,繼續低聲吩咐,“挑幾個槍法好,水性也好的,乘輕舟到徐州附近轉轉,黃河北岸那些狗官敢跟咱們翻臉,肯定是覺得脫脫此番南下,有極大把握將咱們徹底消滅,我估計,老賊除了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這兩個暗子之外,還有其他陰險手段,現在藏起來不讓人看,就等著關鍵時刻給咱們致命一擊。”

    連老黑點點頭,大聲說道,“那我自己去,把弟兄們交給胡將軍統一調遣,若論槍法和眼神兒,整個淮安軍中,都未必找出比我還好的來。”

    朱重九知道這句話不是在吹牛,笑了笑,輕輕點頭,“行,不過你自己也多加小心,無論什麼情況,保住性命回來都最為重要。”

    連老黑感動地回答了一聲“是。”,拿起令箭,轉身離去。

    朱重九想了想,又命令陳基拿著自己的令箭,到船塢中,把兩艘剛剛托沈萬三從南方買回,火炮還沒裝配完畢的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給提了出來,讓水師統領抽調兩百名好手上船,隨著大隊人馬一道出發,以備不時隻需。

    能讓麾下的弟兄們,到黃河上一展身手,朱強當然歡天喜地,立刻親自帶人上了船,把每艘船上僅有的兩門六斤炮親手調試了一遍,然後有仔細檢查了所有船帆、繩索,以及甲板兩側的女牆,箭孔,才戀戀不舍地,將戰艦和隊伍一並交了出去。

    然後又是一番緊張的準備,第三天傍晚時分,朱重九帶領第一軍、第四軍,也揚帆北行,五萬戰兵輔兵坐在一百六十多艘臨時征集起來的大船上,再加上兩百餘艘專門運送糧草輜重的貨船,扯起來的竹子硬帆遮天蔽日,借著徐徐吹來的南風,日夜兼程趕往徐州。

    沿途不斷有斥候和信使,將紅巾各方所掌握的消息傳來,一個比一個令人心情沉重,蒙元朝廷這次不僅僅是在北方動員了三十餘萬大軍,在四川、湖廣兩個行省,也調集了十餘萬的兵馬,由剛剛剿滅了四川紅巾的平章政事答失八都魯率領,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壓向了襄樊,眼下南派紅巾大將鄒普勝已經戰敗,退守德安,而南鎖紅巾主將孟海馬敗得更幹脆,竟然被直接逼進了竹山當中。

    幾乎於此同時,華陰豪紳張良弼,也突然發難,殺死了自家結拜兄弟,北鎖紅巾副帥張椿,奪其部眾,竊據澠池,北鎖紅巾大帥布王三聞聽噩耗,倉促前去給張椿複仇,竟然被張良弼打了個大敗,隻好收拾了麾下的殘兵敗將去投奔了劉福通,張良弼則直接搭上了陝西省平章政事定住關係,被蒙元朝廷授予了河南府路達魯花赤之職,隨時準備窺探汴梁。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在沒有任何現代通訊手段的前提下,蒙元朝廷居然還能從南、北、西三個方向,幾乎在同一時間朝紅巾軍展開了瘋狂進攻,如今,除了東麵臨著大海,蒙元的水師力有不逮之外,其他地區都是烽火連綿,而紅巾軍在倉促之下,前一段時間地盤和兵馬過度擴張所帶來的弊端,盡數暴露無疑,在所有戰場上,都被打得毫無還手之力,那些加入紅巾的山賊水寇,要麼按兵不動,要麼臨陣倒戈接受了蒙元那邊的官爵,竟然鮮有人留下來與紅巾軍患難與共。

    “該死。”朱重九被陸續傳來的壞消息氣得臉色發黑,手按刀柄,咬牙切齒地罵道,來自內部的敵人最為可怕,對上蒙元那邊的兵馬,趙君用和布王三等人好歹還占據火器方麵的優勢,而李思齊、張良弼等人一造反,等同於把紅巾軍最大的殺手鐧送給了敵人,今後雙方交手,兵器上的代差就不複存在,無數弟兄要因此而血灑疆場。

    “來而不往非禮也,主公,既然脫脫想決勝於沙場之外,咱們不妨,也還他一招釜底抽薪,。”新上任的中兵參軍章溢不甘心光挨打還不了手,走到朱重九身邊,低聲提議。

    “怎麼可抽法,咱們可拿不出那麼多好處來,收買對方的將領。”朱重九笑了笑,皺著眉頭回應。

    “不是收買將領,而是在蒙元朝廷和脫脫的大軍之間,狠狠放上一把火。”章溢想了想,將聲音壓得更低,“主公可能有所不知,蒙元貴胄不通稼穡,大都城附近的農田,在立國之初就盡數被變成了牧場,所以大都城內的糧食,向來靠江南和中書省南部的濟南、益都等地供應,如今我軍占據了小半條運河,江南糧食隻能依仗方穀子的海運,而海運數量畢竟有限,時間也無法確定,既要養活脫脫的三十萬大軍,又要供應大都城內幾十萬蒙古老爺,蒙元朝廷那邊的存糧,肯定早已經捉襟見肘。”

    “你是說,要我收買方穀子,讓他減少向大都城供糧。”朱重九眼睛頓時一亮,低聲追問。

    “方穀子沒那個膽子,他還想做蒙元的高官呢,頂多是收了咱們的好處之後,借口風浪大,將糧船扣住十天半月。”章溢對方國珍的為人非常不恥,笑了笑,輕輕搖頭,“微臣的建議是,大總管派一名膽子大的將領,帶五千精銳,直接去拔了黃河對岸安東州,然後不管脫脫如何反應,放棄安東,直撲益都、濟南和東平,走一路燒一路,將中書省的夏糧毀個精光。”

    “嗯。”朱重九愣了愣,扣打著船舷低聲沉吟,章溢這條計策,頗似後世傳說中過的蛙跳戰術,然而此刻他手裏的水師,能力卻非常有限,可以在長江上縱橫,卻根本無法進行遠距離海運,所以那渡過河去的五千將士,最後的結局很可能就是全部戰死,無一人能夠生還。

    在章溢的設想中,那五千精銳,原本就是一群死士,撒出去之後,就沒打算著讓他們再活著回來,但是看到朱重九麵色猶豫,趕緊又低聲補充道,“主公如果舍不得那些弟兄,不妨再召見一次沈萬三,他們沈家既然常年做海上買賣,絕對有辦法派船到北邊,把弟兄們從海路平安接回來。”

    “你是說,讓弟兄們燒了蒙元的莊稼之後,就到文登一帶集結,然後由沈家派遣海船,將他們全部運回來。”朱重九又皺了皺眉,低聲反問。

    這個辦法,倒是有幾分可取之處,沈家的船隊既然連錫蘭那邊都去得,走一趟後世的山東半島,應該不成任何問題,關鍵是,自己要付出怎樣的代價,才能讓沈家肯為淮安軍出一次力,要知道,這個家族的胃口可不是一般的大,弄不好,連火炮的製造工藝,他們都敢作為交換條件提出來。

    “其實也不用五千大軍,隻要是敢戰的精銳就行,臣估計,一次拿出五十萬兵馬,也是蒙元朝廷的極限了,如今北方各地,根本沒多少駐軍,這支隊伍的目的根本不是攻取城池,也是大肆破壞,讓蒙元朝廷感到難堪,就會對脫脫失去耐心。”章溢想了想,又低聲補充,“即便此計失敗,益都、濟南和東平三地的夏糧也徹底收不上來了,脫脫三十萬大軍,就會跟大都城裏的蒙元貴胄爭食,而敵我雙方如果戰事膠著,那些大都城內的王公貴胄們,絕對不會自己餓著肚子去支持脫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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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3:06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二章  黃河賦(下一)

    “如此一來,大都城裏的王公貴胄肯定不會支持脫脫,可今後中書省的百姓,肯定也視我淮安軍為寇仇!”沒等朱重九做出決定,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走上前,氣哼哼地反駁。

    他的家就在黃河以北緊鄰山陽湖的位置。第五軍中好多同僚,也是當年被各自家族作為“長線投資”送至朱重九帳下的鄉紳子弟。如果淮安軍派一夥死士去北岸大肆燒殺的話,誰也不敢保證他們的家鄉就不受影響。那樣一來,第五軍將士還有什麼心思再跟元兵打仗?不鬧出嘩變來,就是老天爺保佑了。

    “吳將軍可派一個信得過的人一道去,隨時甄別敵我!”章溢不願自己出任參軍之後第一次獻計就無疾而終。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跟吳良謀商量。

    “你害怕我家的人死得不夠快麼?”吳良謀撇了撇嘴,大聲冷笑。隨著他本人在淮安軍的地位越來越高,名氣越來越大,遠在北岸的家人,早已成了蒙元官府的重點關注對象。隻是因為吳家在當地還算有點兒勢力,又早就聲明與他斷絕了任何關係,所以勉強還能應付得過去。

    而如果淮安軍的“奇兵”過河之後,將周圍禍害得一片狼藉,卻單單留著吳家、劉家和其他幾個與這邊有瓜葛的莊子不動,豈不是證明所謂的“族譜除名”,根本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謊言?甭說蒙元官府會立刻翻臉,周圍其餘受了害的豪紳,也會一擁而上,硬生生把這幾家人撕成碎片。

    “章某先前說的是從安東那邊過河,繞開了你家!”章溢被笑得心裏發虛,紅著臉辯解。

    “你說繞開就能繞得開的?”吳良謀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大聲反駁,“火頭點起來容易,再撲滅就難了。有淮安軍帶頭殺人放火,那些鄉間的地痞惡棍,豈能不趁機渾水摸魚?弄不好,就又是第二個揚州。虧得咱們還斬了張明鑒!”

    “你....!”章溢氣得兩眼冒火,恨不得一巴掌將吳良謀拍下船去。兩軍交戰,手段無不用其極。甭說是到對方的領土上殺人放火,就是更惡劣的手段,也理所當然。況且這火還是有選擇的放,而不是一味地亂點。

    “怎麼,說不過就想動武麼?章參軍,那你可真找錯了對手!”吳良謀冷笑了幾聲,伸胳膊活動腿,將十指的關節握得咯咯作響。

    這就有些欺負人了。章溢年齡幾乎為他的一倍,又是個很純粹文官。而他卻是新附軍將門之後,從小就有專人盯著打熬筋骨。雙方的戰鬥力,根本不在一個數量級上。三個章溢綁在一起,都擋不住他一隻胳膊。

    “好了,都少說兩句!別仗還沒等打起來,自己人先窩裏反!”逯魯曾在旁邊實在看不過眼,板起臉來呵斥。

    無論是吳良謀,還是章溢,都得算他的晚輩。故而這兩個人立刻沒了脾氣,互相瞪了一眼,躬身認錯,“卑職(末將)失態,請長史大人責罰!”

    “三益之策,不是針對鄉間百姓。”逯魯曾狠狠瞪了二人一眼,又看了看正在皺著眉頭沉思的朱重九,大聲解釋,“其實咱們派出的人,隻要攻下幾個府城,把倉庫搬空,讓各地官府無糧可運就行了,根本不用到田裏頭去放火!而佑圖的擔心,也不是多餘。淮安軍乃仁義之師,絕不能為了一時之快,就自己壞了名頭。”

    “唔......”章溢和吳良謀二人紅著臉拱手。他們兩個先前想表達的,肯定不是逯魯曾所說的意思。但是老進士先每人拍一巴掌,然後又胡亂引申一番,卻令他們兩個想辯解都力不從心。

    正懊惱間,卻又聽見逯魯曾說道:“馬上夏收在即,地方官府把麥子從百姓手裏征繳上來,然後再裝車發運,絕不是一天兩天就能完成的事情。依照老夫之見,這兵要麼不派,要派,就派足。無論脫脫在徐州這邊打成什麼模樣,咱們派出的這支奇兵自管從安東州一路往北打,每破一城,立刻開倉放糧,將各地官府的糧食和錢財,全都分給當地百姓。如此,百姓們定然會感謝我淮安軍,而官府等我淮安軍走了之後,再想征集第二波糧食,恐怕也沒那麼容易了。”

    “可萬一弟兄們被堅城絆住.....”章溢愣了愣,本能地開口提醒。然而想到朱重九去年一天破一城的速度,到了嘴邊的話又硬生生吞回了肚子裏頭。

    在淮安軍麵前,哪裏還有什麼堅城?連青磚敷麵兒的高郵都沒撐過一天,黃河北岸那些純用黃土夯出來的城牆,能經得起火藥幾炸?恐怕一個時辰之內,就得盡數化作廢墟吧!

    “王宣的黃軍,休整了也有小半年了。該派出去曆練一番了!”逯魯曾衝他笑了笑,然後迅速將頭轉向朱重九,低聲提議,“再不派出去,恐怕難免有人會抱怨髀肉橫生了!”

    王宣和他麾下的黃軍,是去年十二月揚州之戰時,主動投靠到大總管府帳下的。當時雙方曾經有過口頭約定,一旦揚州的危機解決,大總管府就會全力支持黃軍北上,在黃河對岸自己打出一片生存空間來。但王宣在看到了淮安軍強大的戰鬥力和各家工坊驚人的生產能力之後,又開始後悔當初的決定了。始終猶豫著到底像張士誠和王克柔兩人那樣,作為淮揚係的外圍力量,出去自己闖蕩,以圖將來。還是幹脆直接現在就把黃軍改編,徹底並入淮安軍中,直接成為淮揚係的一員。

    如果不是大戰在即的話,朱重九倒不在乎王宣再多猶豫幾天。反正黃軍這半年來也沒白吃軍糧,除了數千精銳一直按照淮安軍戰兵的模式大力整訓之外,其他絕大部分士卒,都承擔了和淮安軍輔兵同樣任務,修橋補路,屯田挖河,基本上已經能算是自力更生。

    但是大戰馬上就要打起來,將兩萬餘黃軍繼續留在淮揚地區,卻不是一個明智選擇。所以一經逯魯曾提醒,朱重九立刻就想到了這支兵馬的用途,“善公所言極是,本總管當年許下的承諾,的確到了需要兌現的時候。來人,傳我的命令給王宣,讓他立刻帶著所部兵馬,趕來淮安彙合。”

    “是!”親兵接過令箭,小跑著奔向船尾。跳上一艘係在後麵的輕舟,三下兩下劃到岸邊,然後又跳上一匹駿馬,飛奔而去。

    “等到了淮安之後,三益把你的謀劃,仔細說給王宣將軍聽!”朱重九目送著傳令兵離開,想了想,走到章溢麵前吩咐,“然後,你,吳佑圖和王宣三個一道,再拿出個具體北進方略來。不是搶一把就走那種,而是看一看,能不能讓王宣和他的黃軍,一路朝東北方向打,最後直接占據登萊。如此,大總管府這邊,就可以想辦法從海上為王宣將軍提供必要的支援。而王宣在登萊站穩腳跟之後,隨時都可以出兵,威脅益都和濟南。”

    這比逯魯曾先前的設想,就又更向前走了一大步。非但讓大都城的蒙古貴胄們,今年無法吃上中書省南部的麥子。以後每年,恐怕都是空歡喜一場。而一旦這種跨海支援的模式成熟,淮安軍甚至可以隨時派遣一小部分精銳,在直沽登陸。讓蒙元朝廷的京畿地區,也徹底無法安寧。

    章溢、吳良謀兩人的反應都非常快,立刻從朱重九的安排中,看出了此計的妙處。雙雙拱起手,大聲稱是。後者則對他兩個和氣地笑了笑,然後繼續跟逯魯曾商量道,“善公,記得咱們去年曾經放過了月闊察兒....?”

    “主公即便不提此事,老臣也要跟你說起。”逯魯曾立刻接過話頭,低聲回應,“哈麻、雪雪和月闊察兒等人,絕對不會眼睜睜看著脫脫建功立業。隻是這三人都屬於無能之輩,一直找不到合適機會從脫脫背後捅刀子罷了。所以,主公必須在身後狠狠推上一下,讓哈麻等人早下決心!”

    “怎麼推?”朱重九聽了,立刻低聲追問。

    “第一步,就是在徐州頂住脫脫,即便不能戰而勝之,至少要維持住不勝不敗之局。別給脫脫繼續增長名望的機會。”逯魯曾倒是塊老薑,軍略不很擅長,官場手段,卻也門清,“第二步,則是讓王宣帶領黃軍過河,攻打益州、濟南、登萊等地,讓蒙元朝廷感到威脅近在咫尺,下旨給脫脫,要求他分兵去救。而脫脫為了集中全力對付咱們,未必舍得分兵。那時,就是第三步.....”

    逯魯曾越說,聲音越低,越說,聲音越低,到最後幾乎微不可聞。朱重九激靈靈接連打了好幾個冷戰,對老進士佩服得五體投地。然而看著身前身後如林的船桅,他心裏又好生不甘。‘難道真的不能在沙場上堂堂正正地一決雌雄麼?必須使用這些陰險手段?那脫脫就真的如傳說中一般,兵法造詣到了鬼神難測的地步,居然令逯老進士從始至終,都不敢跟他正麵一戰?’“上兵伐謀!”逯魯曾隻用了四個字,就將朱重九沒說出來的話,全憋死在了肚子裏。“脫脫此番南下,各種手段,必將無不用其極!”看著朱重九寫滿不甘的眼睛,老進士繼續補充,“我等隻不過是還之以顏色而已!”

    “的確,來而不往非禮也!”朱重九用力搖頭,把自己心裏那些單純的想法完全甩到九霄雲外。他現在是淮揚大總管,手下有十餘萬大軍,文臣武將過百。他的一舉一動,都牽扯到許多人的生死,早已經沒有資格由著性子胡來。

    並且眼下雙方在兵力上的差距也的確過於懸殊,令淮揚大總管府上下,根本不敢把戰事估計得過於樂觀。據以及掌握的情報顯示,脫脫此番南下,帶了整整三十萬精銳。沿途的糧草輜重運輸,則完全交給各地官府來承擔。換句話說,這三十萬精銳,用淮安軍目前的劃分方式,應該全都算作戰兵。而淮安軍所有人馬全加起來,能算作戰兵的,也隻有五萬出頭。

    當然,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人,也絕不會做壁上觀。但蒙元那邊,卻還有察罕帖木兒、王保保父子,再加上一個李思齊。本來遠在汴梁的劉福通,還有可能出兵前來助戰。然而漢奸張良弼突然叛變之後,劉福通的身後就被頂上了一把刀子。令其很難真的拿出足夠的力量,去支援對他來說隻有名義統屬關係的徐州軍。

    一路走,一路在船上不停地商議、推演,無論怎麼謀劃,朱重九和逯魯曾、章溢等人,最終也沒能拿出一個有絕對把握的作戰方案。而大夥在淮安下了船之後,卻突然得到了一個令人無比振奮的消息,芝麻李在三天前收複寧陵,大敗察罕帖木兒。宿州軍和徐州軍兩翼夾擊,將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的兵馬,徹底壓回了睢陽城內,旦夕可取二賊項上人頭。

    “脫脫呢,脫脫的前鋒,還沒到麼?”朱重九聞聽,先是不敢相信,隨即,便皺著眉頭追問。

    不正常,這絕對不正常。如果脫脫根本無法及時趕到戰場,他又何必讓李思齊提前發難?

    “趙君用派遣水師,炸毀了睢陽到徐州之間的所有浮橋。脫脫的前鋒抵達徐州附近的黃河北岸之後,無橋可行,而最近雨水較多,黃河的水流甚急,除非他一次性找到上百艘大船,否則根本沒法強渡,下到河裏一艘,就會被趙君用的水師擊沉一艘!”胡大海迎上前,幸災樂禍的解釋。

    “蒙古人水戰原本就不在行。如今隻能在黃河北岸架起火炮來轟擊趙君用的水師。而他們那邊的火炮雖然造得很大,準頭卻不怎麼樣。趙君用的戰船隻要不停在原地,就很難被傷到分毫!”老伊萬也湊上前,滿臉媚笑地補充。

    做了這麼長時間第二軍副指揮使,老兵痞的氣質按說早就該脫胎換骨了。可無論再怎麼變,他在半輩子雇傭生涯中養成的那種卑微,也擺脫不掉。無論跟誰說話,都像是在拍人家的馬屁。

    “就李平章和趙君用兩個在夾擊察罕帖木兒麼?那邊還有誰?”朱重九無暇理會老兵痞的獻媚,想了想,繼續低聲詢問。

    “當然是郭子興和孫德崖兩個,他們上次嚐到了甜頭。這次,趙君用一封信過去,二人各自帶著一個萬人隊趕了過去。比徐達將軍走得還快,據說四天前就已經進了城!”

    “徐達呢,他目前在哪兒?睢寧那邊情況怎麼樣?”朱重九拍了拍老兵痞的肩膀,繼續詢問。

    雖然聽見一切情況都在朝好的方向轉變,然而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心裏的不安感覺卻越來越明強烈。仿佛被一頭猛獸給盯上了般,隨時都有可能成為對方嘴裏的獵物。

    “我,我沒記住!反正,反正早已經到睢寧了!”老伊萬被拍得咧了下嘴,訕訕地回應。

    “徐將軍把手中兵馬分成了三份,讓王胖子帶著五千戰兵,五千輔兵守睢寧,李子魚帶五千戰兵輔兵和一萬戰兵守宿遷。他自己則帶著五千戰兵直接去了徐州。要不是知道他來了,趙君用恐怕還鼓不起勇氣去跟李平章一道夾擊察罕!”胡大海想了想,看向朱重九的目光裏頭,慢慢湧上幾分困惑。

    形勢分明一片大好,他不理解自家主公為什麼看上去心事重重?難道就是因為蒙元那邊也造出了火炮?可沒有火炮優勢,就打不了勝仗了?!怎麼會如此意誌消沉,當年你朱佛子沒有火炮,不也把俺老胡打得滿地找牙?

    “水師派出去的快船回來沒有?連老黑呢,他回來沒有?”朱重九越聽,越覺得眼前情況不對勁兒,朝出來迎接自己的人群裏頭掃了幾眼,繼續大聲詢問。

    “那兩艘哨船已經回來了!蒙古人沒法子渡河的消息,就是他們帶回來的。”胡大海被朱重九的模樣弄得心裏一陣緊張,皺著眉頭回應,“至於連宣節,他是前天下午乘輕舟出發的,估計現在也就剛剛抵達徐州附近。雖然用的是那種帶輪漿的哨船,但逆流而上的話,速度也沒法子快起來!”

    “嗯,也是!”朱重九無可奈何地點頭。他現在特別羨慕記憶中朱大鵬所處的那個時代,幾千裏外,一個電話打過去,什麼事情都問清楚了。而現在,他卻隻能選擇等待。

    “都督,咱們是先進城吧。即便救兵如救火,也得先讓弟兄們歇一歇再走。”老兵痞伊萬明顯沒察覺到朱重九的狀態。見問話已經基本上宣告結束,主動發出邀請。

    “把糧草輜重都卸下來,存在淮安。輔兵也都下船,進軍營休息。戰兵......”朱重九看了看船上密密麻麻的頭盔,沉吟了一下,終於做出決定,“第五軍進軍營休息。第一軍就在碼頭附近紮個臨時營盤,隨時準備上船出發。近衛團的長槍營和刀盾營下船休息,火槍營去那兩艘大食三角帆船上待命!”

    “是!”眾將領齊齊答應一聲,轉身去執行任務。

    “通甫,你再派兩艘哨船,讓斥候帶上望遠鏡,去接應一下連老黑。”看身邊的人散得差不多了,朱重九一邊邁步往淮安城裏走,一邊繼續吩咐。

    “遵命!”胡大海大聲答應,卻沒有立刻去執行任務。而是將頭湊到了朱重九嘴邊,用極低的聲音詢問,“都督,莫非你還得到了其他什麼消息?怎麼看上去臉色這般差!”

    “沒有!”朱重九輕輕搖頭,“我隻是覺得,脫脫準備了將近一年時間,不會這麼簡單就被擋在黃河北岸。眼下他不趁著睢陽還在李思齊、察罕兩人之手時強行渡河,等到這兩個人被李平章給消滅了,再想過河,豈不是更難?”

    “那倒是,除非他還藏著什麼別的後手!”胡大海想了想,點頭表示同意。

    “另外,明知道李思齊和察罕兩個打了敗仗,他卻不趕往睢陽,偏偏把大軍留在了徐州。通甫,你不覺得這很反常麼?”朱重九回頭看了眼天邊黑沉沉的雲層,繼續低聲補充。

    已經是四月初了,按道理,黃梅天早就已經結束,小麥灌漿也灌得差不多了。但今年的雨水,卻充足得有些嚇人。非但運河的河道裏,被灌得滿滿。沿途的白馬湖、銀湖等處,也是湖水及堤,隨時都可能漫上岸來。

    “他不會認為,察罕還有機會翻盤吧?或者說,察罕先前根本就是詐敗!”猛然間,胡大海的聲音迅速拔高,自己把自己給嚇了一大跳。“怎麼可能,李,李平章也是老行伍了。察罕才領了幾天兵?況且,況且趙君用,趙君用一向以狡詐著稱!”

    “多派人手去打探,我要最新消息!”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低聲重申。

    “是,末將這就去派人!”這回,胡大海終於不再遲疑了,小跑著去調兵遣將。老伊萬則帶著留守淮安的眾文武官員繼續簇擁著朱重九往城裏走,一邊走,一邊小聲試探,“都督,李平章,李平章真的會打不過察罕帖木兒麼?他,他老人家手裏的火炮,可是一點兒不比咱們少。”

    “等消息回來再說。如果到了今天傍晚還沒任何消息回來,我就帶領第一軍先行趕赴徐州。不夠,大夥也不要太緊張,說不定是我想多了,誰知道呢!”朱重九笑了笑,低聲回應。

    “願主保佑李平章!”老伊萬誇張地在身前畫了個十字,大聲替芝麻李祈福。

    朱重九對任何宗教都沒什麼好感,但也談不上有多抵觸,因此老伊萬也從不在眾人麵前掩飾他是個不交十一奉獻的天主教徒,並且經常宣稱,自己之所以能遇到朱都督,從俘虜直接變成了將軍,完全是因為被俘之後,堅持每天都向上帝禱告,並且得到了上帝庇護的緣故。

    然而這次,上帝卻沒有聽見他的祈禱。直到傍晚申時,上遊依舊沒有更多的消息傳回來,逯魯曾卻把朱重九叫到一邊,非常焦慮地說道:“主公,老臣剛才去黃河邊上轉了轉,情況非常不妙。”

    “怎麼了,你看到什麼?”朱重九正愁得揪自家胡子,聽了老進士的話,立刻低聲詢問。

    淮安城距離黃河與淮河交彙處非常近,以往的這個時候,河床中的水流,是一道非常有趣的風景。從上遊來的黃河水呈現暗金色,滔滔滾滾。而從淮河中注入的則是一大股清水,嫋嫋婷婷。與上遊來的黃水擁抱在一起,誰也不肯被誰輕易吞沒,一直奔流出幾十裏外,仍然涇渭分明。

    “黃河,黃河水位,突然降了許多!淮河那麼急的水流注入,都止不住黃河的河灘一點點往外露!”然而,老進士今天,顯然看到的不是什麼風景。臉色蒼白,哆哆嗦嗦地彙報。

    “什麼意思,您老能不能說的仔細點兒?”朱重九心髒猛地一抽,急切地命令。

    “老臣,老臣當年曾經陪著賈魯一道治過水。在黃河上遊堤壩沒合攏之前,淮安附近的水文,就是今天這般模樣!”逯魯曾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咬著牙補充。“當年主公和李平章剛剛奪下徐州,朝堂之中,就有蒙古大臣提議,屠盡徐州城的漢人。而如今半個河南在朝廷眼裏都是匪區,萬一有人喪心病狂,指使察罕在上遊掘開黃河大堤。非但李平章的大軍難保,恐怕從寧陵到徐宿,盡是一片澤國!”

    “啊!”朱重九魂飛天外,扭過頭去,兩眼直勾勾地看向牆上的輿圖。從汴梁到虞城,黃河一分為二。新舊兩條河道之間,夾得正是睢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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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3:17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三章  黃河賦(下二)

    察罕貼木兒放棄寧陵。

    芝麻李挾大勝之威,越過黃河南道,兵臨睢陽城下。

    趙君用率兵東進,與芝麻李一道夾擊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

    郭子興、孫德崖匆匆帶領所部精銳前去助戰。

    淮安第三軍旌旗西指,緊隨趙君用之後。

    脫脫的五萬大軍,猛然在黃河北岸停了下來,引而不發。

    黃河下遊的濁水突然減少,流量甚至比不上淮河

    太清晰了,將所有事實擺放在一起,連日來盤踞在朱重九腦子裏的疑雲終於顯出了本來麵目,化作一頭巨大的魔鬼,於半空中張開了血盆大口,(注1)

    五萬餘徐州紅巾、五萬餘宿州紅巾、再加上濠州和定遠紅巾各一萬,淮安第三軍五千,總計超過十三萬紅巾義軍,彙聚於睢陽附近,新舊兩條河道之間,而擁有新式火藥的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等賊,隻需派人將黃河炸開一條口子,頃刻之間,便能水淹七軍。

    睢陽城處於舊日的黃泛區,地勢原本就比周圍高,城裏的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人如果準備充分的話,甚至可以憑借城牆和城內原有的各種防洪措施,將河水隔離在城廓之外,站在敵樓之上,看十三萬紅巾將士盡數葬身魚腹

    想到這兒,朱重九眼前一陣陣發黑,身體晃了幾晃,本能地用手扶住了牆壁,才讓自己勉強沒有栽倒。

    逯魯曾卻早就蹲了下去,在他旁邊,像個傻子般喃喃地念叨,“八年,光,光治水就治了八年,六百裏長堤,兩百餘處缺口,上萬民壯的性命,蒼天啊,你怎麼不肯睜開眼睛。”

    “行了,站起來。”朱重九一把從地上扯起逯魯曾,又揮手斥退了試圖上前攙扶自己的親兵,“走,去議事堂,洪三,給我擂鼓聚將。”

    “是。”徐洪三咬著牙答應了一聲,飛一般離去。

    逯魯曾整個人就像被抽去了筋骨一般,半倚在朱重九的肩膀上,繼續喃喃地念叨,“不可能,一定是我看錯了,一定是我看錯了,他們,他們怎麼能這樣,怎麼能使出如此絕戶之計,縱使把我等統統淹死,這千裏之地,也要再次荒無人煙,這對他們,對他們到底有什麼好處。”

    “他們,從來沒把咱們當成過同類。”朱重九將湧到嗓子眼的甜腥之物咽回肚子裏,冷笑著回應,“他們,從來沒把咱們當成過人,幾千裏地毀於洪水,明年剛好當做牧場。”

    “噗。”逯魯曾一張嘴,血噴出來,將衣服和胡須染得通紅一片,然而一口血吐出之後,他的眼神卻迅速恢複了清明,將自己的身體從朱重九的肩膀上挪開,一邊踉蹌著往前跑,一邊大聲說道:“是,他們從沒把咱們當成人看,從當年伯顏提議殺光“張王李趙”四姓的時候,老夫就該明白,可歎老夫居然還以為,那隻是伯顏一個人的邪惡想法,老夫居然還以為,夷狄入華夏者,則為華夏”

    “自古奴隸和主人,便不屬於同一個國家。”朱重九咬著通紅的牙齒接了一句,越過老進士,大步流星朝淮安城的議事堂走,黃河決口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他現在需要去做的,不是跟老進士一道去譴責罪行,而是想盡一切辦法,就救人,救芝麻李,救趙君用,救徐達,救所有能救的人。

    逯魯曾愣了愣,眼睛突然變得像燭火一樣明亮,緊跟在朱重九身後,二人小跑著趕赴議事堂,“咚咚咚咚”的鼓聲,伴著人的腳步忽然炸響,像驚雷般,迅速傳遍整個淮安城,將所有沉浸在睡夢中的人,徹底喚醒。

    當二人來到議事堂時,大部分高級文武官員,已經恭候在內,與朱重九一樣,他們也隱約預感到最近的情況有些不太對勁兒,所以誰都沒心思回去休息,一直留在衙門裏頭等候前方傳回來最新情報,於是,在聽到鼓聲的第一時間就趕了過來。

    “都督,末將請命,殺光淮揚三地的蒙古人和色目人。”沒等朱重九開口,胡大海上前一步,雙膝跪倒,瞪著通紅的眼睛嘶吼。

    “主公,末將錯了,末將願帶領麾下兵馬,這就殺過黃河去,將益、泰、濟、河諸路的蒙元官吏,全都斬盡殺絕。”吳良謀緊跟著跪倒,頭磕在地上,血流滿臉。

    白天的時候,他還怕戰火燒起來之後,禍及自己的家人,而此時此刻,他卻寧願以自己的家人為代價,拉著整個蒙元中書省的蒙漢色目官吏,一起去下地獄。

    “殺人放火的罪孽,由末將來背,都督隻管裝作什麼都不知道。”沒等朱重九回應,第五軍指揮使劉魁也跪了下來,雙目之內寒光四射。

    “都督,血債血償,血債血償。”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殺,全都殺光,讓脫脫也知道什麼叫做疼。”

    “殺光蒙古人,殺光色目人,殺光這些沒有人性的衣冠禽獸。”陸續有文臣武將跪倒,紅著眼睛請求對敵方以牙還牙。

    朱重九將目光轉向徐洪三,看見自己的近衛團長的眼睛也一樣的紅,按在刀柄上的手掌青筋亂蹦,隻待他一聲令下,就會將鋼刀抽出來,高高地舉起。

    是徐洪三失去了冷靜,在他沒到達之前,就將察罕帖木兒可能炸開了黃河大堤的消息告訴了眾文武們,而此時此刻,朱重九也沒辦法要求任何人保持冷靜,議事堂裏頭除了逯魯曾等極少數人之外,其餘文武官員,差不多都出生於徐州、宿州、安豐一帶,這場人為製造的大洪水,等同於直接毀了他們的家。

    但是,這不共戴天的仇恨,卻不能發泄在無辜者頭上,雖然在判斷出黃河已經決口剎那,朱重九自己心裏,也同樣充滿了殺人的欲望。

    他曾經寬恕了無數對手,這些人隻有很少一部分已經離開了淮揚,大部分都留在了當地,成了普通老百姓,其中有的還開起了作坊,商鋪,與當地百姓徹底融合為一體,彼此之間,已經看不出太多分別。

    從淮安、高郵到揚州,這樣的人數量恐怕不下十萬,報複之火一起,恐怕他們第一時間就要受到衝擊,血流成河。

    “噗通。”就在朱重九不知道該如何回應眾將們的請求時,第二軍副指揮使伊萬諾夫也跪了下去,以頭搶地,“都督,末將,末將自追隨您以來,受過四次重傷,三次輕傷,從沒主動後退過半步。”

    不待任何人回應,他又將身體轉向胡大海,繼續用力磕頭,“胡將軍,老伊萬跟你並肩作戰一年多,自問沒偷過片刻懶,你要殺人,就請先從老伊萬這裏殺起,老伊萬願以這顆腦袋,為淮安城裏所有色目人請命。”

    “主公三思。”第五軍火槍旅副旅長阿斯蘭也跪了下去,肩膀挨著火槍旅長劉魁的肩膀,“末將自打投了都督之後,就忘了自己是一個蒙古人。”

    胡大海和第五軍長槍旅旅長劉魁兩立刻愣住了,不知所措,特別是劉魁,就在他投奔淮安軍的當天,他的副手阿斯蘭也朱重九所俘,然後也被迫加入了淮安軍,所以二人可以說是同期入伍,然後就一起並肩作戰到現在,彼此之間就像兄弟一般親密,如果不是阿斯蘭突然跪倒,劉魁早就忘記了此人也是個蒙古人,也是自己剛才誓言要殺死的對象。

    正驚愕間,近衛團夥長俞通海帶著其他幾個當值的侍衛也緩緩跪倒,臉色蒼白,泣不成聲,“主公,小的,小的嗚嗚”

    他們的頭發或者金黃,或者卷曲,麵孔上明顯帶著西域一帶的特點,如果自家主公真的決定報複,他們不知道自己該身居何處。

    “我,我不是說你們。”劉魁猛然像被嚇到了一般扭過頭,連連擺手,身體也於不知不覺一寸寸地往後挪,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自己的想法,隻能再度將目光轉開,向吳良謀,向耿再成等人求援,而吳良謀和耿再成等人先前,也沒想到自己身邊並肩戰鬥的弟兄,其實也有很多是異族,是即將被報複的對象,一個個瞪圓了驚愕的眼睛,麵麵相覷。

    “起來,都給我站起來,淮安軍中,什麼時候又興了跪拜之禮。”正當大夥手足無措之時,朱重九猛地一拍桌案,大聲喝令,“胡大海、伊萬,你們兩個要逼我用軍法麼。”

    “末將,末將不敢。”胡大海和老伊萬二人,立刻同時站起,拱著手向朱重九謝罪,“末將,末將剛才”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二人一眼,然後將目光轉向正在倉促往起站的吳良謀等人,“還有你們,都給我站起來,退到一邊去,再有高聲喧嘩者,決不輕饒。”

    “是。”吳良謀等人行了個禮,訕訕退到一旁,都知道剛才自己太衝動了,居然差一點兒對身邊的袍澤動了殺心。

    “還有你們幾個,也退到一邊去。”朱重九又看了一眼阿斯蘭、俞通海等人,沉聲吩咐,“在本都督這裏,隻有自己人和敵人的區別,沒有異族。”

    “謝主公。”俞通海等人抹了把汗水和淚水,躬身退開,心中對朱重九充滿了感激。

    老進士逯魯曾卻又主動站了出來,衝著帥案後躬身施禮,“淮揚三地,無論蒙古人、色目人還是大食人,都是都督的子民,當然不可報複,但脫脫指使察罕帖木兒炸開河堤,殺我軍民數十萬,天良喪盡,都督卻不可再報之以慈悲”

    “逯長史說得對,咱們這邊的蒙古人和色目人,都與脫脫沒關係,但他們那邊的,卻一定不能輕饒!”眾將聞聽,心中的仇恨之火立刻又熊熊燃起,扯開嗓子,七嘴八舌地說道。

    “殺,以後我淮安軍再與蒙元交戰,隻殺不俘。”

    “殺,凡是與蒙元朝廷有瓜葛者,無論軍民,都罪在不赦。”

    “啪。”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打斷了議事堂內所有喧囂,他手上已經沾了不下百十條人命,早已不忌諱殺人,然而,他想要打造的國度,卻不能充滿了仇恨,就連另一個時空中的朱元璋,都知道在北伐檄文中,堂堂正正地宣告:凡是遵守華夏禮儀法度者,不管蒙古還是色目,皆為華夏之民,他多進化了六百餘年,不能連個古人都不如,(注2)

    “脫脫領的是一群禽肉,但咱們不是。”目光從眾文武臉上逐一掃過,朱重九一字一頓地宣布,“咱們起義兵是為了驅逐禽獸,卻不是把自己也變成禽獸,咱們不能,不能把自己變成自己自己最恨的那一種人,那樣的話,咱們現在所作所為,將沒有任何價值。”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傳我的命令,從現在起,揚州、高郵、淮安三地,除了水師之外,所有船隻都趕赴徐州,救人,救李平章,救趙君用,救徐達,救所有能救下來的人,不管他長著什麼樣的眼睛和頭發。”

    注1:掘開黃河這段,屬於虛構,曆史上,脫脫並沒有掘開黃河,但是,他在攻破了徐州之後,卻將下令將城中軍民六十餘萬,全部屠殺殆盡,所犯之罪,比不掘河小。

    注2:見於朱元璋的北伐檄文,如蒙古、色目,雖非華夏族類,然同生天地之間,有能知禮義,願為臣民者,與中夏之人撫養無異,在當時群情洶湧,主張對蒙古和色目人報複的情況下,朱元璋這篇檄文裏,表現出了難得的理性和寬容,正因為如此,在明末之時,仍有大批蒙古人與漢人站在北京城下,抵禦女真人的入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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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3:28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四章  黃河賦(下三)

    “是。”眾文武躬身領命。

    其中很多人心中對朱重九的寬容非常不理解,甚至還有很多人心中覺得憤憤不平,然而,迫於朱重九的積威和跟老伊萬等將領的袍澤之情,他們隻能暫且委屈自己,然後想辦法在具體執行當中,去想方設法打折扣。

    即便如此,在隨後的漫長戰爭年代,依然不知道有多少人,因為朱重九今天的理性,而保住了身家性命,在隨後數百年時間裏,每當華夏內部民族矛盾瀕臨爆發之時,總有一些沒有失去理性的人,想起朱重九當日所說的話,一次又一次挽狂瀾於既倒。

    促使人類進步的,永遠是理智,而不是本能。

    這是人類和野獸的區別。

    這也是文明與野蠻的分水嶺。

    不能把自己變成最近最痛恨的那種人,否則,所作所為,就全部失去了意義,很簡單的一句話,卻在這個被野蠻征服了近百年的國度,重新照亮了許多人心裏的善良,並且於史冊當中一直閃耀,像恒星一樣久遠。

    不過在朱重九剛剛說出這句話時,淮安軍中的任何人,都沒想到他們正在重新點燃文明之火。

    他們很忙,每個人接下來都像水車上的齒輪一樣忙碌。

    大總管府那條隻要做出決定,任何人就都必須全力以赴的規矩,經過一年多來的潛移默化,已經滲透到每個人的骨頭裏。

    而朱重九根據另外一個時空企業運作經驗拚湊起來的任務劃分及整合方式,雖然是個四不像,卻令他的大總管府比這個時代任何官僚機構都有效率得多,隻用了大半夜時間,所有船隻就全部清理完畢,、

    胡大海的第二軍依舊留守淮安,第一軍和第五軍的所有戰兵,則在淩晨十分,以連為單位,分別乘坐四百餘艘不同規格的船隻,衝向了滾滾黃河。

    每艘船都是隻裝了三分之一載重,除了人和必要的武器之外,就是足夠吃船上人吃十天的幹糧。

    桅杆再次如樹林般高聳於大河上,緩緩前行。

    黃河的水麵兒變窄了足足一半兒,大片大片的灘塗都露了出來,就像魔鬼啃過的骨頭。

    忙著趁機在淺灘上截殺魚群的水鳥被船隊驚動,一片片躍起,一片片落到對岸,遮天蔽日。

    所有人都沒心思說話,默默地站在甲板上,焦急地看著坑坑窪窪的灘塗,仿佛從剛剛見到空氣的沙子中,能找到一個幸運的答案。

    也許大總管和祿長史的判斷錯了,今年黃河的枯水期提前了,所以下遊河段才會出現反常,如果那樣的話,大夥雖然是白跑了一趟,至少其他十幾萬紅軍袍澤安然無恙,從睢陽到徐州,這片廣袤的土地上,父老鄉親們安然無恙。

    每個人,都不希望朱重九的預料成為現實。

    然而,願望總有破滅的那一刻。

    當船隊臨近宿遷時,所有善良的期盼,都化作了泡影。

    因為中間隔著睢水、淮河兩道大河,以及磐石山、洪澤湖等緩衝地帶的緣故,臨近淮安位置,幾乎看不出洪災的發生。

    但是,當過了睢水和黃河交彙處後,船頭下的水麵就變得越來越寬闊,很快,就再也看不到河岸與河道的分別,一個人間澤國,像被魔鬼用筆畫出來的一般,慢慢顯示在大夥麵前。

    本來已經到了收麥子的時節,田野裏卻看不到任何麥穗和牲畜,隻剩下一片接天蔽日的暗黃色水麵兒,將所有田野、村莊都給覆蓋了起來。

    房屋早已垮塌不見,高大的柳樹和楊樹,也隻能看到一個灰綠色的樹頂,而僥幸活下來的人和動物,就牢牢地抱著樹頂上的枝幹,閉著眼睛,把命運徹底交給了老天。

    隻要他們失去力氣,就會掉進**當中,轉眼消失不見。

    “按原定計劃,第五軍留下一個團救人,其他船隻,繼續往上遊走。”朱重九立刻舉起鐵皮喇叭,在由一艘阿拉伯三角帆船改造的指揮艦上下達命令,“救了人之後,立刻送往睢寧,然後再慢慢想辦法往淮安那邊送。”

    “救人,救人,大總管有令,第五軍留下一個團救人。”指揮艦上的近衛們,也多是兩淮子弟,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將命令傳了下去。

    “救人,救人,大總管有令,第五軍留下一個團救人。”臨近的船隻上的弟兄們接力叫嚷,讓命令迅速朝艦隊末尾傳遞。

    幾麵特製的三角形旗幟,迅速升到桅杆頂。

    更多的三角形指揮旗,從指揮使、旅長、團長的座舟上,陸續升起來,將命令傳達到隊伍最後的十艘大船上。

    接到命令的團長徐一不敢怠慢,立刻將麾下的船隻分散開,沿著寬闊的水麵四下搜索,遇到在樹枝上或者丘陵頂部避難的百姓,就迅速接上大船,然後再集中到一艘原本用來運糧食的巨大貨船上。

    待一艘貨船裝滿了人,就立刻返航,將百姓送往睢寧。

    其他船隻,則奔赴下一片未知水域,繼續搜索,盡可能救助更多的人,不到最後一刻,絕不放棄。

    由於今年春末雨水充足的緣故,這次黃河決口,受災的麵積相當大,從房村一直到徐州,僥幸沒被洪水吞沒的村落,寥寥無幾。

    即便是這些幸免於難的零星村落,也成了被洪水所包圍的孤島,如果不抓緊時間運進足夠的糧食,或者組織百姓撤離的話,肯定會有人要活活餓死。

    而徐州城本身,倒是因為以往常年受災,排洪設施齊全的緣故,並沒有被洪水給完全吞沒,但城內的街道上,水深也達到了三尺多。

    大量的土坯房屋已經被河水泡塌,淹死的牲畜和人的屍骸,順著水流漂得到處都是,趙君用留在徐州的心腹李慕白雖然用盡的全身解數,卻也隻能保證城牆和府衙不被衝垮,對城內外的其他險情一籌莫展。

    偏偏對岸的元軍還要趁水打劫,不停地派遣通水性的士兵,乘坐小船和木筏子衝到徐州城外,對逃難的百姓痛下殺手,搶劫財物,掠走婦女,當著百姓的麵兒殺死老人和小孩,並且樂此不疲。

    所以當朱重九帶領救援艦隊趕到的時候,第一件事情不是救災,而是驅散過河來打劫的散兵遊勇,維持徐州城內外已經瀕臨崩潰的秩序。

    好在他帶來的船隻足夠多,而北岸的元軍當中,會駕船和遊泳的士卒又相當少,所以雙方在水麵上打了幾仗之後,倒也很快就分出了勝負。

    元軍再也不敢過河來搗亂,但淮安軍也沒有力量向北岸發動進攻,脫脫手中的大炮雖然笨重,數量卻非常充足,隻要淮安軍的戰船一靠近岸邊,就會同時被數十門火炮盯上,根本沒有搶灘登陸的機會。

    如此一來,雙方倒也劃分出了一個水麵疆界。

    黃河主道以北區域,盡在蒙元的火炮射程之內,淮安軍輕易無法進入,而黃河南岸,包括徐州城在內的,無邊無際的黃泛區,則暫時屬於紅巾軍的控製範圍,在洪水徹底退去之前,蒙元的力量,暫時無法染指。

    於是乎,朱重九就有了幾天喘息的時間,一麵命令麾下將士進城,協助徐州知府李慕白和一幹留守官吏從倒塌的房屋裏邊拆下房梁和椽子,趕製木筏,運載災民離開徐州,暫時到下遊的磐石山,睢寧,宿遷等地安置,一麵派出大量船隻,分散搜索周圍區域,打探徐達、芝麻李和趙君用等人的消息,同時將幸存的百姓和將士先搭救到徐州,然後再想方設法向下遊轉移。

    然而,跟徐州城裏急需轉移走的百姓數量比起來,原本還算充裕的船隻,立刻就捉襟見肘。

    與揚州城那邊背著幾十萬張嘴前進的窘迫情況不同,趙君用的徐州,並不缺糧食,所以這一年多來,此公廣納天下豪傑,請他們帶著家眷前來效力,導致徐州城的人口在極短的時間內迅速膨脹,如今總規模已經超過了五十萬,絲毫不亞於去年的揚州。

    朱重九一麵要組織船隻從徐州往黃泛區外疏散人口,一麵還要指揮弟兄們不停地從被洪水圍困的村寨中解救災民,每天都忙得焦頭爛額。

    偏偏有些人到了這種時候,還不安分,為了能多帶一點兒家財,或者比別人早一刻離開,不惜使用任何手段,每天在登船的地方,打架鬥毆的事情都時有發生,給維持秩序的士兵們塞好處請求通融的情況,也屢禁不絕,甚至有人用盡各種手段,直接把關係走到朱重九的大總管臨時行轅裏。

    “讓他給我滾,如果你再敢給他們幫忙,就別怪老子不念當年的交情。”朱重九一聽,就火冒三丈,衝著替人說好話的李慕白大聲斥罵。

    “別,別,千萬別。”徐州知府李慕白第一次見了朱重九的麵兒那天,就被火藥給嚇尿了褲子,留下病根兒到現在還沒痊愈,因此看到朱重九瞪起眼睛,立刻舉起手來,賭咒發誓,“卑職,卑職可以向,向彌勒佛陀保證,卑職絕對不是收了好處,才替他討要艙位,卑職,卑職是聽他說,他知道,知道徐達將軍的可能下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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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五章  黃河賦(下四)

    “什麼,徐達,徐達在哪。”朱重九立刻從座位上一躍而起,雙手緊緊揪住了李慕白的脖領子,“快說,那個人在哪,他怎麼會知道徐達的消息。”

    “呃,呃,呃”李慕白被勒得喘不過氣,一張白淨麵孔轉眼就變成了紫黑色,“大,大,大,饒,饒,饒命。”

    “呼!”朱重九用力推了一把,將李慕白像死屍一樣丟在了地上,“你,你給我把他叫進來,如果消息屬實,甭說是幾個位置,就是他要一艘船,本總管也可以答應他。”

    “是,是,下官,下官這就去,這就去。”李慕白大聲答應著,連滾帶爬地衝向門口,剛才那一瞬間,他已經認為自己要被活活勒死了,此刻突然逃出生天,豈敢不早點兒脫離險地,一轉眼,就消失在大門之外,連掉在地上的官帽都顧不上撿。

    “你這廝。”朱重九不屑地罵了一句,緩緩走回帥案旁,雙手撐在在麵,避免自己摔倒。

    連日來,他派出船隻四下搜索,從徐州一直搜到了睢陽城外,被大水衝散的紅巾將士救出了不少,卻沒找到一個隸屬於淮安第三軍的,徐達連同他所率領的的那五千戰兵就像蒸發了般,憑空就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非但是徐達,連同他所去接應的對象,芝麻李和趙君用兩人,至今也活不見人,死不見屍,被救回來的紅巾將士隻是一味地哭訴,說察罕帖木兒和李思齊兩個喪心病狂,居然派人在半夜炸開了黃河大堤,說那水勢來得如何迅疾,讓大夥全軍拔營撤往高處都來不及,隻能各自逃命,問起芝麻李和趙君用兩個,便眾口一詞地說水來時,二人都被騎兵簇擁著向東撤下去了,至於最後撤到了什麼位置,誰也沒看見,問起徐達的下落,則兩眼發直,顯然根本不知道徐達已經趕往睢陽的消息

    如此接連數日,朱重九心裏已經有了股不詳的預感,覺得自己可能注定要與這個絕世名將無緣了,誰料今天忽然峰回路轉,居然有人要拿著徐達的消息換上船的資格,讓他怎麼不欣喜若狂。

    以他對徐達的了解,此人在大難之前,絕對不會丟棄弟兄們獨自逃命,所以找到了徐達,第三軍那五千戰兵,至少就有機會找回一小半兒,能帶著這些將士們返回淮安,這場人為製造的水災,對淮安軍士氣的打擊就不會太沉重,而憑著徐達、胡大海和逯魯曾等人,他就還有機會,將脫脫的三十萬大軍擋在淮河以西,假以時日,隻要應對得當,未必不能把今日之仇,連本帶利討還回來。

    正欣喜地想著,門外又傳來了李慕白那獻媚的聲音,“大總管,大總管,人,人我帶來了,隨時聽候您的召見。”

    “請進。”朱重九迅速在自己臉上揉了兩把,換上一幅鎮定自若地模樣,大聲吩咐。

    “是,謝大總管賜見。”李慕白又大聲拍了一句馬屁,斜著身體,緩緩蹭進了屋子,“這就是我家大總管,你有什麼消息,趕緊如實告訴他老人家,如果敢撒謊騙人的話,過後不光是你,你們全家老小,一個也活不得。”

    “草民馮國用拜見大總管。”來人卻不像李慕白一樣市儈,不慌不忙整理了一下衣服,跪倒施禮。

    “免了。”朱重九擺了擺手,示意來人不必客氣,“我淮安軍不興跪拜之禮,你怎麼會知道徐達的消息,他如今到底去了什麼地方。”

    “啟稟大總管,草民其實不知道徐達將軍在哪。”來人利落地站直身體,然後大聲回應。

    “什麼。”沒等朱重九做出反應,李慕白已經尖叫著撲了上去,伸出長長的指甲,衝著馮國用臉上亂抓,“你,你不知道,那你為什麼要騙我,你,你可把我給害死了,姓馮的,老子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住手。”朱重九又羞又氣,大聲喝令,“洪三,把李知府給我請出去。”

    “是。”徐洪三大步上前,拎起李慕白的腰帶,像拎小雞一樣拖著往外走。

    李慕白嚇得魂飛魄散,扯開嗓子,繼續大聲嚷嚷,“大總管,大總管饒命啊,小人,小人真的不是存心戲弄你,小人,小人也是上了他的當。”

    “放心,你是趙總管的人,朱某沒權處置你。”朱重九無奈地看了他一眼,大聲解釋,“去外邊繼續幫忙吧,好歹你也是個知府,別讓人瞧不起。”

    “唉,唉。”李慕白的魂魄立刻又返回了體內,連聲答應著,被徐洪三推出了門外,衝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朱重九將目光轉回來,重新落在馮國用身上,聲音慢慢變冷,“你既然不知道徐達的消息,為什麼要戲弄於我,莫非,你覺得本總管不會殺人麼。”

    “不敢。”這個自稱叫馮國用的家夥膽子甚大,又輕輕拱了拱手,笑著回應,“草民雖然不知道徐達的消息,卻知道,他最後是跟誰一起離開的徐州,而那人,對這一帶的地形最熟悉不過,有他在,給徐達將軍找個避險的地方,應該不成問題。”

    “嗯。”朱重九眉頭皺了皺,臉上的陰雲緩緩消散,徐州到睢陽這一帶,雖然眼下煙波千裏,可肯定會有一些海拔比較高的區域,並沒有被洪水吞沒,而如果徐達身邊有人熟悉周邊地貌的話,脫險的機會無疑能憑空增加數倍,甚至搶在水頭抵達之前,將整支隊伍帶往安全地帶都有可能。

    想到這兒,朱重九趕緊從帥案後走出來,恭恭敬敬給來人施禮,“馮先生勿怪,剛才朱某是心裏著急,所以才慢待了先生,先生如果能告知徐達身邊那個熟悉地形的人是誰,朱某將不勝感謝。”

    “朱總管客氣了。”馮國用側轉身體,避開朱重九的正麵,然後長揖相還,“十幾萬袍澤喪生於洪流之中,朱總管不心急如焚,才不合情理,實不相瞞,給徐將軍領路的,正是舍弟國勝,他原本於郭總管帳下做一個親兵頭目,是郭總管想與徐將軍交好,所以在聽聞淮安軍抵達徐州之後,才把舍弟派回來給徐將軍引路,誰料,徐將軍和舍弟剛走了兩天,洪水便衝進了徐州城。”

    “你親弟弟,那你?”朱重九又是一愣,帶著幾分懷疑上下打量馮國用,此人膽氣甚大,進了門後,舉止也從容不迫,顯然絕非平庸之輩,加上還有一個親弟弟在郭子興帳下甚得器重,怎麼可能至今還沒被拉進任何人的幕府。

    “草民是個讀書人,不通任何武藝,所以就沒敢出來為郭總管效力。”馮國用反應很機敏,立刻猜出了朱重九在懷疑什麼,笑了笑,大聲解釋,“草民來徐州也很偶然,原本是受了幾個朋友之邀,一起去北方遊曆,誰料脫脫將渡口給封了,把我等全都給困在此地。”

    “嗯。”朱重九笑著點頭,馮國用說得未必全都是實話,這年頭,兵荒馬亂,幾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結伴兒去北方遊玩,簡直就是嫌他們自己命長,但眼下卻不是計較馮國用等人想去北方真正意圖的時候,隻要他能幫自己找到徐達,哪怕是他們這些讀書人是想去輔佐脫脫,淮安軍都會恭恭敬敬送上船,絕不做任何留難。

    “舍弟自幼就不安分,喜歡結交三山五嶽的豪傑。”馮國用倒也坦誠,不待朱重九繼續追問,就大聲補充,“所以在投奔郭總管之前,曾經把徐宿這一帶轉了個遍,有他在身邊,徐將軍即使不能全軍而退,帶著身邊的親信找個地方躲水災,卻也不是很難。”

    “哦。”朱重九聽得喜出望外,趕緊躬下身,再度給馮國用施禮,“如事實果真如先生所言,令兄弟,就是我整個淮揚大總管府的恩人,恩人在上,且受朱某一拜。”

    “不敢,不敢。”馮國用再度側開身體,堅決不肯受朱重九的禮,“大總管言重了,舍弟能跟徐將軍患難與共,未嚐不是他的服氣,大總管千萬不要再客氣,如今之際,關鍵是想辦法把他們都全須全尾地接回來。”

    “請先生給朱某指點一條明路,朱某可以安排一艘大船給先生,先生載誰上船,駛向何方,朱某絕不過問。”朱重九又拱了下手,鄭重許諾。

    連日來他派出的人手之所以找不到徐達,受災麵積太大是一方麵,另外一方麵,則是由於大夥手中的輿圖過於粗疏,根本反應不了睢陽到徐州之間的詳細情況,所以根本不知道該從哪裏開始找起。

    而馮國用如果能給大夥指出個具體尋找方向,接下來的工作就簡單了許多,至少,大夥不必再駕著船在水麵上毫無頭緒地駛來駛去,如同大海撈針。

    “草民不敢要大總管的船,草民隻求大總管兩件事,如果大總管能答應,草民願意親自登船,為弟兄們指路。”馮國用笑了笑,非常坦率的回應。

    “先生請講,隻要朱某力所能及,一定有求必應。”這種時候,甭說兩件,二十件事情朱重九都不會猶豫,立刻大聲允諾。

    “第一,立刻騰出幾個位置,將我的同伴送往睢寧,然後再想辦法將他們送往揚州,脫離險地。”馮國用也不客氣,依次伸出兩支手指,陸續說道,“第二,如果能僥幸找回徐達將軍,請大總管將舍弟收於帳下,他文武雙全,草民不忍其留在郭總管那邊,誤了終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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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4:12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六章  黃河賦(下五)

    刷,朱重九的兩隻眼睛,瞬間射出了兩道寒光。

    將馮國用的朋友送到睢寧很容易,甚至直接送往揚州,都不過是占用一條船的事情,比起營救徐達來,簡直微不足道。

    然而,將馮國用的弟弟馮國勝收歸帳下,卻是在挖友軍的大將,此事操作得稍有不甚,雙方就可能反目成仇,而朱重九在整個紅巾軍中辛苦豎立起來的好名聲,也毀於一旦。

    他雖然已經很長時間沒有拎著殺豬刀砍人了,但上百條性命積累起來的殺氣,也不是馮國用一介書生所能承受得起的,頓時,後者嚇得“蹬蹬蹬”接連搗退數步,直到脊背碰上了柱子,才勉強沒有一跤摔倒。

    “我給你一艘小船,你的同伴可以帶著家眷和細軟,隨時離開。”看到馮國用被自己嚇成了那幅模樣,朱重九的頭腦瞬間又恢複了清醒,收起怒氣,沉聲回應,“至於令弟之事,卻要等問過他本人意思之後再行決定,如果他打算從郭子興帳下離開,本都督不介意跟郭總管替他說幾句好話,免得郭總管盛怒之下,殃及無辜,但如果他想現在就轉投淮安軍,本都督卻要仔細斟酌一番,免得引發什麼誤會。”

    “舍弟,舍弟才能,勝馮某十倍。”馮國用盡管心裏打著哆嗦,依舊硬起頭皮替自家弟弟做宣傳,“傅友德、李喜喜等人,都與他舊識,他們三人以前經常在一起切磋武藝,彼此之間難分上下。”

    “比朱重八如何。”朱重九一句話,就令他的眼神徹底黯淡。

    朱重八在身為親兵牌子頭時,就陪郭子興的掌上明珠去過淮安,然後借著朱重九的賞識,合縱連橫,促成了五家聯盟,他自己也因此一躍成為郭子興帳下的親兵指揮使,與淮安軍並肩南下揚州,然後才有了今天雄踞和州,飲馬長江的雄厚身家。

    在此期間,如果朱重九想要收重八於帳下,恐怕有上百次機會,甚至憑著他的實力,直接向郭子興討要,後者都不可能不忍痛割愛,然而朱重九卻始終沒有那樣做,甚至有可能連心思都沒動過,他馮國用的弟弟馮國勝即便再有本事,難道還強得過朱元璋。

    “我不管令弟在郭子興那邊是否屈才。”見馮國用被自己說得啞口無言,朱重九想了想,繼續補充,“至少現在,我淮安軍和濠州軍,還是並肩作戰的盟友,從背後給盟友下刀子的事情,朱某義不敢為。”

    “大總管說得是,馮某剛才魔障了,居然敢為一己之私,拿大總管的威名做兒戲。”馮國用擦了把額頭上的冷汗,拱手認錯。

    “罷了,你也是愛弟心切。”朱重九擺了擺手,不打算跟馮國用過分計較,後者夥同其他幾個讀書人,在這個節骨眼兒去北方遊曆,明顯存的就是待價而沽的心思,如果脫脫那邊給出足夠的好處,他們就不惜幫助蒙古人來剿滅紅巾。

    像著這種心裏隻有私利,根本沒有什麼國家民族概念的讀書人,放在哪個時代都不會少,朱重九兩輩子加起來看過的恐怕沒有一萬,也有九千,所以早已不覺得如何失望。

    然而這種淡然處之的做派,看在馮國用眼裏,卻完全是另外一種感覺,‘他不在乎馮某,亦不在乎馮某之弟,更不在乎馮某有沒有本事,做過什麼事情,也是,他麾下兵多將廣,又素得兩淮民心,馮某兄弟這種貨色,的確不值得人家在乎,’

    正失魂落魄間,卻又聽見朱重九低聲催促道,“但幫忙尋找徐達將軍之事,還請先生多費心,除了不能直接從郭總管那邊帶走令弟之外,其他條件,無論是要金銀,還是要田產,先生盡管再提。”

    “金銀田產,”馮國用覺得臉上熱辣辣的,好像被人抽了十幾個耳光一般恥辱。

    他這個人的確功利心很重,但追求的是封侯拜相,名標淩煙,而不是什麼家財萬貫,也就是麵前這個朱屠戶,有眼不識金鑲玉,兩淮豪傑,早年間誰人不知馮氏雙雄都是仗義疏財的好漢子。

    “怎麼,你不要金銀田產,那你想要什麼,揚州城內的宅院、商鋪、還有產業作坊,請盡管說,還是那句話,隻要朱某力所能及,絕對都滿足你的要求。”朱重九兀自不知道已經踐踏了別人的自尊心,見馮國用滿臉憤怒的模樣,繼續提高價碼。

    想到這兒,馮國用忍無可忍,猛地一個長揖拜下去,大聲回應:“多謝大總管,草民不要那些俗物,草民欲拜在大總管帳下,為一佐吏,不知道可否超出大總管力所能及。”

    “嗯。”朱重九被頂得微微一愣,旋即搖頭大笑,“好你個馮國用,你如果想加入我淮安軍,朱某求之不得,何必繞上這麼大一個圈子。”

    “草民”馮國用也愣了愣,費了好大勁兒,才發現自己衝動之下,居然做了一個對自己將來非常不利的決定,然而說出來的話如水在地,他也沒臉麵立刻往回收,於是乎把心一橫,咬著牙道,“草民自問才疏學淺,怕耽誤了主公的大事,所以先前才不敢學那毛遂之舉,然舍弟已經無緣拜入主公麾下,所以,所以草民也隻有厚著臉皮,求一晉身之機了。”

    “先生不必自謙,若早知先生肯入我幕府,朱某願倒履相迎。”朱重九笑呵呵扶住馮國用的胳膊,大聲回應,“來,先生請上座,朱某這就叫人,取了參謀袍服印信與先生,今後軍國之事,還請先生不吝賜教。”

    “定遠馮棟馮國用,拜見主公。”馮國用立刻掙脫開去,重新跟朱重九見禮。

    他今天原本就有投奔之意,但理想的過程是,先拿捏一段時間身段,再偶爾露幾手本事,然後再讓朱重九“驚為天人”,虛位以待,誰料剛才情急之下,居然主動要求入夥,這計劃與結果之間的差距,可是差得實在太遠了些。

    不過仔細斟酌起來,這個結果也不算太壞,如今天下豪傑看起來頗具帝王之相的,朱重九絕對能排在前三,在他馮國用的全力輔佐之下,未必不會化蛟為龍。

    既然被擠兌得上了“賊船”,馮國用也不再藏拙了,確定了君臣身份之後,立刻抖擻精神,大聲提議,“主公若是手裏還有船隻,請盡快調撥出幾艘來,跟著微臣去尋找徐將軍,微臣估計,蒙元那邊,肯定也在千方百計擴大戰果,睢徐之間,可避開洪水的地方,其實就那麼幾處,主公如果找得慢了,恐怕會被察罕等人搶得了先機。”

    “好,我帶著親衛跟你一起去找。”朱重九心中一凜,立刻點頭答應,隨即,就命令徐洪三去調遣船隻,將手中唯一兩艘仿阿拉伯式戰艦升帆起錨,又點了三艘速度較快的哨船尾隨護衛,總計五艘戰船排成一列縱隊,劈波斬浪,向東疾馳而去。

    到了戰艦上,馮國用才坦誠地告訴朱重九,他和他的弟弟馮國勝,前些年跟兩淮綠林豪傑,都有很多往來,所以對徐州、宿州和睢陽三地的山川河流,都極為熟悉,而按照徐達離開徐州和洪水抵達徐州的時間差距推算,淮安軍頂多走到永城一帶,就會遇到洪頭,而永城附近能避險的地方,無非就是芒山、碭山和嵇山這三處險要所在。

    “那一帶章某曾經派船搜索過幾次,卻未曾見到任何人影。”章溢對馮國用的判斷將信將疑,搖著頭說道。

    “參軍大人有所不知。”馮國用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回應,“那芒山和碭山在輿圖上,不過是兩個黑點,而事實上,那邊卻有僖山,黃土山、鐵角山、夫子山、陶山、魚山等大小二十餘座山頭,方圓不下數百裏,若是沒有當地人帶著,外麵的人連進山的道路都找不到,更何況在水麵上匆匆掃上幾眼。”

    “那你可熟悉此山地形。”章溢被頂得有些臉紅,皺著眉頭追問。

    “不瞞大人,當年李喜喜、傅友德等人在此占山為王,卑職曾經替他們送過幾次糧食。”馮國用笑了笑,非常謙遜地回應。

    原來是個坐地分贓的強盜頭子,章溢心中悄悄嘀咕,卻不得不對馮國用又高看了幾眼。

    這年頭占山為王的強盜好找,但像馮國用這種,一邊招募莊丁結寨自保對付強盜,一邊暗中勾結綠林好漢越貨銷贓,黑白兩道通吃的,卻不多見,即便有,也早早地像郭子興那樣暴露了出來,不會似馮國用這般,如果他自己不主動說,別人就會將他當成一個飽學儒生,根本不會朝黑的一麵去想。

    心中有了警惕,章溢少不得要拐彎抹角查驗對方的斤兩,而馮國用也不生氣,有問必答,談笑風生,無論是經史子集,還是詩詞歌賦,居然都造詣匪淺,絕對不是簡單的附庸風雅。

    “濠州一地,真是藏龍臥虎,非但有朱重八那樣的絕代名將,居然還隱著馮兄這樣的大賢。”章溢這個人多少有些恃才傲物,,心胸卻不狹窄,發覺馮國用學富五車,忍不住當麵讚歎。

    “章兄過獎了。”馮國用拱了下手,客客氣氣地回應,“章兄麵前,小弟豈敢妄稱什麼大賢,倒是章兄的文章,小弟早年就拜讀過,如今還記得其中許多經典之句。”

    有道是,花花轎子人抬人,馮國用如此謙虛,章溢自然也會回敬對方一丈,到了第二天上午,就熟絡了起來,彼此的心中,都湧起了幾分相見恨晚之意。

    “國用,以你本事,應該早就被郭子興禮聘出山了才對,怎麼直到昨天,還是閑雲野鶴一隻。”趁著朱重九忙著拿望遠鏡搜索水麵,章溢將馮國用拉到戰艦甲板另外一邊,壓低了聲音詢問。

    “不敢隱瞞章兄。”馮國用尷尬地笑了笑,用同樣低的聲音回應,“其實一直到數日之前,馮某依舊沒看好紅巾軍的前程。”

    “那你。”章溢不知道馮國用初次與朱重九會麵的具體細節,還以為他昨日就是為了毛遂自薦而來,愣了愣,遲疑追問。

    “唉。”馮國用還報一聲長歎,“馮某雖然不看好紅巾,可紅巾來了,馮某不過是損失些田產家財,而蒙元兵馬再殺回來,要的卻是馮某的命,所以馮某想要活著,也隻能於紅巾群雄中,擇一明主而扶之,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麼別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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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4: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六章  黃河賦(下六)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章溢先是一愣,隨即拍打著船舷上的護牆大笑,直到把眼淚都笑出來了,依舊樂不可支。

    “怎麼了,小弟乃實話實說,章兄為何笑得如此瘋狂。”馮國用被笑得心裏發毛,撫摸著自己剛領的參謀帽子回應。

    拜朱某人的惡趣味所賜,淮安紅巾的常服,盡最大可能地模仿了後世的假冒作訓服,也就是俗稱的“民工迷彩”,隻是把迷彩色,換成了草綠色而已。

    這樣加工出來的衣服,上裝和下裝還好,雖然讓第一次接觸到的馮國用覺得別扭了些,穿在身上,倒也顯得幹淨利落,但那頂圓圓的帶沿帽子,卻是怎麼都無法適應,他又特別信奉“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毀之則為不孝”的鐵律,不願意將頭發剪短,因此高高的發髻將帽子頂出個包,非但自己不舒服,別人看起來也覺得滑稽異常。

    然而,章溢此刻笑的,卻不是馮國用帶了帽子之後的滑稽模樣,抬起右手擦了擦眼角上的淚,搖著頭說道,“原本愚兄一直擔心,天下的士紳們見識短,因為舍不得些許家財,就想方設法與主公為難,可如今脫脫人為弄了這麼一場大洪水出來,所有麻煩就全都解決了,至少在河南江北一省,誰都像國用賢弟這般明白了一個道理,咱家主公來了,他們頂多是破點兒小財,而脫脫來了,他們卻是連性命都保不住。”

    “呃,嘿嘿,嘿嘿”馮國用愣了愣,尷尬地苦笑。

    平心而論,章溢剛才所說的話,其實正是他的真實情況,在洪水到來之前,他和幾個同伴,根本看不上紅巾軍,甚至連自己的親弟弟都看不上,對淮揚三地所推行的士紳一體化納糧和攤丁入畝政策,更是恨之入骨。

    如果不是為了高人一等,大夥又何必十年寒窗苦讀,誠然,開工坊和做生意也能賺錢,但那種勞心勞力,還要處處陪著笑臉的賺錢方式,哪如一邊吟詩作畫,一邊接受鄉鄰們拿著土地主動“投效”來得輕鬆。

    大宋養士三百餘年,所以宋亡時才有那麼多讀書人與國俱殉,你朱屠戶把士大夫與販夫走卒同等對待,讀書人又何必自降身價為你出謀劃策,還不如趁早去輔佐別人,將你打翻在地,然後繼續舒舒服服地享用萬世不易的優待。

    但是,在親眼目睹了成千上萬百姓葬身魚腹之後,他們才豁然發現,原來在大夥公認的賢相脫脫眼裏,自己不過是一撮野草,隨便伸伸手就拔掉,根本不在乎是生是死。

    有了比較,才知道哪邊更好,朱重九隻是讓大夥失去了某種沿襲了數百年的特權,而脫脫回來之後,卻是想要大夥的命,在舍財和人才兩空之間,選擇一下子就變得無比容易。

    正尷尬間,頭頂上忽然響起了一聲龍吟,“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站在主桅杆吊籃中的瞭望手扯開嗓子,衝著下麵大聲示警,“東南方,東南方發現可疑目標,是船,很多船,旗號,打得是蒙元的旗號。”

    “正東,正東也發現可疑船隻,六艘、距離五到六裏。”另外一艘仿阿拉伯三角帆船上,瞭望手也大聲示警。

    “果然,察罕貼木兒也沒閑著。”章溢立刻顧不上再調侃馮國用,撒開腿,就往船頭跑去,一邊跑,一邊衝著自己的親兵喊道,“楊衛,望遠鏡,給我望遠鏡,順便下去把鎖子甲給我拿過來。”

    “是,參軍大人。”親兵楊衛大聲答應著,從脖子上取下一個皮盒子,飛快地塞進章溢手裏,“按船上規矩,大人一會兒可以去指揮艙。”

    “少囉嗦,趕緊去給我取鎧甲和兵器,大總管在哪,我就在哪。”章溢狠狠瞪了親兵一眼,大聲呵斥。

    不管滿臉委屈的楊衛,他舉起望遠鏡,一邊笨手笨腳地調整著焦距,一邊努力朝正東方向觀看,果然,在黃河水道的上遊,看到有五艘三桅木帆大船緩緩壓了下來,在大船周圍,還活躍著幾十艘一丈長短的小漁船,像一群捕食的黑魚般,四下亂竄。

    “哪裏,哪裏,章兄,你手裏拿的這個銅管子是什麼,能看得很遠麼。”馮國用也顧不上再尷尬,慌慌張張地湊過來,大聲請教。

    “給你。”章溢將自己的單筒望遠鏡朝馮國用手裏一塞,大聲解釋,“左眼閉上,用右眼看,後麵那隻手握緊,前麵那隻手慢慢拉,什麼時候看清楚了,就立刻停下來。”

    “嗯,知道了,謝謝章兄,啊,,。”馮國用昨天下午剛剛加入淮安軍,傍晚就上船出發了,很多裝備還沒來得及領,因此對望遠鏡的功能一點都不了解,按照章溢的指點手忙腳亂地調整焦距,立刻被突然拉到眼前的大船給嚇了一跳,“水師,蒙元的水師,該死,居然被他們搶先了一步。”

    為了防止擱淺和迷失方向,整個船隊從徐州出發之後,一直沿著黃河水道航行,通過觀察對岸陸地上的參照物,確定自身所在位置,按照馮國用的判斷,眼下大夥剛剛走一半兒的航程,至少得到了下午未時,才能抵達芒碭山附近,而敵軍的水師,卻已經搶先一步堵在了半路上,來勢洶洶。

    “就他們那幾艘破船,也配叫水師,。”親兵團長徐洪三不知道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滿臉不屑,“幾艘運糧食的漕船而已,給咱們當靶子都不合格,、馮參軍,主公叫你趕緊下去穿盔甲,等會兒打起來,弓箭可是沒長眼睛。”

    “咱們,咱們這艘船,也要參戰。”馮國用心裏立刻又激靈靈打了個哆嗦,啞著嗓子追問。

    ‘羽扇綸巾,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這才是他心中標準的謀士形象,讓三國周郎親自披掛上陣,幹關羽張飛的活,怎麼看怎麼都是有辱斯文。

    “你看咱家主公,像是退在後邊的模樣麼。”徐洪三看了他一眼,沒好氣地提醒。

    “啊,嗯。”馮國用立刻抬頭,果然看到朱重九正在親兵的伺候下,朝常服外邊套板甲。

    這下,他徹底沒有躲在別人身後運籌帷幄的指望了,趕緊轉頭朝自己的參謀艙裏跑,在親兵的幫助下頂盔摜甲,好不容易收拾停當,再硬著頭皮返回甲板上,對麵的船隊已經來到了千步之內,借著水勢,排出了一個標準的雁行大陣,從左右兩翼,將淮安軍的五艘戰船牢牢地卡在了黃河水道中間。

    “該死,居然還是個打水戰的行家。”馮國用心裏又打個哆嗦,咬著牙拔劍在手。

    “是黃河上的水寇。”章溢心裏也直敲小鼓,一手持刀,一手持盾,靠在護牆旁邊說道,“剛剛受了招安的,正好用來對付咱們。”

    他隻比馮國用早加入大總管幕府幾天,對淮安軍的了解還不夠詳細,見到對麵敵軍主力戰艦,比自家這邊最大的軟帆船還大出了整整兩號,又是從上遊而來,占盡了水流的優勢,此外,周圍還有不下四十艘小船在旁邊助陣,便本能地認為,大夥馬上要麵臨一場苦戰。

    “他們,他們人比咱們多。”馮國用第一次上戰場,緊張得聽頭皮發炸,水戰可不比陸地,陸地上打輸了好歹還能策馬突圍,水麵作戰,輸了就隻能跳河,連十分之一的生存機會都不到。

    “咱們,咱們有炮。”章溢咬了咬牙,大聲給自己壯膽兒,“打得很遠的炮,劉伯溫說過,至少,至少能打一裏地。”

    “他們,他們船頭上也有!”馮國用啞著嗓子,低聲驚呼,對方有五艘兩千石大漕船,每艘船的船頭上,都架著一個巨大無比的火炮,此外,在每艘船的甲板上,還密密麻麻站滿了人,或者手持繩索,或者手持利刃,隨時準備跳幫過來。

    雙方的船速都非常快,轉眼之間,彼此的距離就縮短到了五百步,黑洞洞的炮口清晰可見,馮國用覺得自己的心髒,就像發了瘋一般,在胸口處拚命地跳動,手指發麻,兩腿發軟,頭上的鐵盔滾燙得有如蒸鍋。

    再看章溢,也是臉色慘白,牙關緊咬,手中長刀哆哆嗦嗦,隨時都可能砸在自己的腳上。

    “一群炮灰,兩位大人不必驚慌,主公讓你們留在甲板上,肯定不是想讓你們送死。”而徐洪三在旁邊看得實在著急,忍不住又大聲提醒。

    “讓,讓徐將軍見笑了。”章溢和馮國用臉色瞬間漲得通紅,狠狠咬了幾下舌尖,勉強振作精神,訕訕地回應。

    “水戰並不是有炮就能打的。”知道二人都是第一次上陣,徐洪三繼續笑著安慰,“咱們這邊的船雖然小,但弟兄們至少都訓練過半年以上,他們那邊,頂多是一夥水賊,外加幾百旱鴨子,船再多也沒用。”

    “那,那是。”章溢輕輕咧了下嘴巴,給了徐洪三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咱們,咱們這邊,才是用炮的行家,他們,他們是東施效顰而已。”

    “豈止是東施效顰,他們是邯鄲學步。”徐洪三最近沒少念書,立刻打了個更生動的比方,“兩位小心,已經四百步了,差不多要開始了,來人,護住兩位參軍大人。”

    “是。”周圍的近衛們答應一聲,圍攏上前,將章溢和馮國用兩個牢牢護在人群中間。

    徐洪三如同閑庭信步般,沿著甲板兜了小半圈,然後又折返回來,指著護牆內側幾個凸起的木欄杆說道,“這裏,兩位參軍大人,一會打起來時,記得騰出一隻手拉住護牆內側的握柄,開炮時晃動大,小心跌倒。”

    話音剛落,耳畔忽然傳來一聲霹靂,“轟隆。”緊跟著,腳下的甲板猛地向上跳了起來,然後又迅速降低,將船上的人晃了個東倒西歪。

    章溢和馮國用二人根本來不及反應,身體像酒桶一般朝船外栽去,徐洪三手疾眼快,一把抓住一個,雙腳緊緊勾甲板上的纜繩,“小心,站穩,實在不行就蹲下,馬上還有第二炮。”

    “轟隆。”話音剛落,又是一聲晴空霹靂,戰船再度迅速向左側歪去,然後迅速複位,將二人晃了個頭暈腦脹。

    “轟隆。”“轟隆。”“轟隆。”霹靂聲一記挨著一記,連綿不斷,緊跟在旗艦之後的第二艘阿拉伯三角帆船也開了兩炮,然後是三艘哨船,總計十枚炮彈貼著水麵砸向上遊飛速靠近的敵艦,將河道上打得波濤翻滾。

    全部射失,沒一發擊中目標,但炮彈落入水中之後造成的水波,卻將敵陣右翼的兩艘小漁船直接晃翻了個,船上的二十餘名將士全都倒扣進了水裏,數息之後才從稍遠的地方鑽出來,兩眼望著正在緩緩壓向自家軍陣右翼的淮安軍艦隊,失魂落魄。

    在他們的記憶裏,水戰向來是二百步左右用弩車,五十步以內用弓箭,兩船接近用拍杆,然後是跳幫,混戰,頂多再輔助以什麼縱火,潛近鑿穿等計謀,但後兩種都屬於非常規手段,輕易無法施展,像剛才那樣,隔著五百餘步就搶先下手的打法,卻是平生第一次看見,短時間內,根本無法接受其存在。

    “轟隆。”“轟隆。”“轟隆。”不管他們接受得了,還是接受不了,淮安軍的船隊,在緩緩逆流而上的途中,第二次噴出了火焰,節奏非常緩慢,卻像夏夜裏的悶雷一樣令人的心髒狂跳不止。

    十枚炮彈當中,九枚全砸進了滾滾黃河當中,讓河麵上的波浪愈發洶湧澎湃,但是最後一枚,卻幸運地砸在了一艘漕船的船頭上,當即,就將目標砸得木屑飛濺,半邊船舷都不知所蹤。

    “啊,,。”數十名受傷的蒙元士兵慘叫著掉進了黃河,更多的小漁船被浪濤拋上拋下,就像秋風中的落葉一樣脆弱不堪。

    “開炮,開炮,立刻開炮。”巨大的漕船上,終於有人如夢初醒,叫喊著發出命令,旗艦上,十幾名炮手哆哆嗦嗦地將火把湊向架在船頭上的大炮,點燃引線,然後迅速撲向周圍的纜繩。

    “轟隆。”炮擊聲比淮安軍那邊還要響亮,一枚巨大的鐵彈丸從黑漆漆的炮口當中噴出來,飛過三百餘步的距離,在河麵上砸出巨大的水花。

    開炮的漕船立刻被巨大的後座力,推得原地停頓了一下,甲板,船舷,同時發出一連串“吱吱咯咯”的**,甲板上的士兵和水手們,被晃得東倒西歪,幾個來自北方的旱鴨子,竟然直接被甩進了河水當中。

    “開炮,開炮,立刻開炮。”旗艦上的水師統領周蛤蝲不花才不管幾個普通士兵的死活,揮舞著寶劍,大聲命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劇烈的鼓聲在他身邊響起,頃刻間將命令傳遍全軍,另外三艘沒受傷的大漕船,也陸續噴出彈丸,將河麵砸出更多的水花,白浪滔天。

    幾十艘小漁船連自身的穩定都維持不了,根本無法上前幫忙,隻能盡力靠向兩翼,避免在航道中傾覆,然後被雙方的戰艦碾作碎片,而對麵淮安軍的火炮,卻愈發頻繁了起來,一炮接著一炮,砸在五艘漕船的前後左右,將河麵砸得像開了鍋一般,洶湧澎湃。

    “轟隆。”一枚巨大的生鐵彈丸落在了仿阿拉伯三角帆船附近,水花騰空而起,將章溢和馮國用等人淋成了落湯雞。

    原本就有十五六斤重的鎖子甲,被水泡過之後,貼在身上,愈發冰冷沉重,但是二人卻絲毫不覺得難受,學著徐洪三的樣子,兩腳死死勾住甲板上的繩網,左手拉住護牆內側的握柄,右手舉起兵器,衝著對麵已經駛到三百步處的敵軍耀武揚威,“開炮,開炮,太慢了,太慢了,簡直一群廢物,老子就站在這裏,有本事開炮來打”

    “二位參軍大人小心,馬上是齊射。”徐洪三對兩個菜鳥的表現見怪不怪,抬頭看了看瞭望籃裏的角旗,大聲提醒。

    “哎,多謝徐將軍。”這回,章溢和馮國用兩個書生都學聰明了,趕緊將身體伏低,盡量調整重心。

    “轟隆隆。”幾乎就在二人剛剛做好準備的時候,淮安軍旗艦的甲板又是高高地朝左上方抬起,裝作右舷處僅有的兩門六斤線膛炮同時開火,黑漆漆的彈丸高速旋轉著,切開空氣,直撲三百餘步外,剛才已經挨過一炮的那艘漕船。

    對麵的目標船頭破碎,已經處於半失控狀態,完全靠著水流推動在往下遊漂,因此行駛的軌跡非常清晰,兩枚高速旋轉的鉛彈沿四十度角從側麵切過去,第一枚炮彈貼著甲板掠過,帶起無數破碎的血肉,第二枚炮彈,卻不偏不倚砸在了吃水線上,在半邊船舷上開了個巨大的窟窿。

    “嘩啦啦”渾濁的黃河水倒灌而入,頃刻間,就令受傷的漕船豎了起來,破碎的船頭高高揚起,沉重的尾部迅速沉入水下,船上的蒙古、色目將士一個個如同餃子般,“劈裏啪啦”掉進了水裏,緊跟著,整艘大船發出:“咯咯”數聲,四分五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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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4:34 |只看該作者
第三百零八章  黃河賦(下七)

    兩千石載重的大漕船,每艘上麵,光戰兵就裝了三百多人,還有操帆手、槳手、夥夫、雜役若幹,宛若一座漂浮的城鎮,崩塌之時,慘不忍睹。

    數十人在水裏拚命掙紮,大聲呼救。

    上百人被沉船卷起的漩渦,直接帶進了水底。

    還有不計其數的人被破碎的甲板,木料,以及其他船上的物件擠壓,在水麵上硬生生變成了一堆堆碎肉。

    紅色的血漿,沿著漩渦在河麵上快速擴散。

    轉眼,就將半邊河麵都染成了紅色。

    紅色的河麵上,還有無數火頭在來回翻滾,烈焰騰空。

    烈焰下,則是數以百計殘缺不全的屍體。

    屍體旁,飄著更多掙紮著的人頭,每張麵孔上,都寫滿了絕望。

    這裏已經不是黃河,而是冥河。

    宛若地獄裏的冥河來到了人間。

    漕船周圍那些駕駛著漁船,原本準備靠到淮安軍戰艦附近施展手段的水賊們,一個個嚇得魂飛天外,根本不敢停下來救援落水的袍澤,頭也不回就將漁船往岸邊劃去。

    另外四艘漕船上的蒙古押隊,卻像瘋了般,揮舞著鋼刀,勒令炮手們加快速度與淮安戰艦對射,船上的水手們,也被擁隊官拿刀子逼著調整船舵和木帆,繼續向阿拉伯船靠近,(注1)

    他們船大,他們船上的將士多,如果能靠近淮安軍進行接舷戰,依舊有足夠的把握,將局麵搬回來。

    然而,他們卻太小瞧了對手的實力。

    淮安戰艦的幾個艦長們,都是水師統領朱強精挑細選出來的,每個人至少都有八個月以上實際指揮經驗,豈肯以自己之長就敵軍之短,立刻努力調整方向,讓自己船身始終與對方保持著三四百步距離,不斷用炮彈伺候敵人。

    一時間,雙方炮來炮往,將水麵砸得像開了鍋一樣熱鬧。

    不過非常令人遺憾的是,當那些充當“添頭”的小漁船都被迫退出戰場之後,雙方的戰果卻都變得乏善可陳。

    在沒有瞄準具的情況下,三百到四百步,也就是另一個時空四百五到六百米的距離上,用原始的火炮對轟,能不能打中,很大程度上都取決於運氣。

    特別是水麵被炮彈砸出無數波濤後,船隻上下起伏得極為厲害,連瞄準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更甭說讓炮彈飛向製定的目標。

    於是乎,河麵上轟轟隆隆,炮聲不斷,敵我雙方共九艘船隻在河心處兜來轉去,打得濁浪滔天,水霧彌漫,卻半晌也不見新的傷亡。

    相反,雙方船上的炮手和水手們,經曆了最初的緊張之後,卻越來越沉穩,動作越來越有節奏感。

    特別是四艘漕船上的色目炮手,發現淮安軍也不過如此而已,竟然慢慢提升了射擊頻率,將船頭上的千斤重炮打得越來越快,越來越快,隱隱已經不在淮安軍的火炮之下。

    “呯。”對轟多時之後,一枚從六斤線膛炮裏飛出的彈丸,終於又建立了功勳,砸在了蒙元水軍旗艦的主帆上,將木製的船帆砸得碎屑亂舞。

    巨大的漕船,立刻搖晃了起來,船上的操帆手在押隊官的催促下,手忙腳亂腳亂地降下主帆,調整副帆方向,焦頭爛額。

    淮安軍的戰艦看到便宜,不約而同撲將過去,調整炮口,衝著主帆破損的蒙元旗艦猛轟。

    蒙元水師的另外三艘漕船卻主動放慢速度,用身體將旗艦擋在隊伍最後,同時拚命朝淮安軍戰艦反擊。

    情急之下,雙方的指揮都有些混亂,戰艦之間的距離在不知不覺當中,居然縮短到了兩百步之內,炮彈的準頭大增。

    連續兩枚四斤炮彈落在了擋在蒙元水師旗艦左側的漕船上,將甲板上戰兵砸得鬼哭狼嚎,血肉橫飛。

    但色目炮手也終於開了利市。

    “啪。”一枚五斤多沉的鐵彈丸砸在淮安軍旗艦的護欄上,濺起漫天的木頭碎屑。

    護欄後邊的兩名近衛,不幸被彈丸的餘勢波及,哼都沒來得及哼一聲,筋斷骨折。

    周圍其他十餘名近衛也被飛起的木屑波及,紮得滿臉是血。

    “保護都督。”徐洪三再也不顧上管章溢和馮國用兩個的死活,大叫一聲,帶著十幾名親信就往朱重九身邊衝。

    炮彈無眼,可不分誰是主帥,誰是小兵,萬一被擊中,無論穿著多厚的板甲都得砸成一團肉餅。

    “保護都督。”“保護都督。”甲板上,上層船艙裏,更多的近衛衝上來,試圖用血肉之軀搭造盾牆,將朱重九牢牢護在一個絕對安全區域。

    船隻失去平衡,開始劇烈搖晃,底層甲板的水手和舵手們被打了個冷不防,一個個焦頭爛額。

    “都給我回自己位置上去。”朱重九猛地轉過頭來,衝著徐洪三等人大聲斷喝,“你們上來有個屁用,你們能擋住炮彈,滾,全都給我滾開,再不滾開,就全部軍法從事。”

    “都督。”眾人被罵了灰頭土臉,遲疑著停住腳步。

    “該怎麼打就怎麼打,別老想著光占便宜不吃虧。”朱重九又豎起眼睛,朝著從艦長室衝出來的常浩然喝令,“你就當老子不在船上,白訓練了那麼長時間,卻連幾個新上船的菜鳥都打不過,老子真不知道你們平時都在幹些什麼狗屁倒灶事情。”

    “主,主公”船行大夥計出身的艦長常浩然被罵得麵紅耳赤,跺了跺腳,轉身鑽下船艙。

    “都給我滾遠點兒,別耽誤老子觀察敵情。”朱重九衝著近衛們又喝了一句,舉起望遠鏡,再度看向對方的戰艦和火炮。

    徐洪三等人卻不肯走,一邊小聲答應著,一邊陸續舉起盾牌,在朱重九圍成一個簡單的圈子,盡力避免其被破碎的木屑所波及。

    “哼。”朱重九拿他們沒辦法,隻能置之不理,繼續用望遠鏡觀察敵軍。

    不得不說,蒙元朝廷那邊,在縮短雙方武器差距方麵,狠下了一番功夫,仿製出來的大炮,雖然看起來笨重了些,但射程與淮安軍的四斤滑膛炮,已經不相上下,單純論威力,甚至還略有勝之,畢竟炮壁的厚度和炮身長度,都遠比淮安軍的火炮來得大,更多的裝藥量和更長的炮管,無疑可以讓炮彈獲得更多的初始動能。

    然而在彈道的穩定性上,雙方的差距就非常明顯了,淮安軍的艦炮,無論是裝在阿拉伯船上的六斤炮,還是後麵三艘哨船上的四斤炮,都加刻了膛線,炮彈表麵,也均勻地塗了半分厚的軟鉛,因此每一枚炮彈出膛時,都在高速地旋轉,炮彈的落點,也與出膛時的位置,基本呈直線關係,而不是像對麵飛過來的彈丸那樣,比布朗運動還無規律可循。

    “如果我是艦長,就再拉開一點距離,然後從側麵迂回過去,集中火力打最左麵那艘敵艦。”仔細觀察了片刻,朱重九慢慢得出結論。

    正猶豫是不是食言一次,到下麵船長室去越俎代庖,腳下的甲板忽然晃了晃,隨即,從戰艦的底層甲板上,忽然伸出四十幾條木漿,與風帆一道,推著戰艦向河道左上方搶了過去。

    “停止炮擊,拉開距離,全速繞到上遊去。”副艦長孫德衝上甲板,舉著鐵皮喇叭,衝望鬥中的瞭望手大喊。

    “停止炮擊,拉開距離,全速繞到上遊。”瞭望手王三揮動著角旗,用事先約好的信號,向其他船隻發布命令。

    咚咚咚咚咚咚的戰鼓聲,瞬間取代炮聲,成為整個戰場上的主旋律。

    激越的鼓聲從後麵的船隻上響了起來,一艘三角帆船和三艘哨船也開始用船槳加速,整個艦隊像梭魚一般,貼著水麵飛馳,蒙元的四艘大漕船,顯然沒預料到這種情況,根本來不及掉頭,追著艦隊的尾巴打了幾炮後,就徹底失去了角度,停在了原地不知所措。

    “順流、全速、斜向北切!”副艦長孫德舉著鐵皮喇叭,大聲命令。

    “順流、全速、斜向北切!”旗艦上的瞭望手王三也舉起鐵皮喇叭,衝著距離自己最近的阿拉伯三角帆船叫喊,同時拚命揮舞信號旗,招呼大夥跟上。

    距離稍稍有點兒遠,嘈雜的水聲和鼓聲,令他的吶喊很難被其他船隻上的人聽見。

    水師中正在摸索的通迅旗鼓,暫時也還表達不出如此複雜的指令。

    但在一起磨合了好幾個月,艦長們都彼此之間早就形成了一種默契,憑著肉眼的觀察和大腦的直覺,指揮各自的船隻,緊緊尾隨於旗艦之後,亦步亦趨。

    “繼續繞,繞到敵陣之後。”

    “繼續繞,繞到敵陣之後。”

    “轉頭,順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內。”

    “轉頭,順流而下,靠到一百步之內。”

    “火炮準備。”

    “火炮準備。”

    “瞄準對方旗艦。”

    “瞄準對方旗艦。”

    “開火。”

    “開火。”

    “開火。”

    “開火。”

    “開火。”

    “轟隆。”“轟隆。”“轟隆。”“轟隆。”“轟隆。”四門六斤線膛炮、六門四斤線膛炮,按照前後次序,挨個朝八十百步遠處正在艱難轉舵的敵軍旗艦發起打擊。

    這下,幸運女神終於再度睜開了眼睛。

    先後三枚炮彈正中目標,將元軍充當旗艦的漕船,從尾部到中央,砸出了三個巨大的透明窟窿。

    整艘大船猛地在黃河上打了個橫,然後直接翻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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