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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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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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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1:16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一章 跨海

    大海是廣闊的,單憑肉眼根本看不到邊際。天空也是廣闊的,渾圓如蓋,將地面上所有山川河流盡數倒扣於底。就在藍天與碧海的交界處,有一輪鮮紅色的太陽緩緩升起來,升起來,升起來,散發出萬道霞光,蕩盡人心中所有黑暗和污濁.....

    如果不是顧忌著周圍還有許多看日出的人,丁德興簡直就像張開雙臂,放聲高歌一曲。這是一種完全不同的體驗,特別是於狹窄的病房中守了兩個月多月之後,再看到如此廣闊的天空和海洋,簡直就讓人恨不能肋生雙翼。

    芝麻李養病的房間太小了,早就盛不下那麼多欺騙與傾軋。淮安城也太小了,根本容納不了更多的英雄。甚至連淮揚三地、河南江北行省都太小了,限制了大鵬的翅膀。而真正的神鳥,將水擊三千,九萬里扶搖而上。豈會看得上夜貓子眼裡那幾頭腐爛的老鼠屍體?

    「黑丁,你怎麼也來了?」正胡思亂想的時候,耳畔忽然傳來了一聲熟悉的問候。

    丁德興聞言回頭,恰巧看見傅友德那刀削一般的面孔。「傅將軍?怎麼會是你,天!你怎麼瘦成了這般模樣?」

    「前段時間大病了一場!」傅有德不願意說趙君用的壞話,笑了笑,蒼白地臉上湧起幾分淒涼。

    「生病了?什麼病,看過大夫了麼?」丁德興聽聞,眉頭輕輕皺起。身為武將,又是二十出頭年紀。除了受傷之外,想生病可真不是很容易。除非.....

    「不提了,已經好了。虧了朱總管派人給開了幅好藥方!」傅友德顯然不想再提過去的事情,又笑了笑,顧左右而言其他。「海上的風景不錯。看了之後,令人心曠神怡!」

    「是啊,丁某以前,還從沒看過此等風景!」丁德興四伸了個懶腰,將胳膊支撐在戰艦的護欄上,口不對心地說道。

    「傅某也是第一次出海!」傅友德也將胳膊撐在了護欄上,嘆息般感慨。

    二人都是剛剛才加入淮安軍,也都剛剛經歷了一番艱難的選擇。所以幾句寒暄過後,彼此之間忽然就變得無話可說。乾脆雙方把目光看向遠方,繼續欣賞周圍波光瀲灩的水面。

    難得天公作美,海上一直吹得是南風。所以只裝了一半載重的戰艦跑得極快,張開了厚布風帆之後,就像一條條貼著水面飛奔的梭魚。而十五艘大小相同,模樣一致的三角帆戰艦排成長隊,則給人另外一種視覺上的衝擊。讓人在不知不覺間,就覺得自己變成了其中一艘,直掛雲帆,乘風破浪。

    「這朱總管,真是好大的手筆!」默默地觀賞了會四下的風景,丁德興忽然低聲感概。兩個多月前在芒碭山獲救的時候,他記得朱重九手裡只有四艘戰艦。其中還有兩艘是河船改裝的,不是眼前這種體形適中,操作靈活的三角帆船。而短短七十餘日後,朱重九居然就能一下子拿出十五艘三角帆戰艦運兵北上。並且這還不是淮安水師的全部力量,眼下留在淮安和揚州兩地,至少還有同樣數量的戰艦,每一艘都不比這十五艘小。

    「聽說是用燒罐玉秘方,跟廣州那邊的大食人交換來的。」傅友德點點頭,聲音裡頭帶著由衷的佩服。「也就是他,有這種一擲萬金的氣魄。」

    「啊?」丁德興聽得頓時眉頭一跳,質疑的話脫口而出,「你聽誰說的?那,那朱總管豈不是虧大了?」

    「是不是吃了大虧傅某不清楚。但是傅某卻相信,換了別人,絕對捨不得將秘法賣出去。只為了四十幾艘舊船。」傅友德點點頭,繼續低聲讚歎。

    罐子玉,也就是玻璃製品,如今即便在淮揚地區,價格也是高得令人乍舌。特別是那種四周鑲嵌著寶石的玻璃鏡子,已經被商販們炒到了雲彩上,以半尺見方為底,四周每大一寸,便可加價一萬貫。即便這樣,依然供不應求,只要在市面上一露面,就會立刻被人用現銀買走,根本不可能留到第二天。

    而朱重九為了加強淮安水師的力量,竟然毫不猶豫地將製造罐子玉的秘方賣了出去。並且據說還跟大食人達成了某種協議,此後三十年之內,不會再將秘方賣給除了淮揚商號之外的第三家。這種「殺雞取卵」的行為,不知道令多少人捶胸頓足。而聽在傅有德等有識之士耳朵裡,卻絕對是另外一番滋味。

    唯大英雄,才捨得身外之物,去追尋自己最需要的東西。唯真豪傑,才不會蠅營狗苟,光顧眼前。他今天為了挽救東路紅巾,捨得一份點石成金的秘方。他日後得了天下,就不會因為捨不得幾百畝良田,學那漢高祖劉邦,給昔日捨命相隨老兄弟們來個鳥盡弓藏。

    「怪不得,淮安軍這兩年能崛起如此之快!」聽了傅友德的話,丁德興也是好生欽佩。芝麻李已經是他見過最大氣的人,而今天看來,朱重九的胸襟氣度,顯然更在芝麻李之上。就憑著這份兒胸襟氣度,其他豪傑就沒資格跟他去爭什麼東路紅巾之主。當然,其他任何豪傑,也不可能有朱重九這麼豐厚的家底兒。

    「傅某佩服的,不光是朱總管做事情捨得下血本兒!」難得找到一個與自己有共鳴的對象,傅友德想了想,繼續說道。「傅某還佩服,他目光的長遠。丁兄你注意過沒有?這船上,無論是操帆的,還是收拾甲板的,有幾個不是行家裡手?換了別人,即便一下子白得了幾十艘戰船,他能找出這麼多合用的水手麼?」

    「這......」丁德興聽得微微一愣,兩眼旋即又睜得老大。

    傅有德說得沒錯,能將十幾艘戰艦操縱得如此整齊劃一的,絕對不可能是一群從沒出過海的新丁。而以每艘船需要四十名水手算,十五艘戰艦,至少就得六百名水手來駕馭。六百餘名海上行船的行家老手,倉促之間,怎麼可能招募得來?除非,除非他朱重九在半年之前,就已經打算組建一支海上力量,從那時起,就開始為現在打根基。而那時,淮安軍不過剛剛佔據了揚州,朱重九正被六十萬災民逼得焦頭爛額。

    半年前,剛剛奪下揚州城沒幾天,就已經開始準備組建海上力量。甚至在半年之前,淮安軍就已經開始謀劃,跨過北沙和靈山之間數百里水面,直搗膠州。還有可能,早在半年之前,朱重九已經謀劃過,從淮安出發,借水路撲向千里之外的直沽,進而逼迫大都。天哪,這是何等長遠的眼光?換了別人,恐怕想都不敢去想!

    「還有這甲板上的弟兄們。丁兄,你在別處,看過如此守規矩的弟兄麼?」傅友德卻意猶未盡,繼續充滿欽佩地問道。

    甲板上已經陸續有人上來放風,都是昨天半夜登船的淮安軍將士。然而,他們卻不是亂哄哄的東一簇,西一波,四下閒逛。而是嚴格遵照幾個水手小頭目的指引,很均勻地分佈在兩層甲板的各個方向上。如此一來,船隻的平衡就很容易得到保證。再多的人從內艙裡走出來,都不會給船老大和水手們帶來麻煩。

    拜徐淮各地經常鬧水災所賜,將士們都不怎麼暈船。所以到了甲板上之後,就紛紛站直了身軀,扶著護欄,四下觀賞風景。而天空中,此刻南風卻突然加大了數分。吹得風帆全部鼓了起來,推著戰艦切開碧藍色的水面,上下起伏,鱗爪飛揚。

    在南風的幫助之下,戰艦行得極快。沒等太陽走到天空正中央,郁州島已經出現在前方的水面上。早有佔據了此島的紅巾軍將士,準備好了熱氣騰騰的飯菜。待艦隊一落錨,就劃著木筏,將吃食和茶湯送了過來。

    吃完了午飯,戰艦先朝東北方航行了一個時辰左右,然後掉頭奔向正北。四周已經都看不到岸,只有望樓裡的瞭望手,通過長長的望遠鏡,還能找到一些小山或者露出水面的礁石為參照物,不斷用旗幟和號角與舵手聯絡,矯正航向。當太陽墜入西側的雲層之後,瞭望手們也停止了工作。整個艦隊就像徹底迷失了般,在薄暮中繼續默默地高速馳騁。除了艦長和舵手之外,誰也不清楚他們到底在朝哪個方向走,目的地還有多遠。

    晚餐是半條鹹魚和一大碗佔城白米,從將軍到士兵,每個人都一樣。與當地產的稻米相比,這種從海上長途販運過來的佔城米,味道差了不是一點半點兒。但是丁德興卻沒心思計較米質的好壞。坐在分配給高級將領的單間中,用手指頭捅了捅湊過來一起吃飯的傅友德,低聲詢問,「咱們差不多快到了吧?以這種走法,從雷州走到膠州,恐怕也用不了幾天!」

    「不清楚!」因為前一段時間受到過冷遇的緣故,傅友德對鹹魚和糙米,倒是吃得津津有味。快速把嘴裡的飯菜嚥下去,低聲回應,「不過肯定丟不了,我聽說,朱總管這邊造過一種叫做指南針的東西,安裝在四分儀上,在配上千里眼,可以根據星星直接確定船隻所處的位置!」(注1)

    注1:四分儀和指南針確定航向法,最遲不晚於南宋,就在華夏海船中廣泛使用。不過蒙元滅宋之後,華夏的航海水平,大幅倒退。直到明初,才又通過跟阿拉伯人的交流,迎頭趕上並超過當時的世界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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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收心

    「我倒不是擔心迷失方向,我是擔心,擔心岸上到時候接應不及時!」丁德興臉色微微發紅,訕訕地解釋。「朱總管派去提前一步登岸的,據說是幾個蒙古人。他們雖然說早已跟蒙元朝廷那邊沒什麼瓜葛,但,但畢竟非我族類!」

    「蒙古人裡頭,也有很多有情有義的英雄豪傑。漢人裡邊,也不缺李思齊那樣的壞種!」傅友德笑了笑,非常無奈地解釋了一句。

    最初佔山為王時,他也是恨極了一直騎在大夥頭上作威作福的蒙古人。而這五六年於綠林和紅巾軍中打了無數個滾下來,他卻發現,人的善惡根本不能簡單的以族群來劃分。像朱重九麾下的阿斯蘭、俞通海這種,雖然身為異族,但是只要要你拿他們當兄弟,他們也會將腸子掏給你,根本不在乎什麼一等四等。而像捲了徐州軍火炮叛逃到朝廷那邊的李思齊,則是放著好好的紅巾大將不做,寧願去給蒙古老爺當狗,令人根本無法將其視為同類。

    不過這其中到底是什麼道理,傅友德自己也想不清楚。總覺得這些事情,用一句「良臣擇主而侍」根本解釋不清楚。可除了這種似是而非的論調之外,其他說法與他自己看到的事實相差更遠,更無法說明身邊正發生著的一切。

    「朱總管是個英雄!」丁德興想了想,忽然從嘴裡又冒出了一句。

    「至少,傅某還沒見過比他更有本事,有胸襟的!」對此,傅友德倒是非常同意,點點頭,笑著附和。

    二人是前後腳加入的淮安軍,彼此之間本能地就有一種親近感。在看許多問題時,觀點也非常相似。因此談談說話,倒也不覺煩悶。正聊得熱鬧時,艙外忽然傳來輕輕的叩門聲。丁德興趕緊起身將門拉開,正露出徐洪三憨厚的笑臉。

    「丁將軍,末將奉大總管命,給您送鎧甲來了。您趕緊試試合不合身。」一邊捧著個木托盤往裡走,徐洪三一邊笑著解釋。目光無意中掃到傅友德,又沖後者拱了下手,繼續笑著說道:「還有您的,傅將軍,您的鎧甲也末將讓人一起也帶過來了。正準備給將軍送完之後,就立刻給您送過去。要不,末將乾脆直接給您拿過來算了!」

    「多謝徐將軍!」傅友德客客氣氣地還了個禮,大聲答允。

    都是軍中男兒,倒也沒那麼多講究。徐洪三衝門外打了個招呼,很快,便有人將傅友德的鎧甲也送進了船艙。但是,當二人伸手掀開托盤上的遮蓋時,卻立刻被眼前的事物給嚇了一跳。愣了愣,手掌瞬間就僵在了半空當中。

    金絲甲,傳說中的金絲軟甲!完全由一根一根棉線般粗細的金屬絲編織而成,胸口和小腹等處,還單獨覆蓋了幾片精鋼護板,將要害部位遮得密不透風。更難得的是,無論是編織鎧甲的金絲,還是保護要害的精鋼護板,居然全都呈烏雲般顏色。無論是白天還是夜間穿在身上,都不會有星點兒反光。一旦混入人群,就很難被敵軍的神箭手分辨出來。

    拜淮揚工坊越來越龐大的規模所賜,如今全身板甲在東路紅巾當中已經不算太新鮮。像傅友德和丁德興這種曾經身居顯赫位置的勇將,幾乎每人都曾裝備過一套。但傳聞中西域那邊能工巧匠所制,兼具防護力和靈活性的金絲軟甲,卻是平生第一次見到。誰也無法估量它的價值。

    「是咱們淮揚大匠院剛剛開發出來的,全軍上下目前只有十套。大總管說你們兩個都是初來乍到,怕戰場上有閃失。就命末將專門送了兩套過來!」唯恐傅友德和丁德興二人不夠激動,徐洪三笑了笑,不動聲色地補充。

    「這,這,丁某何德何能,敢,敢蒙大總管如此厚愛!」當即,丁德興就覺得心裡發燙,眼眶一下子就紅了起來。

    無論眼前的軟甲是用烏金所編也好,頑鐵所織也罷。編織這樣一套全身甲,恐怕至少要數十丈細線。而將一塊塊鐵錠打造成線,得花多少人工?多少時日?說是鐵杵磨針也不為過!所以傳說中的金絲甲,幾乎每一件都價值連城。馬上就要將一件價值連城的寶物穿在身上,讓丁某人的肩膀和心臟,如何不覺得沉重?

    「請轉告朱總管,傅某今晚定穿著此甲,追隨左右!」傅友德早就橫下心來將性命都賣給朱重九了,因此表現就比丁德興鎮定了許多。先捧起鎧甲,深深朝徐洪三躬了下身子。然後迅速直起腰來,三下兩下將自己原來的武將袍服剝落於地。

    正是秋暑未褪時節,每個人穿得都非常單薄。因此脫掉常服之後,傅友德立刻露出一身虯結的腱子肉。徐洪三羨慕地掃了兩眼,笑呵呵地上前幫忙,「這套軟甲分為三層,除了最外邊的一層烏鋼軟絲外,裡邊還依次襯了一層魯綢,一層棉布。即便不套裡衣,也能直接穿戴。並且還能透氣,遠比板甲涼爽!」

    一邊驕傲地做著說明,他一邊飛快地上下移動手指。片刻功夫,就將傅友德給打扮了起來。正所謂人的衣服馬的鞍,新鎧甲一穿在身上,傅有德立刻好像脫胎換骨。整個人從內到外透著英氣,令旁觀者為之好生目眩。

    「還有頭盔、戰靴和戰刀!」徐洪三又從近衛們手裡接過一個托盤,將其放在傅友德腳下。「大小都是根據傅將軍以前留在我們大總管那裡的尺寸配的,應該剛剛好!」

    上次從朱重九那邊領鎧甲,還是去年秋天的事情。當時傅友德奉趙君用之命,帶著五千兵馬來協助淮安軍南下。自恃有功,覺得無論從朱重九手裡拿什麼東西,都理直氣壯,所以根本沒將那一套板甲當作什麼貴重之物。卻萬萬沒想到,時隔一年多,朱大總管手裡,居然還留著自己當時所選之物的尺寸,每一件,都分毫不差!

    「剛好,傅某已經很長時間沒有親自上陣殺敵了。今晚有了這套盔甲,正好去為大總管斬將奪旗!」有些話,心裡知道就行了,根本不用說在明處。傅友德乾脆利落地戴上頭盔,更換戰靴,隨時準備提刀出戰。

    「丁某今夜,願與傅將軍結伴而行!」丁德興也迅速吸了幾下鼻子,在其他幾名侍衛的服侍下,迅速脫掉宿州軍的常服,換上淮安軍的軟甲。

    與以前擁有過的板甲相比,金絲軟甲在份量上,至少輕了七成。並且手肘、膝蓋,腰肢等處皆可以輕鬆以任何角度彎折,對靈活性的影響微乎其微,正適合他這種武藝嫻熟的猛將。穿在身上,簡直是如虎添翼。

    「徐某本領低微,今夜我家大總管的安全,還要多多拜託兩位。」見傅友德和丁德興二人都換上了淮安軍的裝扮,徐洪三也不客氣,拱拱手,低聲請求。

    「徐將軍放心,除非我們兩個都戰死了,否則,絕不會讓人傷到大總管一根汗毛!」傅、丁二人鄭重點頭,回答得異口同聲。

    到了此時,他二人所想的,已經不是今夜的跨海奇襲能不能得手了。而是無論遇到任何情況,都不辜負徐洪三的請託,不辜負朱總管這番國士之禮。畢竟全天下找不到第二支淮安軍,也找不到第二個,匆匆見過幾面,就敢把性命交給自己的英雄。

    「那徐某就不多廢話了!」徐洪三上上下下打量了二人一番,笑著點頭。「今天船開得有點兒快,差不多再有半個時辰左右,咱們就能進入膠州海灣。屆時,十五艘戰艦會一道搶灘,請二位將軍務必做好準備!」

    說罷,又將右手舉到額頭邊,沖傅、丁二人行了個怪模怪樣的禮。然後轉過身,帶領著一眾近衛快步離去。只留下地上的舊衣服和舊靴子,東一件,西一件,凌亂的擺在二人眼前,好像二人先前的心情。

    「這身金絲軟甲,穿起來很舒服。」傅友德沉默了片刻,彎腰將自己的舊衣服和舊靴子一件件拾起來,仔仔細細擺在了徐洪三留下的木托盤中。無論過去在徐州軍中有多少遺憾和輝煌,今後都像這些舊衣服和靴子般,跟他傅友德徹底無關了。他現在不是宿州軍的棄將,而是淮揚大總管帳下一卒,只要大總管旌旗所指,就會奮勇向前,百死而不旋踵。

    「這刀也不錯!丁某使著正順手。」丁德興笑了笑,順手抄起徐洪三留下來的秋水雁翎刀,於燈光下慢慢擦拭。(注1)

    刀也是全新的,用的是淮揚工坊特有的冷鍛技術。刀身長四尺,柄長七分,二分寬窄的刀體呈均勻的三角型,正反開刃,上面還鍛壓出了四條血槽。一看,就是削鐵如泥的神兵利器。

    在刀身下部靠近橢圓形刀鐔位置,則清晰地銘刻著四個銀鉤鐵畫的漢字,「還我河山!」

    注1:乾道元年(公元1165年),南宋軍器監開始新造一種刀類兵器,因其形如大雁的翎毛,故命名為「雁翎刀」。刀長在90cm上下,寬4cm,從刀身三分之二處向上彎曲。正面全刃,反面從首部向下開刃十五cm左右。有兩至四道血槽不等。為軍中利器,民間禁止製造銷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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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登陸

    這四個字據說來自杭州的岳王廟,乃岳武穆當年親筆手書。幾乎是個讀書人,都能知道其典故。然而,岳王廟從建立起來到現在至少已經過了一百三十餘年了,漢家兒郎甭說完成武穆遺願,連江南半壁都未能保住,最後都落入了異族之手。

    猛然間,就有一股凜冽的寒意,從刀柄上傳過來,一直傳入傅友德和丁德興兩個人的心底。他們此行的方向是北方,他們就要踏上黃河以北的華夏故土。而自岳武穆被冤殺後,除了淮安軍之外,還沒有其他任何一支打著漢人旗號的軍隊,曾經渡過黃河半步。

    接下來的半個時辰,忽然變得極為漫長。

    早就不是戰場上雛兒的兩人,幾乎都在豎著耳朵等待。等待從甲板上層傳來的集合號令,等待朱重九對自己的召喚。然而,他們等來的,卻只有海浪拍打船舷的聲音,「嘩嘩,嘩嘩,嘩嘩.....」,沒完沒了,無止無休。

    不會真的迷失了航向吧?

    那幾個蒙古人真的對大總管沒二心麼?

    萬一戰船觸了礁怎麼辦?

    萬一目的地有埋伏怎麼辦?

    朱總管會不會親自衝在最前方,就像傳說中唐太宗李世民那樣?

    他把金絲甲都造成了黑色,是不是意味著他想打造一直玄甲軍?

    ....

    千頭萬緒,如海浪般從心底湧起,令人越想越著急,越想,越緊張得胸悶氣短,幾欲窒息。

    就在二將急得快發瘋的時候,腳下的戰艦忽然減速,令人差點向前栽倒。緊跟著,一個低低的聲音在門外響起,短促而清晰,「近衛團,以都為單位,甲板上集合。跟著水手的燈籠走,到了指定位置後,立刻坐下待命!」

    「是!」低低的回應聲從船艙內不同的位置響起,隨即,船身伴著忙碌的腳步聲開始微微震顫。

    下一刻,臥艙門被人從外邊輕輕拉開,徐洪三探進半個頭,以極低的聲音吩咐,「二位將軍請帶上兵器,隨我上甲板。咱們走後側的繩梯,把正式樓梯留給弟兄們!」

    「給徐將軍添麻煩了!」傅有德和丁德興兩人魚躍而起,快步跟在了徐洪三身後。三人借助大艙內的微弱燈光,避開一串串忙忙碌碌的人影,快步來到通往頂層甲板的繩梯下。然後攀援著繩梯魚貫而上,幾個呼吸間,就抵達了戰艦的頂層。

    頂層甲板上,已經站了許多近衛團將士。每個人嘴裡都叼著根短木棒,避免發出太大的嘈雜聲。因為要保持戰艦平衡的緣故,他們沒有完全集中於一處。而是在水手的指引下,按照上來的順序,三十個人一簇,三十人一簇,均勻地分佈在各個位置。

    在甲板中央靠近主桅杆附近,則有一座臨時搭建起來的指揮台。朱重九正站在上面,一隻手扶著欄杆,另外一隻手衝著海面指指點點。

    他周圍的幕僚們顯然受過嚴格訓練,每聽完一句話,就迅速用幾隻特製的傳令燈,衝著主桅杆頂部的瞭望台位置,打出數種不同顏色的組合。

    瞭望台上,立刻有人用更大號的傳令燈,將一連串五顏六色的信號打向後面的船隻。很快,整個艦隊上方,燈火就打成了串,好像夜空裡閃耀的星星。

    「船帆怎麼降下來了?!」傅友德忽然觀察到了一個微妙的細節,瞪圓了眼睛,在自己心裡悄悄嘀咕。

    四下除了指揮台外,都是一片靜謐,他不敢找人詢問。只能扭動頭顱,自己努力尋找答案。

    很快,他就清楚地發掘出了答案所在。船舷外除了海浪聲,依稀還有另外一種聲音。非常整齊,卻非常低微,「刷刷,刷刷,刷刷,刷刷.......」每響動一次,就將腳下的戰艦朝左前方推動數尺。

    『是有人在划槳,怪不得落了風帆之後,船依舊在沿著同樣的方向移動。』傅友德輕輕吐了口氣,緩解心中的緊張。棄帆用槳,說明登陸點已經非常近了。所以需要更準確的把握戰艦的速度。但燈光呢?這個時候還用燈光傳遞命令,不怕岸上的敵軍發現麼?還是朱總管有絕對的把握,附近沒有任何敵軍?

    海面上很黑,除了掛於自家艦隊桅杆上的燈火在不停地閃爍之外,根本看不到其他任何光亮。而天空中,卻不知道什麼時候起佈滿了彤雲,將月亮和星星全部遮蓋了起來,一個也不見。如果以前做響馬的時候,這絕對是個攻打地主堡寨的好時機。趁著黑夜的掩護,可以將弟兄們悄無聲息地拉到堡寨之外。然後派十幾名身手靈活的弟兄,用綁著繩子的飛抓搭住牆頭,攀援而上。搶在裡邊的莊丁做出反應之前,迅速打開大門.....

    「傅將軍,傅將軍,請跟我上指揮台。大總管請您跟丁將軍一塊兒上去!」有人輕輕拉了一下他的絆甲絲絛。

    「啊!」傅友德愣了愣,訕訕地點頭,趕緊從夜空中將紛亂的思緒收回來。

    「請跟我上指揮台。大總管請您跟丁將軍兩個一塊兒上去!」俞通海低聲重複了一遍,打了個手勢,示意二人跟自己走。

    傅友德這才發現徐洪三已經不見了,替自己領路的換成了另外一個人。將狐疑地目光轉向丁德興,正欲偷偷地詢問一聲。卻見到後者將頭轉向了船舷,悄悄地衝自己使了個眼色。

    徐將軍去了那邊?傅友德迅速扭頭,順著丁德興的目光觀望。只見一個非常像徐洪三的背影,正迅速從船舷上翻下。而其身後,則跟著整整一個都的弟兄。每人都脫光了膀子,嘴上叼著一把短刃,身後則背著,一個方方整整的包裹。

    就在此時,斜前方的黑暗中,忽然跳起一串幽綠色的火焰。像夏夜裡的鬼火般,迅速滾動了幾圈,然後迅速熄滅。

    緊跟著,則又是幽綠色的一長串。閃起和消失同樣的迅捷。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幾聲高亢的鳥鳴,忽然從鬼火熄滅處響起。穿過嘈雜的海浪聲,令人毛骨悚然。

    那是夜貓子的叫聲,配上這忽明忽滅的鬼火,足以讓走夜路者嚇得魂飛魄散。但是,憑著以前多年做響馬的經驗,傅友德卻清楚地意識到,那不是真正的鬼火。真正的鬼火沒有這麼亮,並且熄滅的速度要緩慢許多。

    那是一種從腐爛動物屍骨裡頭,專門熬製出來的油膏。只要小小的一盒,就能製造出大片的鬼火。江湖上有一種騙子,專門通過這種伎倆,來敲詐不明真相的富戶,讓後者出錢請他們驅鬼。而傅友德當年佔山為王時,麾下正有幾個嘍囉擅長此道。

    「咯咯咯,咯咯咯,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夜貓子的叫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多,陪合著人工製造出來的鬼火,為戰艦指引正確的航向。

    戰艦的速度一點點加快,將自家與鬼火之間的距離迅速拉近。但是更快的,是海面上忽然湧起的數點星光。一樣是幽綠色,與岸上的鬼火一樣嚇人。但所有星光都迅速向鬼火附近匯聚,就像幾百年來散落在海上的孤魂,正在奔向他們夢裡的故鄉。

    「是徐洪三他們,他們正架著小船為大軍探路!」傅友德立刻明白,那些星光是何人所為了。

    每一艘戰艦上,都會配備數條小舟。幾個月前,朱重九營救他們時,就曾經從戰艦上放下小舟,然後由弟兄們划槳登陸,建立灘頭陣地。今夜,不過是重複了上次的戰術。只是登陸將士的數量,比上次多了數倍。整個艦隊規模,也比上一次大了數倍而已。

    他忽然感覺到一陣輕鬆,心中所有的緊張與壓抑,瞬間一掃而空。而俞通海的聲音恰恰從耳邊傳過來,提醒他不要再走神,「傅將軍,注意腳下。腳下是台階,您小心些。不要絆在上面!」

    「多謝俞兄弟!」傅友德客氣地回應了一聲,邁動雙腿,快步走向朱重九。

    指揮台上還有給他和丁德興兩人專門留出來的位置,站在那裡,他們兩個能看得更清晰戰場全貌,也能更容易地接受大總管的調遣。

    手中的戰刀已經飢渴很久了,他能感覺到刀刃上傳來的飲血慾望。

    「站在這裡,跟我一起給弟兄們助威!」然而,朱重九卻搶先一步,掐滅了二人衝鋒陷陣的可能。「我答應過大夥,不上岸去給他們添亂。」

    每人手裡塞進兩隻鼓槌,朱重九繼續笑著吩咐。「等岸上的火頭點起來,就跟我一塊擂鼓。半夜偷襲,吳良謀比咱們三個在行!」

    「是!」傅友德和丁德興兩個乾脆利落地答應,彷彿早已經在朱重九帳下效力多年般,沒有絲毫遲疑。

    輕輕地放下戰刀,舉起鼓槌,他們將目光再度投向鬼火閃爍的位置。

    夜貓子的叫聲已經消失,從海面上匯聚過去的星光,馬上就要與岸上的鬼火融合在一處。而在兩三里外遠的位置,則有兩行火把在快速向這邊靠近。隨之相伴的,還有一連串軟弱無力的畫角聲,「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駐守在這一帶的元軍終於察覺到了異常,以儘可能快的速度,做出了反應。

    只可惜,他們的反應太慢了。

    「咚!」一個巨大的五色炮,忽然從鬼火彙集處跳起來,於夜空中迅速炸開。(注1)

    「咚!」「咚!」「咚!」「咚!」,一個又一個五色炮,接連跳上夜空,陸續綻放。

    剎那間,整個夜空,落英繽紛。

    陸地和海面,瞬間被照得亮若白晝。

    六百多名搭乘小船登岸的第五軍將士,迅速從身後解下油紙包裹著的火槍,衝著元軍殺過來的方向,排出了一個小小的方陣。

    近衛團的弟兄們,則在徐洪三的帶領下,將身後的包裹丟在地上,一個接一個,迅速點燃。

    跳躍的火焰,取代了夜空中漸漸黯淡下去的落櫻,照亮整個艦隊登陸的海灘。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從所有戰艦上響起,宛若在海面上滾過的驚雷。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震耳欲聾的雷聲中,巨大的戰艦再度加速,像一頭憤怒的鯤魚般,朝被火堆照亮的沙灘衝了過去。

    義無反顧!

    注1:五色炮,即煙花,最晚出現不晚於宋代。史書上多次有記載,大宋朝廷燃放煙花,與民同樂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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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1: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四章 生意 (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連綿的戰鼓聲掃過海灘,與濤聲一道,湧入沉睡中的膠州城。

    「該死!」正在揮毫作畫的蒙元膠州達魯花赤耳由恨恨地將筆擲在桌案上,低聲怒罵。

    不用問,肯定又是僉樞密院事脫歡的人在跟海盜「激戰」了。類似的「激戰」,膠州水師每年都會打上四、五場,場場都大獲全勝。只是,每次陣斬的海盜都非常少,並且從沒抓到過任何俘虜。畢竟,從高麗那邊購買死囚也是一筆開銷,能省下來的錢,脫歡大人絕不會濫花。

    不過,每次水師凱旋而歸,繳獲的「賊髒」卻是非常豐厚。僉樞密院事脫歡又特別會做人,從山東道、到益都路、再到膠州城,各級官員,都能按照相應的官職等級,從「賊贓」中拿到應得一份。所以吵鬧歸吵鬧了些,膠州的官員們,也不好意思站出來拆穿脫歡和走私商人們所演的摺子戲。

    當然了,收了分潤之後,對於駛進駛出膠州灣的走私貨船,大夥也默契地採取了視而不見的態度。反正這種走私貿易,管了也是白管。敢不理睬色目人所把持的市舶司,直接從膠州灣往高麗、倭國發船的,哪個背後站得不是個王爺以上級別的大佛?你前腳帶兵把人家的船扣了,後腳就得上門給人家去賠禮道歉!弄不好,連官位和性命都得丟掉。還不如裝聾做啞,好歹每季度還能從「賊贓」中分一份紅利,遠比刮地三尺來得痛快。

    也不是所有官員都肯沆瀣一氣。前些年,就有個從大都調任過來的水師萬戶,不聽下屬的勸阻,堅持要替朝廷堵住膠州灣這個巨大的走私窟窿。結果在帶隊追殺走私船時,他居然腳下打了滑,一頭栽進了大海當中。待被手下人撈上來,肚子已經灌得如同碾子般大,任神仙出手,都無力回天了。

    自那以後,膠州城的文武官員,就再也沒主動惹過討人嫌。甚至最近發現有商販偷偷地從海路向淮安城販運糧食和硝石,也聽之任之。反正從淮安城內用糧食和硝石換回來的鏡子、冰翠和擦在身上能香小半個月的百花玉露,從沒留在膠州城裡公開銷售過。幾乎在第二天一大早,就有專門的馬車將這些價格奇高無比的奢侈物品,直接運往濟南裝船。然後再沿著大清河逆流而上,進入運河,迤邐送往大都、上都、冀寧等王公貴胄喜歡的居住的地方。甚至還能遠赴伊利汗國,送到那些一擲萬金的貴人手裡。

    可清晰地照見人臉上汗毛孔的玻璃鏡子;由冰翠雕琢而成,夜裡能發光各色器物;采百花精華所釀製的玉露。哪一樣拿出來,售價不在千貫以上?即便以膠州達魯花赤耳由的從四品官身,想每樣都買一份嘗個新鮮,都得皺著眉頭猶豫好幾天。他就不信,這些貨物到了大都城之後,會流入什麼普通商賈之家。而當朝的宰相、平章、御史大夫們,明知道此物會導致大筆的錢糧流向淮安,流入紅巾巨寇朱重九之手,最後變成一門門火炮和一桿桿長槍、大刀,卻依舊無動於衷。這種古怪情況,就有些令人深思了。

    「莫非朝廷當中,有人不希望朱賊被盡快剿滅?」命侍女關緊門窗,將戰鼓聲隔絕在外,州達魯花赤耳由再度拿起筆,於書案旁來回走動。

    脫脫和哈麻兩個,勢同水火。這一點,凡是激靈點兒的官員都清清楚楚。而如果脫脫順利將朱重九、劉福通等賊斬盡殺絕,憑著耀眼的戰功和手中三十萬得勝之師,絕對能將哈麻徹底踩於腳下。但如果萬一脫脫打了敗仗呢?那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哈麻再混蛋也不敢拿大元朝的萬里江山開玩笑!

    死死抓住沾滿了濃墨的毛筆,膠州達魯花赤耳由,被自己腦海裡突然冒出來的想法,嚇得冷汗直冒。如果朱重九打敗了脫脫,那後果就太可怕了。大元朝肯定會一蹶不振,甚至轉眼亡國。同為當朝重臣的哈麻,肯定不會蠢到跟朱賊勾結的地步。不過,如果想方設法,讓脫脫跟朱賊打個平手,或者將戰事拖上四五個月,那情況就又柳暗花明了。

    哈麻可以聯合月闊察兒等人,以「勞師無功,養賊自重」等理由,彈劾脫脫。然後找一員上將取而代之。剛好脫脫也將朱賊給耗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替換脫脫的人一到,立刻就可以跟紅巾賊決戰。整個「平叛」之功,就順勢落到了哈麻等人之手。脫脫和帖木兒不花兄弟,則徹底失去了皇上的信任......

    沿海城市的天氣向來涼爽,但膠州達魯花赤耳由的脊背,卻在不知不覺間,就濕了一大片。不是因為窗外連綿不斷的戰鼓聲,而是為了遠在千里之外,大都城內變幻莫測的政局。

    當年權相伯顏失勢,脫脫取而代之。大元朝從上到下,不知砍掉了多少顆官員的腦袋。而一旦哈麻取代了脫脫,那些站錯隊的傢伙,還能落下個善終麼?

    可萬一脫脫笑到了最後,為了以儆傚尤,他也不會再放過哈麻和雪雪兩兄弟。屆時,大都城內那麼多鏡子和花露是從哪裡來的,恐怕就要有個交代了。作為其中一個主要走私通道,膠州肯定在劫難逃。城內的文武官員,恐怕也有吃不完的掛落......

    「大人,大人,不好了,大事不好了!」正痛苦不堪地想著,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惱人的喧嘩。緊跟著,膠州同知韓清就一頭栽了進來,雙手扶住門堪,氣急敗壞,「大人,大人您趕緊去看看吧。出事了,真的出大事了。海盜,海盜把在東門外黃沙灘登岸,把水師,把水師給全殲了!」

    「什麼?你說什麼,不是糊弄人的麼?怎麼會真的打起來?」膠州達魯花赤耳由迅速扯下耳罩,一不小心,手中的毛筆將墨汁塗得滿臉都是。

    「哎呀我的大老爺哎!我什麼時候敢騙您?!」膠州同知韓清向前爬了數步,雙手抱住耳由的大腿,「哪裡是商販啊!是海盜,真真正正的海盜。咱們膠州萬戶所那個水師您也不是不知道,空餉早就吃到了七成。剩下那兩三千弟兄,上去一波敗回來一波,已經一路敗到城門口了。您再不趕緊派人去支援,賊人就直接殺進城裡頭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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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2:0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五章 生意 (中)

    「派人,立刻派人!」膠州達魯花赤耳由越聽心裡頭越緊張,揮舞著手臂答應。根本顧不上再考慮毛筆的事情。黑漆漆的墨汁,被他甩得到處都是。「脫歡呢,你跟我一起去找他!」

    「脫歡,脫歡大人去諸城了。半個月前就走了,大人,您莫非忘記了麼?」膠州同知韓清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氣急敗壞地補充。「還有府尹,通判,都跟著他一起去撈軍功了。如今膠州城裡,就咱們倆撐著!」

    「啊?」耳由的身體又是一僵,手中的毛筆緩緩掉在了地上。

    由於涉及到的利益過於龐大的緣故,朝廷專門派了一位名叫脫歡的二品樞密院斂院常駐膠州。城內外的水路軍隊、屯墾以及走私貿易的管理和分紅,也完全由後者越俎代庖。耳由這個從四品達魯花赤,一年裡頭大多數時間都只是個擺設。連日常政務都插不上手,更甭說指揮兵馬作戰了。

    此刻大難臨頭,同知韓清卻請他調動軍隊守城,這不是趕鴨子上架麼?況且眼下膠州城內,哪還有什麼像樣的軍隊?凡是能提得動刀槍的,早就被脫歡帶去圍堵淮安賊的王宣了。留守在軍營內的,只有幾百老弱病殘。帶著他們去作戰,與插標賣首沒什麼兩樣!

    「大人,大人!」見耳由只是愣愣地呆立不動,膠州同知韓清心裡更是著急,雙手扯住前者的大腿,不停的搖晃,「大人,您怎麼了?您趕緊說句話啊!眼下城裡就數您官兒最大,萬一讓海盜打進來,搶光了貨棧裡的貨物。即便他們不殺您,朝廷中那些大人們,也饒不了您啊!」

    「我,我最大,最大!」被最後一句話嚇得打了個冷戰,膠州達魯花赤耳由張了張嘴巴,有氣無力地重複。「我,我,我這,這就去調,調,調兵。來,快來人啊。把,把我的印信拿出來!」

    「這個時候了,還拿什麼印信!」耳由的長子多圖倒是個精幹人,一把推開韓清,衝著自己的父親大聲提醒,「您派幾個親信去就行了。這膠州城總計才巴掌大小,誰還不認識誰?」

    「派,派人!」耳由又愣了愣,魂不守舍地重複,「派人,我這就派人。派誰啊?人呢,都死哪裡去了?」

    「派阿察去萬戶所叫人,有多少叫多少,只要是活著的全叫上,去城牆上殺敵!」多圖實在拿自己的糊塗父親沒辦法,只好振作精神,替他發號施令,「派咬柱去衙門擊鼓,把衙役,弓手,還有他們手底下的幫閒全召集起來,沿街巡視,以免有賊人混進來殺人放火。派您的管家捌刺去找膠州商行的大管事張昭,請他出夥計幫忙守城。如果海賊殺進來,損失最大的就是他們!」

    「派,派,就按你說得派!」膠州達魯花赤耳由六神無主,順著多圖的話頭喃喃重複。「派阿察去......」

    「你們都聽見了,還不快去!再磨蹭一會兒,海賊入了城,咱們大夥誰都活不了!」多圖回過頭來,衝著擁擠在門口的家奴和親兵們,惡狠狠地咆哮。

    這種時候,誰也顧不上計較他越不越權。紛紛答應一聲「是」,撒腿跑去召集人手。不等眾人的身影去遠,多圖又咬著牙,衝著門外的奴僕們咆哮道:「還趕緊給大人頂盔摜甲?等著一會被海賊殺麼?摜甲,然後攙著大人上城。大人是咱們膠州的主心骨,有他在,賊人沒那麼容易打進來!」

    「是!」門口的奴僕們正不知道該怎麼辦,聽多圖說得似模似樣,齊聲答應。隨即七手八腳,開始服飾耳由更衣。

    「還有你!」多圖狠狠朝膠州同知韓清身上踹了一腳,將後者直接踹出了門外,「別他娘的只會哭,給我去州尹、判官和各級官吏家,無論他們本人在不在,都讓各家出奴僕上城據守。誰要是敢拖拖拉拉,不用海賊來殺,老子先帶人抄了他的家!」

    「是,大公子說得是,下官,下官這就去,這就去!」說來也怪,剛才還嚇得如同爛泥般的韓清,挨了一腳之後,反而抖擻起了精神。大聲答應著,快步朝門外衝了出去。

    「賤骨頭!」多圖低低的罵了一聲,嘆了口氣,繼續代替自己的父親發號施令。雖然從沒領兵打過仗,但此時此刻,即便是錯誤的決定,也遠比沒決定強。因此倒也極大地鼓舞了搖搖欲墜的軍心。很快,接到號令的軍民紛紛響應,拎著各色兵器登上了膠州城的東側城牆。

    達魯花赤耳由,也被自家的兒子多圖和一眾親信們簇擁著,來到了東門敵樓之上。放眼向外望去,只見數不清的火把迤邐而來,宛若天上的銀河倒瀉。擋在這條銀河前面的黑影,無論是人還是物,統統被一掃而過,轉眼就蹤跡不見。

    「這,這.....」見了此景,膠州達魯花赤耳由不禁又打起了哆嗦,結結巴巴地喊道,「趕緊,趕緊向益都,不,向益王殿下求救。海盜,海盜太多了。咱們,咱們已經,已經盡了力。」

    說罷,將扶著自己的親兵推開,轉身就要棄城逃命。他的兒子多圖見狀,趕緊衝過去,揪住他的手臂,「阿爺,大人,您可不能走。此刻益王殿下就在諸城,您要是丟了膠州,他那邊肯定軍心大亂。過後,咱們全家都落不到好下場。」

    「松,鬆開!兵,兵都被他們抽走了!罪,最不在我!」耳由用力甩開兒子的手掌,慘白著臉叫嚷。「皇上,皇上聖明,不會,不會亂殺無辜。」

    「黑燈瞎火的,您怎麼知道路上沒有伏兵?!」多圖又羞又氣,再度扯住自家父親的絆甲絲絛。「與其半路上被人捉了去,不如現在就死在城牆上!」

    「你懂個屁!」耳由根本不肯聽自家兒子的勸,回過頭,破口大罵,「老子要是活著,好歹還能在皇上面前為大夥分辯幾句。老子要是死了,所有責任都得自己來扛。老子,老子做了這麼多年的官,什麼不比你個毛孩子清楚?鬆開,趕緊鬆開,咱們爺倆兒接上你娘,一起出城!」

    敵樓當中的兵丁和民壯們原本就兩股戰戰,聽達魯花赤大人如此一說,愈發沒有士氣。紛紛丟下手中兵刃,蜂擁而逃。

    「給我殺!」多圖見狀大怒,顧不上再管自家父親,衝著馬道兩旁的陰影斷喝。

    「噗!噗!噗!」立刻,有十幾桿長矛從馬道兩側探了過來,將帶頭逃走的兵丁和民壯,全都戳翻在地。

    「誰敢再逃,殺無赦!」畢竟是個官二代,多圖平素受自家父親耳濡目染,將一身官威學了個十足十。「海盜要是入了城,大夥誰都活不了。還不如戰死在城牆上,好歹也圖個痛快!」

    「再逃,殺無赦!」平素被多圖供養的二十幾名心腹死士,紛紛從馬道兩側露出身影,舉著血淋淋的長槍響應。

    這下,眾兵丁和民壯全都不敢再跑了,一個個哆哆嗦嗦蹲在城牆上,不知所措。多圖見狀,再度張開雙臂,擋住正準備離開的自家父親,哭泣著求肯,「阿爺,父親大人,您好歹也是個達魯花赤啊。咱們,咱們蒙古人的臉,不能就這麼丟了啊!」

    「蒙古人的臉,哪輪到你我父子來丟!」膠州達魯花赤耳由繞了幾次沒繞過去,氣急敗壞地叫嚷,「縱容商人走私的又不是我?養匪為患,也不是我的主意!還有,還有吃空餉,買官位、從高麗買人頭冒功,哪一件是你我父子倆能插得上手的?蒙古人早就不是當年的蒙古人了,皇上都沒辦法,你一個小兔崽子瞎逞什麼能?!」

    罵罷,用力推開兒子的胳膊,繼續帶頭往城牆下走。多圖卻固執不肯讓開,死攔著不放。父子兩人正糾纏不清的時候,膠州商行的大掌櫃,一眾走私商人的頭目張昭,忽然走上前,大聲勸解,「少將軍請稍安勿躁。耳由大人,也別急著走。外邊,外邊來得,不像是海盜。」

    「不是海盜,那是什麼東西?」耳由父子愣了愣,本能地詢問。

    「不清楚,但肯定不是海盜。海盜的隊形,不可能如此齊整!」商行大掌櫃張昭搖搖頭,回答得非常肯定。

    城牆外的燈河越來越近,越來越近,速度快得驚人。然而,整條燈河的形狀,卻始終沒太大的變化。這說明來人不光訓練有素,而且紀律嚴明,遠非尋常的賊寇所能相比!

    「是,是紅巾賊,紅巾賊來抄益王殿下的後路了!」沒等張昭回應,膠州同知韓清已經哭叫了起來,如喪考妣。「除了朱賊,誰也想不出如此狠毒的主意。」

    一句話,嚇得眾人亡魂大冒,立刻又蜂湧朝敵樓外邊逃。不是海盜,當然是水師。而眼下有能力從海上發兵的,除了已經被招安的方穀子之外,就只剩下了一個朱屠戶。偏偏朱屠戶地盤距離膠州又近,順風的話,大船朝發夕至!

    「別逃,不准逃,誰敢逃走老子殺了誰!」多圖抽出寶刀,用力揮舞。阻止包括自己父親在內的眾人離開敵樓。但是,這回再也沒有人肯聽他的,包括事先安排在馬道附近的死士,也丟下長槍,搶先一步逃入城內的黑暗當中。

    「不准走,誰也不准走,誰走我殺了誰!」多圖舉著寶刀,四下亂砍,卻不能阻擋任何人的腳步。有名家丁打扮的人,狠狠從背後推了他一把,將其推得貼在了欄杆上,差點栽出敵樓外。另外一名夥計打扮的人趁機從他手中搶過寶刀,「當啷」一聲,丟得不知所蹤。其他官吏、家丁、兵士、民壯則從他身邊快速擠過,一個個爭先恐後,誰也不肯多回一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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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生意 (下)

    來得是朱屠戶,一天破一城的朱屠戶!連淮安、高郵和揚州這種雄城,都擋不住他傾力一擊。膠州城的土牆才一丈七尺多高,在他老人家前面,還不就是個小土包?讓大夥誰都沒有九條命,怎麼可能聽一個毛孩子的幾句忽悠,就去捋他老人家的虎鬚?!

    轉眼之間,敵樓和城牆上的官吏、士兵就跑了個七七八八。誰也沒能留住的多圖無法接受自己親眼看到的事實,蹲在地上,雙手捂著臉,放聲嚎啕,「嗚,嗚嗚,嗚嗚。蒙古人,你們把蒙古人的臉,你們怎麼能.....」

    從小到大,他所聽到的,都是自己的祖先如何勇敢善戰,如何如何以一部之力整合草原,進而向西滅國無數,向南滅金吞宋,所向披靡。卻萬萬沒有想到,真正在需要表現勇氣的時候,自己的父親、叔叔和同胞們,居然跑得一個比一個快。

    認知和現實之間的巨大的落差,令他不敢再睜開眼睛,寧願就這樣蹲在城牆上,直到被殺進來紅巾軍砍成碎塊。

    「行了,不要哭了。趕緊擦擦眼睛站起來!還有事情必須由你來做呢!」正哭得天昏地暗間,耳畔卻又傳來了膠州商行大管事張昭的聲音。帶著幾分焦急,但更多的是無可奈何。

    「你.....?」多圖詫異地抬起頭,看到後者將一塊面巾遞到了自己眼前。是淮揚那邊產的棉布提花面巾,遠比市面上常見的棉布柔軟,雙面還用某種很特別技巧,提出了厚厚兩層棉花絨,用來擦臉再舒服不過。只可惜價錢稍稍貴了一些,尋常人家根本沒勇氣問津。

    身為達魯花赤家的長子,多圖當然不會為了一塊面巾而震驚。他震驚的是,平素見了誰都點頭哈腰的商行大管事張昭,居然有勇氣陪著自己一道留在城牆上等死。扭頭細看,卻發現不止是張昭,還有許多商戶帶來的家將、護院和夥計,也留了下來。每個人都緊緊攥著兵器,滿臉惶恐。

    「當官的都能跑,反正只要上下打點好了,換個地方照樣做官兒!」彷彿猜到了多圖心中所想,膠州商行大管事張昭嘆了口氣,苦笑著解釋,「但我們這些做買賣的,卻是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所以多圖少爺,接下來的事情,還得由您出頭。畢竟好歹也算是官面兒上的人,不像我,全都是些小商小販兒!」

    「你,你們算哪門子小商小販兒?」多圖一把搶過毛巾,在臉上胡亂抹了幾下,冷笑著嘲諷。

    平素他的父親,膠州達魯花赤耳由沒少叮囑,欺負誰都可以,但是絕對不能欺負西市附近那十幾家漢人和色目商販。後者雖然地位不如他高,可背後站的,卻全是大都城內數得著的權貴。真的把對方惹急了,甭說是他,連他老爹這個上州達魯花赤,都得一起跟著倒大黴。

    「我們都是替人做事的,自己上不了台盤!」雖然被對方拆穿了身份,商行大管事張昭,卻絲毫都不覺得尷尬。在大元朝,官商勾結是擺在明面兒上的事情,只有鄉巴佬,也會少見多怪。因此,他淡定地拱了拱手,繼續說道,「哪如您,生下來就帶著俸祿和職位,走到那裡都是一等人!」

    「一等人」三個字,被張昭咬得極重。多圖聽了,少不得又要冷嘲熱諷一番。然而想到自家父親帶頭逃跑的無恥行徑,做人家兒子的嘴巴上說得再響亮,也賺不回什麼臉面。不覺又嘆了口氣,低聲回應,「行了,別廢話了。眼下城牆上人都是你們的,想讓我幹什麼,我敢不答應麼!說吧!是把腦袋割下來,讓你們去討好敵軍。還是帶著大夥一起逃命,我都應下來就是。」

    「多圖少爺果然是智勇雙全!」商行大管事張昭用力拍了幾下巴掌,大聲誇讚。「如此,老夫就不繞彎子了。敵軍眼瞅著就要殺到城門外,還請多圖少爺帶領我等,共同進退!」

    「共同進退?什麼意思?」多圖越聽越糊塗,盯著對方那滿是皺眉的老臉,遲疑著追問。

    「很簡單,如果來得是海盜。咱們就推多圖少爺為主,一起固守待援!」張昭深深地吸了口氣,大聲回應。「畢竟令尊是膠州的達魯花赤,如果少爺您能帶領大夥擊敗海盜,他今夜無論做過什麼事情,都很容易被遮掩過去。」

    「好,就這麼說定了!」多圖想了想,用力點頭。但是很快,他就又把眉毛挑了起來,盯著張昭的眼睛,繼續大聲追問,「如果來得是紅巾軍呢?剛才,你們不是說,來得是朱賊帳下的紅巾軍麼?」

    「那就請少爺打著白旗,帶著大夥出門迎降!」張昭點點頭,毫不客氣地補充。

    「想得美,老子寧可去死!」多圖立刻就跳了起來,手指張昭,怒不可遏,「要投降,你們不會自己去?讓我一個毛孩子出面,你們這些人在後面縮著,是什麼道理?」

    「我們都是草民,您可是達魯花赤家的長子啊!還吃著一份千戶的俸祿!」膠州商行大管事張昭也不生氣,後退半步,皮笑肉不笑地回應。「您出去給紅巾軍開門,怎麼著也比我們面子大不是?再說了,令尊這一逃,即便平安到達了益都,過後少不得也要去大都城裡頭上下打點。屆時有我們這些人出錢出力,還怕保不住他老人家的官職和性命麼?」

    「你,你們.....」多圖立刻被憋得滿臉青紫,喘息了半晌,才喃喃地回應,「你們無恥!要去你們自己去,反正你們怎麼著也是開城門,還在乎由誰來開!」

    「那可真不一樣!」張昭搖搖頭,繼續循循善誘,「少爺您帶著大夥出去裝模做樣一番,外邊的人不知道城內官兵都跑光了,咱們還能討價還價,讓他們答應進城之後,不搶不殺。可如果我們這些草民直接開了城門,獻城之功就沒了。人家進來之後,還不是想怎麼著就怎麼著?」

    「這.....」多圖今年只有十六歲,即便再早熟,也猜不透幾個老商人的真實想法。可對方說出來的理由,又實在太牽強了一些。瞪圓了一雙鈴鐺大的眼睛,猶豫不決。

    他這邊遲遲不肯替大夥出頭,城外的「海賊」卻不會等著他做決斷。很快,燈光來到了東城門外。在距離城牆兩百步之外的地方猛然停頓,然後迅速變換方向和形狀,原地列陣。

    「如果多圖少爺肯出面跟敵軍交涉,令尊將來的官職,包在我家主人身上!」膠州商行大管事張昭,也不敢再耽擱時間,咬了咬牙,拋出自己能給出的最高條件,「如果做不到,身後多圖少爺要殺要剮,張某絕不敢還手!」

    「我阿爺要一個遼陽行省的上州達魯花赤!」多圖知道,自己其實沒太多選擇。也咬了咬牙,大聲討價還價。

    遼陽行省遠在塞外,雖然寒冷了些,油水也遠遠少於膠州。卻沒有紅巾賊的騷擾。以他父親耳由的軟蛋性格,剛好可以躲在那邊混個逍遙自在。

    「好!」張昭毫不猶豫地點頭。

    「給我把火把挑起來,我先看看城外來得是誰?」見對方答應得痛快,多圖索性也豁了出去,豪不客氣地發號施令。

    張昭等人就怕沒人當傀儡,既然多圖肯出頭,其他細枝末節,根本懶得計較。立刻讓夥計們把敵樓上的火把和燈球全給點了起來,將城門上下,照得亮如白晝。

    「膠州達魯花赤之子,大元武寧郡侯之孫,世襲上千戶多圖在此!來者何人,速速通名!」少年人立刻進入角色,帶著幾分悲壯走到最亮的一顆燈籠底下,扯開嗓子自報家門。

    「膠州達魯花赤之子,大元武寧郡侯之孫,世襲上千戶多圖在此!來者何人,速速通名。」商行大掌櫃張昭使了個眼色,立刻,無數大小夥計,齊齊扯開嗓子大聲重複。

    城外的淮安軍將士,顯然正如張昭先前判斷,根本不知道城內的官員和守軍已經逃光。正準備著等攻城器械推過來後,立刻參照攻打寶應時的方式,對城牆進行鑿孔爆破。聽到敵樓中傳來的喊聲,愣了愣,扯開嗓子回應道:「我們是淮安革命軍第五軍,城裡的人聽好了,立刻開門投降。我淮安軍乃仁義之師,從來沒殺過俘虜,也沒洗劫過任何城池!」

    「你們真的是淮安軍?」多圖的心臟先是一沉,隨即湧起一陣輕鬆。全結束了,如果來的是海盜,根據他剛剛與張昭等人達成了約定,還有機會殊死一搏。來得既然是淮安軍,除了跟對方談投降條件之外,他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是淮安軍,否則隊伍不會這麼整齊!」

    「他們的旗號我見過,應該就是淮安軍!」

    「趕緊跟他們談吧,別耽誤功夫了。哪怕出一些勞軍之資,咱們也認了。根本不可能擋得住的!」

    ......

    身背後的議論聲一一傳來,清晰地落入多圖的耳朵。隱隱的,竟帶著幾分喜悅。

    正所謂,桃李無言,下自成蹊。淮安軍的好名聲,雖然平素看起來沒什麼用。此時此刻,卻極大地瓦解了城中各類人等的抵抗之心。反正即便是蒙古官員,落入朱屠戶手裡,只要以往無大惡的話,也能由其家人花錢贖回去。大夥都是些平頭百姓,還有什麼好擔心的?充其量,是損失些財貨罷了。況且人家淮安軍,還未嘗有過趁火打劫的先例。

    「末將可以打開城門,但,但貴軍必須保證,入城後,秋毫無犯!」知道即便自己下令抵抗,也沒人肯聽從。多圖又深吸一口氣,大聲向城下喊道。

    主動投降的滋味不好受,但是,他至少保住了自己的父親。當然,這一切建立在張昭等人言而有信的前提下。如果商行過後反悔的話,也許,多圖今後就只能去做一個刺客,偷偷為全家人討還血債了。

    「末將可以打開城門,但,但貴軍必須保證,入城後,秋毫無犯!」

    「末將可以打開城門,但,但貴軍必須保證,入城後,秋毫無犯!」

    「末將可以打開城門,但,但貴軍必須保證,入城後,秋毫無犯!」因為知道來的是淮安軍,商行的護院和大小夥計們,喊得格外有底氣。

    一片吶喊聲中,城外的燈河,又開始快速變化。中間分開一條道路,有名將領舉著個價格昂貴的玻璃燈籠,從後邊大步走了上來,操著一口流利的蒙古話,大聲喊道,「城上是誰?是多圖兄弟麼?你可認得我?你阿爺,耳由大人還好麼?」

    「你是誰?」正等著對方答覆的多圖,沒想到淮安軍中還有蒙古人,並且好像還跟自己非常熟悉,愣了愣,將身體探出城牆外,瞪圓了眼睛細看,「你是.....?」

    「我是帖木兒,上萬戶秀一家的帖木兒。你不認得我了麼?」城外的紅巾將領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轉眼已經進入了弩箭的精確射程,腳步卻絲毫不肯停頓。「多圖,你個小兔崽子。你又皮癢了不是!」

    「帖木兒哥哥,怎麼會是你!我認出來了,你是,你是玉裡伯牙吾氏的帖木兒。」多圖眼前,立刻閃過一個憨厚的笑臉。秀一叔叔家的帖木兒,從小帶著自己下海摸貝殼的兄長。某一天忽然就被皇上下令抄了家,然後押到了不知什麼地方,從此鳥無音訊。沒想到,兄弟兩個失去聯繫多年後,今夜居然又在兩軍陣前重逢。(注1)

    「快給我把城門打開,少給我裝大頭蔥!你幾時聽說過我們淮安軍,曾經殺人放火來?」俞通海在臉上用力抹了一把,換了漢語大聲喊道。「趕緊著,別瞎耽誤功夫。我們大總管是真正的英雄,從沒虧待果然任何人。麾下的的人也不分三六九等,只要你有真本事,就沒人敢貪了你功。你過來,咱們哥倆一起保他打江山。就你們父子那兩下子,千萬別犯糊塗。信不信我現在就把城牆給你弄塌了,前後連半個時辰都用不了。」

    「帖木兒,你是帖木兒哥哥!」多圖忽然覺得好生委屈,扯開嗓子,哭叫著朝馬道處跑去。「開門,開門,給帖木兒開門。他也是蒙古人,他現在是淮安軍的大將!」

    「大管事?」眼看著多圖的身影就要衝下城牆,張昭身邊的家將悄悄將角弓拉開,低聲請示。

    事情到此,已經徹底脫離商行掌控。所以最佳的選擇,可能就是把多圖殺掉,然後趁著紅巾軍沒打進來之前,大夥從西門逃走。

    「不著急!」大管事張昭非常鎮定地搖搖頭,否決了對方的提議。「先派幾個人去開門。咱們剛才的條件,朱重九的人已經聽到了。這筆生意,未必不能繼續做!」

    「是!」家將躬身答應,快步追過去,帶著夥計們衝向城門。

    城門「吱呀」一聲,從裡邊被拉開。

    日進斗金的膠州城,徹底裸露在淮安軍面前。

    注1:正史上,俞通海的父親俞廷玉,蒙古名字為秀一。乃世襲貴族,玉裡伯牙吾氏。但父子二人卻被逼得走投無路,不得已做了水賊。後來投靠的朱元璋,都成為大明朝的開國功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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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2:35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天變

    「甲子營抵近城門口,原地戒備。甲丑營,進城控制城門的敵樓!甲寅營,待甲子營發回信號後,進城。沿著街道向西攻擊前進,一直推進到西側城門。甲卯營,上城牆,沿著兩側城牆展開。甲辰營......」淮安革命家第五軍指揮使吳良謀寶劍前指,嘴裡嫻熟地發出一連串命令。

    拜軍中的參謀制度所賜,在登陸之前,吳良謀和第五軍的參謀們,就已經探討出了幾種不同的應急方案。其中恰好有一種,是專門針對敵軍不戰而降的。所以他指揮起來有條不紊,絲毫沒有因為膠州城門被打開得突然而手忙腳亂。

    各營將士也都訓練有素,接到命令後,立刻不折不扣地執行。很快,膠州城的東西兩座城門就全被淮安軍掌握。州衙、市易署、監牢、萬戶所大營,也都順利易手。幾個大的十字路口,都安排了專人負責警戒。城內最繁華的東、西兩市,亦被牢牢地控制了起來,不准任何人渾水摸魚。

    一些當地的大俠、小俠們,原本在得知達魯花赤耳由帶頭逃走之後,還想趁機發一筆橫財。結果剛剛沖上街頭沒多久,迎頭就碰見了負責恢復秩序的淮安軍甲戊、甲庚兩個營。後兩者在總結了淮安、寶應和高郵等城池易手的經驗教訓之後,應付這些宵小之輩,可謂駕輕就熟。當即一排齊射過去,將叫囂最歡的幾位大俠全都打翻在地,然後再派出長矛手左右包抄,轉眼間,就將趁火打劫的傢伙們全部生擒活捉。

    「以都為單位,分頭四處巡視,任何不聽號令,藉機為非作歹者,以負隅頑抗論處!」擊敗了第一波江湖人物之後,兩個營的營長迅速調整部署。

    「是!」弟兄們答應一聲,立刻分城小隊。每三十人一組,梳理所有街道。將幾波試圖打家劫舍的江湖人,殺得殺,抓得抓,全都在第一時間鎮壓了下去。將城內剛剛冒起了幾處火頭,也迅速撲滅。將所有混亂的端倪,統統扼殺在萌芽當中。

    這一系列乾脆利落的舉動,效果可不是一般的好。非但將其他蠢蠢欲動的大俠小俠們全都嚇縮了回去,一些正在街道上沒頭蒼蠅一般亂竄的地方小吏,見到淮安軍對不服從管束者痛下殺手之後,也趕緊掉頭跑回了各自的家中,緊閉大門,龜縮不出。徹底將自己的生死交給了勝利者,準備聽憑對方處置。

    還有一些當地士紳、掌櫃、店東,發現淮安軍絲毫不縱容地痞流氓們的所作所為之後,則悄悄地舒了一口氣。用脊背頂著門板,開始核計此番能不能少出點「血」,用最小的代價換取閤家老少平安.....

    無論懷得是哪一種心思,敢跳出來給淮安軍添亂的傢伙,是半個都看不見了。大約在短短數十分鐘之後,整座城市,就完全恢復了正常秩序。所有喧囂,也徹底回歸於沉寂。除了定時的更鼓聲和偶爾響起的狗叫聲之外,街道上再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靜。

    初秋的夜說長不長,說短不短。第二天卯時三刻,太陽又緩緩從海面上升了起來,將萬道金光照進了膠州城內。在忐忑不安中渡過了一夜百姓們,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紛紛壯起膽子,從門縫、窗子縫和臨街的高牆後,朝外邊亂瞄,觀望「風向」。然而,當他們第一眼看到街道上的淮安將士,身體頓時就是一僵。

    靜謐的街道兩旁,每隔著二十幾步遠,就有兩名淮安軍士兵在那裡執勤。一個緊握兵器,像根木頭樁子般一動不動。另外一個,則和衣而臥,沉沉的進入了夢鄉。

    他們就在秋風中,守護了大半夜!他們一直這樣輪流站崗,輪流休息,片刻也沒有疏忽!他們背後就是一棟棟整齊的民房,砸開門進去,就能借到被縟,甚至可以直接躺在主人的房間為所欲為。但是,他們卻對身後的家家戶戶碰都沒碰一下,並且故意和臨近的院門,保持了數尺遠的距離。

    「這,這,這是仁義之師吶!」有讀過書的宿老,在門背後失聲大叫。然後發了瘋拔下了門閂,從裡邊將院門奮力拉開。衝到街道上,彎腰扯住正在睡覺者的胳膊,「進屋,進屋去睡。老婆子,趕緊燒薑湯給他們暖暖身子!」

    「進屋,進屋睡。軍爺,我們昨夜,昨夜睡得太沉,沒,沒聽見你們在外頭!」

    「這,這,你們,你們怎麼不敲門呢?敲一下門,好歹也有個遮風的地方啊!」

    ......

    很快,大部門臨街的院門,就被主人自己打開了,一個個白髮蒼蒼的老頭老太太,哆哆嗦嗦走出來。從地上扯起和衣而臥的年輕將士,不由分說往自己家裡頭拉。

    老百姓見識短,分不清誰是官兵,誰是賊軍。但「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搶掠」的好漢,肯定是岳家軍那樣的仁義之師。而這種仁義之師,大夥以前卻只是從平話裡聽說過,從未曾親眼見到。今天突然發現他們就在自家門外站了大半夜,怎麼可能不為之感動?

    然而,那些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的年青後生們,卻果斷地拒絕了大夥的好意。紛紛掙脫拉過來的手臂,紅著臉拚命往同伴身邊退,「阿伯,阿婆,不能,我們不能進門!」

    「大哥,謝謝了,真的謝謝了。我們這是雙崗,沒上邊的命令,誰都不能擅自離開!」

    「我們有紀律,有紀律。我們是,我們革命軍,我們這邊管得嚴,跟別人家不一樣!」

    「老鄉,別客氣了。我們是革命軍,革命軍,我們和別人真的不一樣!」

    .....

    一個個操著異鄉風味的陌生口音,聽在當地人耳朵裡,卻無比的親切。膠州城內的小門小戶,瞬間就徹底放了心,再也不怕坐在家中禍從天降。而那些原本準備花錢免災的中等人家,見淮安軍的紀律如此嚴明,也都覺得肚子裡頭立刻踏實了許多。只有幾個背景雄厚,見多識廣的商行掌櫃,感覺與眾人恰恰相反。望著街道上那一張張害羞的面孔,一整宿未曾合攏的眼睛,愈發顯得深邃。

    「革命軍人個個要牢記,三大紀律八項注意,第一切行動聽指揮,步調一致才能得勝利。第二不拿百姓一針線,百姓對我擁護又喜歡,第三一切繳獲要歸公,努力減輕百姓的負擔.....」見當地百姓越來越熱情,唯恐麾下弟兄們把持不住,有一名都頭乾脆扯開嗓子,唱起了大夥熟悉的歌謠。

    「三大紀律我們要做到,八項注意切莫忘記了,第一說話態度要和好,尊重百姓不要耍驕傲,第二買賣價錢要公平,公買公賣不許逞霸道.....」嘹喨的歌聲,立刻從城中幾條主要街道上響了起來,每一個唱歌的年青將士的臉上,都寫滿自豪。

    金色的陽光刺愈發明亮,從半空中照下來,照亮他們稚嫩的面孔,照亮他們冷硬的前胸甲,照亮他們沾滿泥土的護腿和戰靴。將他們一個個照得像金甲戰神般,高大威猛。

    正在拉將士們進屋休息的百姓,陸續鬆開了手臂。他們聽不懂對方的鄉音,卻能聽得懂這歌聲裡,所包含的善意和驕傲。

    「他們說,他們是革命軍.....」幾個去淮揚進過貨的店舖夥計,帶著滿臉的欽佩,低聲向周圍的人解釋。

    「他們是革命軍!」眾人無論聽懂聽不懂,紛紛點頭。

    革命這兩個字,出自《周易‧革卦‧彖傳》:「天地革而四時成,湯武革命,順乎天而應乎人.....」

    其所包含的意思過於生僻,並不是所有人都聽聞過。但是,大夥在極短的時間內,卻清楚地理解眼前這群年青人,和自己以前見過的所有持刀者的不同。

    他們不是為了搶掠財貨而來。

    他們也不是單純地為了將蒙古人趕走,換了自己去坐衙門裡的位置。

    至於他們到底想要做什麼,大夥猜不到。卻能感覺出,如同他們成功了,大夥的日子,肯定會比現在過得更好。

    因為,他們現在所做的事情,已經在不知不覺中,預先展示出了他們的將來。

    「遵守紀律人人要自覺,互相監督切莫違反了,革命紀律條條要記清,百姓子弟處處愛百姓.....」歌聲中,年青的展示們一個個抬頭挺胸,渾身上下,灑滿金色的陽光。

    「只要淮安軍不撤走,大夥就誰也別輕舉妄動!」臨近西市的一棟深宅大院內,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忽然嘆了口氣,回過頭,衝著身後的同行們,低聲吩咐。

    「那咱們的發船日期....?」其他幾個掌櫃互相看了看,然後不甘心地詢問。

    「船期照舊,大不了按照淮安的規矩,再給姓朱的交一筆稅錢!」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咬了咬牙,快步補充。

    「那,那,那可是不小一筆錢呢!」

    「咱們,咱們東家那邊,如果問,問起來,怕是不好交代!」

    「那,那咱們還不如走市舶司呢,好歹,好歹還能疏通關係,少交一些!」

    .......

    眾掌櫃立刻發急,七嘴八舌地反對。

    「那你們自己看著辦吧,張某不勉強!」張昭瞟了眾人一眼,淡淡地說道,「反正,張某會跟自己的東家說,以後出海的貨物,全都走膠州。」

    「這,這.....」眾掌櫃們眨巴著眼睛,無法理解張昭的決定。

    「天要變了,難道爾等沒發現麼?」衝著眾人笑了笑,張昭忽然說了一句沒頭沒腦的話。隨即,走下樓去,大步走向院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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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勾結 (上)

    天的確已經變了,昨夜還彤雲密佈,而現在,卻是晴空萬里。

    朱重九坐在膠州城的達魯花赤衙門的後花園內,一邊享受著由東方吹來的習習涼風,一邊快速翻動手裡的戰報。

    至今為止,這場跨海登陸戰都非常完美。完美得有些令人難以置信。大元朝的水師質量太爛了,將領的表現也極其外行。昨夜發現有人搶灘登陸之後,居然把手中吃空餉達到七成的部隊分為幾波,一波接一波撲了上來。這種添油戰術乃是兵家大忌,被淮安軍憑著人數和武器的雙重優勢,來一波擊潰一波,轉眼間就打了個落花流水。

    隨後的膠州城攻防戰,更是輕鬆至極。沒等第五軍殺到城外,蒙元的膠州達魯花赤耳由,同知韓清,已經帶著城內的最後力量逃向了益都。剩下的一堆前來「協助防禦」的商販武裝,見勢不妙,乾脆直接投了降。

    接下來的恢復城市秩序任務,對淮安軍來說,則是駕輕就熟了。有了去年攻打淮安、寶應、高郵和揚州等城池的經驗,吳良謀等人將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條。沒將任何事情留給朱重九這個大總管來煩心,讓他幾乎是以旁觀者的身份,欣賞了整個過程。然後就被接進專門騰出來的達魯花赤府邸,養精蓄銳。

    「大元朝這個果子,真是熟透了!」興趣索然地放下戰報,朱重九拿起一杯清茶。

    此戰,淮安軍總共陣亡七人,其中三人是在登陸時不小心被海浪擊倒,在黑暗中沒得到同伴的及時搶救,溺水而死。四人則是死於跟敵軍第一次發生接觸時的混戰。

    重傷者五人,全部是在混戰中被敵軍的冷兵器捅在了鎧甲銜接處,失去防禦而受傷。輕傷數字則為二十六,都是臉部或小臂中箭,用酒精清洗過傷口後,大多數在半個月之內,就能重新走上戰場。

    與淮安軍如此輕微的傷亡數字相比,蒙元那邊,則是被陣斬三百餘,生擒一千餘,還有差不多同樣的數字的將士逃入了臨近的村落和荒山,再也對淮安軍構不成什麼威脅。

    敵我雙方一百換一的戰損比,讓朱重九心中差點湧起一股北伐之志。乾脆丟下脫脫和買奴兩個老賊不管,率領第五軍重新登船,從海路直撲大都。說不定,以手中這三千多精銳,就能將大都城內的蒙古皇帝生擒活捉!

    不過這個堪稱宏偉的設想,只是在心中閃了閃,就被他強行壓了下去。以三千鐵甲直搗黃龍,只有說書人口中才可能實現。從直沽到大都,至少還有三百多里路。足夠妥歡帖木兒君臣做出恰當反應。而一旦遠征軍的攻擊受阻,其後勤補給就必然出現問題。畢竟直沽不是膠州,從淮安到膠州,順風順水一日夜可將補給運到。而從淮安行船到大都,再順利也得在海上漂上七天。

    此外,對於自己的能力,朱重九認識得也很清醒。他知道自己最大長處,在於比其他人多出了六百餘年知識積累,比其他人更瞭解人類社會的基本走向和戰爭手段的粗略變化脈絡。而在運籌帷幄和臨陣機變上面,卻非其所長。不但遠不如徐達,甚至跟吳良謀、胡大海等人比起來,都不佔任何優勢。

    這也是他敢親自領一支精銳,海路奔襲膠州,而把剩下的淮安軍主力全都交給徐達的具體原因之一。朱重九堅信,沒有自己在旁邊擎肘,徐達能夠發揮得更為出色。而失去了自己這個必殺目標之後,脫脫繼續跟著兩條大河跟淮安軍乾耗下去,就沒有了任何意義。如果此人匆忙之間改變部署,剛好會讓徐達抓到戰機。

    「主公,屬下,屬下有個不情之請!」俞通海匆匆忙忙從外邊跑進來,臉上帶著幾分尷尬。

    「是讓我放了你那個朋友麼?」朱重九笑了笑,輕輕點頭,「陳參軍已經派人查過了,他只是個紈褲子弟,以往沒犯過什麼不赦之罪。昨天夜裡又立下了開城之功,如果你能確保他不再主動跟咱們做對的話,隨時都可以放他離開!」

    有關俞通海父子的過往,他已經瞭解得非常詳細。所以不介意這二人對同為蒙古族的多圖念幾分舊情。相反,在朱重九的潛意識裡頭,冒著被自己猜忌風險,替多圖求情的俞通海,反而更值得他欣賞。如果對方始終不肯管好朋友的死活的話,倒是會讓他很瞧不起。

    「他,他,他想用自己的功勞,跟,跟主公多換一份人情!」見朱重九如此好說話,俞通海的臉色微微發紅。抬起手來在自己的頭盔上干撓了好一陣兒,才結結巴巴地補充。「他,他說,他昨天曾經跟咱們提過條件,大軍入城之後,秋毫無犯。」

    「咱們原本也是如此啊!」朱重九聽得輕輕皺了下眉,笑著回應。

    「他,他,不是,他是!唉!」俞通海急得抓耳撓腮,詞不達意。又掙紮了好一陣兒,才繼續補充,「他,他的意思是。被咱們堵在城裡那些海商,雖然,雖然來歷都不明不白。但,但也屬於條件的一部分。大總管如果肯,肯放他走的話。還請,還請高抬貴手,把海商和這些人的貨物,一併給放了!」

    「哦?他還挺貪心!」朱重九聞聽,愣了愣,微微冷笑。「他怎麼知道,咱們肯定會找那些海商的麻煩?你沒告訴他,咱們淮安軍,從不劫掠百姓麼?」

    「屬下,屬下跟他說了,可是,可是他還是不放心!」俞通海被問得滿頭大汗,面紅耳赤地解釋,「他說,他說。嗨,實話跟主公您說了吧。他當時就是別人手裡的皮偶。實際上說得根本不算。跟咱們淮安軍提條件的,是那些海商。打開城門的,也是那些海商手底下的人。那些人當時還答應過他,如果他肯聽命令行事,就,就幫忙出錢替他父親打點。省得他父親因為丟失了膠州,被大都城裡的那個混蛋皇帝給砍了腦袋。」

    「噢,原來還有這麼一筆交易在裡頭,怪不得他胃口這麼大!」朱重九立刻恍然大悟,笑著搖頭。

    俞通海所說的大部分事情,他都通過陳基麾下的細作,有所瞭解。但海商們跟多圖之間的交易,卻是第一次聽聞。三言兩語,便決定了一個從四品達魯花赤的死活。恐怕脫脫親自在場,也不敢做同樣的保證吧!這群人,到底都是什麼來路,怎麼敢答應得如此有恃無恐?

    「他,他還說,如果這回他和他阿爺能夠僥倖不死。就,就想辦法活動去遼東那邊做官。從此,從此再也不敢擋在大總管馬前。」唯恐朱重九不肯答應,俞通海繼續低聲補充。「屬下,屬下估計,這也是那群海商承諾給他的。那群王八蛋,本事大著呢。當年為了順利走私,就敢把一個水師萬戶推進大海裡頭活活淹死。而大都朝廷那邊,大都朝廷那邊居然過後問都沒多問一聲!」

    「嗯?」聞聽此言,朱重九又是微微皺了下眉頭,然後笑著答允,「行,我知道了。你儘管答應他,海商那邊,我會親自關注一下。無論後台是誰,只要他們本人沒有直接跟咱們淮安軍做對,就可以放心地帶著船隻和貨物離開!」

    「多謝,多謝主公!」俞通海立刻興高采烈,拱起手,接連給朱重九做了好幾個揖,然後撒腿就往外跑,「屬下這就去通知他。讓他明白,您是多麼的大氣。他小子這回不肯趁機留下來輔佐主公,將來早晚會悔斷腸子!」

    說著話,已經跑出了朱重九視線之外,轉眼間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

    「這小混蛋!」朱重九笑著罵了一句,然後站起身,準備去前堂去處理一些政務。然後等大夥都休息好之後,再商量下一步的行動細節。

    誰料前腳剛進了門,後腳,俞通海已經又急匆匆地跑了進來。衝著他深施一禮,然後氣喘吁吁地匯報,「主公,主公恕罪。這次不是私事。那伙,那伙海商的頭目,就是答應過保多圖父子平安的那個姓張的傢伙,親自送上門來了。他請,請屬下替他通稟,說,說有一筆好買賣,想跟主公您面談!」

    「哦?」經過剛才一番鋪墊,朱重九的興趣,已經完全被勾了起來。點了點頭,笑聲吩咐,「那請他到正堂裡頭來。然後再派幾個人,把陳參軍、章參軍和馮參軍也都叫進來。我倒要看看,他有什麼了不得的生意,居然口氣能大到如此地步!」

    「是!」俞通海答應一聲,再度飛奔而出。

    望著他的背影,朱重九輕輕搖頭。事情越來越有趣了,還沒等自己怎麼處置這群「白手套」呢,對方居然主動找上了門來。卻不知道,是哪家貴胄,準備跟自己談一筆大生意。連蒙元朝廷都沒放在眼裡,此人的所圖,也忒地長遠!(注1)

    注1:白手套,特指某些官員不敢明面兒上以權謀私,悄悄扶植起來的家族生意代理人,官商勾結,為其家族搜刮民脂民膏。在二十一世紀很多國家,這是一種很常見的情況,所以被戲稱為白手套。即拿了錢卻不會髒主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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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勾結 (中)

    俞通海的動作很快,片刻之後,就將一個四十多歲,七尺來高的中年漢子領進了正堂。隨即板起臉,大聲威脅,「堂上坐得就是我家主公,你那點兒小心思,最好別在他面前玩,否則....哼哼!」

    「不敢,不敢,草民即便借三個膽子,也不敢捋大總管虎鬚!」商行大掌櫃張昭立刻後退了半步,擺著手回應。隨即,就將身體轉向了朱重九,「噗通」一聲跪倒在地,重重叩頭,「草民張昭,見過大總管。祝大總管武運長久,百戰百勝!」

    「嗯,起來說話!」朱重九皺了下眉頭,盡力裝出一幅威嚴的模樣,沉聲命令。「通海,讓人給他搬把椅子來!」

    「大總管面前,哪有草民的座位?」張昭迅速抬起頭來,用力擺手,「折殺了,折殺了!請大總管收回成命!」

    「讓你坐你就坐!」俞通海伸手拽住此人的胳膊,狠狠向上拉扯,「別廢話,我們淮安軍,不行跪禮!」

    「那,那就謝大總管隆恩!」張昭先是裝模做樣掙紮了兩下,然後順勢站起身,再度向朱重九施了個長揖。最後,才四下看了看,貼著親兵們搬來的木頭椅子,坐了小半個屁股。

    「通海,去後院讓廚房那邊送壺茶過來!」朱重九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繼續不緊不慢地吩咐。

    來人生得是一幅典型的北方面孔,憨厚中透著幾分剛毅。然而擁有兩世記憶的朱重九,卻絕不敢因為對方張了一幅憨厚相貌,就掉以輕心。在他看來,能與高官勾結,一道搜刮民脂民膏的白手套,無不是大奸大惡之輩。誰要是覺得他們忠厚老實,肯定會落個連骨頭渣子都人吞吃乾淨的下場。

    「草民,草民何德何能,敢勞大總管賜茶?!折殺了,折殺了!」張昭一邊大串大串往外吐客氣話之時,一邊偷偷打量朱重九。

    他看到的,是一張古銅色的笑臉。沒多少殺氣,甚至還帶著一抹難以掩飾的稚嫩。粗壯的手指和過於魁梧的身材,證明此人的確像傳說中那樣,出身於市井,久操賤業。但雙目當中光中偶爾精光閃現,卻又同時給了張昭非常大的壓力。彷彿他自己心裡所想的任何事情,都被人一眼就看了個清清楚楚。

    「張掌櫃儘管放鬆一些。你既然是來跟朱某談生意的,就是朱某的客人。所以,不必太客氣!」上上下來打量了對方一會兒,朱重九擺了擺手,笑著鼓舞。

    「那,那草民就,就多謝大總管厚待之恩了!」張昭又迅速站了起來,再度朝朱重九作揖。

    雙方此刻心裡,都存著試探之意。所以幾句客套話說得乏味至極,轉眼間,就令屋子裡的氣氛變得尷尬起來,再說什麼話都文不對題。

    好在這種尷尬的氣氛沒持續太長時間,很快,俞通海幾提著一個碩大的銅壺跑了回來。陳基、章溢和馮國用三個心腹謀士,也奉命趕到。朱重九將三人向「貴客」做了介紹,隨即,客人與主人之間再虛頭巴腦地客套了一番。待所有繁文縟節都折騰完了之後,先前的尷尬氣氛已經一掃而空。

    「張掌櫃請慢用!我淮安軍向來不會蓄意與任何人為難。哪怕你的東家是大都城內的高官,只要你本人不主動生事,商隊也沒違反我淮安軍的律例,就沒必要想那些雜七雜八!」朱重九先喝了幾口熱茶,然後又笑著給張昭吃了一顆定心丸。

    「草民遠在北方,也曾經聽聞過朱總管的仁厚之名。所以,草民其實一點兒都不為自己的貨物擔心!」張昭立刻將茶杯放到了地上,然後供起手,大聲說道。「草民只是,只是想替同行們問一問,以後從膠州灣放貨出海,大總管這邊照例要抽多少水?草民等知道後,也好有個章程,安排各自的貨物裝船!」

    「十抽一,是定例。只要膠州灣還控制在我淮安軍手裡一天,就不會再變!」朱重九想都不想,迅速接招。

    登時,張昭臉上的惇厚就瞬間消失不見,啞著嗓子,低聲哀告,「大總管開恩,海上風浪大,沿途危險重重。十艘船放出去,能平安回來五艘,已屬於萬幸。南邊幾個市舶司,,三十抽一,草民已經沒有了多少賺頭。如果大總管這邊十抽一的話,草民,草民就徹底血本無歸了!」

    「是嗎?三十抽一,只是在泉州市舶司吧。其他幾個市舶司,朱某記得應該是十五!莫非周某記錯了」朱重九笑了笑,緩緩反擊。

    「所以,所以朝廷的市舶司,從當初了十餘個,縮減到現在的三個。但草民等依舊被逼得要偷偷下海。」張昭臉色微微一紅,不敢硬接,迅速轉移方向。

    這句話,威脅的意味就很濃了。蒙元朝廷的市舶司十五抽一,所以他們就要自己尋找港口出海,逃脫關稅,讓那些市舶司形同虛設,最後不得不被蒙元朝廷自己裁撤掉。如果淮安軍堅持十抽一的話,他們也會同樣應付。拋棄膠州這個出海口,讓淮安大總管府一文錢都收不到。

    當即,陳基、章溢和馮國用三人就皺起了眉,衝著商行大掌櫃張昭怒目而視。正準備出言申斥一番,不料耳畔卻傳來朱重九淡淡的聲音,「既然如此,你以後何不讓自家的貨物走直沽!那邊,好像一直也沒有市舶司管,只要打點得當,也不需要再交一文錢!朱某這裡,也不用增加什麼人手,管你們這些商販的麻煩事!」

    「這.....」張昭沒想到傳說中的唯利是圖的朱佛子,居然突然嫌起數錢麻煩來,愣了愣,額頭微微見汗。

    「我這邊是單抽,無論進港還是出港。也無論你才貨物在其他地方的售價為多少!」朱重九輕輕瞟了他一眼,慢吞吞又還了一招,「如果你曾經去過淮安和揚州的話,應該知道,朱某所說的規矩,並不是臨時為你一人而設!」

    說罷,也不管張昭做任何反應,端起茶盞,細細品味。

    「何去何從,張掌櫃自己決定,我們淮安軍絕不勉強人!」馮國用也笑呵呵幫了一句腔,然後學著朱重九模樣,慢條斯理的喝茶。

    陳基和章溢二人,雖然聽得了個滿頭霧水。但看到自家主公如此鎮定,心中也知道姓張的在第一輪交涉中,恐怕沒佔到絲毫便宜去。也笑了笑,把目光和精力都轉到茶杯當中。

    整個達魯花赤衙門正堂,轉眼間就變得安靜無比。除了偶爾的海浪聲和風聲透窗而入之外,再也沒有半點兒嘈雜。

    逢十抽一的比例,是在揚州和淮安等地經過時間檢驗的稅率。雖然在一開始時,也曾經有許多商販跳起來表示反對。但隨著新稅制的執行,眾人卻全都慢慢全都消停了下去。道理很簡單,蒙元官府的稅率雖然表面上為三十抽一,內在裡,卻又添加了單抽、雙抽,關耗、雜捐和行釐等若干花樣。總得計算下來,即便是朝廷明令優惠的泉州市舶司,出口貨物的稅率也高達兩成以上。至於入口貨物的稅率,則還要再多增加一倍。

    而淮揚大總管府的稅率。卻是貨真價實的十抽一。所有貨物抽過一次之後,就不再抽第二次。任何地方官府,都無權設卡揩油。所以兩相比較,淮揚大總管所規定的真實稅率,要比蒙元那邊低得許多。拿蒙元那邊的表面稅率來說事兒,根本就是胡攪蠻纏。

    朱重九才不怕對手胡攪蠻纏。

    姓張的傢伙費了這麼大力氣,肯定不只是為了省一點兒關稅。眼下雙方甭看唇槍舌劍打得熱鬧,事實上,不過是再繼續互相試探而已。真正要做的生意,根本不是海卯這塊。這一點,朱重九相信自己沒猜錯,也相信對方心裡清楚得很。

    果然,只是在短短一兩分鐘後,張昭就開始主動讓步。咬了咬牙,裝作萬分肉痛地模樣說道。「既,既然大總管那邊規矩不能變,草民,草民也只能認了!」

    「張掌櫃千萬不要勉強。」朱重九放下茶盞,笑著擺手。「你既然是來跟朱某談生意,當然是你情我願才能長久。如果只是朱某單方面開心,怕是早晚還會生出許多麻煩!」

    話音落下,張昭的臉色一下子就好看了起來。接連變換了好幾種顏色,才訕訕笑著拱手,「大總管說笑了,草民,草民怎敢對大總管出爾反爾。草民剛才,剛才一時著急,所以,所以就說錯話了!草民,草民請大總管恕罪!」

    「算了,談生意麼,難免會漫天要價,著地還錢!」朱重九笑呵呵地擺了擺手,和顏悅色地回應,「不過.....」

    「不過什麼?」張昭心裡頭立刻打了個哆嗦,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不過如果有人始終沒什麼誠意的話,再怎麼討價還價,也是浪費口水。還不如一開始就認真些。張掌櫃,你覺得本總管的話是不是有道理?」

    「是,是!大總管說得極是!」張昭額頭上的汗珠,一顆一顆往外滲。趕緊從凳子上跳下來,拱著手回應。

    儘管從一開始,他就沒敢小瞧對手。卻萬萬沒想到,這朱佛子做生意的本事,還遠在行軍打仗之上。幾個回合下來,就將他這名商場上摸爬滾打多年的老江湖,逼得捉襟見肘。

    他哪裡想得到,眼前的朱佛子,是一個擁有兩世記憶的人。除了製造各種賺錢的物件之外,最擅長的,恐怕就是跟人做生意了。從徐州做到淮安,又一路做到揚州。即便跟沈萬三交手,都沒吃半點虧。更何況跟他這個典型的「體制內」官商。

    不過對生意人來說,輸贏是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只要還沒退場,就不能算徹底一敗塗地。是以在須臾之後,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就重新振作起了精神,衝著朱重九,笑呵呵的拱手,「大總管恕罪,草民剛才貪心了!大總管其實也應該知道,草民原來從膠州這邊出貨,根本沒向任何人交過稅!所以,所以,剛才一時糊塗,就有些不知進退!得罪之處,還望大總管多多包涵!」

    「大元朝不征你的稅,是大元朝的事情。朱某這裡,向來不會為任何人破例!你要是覺得虧,儘管從別處再尋出海的港口。對你家主人來說,想必也是容易得很!」朱重九笑了笑,假辭色。

    「不會再找了,不會再找了。我家主人,其實一直對朱總管仰慕得很。寧願多花點錢,跟朱總管交個朋友!」張昭立刻接過他的話頭,大聲回應。

    戲肉來了!非但以前專門幫綠林人物銷贓的馮國用,章溢和陳基兩個相對純粹的讀書人,也明白談判終於要進入正題了,抖擻精神,凝神觀戰。

    只見朱重九又慢條斯理喝了幾口茶,然後才將目光再度轉向對手,笑著詢問,「哦,此話怎講?張掌櫃能否說得詳細些?」

    張昭迅速四下看了看,然後眨巴著眼睛回應,「我家主人其實一直認為,朱總管之所以起兵,是因為朝廷逼迫過甚的緣故。只是如今朝堂當中,從上到下都是一群睜眼瞎。讓英雄豪傑空有一身本領,卻無出頭之日。我家主人雖然同情朱總管和其他紅巾豪傑的際遇,然而勢單力孤,也不敢主動公然表達出來!」

    「如此說了,你家主人倒是個有遠見的嘍?!」朱重九搖搖頭,露出一幅將信將疑模樣。

    張昭則把胸脯一挺,滿臉傲然地回應,「豈止是有遠見。我家主人無論胸襟氣度,還是本領眼光,都遠非那竊國小兒能比。在他治下,百姓幾乎家家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噗!」陳基、章溢和馮國用三個,都快速放下茶盞,把頭扭到了一邊,費了極大了力氣,才避免了將茶水噴在自己前大襟上。

    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天下居然還有這種美好的地方?大元朝自從立國以來,就貪官污吏,鄉野間盜賊成堆。即便在大都城內,一年當中不宵禁的日子都屈指可數,怎麼可能出現張昭所說得那種世外桃源?真的要有的話,老百姓們早就攜家帶口,蜂擁而投了,怎麼可能,到現在還沒被外界知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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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3:18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勾結 (下)

    「嘿嘿,嘿嘿....」張昭知道自己吹破了牛皮,卻絲毫不覺得臉紅。陪著大夥乾笑了幾聲,想了想,繼續說道,「當然了 ,我家主公精力有限,有些照顧不到的地方,難免被宵小之徒所乘。但整體上,我家主公的治下,卻比大元朝其他地方都要強許多 。不信,大總管派人去遼東一帶打探打探,看張某是否在信口雌黃!」

    「遼東?!」朱重九略作沉吟,然後微笑著擺手。「那倒不必了!那邊太遠,朱某力不能及!」

    「遼東」兩個字一出,對方的用意已經非常明顯。無非是大元朝在北方的某個王爺對妥歡帖木兒起了異心,想將淮安軍引為助臂而已。在其為展示出足夠的誠意和實力之前,朱重九才不會送自家弟兄去冒那個險。

    「不遠,其實一點兒都不遠!」張昭沒料到朱重九拒絕得這麼幹脆,急忙大聲補充,「大總管只要向北走一走,就能順勢把登州也拿下來。然後您的人就可以乘坐海船,從蓬萊直奔獅子口。最多也就是四天左右的路程就能登岸。然後就進入了我家主公的地盤。到了那邊之後,誰也不敢動他們分毫!」

    「張掌櫃剛才不是說,海上危險重重,十艘船出海,最多只能回來一半兒麼?」陳基立刻抓住了對方話語裡的漏洞,皺著眉頭反問。

    「這.....」張昭愣了愣,面孔瞬間變成了紫茄子色。但是很快,他就又緩過了一口氣,笑著解釋道:「陳大人有所不知,從登州去獅子口和從膠州去外洋,風險是完全不一樣的。從登州到獅子口這段,海面實際上被遼東道和山東道環抱在裡邊,風浪比外洋小得多。小人每年,會坐船往返十幾次,對這條航線非常熟悉。所以,所以才敢誇口說,保淮安軍派去的弟兄往來平安。」

    「此話當真?」陳基緊皺著眉頭,將信將疑。

    與這個時代大多數讀書人一樣,他的學問僅限於華夏內陸。對於海上的情況,瞭解得非常少,因此根本無法判斷張昭說得是不是實話。只能裝模做樣一番,以免在談判中落了下風。

    「真,十足的真。不信,大人一會可以去下面再找別人詢問。如果草民的話有半點兒虛假,願意領任何刑罰!」張昭悄悄鬆了一口氣,滿臉堆笑。

    朱屠戶的人對海上情況瞭解越少,在接下來的交涉中,他越容易佔到上風。而如果一直像先前那樣,自己無論說什麼話都被別人立刻抓到破綻,那今天這一趟險就白冒了。即便能談出些東西來,也不可能是自己想要的結果。

    誰料一口氣還沒喘勻,卻又見朱重九用手指輕輕敲了敲桌子,沉吟著道,「嗯,你要不說,我倒忘了。這是渤海,水面最平靜不過。嗯,陳參軍,把這情況記在紙上。回去後跟商號的管事們說一聲,讓他們自組船隊專門跑這條航線。用咱們淮揚府的冰翠,換遼東的高麗參和戰馬,一來一回,應該都有不小的賺頭!」

    「是!」陳基立刻站起身來,大聲接令。

    再看商行大掌櫃張昭,剛剛正常了一點的面孔,轉眼間就又擰成了一隻苦瓜兒。按照他原來的預想,只要自己把聯手的意思露出來,朱屠戶應該歡欣鼓舞才對。畢竟眼下脫脫大兵壓境,任何助力,對淮安軍而言都是雪中送炭。孰料姓朱的根本不按常理接招,說是做生意,就一門心思的做生意。放著送上門的強援不要,卻把腦袋整個扎進了錢眼兒裡,真是要把人給活活愁死!

    正恨得咬牙切齒間,卻又聽見朱重九笑呵呵地詢問道,「我這邊派商隊去做買賣,你家主公不會不准許吧。當然了,到了那邊之後,該怎麼抽水,就按照你們的規矩。朱某不干涉便是!」

    張昭的心臟又是猛地一抽,強裝出一幅笑臉來回應,「不會,絕對不會,我家主公,高興還來不及呢,怎麼可能不准許淮揚商號的人去那邊做生意?!」

    說罷,趁著此事還沒被釘死,又迫不及待地補充道,「如果,如果大總管開恩,能派一些懂得練兵的弟兄過去,我家主公必將倒履相迎。實不相瞞,我家主公早就準備豎起義旗,只是手中將士訓練生疏,唯恐,唯恐.....」

    剛剛進入正題,就被迫再度向淮安軍示弱。他實在鬱悶得緊,最後幾句話,簡直細弱蚊蚋。

    朱重九聽了,也不介意。笑了笑,低聲打斷,「派些人幫你家主公練兵,那怎麼可能?萬一將來你家主公反悔了,豈不是等同於朱某親手將弟兄們送入了虎口?畢竟他也是蒙古人,怎麼說,也是妥歡帖木兒的同族!」

    「不會,不會,絕對不會。草民,草民可以像沈萬三那樣,以身為質!」話音剛落,張昭就跳了起來,舉著手賭咒,「如果真的有那麼一天,草民寧願被大總管千刀萬剮。草民的主公,還有草民本人,都跟昏君都有不共戴天之仇。絕不會做這種忘恩負義的事情!」

    「你不過是個商行掌櫃,怎麼做得了別人的主?!」陳基對他的話根本不敢相信,搶在朱重九做出決定之前,冷笑著質問。

    「草民其實不姓張!」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被逼得實在沒了選擇,咬了咬牙,伸手扯開長袍的對襟。

    一身古銅色的皮膚,立刻出現在了眾人面前。兩塊結實的胸肌之間,有個銀白的狼頭上下起伏。紋得手藝非常精湛,隨著呼吸,就像隨時都能跳下地來一般。

    「放肆!」俞通海大急,手按刀柄厲聲呵斥。

    膠州商行大掌櫃張昭卻一改先前的市儈模樣,再度跪下去,衝著朱重九深深俯首,「大遼大聖大明天皇帝十九世孫劉昭,參見淮揚大都督。祝大總管百戰百勝,早已領兵北上,光復大宋舊土!」

    「嗯?」朱重九這回,終於有些吃驚了。快速從椅子上站起來,伸手攙扶,「你是契丹人?你,你怎麼不姓耶律麼?反而姓起劉來?」

    「嗯,嗯,嗯哼!」身背後,立刻傳來一連串的咳嗽聲。參軍章溢低下頭,用力擦拭胸前的茶水。馮國用和陳基兩個表現比他略好,卻也滿臉尷尬,低著頭,不敢向這邊多看一眼。

    「啟稟大總管,耶律家族,乃大漢高祖之後。所以除了耶律這一個姓氏之外,亦以劉為姓!」耶律昭此刻有求於人,倒是不敢嫌朱重九孤陋寡聞。想了想,如實相告。(注2)

    「這....」朱重九又愣了愣,哭笑不得。

    前世他讀小說,裡邊耶律楚才,耶律齊,耶律洪基,一個個俱是頭角崢嶸。所以潛意識裡,就以為大遼皇族,都以耶律這個姓氏為榮。誰料到,人家居然認祖歸宗,硬跟漢高祖劉邦成了親戚。

    耶律昭哪裡知道朱重九的思路又跑到了前世去了,見他臉色古怪。又磕了頭,義憤填膺地補充,「我大遼耶律氏乃大漢高祖皇帝嫡系血裔,董卓之亂時避禍塞外。臥薪嘗膽近千年,才重振祖先雄風。然世道不公,天祚帝竟枉死女真牧奴之手。族中子孫雖屢屢力圖振作,卻不幸又屢屢遭異族欺凌,輾轉流離至遼東。歷盡磨難,方得再建故國。不幸蒙古人背信,竟出爾反爾,奪我社稷,令我耶律氏一脈.....」

    「行了,行了,我知道了。你是耶律大石的後代,曾經建立了西遼國!」朱重九最不耐煩聽人痛說家史,擺擺手,低聲打斷。(注3)

    就像他自己據說是朱元璋的子孫一樣,誰也不知道有幾分為真。而在二十一世紀,除了沒人亂認秦檜當祖宗之外,歷史上的帝王和聖賢,幾乎都有無數不同版本的族譜存在。所以在他眼裡,家譜這東西,有沒有都是一樣。反正十個裡邊至少有八個,純屬於牽強附會。

    「不是耶律大石。德宗雖然是天縱之才,卻出於太祖的旁支。」誰料耶律昭卻較起了真兒,搖搖頭,繼續大聲申明,「草民四世祖諱留哥,乃天祚帝玄孫。於偽金崇慶元年起兵,再建遼國....」(注4)

    這段歷史,又嚴重超出了朱重九的知識範圍。聽得他兩眼發直,滿頭霧水。參軍陳基見狀,少不得湊上前,壓低聲音解釋,「他說的是後遼王耶律留哥,曾引蒙古為外援,恢復遼國。並接受了鐵木真汗的遼王封號,被許以世代永鎮遼東。大元竊據中原後,忽必烈削藩。遼王子孫皆改為職官,遼國遂滅!」

    耶律昭聞聽,兩眼立刻變得血紅。咬了咬牙,大聲道,「我耶律氏雖然失了社稷,卻始終未亡祖先遺志。忍辱負重,以待天變,如今子弟遍佈遼東,遼南,個個身居要職。如果朱總管肯仗義援手,定能召集契丹男兒,將戰火燒遍整個塞外。屆時,朱總管在南,我耶律氏在北,何愁不推翻蒙元暴政,光復漢家河山?!」

    注1:獅子口,即現在的旅順。史載,明朝水師從登萊出發,三天三夜到達獅子口,遂改獅子口為旅順。

    注2:耶律氏以劉為姓,耶律阿保機為了將來進兵中原,特地對外宣稱為漢高祖之後,姓劉,名憶。

    注3:耶律大石,契丹皇族,曾考中狀元。遼亡之後,領族人西進,在中亞建立西遼。八十餘年後,西遼為蒙古所滅。

    注4:耶律留哥,契丹人,自稱為契丹皇族。在1212年起兵抗金,聯合蒙古大敗金軍,建立東遼國。後歸附於蒙古,子孫深受窩闊台汗器重。身為托雷系的忽必烈奪取汗位後,打擊窩闊台系的支持者,東遼遂被削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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