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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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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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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9:1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一章 男兒(上)

    沒想到才幾天的功夫,傅友德就瘦成了一個癆病鬼,朱重九趕緊加快腳步,雙手托住此人的胳膊,「傅將軍,你這是什麼話,去年咱們兄弟倆並肩作戰時,你可從沒跟我如此客氣過。」

    「當時末將年少輕狂,不知道天高地厚,虧得朱總管胸襟大度,懶得跟末將計較。」傅友德低著頭,有氣無力地補充。

    「胡說,胡說,我跟你計較什麼,我有什麼資格跟你計較。」朱重九聞聽,立刻大笑著搖頭,「才幾天不見,傅將軍居然跟朱某生分了這麼多,別客氣了,走,剛剛有人給我送過一些好茶來,咱們兄弟進去喝上幾杯。」

    他對傅友德,是由衷地欣賞,欣賞此人精湛絕倫的武藝,欣賞此人光明磊落的性子和風流倜儻的做派,所以覺對方心情抑鬱,本能地就想坐在一起開導幾句,然而傅友德卻沒勇氣高攀,慘笑著搖搖頭,用極低的聲音說道,「蒙大總管賜茶,傅某按理說不該推辭,但傅某的雙親還在城門口等著,久了恐怕會心焦,所以就不叨擾了,還請大人見諒。」

    「雙親,叨擾。」朱重九雙目圓睜,廢了好大力氣,才適應了傅友德的說話風格,「你是說你要走,你要到哪裡去。」

    「敗軍之將,無顏再屍位素餐,所以,所以草民特地向趙總管請了辭,準備回家務農去了。」傅友德拱了拱手,灰白的面孔上露出幾分慘笑,「臨行之前,特地來向大總管告別,順便祝大總管武運昌盛,早日直搗黃龍。」

    「回家,你怎麼能這樣就走了,胡鬧,朱某不准你走。」朱重九驚詫地大叫,旋即想起來,傅友德是趙君用的部將,自己對其沒有任何管轄權,「趙,趙總管答應了麼,他怎麼可能答應。」

    「趙總管身邊人才濟濟,不差傅某一個。」傅友德笑著點頭,雙目當中,隱隱泛起幾點淚光,「草民沒見到他,他派人出來,賞了草民二十兩黃金,足夠草民回家買上一塊好地,了此餘生了。」

    「胡鬧,胡鬧,趙君用簡直是一頭豬。」朱重九聽得氣往上撞,罵人的話脫口而出,「他怎麼能就這樣讓你離開,當日的事情,又怪不得你,誰他娘的都被淹暈過去了,還有本事拒絕敵軍來撈,。」

    「大總管慎言。」傅友德聞聽,立刻板起臉來抗議,「趙總管畢竟是草民的舊主,草民喪師辱國,他未殺了草民以振士氣,還賜草民以生計,草民不敢聽別人當面侮辱於他。」

    「放狗屁。」朱重九氣得火冒三丈,不顧形象地破口大罵,「他自己做下了這沒腦子的蠢事,還不讓人說了,他就是一頭豬,老子當年殺過的豬裡頭,都找不到比他還蠢的。」

    罵過之後,又迅伸出一隻手,牢牢抓住傅友德的胳膊,「你不要走,趙君用那邊沒你的位置,朱某人這裡有,朱某人正愁分身乏術,根本沒空管第一軍,你留下,我把第一軍指揮使的位置騰給你。」

    「多謝,多謝大總管厚愛。」傅友德頓時眼圈紅,搖了搖頭,用力將手臂掙脫朱重九的掌控,「傅某乃敗軍之將,實在無顏竊據高位。」

    自從被換回來之後,他無論走到哪裡,都受盡了人們的白眼,非但昔日那些仰望著他的同僚,都避之如蛇蠍,就連他捨命為之斷後的趙君用,也覺得麾下部將給自己丟了人,只是在回來的第一天虛偽地說了幾句客套話,從此就徹底避而不見。

    所以這些日子裡,傅友德每天都是在油鍋中煎熬,恨不得找到人多的地方,大叫幾聲,然後拔出刀來,自殺明志,卻沒料到,在朱重九這裡,自己依舊還能得到禮遇,依舊被當作朋友。

    「胡說,以你傅友德本事,一方諸侯也做得,怎麼算是竊居高位,,朱某,朱某這邊,就是暫時沒有力量了,否則,甚至可以單獨組一支軍隊給你。」朱重九的話繼續傳來,讓傅友德心如刀割。

    前者對自己的欣賞,傅友德清清楚楚,所以他才在臨離開紅巾軍之前,冒著被奚落一番的風險,趕過來道一聲別,但是,此時此刻,越是被當作個人看,傅友德心裡就越感到自卑,就越覺得沒理由,以有罪之身,玷污了淮安軍的戰旗。

    想到這兒,他紅著眼睛,鄭重給朱重九施禮,「大總管過獎了,傅某真的當不起大總管如此厚愛,家中,家中雙親一直擔心刀箭無眼,傅某此番回鄉務農,剛好可以盡孝膝下,大總管,草民對不住您了,知遇之恩,請容傅某來生再報。」

    說罷,抬起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兩把,轉身邊逃。

    「站住。」朱重九大急,追上前去,再度扯住傅友德的一隻胳膊,「你給我站住,你往哪裡去,傅友德,你真的甘心回家去種地麼,朱某心裡,可是一直記得你去年冬天,單騎奪城的模樣。」

    對一個英雄來說,最痛苦的,恐怕就是在其落魄時候,讓他看到自己曾經的輝煌,眼下的傅友德便是如此,聞聽「單騎奪城」四個字,頓時覺得心如刀割,兩行熱淚,如斷線的珠子般滾滾而落。

    「如果打一次敗仗就該回家種地,那關雲長早就成了土財主,徐世績也該是一個鄉巴佬,根本沒資格名標凌煙閣,千載之後,誰人還會記得他們的名字。」雙手拉住傅友德,朱重九用力將此人往自己的中軍帳裡頭拖,「傅友德,你如果不想這輩子都抬不起頭來,就別給我推三阻四,你缺兵,老子給你招,你要炮,老子給你造,在誰身上栽的跟頭,你給我在誰身上找回來,老子就不信了,你堂堂傅友德,連這麼一個小坎兒都過不了,老子不信,不信,告訴你,只要老子在,你就甭想活著離開,老子看上你了,老子知道你早晚會有一天,讓那些看不起的人,全都後悔得把眼珠子摳出來。」

    「大總管。」傅有德被拉得踉蹌了幾步,軟軟地跪在了地上,放聲嚎啕,「大總管,傅某,傅某,嗚嗚」

    「別說廢話了,如果拿朱某當個朋友,就給我站起來,自己走進去。」朱重九彎下腰,用肩膀硬生生將傅友德扛起來,搖搖晃晃地繼續往自家中軍帳裡頭扛,「你傅友德是注定要名留青史的人物,怎麼可能就此躺下,走,走,進去,跟我進去,別人那沒你的地方,朱某這裡有,不信你去問,朱某剛才還跟人說呢,準備勞煩你給朱某當個侍衛,陪著朱某去赴脫脫的鴻門宴,既然你自己來了,正省得朱某去趙君用那邊找你。」

    「大總管。」傅友德又悲憤地叫了一聲,掙紮著站直了腰桿,中軍帳已經進來了,再說什麼玷污的話,就是矯情,別人以國士待我,我必然以國士報之,「大總管請放下傅某,傅某這條命,從今往後賣給你便是,哪怕是刀山火海,傅某都追隨左右,永不他顧。」

    「請你做侍衛,是防備脫脫動什麼歪心思。」見傅友德終於重新開始振作,朱重九放下他的胳膊,喘息著解釋,雙方武力值相差太大,剛才這幾下,幾乎用光了他全身力氣,「這幾天你先跟在我身邊熟悉一下情況,此番鴻門宴之後,就去第一軍出任指揮使,這是朱某起家的老底子,你帶著他們,一定會把舊賬全討回來。」

    「末將寸功未立,不敢竊居此位。」傅友德擦了擦眼睛,繼續輕輕搖頭,痛哭過一場之後,他的精神看起來比先前好了許多,憔悴的眼睛裡,也重新湧現了幾絲生氣,「如果主公恩准,末將寧願先做一名親衛百夫長,反正以淮安軍現在的勢頭,今後末將不愁沒功勞可立。」

    「嗯。」朱重九微微一愣,然後立刻明白,傅友德是不想破壞了淮安軍的舊有規矩和陞遷秩序,笑了笑,欣賞地點頭,「也好,那你先給你一個親兵連帶,等打敗了脫脫之後,職位在另行安排。」

    「多謝主公成全。」傅友德感激地拱手,然後,又嘆了口氣,低聲提醒,「末將原本是趙總管的屬下,雖然已經被棄之不用,但」

    「無妨。」朱重九笑了笑,擺手打斷,「趙總管那邊,等會兒我親自去跟他說,剛好他前些日子要求跟朱某賒購五十門火炮,朱某白送他就是。」

    「主公。」傅友德又低低叫了一聲,心潮澎湃。

    眼下各路紅巾跟元兵惡戰不休,武器輜重供應極為緊張,就連淮安軍自身,很多從大食人手裡新買回來的戰艦都沒能裝備上足夠的火炮,然而為了他區區一介敗軍之將,朱總管竟然毫不猶豫地拿出五十門炮去跟趙君用交換,這份知遇之恩,傅某人這輩子恐怕結草啣環,都報答不完。

    猜到傅友德在想什麼,朱重九笑了笑,低聲安慰,「再好的兵器,都是給人用的,都不如人值錢,你放心,朱某向來不做賠本兒買賣,用五十門炮換你,細算下來,朱某其實賺了一個大便宜,你看著,趙君用他將來肯定會後悔,朱某確信,他早晚會後悔得將腸子都吐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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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9: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二章 男兒(中)

    朱重九是受了後世思維的影響.從內心深處裡認為人才的價值遠遠高於武器.但這番話聽在此刻的傅友德耳朵裡.卻是不折不扣的國士之禮了.當即.後者又感動得兩眼發熱.咬了咬牙.哽嚥著說道:「蒙主公如此器重.末將縱使.縱使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他日若能領軍出征.末將定然.定然讓這五十門炮.每一門都十倍於它的價值.」

    「你不用著急.只要頂住了脫脫這一輪狂攻.三年之內.朱某定然會打過黃河去.為父老鄉親們討還這筆血債.屆時.有你單獨領兵的機會!」朱重九笑了笑.豪氣萬丈頭.

    不是他盲目樂觀.據他通過各種渠道得來的消息.蒙元朝廷此番南征.可謂集中了傾國之力.只要淮安軍能夠成功擊敗脫脫的三十萬大軍.接下來一兩年內.蒙元朝廷肯定無法再發動另外一場同等規模的戰役.而有上一兩年緩衝時間.長江講武堂就能將各級軍官輪訓個遍. 淮揚百工技校和淮揚府學的第一批新生就能畢業.淮揚的新作坊就會沿著運河遍地開花.新的生產方式和作戰方式都將從幼苗長成大樹.將還奉行著四等奴隸制度蒙元.遠遠地甩在時代後邊.

    「願領一部先登.為主公開路搭橋.」傅友德聽得心神激盪.拱了下手.大聲說道.

    「好.咱們擊掌為誓.」朱重九將手伸出來.向傅友德發出邀請.

    「擊掌為誓.」傅友德紅著眼睛伸出右手.與朱重九的手掌對擊了三下.豪情萬丈.

    擊過之後.他又迅速將目光落回眼前現實.猶豫了一下.用極低的聲音進諫.「主公.主公這幾天沒去見過李平章吧.如果能抽出功夫來.末將勸主公勤去淮安醫館那邊幾趟.某些人.可正眼巴巴地等著接李平章的印信呢.」

    芝麻李在兩個多月前因為箭傷沒得到及時醫治.膿毒入血.雖然被朱重九從芒碭山區接回來後立即就送進了淮安醫館.但以這個時代的醫療水平.能否好轉也完全要看老天爺開不開恩了.所以最近這兩個多月.朱重九幾乎是一抽出時間.就會往醫館裡頭跑.將自己所知道的各種抗菌辦法.只要力所能及.都委託醫館裡的漢家和大食郎中們用了個遍.然而.情況依舊不是非常樂觀.(注1)

    更令人鬱悶的是.眼下淮安城中.不止蒙元朝廷的細作盼望著芝麻李早點死掉.某些作戰外行.但擅長權謀的傢伙.幾乎住在了醫館裡頭.只待芝麻李指定繼承人.就毫不客氣地繼承包括淮揚、宿州、.蒙城、濠州等地在內的.整個東路紅巾.

    朱重九雖然討厭窩裡鬥.但事關淮安軍的未來發展.他也無法做太多讓步.因此.聽了傅友德的提醒.他的眼神頓時就是一黯.心中的興奮轉眼被沖了個乾乾淨淨.「最近戰事比較緊.差不多兩到三天才顧得上去醫館一次.李平章的情況還好吧.色目醫生那邊.不是說有他有很大希望挺過這一關麼.」

    「末將不通醫術.但是.恐怕不太容易.唉.」傅有德輕輕嘆了口氣.低聲回應.「關鍵還是要看李平章自己.他的心態與末將先前有些類似.對於是否痊癒.已經不怎麼在乎.」

    兩個多月前.包括宿州軍在內的十餘萬紅巾精銳.盡數被黃河水吞沒.這場慘敗.從身體和精神兩方面.徹底擊垮了芝麻李.作為一個心氣極高的義軍領袖.他甚至認為.是自己無能.才導致這麼多弟兄葬身魚腹.而唯一的贖罪辦法.就是把自己的一條命也捐出去.陪著弟兄們共赴黃泉.

    對於芝麻李的自暴自棄心態.朱重九在很早之前就已經有所察覺.只是一時半會兒根本拿不出什麼太好的辦法來開導.此外.蒙元三十萬大軍在河對岸虎視眈眈.也容不得他把精力全都放在芝麻李一個人身上.所以一來二去.雙方之間的關係在外人眼裡就日漸疏遠.東路紅巾的繼承權問題.也日漸成為了懸念.

    今天聽完了傅友德話.朱重九少不得又幽幽地嘆了幾口氣.然後低聲說道.「那我現在就去醫館探望一下他吧.正好.你也趁著這會兒.去把二老接到我淮安大總管府的旁邊的宅院來.那邊前一段時間騰出了好幾處院子.我叫洪三給你騰出一座.你回來後.直接找他就行.」

    「謝大總管.」傅友德又是一喜.感激的拱手.

    「去吧.別讓二老等著急了.」朱重九笑著揮揮手.示意傅友德可以自己去忙活.然後又叫過徐洪三.命令對方幫助傅友德安置家眷.隨即.便收拾了一下行裝.讓親兵買了些時鮮瓜果.大步流星朝醫館趕去.

    芝麻李今天看起來神色還不錯.正斜躺在病榻上.讓大光明使唐子豪用龜甲為自己占卜.聽到了朱重九的問候聲.立刻抬起頭來.非常高興地說道.「朱兄弟.你怎麼又跑我這裡來了.不是跟你說過麼.戰事要緊.別在我這將死之人身上浪費功夫.」

    「大總管這是哪裡話來.」對於眼前這位始終盡最大努力支持和包容著自己紅巾領袖.朱重九心中一直懷著幾分敬意.搖了搖頭.笑著回應.「末將再忙.也不至於沒功夫來探望您老.只是不能每天都守在這裡陪伴伺候罷了.」

    「你可別來.」芝麻李大笑著揮手.「你要是天天都在病榻邊伺候我.李某身後肯定又得留下一片罵聲.該死不死.卻耽誤了我紅巾的反元大事.」

    「大總管說笑了.」朱重九沒聽出對方話裡的語病.又笑著搖了搖頭.走到床榻旁.信手替芝麻李整了整墊在背後的枕頭.「您老感覺好一些了麼.該及時用藥.就不要拖拉.別讓郎中為難.也別信那些裝神弄鬼的東西.」

    「我知道.我這不是閒著無聊麼.自己給自己找些樂子玩.」芝麻李被抓了個現行.訕笑著補充.隨即.又將目光轉向滿臉尷尬的唐子豪.輕輕揮手.「你先出去吧.我有些話.想跟朱兄弟私下裡頭說.」

    「是.」唐子豪不滿意地瞪了朱重九一眼.收起龜甲.倒退著離開.

    「看不慣他裝神弄鬼.是不是..」沒等他的腳步聲在門外消失.芝麻李就又笑了笑.看著朱重九的眼睛追問.

    在朱重九看來.有病不求醫.卻去求一個神棍.絕對不是什麼理智之舉.因此他也不對芝麻李隱瞞自己的想法.「您老也知道.我不推崇這個.眼下咱們揚州工坊裡.已經能造一種叫做放大鏡的東西.用不了太長時間.就能把導致各種疾病的罪魁禍首找出來.」

    「我知道.佛觀一缽水.八萬四千蟲麼.」芝麻李又笑了笑.順著朱重九的話頭說道.

    「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沒想到芝麻李的領悟能力這麼強.朱重九愣了愣.笑著點頭.「眼下咱們造的放大鏡.倍數不夠.我也沒太多功夫去跟工匠們一起鼓搗.否則.造幾架顯微鏡出來.便可以說清楚很多疾病的成因.反正.用酒精擦拭傷口有用.病人自己體質和心態也決定了痊癒的快慢.至於算卦燒香.求神拜佛.無異於緣木求魚.」

    「我知道.我知道.」芝麻李像個做錯了事情的孩子般.躲閃著朱重九的目光.「不用你的那個什麼顯微鏡.我心裡也都清楚得很.求神拜佛.還不如求己.不過.....」

    輕輕嘆了口氣.他又非常認真的補充.「這明教.也並非一無是處.雖然在你看來是裝神弄鬼.然而它畢竟喚起了這麼多人.讓他們提起刀來跟咱哥幾個一道造反.而不是繼續如牲畜那樣任韃子宰割.」

    「這.....」朱重九從沒站在此種角度看待過明教的作用.一時間.竟找不出任何語言來反駁.

    看著他愣愣的模樣.芝麻李笑了笑.滿臉得意.「滿城都是火.官府到處躲;城裡無一人.紅軍府上坐.我老李這輩子最長臉的事情.就是終於又造了一次反.殺了無數狗官.搶了無數大戶.只可惜.......」

    想到被黃河水吞沒的十餘萬弟兄.他的臉上的笑容迅速逝去.「只可惜俺老李疏忽大意.竟然事業剛剛開了個頭.就著了韃子的道.」

    「勝敗乃兵家常事.大總管不必過於自責.誰也沒想到.韃子會如此喪盡天良.」聽芝麻李情緒急速轉低.朱重九趕緊出言安慰.

    「可弟兄們的性命.卻只有一次.」芝麻李看了他一眼.慘笑著搖頭.「這兩天一閉上眼睛.就夢見弟兄們來找我.讓我帶著他們一起.去造閻王老子的反.八十一.我的時間不多了.其實.你今天不來.我也會派人去喊你.我.我快撐不下去了.今後.咱們東路紅巾軍能不能修成正果.就看你的了.」

    「啊...」朱重九沒想到芝麻李居然忽然起了傳位的念頭.嚇得立刻站了起來.拱著手拒絕.「大總管且慢.我剛剛問過郎中.您的身子骨一點兒問題都沒有.況且趙總管、彭總管和毛總管.他們三個的資格和功勞都在我之上.大總管切莫托錯了人.」

    「你小子啊.」芝麻李看了他一眼.疲憊地搖頭.「從咱們哥倆第一次見面時起.就不肯說一句實在話.我如果傳位給趙君用.你能服他麼.還是彭大、毛貴他們幾個.有本事降服你麾下這群驕兵悍將.我老李已經害死了那麼多弟兄.不能再害了.再害.就是下到十八層地獄裡頭.也贖不過來了.」

    注1:膿毒入血.即敗血症.由外傷感染而引發.著名醫生諾爾曼白求恩.就是死於此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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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19:43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三章 男兒(下)

    一番話,說得朱重九面紅耳赤,氣喘如牛,卻半個字也接不上來。

    憑心而論,即便芝麻李真的將位置傳給趙君用,他也不會將淮揚系的基業和淮安軍的指揮權,轉交到後者手中。頂多是大大方方跟趙某人說一聲恭喜,然後禮送處境,從此老死不相往來罷了。

    現在的他,可不是當初那個沒什麼個人追求,一心想著去抱朱元璋大腿的朱八十一。論地盤,他的「領土」已經不比劉福通小多少;論實力,淮安軍的全部兵馬加起來雖然只有十四萬掛零,其中卻有一半兒是完全脫產訓練的戰兵。武器、鎧甲和專業程度,都遠非其他紅巾諸侯能比;論威望,朱佛子之名,早就不在劉元帥、徐皇帝和彭和尚三人之下,憑什麼要求他把自己血戰所得拱手讓給一個外人?

    況且即便他自己想交,這世界上,有人能吃得下麼?芝麻李說得沒錯,無論是彭大、毛貴,還是趙君用,都降服不了淮安軍的眾將。弄不好,一場內訌就要瞬間爆發。讓芝麻李到了九泉之下,也無法安生。

    「你放心,俺老李雖然讀書少,卻不糊塗!」見朱重九窘迫得恨不得奪門而出,芝麻李又笑了笑,滿臉得意地宣告。「這些日子,趙君用幾乎每天都圍著我轉,彭大也是早一趟,晚一趟,噓寒問暖。我知道他們倆想要什麼?但是我絕對不會給他們。」

    「大總管,大總管您想多了。只要您好起來,其實一切問題都會煙消雲散!」朱重九聽得愈發尷尬,低下頭,結結巴巴地回應。

    如果不是對芝麻李的性子非常瞭解的話,他甚至都會懷疑,此時此刻,病房周圍埋伏著一大群刀斧手。就等著有人一聲令下,便衝出來,將自己亂刃分屍。

    然而,芝麻李不是那種人,以眼下淮揚大總管府所轄各部門的精細分工,也絕不會允許在自己的地盤上,有如此荒唐的事情發生。所以,除了希望芝麻李盡快好起來,將矛盾無限期拖後之外,朱重九真的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東路紅巾軍的繼承權問題。

    「俺老李這樣說,不只是因為你實力比趙君用和彭大他們幾個強!」芝麻李顯然恨不能一下子把能說的話都說完,閉上眼睛喘息了片刻,又繼續補充,「而是這樣做,對咱們從徐州一道起家的眾兄弟們最好。把我的位置交給你,今後趙君用也好,彭大也罷,即便有什麼過錯,你也不至於要了他們的命。而如果讓趙君用坐了這個位置,以他的心胸,恐怕你、彭大和毛貴三個,要麼被他殺掉,要麼把他殺掉,根本沒有第三種結果!」

    天氣已經不算很熱,卻有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已經湧滿了朱重九的額頭。他以前從來沒料到,看上去粗豪無比的芝麻李,居然有如此細膩的洞察力。更是從沒有料到,後者的胸襟氣度,居然恢弘如斯。

    這讓他感覺到自己非常渺小,渺小得幾乎需要揚起脖子,才能看清楚半躺在床上的那個高大身軀。魁梧、偉岸,即便被病痛折磨了這麼久,依舊像是一頭剛剛睡醒的老虎。只要深吸一口氣,就能重新站起來,雄視高崗。

    「大總管放心!」不知道是被對方的人格魅力所感染,還是出於一時衝動。朱重九也深吸了一口氣,鄭重承諾,「不管您將來將位置交給誰,也不管您將來是否還帶著大夥一起幹,朱某有生之年,絕不會將刀子對準咱們自己這群兄弟。朱某可以當著您老的面兒,對天立誓!」

    「不用!我相信你!」芝麻李迅速睜開眼睛,目光明澈如水,「我一直相信你。也一直相信,你會比俺老李做得更好。你幫我個忙,把床底下那個箱子拖出來!那個木頭箱子,上面掛著一把銅鎖的。」

    「是!」朱重九低低答應了一聲,躬身從床底拖出一個小小的樟木箱。

    「幫我打開,鑰匙在我枕頭底下!」芝麻李疲倦地笑了笑,繼續吩咐。

    朱重九遵照他的命令,從枕頭底下取出鑰匙,打開木箱。一套用紅色絲綢包裹著的印信,立刻呈現於二人眼前。

    「這是我的紅巾軍河南江北平章大印,還有一枚宿州大總管的,一枚天下兵馬副元帥的,從今之後,都歸你了!」芝麻李笑著指了指箱子,大聲說道。

    「這....,大總管,大總管切莫如此。您,您肯定會好起來。我,我真的問過郎中。.」朱重九愣了愣,趕緊出言推辭。

    「撒謊,我自己身體,我自己清楚!別婆婆媽媽的,老李拿你當兄弟,你別讓老李死不瞑目。」芝麻李豎起眼睛斥責了一句,隨即又急切地補充,「我知道你不需要這些,即便沒有這些廢銅爛鐵,別人也休息染指你的淮安軍。但有這麼幾件,我走了之後,你至少能省掉許多麻煩不是?畢竟還沒有將脫脫打跑,你哪有功夫在這些雜七雜八的事情上分神?!」

    「大總管!我,我.....」朱重九低低的叫了一聲,有股暖流在心頭和眼底不停地轉動。兩年來的包容與扶持,兩年來的肝膽相照,就像電影膠片一樣,迅速閃過他的腦海。他不知道自己走了什麼好運,這輩子居然能遇到到芝麻李這樣的頂頭上司。以大海一般廣闊的胸襟,包容了他的種種冒犯、胡鬧,特立獨行,甚至對他所做的一些明顯欺騙行為,也都採取了睜一隻眼睛閉一隻眼睛的態度,從沒認真追究過背後真相。

    「別說廢話,趕緊把這些收起來。咱們兄弟之間,沒工夫說廢話!」芝麻李用力揮了下手,不給朱重九任何客氣機會。「這是老李能最後為你做的事情,你別讓老李死都不得安心!」

    「大總管...,李大哥!」朱重九即便是鐵石心腸,也徹底碎成了齏粉。雙手捧著裝印信的箱子,跪在芝麻李的床頭,淚如雨下。

    男兒膝下有黃金。然而,這是他的大總管,他的大哥。親自把他拉入紅巾軍,親自把他推上一軍主帥的位置,最後又親手把整個徐淮紅巾交給他的人。

    如果不是芝麻李當初故意裝糊塗,他朱八十一兩年前就被亂刀砍死了;如果不是芝麻李故意視而不見,他「發明」的那些新訓練方式和新戰術,根本不可能在徐州左軍順利推行。如果不是芝麻李故意放任縱容,什麼淮安軍也好,淮揚系也罷,也早就煙消雲散。

    「好兄弟,你很好,一直都很好!」芝麻李的心情也很激動。抬起枯幹的手掌,輕輕搭上朱重九的肩膀,「你是個注定有大作為的人,把東路紅巾交給你,老哥我即便現在就死掉,也無牽無掛了。你將來,將來如果得了天下的話,千萬要記得,咱們這些人是為了什麼而造反。千萬記得,咱們紅巾,咱們紅巾,並不是為了裝神弄鬼而裝神弄鬼!」

    「大哥放心,兄弟我一定會牢牢記得!」感覺到芝麻李手掌上的溫度在漸漸消退,朱重九強忍住心中悲痛,用力點頭。

    「你一定會記得,你是重九,不是重八,你一定會記得!」芝麻李的眼睛,突然又像彗星般亮起來,亮得令人幾乎無法直視。他在燃燒自己的生命,燃燒得義無反顧。

    朱重九立刻猜測到,芝麻李此刻話裡有話。瞪圓了眼睛,認認真真地點頭,「我是重九,不是重八。朱重八在和州,老哥到底您想說什麼啊?我聽著呢!」

    「你是重九,不是重八!」芝麻李的眼神越來越亮,越來越亮,帶著毫不掩飾的欣慰,「老哥我差不多兩年前就知道,你是重九,不是重八。所以從那時起,老哥我就故意給你機會,讓你放手為之。老哥我想看一看,你到底能做到什麼地步。你很好,一點兒也沒讓老哥我失望!」

    「李大哥.....?!」朱重九聽得滿頭霧水,遲疑著回應。

    「你是重九,不是重八!」芝麻李再度大聲強調,唯恐別人忘記,然後就是一陣拉風箱般的喘息。

    朱重九試圖將他攙扶起來,敲打脊背順氣,卻被他用一隻胳膊奮力推開,「你會造火藥,會造大炮,會練兵。你是朱重九,不是朱重八,也不是朱八十一。兄弟,你能告訴我,你到底是從哪裡來的麼?」

    「啊!」如同被閃電劈中了一般,朱重九身體瞬間僵直,頭暈目眩。這是他最大的秘密,連枕邊人都沒敢告訴。芝麻李,芝麻李怎麼會知道?他,他怎麼會突然提起這事來?他,他到底想做什麼?

    「好兄弟,不要怕!」正驚詫得魂不守舍間,芝麻李卻又頑皮的笑了笑,以極低的聲音補充,「咱們是真正的兄弟。老哥我一個做小買賣的,忽然就學會了一身武藝,忽然就膽子大得敢聚眾造反,忽然就學會了領兵打仗,你難道就從沒覺得奇怪麼?」

    「您,您是.....?」一道接一道閃電從晴空中劈落,將朱重九砸得坐在了地上,兩眼發直。

    他從沒仔細想過芝麻李為什麼如此本領高強,也從沒仔細想過芝麻李為什麼對自己如此包容,更沒仔細想過芝麻李為什麼明知道自己那個彌勒教大智堂堂主身份假得不能再假,卻始終不肯戳破。現在,一切全都有了答案。

    芝麻李也是個穿越者,跟自己一樣的穿越者。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是自己真正意義上的兄弟!

    「老哥我上輩子,也姓李。家鄉鬧了災荒,大夥都開始吃樹葉和觀音土了,可皇上還要照常徵稅,周圍的父老鄉親,根本交不出來,想要去逃荒,官府卻不准,勒令大夥在家中等著餓死!」彷彿為了讓朱重九安心,芝麻李喘息了片刻,閉上眼睛,緩緩說起了自己上輩子的事情。「老哥我當時是個驛卒,本以為自己能夠逃過此劫。誰想到皇上忽然開了翹,要精兵簡政,讓老哥我捲鋪蓋回家了。老哥我走投無路,只好就造了反!」

    「您,您是李,李闖王!」朱重九的眼前,猛地躍出一個高大的身影。指著病榻上的芝麻李,驚呼出聲。

    「想不到,你居然知道老夫上輩子的名字!」芝麻李微微一愣,青灰色的面孔上,頓時露出幾分得意,「老夫上輩子功虧一簣,所以死不瞑目,所以這輩子繼續造反。嘿嘿,嘿嘿,如果下輩子托生為人,再遇到官府不講良心,老子說不定還會造反。老子,老子就是個天生的反賊,世世代代,都絕不逆來順受!」

    「您老人家的名字,晚輩可是如雷貫耳!」朱重九被芝麻李身上的霸氣所感染,重新站起來,輕輕拉住對方的手。「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剿兵安民,均田免糧.....」

    在後世朱大鵬哪個時代,李自成的形象分為天上地下兩種。前一種說他是個心懷百姓的義軍領袖,紀律嚴明,理想高遠,雖然失敗了依舊值得尊敬。後一種,則認為他是個殺人放火的惡賊,一手斷送了大明帝國,導致華夏沉淪於黑暗之中兩百六十餘年的罪魁禍首。

    朱重九歷史學得差,分辨不清楚哪一種形象才是真實的李自成。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在這一世,芝麻李是他的同類,他當之無愧的大哥。他必須讓自己的哥哥走得安安心心。

    「你也別光說我的好!」猜到了朱重九的想法,芝麻李輕輕搖頭。他的生命力已經消耗殆盡,眼神一點點黯淡了下去。刀削斧鑿般的面孔上,卻依舊帶著幾分驕傲,「老子逼死了朱重八的子孫,那個大明朝的糊塗蛋皇帝。老子每攻破一城,都把當地官員和士紳的家產抄沒乾淨,一粒米都不給他留。所以在他們眼裡,老子肯定是個十惡不赦的壞蛋。如果史書還是由他們來寫的話,說不定,連勾引滿清入關的罪行,最後都得硬安在老子頭上!」

    「隨他們說去,您不在乎!」朱重九無法反駁芝麻李的話,只能牢牢握住對方乾枯的手臂。在他所知道的歷史當中,的確有那麼一批人,矢志不渝地朝起義者身上潑髒水。不光是李自成,歷史上任何起義者,在這些人的筆下都十惡不赦。包括後來建立了大明朝的朱元璋,在這些人眼裡,都是千古暴君,狡詐小人,遠不如拿漢人當四等奴隸的大元君臣形象光明。

    「的確,我不在乎!」聽了朱重九的話,芝麻李的眼睛中卻又跳起幾點微弱光芒,「即便他們說是老子逼著吳三桂將山海關獻給了韃子,老子也不在乎。他們不讓老子吃飯,不讓老子逃荒,逼著老子呆在家中,安安生生地等著餓死,哼都不准哼上一聲。嘿,天底下哪有這種便宜事情?老子就是要造反,就是要操他娘。老子兩輩子最得意的事情,就是舉起手指頭來,操了兩朝皇上的老娘!」

    說著話,他又大口大口的喘氣。幾股暗紅色的血珠,順著耳朵和鼻孔淅淅瀝瀝往外淌。朱重九嚇得魂飛天外,趕緊跳到門口,大聲招呼醫生。然而,等到郎中和一直恭候在外的趙君用等人衝進來時,芝麻李已經油盡燈枯。

    「老趙,老彭,癩子,還有其他兄弟......」拼著最後的力氣,芝麻李抬手抹去鼻孔裡的鮮血,用猩紅的手指指著朱重九,低聲命令,「從今天起,八十一就是你們的主公。我把東路紅巾交給了他,你們過去,給他磕個頭。從此之後,必須遵從他的號令。如有違抗,死了活該!」

    「大哥——!」趙君用等人齊聲驚呼,誰也無法接受,芝麻李居然在彌留之際,把位置傳給了他們當中資歷最淺,年齡最輕的人。

    「跪下,磕頭,如果你們還當我是大哥的話。就按照我說的做!否則,我死不瞑目!」芝麻李看都不肯再看眾人一眼,繼續喘息著命令。

    趙君用、彭大、潘癩子、唐子豪等人無奈,只好屈膝跪倒,向朱重九行君臣大禮。芝麻李強撐著自己看完整個過程,一眼不眨。待眾人都被朱重九攙扶起來之後,才緩緩倒在了床上,氣若游絲。

    「大哥....」趙君用以膝蓋為腳,向前爬了幾步,低聲呼喚。

    他試圖盡最後一次努力,看看還有沒有希望勸芝麻李改變主意。誰料芝麻李卻不耐煩地皺了下眉頭,以極低,極低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吩咐,「沒,沒你什麼事情了。你,你以後好自,好自為之。你走開,讓八十一過來,我,我還有話,有話問他。」

    「是!」趙君用不敢犯眾怒,狠狠瞪了朱重九一眼,咬著牙站起身,倒退著往門外走。

    這種時候,朱重九哪裡還有心思跟他生氣。快速撲上前,將耳朵湊到芝麻李嘴邊,低聲問道,「大哥,您還有什麼話,就說出來吧。我,我在這裡聽著呢?」

    「讓,讓他們也出去!」芝麻李沒有力氣做任何動作,艱難地吩咐。

    彭大、唐子豪等人互相看了看,擦了把眼淚,起身出門。芝麻李用目光送大夥離開,然後又艱難地露出一絲笑容,低低地詢問,「好兄弟,我,我上輩子死了之後,誰得了天下?最後,最後韃子被趕出中原了麼?」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按照朱重九所知道的歷史,此後二百六十餘年,自然是女真人統治了中國。是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留髮不留頭。是沒完沒了的文字獄,沒完沒了的賣國條約......

    然而,看著芝麻李那充滿期待的眼神,他又猶豫了,不忍心說出真實的答案。

    彷彿猜到了什麼,芝麻李的眼神越來越黯淡,越來越黯淡,兩行血淚,緩緩從眼眶裡淌了下來。

    「是鄭成功!」朱重九用力咬了咬牙,附在芝麻李耳邊,大聲喊道,「然後是李定國、姚之富和孫中山,大哥放心,中華自有雄魂在。幾百年後,山河重鑄,國泰民安!」

    注1:芝麻李也是個穿越者,這是剛剛開始寫書時的設定。酒徒一直認為,假如真有穿越這種事情的話,在民族危亡之際,反抗到底就是唯一的選擇。不管穿越者來自於哪個時代。

    注2:關於李自成的評價,近幾年來,網絡上甚為喧囂。對此,酒徒只說一句,當官府的不讓人家吃飯了,就別指望別人坐在家中等著餓死。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這是最簡單的道理,勝過任何雄辯。

    注3:最後八個字,取自老友張憶安的作品《山河猶在,國泰民安》。已經得到了他的允許,特此註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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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短章

    朱重九從口袋中掏出一隻白色的棉布手帕,輕輕擦乾淨芝麻李的面孔,很瘦,兩個月來的病榻纏綿,已經耗盡了這具軀體主人的精力,從遺容上,很難讓人相信他就是那個帶領八名兄弟夜奪徐州的紅巾大豪。

    但是,朱重九依舊擦得無比認真。

    「責罰什麼,死了活該,傷了的,有膽子就自己站出來,老子先問問他,他還記得不記得自己為什麼才造了反,。」芝麻李將手一擺,非常霸氣地回應,「這才把腰直起來幾天,就忘記自己原來也是窮苦人了,這種貨色,老子瘋了才會給他們出頭。」(注1)

    這是得知他在徐州失陷之夜,殺了許多紅巾敗類時,芝麻李的態度。

    「那,那得多少錢啊。」芝麻李先長長嘆了口氣,然後咬牙切齒,「拿,你如果願意給我看,我就派人去拿,不白拿你的,我用,用五匹好馬加一把寶刀跟你換,下午就叫人給你帶過去。」

    這是發現他練兵有術時,芝麻李提出的交換條件。

    「朱重九搞出來的,神州廣輿圖。」芝麻李笑了笑,臉上帶著幾分驕傲,就像家長在外邊炫耀自己的孩子一般,「你也知道,這小子幹別的不行,最擅長鼓搗這些奇技淫巧。」

    這是在外人面前,芝麻李對他的力挺。

    「這麼好的東西,老子怎麼可能反對,簽,俺老李簽第一個,你們大夥跟在後邊,別人要是對八十一兄弟弄出來的盟約有什麼不滿意的地方,讓他先來找老子。」芝麻李拿起筆,毫不客氣地在高郵盟約後,署上自己的大名。

    這是在他越權行事後,芝麻李的選擇

    很多人都說芝麻李糊塗,也有人曾經認為,他朱重九是芝麻李故意蓄養出來,對付內外敵人的一頭老虎。

    包括他自己,有時候都不明白,芝麻李為什麼表現得如此寬容。

    而現在,他才終於知道了,種種寬容之後,所包含的期待。

    才終於徹底明白了,芝麻李在相逢後的這兩年裡,到底給了淮揚系多麼大的幫助,也才終於明白了,病榻上這幅殘軀當中,曾經跳躍著怎樣一個不屈的靈魂。

    「剿兵安民,均田免糧,殺一人如殺我父,淫一人如淫我母」在此人之前,沒有任何一個反抗者,把目標制定得如此清晰,也沒有任何一個反抗者,到最後依舊沒有忘記自己是誰的孩子。

    而在此人之後,將注定有無數反抗者會前仆後繼,把中外奴隸主們從高高在上的神龕中拉下來,讓他們血債血償。

    病房的門被人從外邊推開了,趙君用衝了進來,彭大衝了進來,潘癩子衝了進來,當日陪著芝麻李飛奪徐州的八兄弟,除了遠在濠州的毛貴和已經戰死的張氏三雄之外,全都到了場,身後還跟著各自的侍衛,以及代表明教聯絡群雄的大光明使唐子豪。

    但是,他們卻誰也沒勇氣走上前,將朱重九手中的手帕奪下,至少,誰都沒勇氣在這個節骨眼上,把自己的不滿與不甘,擺在明處。

    芝麻李在臨終之前,拼著全身的力氣,替朱重九做了最後一件事情,此刻他屍骨未寒,任何挑頭鬧事的人,最後都難免落下個身敗名裂的下場。

    戰爭是最好的試金石,兩年的磨礪下來,依舊能獨領一軍者,智商和情商肯定都不會太差,用自己的屍骨和血肉,替別人鋪就一條青雲之路的事情,誰也不肯去做,更何況,醫館也是淮安軍的地盤,在沒拿到任何大義名分的情況下公然挑釁朱屠戶,任何人的勝算都不可能過一成。

    「大哥」短短數息之後,趙君用帶頭跪了下去,對著芝麻李的遺骸,痛哭失聲。

    「大總管」彭大,潘癩子、大光明使唐子豪,芝麻李的親兵統領丁德興,還有一大堆徐州、宿州的將領們,也紛紛拜倒在地,放聲嚎啕。

    芝麻李生前待屬下寬厚,每得一地,所獲除軍中留用部分之外,其餘皆按戰功分配給諸將,不多佔,不偏心,處事公平大氣;芝麻李不好美色,不置私產,戰時每每身先士卒,不利時每每親自斷後,有古代名將之風,如今他忽然撒手西去,讓眾人如何不肝腸寸斷。

    當即,整個病房,都被哀哭聲所充滿,除了悲痛之外,再也容納不下別的情緒。

    當即,整個淮安醫館,都被悲傷的氣氛所籠罩,再也容不下任何私心。

    聽著四下里的嚎啕聲,朱重九加快度,將芝麻李露在衣服外的肢體,全部仔細擦拭了個遍,然後,他將對方的遺骸放平,蓋上一件乾淨的薄被,認認真真掖好上下被子角。

    當確定芝麻李像睡著了一樣安詳之後,他又緩緩向後退了兩步,將右手舉到了額角,鄭重行了一個自己最熟悉的軍禮。

    在場之人,誰也沒見過這種古怪的禮節,但從朱重九挺得筆直的後背和肅穆的面孔上,卻都感覺到了其中所包含的崇敬。

    哭聲瞬間變低,趙君用、彭大、潘癩子、唐子豪等人,一個接一個,跟在朱重九身後,或叩,或長揖,向芝麻李拜別。

    他們的大當家去了,這是誰也改變不了的事實。

    同樣無法扭轉的事實還有一個,東路紅巾新的名義大當家已經誕生,在脫脫沒有被擊敗之前,任何人都必須遵從這個大當家的號令,不折不扣。

    施禮完畢的眾人,強忍心中悲痛,將目光轉向朱重九。

    他們在等待著他的第一道將令。

    如同他們在前年差不多時候,等著芝麻李的振臂一呼一模一樣。

    感覺到眾人眼裡的期待,朱重九轉過身,面向大夥,再度將手掌舉到了額角,這是他最熟悉的軍禮,以前總覺得此禮與時代有些隔閡,沒有在軍中大力推行。

    但從今天起,他卻不願意再顧忌那些無形的約束。

    「買一口金絲楠木棺材,給大總管入殮,請大光明使按照明教尊者之禮,給大總管誦經七日,七日之後,朱某必以韃子軍中上將之血,祭大總管英靈。」目光掃過眾人,朱重九一字一頓的宣佈。

    「嗚嗚」眾人聞聽,再度大放悲聲。

    朱重九將手臂慢慢放下,穿過悲慟的人群,走向病房門口。

    此時此刻,他心中也痛如刀割,但眼下卻不是放縱悲愴的時候,外面,還有無數人在等著他。

    屬於他的挑戰,才剛剛開始。

    注1:正史當中,芝麻李八人奪徐州,隨後在徐州多次擊敗前來征剿他的元軍,第二年秋天,被脫脫率領百萬大軍所敗,芝麻李不肯屈服,壯烈戰死,脫脫隨後對徐州(包括周邊)軍民進行了血腥屠殺,據蒙元自己統計是屠戮了七十餘萬人。

    注2:對歷史上那些抵抗者,酒徒始終心懷敬意,儘管從現代人眼光看來,他們的舉動不夠專業,甚至有些地方做得非常愚昧,但是他們畢竟在抵抗,比起那些勾結外敵奴役同胞的許多「文明人」,文明了至少一萬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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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0:06 |只看該作者
第十五章 血祭(上)

    「嗚嗚」病房門從朱重九背後關緊,房中的人,哭得愈發響亮。

    芝麻李對兄弟義薄雲天,芝麻李對屬下人親若父子,芝麻李將大夥從死亡的邊緣拉回來,奮起反抗,芝麻李手把手地教導大夥練武,打仗,手把手地教大夥如何做一個堂堂正正的人,如何痛痛快快活著,他的好處,幾天幾夜都說不完,他就這樣撒手去了,還有許多事情沒來得及做,沒來得及交代清楚,讓大夥如何不去回憶,如何不會悲痛莫名。

    特別是趙君用,簡直是哭得痛斷肝腸,不斷地以頭搶地,很快,額角上就淌出了鮮血,順著眉梢、眼角,淅淅瀝瀝淌得滿臉都是。

    「大哥,大哥,你怎麼能這麼就去了,你帶兄弟我一起走吧,咱們,咱們紅巾軍,不能沒你啊。」另外一名紅巾軍宿老,始終追隨在芝麻李身側的彭大,也是痛不欲生。

    二人相交二十餘年,早在蕭縣起義之前,就已經義結金蘭,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如今芝麻李丟下這麼大一個爛攤子自己先走了,讓他老彭怎麼應付得來,。

    「大哥,你放心,俺小潘只要一口氣在,就一定把嫂子和侄兒給您找到,將來誰要是敢虧待了他們,俺小潘就跟他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最乾脆的還是潘癩子,直接就對著芝麻李的遺骸發起了誓。

    「大哥。」「大當家。」「大總管。」聞聽此言,病房中許多人的目光都是一閃,紛紛收起眼淚,大聲承諾,「您儘管放心,少帥吉人天相,肯定平安無事,我等,我等就是大海撈針,也一定將其給您找回來。」

    芝麻李的原配早亡,兒子乃是妾室所生,今年三月份才剛剛抓過周,非常聰明伶俐,所以芝麻李對這個兒子極為喜歡,即便行軍打仗時,也不忘了將其與其母一併帶在身邊,結果五月份那場喪心病狂的大洪水,將十餘萬紅巾弟兄吞噬殆盡,芝麻李的小妾和兒子也在混亂當中,不知所蹤。

    朱重九將芝麻李接回淮安後,已經派出了無數人手去搜救打探這對母子的消息,甚至發出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的嚴令,但弟兄們卻始終沒帶回任何喜訊,導致芝麻李到後來已經徹底絕望,再也不跟任何提起妻子和兒子的事情,眾人怕他傷心,也儘量不將話頭往黑暗的方向引。

    然而,生前是生前,死後是死後。

    芝麻李只要還活在世上一天,就沒人能利用他的兒子做文章,但芝麻李今天突然撒手西去了,臨行前還做了一個非常不盡人情的抉擇,那,他的兒子就很有必要被盡快找出來,繼承其父「遺志」了。

    聰明人在世界上向來不缺,聽了大夥的承諾,趙君用立刻止住了悲聲,抬起手在頭上胡亂抹了兩把,頂著一腦門子的血跡,抽泣著說道,「大哥身後,就,就留下這麼一點骨血,咱們這些老兄弟,當然一定要竭盡全力將孩子找回來,否則,否則,待我等都百年之後,大哥,大哥的墓前,連個上香火的人都沒有,他,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豈能,豈能不覺淒涼。」

    「少帥當然要找回來。」彭大立刻接過話頭,甕聲甕氣地補充,「老趙你留在淮安,繼續盯著,繼續幫朱總管對付元兵,俺老彭立刻就出發,悄悄潛回睢陽那邊,我就不信了,當時少帥身邊,那麼多親兵,就沒剩下一個活著的。」

    「俺跟你一起去,反正俺小潘手下那點兒兵馬,留在淮安城也幫不上朱總管的忙,不如分散出去找人,也算物盡其用了。」潘癩子不甘人後,紅著眼睛補充。

    「咱們仨聯名給毛貴去個信兒,他手下弟兄多,說不定能幫上一些忙。」趙君用回頭看了看彭大和潘癩子兩個,快速提議。

    「找他。」對於趙君用的提議,彭大很是猶豫,「他可是兼著滁州大總管呢,算了,你想找他就找他吧,無論如何,他對李大哥的事情都不能不上心。」

    「毛貴有情有義,在大事上向來不糊塗。」趙君用迅速接過彭大的話頭,低聲補充,「況且他還是咱們蕭縣的老兄弟,韃子最初懸賞捉拿的徐州八大寇裡頭,也有他一個。」

    蕭縣兩個字,被他咬得格外重,彭大和潘癩子兩人聞聽,立刻就心有靈犀,咬了咬牙,先後說道,「你講得對,他畢竟也是咱們蕭縣出來的。」

    「八人奪徐州,連韃子都知道,咱們兄弟八個是同氣連枝,誰都不會辜負誰。」

    當夜八人領著數千流民夜奪徐州,不久後張氏三雄戰沒,今天芝麻李又英年早逝,八人中間,正好還剩下他、彭大、潘癩子和毛貴四個,於情於理,剩下的四個人都有必要齊心協力,照顧芝麻李的後代周全。

    至於在尋找芝麻李後人這件事之上,還能不能附帶一些其他東西,就只能意會不可言傳了,反正蕭縣弟兄們拚死拚活打下的基業,不能稀里糊塗地就落進外人手中。

    「唐大師,李大哥的身後哀榮之事,還得拜託您多多費心,我們兄弟幾個,都是教中子弟,李大哥生前,侍明尊也極為虔誠。」幾句話拉攏住了彭大和潘癩子,趙君用又抹了把臉上的血,將目光對準了大光明使唐子豪。

    大光明使唐子豪雖然不在八人之內,但他跟趙君用等人的關係,也遠比跟朱重九這個第九人好得多,聽了趙君用的話,立刻揉了揉眼睛,悲悲切切地回應道:「那,那是自然,以大,總管對教中的貢獻,唐某當然要好好送他一程,剛才,剛才朱總管也曾經說起過,讓唐某,唐某按照尊者之禮,為大總管誦經七日,只是,只是剛才朱總管曾經發下宏願,七天之內,必以元軍一上將之血來祭奠大總管,按照教義,此乃對著大總管在天之英靈發下的開口誓,若不兌現,恐怕會令大總管去朝見明尊的路上,去朝見明尊的路上,也有些,也有許多羈絆。」

    在朱重九的治下,明教向來得不到任何特權,即便教中宿老來淮揚公幹,官府也從沒出面接待過,更甭說像別的地方那樣,奉上大筆大筆的金銀細軟,以供傳播教義了,因此,明教上層,也早就對朱重九極為不滿,只是始終找不到合適發作機會罷了。

    如今趙君用等人主動送刀子上門,唐子豪豈有不接之禮,立刻,就把朱重九傷心過度之下,所說的義憤之言給挖了出來。

    想到這兒,趙君用的眼神又是一閃,再度哽嚥著說道,「給大總管報仇,也不是朱總管一個人的事情,但事關大總管能否位列仙班,我等自然會記得從旁催促,免得朱總管軍務繁忙,說過的話,轉眼就給忘記了。」

    「他敢。」彭大把通紅的眼睛一瞪,咬著牙發狠,「大總管所有東西都給了他,他要是說了不算,休想讓老彭聽他的調遣。」

    「嘿,俺小潘就在這裡看著。」潘癩子撇了撇嘴,滿臉憤怒,「七日之內,咱們就知道他以前是在糊弄李大哥,還是真心實意。」

    「是啊,這麼多雙耳朵聽著呢。」周圍幾個蕭縣起義時就跟在芝麻李身邊的「老資格」,互相看了看,也紛紛開口。

    在他們看來,但芝麻李臨終前將整個東路紅巾交託給朱重九的舉動,卻實在有些不公平,論資格,趙君用、彭大、潘癩子和毛貴等人,誰不比朱重九來得老,論威信和戰功,四人這兩年也曾經多次將官兵打得屁滾尿流,雖然眼下朱重九的實力最強,那也是他朱重九偷奸耍滑,故意將隊伍拖在了後邊的緣故,如果淮安軍主力當初也去了睢陽,洪水一來,未必能比別人多剩下多少。

    然而,以芝麻李的威望和仁德,大夥也不好在他屍骨未寒之際,公然推翻他的遺命,那樣非但會令天下豪傑恥笑,也得不到城中大多數非淮揚派系的紅巾弟兄支持。

    所以,想要讓朱重九當不了大夥的共主,只能採用各種迂迴的方式,比如抓住他在芝麻李遺骸前的激憤之言做文章,逼著他去兌現,而一旦他兌現不了承諾,就是蓄意欺騙死人,既然他朱重九連已經死去的芝麻李都會欺騙,那他在芝麻李生前的種種行為,則更是包藏著許多不良居心,如是種種,日削夜割,用不了太久,朱某人的形象就會轟然倒地,不用大夥去搶,他自己也只能將李大總管留下的印信拱手交出來了。

    「李大哥,想當年,你帶著我們兄弟幾個,以兩筐芝麻燒餅起兵」就在眾人議論紛紛之際,趙君用再度撲回芝麻李病榻前,且泣且訴,眼淚混著血水從臉上滴滴答答往下流。

    火已經成功點起來了,不用再燒,再燒,就過而不及了,眼下脫脫在淮河和黃河對岸,駐紮了大軍三十餘萬,而朱屠戶能調動的,不過是淮安四個軍,滿打滿算十萬來人馬,除非他豁出身死名滅,主動帶兵過河找脫脫決戰,否則,怎麼可能,在七天之內殺掉一名元軍大將,而一旦因為他朱某人的承諾兌現不了,導致了芝麻李無法順利如期下葬的話,屆時,無須任何人煽動,憤怒的紅巾弟兄,就能用吐沫星子將他活活淹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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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血祭 (中)

    這一夜,注定很多人輾轉寤寐。

    第二天一大早,朱重九的親兵團長徐洪三帶著五十余名近衛,用一口連夜趕制出來的金絲楠木棺材將芝麻李裝殮了起來。抬到淮安城內唯一的一所明教寺院的偏殿內,按教中規矩停屍七日,以供明教高人和弟子們誦經超度。

    剛剛入秋沒多久,天氣還非常炎熱。因此徐洪三特地派人從火藥作坊里推來了冰塊和木盆,將偌大的偏殿內弄得如冰窟窿般涼爽。

    盡管如此,趙君用等人對于朱重九沒有親自前來給芝麻李守靈,依舊非常憤怒。待徐洪三帶著近衛們前腳一走,后腳立刻就將彭大拉到一盆冰塊旁,小聲嘀咕道:“你昨天不是說要親自去找少帥麼?怎麼還沒動身?不用再跟朱兄弟打招呼了,你看他忙得連面兒都顧不上露一個,哪有功夫管你私底下去干什麼!”

    “你以為我想等他啊?!”彭大不光個頭大,脾氣大,嗓門也大。立刻豎起眼睛,甕聲甕氣地嚷嚷,“我昨天去碼頭上找船,管水師的那個姓常的混賬,居然說,居然說民船早就都派光了。如果想要調用戰船的話,除了朱屠戶的手令之外,誰的話他都不會聽。”

    “你沒跟他說是去找少帥麼?”趙君用皺了皺眉頭,故意揣著明白裝糊涂。

    “怎麼可能沒說!”彭大一拳砸在寺廟柱子上,把殿梁震得瑟瑟土落。“但是也得管用才行!姓常的只肯買朱屠戶一個人的賬。任我跟癩子兩人磨破了嘴皮子,卻是連條舢板也不肯給!”

    “該死!”趙君用低聲罵了一句,梗著脖子做義憤填膺狀。“老彭你別急,等會兒我跟你一起去的淮安軍的議事堂去堵他。我就不信了,李大哥前腳剛走,他后腳就敢連少帥的死活都不管。”

    “我才不去呢,好像我要求他一般!”彭大氣堵著胸口,撇著嘴回應,“俺老彭今天就在大總管的靈堂里等著他。當著大總管的面兒問一問,他到底給不給派船。”

    “他不會來吧!畢竟他是一軍主帥,要管著十几萬人呢!”趙君用迅速朝周圍看了看,聲音好像在不經意間轉高。

    “他能有什麼鳥事?!”不光是彭大,其他几個蕭縣時就追隨芝麻李的老人,也氣得兩眼冒火。“韃子的戰船,早就被他給轟干淨了。哪還有力氣過河!他分明是故意不想露面兒,虧得大總管還把衣缽傳給他!”

    “他今天要是敢不來,老子,老子就帶兵去抓他!”潘癩子剛好鐵青著臉進門兒,聽了眾人的話,立刻張牙舞爪地說道。

    “對,去抓他。把他揪出來,問問到底是什麼意思?大總管昨天剛剛咽氣,他今天就敢壞了心腸!”

    眾人原本就憋了一肚子火,被潘癩子的話一激,立刻露胳膊挽袖子,發誓要跟朱屠戶分個是非曲直。

    “要去就趕緊去,誰不去,就是他孬種王八蛋!”正叫嚷地得熱鬧間,耳畔突然傳來一聲斷喝。“要是沒哪個膽子,就別在這里充大頭蒜。這里是靈堂,不是他奶奶的戲園子。”

    眾人聞聽,立刻將憤怒地眼睛轉向了說話者。只見芝麻李的親兵統領丁德興手按著刀柄,毫無畏懼地跟大伙對視,黑鍋底般的面孔上寫滿了不屑。

    “黑丁,你什麼意思。大總管屍骨未寒,你就打算改換門庭了麼?”眾人被他看得心虛,跳著腳,大聲指責。

    “你們還知道大總管屍骨未寒?!”被喚作黑丁的親兵統領丁德興橫了眾人几眼,繼續撇嘴冷笑,“昨天是哪個當著大總管的面兒,答應今后唯朱總管馬首是瞻的?大總管剛剛閉上眼睛,你們就想把說出來的話吃回去,就不怕他老人家的在天之靈半夜去找你?!要是你們有本事頂住外邊那三十萬大軍也罷,都成了喪家之犬了,不想著怎麼協助朱總管對抗蒙古人,反倒比賽從他背后下刀子。真的把朱總管放翻了,讓脫脫打過來,你們誰能保証自己落到個好下場?”

    “你,你.....”眾人被罵的面如土色,抬起手,指著丁德興的鼻子,結結巴巴地反駁,“我,我們只是,只是看不慣,看不慣姓朱的涼薄。誰,誰想從他背后下刀子了?!”

    “他涼薄?他要是涼薄,當初就不用冒著被火炮轟死的危險,去芒碭山救咱們!”丁德興一巴掌將伸到眼前的手指拍開,繼續大聲唾罵,“只要裝作找不到人,用不了三天,咱們就得餓得連兵器都舉不起來。屆時,王保保一刀一個,殺個干淨。倒也省得現在來淮安城里頭浪費別人的糧食!”

    “你,你,你.....”眾人被他說不出話,大口大口地直喘粗氣。

    雖然不服朱重九接了芝麻李的衣缽,可誰也無法否認,在場所有人的性命,都是人家朱總管救回來的。如果朱屠戶當初真的包藏禍心的話,完全可以借助王保保的手,將他們全部剪除。然后再打出給芝麻李報仇的旗號收復失地。什麼徐州、宿州、蒙城,全都順理成章的被淮安軍收入囊中,比現在從芝麻李手中接過印信輕松得多。至少,一群死人沒法站在這里吱吱歪歪。

    “朱總管供著咱們吃,供著咱們喝,還供著底下弟兄的糧草器械,咱們別給臉不要臉。”見眾人的氣焰被自己打了下去,丁德興頓了頓,繼續說道,“甭說大總管生前,已經把印信交給了他。就是不交給他,你們其中任何人能拿得住麼。你們誰手中那倆半人兒,還能擋住第二軍傾力一擊?”

    這几句話,可是說得太直接了,直接到了不加任何掩飾的地步。如果眾人此刻惹惱了朱屠戶,引發了紅巾軍內部火並。各自手下的殘兵敗將全都加在一起,也不是淮安五支新軍當中任何一支的對手。而朱重九想要誅殺他們,根本不需找太多理由。一個大敵當前,惑亂軍心,就足夠砍他們所有人的腦袋。

    當即,先前有几個叫嚷得最歡的“老人”,就徹底變成了啞巴。將身體縮到柱子后,生怕被人記住自己的面孔。趙君用、彭大和潘癩子三個雖然還不甘心,可先前鬧事的底氣,完全建立于認為朱重九不敢翻臉殺人的基礎上。此刻聽丁德興說得狠辣,立刻就不敢再賭下去。咬著牙互相看了看,小聲嘀咕,“我等,我等不過是心里頭難過,湊在一起發泄一下罷了。大敵當前,誰還會真的去給朱總管添亂?黑丁,你有本事,就去朱總管那揭發我們。看看他不會賜給你一官半職。”

    “老子既然把話說到了明處,就不會做那小人!”丁德興狠狠瞪了趙君用一眼,大聲回應,“但是爾等也好自為之。即便泥人也有個土性子。真的把朱總管撩撥急了,就算他看在大總管的情面上不明著動手,他只要把你等趕出淮安城去,斷了糧草。還東路紅巾的總瓢把子呢,誰有本事不讓腦袋被人割了去,我丁德興姓你們的姓!

    說罷,狠狠地一推刀柄,揚長而去。

    “你,你.....”眾宿老被氣得嘴斜眼歪,卻是誰也沒有膽子再多說一句廢話。

    “丁兄弟,丁兄弟慢走!”趙君用見勢不妙,趕緊快速追了几步,從身后拉住丁德興的衣袖,“丁兄弟,你到哪里去?”

    “自然是到朱總管那邊去報到,然后聽他的調遣!”丁德興用力甩開趙君用的手,心里頭一百二十個厭惡。“昨天大總管臨終之前,丁某答應過他老人家,從今往后唯朱總管馬首是瞻。別人可以把說出的話當個屁再吞回去,丁某卻知道自己是個爺們,說出來話來如白染皂!”

    “大伙,大伙部隊都是傷心過度,亂了方寸麼!”趙君用被說得老臉一紅,訕訕地解釋。

    “丁某剛才聽著大伙說話,可是有條理得緊!”丁德興冷笑著回應了一句,繼續大步流星朝議事堂方向走。

    他手里有千餘親兵,都是一等一的精銳。如果也都倒向淮安軍那邊去,別人可更是沒有翻盤的指望了。想到此節,趙君用趕緊又追了几步,低聲求肯道,“丁兄弟,丁兄弟,你聽我說。有些事情不能做得太急。多,多看看,未必,未必有錯處。也許,說不定,就能看出人的好壞來呢。免得,免得將來大伙想后悔沒地方買藥吃!”

    “看,看什麼?看爾等勾心斗角麼?丁某沒那個興趣!”丁德興狠狠瞪了趙君用一眼,再度將雙方的距離拉開。“姓趙的,你最好把自己的小心思收起來。這世上不止你一個聰明人,只是人家肚量大,不想跟你較真兒而已。否則,你趙某人腦袋,早就掛城牆上去了!保証沒人替你喊冤!!”

    “你,你,你不信我。至少,至少也等大總管過了頭七!”趙君用罵得不敢再追,站在原地,大聲叫嚷,“至少,也讓他兌現了昨天下午的誓言。否則,他在大總管靈前說的話,都可以吞下去。誰能怎麼保証他將來會怎樣對待咱們?!”

    “不就是一員韃子上將的人頭麼?”丁德興回頭看了看趙君用,不屑地撇嘴。“丁某替朱總管取來便是。即便不成,丁某死在對岸罷了。總好過再看爾等這幅嘴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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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0:29 |只看該作者
第十七章 血祭 (下一)

    自芝麻李被救回淮安之日起,連續兩個多月,丁德興每天都看著趙君用如護食的土狗一般,在芝麻李病榻前轉悠,心中早就對其鄙夷到了極點。所以,根本不相信東路紅巾落到此人手里之后會有什麼活路,寧願把身家性命全壓在朱重九那邊,痛痛快快搏上一場。

    懷著幾分不成功則成仁的念頭,他邁開大步,將趙君用等遺老遺少遠遠地甩在身后,直奔淮安軍的大總管行轅。在議事堂門**出腰刀,大聲向當值的近衛頭目說道,“李大總管帳下親兵統領丁德興,奉大總管遺命前來向朱總管報道。有勞這位兄弟代為通傳!”

    “是丁統領啊,麻煩您稍等,我進去看看我家大總管現在忙不忙!”當值的近衛連長俞通海恰恰在今天早晨給芝麻李的靈堂運送冰塊時見到過丁德興,腦子里還有几分印象。客客氣氣答應了一聲,轉身入內。片刻后,又滿臉堆笑走了出來,低聲解釋道:“哎呀,丁將軍,讓您久等了。我家大總管正在里邊跟第五軍的眾將議事。估計一時半會兒完不了,要不,您明天再來?”

    “議事?你們淮安第五軍最近有大動作麼?朱總管什麼時候能騰出空見我?”丁德興几曾受到過如此冷遇,立刻將眉頭皺得緊緊,非常不高興地追問。

    “那,那我可就不知道了。咱們淮安軍這邊規矩嚴,不似別的地方,什麼人都可以往跟前湊。大總管給底下人布置任務的時候,像我這種級別的,根本沒資格旁聽。”俞通海笑了笑,臉上的表情怎麼看怎麼虛偽。

    丁德興被軟釘子碰得一點兒辦法都沒有,咬了咬牙,斷然決定,“那就煩勞兄弟你多費些心思。什麼時候大總管騰出空來,什麼時候替丁某去通稟。”

    “嗯,這.....”俞通海呲牙咧嘴地想了片刻,輕輕點頭。“那丁將軍去旁邊的廂房里等吧,小的讓人給您燒壺茶來。這大熱天兒的,可不敢勞煩您跟我等一起在太陽底下曬著!”

    話雖然說得極為客氣,他卻將對方的腰刀遞了回來。一雙黑溜溜的小眼睛,也徑直地看向了大門口。明擺著是巴不得丁德興立刻滾蛋,別繼續給自家大總管添麻煩。

    丁德興也是個聰明人,到了此刻,如何不知道自己是受了趙君用等蠢貨的池魚之殃。輕輕嘆了口氣,強忍著滿腔怒火低聲求肯,“丁某的確有要緊事情,必須得當面向大總管稟告。煩勞這位兄弟盯得緊一些,等大總管有了空閑,立刻替我通傳一次。丁某,丁某是個武夫,只懂得上陣殺敵,不懂得玩什麼花花腸子。別人怎麼做,跟丁某無關!”

    “丁將軍這是哪里話來。能替您通傳,小人有膽子故意拖延麼?”俞通海立刻知道自己的小把戲被人看穿了,連忙收起笑容,用力搖頭,“里邊真的是再商議緊急軍務。您如果不放心,就去門房里一邊喝茶,一邊等著。看看今天上午,除了咱們淮安軍的人之外,有誰會比您還先一步進去!”

    這几句話里頭,明顯又打了埋伏。不是自己人,則誰也無法比丁德興先一步見到朱總管。但淮安軍自己的眾文武,則一律優先。

    丁德興聽得出其中貓膩,卻不得繼續不忍氣吞聲。點了點頭,無可奈何地回應,“也好,那丁某就有勞這位兄弟了!”

    “丁將軍您左邊請。趙虎頭,你帶丁將軍去廂房飲茶!”沒想到丁德興如此好脾氣,俞通海只好硬著頭皮,安排專人引對方去廂房休息。

    眾親兵也聽袍澤們說起過當天早晨在靈堂里受到的冷遇,對貿然來訪的丁德興,一百二十個不待見。皺著眉頭將其引到廂房中最背凌亂的一間屋子內,端上一壺根本沒燒開的茶湯,兩碟子又干又硬點心,立刻轉頭而去。唯恐躲得慢了,沾上一身酸臭氣。

    丁德興見了,心中愈發覺得淒涼。趙君用等人鼠目寸光,大總管屍骨未寒,就想著搶班奪權。朱重八麾下又盡是些驕兵悍將,眼空四海,將慕名來投者拒于門外。這東路紅巾,莫非真的就要徹底沒落了麼?大總管啊,大總管,你怎麼走得如此匆忙?

    正借著一壺涼茶澆愁的時候,忽然聽見門外傳來一串尖利的銅哨子聲。“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單調卻整齊,刺激得人頭發發麻,有股寒氣從腳底直沖頂門。

    緊跟著,有一營外出訓練的士兵,在一名宣節校尉的指揮下,伴著銅哨子的節奏,邁著整齊的步伐走了回來。一個個挺胸拔背,潮紅色的面孔上灑滿了陽光。

    “這朱總管,的確煉得一手好兵!”丁德興是個行家,目光立刻就被這一營的士兵吸引了過去。與他麾下的宿州精銳比起來,門外這群淮安將士在身材上,還稍顯單薄。但行進間所透出來的氣勢,卻遠在宿州精銳之上。特別是每個人的眼神,都亮得如清晨時的啟明星一般。沒有任何畏懼,也看不到任何迷茫。

    “怒發沖冠,憑欄處,唱!”那帶兵的宣節不知道廂房中有客人在,猛地將拴了繩索的銅哨子向外一吐,大聲動員。

    “怒發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竟是岳武穆的《滿江紅》,由三百多條漢子嘴里齊聲唱出來,頓時響徹云天。

    丁德興原來在茶樓里,也聽優伶們唱過這闕詞。只是涂脂抹粉,手里拿著牙板的兔兒爺,哪里唱得出岳武穆的半分風味?此刻換成了三百余背嵬,氣勢頓時為之一變。雖然為清唱,卻仿佛有若干銅鼓鐵瑟相伴。一句句慷慨激越,燒得人渾身上下的鮮血都沸騰起來,恨不能持刃相隨,與壯士們一道醉臥沙場。(注1)

    正聽得如醉如痴間,卻見先前故意敷衍自己的那個近衛頭目從台階上沖下來,一把搶過宣節校尉胸前的哨子,用力吹響,“吱——,吱吱——!停,不要唱了。大總管正在.....”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飢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待從頭,收拾舊山河,朝天闕——!”

    三百將士正唱在興頭上,哪里聽得見俞通海的勸阻。扯著嗓子,把后半闕唱完了,才拖著長長的尾韻,緩緩停了下來。

    “周俊你小子找死啊!大總管正在里邊給第五軍布置任務呢。打擾了他老人家,你親哥來了也保不住你!”俞通海氣急敗壞,跳著腳指責。

    “啊——?”帶兵的宣節校尉周俊嚇了一大跳,低聲驚呼。旋即,趕緊揮了下胳膊,讓隊伍中的宣節副尉帶著大伙回營。然后低下頭,滿臉堆笑地詢問,“愈哥,俞將軍,大總管此刻真的就在議事堂里頭?!”

    “等會明法參軍出來了,你就知道了!”俞通海狠狠橫了周俊一眼,低聲數落。“我說你小子,想出風頭,也不是這麼出法。若是人人路過議事堂,都像你這麼吼上几嗓子,咱們大總管還做不做正事啊?光是吵,就被你們這幫缺心眼的家伙給吵暈了!”

    “嘿嘿,嘿嘿,這不是,這不是怕大總管忘了咱們麼?”周俊滿臉堆笑,低聲跟俞通海解釋。“這些日子,光看著水師吃肉了。咱們這些陸上的弟兄,連口湯都喝不上。弟兄們一個個憋得嗷嗷直叫,我這要再不讓他們吼兩嗓子,怕是,怕是把他們憋出什麼毛病來!”

    “我看你才憋出毛病來了呢!”俞通海瞪了他一眼,毫不客氣地拆穿,“所以才故意到議事堂門口來唱歌,生怕大總管記不起你來!你等著,我去把你大哥找出來,讓他親手揭了你的皮!”

    “別,別,千萬別,我改,我改還不行麼?”宣節校尉周俊嚇得滿頭是汗,一把拉住俞通海的絆甲絲絛,低聲求肯。、

    他大哥名字叫周定,在第五軍剛剛成軍時,就做了輔兵旅的團長。隨后又多次陣前立功,如今已經高升為第五軍第四旅的戰兵旅長。武職為致果校尉,再進一步就是副指揮使,前途不可限量。

    有自家哥哥在頭上關照著,周俊于第五軍的日子,也過得如魚得水。只是關照歸關照,對于自家弟弟,旅長周定的要求卻比任何人都嚴格。無論是訓練、指揮、執行任務能力,還是船上、步下遠近功夫,平素無不要求其力爭第一。稍有懈怠,就是拉進帳篷里頭去,狠狠抽上一頓鞭子。

    所以周俊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在自家親哥哥面前告自己的黑狀。見俞通海躍躍欲試,趕緊扯住對方的胳膊,拜年話成車成車地往外倒,“俞哥,親哥,你是我親大哥還不行麼。我,我剛才真的不知道大總管在議事。我,我求你了,等,等禁酒令結束,我,我去城中最好的酒樓里,請你喝個痛快!”

    “那還差不多。我記下了,如果你敢反悔的話,咱們老賬新帳一並算!”俞通海原本也沒想著拿周俊怎麼著,聽他說得恭順,翹起下巴,得意洋洋地回應。

    “黑魚,你又在作死不是?!”話音剛落,里邊忽然傳來一聲怒叱。緊跟著,中兵參軍長章溢大步流星走了出來,狠狠瞪著俞通海,厲聲質問,“剛才是誰在大聲喧嘩,你這個值日官怎麼當的。干不了,就趕緊言語一聲,老子立刻讓你們徐團長換人!”

    “是,是第五軍的周營長,剛剛帶著弟兄出去拉練回來,不知道里邊在議事,高興得有些忘乎所以,就,就唱了几嗓子!”俞通海很沒義氣地,將周俊給推了出去,同時低聲補充,“屬下已經制止過了,他,他自己也已經主動認了錯。所以,所以屬下就沒向您匯報!”

    “胡鬧!”章溢皺著眉頭呵斥了一句,然后把眼睛轉向周俊,“你是周定的弟弟,我記得你。跟我進來,你哥此刻就在里邊。”

    “啊!”周俊立刻苦著臉咧嘴。但是他軍銜遠比章溢低,不敢不從。旋即迅速抱拳補了個禮,大聲回應,“是!”

    “參軍大人!”俞通海心里老大不落忍,趕緊出面幫忙求情。“他,他剛才的確不知道里邊正在議事,屬下,屬下已經呵斥過他了。”

    “你也進去,把值日的臂章交給小肖!”章溢板著張死人臉,繼續吩咐。“有正事,別拖拖拉拉,章某才沒功夫找你們的麻煩!”

    “是!屬下遵命!”俞通海心里的石頭立刻落了地,挺直身體,抱拳施禮。隨即,又想起坐在廂房中喝涼水的丁德興,迅速扭頭朝窗口看了看,壓低聲音通稟,“報告大人,剛才,剛才有個姓丁的,過來求見大總管。我看他態度還算恭順,就讓,就讓他在那邊候著了。如果大總管沒空搭理他....”

    “是丁德興將軍?”章溢的眉頭又豎了起來,圈起手指頭,狠狠在俞通海額頭上敲了一記,“該死,你怎麼不早點告訴我?還不快去把他請出來!”

    “我,我不是,不是見大總管忙麼?”俞通海揉了揉腦袋上的青包,滿臉委屈地嘀咕。眼見著章溢又將手指往一起蜷,趕緊撒腿沖向待客的廂房,“丁將軍,丁將軍,我家章參軍有請!”

    ‘看情形只是這個百夫長氣量小,故意給老子吃癟。淮安軍的其他人,倒不似他一般驕橫!’坐在廂房里的丁德興,早就透過窗子,將外邊的事情看了個清清楚楚。猶豫了一下,起身快步走出了門外,“有勞俞兄弟了!對面可是章大人,丁某在這里恭候多時!”

    “不敢,勞丁將軍久等了!”章溢果然態度跟俞通海完全是兩個模樣,快步迎上前,以平級之禮抱拳相還,“剛才我家總管的確忙著處理軍務,所以底下人不敢隨便打擾。丁兄請隨在下進去,我家總管若是知道丁兄過來,一定會倒履相迎!”

    “丁某不過是爪牙之輩,哪當得起朱總管如此客氣!”丁德興聽了,心中的怒氣散得更快,連忙大聲自謙。

    “若無黃趙,先主豈能三分天下?姓陳的心胸狹窄,曲筆報仇,徒令后人恥笑耳。”章溢聽了,又笑著擺手。“丁將軍不要客氣了。且隨我進去。今晚之事,說不定正有用到將軍的地方。”(注2)

    注1:背嵬,當年岳飛帳下的精銳。曾經在朱仙鎮大敗女真騎兵,殺得完顏宗弼(金兀朮)落荒而逃。

    注2:爪牙之輩,三國志里頭,陳壽對黃忠和趙雲的評價。認為二人都是有勇無謀的悍將,僅能充任打手,不堪獨當一面。後世則認為,陳壽是因為其父親曾經被諸葛亮處置過,其師又是促使劉禪投降的譙周,所以在著述《三國志》時,故意抹黑蜀漢,推崇曹魏和司馬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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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0:40 |只看該作者
第十八章 血祭 (下 二)

    丁德興即便再狂妄,也不敢把自己比作黃忠和趙雲。聽章溢為了推崇自己,居然連陳壽都給罵了個狗血噴頭,心裡不由得湧起一股暖融融的滋味。多餘的話便再也說不出口,跟在對方身後,昂首挺胸往裡走。

    待來到議事堂內,他才發現先前姓俞的傢伙還真不是完全在敷衍他。不光第五軍的正副指揮使在,其他各軍的主將,如胡大海、徐達、劉子云等全都在場,包括淮揚系中穩穩位居第二把交椅的蘇先生,此刻也跟眾人坐於同一張橢圓形桌案旁,兩眼通紅,彷彿一頭飢餓的猛獸般準備擇人而噬。

    見到此景,丁德興立刻知道自己沒有列席的資格。主動停下腳步,衝著朱重九深施一禮,大聲說道:「已故先平章帳下親軍統領丁德興,奉遺命前來效力。不知道大總管正在升帳議事,貿然闖入,罪無可恕。且容末將暫且退在門外,稍後再主動回來領大總管責罰!」

    「啟稟大總管,丁統領有要事求見。溢覺得他不是外人,就將他領了進來!魯莽之處,還請大總管包涵!」章溢聞言大急,趕緊開口解釋。

    「嗯?章參軍這是什麼話?」朱重九微微一愣,旋即從章溢急切地目光中,理解了對方的良苦用心。笑著追上前,從身後拉住丁德興的手臂,「丁將軍要到哪裡去?既然已經來了,就趕緊找個地方坐下。接下來的事情,正要借助你黑丁的勇猛!」

    「末將,末將初來乍到,怎好,怎好......。唉!既然大總管不嫌末將粗鄙,末將坐了便是。今後但凡有用得到末將的地方,絕不敢辭」丁德興接連掙紮了幾下,卻沒有朱重九力氣大,只好半推半就地來到桌案旁,在下首位置空出來的椅子上,坐了半個屁股。

    「你們兩個也坐!」朱重九很隨意地衝著俞通海和周俊兩人揮了揮胳膊,轉身回到上首的主帥位置。「陳參軍,你把當下的形勢大致再向他們三個介紹一遍。」

    最後一句話,卻是衝著參軍陳基吩咐的。後者立刻站起身,答應了一聲「是!」。隨即,大步流星走到牆上的輿圖前,用木棍指著下方的位置說道,「據昨夜收到的緊急軍報,董賊摶霄在海寇方國珍的協助下,避開了我淮安第一水師的防線,於通州西側六十里處的老河口登岸。隨即,攻下了泰興。如今敵軍正水陸並進朝泰州進發。吳永淳將軍已經率領第四軍的四個旅前去迎戰。但敵眾我寡,方國珍麾下的海賊又精通水戰,形勢非常緊急!」

    「轟!」丁德興聞聽,腦海裡立刻像炸開了一枚炮彈般,頭暈目眩。

    為了擋住脫脫麾下那三十萬虎狼,淮安軍的絕大部分兵力都集中在北線,水師的戰船也被抽調過半。此刻留守揚州路的,只有吳永淳所率領的第四軍。而從揚州到海門,卻有五座城市,四百餘里的防線。吳永淳即便是三頭六臂,也一樣巧婦難做無米之炊。

    而一旦揚州失守,淮安軍就要腹背受敵。糧草、軍械供應,也全部被切斷。想要擺脫困境,就只有一條路可選。放棄黃淮防線,火速回師南下。搶在脫脫做出正確反應之前,將董摶霄擊潰。然後再回過頭去迎戰脫脫,期待老天爺降下新的奇蹟。

    正驚得魂不守舍間,卻又聽陳基大聲介紹,「按照我軍先前做出的應急預案,一旦水上防線被董賊攻破。則水師第一艦隊回縮揚州,與第四軍一部死保江灣。第四軍其他各部,則根據實際情況,決定放棄那些城池,以空間換時間。按照這種預案,萬一泰州城下戰事對我軍不利,最遲半個月之後,吳指揮使所帶領全部兵馬將退保揚州城。以揚州和江灣新城兩地互為犄角,與董摶霄做最後的周旋。」

    「嘶——!」不知不覺中,丁德興就將自己的手掌放到了嘴巴上,一邊咬,一邊倒吸冷氣。淮安軍對此種惡劣局勢早有準備,肯定比沒準備強。但憑藉揚州和江灣新城死守,卻已經落了絕對下風。頂多能保證揚州城裡的糧草輜重和江灣新城內的工坊不落到董賊手中,卻再也無法沿著運河源源不斷給北線輸送物資。而一旦消息傳開,對整個東路紅巾軍的士氣之打擊,也將非常致命。至少,讓趙君用等人一下子就找到了足夠的發難藉口,在大敵當前之時,先挑起內部紛爭。

    「所以,我軍的應對方案是,以牙還牙。跟脫脫比誰下手快!搶在第四軍退守揚州之前,主動破局,打亂脫脫的得意部署!」做了這麼久的參軍,陳基已經被磨礪的非常老練了。根本不受丁德興這邊噪音的干擾,頓了頓,繼續大聲介紹。

    『破局?』丁德興聽得好生驚詫,卻不敢開口詢問。瞪圓了一雙大眼睛,四下請求賜教。

    以前在芝麻李帳下,他也參與過多次軍議,但每次都是大夥都亂得像一鍋粥般,從未如淮安軍這邊一樣,秩序井然。

    好在大夥並沒讓他等多久,很快,朱重九就接過了會議的主導權。站起身,衝著剛剛跟他一起入內的周俊問道,「周營長,你們那個營裡頭,夜間不能視物的弟兄還剩多少?」

    「這....」周俊被問得一愣,旋即長身而起,挺著胸脯匯報,「啟稟大總管,第五軍第三旅三團二營,這幾個月一直按照上面的吩咐,給弟兄們吃魚和野菜。雀蒙眼已經只剩下了五十三人。其他弟兄,走夜路不成任何問題!」(注1)

    「其他各營的情況也差不多!」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的臉色,與營長周俊一樣自豪。點點頭,在旁邊快速補充,「我軍的一直側重加強的就是火器和夜襲,每個營都定期會在夜間集合,外出訓練。伙食也按照大總管的提議,以鹹魚和野菜為主。」

    「嘿嘿嘿....」聽了他的話,許多將領都會心而笑。

    每個軍都有自己的絕活,擅於夜戰,的確是第五軍的一大專長。誰讓這個軍的指揮使是憑夜鑽排水溝而成名的呢,老本行不能丟不是?但伙食增加大量野菜和鹹魚,就不是第五軍一家的特色了。自打去年接受了揚州城那六十萬飢民時起,淮安軍為了節約糧食,內部就形成了吃海魚和野菜的傳統。如今又時值夏末秋初,如果不先把海魚從岸邊就地醃好了再送過來,難道弟兄們還天天吃臭魚不成?

    「我們第五軍,吃,吃鹹魚比較多。是存著替弟兄們治療眼疾的目的去吃,而不是單純的為了節約軍糧!」第五軍長史逯德山被笑得好生尷尬,主動出言替吳良謀解圍。

    「呵呵呵....」其他幾個指揮使又紛紛輕笑著搖頭,都覺得吳良謀和逯德山兩個吹起牛來沒邊沒沿兒。但笑過之後,議事堂中的緊張氣氛,立刻就減輕了許多。

    「俞通海,你以前就生在膠西是不是?對那邊地形是否還熟悉?」輕輕將手向下壓了壓,朱重九迅速將話頭帶回正題。

    「末將,末將的確生在膠西。家父,家父做過膠州水軍萬戶所的達魯花赤。後來,後來惹了皇帝,才被人削了職位,跑到巢湖那邊當水匪。」俞通海紅著臉站起來,低聲解釋。

    他本是草原上玉裡伯牙吾氏後裔,祖父做過武平郡王,是地道的蒙古貴胄。誰料到了他父親這代,卻不知道怎麼就稀里糊塗成了燕帖木兒的餘黨,先被貶到了山東道的膠州管名存實亡的水師,幾年後又被繼續深究,剝奪了姓氏,貶往洪澤湖旁邊做編戶。一家人受盡了地方官府的折辱。

    所以在朱重九打下淮安之後,俞通海父子乾脆把心一橫,直接投了紅巾。不久後就又因為武藝過人,雙雙被選入了近衛團,擔任了營長和連長之職。

    這番履歷,包括身為蒙古人卻成了下等奴隸的遭遇,俞家父子一直視為奇恥大辱。所以很少在人面前提及。今天突然被朱重九主動給問了出來,頓時尷尬得無地自容。

    然而朱重九今天把他叫叫進來參加軍議,卻不是為了追查他的血統。點點頭,笑著安慰「你不要緊張,你們父子昔日在戰場上的表現,大夥有目共睹。只要跟大夥一條心,誰也不會拿你們當外人。」

    「多謝,多謝大總管厚愛!」俞通海的眼睛頓時也紅了起來,拱起手,結結巴巴地表態,「屬下,屬下願為大總管粉身碎骨。」

    「馬上的確有一件任務交給你,卻不是要你粉身碎骨!」朱重九笑了笑,輕輕點頭,「據情報處探知,益王已經親自領兵參戰。此刻正與王宣將軍在諸城一帶對峙。其身後的膠州、萊州等地,各萬戶,千戶所形同虛設!因此,參謀本部提議,以一支偏師,從海路直插膠西,切斷益王退路。然後,與王宣前後夾擊,圍住此人,逼脫脫分兵去救。俞通海,你可願意為大軍先導?」(注2)

    注1:雀蒙眼,即夜盲症。古代因為營養不良,夜盲症非常普遍。

    注2:正史中,紅巾大將毛貴,便是從長江邊上的海州,直撲膠州。然後以閃電般速度接連擊敗當地守軍,進而拿下了整個山東半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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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0:52 |只看該作者
第十九章 血祭 (下 三)

    「末將,末將誓不辱命!」俞通海又是激動,又是緊張,站起來,雙手抱拳。說話的聲音微微顫慄。

    激動得是,明知道自己是蒙古人,朱總管依舊給與了自己毫不保留的信賴。緊張的是,自家雖然當年在水師萬戶所生活了好幾年,卻根本就沒坐船出過海。絲毫不熟悉膠州那邊的水文,萬一把大軍給領到礁石區,那可就百死莫孰了。

    非但他自己,包括他的父親,曾經擔任說大元水師萬戶的俞廷玉,都根本不熟悉膠州灣的水文。大元朝的水師在近二十年來,基本上就是個笑話。否則,也不會連方國珍都打不過,每征剿方賊一次,結果都是讓方賊官升三級。

    「令尊昨晚已經帶著令弟通源混在商船中提前去那邊了,他會負責給大夥指示登岸的位置。」彷彿能猜到俞通海在緊張什麼,朱重九看著他的眼睛,低聲補充。「那條航線,是蒙元山東的官商特地開闢出來走私通道。自從脫脫封鎖運河之後,咱們淮揚商號銷往北方的貨物,六成以上走得都是這一航線。情報處和水師裡頭也有很多弟兄跟著咱們這邊的商船跑過好幾趟,可以在旁邊協助你!」

    有人負責在海上領路,困難立刻減少了一大半兒。至於登岸之後如何摸向膠州城,以及從膠州殺向諸城最短道路,俞通海即便閉著眼睛都能指示清楚。當即,挺直胸脯,信誓旦旦地說道,「大總管放心!末將,末將一定,一定把大夥平安送到膠州城下!」

    朱重九欣慰地點點頭,信手從桌案上拿出一份手畫的地圖,交給俞通海,,「好,我這裡有份輿圖。你根據自己的記憶對照一下。發現有錯誤的地方,趕緊標出來。標完之後,將輿圖交給馮參軍,然後你自己就在議事堂後面找間屋子睡下。養足精神,咱們今天下半夜登船出發!」

    「是!」俞通海雙手接過地圖,撲在桌子上,開始認認真真地校對。

    朱重九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然後迅速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大聲命令,「從現在起,大總管行轅封鎖,沒有指揮使以上將領簽發的手令,誰也不准出門。」

    「諾!」眾文武齊齊的站直身體,答應得異口同聲。

    「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副指揮使耿再成、參軍逯德山!」朱重九滿意地點點頭,繼續發號施令。

    「末將在!」被點到名字的三人個個挺胸拔背,滿臉喜悅。當年夜襲淮安,為大軍打下第一片落腳點的,是他們第五軍的將領。如今為大軍破局,跨海北征的,也是第五軍的人。此戰若能獲勝,淮安第五軍必將名動四方,他們三個主事的將領,也必將在青史上留下重重的一筆。

    「回去挑選十五個營頭能夠夜間視物的弟兄。不要打散建制,就以營為單位,立刻吃飯休息,養精蓄銳。今夜子時在滿浦城外上船。每營一艘,上完就起錨。連夜順流而下,從北沙寨出海,明天午時,在郁州島東側集結待命。」(注1,注2)

    「諾!」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副指揮使耿再成、參軍逯德山躬身領命,帶著麾下幾名將校,快步離開議事堂。

    橢圓形的桌案旁,立刻空出了一小半兒位置。朱重九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大聲命令,「第三軍指揮使徐達,從今天起,你全盤統籌淮安、高郵兩地的防務。半個月之內,本總管不想看到任何韃子踏上這兩府地面!」

    「末——將?遵命!」徐達微微吃了一驚,卻沒有做任何質疑,而是選擇了接受任務。

    「第一軍副指揮使劉子云,第二軍指揮使胡大海,本總管領兵北上時,你們二人以及麾下將領,暫時歸徐達調遣。水師第二艦隊、情報處和內衛處,也是如此!」

    「不可!」

    「大總管且慢!」

    眾人這才明白,朱重九要親自帶隊去偷襲膠州。一個個大驚失色,勸阻的話脫口而出。「海上風高浪急,主公豈可親涉險地?」

    「主公乃萬金之軀,豈可做此魯莽之事。有第五軍足夠了,主公務必收回成命!」

    「主公,末將願意替你去膠州。您坐鎮淮安便是!」

    ......

    「笑話!」時隔一年半,朱重九終於又掀露出了他固執的一面。毫不客氣地將眾人的話頭打斷,「海上風高浪急,別人坐船,就比本總管安全麼?至於萬金不萬金,本總管去年三月份的時候,還親自上陣衝殺呢。怎麼現在,就成了泥巴捏的擺設了?」

    「主公,主公三思。臣等,臣等沒有,沒有那個,那個意思!」眾人被搶白得語塞,卻絲毫不肯讓步,只是苦口婆心地勸阻。「您,您如果有個閃失,讓,讓淮安軍十萬弟兄,讓淮揚高郵三地數百萬黎庶.....」

    「停,停住!」朱重九用力拍了幾下桌子,再度將眾人的話打斷,「你們提醒得好,咱們淮安軍的繼承順序問題,的確該提前做個準備了。免得哪天我有個閃失,自己內部亂成一團糟!」

    「主公何出此言?」眾人聞聽,立刻又顧不上勸阻朱重九帶兵北上,七嘴八舌地開解。

    「主公近年才二十歲,說這些喪氣話做什麼?以您的武藝,誰能輕易近得了身?」

    「主公,不要說此喪氣話。您武藝高強,又知兵善戰。只要不親自以身涉險,必能領著我等重整漢家河山!」

    ......

    「天有不測風雲!在昨天之前,誰曾想到過大總管大業未成,含恨撒手西去?誰曾想到過,大總管一走,趙君用等人立刻會變成這幅模樣?」朱重九輕輕嘆了口氣,聲音慢慢變低。

    甭看一直在裝聾作啞,事實上,芝麻李去世後趙君用等人的反應,給他帶來的打擊非常大。他無法想像,一旦自己遭遇不測之後,身後的事業會變成何等模樣?而上輩子所看的幻想小說當中,穿越者不死定律,顯然在自己所處的世界並不適用。既然芝麻李能因為血液中毒而逝,他不敢保證,同樣的結局永遠輪不到自己。

    「這,這....」眾人知道朱重九說得全是實話,無法反駁,一個個義憤填膺。

    「就這麼決定了!」朱重九又用力拍了下桌案,鄭重繼續宣佈,「黑丁,你剛好在,你來做個見證。咱們淮安軍的接位次序是,萬一我遇到不測,大夥則推徐達為主......」

    「主公!」徐達「噗通」一聲跪在地上,含著淚叩頭,「主公,切勿下此亂命。末將,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末將願意追隨你一道去陰曹地府,再造一次閻羅王的反!」

    「大總管慎重,丁某,丁某,丁某擔當不起如此重任!請大總管三思!!」丁德興也沒想到自己第一天來,就遇到這種傳位大事,嚇得也跪倒在地,大聲推辭。

    「住口!」朱重九眼睛跳,厲聲打斷,「徐達,你給我站起來,淮安軍的將士,只跪天地父母,莫非你忘了麼?」

    「末將,末將.....」徐達不敢違抗,紅著眼睛站起身,淚流滿臉。

    「黑丁,你也起來!」朱重九雙手拉起丁德興,繼續說道,「正因為你剛剛加入,跟任何人都沒深交。所以才讓你來做見證。我這不是說喪氣話,是以防萬一。畢竟我還沒兒子,即便有,也不能讓個穿著開襠褲的小娃娃來管著大夥!」

    「主公.....」眾人又齊聲勸阻,紅著眼睛,聲音哽咽。

    看到他們悲悲切切的模樣,朱重九無奈地笑了笑,低聲安慰。「不光是我,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永遠不死。徐達若是哪天遭遇不測,接下來就是吳良謀。然後是胡大海、吳二十二和劉子云。咱們兄弟前仆後繼,總要保住淮安軍的薪火不滅,直到把蒙古皇帝趕出中原!」

    「主公.....」凡是被點到名字並且恰巧在場的將領,個個淚如泉湧。

    死並不可怕,既然當了紅巾軍,大夥就早把腦袋別到褲腰帶上。但可怕的是,在大夥死了之後,大夥一直捨命捍衛的事業,也隨之煙消雲散。所以,從這一點上講,朱重九未雨綢繆,其實一點也沒有錯。畢竟戰場上刀箭無眼,誰都不能保證自己永遠不會恰巧成為炮彈的目標。

    「蘇長史,把剛才的話寫在紙上!」朱重九看了一眼唯一沒有哭泣相勸的蘇先生,鄭重叮囑。「然後歸檔封存。你就不用想接位了。你負責監督這道命令的實施。所以無論什麼時候遇到緊急情況,你都可以先行撤離,無須跟任何人請示!」

    「臣,臣將來即便粉身碎骨,也替大總管看著這份命令!!」蘇明哲立刻感覺到自己肩頭上被壓了一座大山,雙手扶住桌案邊緣,大聲回應。「可若是有誰知道了這份命令之後就圖謀不軌,臣也絕對不會讓他遂了心意!」

    跟朱重九時間最長,他也最瞭解自家主公的脾氣。在做決定之前會廣納建議,真的做出決定後,卻是一百頭牛也拉不回。所以他也不費那個勸說的力氣,只管跟在後頭查缺補漏。

    「此戰的目的,是扯動脫脫的主力,給大夥創造回援揚州的機會!」見眾人終於不再苦勸,朱重九沉吟了片刻,低聲補充,「他就是衝著本總管來的。本總管要不親自出馬,脫脫肯定不會上當。而一旦我的旗號插在了益都,他繼續與大夥隔閡對峙,就徹底失去了意義。而如果他帶領元軍主力趕赴益都的話,只要海上航路不被切斷,本總管就隨時可以撤回來。讓他再次空跑一趟!」

    「大總管請答應末將一件事!」知道朱重九親自帶兵出征已經成了定局,徐達也不繼續多勸,而是退求其次。

    「說!只要本總管能做得到!」朱重九抬了下手,笑著答應。

    「請大總管不到萬不得已,千萬別親自提刀上陣。您是咱們整個淮安軍的大總管,不再是區區一個左軍都督!」

    「請大總管不到萬不得已,切莫親自提刀上陣!」眾將立刻受到了啟發,紛紛拱起手來,大聲求肯。

    「有什麼差別?!」朱重九毫不畏懼地揮手。然而在眾人坦誠的目光逼迫下,很快,又不得不將手舉起來,宣告讓步,「好說,好說,本總管不親自上陣跟人拚命便是。那些傢伙又不是豬,本總管殺起來還嫌累得慌呢?」

    「君子一言!」眾人立刻紛紛舉起手,要求擊掌為誓。

    「快馬一鞭!」朱重九無奈,只好挨個跟大夥擊掌。然後想了想,臉色又慢慢開始發冷,「在打垮益王之前,我離開淮安的消息,不准出大總管行轅。張松.....」

    「臣在!」在揚州投靠朱重九的前廬州知府張松挺直胸口,大聲回應。

    「給我盯緊了那幾個人。如果誰敢拖大夥後腿,你就告知胡大海,然後替我直接殺了他。朱某不想手足相殘,但也絕不會讓抗元大業,毀於某個短視的匹夫之手!」朱重九又看了他一眼,聲音瞬間變得冷硬如刀。

    注1:元代黃河入海口與現代不同,下游也遠比現在水流充沛。而連雲港以南的許多地區,當時還是海面。

    注2郁州,今連雲港市的一部分。當時還是海島,與陸地並不相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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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1:04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章 血祭 (下 四)

    「是!」非但內衛處管事張松,在座其他人也答應得異口同聲。

    整個淮揚三地,都是朱重九帶著大夥一刀一槍打下來的。包括紅巾副帥芝麻李在內的其他紅巾將領,在裡邊根本沒出過任何力氣。即便各方曾經聯手出過一次兵,但出兵者也都從中也獲得了十倍,甚至上百倍的紅利。淮安軍早就跟他們之間兩清了,早就不再欠任何人的情!

    所以在大夥看來,眼下趙君用等人的性命都是淮安軍所救,,每天吃著淮安軍的,喝著淮安軍的,還沒完沒了地在朱總管背後捅刀子,根本就是找死行為。只是朱總管自己心太軟,大夥也不願違拗了他的意思,才對趙某人的行為一忍再忍。

    如今既然大總管點了頭,接下來,淮安眾文武就不用顧忌那麼多了。倘若趙君用之流還不知道收斂的話,那等待著他們的,絕對不會是什麼好結果。

    我佛慈悲,但也會做獅子吼。

    更何況是一群百戰餘生的武夫!

    看到眾人擦拳磨掌的模樣,丁德興的裡衣瞬間就被冷汗濕了個透。他發現自己今天來得絕對太及時了,如果再晚一步的話,即便最後能夠獨善其身,恐怕將來也是個鬱鬱而終的下場。

    淮安軍根本不是憑藉陰謀詭計就能竊奪的,除了朱重九之外,它幾乎不受任何人的控制。與周圍的各路紅巾,也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它依託於一套完全不同的規則而運行,人與人之間的關係,也與以往君臣父子那一套大相逕庭。

    換句話說,淮安軍自身,早已成為一個強大、驕傲而又聰明的猛獸。它不光有骨骼和血肉,而且有心臟和靈魂。它只會選擇自己相信的主公去追隨,而不是隨便某個人過來,就能令其俯首帖耳。如果某些野心勃勃的傢伙自不量力的話,除了被這頭猛獸撕成碎片之外,幾乎得不到其他任何下場。

    正驚恐莫名間,卻又聽見朱重九笑了笑,大聲強調,「你們也別老想著殺人。只要他們不主動跳出來,誰也不准去找他們的麻煩。更甭要想著,故意設圈套騙他們自己送死。否則,朱某絕對不會感謝那個下套的傢伙!」

    「遵命!」眾人再度拱手,回答的聲音,卻比先前低沉了許多。

    朱重九知道有人心中還暗藏殺機,卻也不去點明,更不會去做更多的制止。淮安軍需要偶爾露一次牙齒,而不是總受他的性格影響,對盟友們一味地大度忍讓。那樣的話,不但會害死更多的人,也會拖垮整個反元大業。

    的確,他朱重九不喜歡殺人,更不喜歡流同族的血。可那是在從前,那時他知道自己背後有芝麻李,知道歷史上還有一個朱元璋。知道即便自己所做的事情大錯特錯,最後蒙元一樣會被趕回漠北,華夏一樣會浴火重生。

    而現在,芝麻李卻中途撒手西去,朱元璋的實力還不如他的十分之一,現實中和想像中的兩個強大支撐點全都不存在了。他就必須做出改變,把心中那份軟弱剔除出去,努力去做一個真正的亂世梟雄。

    「如果大夥沒有其他事情的話,就各忙各的去吧!」一個合格的梟雄,不但要懂得如何抓權,而且要懂得如何放權,「各自負責好各自那一攤子,別把心思都花在外人上面。只要大夥齊心協力,把職責內的事情做好。他們,掀不起什麼風浪來。」

    「是!」眾文武齊聲答應著,開始收拾東西準備告退。

    「張松,有關我出發去北方的消息,一直封鎖到我的旗號在那邊豎起來為止。」

    「陳參軍,軍情處負責保持聯絡暢通,每天在淮安發生的事情,五日之內,必須送到我手上,無論我到了什麼地方。」

    「常統領,水師繼續保持對北岸的攻勢。發現有敵方船隻敢過中線,無論大小,一律開炮擊沉。」

    「天德,無論排兵佈陣,還是臨敵機變,你的才能都不在任何人之下。所以我帶奇兵北上期間,你無需蕭規曹隨。該做決斷的,就自己做決斷。即便偶爾犯一些小錯,過後我也不會苛責於你!」

    「蘇長史,繼續打著我的名義跟脫脫泡蘑菇。把跟他會面的時間,拖在半個月之後。無論他是否安排了殺招,咱們幹咱們事情,別把主動權交在他手裡!」

    「通甫....」

    .....

    朱重九叫住幾個不同部門的主事者,繼續單獨面授機宜。

    凡是被單獨點了名的文武,都鄭重點頭。心中暗暗發誓要竭盡全力完成自家主公交代的任務,不辜負長期以來的知遇之恩。

    「黑丁,你也留下。今晚跟我一起出發。我答應過大總管,要以蒙元那邊一名上將之血祭奠他。你跟著我,一起去取此人的首級!」叮囑完了眾人,朱重九迅速又將目光轉向丁德興,笑著發出邀請。

    「這,我,我....」這一早晨經歷的事情實在太多,丁德興根本反應不過來。愣愣地想了幾息時間,用力點頭,「願為大總管馬前一卒。」

    「好,那你就去後面找個房間睡下。養足了精神,子時前後,我派人來叫你!洪三,你派幾個人照顧好丁將軍。他剛剛來咱們這兒,需要點時間適應!」朱重九衝他笑了笑,繼續吩咐。

    「是,主公!」丁德興渾渾噩噩地答應著,渾渾噩噩跟著徐洪三,來到大總管行轅的後院客房。然後如皮影戲裡的提線皮偶般,被安排睡下,兩眼茫然,魂不守舍,

    朱重九與他原來認識的朱重九,完全不一樣。淮安軍與他想像中的淮安軍,也大相逕庭!不身在其中,近距離觀看,就無法認清其真實面孔。而即便現在身居其中了,誰知道又不是「橫看成嶺側成峰呢!」

    「如果昨天下午,李平章決定將基業交給趙君用,會出現什麼情況?」不由自主地,丁德興就開始胡思亂想。

    他發現那可能是個非常令人恐懼的答案。至少,以他今天早晨的所見所聞,推算出來的結局將非常殘忍。

    他開始感激芝麻李在臨終前,做了一個英明無比的決定。同時卻又開始懷疑,芝麻李做這個決定時,是否有許多無可奈何的成分。有那麼幾個瞬間,他甚至懷疑,芝麻李之所以被救回來後自暴自棄,是否因為他自己發現,即便他自己沒有中毒,東路紅巾早晚也會落入朱屠戶掌握。他這次倒下,已經永遠不可能再捲土重來,重新成為一方霸主?但是,下一個瞬間,丁德興又強迫自己把這些古怪的想法從心中趕了出去,強迫自己不用最卑鄙的角度去揣摩人心。

    「呼呼,呼呼,呼呼.......」隔壁的房間,也有準備當晚出征的將領在睡覺,已經均勻地打起了呼嚕。他們都是安詳的,因為他們早早地就和強者站在了一起。不用再做太多選擇,也不用沒完沒了地疑神疑鬼。

    但是,丁德興卻無法讓自己也一樣安寧地睡著,儘管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到了此時,宿州軍上下,估計所有人都已經知道他奉芝麻李遺命,進入了淮安大總管幕府的消息。那就意味著,有一支戰鬥力相對完整的兵馬,也徹底倒向淮安軍。如此一來,,宿州軍中,很多持觀望態度的人,都會做出同樣選擇。

    而失去了宿州軍的支持,趙君用光憑著被救回來的殘兵敗將,絕對不敢輕舉妄動。況且徐州軍內部,也不全是忘恩負義之輩。至少,丁德興就知道,趙君用的幾個心腹,劉聚、馮國勝,還有一向被他視為手臂的李慕白,態度已經開始搖擺,未必肯繼續跟著趙君用一條路走到黑。

    等到自己跟著朱重九從北方歸來的時候,淮安城中,早已大局初定。而只要自己拿出任何一顆蒙元上將的頭顱,哪怕只是個有名無實的下萬戶所萬戶,所有反對朱重九的人,都將徹底無力回天。

    圈套!陳參軍拉丁某人進來參與軍機,絕對是個圈套!某一個瞬間,丁德興又被自己嚇得睡意全無,冷汗淋漓。然後,他又發現,即便今天早晨自己不來大總管行轅,結果好像也不會差太多。雙的實力對比在那擺著,朱重九不用任何陰謀,照樣能將反對者打得毫無還手之力。

    「也許,這才是朱重九敢於放心北上的真實原因。幾隻螳螂,擋不住高速奔行的馬車。而駕馭馬車者,也不會為幾隻螳螂的張牙舞爪而分心。」在臨睡著之前,丁德興臉上湧起幾絲嘲弄的表情。然後徹底被睏意征服,沉沉進入夢鄉。

    當他被人推醒的時候,已經是午夜。朱重九的近衛團長徐洪三親自帶人幫助他以最快速度洗臉更衣,然後摸著黑,快速奔向了滿浦城外的貨運碼頭。

    碼頭上,第五軍精挑細選出來的三千多戰兵,早已整裝待發。朱重九一聲令下,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第一個踏上了棧橋。第一旅旅長劉魁緊隨其後,帶領著弟兄們,一排接一排進入船艙。

    很快,一個營頭的弟兄,就裝進了戰艦當中。第一艘戰艦迅速拔起鐵錨,像幽靈般,消失於空蕩蕩的河面上。

    一艘接一艘精心改裝過的仿阿拉伯式戰艦,陸續裝滿了戰兵,揚帆啟錨,在熟悉黃河水紋的老艄公們的指引下,儘可能地貼著黃河南岸,悄無聲息地滑向了下游。

    連續兩個多月來,蒙元的兵馬與淮安軍,已經隔著黃河較量的許多次。眼下在水面上,絕對是淮安軍的天下。而由於脫脫手中也有許多仿製和繳獲來的火炮之故,淮安軍想要在脫脫的軍營附近登陸,也根本沒有任何指望。所以對於南岸在夜間鬧出來的動靜,元軍的哨探早就失去的關注的耐心。甭說朱重九等人刻意偃旗息鼓,就是偶爾不小心弄出點兒響動來,北岸也會自動視為走私船在喧嘩,根本懶得去刨根究底。

    如此,十五艘戰艦悄無聲息的都順著水流飄然而下。只用了三個多時辰,就已經抵達了黃河入海口處。

    黃河水含沙量極大,而海水鹽分又遠遠高於河水。所以,河水與海水交匯處,有一道非常清晰的分界線。

    任何船隻經過此線,都會迅速跳動一下,就像魚躍龍門。

    旗艦天樞號第一個跳了起來。

    天璇、天璣、天權、玉衡、開陽、搖光緊隨其後。

    然後是天府、天梁、天機、天同、天相、七殺......

    當十五艘戰艦,排著隊跳出海面時,一道金紅色的陽光,恰巧從大海裡射出來,瞬間點燃了整個海面。

    海面迅速開始翻滾,紅色浪花,迎著戰艦,跳躍,飛舞。像是火,又像是血。

    被甩在身後的陸地,也迅速變成了金紅色。彷彿一個瀕危的巨人,在血與火的洗禮當中,慢慢脫胎換骨。

    這個過程,無疑將充滿了痛苦,甚至充滿了血腥。但這個巨人,注定會重新站起來。

    因為有無數人寧願用自己的性命獻祭,也要喚醒他,催促他重新站起來!

    因為他有一個名字,叫做華夏。

    萬道霞光當中,丁德興雙手扶住船上的圍欄,用力挺直了腰桿。

    他知道自己的選擇沒有錯。

    他相信自己永遠不會為昨天的選擇而感到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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