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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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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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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5: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下 四)

    「嗯…」劉基一口氣沒喘勻,差別沒給活活憋死。胸脯起伏了好一陣,才咬著牙說道,「大總管可知,壺再大也終究有限。而人欲則無窮無盡。」

    朱重九把頭搖了搖,自信滿滿,「那就換更大的壺,不停地換。實在不行,就將壺蓋打開,你在這邊往外倒,我在那邊往裡續…看你的肚皮大,還是我續水續得快…」

    「嗯…」劉基又是一聲悶哼,兩眼發直。

    「噗…」施耐庵嘴裡的茶水只來得及嚥下去一半兒,其他全都噴到了自家衣服大襟兒上。再看先前義憤填膺和宋克,臉上半點憤怒之色都不見了,望著呆呆發愣的劉基,樂不可支。

    朱重九剛才這個比方打得太生動了,在座的人沒法兒裝聽不懂。劉基認為淮揚系的發展會後繼乏力,前提就是天下財富固定不變,朱重九這邊多「吃」了一口,別處自然會少吃一口。而萬一朱重九將全天下的所有財富都搬回了揚州,全天下的財富就會徹底枯竭。屆時,淮陽系這個突然崛起的大怪物也會因為財富難以為繼,瞬間傾覆於地。

    但朱重九一句換大壺,就解決了所有麻煩。如果把目前天下紅巾所掌控的地域比作一個水壺的話,這個壺裡的水便是有限的。而與紅巾軍控制的地域相比,大元帝國,無疑就是一個更大的水壺。

    至於後面兩句,明顯雙方就都在強詞奪理了。劉基固執地認為,整個大元的財富也有限,無論如何都不夠淮揚系搜刮。而朱重九,則直接告訴他,大元朝不夠大的話,我繼續向外開疆拓土。不停地拓,拓到滿足需求為止。如果還不能滿足的話,就繼續拓,以大炮為犁,無止無休。

    也不怪劉基吃癟,事實上,這個時代的讀書人,甚至包括一代名臣朱升、李善長等,對經濟學的認識水準,都非常淺薄。他們平素見識到的,就是男耕女織,自給自足的小農生產方式,充其量再加上一個「薄賦輕稅,修生養息。」他們一直被灌輸的,也是「無商不奸」「以農為本」。所以他們自然而然地就排斥一切官方參與工商業行為,認為那是在與民爭利…

    因此歷史上的那個大明朝立國之後,國家財政收入一直都是個很悲催的數字。非但跟幾百年後把海關完全交給外國來負責的「我大清」沒法比,甚至連已經滅亡了七十餘年,手裡只有半壁殘山剩水的南宋都不如。

    而全程參與了大明朝早期各項稅收政策的制定的劉基,對此責無旁貸。換句話說,正是因為劉基、李善長等人在經濟知識方面的短缺,才導致了大明朝在國家財政收入上的先天不足。而明代中後期的財政制度無論怎麼改革,也都沒能脫離農業經濟的窠臼。甚至在大明末年,在滿清頻頻叩關的情況下,仍然沒有勇氣和能力從新興的外貿和工商業領域開闢財源,只是一味地從農民頭上加征。最後,李自成揭竿而起,整個華夏重新淪入黑暗

    以己之最短,擊他人之最長。這一個回合,劉基輸得是半點兒都不冤。他哪裡知道,朱重九身體內的另外一個靈魂,穿越自互聯網時代。生前所接觸的到的知識廣度,遠非十四世紀中葉的讀書人可比。特別是在經濟學方面,從資本主義初期的不列顛武力掠奪,到資本主義後期的美利堅全球化商品傾銷,再到某兔子靠兩美元一件的廉價服飾橫掃全球,簡直都是最直觀最生動的經濟學教材。每天沒完沒了地被灌輸,即便是塊朽木,也早雕成趙公明了。怎麼可能,還會被劉基那套古樸的小農經濟理論給忽悠住?…

    「大壺來了,大總管,這是本店最大的一隻銅壺了。您老慢慢用茶,熱水不夠的話,小的隨時給您續…」就在眾人仔細品味朱重九話中所指的時候,店小二愣頭愣腦地跑了上來,雙臂用力將一隻芭斗大的白銅水壺提到桌案旁。

    「哈哈哈哈哈哈哈…」這一刀,可是補得恰到好處。眾人頓時再也憋不住,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

    「這,這」機靈的店小二不知道自己到底說錯了什麼,努力拎著水壺,面紅耳赤。

    「沒你的事情,趕緊下去準備菜餚…」朱重九怕他失手燙傷了自己,趕緊單手接過水壺,將其輕輕地放在了桌案上。

    「哎,哎,大總管,您,您老慢用…魚,魚馬上就能好,小的去給您端來,給您端來…」店小二如蒙大赦,抱頭鼠竄而去。

    經他這麼一打岔,劉基終於緩過了一口氣。整整衣冠,正色說道:「大總管可知,國雖強,好戰必亡…」

    「此語,出自《司馬法》…」自打娶了個學霸之後,朱重九的古文造詣就竹子拔節般往上漲,想都不想,從容接口,「後一句是,天下雖安,忘戰必危。天下既平,天下大愷,春蒐秋獮,諸侯春振旅,秋治兵,所以不忘戰也…」

    「噗…」祿鯤笑了一聲,迅速低下頭去,慢慢品茶。自家老爺子眼光就是毒辣,這孫女婿挑得,簡直準得沒法比了。雖然平素看上去粗豪了一些,但認真起來,連名滿江南的大才子劉基劉伯溫遇上他,都縛手縛腳,根本佔不到半點兒便宜。

    「大總管有過目不忘之才,劉某佩服…」劉伯溫接連兩招都被倒著打了回來,心中不免有些吃驚。拱了拱手,苦笑著誇讚。

    「先生過譽了,朱某碰巧讀過這句。所以聽先生提起,就立刻想了起來…」朱重九擺擺手,做謙虛狀。但是,接下來那句,他就盡顯輕狂之態,「不過朱某一直以為,盡信書,不如無書,先生以為然否?」

    「亞聖的話,自然有其道理…」劉伯溫又是微微一愣,有些艱難地回應。朱重九剛才那句話,出於孟子。而南宋後期,正是孟子之學被儒者大為推崇的時代。作為一代名士,他不能說自己沒讀過孟子,也不能信口開河說孟子的話有錯。然而,「盡信書,不如無書」的下文,卻是「吾於《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仁人無敵於天下,以至仁伐至不仁,而何其血之流杵也?」

    換句話說,孟子他老人家認為,以至仁討伐不仁,即便戰爭打得很殘酷,其正義性也無可置疑。剛好對應著劉基先前引用那句,「國雖大,好戰必亡」的七寸兒,讓他比自己打自己的嘴巴還要難受。

    但是,劉基如果這麼容易就被說服,就不是幫助朱元璋開創大明的後諸葛了。深深吸了幾口氣,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大聲問道,「大總管可知,何以為仁?」

    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沉吟了片刻,笑著反問,「武王伐紂,禮否?」

    「大總管威武…」宋克用力一拍桌案,大聲喝彩。孔夫子說過,『克己復禮為仁』。從字面意思上講,就是克制心中的私慾,遵從大周的禮節。因此按照這個標準,朱重九眼下處處都在利用人心中的私慾,顯然違背了一個仁字。其戰爭,自然也就失去了正義性。而朱重九直接跳過這個問題,用武王伐紂的具體行為來回應,則相當於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既然仁者要克己復禮,我效仿周武王去討伐商紂,就是最大的遵守周禮啊,你又憑什麼說我做得不對?…

    非但宋克一個人徹底倒向了朱重九,一直坐在旁邊,試圖藉著劉伯溫的發難,而仔細考察朱重九的章溢,此刻也是心潮澎湃,「這個朱佛子,到底是誰教出來?說他沒讀過書,卻總能跟劉基針鋒相對。說他是個讀書人吧,他的言談舉止卻甚為粗鄙。簡直就是一半文人,一半粗胚,硬生生拼接起來的妖孽,全身上下處處透著古怪。」

    正百思不得其解間,又聽見劉基語氣猛地一變,大聲說道:「大總管當下所為,仁否?」

    「伯溫,非朱總管,揚州六十萬父老,去冬盡為枯骨也…」章溢再也聽不下去了,清了清嗓子,主動替朱重九辯解。

    這是誰也否認不了的事實。你劉基即便再不認可淮揚的施政策略,卻不能閉著眼睛說瞎話,給朱佛子栽一個殘暴不仁的罪名。否則,非但揚州六十萬百姓不答應,連章某人這個外來者都無法認同。

    然後朱重九,卻不是非常領情。先輕輕擺了擺手,示意章溢坐下喝茶。然後又低低嘆了口氣,笑著回應,「三益兄不必生氣。青田先生說得沒錯。朱某自起兵以來,親手殺死的人數以百計。淮揚高郵三地,因朱某而死者,數以萬計…因此,斷然不敢以仁德自居…」

    稍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高,「而三地百姓,因朱某而生者,則數以十萬計。朱某不知道自己所為仁否?然朱某卻知道,當此末世,朱某必有所為,有所不為…」

    有所為,有所不為,這才是他的人生信條。

    劉基只看到了表象,看到了淮揚一帶新興工商業,像一個黑洞般,源源不斷地吸引全天下的財富。朱重九卻知道,這才是剛剛一個開始。當資本渡過了萌芽期後,它對財富的吸納,將更主動,更為瘋狂。

    的確,這一切,的確帶著掠奪性質。因為資本來到時間,從頭到腳,每個毛孔都淌著血腥和骯髒。

    不列顛的財富,來自對海外殖民地的血腥征服和搜刮。

    美利堅,後世某些人眼裡的道德標竿。更是直接奠基於印第安人和黑人的屍骨之上。即便到了二十一世紀,朱大鵬所生活的那個時代,她的每一次對外戰爭,都帶著明顯的經濟目的。要麼為了傾銷商品,要麼為了掠奪資源。

    但是,他們都是掠奪別人,而不是掠奪自己的同族。

    朱重九沒有「虎軀一陣,天下英雄納頭便拜」的領袖魅力,也沒有「眼珠一轉,方圓二十里內所有人都自動變成白痴」的智慧光環,所以,他只能採用最簡單,最笨拙的方式。

    借鑑歷史上已經有人走過的,並且已經成功的道路。哪怕這條路兩旁佈滿荊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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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5:2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八十九章 天算(下 五)

    「啪啪,啪啪,啪啪,」劉基的撫掌聲,在寂靜的房間裡聽起來格外地刺耳。

    施耐庵紅著臉,看向朱重九的目光裡充滿了歉意,祿鯤和其他人等,則對劉基怒目而視,即便看不上淮揚這座小廟,姓劉的也不該做得如此過分,哪有當著若干下屬的面,逼迫自家主公承認「不仁」的道理,這也就是在揚州,換個別人家的地盤,你劉基哪有機會活著走出門去。

    而那劉基劉伯溫,卻絲毫沒有適可而止的覺悟,低頭喝了幾口水之後,又振振有詞地說道,「大總管勿怪,劉某並非有意冒犯,只是這一路行來,看到淮揚三地的百姓豐衣足食,而其他各地的百姓,卻日漸窮困,義軍害民,更甚於蒙元官府,所以有些話才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且住,師弟,周邊義軍苛待百姓,與我家大總管何干?」這下,連施耐庵都忍無可忍了,站起身,大聲打斷。

    「大總管先前說這壺裡的水,可源源不斷,」劉基輕輕嘆了口氣,繼續補充,「可劉某隻看到,群雄為了從大總管這裡買炮,一個個恨不能刮地三尺,大總管這裡,一門銅炮,售價千貫,一幅鐵甲,售價百六,而週遭各地,上上之田,農夫精耕細作,畝產也不過三石,即便是年年風調雨順,一路之產,能有幾何。」

    這就又繞回了他先前的論點,揚州的快速復甦,是建立在朱重九依靠武力和商道手段,對周邊其他紅巾控制地區掠奪的基礎上的,短時間內可以創造奇蹟,卻絕對不可能複製,更不可能推廣到全國。

    「這.....」施耐庵學問不錯,去不是個辯才,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話來反駁,更無法否認,眼下揚州的繁華,跟周圍各地的貧困,已經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不遠處這段運河,就像一塊磁鐵般,將全天下的財富,源源不斷地吸引過來,讓富裕者愈發富裕,窮苦者愈發窮困。

    羅本不願讓自家師父孤軍奮戰,想了想,非常自信地插嘴,「那是群雄本事不濟罷了,如果換成我淮揚大總管府來治理,未必是同樣的後果,至少眼下我淮揚大總管府的地盤內,老百姓的日子一天好過一天,將來隨著我家主公地盤的擴大,周圍百姓自然能過上和揚州同樣的日子。」

    「能如此當然是好,但是,不知道羅知府有幾分把握。」劉基立刻將目光轉向了羅本,撇著嘴追問。

    「千里之行,始於足下。」羅本被問得微微一愣,然後咬著牙回應。

    這話說得有些過於武斷,劉基立刻搖了搖頭,冷笑著道,「知府莫非真的以為,你主公能點石成金麼。」

    「點石成金的本事,未必沒有,且天下之大,也遠非先生所能想像。」羅本也大聲冷笑,站起身來,從上向下,看著劉基回應。

    跟對方鬥了這麼長時間嘴,他終於明白了,自家師叔劉基,根本不是來開什麼書院,傳承師門絕學的,而是特地藉著開書院的由頭,跑來給大總管府添堵的,並且他添堵的藉口還不怎麼高明,只是固執地認為,淮揚三地的繁榮,掠奪了其他各地財富,對腳下這片土地上日新月異的變化,統統視而不見。

    如果羅本沒親自跟著黃老歪、焦玉等人一道,在江灣裡建設一座座工坊,如果羅本依舊像傳統文職官吏那般,坐在衙門裡頭,只管和同僚勾心鬥角,將公務全丟給胥吏,他還真會像施耐庵一樣,被劉伯溫給辯倒,而在親眼目睹了以往一文不值的石英砂如何變成了「華麗名貴」的玻璃器皿,親眼看過了精鋼板甲和百煉寶刀像爛菜葉子一樣,整車整車從工坊裡往外推之後,劉基所說的那些話,在他眼裡立刻變得幼稚無比。

    石頭不能變成金子,但人們卻可以通過各種辦法,將石頭變成比金子更值錢的東西,沙土不能變成糧食,但有了工坊和大炮,卻能用一船沙土,換回別國的十船糧食,這,是他親眼看到的事實,勝過任何語言的雄辯。

    這,是一個全新的世界,絕非閉門造車的書呆子所能理解,這,是一個無比廣博的領域,甚至任何古聖先賢的著述,都沒涉及到其皮毛,而羅本,則非常自豪地發現,自己已經站在了新世界的大門口,自家號稱博學多才的師叔,卻還遠在數十里之外,連進入院子的道路都沒找到。

    所以,此時此刻,羅本臉上的傲慢,清晰可見, 坐在他對面的劉基,立刻察覺到了這種傲慢,拱了下手,非常僵硬地說道:「劉某孤陋,願聞其詳。」

    「算了。」揚州知府羅本忽然失去了辯論的興趣,嘆了口氣,緩緩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師叔難得來揚州一趟,先吃飯吧,估計廚房那邊,應該已經準備得差不多了。」

    有些東西,涉及到淮揚系的安危,既然劉基不打算留下,他就不能隨便透漏給對方知曉,有些東西,卻絕非幾句話就能說明白的,正所謂夏蟲不可語冰,你讓一隻到了秋天就會立刻死去的昆蟲,去理解「千里冰封,萬里雪飄」的世界,最後的結果,要麼是把自己活活累死,要麼是把自己活活氣死,根本沒第三種可能。

    「故弄玄虛,」劉基被羅本俯視的目光弄得非常受傷,皺了皺眉頭,低聲冷笑:「紅巾那套,煽動愚夫愚婦起來造反可以,卻絕非治國之道。」

    「師弟錯了,」施耐庵跟劉基之間的關係畢竟更近了一層,不忍看著他平白錯過一個建功立業的大好機會,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說道,「清源不是故弄虛玄,而是有些事情,他知道,你我不知道而已,」

    「師兄身居高位,居然也有不知道的秘密,」劉基皺了皺眉頭,帶著幾分不解追問,

    他倒不是在蓄意挑撥,而是憑著以往的經驗,認定像施耐庵這種掌握著一地學政大權的官員,早已走入大總管府的核心,怎麼可能,還有一些秘密的東西,讓他也沒機會看到,

    「愚兄來揚州時間尚短,最近又忙於籌備科考,所以很多地方,都來得及去看,」施耐庵笑了笑,很坦然地承認,「不過......」

    稍稍斟酌了一下,他決定拿一件不涉及任何機密的事情點醒對方:「師弟可否告訴愚兄,這幾日在集賢館所食白米,味道如何?」

    「硬且糙,味如嚼蠟,除了能療飢之外,無任何可取之處。」劉基不知道施耐庵的目的,想了想,很不高興地回應。

    「此乃佔城那邊所產的稻米,一年兩到三熟,當然味道不會太好,」施耐庵笑了笑,主動解釋。

    「佔城,」劉伯溫身體猛地一僵,如遭雷擊。(注1)

    對於博聞強記的他來說,佔城不算是什麼新鮮的地理概念,但揚州人吃佔城稻米,卻是遠遠超出了他的認知範圍,想到先前朱重九那個水壺的比方,這佔城稻米,豈不又應了源源不斷的活水麼,而佔城週遭,還有安南(今越南)、真臘國(今柬埔寨)、暹羅......

    剎那間,劉基就覺得自己腦門上被劈開了一個窟窿,無數新鮮熱辣的東西拚命朝裡頭灌,而施耐庵卻唯恐他頭疼的不夠厲害,繼續蠱惑般說道,「但那佔城稻米,在當地售價卻不到三十文,而師弟你手中的白瓷茶盞,在當地一只就要三百文,從海門港那邊去佔城,逆風不過一個多月,若是順風順水,十五日足矣,想換稻米,何須火炮,一船瓷器過去,二十船稻米也能換回來了。」

    瓷器,水泥,玻璃,還有各種各樣價格昂貴的奇技淫巧之物,滿載於貨船之上,順著大海源源不斷開往南方,然後,則是稻米、金銀,還有各國奇珍,源源不斷由海船運往揚州路海門港,而憑著相隔三十步遠,就能將對方亂炮轟沉的本事,哪個海盜,敢打揚州船隊的主意,長此以往,天下誰人還能與朱重九爭鋒,恐怕剛一照面,就被淮安革命軍用錢給活活砸死了,哪有機會沙場爭雄。

    雖然是管中窺豹,劉基劉伯溫卻窺得不寒而慄,錢糧方面,根本難不住朱重九,道義方面,自己先前的指責也非常勉強,而武力方面,朱重九隻會將其他人越甩越遠,絕對不可能被別人追上,朱重八在滁州做得再努力,再謹守聖賢之道,恐怕到頭來,也是個安樂公的結局,不可能好得更多。

    不比較則已,越是比較,劉基越覺得滁州那邊前途暗淡無光,而三代之治,等級倫常,又像金科鐵律一般,在他腦子裡神聖不可顛覆,讓他腦海裡天人交戰,兩眼發直,身體僵硬,手中茶水哆哆嗦嗦,哆哆嗦嗦,全潑在了前大襟上。

    注1:明代立國之初,群臣根本沒有海貿概念,立國初期,為了防範海盜就開始了海禁政策,即便是鄭和下西洋,主要目的也是宣揚國威,沒能拿回足夠的利益,導致鄭和死後,下西洋的壯舉立刻成為絕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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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5:40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章 國策(上)

    「啊。」茶盞裡的水很燙,一沾身,就痛得劉基徹底清醒了過來,趕緊抖動袍袖,將衣服上的水漬拂了下去,然後訕笑著向眾人拱手,「劉某剛才走神,讓諸位見笑了,失禮,失禮。」

    「師叔燙得厲害麼,要不要去換一件衣服。」看了一眼劉伯溫發紅的手背,羅本關心地詢問。

    「不必,不必,天已經熱起來了,這點兒水漬,片刻就能幹掉。」劉基心中尷尬異常,臉上卻依舊裝作雲淡風輕模樣,笑著搖頭拒絕。

    心神失守,剛才絕對是心神失守,想自己劉某人枉讀了半輩子聖賢書,還在宦海沉浮了那麼多年,居然被自家師兄的幾句話,就差一點兒破去心防,這怎麼可以忍受,,劉某肩上承擔的,可是天下士紳百年命運,而施耐庵和羅本等人,所圖不過一己之私。

    想到這兒,劉伯溫臉上迅速又露出了幾分堅毅之色,想裡想,搖著頭道,「劉某孤陋,竟不知道佔城之米價如此便宜,慚愧,慚愧。」

    「伯溫不必自謙,我等也是剛剛知道,天下居然還有能種三季稻米的地方。」不忍看到自家師弟太過難堪,施耐庵笑著回應,「好了,不說這些了,咱們今天先吃飯,等改天有了時間,師兄再帶你到四下轉轉,屆時你就知道,咱們淮揚,到底和其他地方有什麼不同了。」

    說著話,他一邊用目光不停地向朱重九請求,希望大總管能看在自己的面子上,不要計較劉基剛才的無禮,再給自己留一些時間,以便將劉基招入淮安軍旗下。

    朱重九心裡雖然也對劉伯溫的表現非常失望,但想到此人在另外一個時空的歷史上,畢竟不是浪得虛名之輩,縱使於經濟方面能力有所欠缺,其他方面卻未必太差,便笑了笑,輕輕點頭。

    「吃飯,吃飯,說了這麼久,老夫也有些餓了。」祿鯤最為清楚淮揚這邊人才匱乏的現狀,笑呵呵地轉換話題。

    「聽您老這麼說,我等的確覺得肚子裡空得緊,想必是茶水喝得太多,洗去了腸胃中的油脂。」宋克、章溢二人也鬆了口氣,笑著幫腔。

    徐洪三給樓梯上警戒的侍衛們使了個眼色,立刻有人跑去廚房通知上菜,須臾之後,廚師最拿手的菜餚便流水般端了上來,著實是色香味俱全,不負盛名。

    然而此時此刻,劉基哪裡還有心情品味淮揚菜的好壞,心中不停地盤算著,如何才能再尋找到一個新的切入點,好將先前的話題繼續下去,進而說服朱重九,讓他放棄目前在淮揚各地所推行的那種「攤賦入畝」和「士紳一體化納糧」等諸多「苛政」,將淮安軍徹底引領到正途上來,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在「成魔」的邪路上越走越快,越走越遠。

    不是劉基有多冥頑不靈,而是他看問題的目光,遠比施耐庵、羅本等人深邃,後者只看到了淮揚大總管府所表現出來勃勃生機,但是他,卻看到了淮揚三地目前所推行的這一套,徹底違反了幾千年來「君王與士紳共治天下」的秩序倫常。

    那可是連蒙古人都不敢打碎的東西,哪怕是伯顏當年南征,殺得江左伏屍百萬,到最後,依舊要承認塢主、堡主們的特權,才終於能夠讓南方平靜下來,而朱重九仗著自己有幾分武力,就倒行逆施,真正的有識之士怎能忍得,作為士紳中的菁華,劉基發自本能地就要站出來去阻止這一變化的發生,並且自認為站在了道義的制高點上,雖千萬人吾往矣。

    「師弟,多吃些魚,這淮白魚,過了江之後,可是很難見到。」看出來劉基心事重重,施耐庵替他夾了塊魚肉,殷切相勸。

    他家裡原本也有一些田產,但是因為寫書犯了忌,需要上下打點,這些年下來,早就「糟蹋」得差不多了,所以絲毫感覺不到劉基的切膚之痛,反倒認為自家師弟今天的做派實在過於魯莽古怪,有點兒對不起往日所負的盛名,更對不起自家主公的折節相待之恩。

    「魚,固然是吾所欲也。」劉基正愁找不到說話的由頭,眼前靈光一閃,立刻拍打著桌案感慨,「然想到今後天下就要流血漂杵,劉某便食不甘味。」

    「師弟這話何意。」施耐庵的笑容一僵,夾菜的筷子也停在了半空當中,「莫非師弟以為,我等不動刀兵,蒙古人就會自行退往塞外麼。」

    「非也,古來胡人無百年之運。」劉基笑了笑,輕輕搖頭,「而蒙古人入主中原已經七十餘載,氣數當盡,十年之內,即便大總管不誓師北伐,也會有其他人傳檄天下,號令群雄奮起,光復漢家河山。」

    「呵呵。」羅本舉著酒杯自己喝了一口,搖頭不語,實在不想跟劉師叔浪費唇舌了,十年之內,傳檄天下,沒有淮揚軍參與,群雄連像樣的兵器和鎧甲都造不出來,誰還好意思腆著臉去號令群雄。

    章溢和宋克兩人先前跟劉伯溫曾經爭論過,知道他接下來一定會想方設法將話頭引向大總管府的施政綱領上,便雙雙放下的筷子,豎起耳朵聽施耐庵如何回應。

    果然,施耐庵立刻著了劉基的道,放下筷子,高興地舉起酒盞,「除了我家主公,還有誰擔當起如此大任,,伯溫,你既知道朝廷那邊氣數已盡,何不就此留在揚州,咱們師兄弟一道,輔佐主公重整華夏,再現漢唐盛世。」

    他是真心欣賞自家師弟劉基的才華,所以竭盡全力想將對方拉入淮揚大總管幕府,也相信自家主公得到了劉基的輔佐之後,能夠肋生雲霓,化蛟為龍,誰料劉基心中所想,跟他完全格格不入,笑了笑,搖著頭說道:「若論兵鋒之銳,天下群雄,誰也比不上淮揚,然吾輩欲重現漢唐盛世,卻不可一味地仰仗兵鋒,否則,縱使驅逐了蒙元,也不過是以暴易暴而已,頂多是秦皇之業,照著大漢四百年盛世相去甚遠。」

    「啪。」羅本將酒盞往桌案上一頓,怒容滿面,「夠了,伯溫,我家主公以禮相待,你不願留下也就罷了,何必一而再,再而三地口出惡言。」

    罵過了劉基,又迅速站起身,衝著朱重九深深俯首,「主公,本有眼無珠,引薦了一個狂夫來,請主公責罰。

    「他是他,你是你,何必混為一談。」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擺手,「清源,稍安勿躁,且聽青田先生把話說完,朱某在這裡到底有哪裡做得不對,怎麼就成了第二個秦始皇了。」、

    「嘩啦」,沒等羅本接口,周圍的侍衛們,全都將手按在了刀柄上,對著劉基怒目而視。

    他們讀書少,先前沒聽明白劉基在說什麼,到了此刻,才知道原來這個膽大狂徒,居然將自家主公比作了千古第一暴君秦始皇,這讓一群直心腸的漢子如何忍得,當即,就準備一擁而上,將膽大包天的狂徒推出樓去碎屍萬段。

    「退下。」朱重九狠狠瞪了眾侍衛一眼,大聲喝令,「咱們這裡,什麼時候不准別人說話了,他說他的,咱們自己做咱們的,哪有聽了剌剌蠱叫,就不種莊稼的道理,。」

    「哼。」徐洪三等人狠狠瞪了劉基兩眼,緩步退到了牆邊。

    「子安不必擔心,朱某不會聽了兩句逆耳的話,就拿你師弟怎麼樣。」斥退了一眾侍衛,朱重九又將目光轉向倉惶站起來的施耐庵,笑著承諾。

    「多謝主公寬宏。」施耐庵嘆了口氣,紅著臉重新坐下,心中卻後悔得只冒苦水,「施彥端啊,施彥端,沒事兒你招惹劉伯溫幹什麼,這下好了,非但沒讓此人留下來,反而影響了羅清源的前程。」

    「青田先生有話請直說,不必學那三國禰衡,朱某不會做那江夏黃祖,也不屑去做曹操和劉表。」朱重九又笑了笑,衝著劉伯溫輕輕點頭。

    若說肚子裡一點兒火氣沒有,那是自欺欺人,但想到劉伯溫在另一個時空中的赫赫威名,朱重九就不願意對此人過分苛責,畢竟,這是輔佐朱元璋驅逐韃虜的一代名臣,自己連張士誠、朱元璋都沒碰一下,又何必讓此人死在揚州。

    劉基也知道自己剛才的比方犯了眾怒,站起身來,團團做了個羅圈揖,「劉某心直口快,如有得罪之處,這廂先賠罪了。」

    「哼。」除了朱重九和施耐庵兩個之外,其餘眾人皆把頭轉開,不願意再聽他囉嗦。

    劉伯溫既然敢開這個頭,心中早把個人的生死榮辱置之度外,稍微斟酌了一下,繼續侃侃而談,「諸公皆為飽學之士,可知道大漢為何有四百年江山,而大秦奮六世之餘烈,終於一統天下,為何卻二世而斬。」

    「嗤。」眾人鼻子中噴出一股冷氣,依舊不願意接劉伯溫的茬,放馬後炮誰不會啊,光是秦朝兩代而亡的緣由,前人就寫過幾百篇策論,每一篇聽起來都非常有道理,每一篇與另外一篇都不盡相同。

    劉伯溫卻不怕眾人的冷落,頓了頓,繼續說道,「漢初,高祖有白登之辱,文景之時,百姓雖然生活安定,朝廷對匈奴卻無可奈何,到了漢武即位,用董聖之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才打得匈奴落荒而逃,數百年不敢生南下之念,我漢人頭上,才有了一個「漢」字,才能重新傲視四夷。」

    「而大秦,以武力得天下,以軍法治天下,焚書坑儒,重軍功而輕士人,故其興雖迅,其亡亦乎,大總管能制萬夫莫當之器,能領上下同心之軍,何不早定方略,以謀大漢四百年之基,反倒效仿那嬴秦,處處以軍功為先,又推行什麼「四民平等」,亂華夏千年綱常,,以大總管天縱之才,劉某不憂大總管不能重整山河,劉某所憂的是,一旦大總管百年之後,這剛剛安定下來的河山,又要面臨一場腥風血雨。」

    「嘶,,。」祿鯤、施耐庵和羅本等人,齊齊倒吸冷氣,他們都一味地相信,按照目前的發展速度,淮安軍一統天下是早晚的事情,卻誰也沒來得及考慮,一統天下之後,淮陽系接下來該怎麼辦,而劉伯溫的話,也非危言聳聽,畢竟兩漢維持了四百二十餘年,而秦朝,只維持了十四年,就被項羽付之一炬。

    類似的話,章溢和宋克二人先前已經聽劉伯溫說過一次,所以他們兩個倒不像其他人那樣震驚,但是,他們二人,卻也將目光轉向了朱重九,希望從自家新投奔的主公嘴裡,得到一個確切的答案,畢竟,如果有可能的話,誰都希望將富貴榮華傳給子孫,而不是像秦朝那樣,連兩代都沒維持到,功臣勳貴的子孫後代們就全成了楚霸王的刀下鬼。

    「來,大夥繼續喝酒。」在眾人殷切的目光中,朱重九卻變得有些意興闌珊,舉起面前酒盞,向大夥發出邀請,「青田先生難得來我揚州一趟,大夥不妨跟他好好跟他喝幾杯。」

    「飲盛。」羅本和宋克兩個互相看了看,帶頭附和朱重九的提議。

    道不同不相為謀,你劉基既然不看好淮揚大總管府的前程,大夥也不用把你當作寶,誰笑到最後,大夥用事實來說話就是,沒必要現在對著窗戶外的冷風逞什麼口舌之利。

    「飲盛,師弟,你難得來一次,大夥今天好好喝一場,不醉不歸。」施耐庵也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舉起酒盞,很顯然,自家主公跟自家師弟話不投機,就此結個善緣算了,今後也能再相見,沒必要在爭執下去,弄到最後誰都不好收場。

    劉伯溫等了半晌,得不到朱重九的回應,也只好舉杯喝酒,「大總管不願聽劉某囉嗦,劉某也不強求,此酒,祝大總管武運長盛不衰,來,飲盛。」

    「飲盛。」眾人紛紛舉盞,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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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8 01:25:57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二章 國策(下)

    同樣的酒,喝在不同的人嘴裡,卻是不同滋味。

    在座眾人,包括施耐庵這個師兄,都被劉基給弄出了一肚子火氣,因此需要酒水來澆火,一個個喝得如鯨吞虹吸。

    他們對面懷著為萬民請命之目的而來的劉伯溫,則是眉頭緊鎖,一小口一小口地慢品,以疏心中塊壘。

    結果,鯨吞虹吸的人沒喝醉,一口口慢品的人反倒先喝醉了,沒等酒宴結束,就趴在了桌案上,癱軟如泥。

    「清源,等會兒叫幾個人,把他扶回你府裡安頓吧,這幾天如果有功夫的話,就陪著他到處轉轉,除了保密條例規定不准去的那幾處地方,其他,你都可以帶他去看看。」望了一眼人事不省的劉基,朱重九淡然吩咐。

    「是。」羅本迅速站起身,拱手領命,自家師叔劉伯溫看不慣淮揚各地正在發生的變化,又能言善辯,繼續住在集賢館裡頭,的確起不到任何正面作用,還不如以私人的名義招待一番,然後儘早恭送他離開。

    「二位今天暫且再於集賢館裡委屈一晚上,明天早晨,大總管府就會派馬車來接。」朱重九將目光轉向章溢和宋克,繼續笑著吩咐。

    「某二人但憑主公差遣。」章溢和宋克雙雙站起,帶著幾分醉意回應。

    「二位請坐,今日天色尚早,咱們不妨再多喝幾杯。」朱重九笑了笑,再度舉起酒盞。

    無緣收劉基於帳下,至少還收到了章溢和宋克,這數個時辰口水,倒也沒白浪費,雖說章、宋二人,在他的記憶中沒什麼印象,但任何人的成功,都有其偶然性和必然性,誰能保證給了章、宋兩人足夠的發展空間,他們將來的成就依然還會小於劉基。

    「主公,劉師弟他,他只是眼界窄了些,沒,沒,以前沒看到過咱們的工坊,絕對,絕對不是故意為生事而來。」施耐庵快速舉著酒盞站了起身,紅著臉替劉伯溫賠罪,無論如何,他終究是劉伯溫的師兄,做師弟的行事莽撞,他這個師兄難辭其咎。

    「我知道,子安不必擔心。」朱重九笑了笑,用酒盞與施耐庵相碰,「朱某不生氣令師弟今天的作為,相反,令師弟的話,倒是頗能發人深醒。」

    這是一句大實話,以朱重九現在的能力,可以一眼看出,劉基並非是某個諸侯的說客,放眼天下,也沒幾個諸侯敢公開派人來揚州搗亂,但劉基今天的表現,卻令朱重九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當前在淮揚三地所推行的東西,已經引發了士紳階層整體的警覺,說不定用不了多久,便會有更多的劉基站出來,想方設法要將淮揚地區的工業化建設,扼殺在萌芽狀態,甚至為此不惜主動去與蒙元朝廷那邊勾結。

    但是,以目前的能力和財力,朱重九卻找不出任何有效手段,去緩和雙方之間的關係,這也是今天他聽了劉基那番話之後,不想再做任何回答的原因,大工業化生產,與士紳們所秉持的農業社會等級秩序,有著根本無法調和的矛盾,他朱重九即便說碎了嘴皮子,做再多的讓步,也一樣是徒勞無功。

    如果朱大鵬的歷史老師死得不那麼早的話,也許他就會驚詫的發現,不止是他一個人,遇到了眼前這個難題,最終解決方案,卻出奇的一致。

    另一個時空裡,華夏大陸地區,是通過一場轟轟烈烈的土地革命,徹底打碎了農業社會的原有秩序,而撤離到海島上的另外一個政權,居然也在軍隊的支持下,進行了「耕者有其田」和「減租減息」,至於大洋彼岸的那個民主國家楷模,則是通過一場血腥無比的南北戰爭,碾碎了所有阻力,勝利者在失敗者的城市裡,肆無忌憚的殺人放火,而失敗者,則通過一本又一本的文學作品,持續不斷地控訴勝利者的暴行,(注1)

    「主公請恕彥端貪心。」正惆悵地想著,耳畔卻又傳來施耐庵略帶緊張的聲音,「師弟之才,的確勝彥端十倍,今日雖然一時莽撞,做出了很多失禮的事情,可如果他以後能自己醒悟過來,也許」

    「他不是想開個書院麼,那剛好在你學政衙門的管轄範圍之內,你自己酌情處理就是,不必向我請示。」朱重九想了想,有些促狹地回應,「資金方面,不妨給得充裕一點兒,以青田先生的品行,諒也不會將它用到不該用的地方。」

    你劉伯溫不是聲稱要去傳承師門絕學麼,那朱某就成全你,要錢給錢,要地盤給地盤,哪怕你劉伯溫本人再不願意跟朱某合作,你教出來的學生,卻都是淮揚子弟,日後,依舊會進入淮揚大總管府和淮揚商號效力,最終還是沒逃出朱某人的手心。

    「如此,就多謝大總管寬宏。」施耐庵愣了愣,拱手向朱重九道謝。

    這在他眼裡,已經是最好的結果了,至少,劉伯溫將來還有進入大總管幕府的機會,而他們師兄弟兩個,日後也不至於為了各自的主公,相見於沙場。

    「也沒什麼寬宏不寬宏的,他有話能當面說出來,總比憋在肚子裡,然後暗中生事為好。」朱重九又擺了擺手,喟然回應,跟劉基等人吃飯,可比跟黃老歪、焦玉等人研究新產品耗神多了,後者雖然也很累,但每當有新工藝和新產品出來,都會令他從心靈到身體都覺得無比地滿足,而跟手下官員們吃飯,卻每一次,都讓他感覺形神俱疲。

    「主公,章某有一言,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見朱重九的確像他自己說的那樣,不會因言而罪人,章溢站起來,試探著問道。

    「說吧,不必這麼客氣。」朱重九將頭轉向他,笑著鼓勵。

    「伯溫,伯溫剛才最後那幾句,其實,其實並非沒有道理。」章溢深吸了一口氣,儘量讓自己的頭不要低下,「溢觀主公這邊,處處都生機勃勃,然觀其綱紀秩序,卻又如同霧裡看花,主公欲謀百世之業,總得有個章程為好,如此,溢等在做事之時,也能自覺遵從,不至於違了主公本意。」

    這話,基本意思與劉基先前那些一樣,態度,卻緩和了許多,不強求朱重九遵從儒學道統,但希望朱重九能拿出個固定章程來,以便成為新秩序的總綱,讓後世在繼承時,有所憑依。

    朱重九聽了,先是眉頭輕皺,然後忍不住搖頭而笑,大意了,自己還是大意了,只看到了章溢願意加入大總管府效力的表象,卻忘了此人和劉伯溫一樣,也是受了幾十年儒學熏陶,不知不覺地,就會從本能出發,去遵從心目中的「天理」。

    「三益是否也想說,正因為採納了董仲舒之策,才確立了大漢的四百餘年傳承,。」慢慢收起笑容,朱重九看著章溢的眼睛,輕聲問道。

    「不敢完全歸功於董聖。」章溢想了想,認真地點頭,「但至少董聖於其中居功至偉。」

    「那大唐呢。」朱重九點點頭,繼續追問。

    「大唐立國之初,曾修《五經正義》,《唐律疏議》中,亦曾明言,士庶不同,士人若有罪,則受「議請」之庇。」章溢非常博學,立刻引經據典給出了回應。

    「這?」朱重九猶豫著,將目光轉向逯鯤,後者立刻低聲解釋,「唐律,名位不同,禮亦異教,凡貴戚、官員、士子犯錯,有議、請、減、贖、當、免,六權,而奴婢,部曲,官戶,雜戶則嚴懲不貸。」

    「大宋立國之初,則定立了「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之策,所以南渡之後,依舊有一百五十餘年國祚。」見祿鯤也有給自己幫腔的意思,章溢膽子更大,迅速補充,「而蒙元雖然殘暴粗鄙,對鄉紳、望族,卻是優渥有加,從沒有直接從鄉紳頭上徵收賦稅的先例。」

    「如此說來,是朱某人特立獨行了。」朱重九大笑,搖著頭反問。

    「溢不敢,溢只期盼,主公能以史為鑑。」章溢拱了拱手,很謙卑地回應,他與劉基在很多觀點上,都有一致之處,但二人的最大不同是,劉基想現在就試圖強行說服朱重九,讓後者改變策略,而他,卻希望能通過進諫、潛移默化等方式,慢慢將自家主公拉回至正確道路上來。

    「好一個以史為鑑。」朱重九繼續冷笑,一邊笑,一邊輕輕搖頭,「三益,我記得儒家是立志於復三代之治的吧,推崇的也是復古和周禮。」

    「主公所言甚是。」章溢想了想,點頭回應。

    「那三代之時,可有孔聖和董聖。」朱重九立刻笑著接過他的話頭,大聲追問。

    「這?」這回,輪到章溢發傻了,三代之治還在夏商之前,怎麼可能有孔夫子和董仲舒,怎麼可能去遵從儒學的觀點。

    「大周的國運,據說有八百餘年,然否。」朱重九卻不給他更多的思考時間,繼續笑著追問。

    「自武王伐紂,到文君入秦,有七百九十餘年。」明知道話題開始朝自己期待的反方向發展,章溢卻不得不硬著頭皮如實回應。

    「那大周之時,可曾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朱重九的下一個問題,如同利刀一般,直刺章溢等人心底。

    「這,這」章溢一時語塞,額頭上汗珠滾滾,西周之時,孔夫子沒有出生,而放眼春秋戰國,竟沒有一個國家,因為採用了儒學理念而興,孔聖人空負蓋世盛名,卻走到哪都無法將自己的理論推廣出去,走到哪都不怎麼受待見。

    「事易備變,上古競於道德,無須儒家之言,文教自興,而後世則競於智謀和氣力,是以儒家應運而生。」已經醉得不省人事的劉基忽然從桌子上抬起頭,大聲補充了一句。

    「好一句事易則備變。」朱重九用力鼓掌,這句話,他不久前剛跟胡大海說過,還被對方認真地糾正了一回,所以印象極深,「此語,出於韓非子吧,他可是法家宗師。」

    「儒者從來就不吝集百家之長。」劉基又醉醺醺的補充了一句,絲毫想不起來,自己剛才還在推崇董仲舒的獨尊理念。

    「好一句不吝集百家之長。」朱重九繼續鼓掌,「那朱某還有兩問,其一,當今之世,與漢武之時,是不是還一模一樣,其二,既然不吝集百家之長,朱某現在所行的工商之道,算不算其中一家,有沒有可取之處。」

    「這,這」劉基紅著臉,無法回應,憑心而論,淮揚三地目前表現出來的勃勃生機,他根本沒辦法視而不見,只是為了心中的理念和自身所在的位置,不願意承認其的確有所長而已。

    「諸君莫急,朱某還有一問。」朱重九笑著擺了擺手,繼續大聲追問,「我輩舉義兵,到底是為了恢復華夏,還是恢復儒學,是為了給子孫後代謀萬世之幸福,還是謀萬世之桎梏。」

    「這,這」劉基雙手扶著桌案,搖搖晃晃試圖往起站,卻覺得頭暈目眩,兩腿發軟,「若無秩序倫常,何來萬世之基業,三綱五常,乃天裡人倫,何來桎梏之說。」

    「先生醉了,先生且坐。」朱重九看了看他,嘆息著搖頭,其實劉基這幅模樣,在他的記憶裡並不罕見,在另外一個時空當中,就有無數人,試圖用一個固定框架,規範整個國家的幾百年運轉,無論失敗多少次,都記不住教訓。

    先是有人拿著社會主義模版,凡是與此不符合的,皆斥為毒草,大喊「寧可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結果弄得民生疲敝,光有大國的架子,卻無大國應有的繁榮,好不容易到了七十年代末,整個民族終於幡然悔悟,開始腳踏實地,偏偏幾十年後,又跳來了另外一部分妄人,拿一份自己都沒弄明白的美利堅標準,生搬硬套,絲毫不顧眼前現實和此標準二百餘年來的修改變遷,凡是不附和此標準的,則寧要資本主義的草,不要社會主義的苗,敢於反對我的,則直接打成五毛,直接威脅掛電線杆,從一個極端走向另外一個極端,一樣的愚蠢荒謬,一樣的削足適履,連喊口號的姿態和嘴臉,都絲毫未變。

    受朱大鵬的影響,朱重九心裡,根本沒有任何放之四海而皆準,並且足以使用千秋萬世的標準,當然更不會認同,虛無縹緲的三代之治,就是該萬世奉行的政治框架,他信奉的是拿來主義,信奉的是兼收並蓄,任何理念,儒家也好,法家也罷,包括記憶裡的社會主義,資本主義,只要能讓華夏復興,都可以將其有用的部分拿來一用。

    想到這兒,他拍了拍劉伯溫的肩膀,笑著說道,「你其實說得對,朱某這裡,的確還沒建立任何固定秩序,也沒想死抱著任何一家經典,朱某以為,我等起義兵的目的是恢復華夏,不是復興儒學,而儒學也好,法家也罷,都是手段,不是目的,如果為了手段,而忘記目的,那是捨本逐末,先生請恕朱某固執,如此愚蠢之舉,朱某義不敢為。」

    注1:美國南北戰爭當中,雙方將士,都曾經以殺死對方,割取頭皮為榮,北方名將謝爾曼,則在威克斯堡,亞特蘭大和其他南方地區,進行了非常凶殘的燒殺政策,最嚴重的密西西比地區,百分之六十的白人男青年,都死於他的屠刀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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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1:0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三章 警訊(上)

    「目的手段捨本逐末」劉基小聲嘟囔著,兩隻眼睛亮了又暗,暗了又亮,最終還是支持不住,「嘭。」地一聲趴在了桌案上,徹底沉沉睡去。

    章溢、宋克、羅本、施耐庵等人,也是第一次聽聞朱重九如此具體地闡述心中想法,震驚之餘,兩眼之中也是充滿了茫然,不怪他們理解力差,關鍵是,華夏自古以來,都講究祖宗規矩,通常立國的第一代把大框架定下來,後世繼承者蕭規曹隨就是,很少再出現大的變動,而變法者,也通常都落不得什麼好下場。

    但是今天,朱重九卻親口說出,他原本就沒想著死抱著一個固定的方略,也就是說,眼下淮揚地區在秩序混亂,從某種程度上而言,是朱重九這個主公,刻意縱容的結果,並且看樣子,朱重九還想繼續聽之任之下去,根本不想為子孫後代立任何百世不易的祖宗成法。

    「主公,主公至少,至少得拿出一個最,最簡單的章程來,哪怕,哪怕立國之後後再重新修訂,也,也好過沒有任何章程。」到底是朱重九的老丈人,在愣了足夠長時間後,祿鯤再度鼓起勇氣,低聲勸說。

    「祿,祿主事之言有理,即便昔日高祖入關,也曾有約法三章。」章溢琢磨了片刻,也慘白著臉,跟在祿鯤之後低聲補充。

    他現在是真的不敢奢求朱重九採用宋儒理學為治國之策了,而是退守最後的底線,哪怕是漢高祖那樣的約法三章,你總得有個總綱,否則,真的讓他們這種習慣了遵守固定秩序的人,不知所措。

    「那就先把高祖的約法三章拿過來用。」朱重九倒也乾脆,想都不想,直接給出答案,「再加一條,四民平等,任何人都沒有凌駕於律法之上的特權,至於其他規矩,大夥根據這四條總綱和咱們自己的實際情況商量著來,朱某不管你什麼儒家,法家,道家,哪怕是明教和大食人的東西,只要切實有效,切實能讓咱們淮揚三地往上走,就都可以借來一用,至於立國之後如何,相信那時諸位都已經摸索出一些經驗來,咱們再彙總所有人的經驗去總結一部國法,總之一句話,朱某隻看效果,不問出處,那些勸朱某捨本逐末的話,諸位切莫再提。」

    「如果新法依舊不合適呢。」宋克的思路活躍,對朱重九剛才的「目的手段」之說非常感興趣,所以不失時機地追問了一句。

    「那就繼續改,只要人大,只要國家重臣有七成以上贊成修改,就可以變法,但每次修訂內容不得超過整部律法的一成,就這樣改,不停地改下去,總會把它變得越來越好。」

    「不停地變法,那天下豈不亂了套。」眾人還是第一次聽到如此「不負責任」的說法,齊齊把眼睛瞪得滾圓,、

    「也未必一定是十分之一。」朱重九迅速意識到自己的說法衝擊下太大,想了想,放緩了語氣補充,「可以更少,但最多不得超過十分之一,每次修訂之後,五年之內不准再次修訂,讓國家和百姓都有個適應期,然後再核實新修訂那幾條的好壞,如果好的話,就繼續用,不成的話,就想辦法廢除,誰也別打腫臉皮死撐,更不要老想著什麼祖宗成法,什麼萬世不易,咱們不可能把兒孫們的事情都給做了,要相信他們比咱們聰明,比咱們更懂道理,否則,就真是黃鼠狼窩裡出耗子,一代不如一代了。」

    「哈哈哈哈。」眾人被朱重九的比方,逗得前仰後合,笑過之後,心裡頭覺得敞亮了許多,不排斥任何一家,也就是儒家還是有很大復興的希望,不拒絕調整,就意味著任何一派的理念,都有機會成為治國之道,只是所有理念都需要做一些調整,包容一些新的內容進去,以適應淮揚三地新興的產業和新發生的變化而已。

    這讓在座大多數人,都瞬間又找回了幾分自信,並且躊躇滿志地設想,自己如何能繼往聖之絕學,海納百川,成為董聖、朱子之後,新的一代宗師。

    「朱某可以坦誠地告訴大家,諸君和朱某眼下所做之事,必將惠及千秋萬代。」朱重九難得一次性說這麼多務虛的話,盡情傾吐之後,心情也有些激盪,藉著幾分酒意,大聲宣佈,「江灣裡那些工坊,你們中間有的人已經看到過了,有的人還沒來得及去看,但至少你們應該感覺得到,眼下淮安和揚州兩地,百姓的謀生方式已經發生了變化,並且還在繼續不斷的變化之中,故而朱某稱之為,工業革命,一旦這種變化形成規模,朱某可以保證,世界上便再沒有人能阻擋我等的腳步,屆時,我淮揚擁有的,就不僅僅是大炮、火槍、寶甲和利刀,而是全方位的勝出,全方位的徹底碾壓,舊有的秩序,要麼與其適應,要麼被其毀滅,沒有第三條道路可選,來,諸君,讓吾等一道,開創這個時代,飲盛。」

    「飲盛。」羅本、祿鯤兩個率先舉起酒盞,大聲附和。

    「飲盛。」施耐庵聽得似懂非懂,卻毫不猶豫地跟上,年逾花甲卻得附青龍尾翼,他還有什麼好猶豫的,哪怕所求一切最終是大夢一場,至少,這輩子他轟轟烈烈過,沒有白白活了一回。

    「飲盛。」「飲盛。」章溢和宋克兩個人是完全沒聽懂,但也強烈感覺到了朱重九發自內心的自信,舉著酒盞響應,反正人已經來了,賊船已經上了,便沒有再後退的理由,況且以淮揚目前所呈現出來的態勢,朱總管所言,未必沒有道理。

    房間裡的氛圍,立刻被推向了**,大夥你一盞,我以盞,喝得好生痛快,至於沉醉不醒的劉基,則徹底被忽略成了一個擺設。

    既然提到了工業革命,朱重九就不可能只說一個新鮮名詞,少不得藉著幾分酒勁兒,把自己肚子裡那點兒有關工業革命的淺薄概念,東一句,西一句地往外倒,雖然極為零散,並且很多東西都似是而非,但對於祿鯤、羅本和施耐庵等親眼目睹了水力推動生產和原始流水線作業的人來說,無異於在眼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們愈發的相信,自己已經進入了一個全新的世界,將同時代其他讀書人都遠遠的甩在了後面。

    而章溢、宋克兩個,雖然聽得滿頭霧水,卻通過朱重九醉醺醺的描述,發現後者正在做的事情,並非像他自己說得那樣,沒任何規矩可言,而是遵循著一種非常高深的理念,其繁瑣高深程度,絲毫不亞於諸子百家中的任何一家,並且與諸子百家不同的是,這種理念,完全建立在現實的基礎上,處處可與眼下現實世界中的東西相對應,而不是建立古聖先賢的名言,以及與對三代盛世的想像上。

    直到入夜,眾人才終於盡興而散,劉伯溫被侍衛們攙扶著,送進了羅本的宅邸,章溢和宋克兩人,則自行返回了集賢館,想著酒席宴間聽到的那些話,二人竟然輾轉反側,一夜都沒能睡安穩,一會夢見自己成了千古罪人,被昔日的朋友和同學唾棄,口誅筆伐,下一刻,卻又夢見自己被塑成雕像,受到數萬學子的頂禮膜拜。

    第二天早晨起來,兩人都頂上了一對黑眼圈,食不甘味地吃了早飯過後,就坐在各自的房間裡,忐忑不安地等著朱重九派人來接,大約在上午巳時左右,馬車終於來到,陪同的卻是揚州知府羅本和大總管府侍衛統領徐洪三,讓二人大吃一驚。

    「逯公,徐將軍,我等何德何能,敢勞煩兩位的親自來接,真是折殺了,折殺了。」章溢和宋克立刻迎出門外,拱手謝罪。

    「二位大人不要客氣。」羅本退開半步,笑著還了個平輩之禮,「原本大總管要親自來的,只是華夏講武堂那邊今日開學,大總管、祿主事和家師都必須到場,所以今天就由祿某帶著兩位先去總管府報到,領了告身、袍服和所居的院子,然後再去各處看看,熟悉一下我淮揚地區各級部門的情況,也好將來做事情時,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侍衛統領徐洪三,奉大總管之命保護兩位大人。」徐洪三則行了軍禮,大聲回應,「兩位大人今後的親兵,一會兒就可以由徐某帶著兩位去近衛團裡挑選,每人可選四個親兵,負責輪流保護兩位大人,院子裡的僕役、廚娘和小廝,則請兩位安頓下來之後,自己去牙行僱傭,先簽訂契約,再到大總管府報備即可。」

    「契約,買幾個小廝,怎麼還要契約,。」二人聽了,俱是微微一愣,瞪圓了眼睛追問。

    「這是不久以前,大總管府參考宋制定下的規矩,凡是人口,縱親生父母,亦不可將其買賣,各家需要人手幫忙,頂多從牙行僱傭,並且要簽訂具體僱傭年限,工作範圍和薪水報酬,年限一到,要麼雙方協商後續簽,要麼一拍兩散,誰也不能為難誰。」羅本笑了笑,帶著幾分自豪解釋。

    這是宋代已經有的舊規,按照當年大宋律例,即便是小妾,如果原本出身於良家,也只能被雇,不能被買賣,當然,官府認定的罪犯之後和賤籍,不在此法的保護之列,崖山之後,蒙古人將所有被征服者都視作了四等奴隸,自然這一規矩也徹底被遺忘。

    朱重九怕大災之後,有些奸猾之徒趁機販賣人口為業,所以在淮安軍打下揚州之後沒幾天,便又和逯魯曾商量著,將這條規矩撿了回來,並且發揚廣大的不止十倍,宣佈徹底廢除了賤籍,即便罪囚的子女,也不準被賣做奴隸,而原本大戶人家的私奴,則一律轉為僱傭的長工,具體時間和薪酬,由雙方協商,如果告示貼出之後兩個月後仍不遵從者,視為心懷舊朝處置。

    「怪不得外邊那麼多讀書人都在罵揚州。」章溢和宋克兩個互相看了看,心中暗道,這等同於從大戶人家手裡,直接搶走了一大筆財產,某些完全靠奴僕種地而活著的莊主堡主,甚至損失要以萬貫計,除了逃離淮揚,或者起來跟淮安軍武力對抗之外,幾乎沒第三條路可選。

    「都督說過,蒙古人奴役漢人是罪,漢人奴役漢人,一樣是罪,他不會帶領大夥趕走了蒙古人之後,再任由漢人自己騎在自己人頭上,否則大夥既然是當奴隸,給誰當不是一樣,又何必去造蒙古人的反,。」見章溢和宋克滿臉不解,羅本想了想,豪氣萬丈地在一旁補充。

    「既然是當奴隸,給誰當,當都一樣。」章溢和宋克兩人又互相看了看,臉上的不解瞬間化作了震驚。

    這又是他們從來都沒聽聞過的說法,使奴喚婢,在這個時代是最普通不過的事情,以他們兩人的家境,身邊沒有幾個丫鬟小廝伺候著才不正常,而們也習慣了,將丫鬟小廝們當作低自己的一等的存在,從沒視對方為自己的同類,更未曾站在對方的角度想過什麼,而今天乍一聞聽羅本的話,頓時覺得以往的一切,都變得支離破碎,腳下的大地,也隱約開始搖搖晃晃。

    「當然一樣,反正都是被呼來斥去,隨意生殺予奪,這有什麼好奇怪的。」羅本笑著接過話頭,繼續大聲補充,「你們忘了主公昨晚的話麼,所謂工業革命,不僅僅是用機器取代人力,而是要徹底打碎原來的人身依附關係,讓每個人都成為一個自由而獨立的個體,誰也不被誰踩在腳下,這樣的世界前所未有,他要領著大夥開創這樣一個時代。」

    一個機器轟鳴的時代,一個沒有奴隸的時代,他羅本有幸側身其中,親手拉開整個時代的帷幕,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有意義,還有什麼事情比這更令人熱血沸騰,他羅本一輩子只要做成這一件事,就足矣,至於什麼著書立說,什麼弘揚師門絕學,跟此事相比,全都黯然失色。

    注1:宋代同時施行良賤制和僱傭制,比起先前任何一個朝代,都是巨大的進步,但宋之後的元、明、清,反而大幅地倒退,特別是我大清,天下人全是皇帝的奴婢,比秦代以來任何一個朝代都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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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1:2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四章 警訊(中)

    工業革命,開闢一個時代,打碎舊的人身依附關係,讓每個人都成為一個獨立而自由的個體,昨天夜裡章溢和宋克兩人也輾轉反側了整整一宿,卻沒像羅本這樣看得清楚,看出淮安軍的目標居然如此之遠大。

    而這與儒家的大同世界的終究目標,卻絲毫沒有矛盾之處,可以說,如果所謂的工業革命果真能夠成功的話,距離孔聖人推崇的大同世界只會越來越近,而不是漸行漸遠。

    「也許,這次真的賭對了。」章、宋二人又互相看了看,心中都湧起了一股淡淡的慶幸。

    「三位大人趕緊上車吧,今天咱們需要去得地方很多,一天未必跑得完。」徐洪三心思簡單,沒幾個讀書人想得那麼多,打了個手勢,笑著提醒。

    「有勞徐將軍。」羅本、章溢和宋克齊齊向徐洪三拱了下手,抬腳邁上馬車的木製台階。

    「嗯,三位大人請坐好,窗戶不要開得太大,昨夜剛下過一場雨,早晨的風有點兒硬。」徐洪三冷冰冰地吩咐了一句,彎腰將木台階收起,掛在了馬車後面,然後縱身跳上了車轅,與馭手並肩而坐。

    在他看來,什麼革命不革命沒什麼值得在乎,工業不工業也不值得他花費精力去研究,他在乎的,是自己能否始終跟緊自家都督的腳步,做好都督交代做的所有事情,只要跟得上,將來自然是名標凌煙,子孫後代都跟著受益,如果不小心被甩在了後面,恐怕這輩子都會追毀莫及。

    隨著馭手一聲令下,拉車的兩匹駑馬邁動四蹄,馬車開始緩緩向前移動,城中心的路都是用石頭碾子壓實過的,表面還鋪了一層煉鐵作坊廢棄的灰渣,因此四輪馬車走在上面非常平穩,讓裡邊的人幾乎感覺不到半點兒顛簸。

    很快,宋克就發現了揚州馬車與自己家鄉常見的馬車在舒適度方面的巨大差距,趴在窗口向外望瞭望,低聲問道:「清源兄,你們揚州的生鐵很便宜麼,怎麼路上所有馬車都是四個車輪,並且上面還頂著一個巨大的鐵架子,。」

    「不是鐵製,是鋼製。」羅本彷彿早就料到對方會大驚小怪,笑了笑,低聲介紹,「生鐵可做不了這麼輕巧,至於上面的那個架子,叫做什麼減震器,用得是一種特製的軟鋼,裡邊好像加了銅,具體軟到什麼程度我也不太清楚,反正有了它之後,即便車輪碾了土坑、石頭什麼的,車廂裡的人輕易也感覺不出來。」

    正說著話,車身輕輕地顫抖了一下,一串泥水在車輪後濺起老高,路面有地方被暴雨沖壞了一小段,淮揚商號正組織人手進行排水和搶修,但路面輕微的損傷,並沒有影響到馬車的舒適度,也絲毫沒破壞乘車者的心情。

    宋克和章溢兩人,立刻體驗到了減震器的好處,齊齊將頭探出窗外,然後又扭頭看向羅本,異口同聲說道,「果然是巧奪天工,一定是大總管造出來的吧,我等早就聽聞大總管的製器之術天下無雙,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

    「兩位還真猜錯了,大總管哪有時間擺弄這東西。」羅本笑了笑,搖頭否認:「這個是黃管事帶著幾個徒弟弄出來的,大總管不但救過他一家人的性命,還把他和他的幾個兒子都提拔到顯赫職位上,所以他就變著法子想報答大總管的恩德,結果減震器弄出來後,大總管覺得好用,就把此物交給了淮揚商號打造,然後就賣得到處都是了。」

    「誰都可以買麼。」章溢和宋克又是一愣,詫異地追問。

    「當然,只要你出得起錢。」羅本點點頭,笑呵呵地補充,「不過價錢可一點兒都不便宜,就這麼幾片軟鋼疊出來的架子,每個就要賣十多貫,不過能買得起馬的,通常也不差這點兒錢。」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兩個想了想,也會心地點頭,馬生性喜歡乾爽,而黃河以南地區,冬季和春季又以陰濕多雨而聞名,所以再好的駿馬,到了這一帶之後,也用不了幾年就得廢掉,故而在北方幾貫錢就能買到的馬匹,運至兩淮之後往往能賣到數十貫的高價,如果是菊花青、卷雲白和板栗紅之類的特殊品種,每匹賣到上百貫也是輕鬆。

    換句話說,能買得起兩匹毛色一致的駿馬拉車的人家,在黃河以南地區,肯定是非富即貴,根本不在乎多花四五十貫錢給馬車配上軟鋼減震,而那些小門小戶人家,縱使手中有點兒餘錢,也只會選擇驢車或者牛車,一則牲口容易伺候,二來大夥通常也不需要那麼趕時間。

    三個人坐在車廂裡邊走邊聊,時間過得飛快,不知不覺中,就來到了大總管行轅門口,徐洪三命令馭手將馬車停在了行轅門口的空場上,與羅本一道,先領著章、宋二人去吏局報了到,領了各自的告身文書和青銅壓制的腰牌,然後又到參謀本部、禮局、兵局、戶局等要害部門走了一圈,待再從大總管行轅出來時,每個人手裡,都抱上厚厚的一大摞東西。

    沒有昨夜想像中的熱情迎接,也沒有昨夜猜測裡的嚴格驗明正身,整個報導的過程,就像舞台上的摺子戲一樣,按部就班,甚至沒有人停下來多看二人幾眼,彷彿他們早就大總管府的僚佐,剛剛外出公幹回來一般。

    「二位兄台將來都要做軍隊中的文職,所以算是文武兼任,衣服自然就得多領幾套。」看著章溢和宋克兩個眼睛又開始發直,羅本非常貼心地向他們介紹,「兩位手裡那兩套淺綠色的,都是武官常服,穿戴起來跟徐將軍身上差不多,只是外邊少了一套鎖子背心,至於那套絲綢長衫,則是照顧到大夥以往的習慣而定製,可以自行選擇穿戴場合,但大多數時候,都用不上。」

    「多謝清源兄指點。」章溢、宋克兩個感激地點頭,目光在徐洪三和一眾衛兵身上來回掃視。

    衣服的料子應該是染了色的棉布,樣式非常簡單,無論袖子還是褲腿兒,都很窄很短,但看起來並不醜陋,相反,倒將人襯托得極為幹練,特別是腰間那條寬寬的牛皮板帶,紮好之後,更令人顯得猿臂狼腰,英姿颯爽。

    「騎馬的時候,才能顯出穿武服的好處來。」徐洪三被打量的不好意思,難得開了一次口,笑著解釋,「兩位大人以後試過就知道了,文服雖然更好看,卻不方便,特別是下去跟弟兄們一道出操的時候,簡直是自己給自己做找罪受。」

    「什麼,我們,我們也要去跟弟兄們一起操練麼。」章溢和宋克兩個的注意力立刻被轉移,瞪圓了眼睛,大聲問道。

    「兩位將來要帶兵的,怎麼可能不跟弟兄們一起摸爬滾打。」羅本是從參謀部出來的,所以絲毫不覺得這有啥好值得奇怪,「況且君子六藝,射、御本在其中,當年趙公長孫無忌,衛公李靖等人,哪個不是上馬能舞朔,下馬能治民,只是到了宋代,民風懦弱,我輩文人,才變成了一碰就倒的窩囊廢。」

    「那倒也是。」章溢和宋克兩個互相看了看,無可奈何地點頭,既然來了,就按照大總管府的規矩做吧,反正把騎馬和射箭學得精熟一些,戰場上也能多一份自保的本事。

    「兩位先去各自的宅邸,把衣服和東西放下吧。」知道對方需要一些時間適應,羅本笑著提議,「大夥的宅邸就在行轅後面,走幾步就能到,放在腰牌旁邊那串,就是各家的鑰匙。」

    「噢。」章溢和宋克二人懵懵懂懂地點頭,跟在羅本身後,木偶般朝大總管府行轅後方走。

    的確正如羅本介紹,眾人的官邸距離大總管行轅極近,只是每一座官邸都顯得相當簡陋,佔地不過半畝大小,彼此間只用一道三尺高的磚牆隔開,前院內,隨便擺了幾個石頭桌椅,便算做裝飾,至於院子裡的建築,則清一色為正面一座兩層小樓,外加側面一棟廂房,官邸的主人在小樓中休息,親兵和下人則統統安置於廂房居住。

    這已經是簡陋到了寒酸的地步了,即便縣城裡的班頭、弓手之流,住得院子也要比眼前寬闊奢華十倍,家境殷實的章溢和宋克兩個見過,不覺又將眉頭皺了起來,心中暗道:「大總管雖說四民平等,卻也沒有如此輕慢士人的道理,如此一來,今後誰還願意替淮安軍效力,。」

    「這是大總管府統一給大夥配發的官邸,只給臨時居住,如果將來陞遷去了別處,還要交還回來。」羅本自己有過類似的經歷,所以不用猜,就明白對方在想什麼,「二位家眷都沒到,所以就先住在這邊,等家眷到了,或者手中有了餘錢,則可以去外邊自己購買私宅,眼下淮揚商號在城裡新蓋了很多宅院,價格都不算貴,大小也可以根據個人喜好隨意挑選。」

    「噢,夠了,已經足夠了,審容膝之易安,我等又不是為了宅院而來,我等,我等剛才只是奇怪,這小樓究竟怎麼蓋出來的,怎麼每座都一模一樣。」章溢和宋克兩個被戳破了心事,紅著臉,訕訕地轉移話題。

    「用得是青磚和水泥,中間還有竹子搭了框架,非但結實得很,蓋起來也非常便捷。」提到眼前的建築,羅本臉上又寫滿了自豪,那是自家主公帶領著泥瓦匠們,反覆摸索出來的一種全新的營造手段,熟練之後,十幾個人半個月之內蓋好一座宮殿都輕而易舉,揚州城之所以這麼塊就重新聳立在了廢墟之上,全賴這種新式營造術之功。

    「用得是水泥,那豈不是貴得嚇人。」宋克立即驚呼了起來,張牙舞爪地追問,水泥那東西的確好用,但價格在江南一帶,也是相當可觀,甭說一般殷實之家,就是高門大戶,想完全用磚塊和水泥起這麼一棟小樓,恐怕也要被視作嚴重的敗家行為,沒等動工,就被族中長輩們噴一臉口水。

    「運到外地就貴了,在揚州城內,倒是不貴。」羅本想了想,很認真地回答,「關鍵是那東西防水,蓋起來之後,恐怕挺上幾百年都不會出現問題。」

    「那倒是。」章溢和宋克二人,第三次木然點頭,只覺得腦袋裡頭漲漲的,彷彿在極短時間內,被硬塞進了無數新鮮東西,幾輩子也接受不完。

    「跟兩位的薪俸比起來,就更不貴了。」羅本又看了他們兩個一眼,非常小心地提醒,「兩位的腰牌一定拿好,每月初一,都可以派人拿著腰牌去大總管府戶局那邊領一次薪俸,咱們這邊全是實發銅錢,沒有什麼紙鈔、折色等花哨,二位都是初來,暫且領六級薪俸,就是每月三十二貫,可以直接用車推走去花銷,也可以存在淮揚商號下的錢莊裡,如果將來正式出任實職,年底應該還有一筆分紅可拿。」

    「嘶,,。」饒是章溢和宋克兩人都生於豪富之家,也差點被羅本拋出來俸祿給砸了個大跟頭,三十二貫銅錢,沒有任何折色,即便蒙元官府,也拿不出同樣的手筆,而眼下揚州雖然物價高企,有兩百貫銅錢,也足夠在城裡賣一座相當不錯的宅院了,根本不用愁會不會被來訪的朋友們笑話的問題。

    正驚愕間,卻又聽見徐洪三板著臉提醒,「二位別忙著高興,咱們這個薪俸給得高,規矩也極嚴,蒙元那邊一些陋習,是絕對不准碰的,大總管說了,這,這叫什麼高薪養廉,如果有人敢不守規矩,一旦被蘇先生給盯上,那可是不死都得脫層皮下來。」

    「嗯。」章溢和宋克聽得心中俱是一凜,然後滿臉惱怒,「徐將軍把我等當成什麼人了,我等要是想撈錢,又何必來揚州。」

    「兩位大人不要生氣,徐某隻是順口提一提,並非有意冒犯。」徐洪三冷著臉,絲毫不以得罪人為意,「兩位都是識字的,不妨看看腰牌上寫的什麼,然後就知道,徐某不是針對任何人了。」

    「腰牌上還有別的字。」章溢和宋克兩人聞聽,好奇地將各自的腰牌拿起來,再度仔細觀瞧,正面凹進去有一行字,正是二人的臨時職位,背面,則是凸鍛出來的齒輪、大炮和火焰圖案,不知道用了什麼神奇工藝,看起來非常光滑齊整,而圖案的周圍,還有兩句凸起來的小字,剛好湊成一句對聯,「陞官發財,請走別路;貪生怕死,莫入此門」,每個字都銀鉤鐵畫,直刻進人的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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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1:3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五章 警訊(下)

    「好一幅奇聯…」章溢和宋克二人大聲誇讚,雙手將腰牌捧在胸口,恭恭敬敬地朝徐洪三施禮,「謹受教。我二人定會牢記於心…」

    對聯所用文字非常淺顯,嚴格來說,平仄也不算工整,但所表露出來的浩然正氣,卻一下子就打在了二人的心裡頭。要知道,儒家學派,一直推崇的就是天下為公,而越到後世,特別是宋儒理學之後,越強調「存天理,滅人欲」。雖然儒林人物當了官員之後,沒有幾個能潔身自好者。但骨子裡頭,他們卻從沒認同過貪污受賄有道理,更不認同蒙元治下那種,手中稍有點兒權力就變著法子撈錢的行為。

    章溢和宋克兩人都沒做過蒙元的官兒,所以對廉潔奉公的要求,沒有任何牴觸情緒。而既然冒險過江來投身於揚州,與貪生怕死四個字,更是毫無聯繫。因此確徐洪三不是刻意針對自己之後,立刻就接納了此人的好意。

    而反觀徐洪三,見章溢和宋克如此謙遜有禮,反而覺得不好意思起來。擺了擺手,訕訕地說道,「兩位大人言重了。徐某連大字都沒識得多少,徐某哪有資格教育人?只是,只是覺得,兩位大人都是有本事的。可別受了蒙元那邊習慣的影響,不小心毀了自家前程。否則,真是,真是可惜得了…」

    「徐將軍提醒得好,我二人出來乍到,對咱們這邊兩眼一抹黑。今後若是有什麼需要小心的地方,還請徐將軍多多賜教…」章溢和宋克兩人想了想,繼續笑著回應。

    「這,這」徐洪三臉色愈發尷尬,擺著手,半晌說出來話來。

    「行了,你們三個就別客氣了。今後打交道的日子長著呢…」知府羅本見了,主動替三人化解尷尬。「走,先把東西放屋子裡去。仲溫兄,讓我看看你鑰匙的號碼。嗯,丙17號,就是前面那個院子了。先把東西都放你家,等晚上回來咱們再仔細收拾…」

    「好…」宋克爽利地答應,拎起鑰匙走向前方的標記著丙17字樣的院落。先用鑰匙開了大門上的鎖,然後請眾人入內。再把正對著大門的二層小樓門打開,將所有東西一股腦全放進了屋子裡。

    「一樓牆角處有個鐵櫃子,是給諸位放重要物件的…」羅本指了指牆角處一個笨重的鐵傢伙,小聲介紹。「兩位的告身可以鎖在裡邊,腰牌得隨身帶著。後面有個環,可以穿上繩子系在貼身衣袋中。以備出入重要部門時,供警衛人員檢查…其他,隨便放就行…這一帶有專門的退役老兵組織的巡邏隊,每格一刻鐘左右便過來一趟。等閒蟊賊很難混進來…」

    「多謝清源兄提醒…」章溢和宋克兩個,一邊道著謝,一邊按照羅本的指點,將東西收拾好。然後走到裡間,換上了剛剛發下來的武將常服,重新把自己整飭了一番,大步出門。

    他們兩個年齡都不算太大,個子在江南人中,也算比較出挑的。因此換上了朱重九根據記憶裡作訓迷彩篡改來的制服,倒也顯得挺拔精幹。只是對於眾多木頭扣子和口袋覺得很不適應,手指捏捏摸摸,眼睛裡充滿了困惑。

    「行軍作戰,難免要舞刀弄槍,所以袖子短一些,反而利落。」知府羅本一邊起身帶領大夥朝外邊走,一邊笑著解釋,「這上面的兩個衣服口袋,是裝記事本和炭條用的。臨時想起什麼事情來,或者接到命令怕記不住,直接拿出炭條,就能記在紙上。如果是在家中,就沒必要用炭條了,毛筆或者大食人傳過來的天鵝筆。」

    「炭條?」宋克皺著眉頭追問了一句。

    「就是把木柴燒黑了,然後削尖成小棍子。在紙上也能寫字,不過硬得厲害,絲毫體現不出書法造詣…」羅本看了他一眼,非常耐心地解釋。「大夥都不太愛用。但這東西實在簡單方便。不怕寫出來的字無法盡快干掉…」

    「那天鵝筆呢,又是什麼東西?」章溢想了想,繼續刨根究底。

    「是用天鵝翅膀上的大毛,修剪出來的筆。沾一種比較稀的墨汁來寫字。字跡很細,一小張紙上,就可以寫幾百字。」羅本笑了笑,繼續解釋,「是由大食人那邊傳過來的。沾一次墨汁,可以連續寫小半頁紙,幹得也快。咱們總管府以前謄抄公文的時候,經常用這種筆。不過最近用得也少了,大總管找黃主事幫他做出了一批全鋼的筆頭。安裝在木柄上,可以跟毛筆一樣書寫,並且能存住很多墨汁,字跡也和天鵝筆寫出來一樣清晰。就等工坊裡邊把製造這種筆頭的機器弄出來,就能大批地製造,然後交給商號發賣。是個人,如果喜歡就能買一支用…」

    「這花樣可真夠多的…」章溢沒想到一支寫字的筆,也能弄出如此多講究來,笑著搖頭。

    「這才哪到哪,比這複雜的,有的是…」羅本想了想,笑著反駁,「比如你衣服上的扣子吧,原來咱們都是用絲絛打結,現在,有木製的,有貝殼磨製的,還有石頭做的。最名貴的,則是那種玻璃制的,晶瑩剔透,顆顆都像和田玉一般。形狀也各式各樣,圓的,方的,菱角狀的,甚至蝴蝶翅膀狀的,花樣百出。如今揚州城裡的殷實人家,誰家女眷沒幾件用了玻璃扣子的衣服,都不好出門走親戚…」

    「噢?」章溢和宋克兩個抬起胳膊來,仔細端詳。怎麼看,都怎麼覺得沒必要如此浪費功夫和材料。羅本卻繼續笑著搖頭,指著二人衣袖口後面的三顆扣子,繼續指點道,「二位還別覺得多餘,每個扣子,都有其用場。前面扣衣服的羅某就不囉嗦了,誰都知道是干什麼的。而這三粒扣子,二位知道起什麼作用麼?」

    「不知道…」章溢和宋克老老實實地搖頭。

    「你抬起衣袖擦一下汗試試…」羅本促狹的笑了笑,低聲提議。

    二人聞言舉袖,剛好把扣子貼到了腦門兒上。立刻大笑起來,搖著頭道,「好你個清源兄,我等還以為你是個厚道的,居然也學會了捉弄人。」

    笑過之後,又忍不住搖著頭道,「如此奇思妙想,也就是揚州這裡才能看到,換做別處,有個扣子用在前面就不錯了,誰能想出這種花樣來?」

    「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羅本收起笑容,正色說道,「不瞞二位,現在,羅某越來越覺得司馬子長所言有道理了。東西多了,自然就能想出新花樣來。要是用都不足用,誰還顧得上變換花樣?」

    「那是自然…」章溢和宋克異口同聲的響應。心中立刻想起,昨晚酒宴間自家主公趁著醉意說出的話,『大工業生產,必然會帶來商品的繁榮。而商品充足了,功能上就會細化。人的創造**,也會成倍的提高』

    一邊將昨晚的記憶和眼前的事情對照,他們一邊跳上馬車。隨著徐洪三和羅本的介紹,先後去了府學、工坊、商號等眼下淮揚系的重要部門。親眼目睹了外界售價百貫的板甲,如何在水力鍛錘下,幾個呼吸間就被打出了毛坯,也親眼目睹了水力三十二錠王氏大紡車,如何將成堆的棉花,轉眼間紡成又細又長的白紗,然後又被徐洪三帶到了靶場上,親手體驗了新式線膛火槍的巨大威力,當傍晚時分,拖著疲憊的身軀回到住處時,便再也生不起離去之念。

    章溢的臨時官邸就在宋克的隔壁,吃過親兵從外邊買回來的晚餐後,他沒有半點兒倦意。端著杯清茶,抬腿翻過矮牆,直接走進了宋克的宅院。

    宋克也有一肚子話想跟人說,見到章溢到來,立刻主動迎到了房門口,「三益兄,小弟正要翻牆去找你。今日所見所聞,令小弟好生感慨。如果三益兄不嫌累的話,趁此時候,小弟想跟兄長好好聊一聊。今後你我二人在揚州城裡,如何立身行事,也好有個章程。」

    「那是自然,章某恰有此意…」章溢想都不想,笑著答應。

    「伯溫兄可惜了…」宋克立刻關上門,一邊將章溢朝桌案邊讓,一邊嘆息著感慨。

    「的確可惜了。他做決定太倉促了,至少,該如你我今天一樣,先在工坊裡邊轉上幾圈,然後再選擇去留…」章溢想了想,也是感慨萬千。

    就在昨天這個時候,他還被劉伯溫說得舉棋不定。而今天,卻發現自己昨天差一點兒就被劉基拉著做了井底之蛙,不覺好生後怕。

    劉伯溫只看到了淮揚三地,對周圍諸侯的掠奪,卻沒看到,這些財富集中到淮揚之後,發揮了十倍百倍的作用。像捏泥巴一樣打造鐵甲,把成堆的棉花在頃刻間變成紗錠,像刨木頭一樣造大炮,這樣的淮揚,怎麼可能再被人征服?如果將其模式推廣的全國,這樣的華夏,怎麼可能再淪陷於連鐵都不會打的異族之手?

    「工業化,昨天你我二人只聽了個新鮮,今天....唉…」宋克沉默了片刻,繼續長長地嘆氣。「說實話,看著一門火炮,轉眼間就從那個鏜床上被抬下來。我當時眼睛揉了無數次眼睛。照這個造法,只要銅料供得上,恐怕一月之內,千門火炮也唾手可得…」

    「是啊,千門火炮。可嘆劉基,還以為朱重八前途遠大…」章溢想了想,繼續大聲感慨。為劉基的有眼無珠,也為天下其他諸侯早已注定的命運。上千門火炮同時發射,其威力,恐怕連一座山都給削平了。這世界上有哪支兵馬,能擋得住淮安軍的傾力一擊。

    「還有那火槍…雖然裝填起來麻煩些,但只要是個肯用心的,哪怕手無縛雞之力的秀才,練上兩三個月,也能不亞於一個神箭手。」

    「三個月,新兵足以成伍。半年,則足以成為野戰之軍…」不愧是章溢,一眼就看出了火器的優勢所在。「而一個神箭手,少說也得三年苦功。」

    「箭矢五十步外,根本不可能破甲…」

    「最簡單的那種火繩槍,六十步以上還能將三寸厚的目標鑿個窟窿。」

    「如果火槍和火炮配合起來....」

    「只要不是雨天,遠戰近戰皆無敵手…」

    「可笑那劉基還說剛不可久…」

    「他沒見識過,所以不知道…」

    二人越說越投機,都覺得假以時日,淮揚大總管府必將一飛衝天。而自己昨晚選擇了跟劉基分道揚鑣,簡直是這輩子最英明的決定。否則,肯定會後悔終生。

    「我看咱家主公,未必真能寫得了好詩,做得了好文章。但在製器一道上,絕對是天下無雙。並且他在揚州做的這些事情,也不是率性胡為,而是循著既定之道。只不過他想做的事情,他想遵循的大道,大夥眼下都看不懂,古聖先賢們也未必清楚罷了…」感慨完了白天所看到了先進武器,宋克又將話頭轉向了人物。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道。

    「豈止是如此…」章溢點點頭,滿臉鄭重地補充,「你看這天下群雄,哪有一個像他這樣,雄踞兩路一府,還過得如此簡樸的?又有哪個,像他這樣謙恭下士,明知道到劉基不肯投他,還以禮相待的?並且你再看這揚州城內的官兵,走在路上隊伍排得整整齊齊,既不搶掠財物,也不調戲女人。傳說中的岳家軍,恐怕也未必能做到這樣。」

    「你沒聽他們自稱,是革命軍麼?」宋克點點頭,帶著由衷的佩服說道,「軍心、民心他都有了,武備錢糧也非常充盈。這天下將來如果不歸淮揚,根本就沒道理…」

    「哈哈…正是英雄所見略同…」章溢大笑著拍案,「愚兄現在對此,也是信心百倍。咱們兄弟兩個,這一步絕對沒錯。」

    宋克笑著點頭,走到窗口向外看了幾眼,然後又緩緩收起笑容,「咱們這一步確實沒錯。但是章兄,有些事情,我心裡始終覺得好生忐忑。」

    「賢弟何出此言?」

    「唉…」宋克搖搖頭,低聲嘆氣。「不瞞三益兄您,小弟我在來揚州之前,也是個眼高於頂的。總覺得只要時機合適,自己就能成為伏波、定遠這等風流人物,再不濟,也能擊楫中流。誰料到了此地之後,才知道,自己以前是何等的狂妄無知。」 (注1)

    「是啊,可笑愚兄當初,還想著自己是那諸葛武侯…」章溢搖搖頭,臉上的笑容裡露出幾分苦澀。「到了才知道,祿管事、施學政和羅知府,也個個都是學富五車。特別是那羅本羅清源,年齡才二十出頭,胸襟氣度、眼界本領,都遠在你我之上。」

    「還有那祿長史,那可是取過榜眼的大材。有他在前,你我真是自負不起來…」

    「所以你就氣餒了?」

    「那倒不至於。但所以小弟我總覺得擔心,沒辦法回報大總管的禮遇。大總管對你我不薄,我等如果拿不出些干貨來,時間久了,即便大總管不說什麼,周圍的同僚,恐怕也會不屑與你我為伍…」

    「那怎麼辦,來之前,誰曾想到這邊居然人才濟濟?」章溢想了想,咬著牙發狠,「眼下,也只能邊做事,邊虛心求教了…我就不信,整個淮揚的文武官員,個個都像羅本這樣有本事。況且聽他自己說,也不過比咱們早來了七八個月,早睜開了幾個月眼睛罷了。只要你我不抱殘守缺,拿出當年五更溫書的勁頭,也未必會做得太差。」

    「那倒是…」宋克聽章溢說得果斷,心中也被激勵起了幾分豪氣,「不會幹,還不會學麼?三人行,必有我師。大不了從頭學起罷了,總好過像劉伯溫那樣,只能做個看客。」

    「劉伯溫不會永遠做看客的…」章溢笑著搖頭,「他那個人,骨子裡傲氣得很。絕不會讓自己一肚子學問都白白荒廢了…」

    「可他昨天做得那麼絕。」宋克愣了愣,滿臉不解。

    「第一,大總管並未真的生氣,把他留下開書院,等於還給他留著一扇進入大總管幕府的大門…」章溢對人心的把握,可比宋克清楚得多,沉吟了片刻,低聲解釋,「而劉基像你我一樣開闊了眼界之後,只會做兩種選擇。第一,放下架子認錯,與你我一道全心全意輔佐主公。第二,負氣而去,想辦法輔佐別人,做得比主公更好,從而證明主公是錯的,昨天是有眼無珠…」

    「就憑他,想得美…」宋克不屑地撇嘴,然後,又擔憂地問道,「那樣,咱們跟他,今後豈不是要沙場上相遇了?」

    「有什麼辦法?他自視那麼高,欲替天下士紳出頭,也不管人家需要不需要他出這個頭…」章溢又沉吟了片刻,輕輕搖頭,「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你我也未必怕了他。縱使他奇謀百出,只要你我小心謹慎,一步步碾壓過去。憑著咱們淮安軍的實力,什麼奇謀都得被碾壓成齏粉…」

    「希望別有那麼一天…」宋克握起拳頭,輕輕前揮。眼睛裡頭,卻湧起了幾分期待。憑藉絕對的實力,碾壓一切對手。這是何等酣暢的打法?為將者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可是舒坦壞了,給幾百石甘露都不換。

    「你我將來遇到的對手,恐怕不止是一個劉基…」看到宋克那躍躍欲試模樣,章溢搖搖頭,繼續低聲說道,「你沒聽羅本今天說麼,主公他要打破什麼,什麼舊有的人身依附關係,給每個人獨立和自由。」

    「對,工業革命,那是昨晚主公說的…」宋克點點頭,正色回應。

    「愚兄原來不明白,今天之後,卻清楚了。所謂革命二字,不是革某個人,恐怕革得是全天下士紳。包括你我這樣的也算在內…」章溢苦笑著搖頭,繼續低聲補充。自己對付自己,這滋味可不好受。怪不得劉基要第一個跳起來阻止,此人不光是眼界窄,而是既窄且毒。憑著外面的表象,就看出了淮揚兩地所作所為的實質。

    「那又如何?」宋克也搖了搖頭,滿臉不在乎,「宋某為了造反,已經把家破了,革無可革。況且主公也不是一味的用狠,那些入股淮揚商號的士紳,不是個個都賺得眉開眼笑麼?雖然不能隨意處置奴婢了。但自己人欺負自己人這種事情,有什麼癮頭?真的欺負出個陳勝,吳廣來,誰還能獨善其身不成?」

    「愚兄也是這麼以為。過幾天,就讓家裡賣些地產,籌錢來買淮揚商號的股票。趁著眼下股票價格還不算太高,好歹搶個先手…」

    「那你可得抓緊。我今天在商號的時候,看到很多人都在排隊搶購…」

    「搶不到,就讓家裡子侄過來,學著開工坊。買了機器去,只要操弄得當,也好過地裡頭刨食…」章溢笑了笑,很自信的給出備用解決方案。「不過」

    頓了頓,他繼續說道,「天底下,恐怕不止一個劉基。愚兄我總覺得,他們不會讓咱們安安心心地去造槍造炮,安安心心地積蓄力量。他們勸說不成,定會斥諸武力。今後這仗,恐怕有的打…」

    「打就打,誰還怕了他…」宋克用力揮舞了下手臂,毫無懼色。

    話音剛落,就聽見門外,響起了一串龍吟般的號角聲,「嗚嗚,嗚嗚,嗚嗚」低沉悠長,一直透進人的心底。

    「大總管聚將…」一名親兵站在門外,扯開嗓子大喊,「大人,大總管聚將,請速前去應卯。屬下負責沿途保護大人…」

    「大總管聚將…」「大總管聚將…」章溢和宋克兩人急匆匆衝出門外,看見無數和自己差不多裝束的身影,從各自的小樓裡跑出來,大步流星衝向不遠處的大總管行轅。

    行轅內,無數燈球火把點起,將頭頂上的夜空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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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1:48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六章  睢陽亂

    二人剛入朱重九幕府就遇到大事,心情難免緊張,偏偏周圍全是陌生麵孔,連個可以討教的人都找不到,隻好也隨著人流,急匆匆地朝大總管行轅趕去,待來到議事堂內,隻見裏邊已經擠滿了人,有個渾身是泥土年青將領站在大堂中間,兩眼盯著地麵,滿臉慚愧。

    “趙君用是怎麼搞的,整天就忙著睡女人麼,居然連個響動沒有,就把睢陽給丟了。”有人不依不饒,衝著年青將領大聲質問。

    “還歸德大總管呢,丟了睢陽,扯什麼歸德。”(注1)

    還有人話語裏,則明顯帶著幸災樂禍味道,“小李子,你家總管上回不是在信上說,有他在,黃河一線就固若金湯麼,這怎麼蒙古人還沒等走到聊城,他就先把睢陽拱手讓給了人家,。”

    “就是,咱家都督好心提醒你們,你們卻不領情,這回好了,知道疼了吧。”

    “傅友德呢,他從我家都督這裏學了那麼多本事去,怎麼連個睢陽都搶不回來。”

    一時間,群情洶湧,將整個議事堂吵得像個菜場般混亂。

    “睢陽丟了,蒙古人用了什麼手段,居然讓這邊一點兒動靜都沒聽到。”章溢和宋克二人四目互視,心中也是驚詫莫名,在朱重九南下高郵之前,任何一座城池被攻破,至少都是花上十天半月的事情,而蒙古人這次,居然絲毫不比淮安軍來得慢,連消息都沒傳開,就輕鬆破了睢陽。

    更令人緊張的是,睢陽城乃為歸德府的治所,西鄰著劉福通部所控製的睢州,南接芝麻李所控製的宿州,蒙元朝廷的兵馬重新控製了此城,就等同於在三家紅巾勢力之間打進了一條楔子,非但趙君用的頭頂上被懸起了一把鍘刀,臨近的劉福通、芝麻李兩個,也是難受萬分。

    正驚愕間,卻聽見朱重九清清嗓子,沉聲斷喝,“都別瞎嚷嚷,打仗自然就有輸有贏,丟了睢陽,再派兵搶回來便是,李大哥、趙總管,哪個用兵不比咱們強,都給我坐回各自的位子上去,準備點卯。”

    “是。”眾人聞聽,趕緊放棄對年青將領的質問,紛紛尋找自己應在的位置就坐。

    朱重九抬頭在屋子裏掃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到章溢和宋克兩個身上,“三益,請坐我身後第三排,這邊是參謀本部的位置,你以後來了都坐這邊,仲溫,你先去學局那邊,挨著祿主事身後坐,等科考的事情操持完了,再去第五軍報到,。”

    “遵命。”章溢和宋克拱手施禮,然後快步走向指定的座位。

    朱重九則再度將頭抬起來,心中默默點名,看該到的人都已經在場了,便笑了笑,大聲介紹,“這位是徐州的李喜喜將軍,去年跟咱們一起並肩作戰過,大夥應該都認識他,來人,給李將軍也搬把椅子來,順便拿壺清水來,讓他先緩口氣。”

    “是。”徐洪三等人聞聽,大聲答應著,替報信的年青將領李喜喜拿來椅子和水壺,後者卻不敢多耽擱時間,屁股剛沾到了椅子邊上,就立刻拱起手,急切地說道:“謝大總管賜座,我家主公在末將臨來之前,特地叮囑過,隻要大總管這邊肯發兵相救,糧草輜重,都交給他來負責,收複睢陽之後,他願意睢水為界,重新劃分貴我兩方的轄區。”

    “嘶,,。”話音剛落,眾人又齊齊倒吸冷氣,睢水與黃河的交彙處,位於睢寧、宿遷一帶,趙君用此舉,相當於把上次淮安軍贈送的領土,又全都還了回來,並且還加上了一倍的利息。

    他為什麼要這樣做,難道形勢危急到了如此地步麼,光是丟失了睢陽,不至於把他逼到如此狼狽吧,還是其中隱藏著別的原因,他想把淮安軍拉過去,跟他一道承擔風險。

    “兵我肯定會出。”還沒等眾人想清楚其中貓膩,朱重八已經大聲承諾,“重新劃分轄區的話,請李將軍休要再提,咱們徐宿淮三地,原本就是同氣連枝,斷然沒有徐州有難,我淮安軍按兵不動的道理。”

    “多謝大總管。”李喜喜立刻站起來,納頭便拜,朱重九上前搶先一步攙扶住了他的胳膊,繼續大聲說道,“你且莫道謝,你仔細說說,趙總管到底遇上什麼麻煩了,怎麼偌大的睢陽城,不聲不響就歸了別人。”

    “是,是我家主公誤,誤信了歹人。”李喜喜沒朱重九力氣大,拜不下去,紅著臉解釋,“大總管有所不知,我家主公,為了經營歸德,這兩年來廣撒英雄貼,招募天下豪傑,黃河兩岸的英雄紛紛前來投靠,這其中,難免就有些良莠不齊。”

    “這我知道,你盡量簡單些說。”朱重九點點頭,笑著打斷,趙君用喜歡招募綠林人物入伍的事情,不算什麼秘聞,當年在黃河北岸被他氣走的那些水賊山匪,到西邊兜了個大圈子之後,就又投奔到了趙君用帳下,這其中不乏一些有本事的人物,如太叔堂、孔勝等,但大多數,都屬於窩裏橫的角色,派不上什麼大用場。

    李喜喜和傅友德兩個,在被趙君用收歸帳下之前,也是綠林豪傑,所以對自家同行的印象,並未如朱重九所想得一樣不堪,換了口氣,繼續低聲彙報,“大總管不要嫌末將囉嗦,這其中緣由,必須從頭說起,前來投奔的人中,有來自汝寧的兄弟兩個,一個叫李思齊,一個叫李思順,乃是漢軍將門之後,他們兩個武藝不在傅有德之下,謀略也非常厲害,每次帶兵出戰,都贏得幹淨利索,所以趙總管對他們兄弟甚為依仗,讓一個做了親兵萬戶,一個做了睢陽同知。”

    “嘿,,。”朱重九低聲喟歎,剩下的事情,他已經可以猜到了,李思齊和李思順兄弟,一個掌兵,一個主政,當然很輕鬆就把持了睢陽城的控製權,而一旦趙君用有所疏忽,這兄弟二人就能聯手造反,兵不血刃拿下一座軍事重鎮。

    “半個月前,李思齊不知道從哪裏弄來個女人,說是他的表妹,獻給我家主公為妾,我家主公不願拂了他的意,就收了那個人女人入後宮,然後那個女人又裝作非常賢惠的樣子,勸我家主公帶他回徐州拜見大夫人,結果趙總管三天前剛剛離開睢陽,李思齊和李思順兄弟兩個,立刻將睢陽獻給了蒙古人。”李喜喜又是羞愧,又是憤恨,咬牙切齒地補充。

    “呸,什麼東西,居然用如此下作手段。”

    “王八蛋,那李思齊就是忘恩負義的王八蛋,趙君用也是瞎了眼睛,居然用這種人做親兵萬戶。”

    “哼哼,還得感謝姓李的有良心,否則,直接在他身邊發難,趙總管恐怕連睢陽城都出不去。”

    下一個瞬間,議事堂裏又亂成了一鍋粥,眾淮揚文武,特別是原本跟趙君用有過數麵之緣的,紛紛開口唾罵,恨李思齊之無恥,恨趙君用之好色荒唐。

    “嗯哼。”朱重九無奈,隻好大聲咳嗽。

    眾人這才慢慢停住了罵聲,齊齊將目光轉向他,準備聽他調兵遣將。

    誰料朱重九並沒有立刻發兵,而是沉吟了片刻,謹慎地詢問,“你來之時,趙總管已經調兵去奪睢陽了麼。”

    “我家主公聽聞兩個狗賊叛亂,當晚就回師相擊,誰料那李思齊準備極為充分,居然在半路上設下了埋伏,還勾結了北岸的一夥探馬赤軍,他手中的親兵萬人隊,原本就是我們那邊裝備最精良的,結果兩家打得正難解難分之時,探馬赤軍突然從側麵殺了出來”李喜喜歎了口氣,頭垂得更低,“結果一場惡戰下來,我們打輸了,傅友德也受了重傷,昔日在趙總管麾下的那些所謂的豪傑,見勢不妙,要麼倒戈去了李思齊那邊,要麼悄悄地拉著隊伍逃走了,真正肯留下跟我家主公患難與共的,全部加起來都湊不齊一巴掌。”

    “無恥。”

    “沒良心。”議事堂裏,又響起了低低的喝罵聲,蘇先生、黃老歪等人紛紛目光轉向朱重九,心中一陣陣後怕。

    如果當初,朱重九在黃河北岸,也不分青紅皂白的接納了那些英雄豪傑,恐怕現在灰溜溜四處求援的,就是他們了,而他們幾個,當初還曾經為自家主公將送上門來的兵馬推給別人,而悶悶不樂了好長一段時間。

    “行了,罵又罵不死他們,大夥何必費這個力氣。”朱重九將手向下壓了壓,大聲吩咐,整個事件脈絡已經非常清楚,趙君用誤信李氏兄弟在先,又中美人計於後,這跟頭栽得一點兒都不冤,而淮安與徐州互為唇齒,趙君用那邊有難,這邊無論如何,都必須發兵相救。

    但眼下為難的是,淮安軍在上個月,才剛剛完成了新一輪擴編,隊伍裏的新兵人數高達老兵的三倍,戰鬥力不增反降,而李思齊那邊,如果李喜喜剛才所說沒有誇張的話,則是趙君用精心打造出來的王牌,非但鎧甲兵器與淮安軍差多少,恐怕火炮的數量,也是一個令人無比心疼的數字。

    “李思齊所部的親兵萬人隊,是滿編麼,兵種如何配製,火炮呢,趙總管給他們配備了多少門,。”想到這兒,朱重九再度將目光轉向李喜喜,低聲詢問。

    “是滿編的。”李喜喜紅著臉,低聲回應,“他在趙總管眼裏,比傅友德還吃香,所以有了什麼好東西,都先緊他先拿,我們那邊和這邊不一樣,親兵萬人隊,裏頭全都是戰兵,輔兵要單算,那個萬人隊裏邊,有持矛甲兵五千、重甲兵兩千、擲彈兵和弓箭兵各一千,還有一千人,則是炮隊,總計裝備了四十門火炮,如果把睢陽城頭上的拆下來,則不下六十門。”

    “嘶。”黃老歪等人再度低聲吸氣,因為同出於一脈的緣故,淮安軍這邊,賣給芝麻李和趙君用兩人的火炮,幾乎都是按照成本價給的,所以趙君用手中此刻火炮極多,總加起來恐怕已經超過了兩百門,而李思齊這一造反,等同於把其中一半兒的火炮,白白送給了蒙元朝廷。

    然而一件壞事發生,就總會向最壞方向發展,沒等眾人把一口冷氣吸完,李喜喜忽然抬起頭,大聲補充,“不光是火炮,那支從北岸殺過來的探馬赤軍,也相當厲害,裏邊至少有三千多騎兵,六七千戰兵,加上輔兵的話,總兵力恐怕超過了兩萬人,如今就駐紮在寧陵,跟李思齊互為犄角。”

    “啊。”眾人聞聽,眉頭都皺成了一個川字,一個李思齊,已經夠令人覺得麻煩了,居然還有一支規模龐大的探馬赤軍,這一仗,恐怕不會太容易拿下。

    “那個探馬赤軍的頭目叫什麼名字,以往的戰績如何。”逯魯曾看了大夥一眼,低聲替朱重九發問。

    “好像,好像叫什麼察罕帖木爾,中過舉人,文武雙全,是李思齊還是鄉黨,去年在羅丘造劉福通的反,被打得落荒而逃,隨後就跑到了黃河北岸,在月闊察兒的支持下,糾集了幾支探馬赤軍的殘部,又許下免稅的好處,招募了許多堡主、寨主的莊丁入伍,眼下被韃子朝廷委任了一個達魯花赤的職位,專門跟紅巾軍做對,前一陣子,布王三好像就在此人手裏吃過大虧。”

    “察罕貼木兒,是不是姓王,這個人我聽說過,是個很有本事的蒙古貴胄。”朱重九想了想,鄭重點頭,他不光聽說過布王三在此人手裏吃虧,還隱約知道,此人是王保保的父親,另一個時空中張無忌的便宜老丈人,當然,此人是不是有個女兒叫趙敏,就不得而知了,反正他不相信自己有張無忌那種魅力,撓幾下腳心就讓一個女人連爹娘都不要了,生死相隨。

    “不是蒙古人,是個畏兀爾。”李喜喜偷偷看了朱重九一眼,小聲糾正,“他姓李,是北庭那邊的畏兀爾,世居潁州,算起來,跟李思齊還算遠親,他有個外甥,倒是姓王的,叫王保保,極為驍勇,蒙古名字好像叫做擴廓帖木兒什麼的,反正他們北庭人,名字都是一長串,極為繞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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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1:59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七章  毒計(上)

    “王保保也來了,怪不得,你家總管這仗,能打贏了才是奇跡。”朱重九心中一凜,苦笑著說道。

    倒不是瞧不起趙君用的本領,而是王保保這個人,在他記憶中印象實在是過於深刻,蒙古郡主趙敏的親哥哥,鏟除六大武林門派的主要執行者,《明英烈》裏頭文武雙全的第一帥才,謀略水平超過三國時的周瑜,勇猛又不亞於虎牢關前的呂布,曾經單人獨扛傅友德等十員大將的圍攻,絲毫不落下風(注1,注2)

    “不過是個二世祖罷了,大總管何必漲他人誌氣,滅自家威風。”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未曾像朱重九這樣聽說過王保保的傳奇,見自家都督如此推崇此人,忍不住心生較量之意,“末將願領麾下弟兄,先行趕赴徐州,去會一會這個什麼寶寶。”

    “第四軍的人馬已經滿編了,雖然訓練的時間稍短,但新兵未見血,永遠是新兵。”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也感到很不服氣,站起身,站在吳良謀背後向朱重九請纓。

    “也對,養兵千日,用兵一日,趁著脫脫還沒趕到,咱們剛好拿這個王保保來練手。”耿再成雖然沉穩,但前段時間一連串勝仗打下來,心中也積聚了許多驕傲之氣,根本不覺得兩萬探馬赤軍有什麼了不起。

    “可不是麼,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就是,三千騎兵,還比得上當年的阿速軍。”

    “當年阿速軍怎麼樣,還不是被都督帶著咱們給打了個落花流水。”

    “好久沒打仗,老子正嫌手癢癢呢,總算有人送上門來了。”

    “騎兵好,騎兵好,餘主事前幾天還抱怨呢,咱們繳獲的馬匹早就不夠用了,來了三千騎兵,等於有五千匹好馬送上門來。”

    在座的其他武將雖然不像他們三人這般敢說,卻也擦拳磨掌,躍躍欲試,李思齊是誰,王保保又算個頭,連孛羅不花、帖木兒不花叔侄跟淮安軍對陣都是一觸即潰,李、王兩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將還能逆了天不成。

    “諸位稍安勿噪,何時出兵,怎樣出兵,想必都督心中自有定奪。”徐達為人最是老成,聽眾人越說越不離譜,站起身,大聲打斷。

    隨即,他又朝朱重九行了個禮,繼續說道,“都督,依末將之見,此戰最終結果如何,恐怕不在於李思齊、察罕和王保保三個,而是脫脫那邊,畢竟脫脫的大軍前幾天就已經抵達了聊城,如果把輜重放在身後,輕騎南下的話,數日之內,就能與李思齊彙合。”

    “嗯。”眾武將們聞聽,議論的聲音立刻小了下去,脫脫帶領三十萬大軍南下的消息,大夥在三天前就已經知道了,而淮安軍在拿下揚州之後,一改先前的精兵政策,拚命擴充,也是為了將來能扛住蒙元朝廷的血腥反撲,但聊城與睢陽兩地相距千裏之遙,所以剛才誰都未曾將李思齊等人和脫脫放在一起考慮。

    而大夥即便今夜就從揚州出發,即便乘船夜以繼日趕路,到達徐州至少也是兩天半之後的事情了,從徐州趕赴睢陽戰場,前後至少還得兩天,察罕和李思齊在睢陽以逸待勞,再加上一個隨時都可能冒出來的脫脫

    “你認為脫脫和李思齊之間,是早就勾結好了的。”聽了徐達的話,朱重九也被嚇了一跳,迅速回過頭去,觀看掛在牆上的輿圖。

    “末將不敢說,末將隻是覺得,李思齊的發難時間,非常蹊蹺。”徐達想了想,低聲回應。

    眾人倒吸一口冷氣,齊齊將目光投向輿圖,掛在牆上的輿圖很粗糙,但好歹也能看出個大概,聊城是東昌路的治所,緊鄰大運河,而這個時代最便捷的行軍方式,恐怕就是借助運河了,非但糧草輜重可以放在船上,士兵如果走得累了,也可以輪流上船休息,在沒有任何阻擋的情況下,一日間行軍百裏,根本不是問題。

    並且運河沿岸地勢平緩,途中沒有任何高山阻擋,脫脫如果單純為了搶占先機的話,甚至可以帶領少部分騎兵精銳輕裝前進,一日夜甚至可以向前奔行一百四五十裏,從聊城出發,七天內肯定能到達睢陽。

    更無奈的是,受這個時代的通訊能力所限,淮安軍所掌握的敵情,肯定要比真實情況落後那麼幾天,而脫脫兵馬即將抵達聊城的消息,卻是三天之前就送到了大總管府,淮安軍抵達睢陽,還要再多加上五天,前前後後的總延遲時間疊加起來,早已經超過了十天,遠遠超過了脫脫輕裝沿河畔奔行千裏的最大時間。

    想到這兒,朱重九心中未免真的有了幾分緊張,轉過身,先嘉許地衝徐達點了下頭,然後迅速衝陳基問道,“陳參軍,今天白天,運河上可有新的警訊送過來。”

    “還沒。”陳基不敢怠慢,立刻大聲回應,“按約定,那邊的消息是三日一到,今天剛好是第三天,按照以往情況,如果途中遇到蒙元那邊查得緊,送信人在路上耽擱一日半日,也極有可能。”

    “嗯,你這兩天盯緊一些,一有消息,馬上讓我知曉。”朱重九點點頭,滿臉無奈,沒有及時可靠的通訊手段,沒有得力的情報係統,沒有無孔不入的間諜人員,光靠著船幫的義務支持,很難對敵情做出正確判斷。

    而打造一個可靠的情報收集體係,對他來說,卻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非但理論上兩眼一抹黑,現實中,也連任何可供模仿的參照物都找不到。

    “多算勝,少算不勝。”老進士逯魯曾見朱重九臉色越來越凝重,忍不住大聲提醒,“不知道脫脫的人馬是否來了,就當他已經到了便是,反正即便脫脫不來,眼下黃河天險已失,咱們也無法保證其他蒙元兵馬不趁機渡河。”

    “那咱們至少得出三個軍才行。”徐達想了想,低聲補充,“趙總管的兵馬剛剛打了一場敗仗,恐怕士氣和戰鬥力都會受到極大影響,李平章那邊抵住察罕,咱們自己派一個軍去收拾李思齊,一個軍在外圍警戒,以免受到脫脫的突襲,另外一個軍則留在都督身邊,以備不時之需。”

    “我軍還有一戰之力。”李喜喜聽得臉紅,趕緊主動站出來說明情況,“我軍雖然新敗,但留在徐州的,還有一萬多戰兵,從周邊收攏回來的戰兵,估計也能有兩到三萬,再加上輔兵,湊足五萬不成問題,我家主公上次是急於收複睢陽,才被李思齊和察罕兩人給打了埋伏,這回謹慎一些,應該能對付了他們其中一個,此外,劉大帥那邊,我家主公也派人去求援了,就是沒把握劉大帥是否肯出兵。”

    “沒把握的,就先不考慮在內。”逯魯曾看了李喜喜一眼,毫不客氣地說道,“另外,你說能從周圍幾個縣城收攏回兩萬兵馬回來,那睢寧,宿遷等地誰來防禦,脫脫此番南下,可是帶著三十萬大軍,隨便分出一路來,都能打你家趙總管一個措手不及。”

    “這,這”李雙喜被說得無言以對,臉上紅得幾乎能滴出血來,在跑到揚州向朱重九求援之前,趙君用曾經給他交代過,隻要對方肯答應出兵,他就可以將睢寧,宿遷等地割讓給淮揚,在他們君臣想來,既然那些地方已經割讓了出去,防務責任,肯定也得由淮安軍來負,誰料到,朱重九根本不肯占友軍的便宜,所以他們君臣的如意算盤,沒等開始打就徹底落了空。

    對趙君用的了解,在座當中,恐怕誰也沒有逯魯曾這個當人家師父的深刻,見李雙喜尷尬成了那幅模樣,心裏立刻明白了其中隱藏的貓膩,笑了笑,大聲說道:“你如果不嫌累的話,現在就盡管去向趙君用覆命,就說我家總管的兵馬,後天下午就會啟程出發,五日之內,前鋒肯定能抵達徐州。”

    “如此,多謝祿長史,多謝大總管。”李喜喜聞聽此言,再不顧上慚愧,立刻彎下腰去,恭恭敬敬地行禮。

    作為一員經驗豐富的武將,他知道大軍出發,並非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糧草、輜重、船隻、馬匹,還有沿途官府的配合,沒一件不消耗時間和精力,也虧了徐州、宿州和淮揚等地,當年都按照朱重九的建議,將戰兵和輔兵剝離了,常年集中在軍營裏接受訓練,才隨時都可以拉出去作戰,否則,甭說第三天下午出發,半個月內能動身,都得算反應及時。

    “你也不用謝我們。”逯魯曾笑了笑,繼續吩咐,“剛才我們的話,你也都聽見了,回去後,記得立刻提醒你家趙總管嚴加防備,一旦李思齊真的像我等分析的那樣,早就搭上了脫脫的線,恐怕此番脫脫南下,第一目標就是徐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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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2:12 |只看該作者
第二百九十八章  毒計(中)

    “那是自然,多謝l老人家提醒,末將這就回去給我家主公報信。”李喜喜又給嚇了一激靈,躬身大聲回應。

    隨即,又給朱重九施禮,請求對方能借給自己兩匹快馬,以便回去路上能輪換著騎乘,早地趕到徐州,朱重九見他救人心切,也不攔阻,想了想,低聲說道:“好馬我這邊倒是還有,但你自己的身體能撐得住麼。”

    “多謝大總管掛懷,末將以前在綠林道上混日子時,也經常騎著馬逃命,連續跑上幾天幾夜倒也是常有的事情,隻要沿途無人阻攔,可以直接睡在馬鞍子上,兄弟幾個輪流認路就是。”李喜喜咬了咬牙,強撐著回應。

    來的時候為了節省時間,他就是選擇了騎馬而不是乘船,整整兩天一夜沒怎麼合眼,回去後再趕上兩天一夜,即便是鐵打的身子骨,也非折騰散架不可,但眼下徐州城內,都是平時一口鍋內吃飯的弟兄,他實在不敢讓大夥連半點兒防備都沒有就去麵對脫脫的數十萬大軍,更何況他當年跟傅友德磕頭結拜時,還發過誓,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所以哪怕還剩下最後一口氣,也得把脫脫南下的消息先送回去。

    見李喜喜對趙君用如此忠心,朱重九非常感動,想了想,大聲說道,“我給你九匹好馬,你和你的侍衛,每人三匹,再給你一麵腰牌,凡是我淮揚三地的關卡驛站,你隻管將腰牌亮給他們看,他們見到之後,肯定會盡可能地給你提供幫助。”

    “多謝大總管,日後大總管若有用到末將之處,哪怕前麵是刀山火海,末將亦不敢辭。”李喜喜聞聽,心中大喜,跪下去重重地給朱重九磕頭。

    “起來,你是個好漢子,男兒膝下有黃金。”朱重九再度上前,雙手將李喜喜拉住,然後扭頭朝徐洪三吩咐,“你派二十名騎術最好的弟兄,一路護送他們到淮安,把咱們淮安軍的斥候長腰牌給他一麵,順便派人給胡大海傳訊,讓他立刻做好臨戰準備。”

    “是。”徐洪三大聲答應著,從朱重九手中接過李喜喜的胳膊,攙扶著後者快步向外走去。

    李喜喜踉蹌著跟上,轉眼間,二人的身影就消失在了議事堂之外,朱重九將目光從門口收回來,斟酌了片刻,走到帥案旁,抽出一支令箭,“水師統領朱強。”

    “末將在。”朱強騰地站起身,大步上前聽候調遣。

    “派兩艘最快的船,去黃河上巡邏,發現敵情,馬上返回淮安示警。”朱重九舉起令箭,大聲吩咐。

    “末將遵命。”朱強又上前半步,伸雙手去接令箭。

    朱重九卻沒立刻將令箭交給他,而是想了想,繼續吩咐道:“調集水師所有戰船,從即日起,加強江麵上的巡邏,如果發現對岸有兵馬過來,能擊沉的,就立刻給我擊沉,如果實在阻攔不住,也就不要戀戰,務必第一時間把消息送回揚州。”、

    “這。”朱強愣了愣,心中好生失望,他麾下的水師人數雖然隻有三千出頭,可戰船卻有二十多條,並且每艘船上,都配有四斤、六斤兩類火炮,本以為能在即將爆發的惡戰中露上一手,誰料卻隻撈到了一個打探消息,一個巡視揚子江水麵的差事,怎麼可能不大失所望。

    “你別以為這任務輕鬆。”朱重九猜得到對方怎麼想,笑了笑,板著臉補充,“張士誠和王克柔剛剛在江南立足,未必能纏得住董摶霄,而那姓董的,又處處唯脫脫馬首是瞻,此番脫脫南下,他肯定會全力配合,特別是得知咱們的主力都北上迎戰之後,十有八(九),會把主意打到揚州城這邊。”

    “他要是敢來,末將就讓他來得去不得,。”朱強立刻就有了精神,接過將令,咬牙切齒地回應。

    “能攔,就盡量攔,攔不住,就放他上岸。”朱重九對剛剛換了仿阿拉伯式三角帆船的水師,信心卻不是很足,點點頭,笑著給朱強減壓,“放他上岸之後,你若是能斷了他的糧道,比直接在江麵上跟他拚命還好,去吧,立刻去著手準備,我等你的好消息。”

    “是。”朱強敬了個禮,大步退下。

    “第四軍指揮使吳煕宇。”朱重九立刻舉起第二支令箭,大聲點將。

    “末將在。”吳二十二大步上前,躬身候命。

    “第四軍留守揚州,此外,整個揚州路的防禦,也一並交給你。”

    “末將遵命。”吳二十二毫不猶豫地接過令箭,大聲回應,“如有疏漏,末將願提頭來見。”

    “我不要你的人頭,但在我回來之前,你必須保證揚州城、江灣基地和海門港這三處地方,不落入外敵之手,否則,你就是死一百次,也不不能贖罪。”朱重九想了想,著重強調。

    “末將明白。”吳二十二鄭重點頭,接過令箭,轉身退出門外。

    “第三軍指揮使徐天德。”朱重九目光迅速從眾將臉上掃過,把第三支令箭舉在手中,呼喊自己最放心的一員將領,“你立刻下去準備,攜帶十天的糧草輜重,準備好後,立即出發,為全軍先鋒,前去支援徐州,記住,如無絕對把握,不要輕舉妄動。”

    “都督放心,末將絕不敢辜負您的信任。”徐達快步上前,接過命令,然後與第三軍副指揮使王大胖,長史李子魚等人一道,小跑著出門做出征準備。

    “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雲,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你們兩個也立刻帶人下去準備,待糧草輜重都裝船後,立刻與我一道去支援徐州。”朱重九拿起第四支令箭,繼續調兵遣將。

    劉子雲、吳良謀兩人也接了令箭,帶領各自麾下的將領快速退出,議事堂內,立刻就空了一半兒,朱重九又斟酌了片刻,陸續拔出第五,第六,第七支令箭,交給揚州知府羅本、工局主事黃老歪,學局主事祿鯤和學政施耐庵,讓四人互相配合,在大軍出發之後,繼續進行揚州城的重建,新作坊的開發,以及本年度科考籌備等工作,盡量不要讓內政運轉受到戰事的困擾,然後,又抓起第八支令箭,直接遞到了距離自己最近的蘇先生手裏,“蘇長史,還是老樣子,我出征之後,整個淮揚的軍政諸事,就全交給你。”

    “微臣,微臣縱使粉身碎骨,也絕不敢辜負主公信任。”蘇先生站起身,紅著眼睛接令,他的能力有限,已經越來越不適應長史的位置,曾經幾度提出辭職,請朱重九另找賢能接任,然而朱重九卻始終沒有答應,將淮陽係第二號位置,始終留給他,讓他的權力始終隨著大總管府的發展而水漲船高。

    朱重九對他笑了笑,語重心長地吩咐,“你威望高,資曆也重,替我留守最為合適,如果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地方,多跟羅本他們幾個商量,須知一個人本事再大,也難免有疏漏之處,而集眾人之力,卻可以把事情做得更為穩妥。”

    蘇先生知道自家主公是提醒自己不要犯攬權的毛病,趕緊點頭答應,“微臣記下了,都督放心,微臣自己知道自己什麼斤兩。”

    “我一直對你放心。”朱重九點點頭,笑著鼓勵,然後又陸續叫過工程院主事焦玉、商局主事於常林以及一些文職幕僚,交代了一下最近需要關注的重點,然後又將目光轉向去年剛投奔過來的原廬州知府張鬆,“內衛處的組建工作,你還得抓緊,最近一段時間,重點放在進出淮揚三地的商販頭上,我估計朝廷那邊一旦戰場上打不贏,就又會試圖從咱們內部下手。”

    “是。”張鬆接過令箭,躬身領命,他這個人性子陰柔,又久在官場打滾,最適合用來幹一些“髒活”,而朱重九在去年接受了他的投奔之後,也立刻想到了一個合適的位置,那就是秘密成立的大總管府內衛處,專門用來對付混入淮揚地區的各方間諜,以及調查官員們的廉潔問題。

    “常副幫主那邊,再送一筆錢過去。”揮手讓張鬆離開,朱重九又對參軍陳基吩咐,“等打完了這一仗,你就負責組情報處,專門負責對外刺探敵情,向回傳遞消息,像今天這樣,敵軍都打到黃河邊上了,咱們卻一點兒動靜都不知道情況,盡量不要讓他再發生第二次。”

    “臣,遵命。”陳基大喜,接過令箭,長揖及地,他和葉德新,羅本三人依靠上次科舉成績,同日進入大總管幕府,而如今羅本和葉德新都出任地方大員了,隻有他還在繼續於參軍位置上曆練,要說不著急那是打腫臉充胖子,如今終於有了可以獨當一麵機會,豈能不牢牢抓在手裏,爭取早日脫穎而出。

    看看議事堂裏已經沒剩下幾個人了,朱重九想了想,就準備吩咐大夥回去休息,誰料坐在陳基身後的章溢卻偷偷向宋克使了個眼色,站起身,大聲說道,“主公,臣有一些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

    “說吧,咱們這裏,議事的時候,可以隨心所欲地說話,但決策一出,無論支持還是反對,都必須全力去執行。”朱重九將頭回過來,笑著鼓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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