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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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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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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5: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一章 劫持

    「快來人,抓刺客。抓刺客!」事發倉促,站在門口看熱鬧的親兵根本來不及做任何反應。當他們看見自家主帥和一眾文武都被劫持時,才猛地大叫了一聲,拎著兵器試圖沖上前營救!

    「啊——!」有人嘴裡發出一聲慘叫,撕心裂肺。是副萬戶保力格,他的耳朵被俞廷玉毫不猶豫地切了下來,狠狠甩在了親兵百戶寶音不花的臉上。

    「不准靠近,誰敢再靠近,我就白刀子進,紅刀子出!」操著一口地道的蒙古話,幾名淮安軍勇士齊聲威脅。手裡的刀尖比來比去,在被俘的知事、照磨和正副千戶的脖子上畫影兒。

    「呃!」眾釋嘉納的親兵們被刺客的狠辣給嚇了一跳,拎著兵器,進退兩難。

    「宣慰大人,麻煩你讓他們退下去,否則,兄弟我很難做!」耶律昭用自鳴鐘鑰匙在釋嘉納頭上敲了一下,冷笑著吩咐。

    「啊,啊......!」釋嘉納直到現在,依舊沒弄清楚對方究竟唱得是哪一出?捂著腦袋半蹲子在地上,哆哆嗦嗦地衝自家親兵吩咐,「不要過來,大夥都不要過來。退下,退下守住帳門。沒,沒老夫的命令,誰也不准再進來。」

    「這......?」親兵百戶寶音不花猶豫不決。

    「還不快滾!」俞廷玉將眼睛一瞪,大聲威脅。「老子從一數到三,中軍帳裡頭留下一個親兵,就殺一人頂數。是不是真正對你家大人忠心,你們自己權衡!一......」

    「都退下,都退下,誰也不准留在這兒,誰也不准留在這兒!」話音未落,一眾蒙元文武搶著打斷。誰也不願意稀里糊塗地就丟掉性命。

    「退下,退下,立刻給我退下。」釋嘉納無奈,也只好暫且隱忍。

    「是!」寶音不花咬了咬牙,帶著親兵們緩緩後退。

    刺客手中沒有長兵器,這一點他觀察得清清楚楚。只要等營裡的射鵰手們趕過來,找機會射死挾持著宣慰大人的那兩個,頃刻之間局勢就可以逆轉。

    如意算盤正在心裡打得利落,卻又聽到「嘩啦」一聲巨響。抬頭看去,只見價值連城的自鳴鐘,不知被誰給踢翻在地上。破碎的冰玉,散得到處都是。而那些刺客們卻絲毫不懂得珍惜,一個接一個輪流走到自鳴鐘旁,從內部夾層裡,將明晃晃的雁翎刀抽了出來。

    「陸營長,你帶著五名弟兄,去接管中軍帳大門!」俞廷玉自己,也從鐘肚子裡抽出一把秋水雁翎刀,同時接管了整個隊伍的指揮權。

    「是!」路禮乾脆利落地答應了一聲,點起五名好手,迅速走向帳門。將寶音不花等人毫不客氣地隔離在外。

    「通海,你帶著五名弟兄取火槍,盯住兩側的窗戶。如果有人靠近,立即射殺,不用交涉!」

    「南不花,你拿繩子把幾位大人先綁上,免得他們一會兒亂跑亂動,鬧出什麼不愉快的事情來!」

    「李周,你把弟兄們身上的手雷全解下來,堆在釋嘉納大人腳下。一會兒要是情況有變,你就直接點火,無需向任何人請示!」

    「孫帖木兒,你.....」

    ....

    按照事先商量好的策略,俞廷玉繼續不慌不忙地發號施令。每一道命令發出,就令釋嘉納的臉色更蒼白一分。

    轉眼間,整座中軍帳就徹底被刺客們控制。外邊聞訊趕過來的蒙元兵卒將帳篷圍得水洩不通,但所有能做主的將領都在對方手裡,他們誰也不敢輕舉妄動。

    「宣慰大人,麻煩你再下個令,讓外邊的人閃開一條通道,把老子手下其他弟兄放進來!」看看局面基本上被完全控制住了,俞廷玉輕輕緩了口氣。繼續用蒙古話,向山東宣慰副使釋嘉納吩咐。

    「你,你休想!」釋嘉納憤怒地將頭轉向一邊,不肯配合行動。

    然而僅僅在一瞬間之後,他就追悔莫及。被喚作「秀一」的俞廷玉,毫不猶豫抓住他的左手,獰笑著壓在自鳴鐘的楠木側壁上。「別逼老子,老子耐心一向不怎麼樣。老子數十個數,每次切你一根手指。十指切完,咱們一拍兩散!」

    「別,別切,我,我下令,我這就下令!」向來養尊處優的釋嘉納,幾曾見過如此很辣角色?立刻扯開嗓子,大聲吩咐,「來人,來人,趕緊把客人的隨從都請進來。讓開通道,讓客人的隨從都進來!」

    「不可!」中軍帳外,以親兵百戶寶音為首的一眾低級軍官,大聲勸阻。

    這是地地道道的亂命,兩波刺客被分格開,他們還有機會沖冷子進去救人。而如果另外一大半兒刺客也彙集到中軍帳內,機會就徹底消失了。一百多名訓練有素的刺客,完全可以挾持著釋嘉納,從軍營裡頭殺出條通道來。

    「南不花,你和敏圖押著那個沒了一隻耳朵的去接弟兄們。外邊如果有人敢阻攔,你就直接將他殺掉,回來再換第二個!」俞廷玉才不管對手怎麼想,踢了已經快昏過去的副萬戶保力格一腳,大聲吩咐。

    「是!」斥候伙長南不花和敏圖立刻大步上前,用鋼刀架住副萬戶保力格的脖子,推搡著向外走去。從後者耳根處淌出來的鮮血淅淅瀝瀝,在地上淌出一條長長的印跡。

    外邊的蒙元低級軍官見了,一個個氣得兩眼通紅,卻沒人敢上前營救。刺客們個個心狠手辣,萬一他們動作不夠利索,副萬戶保力格肯定當場送命。而其他被困在中軍帳內的大人物,少不得也會身首異處。

    「叫他們讓路!」南不花將刀刃向下壓了壓,大聲威脅。

    「讓開,讓開!」副萬戶保力格比釋嘉納還要膽小,立刻扯起嗓子,大聲發出回應,「全都給老子讓開,沒看見老子被人劫持了麼?讓開,誰敢不讓,就是存心要老子去死!」

    後半句話,可是太不講良心了。眾低級軍官和聞訊趕過來的士卒們,誰也不願意擔上謀害副萬戶大人的罪名,紛紛向後退去,給南不花和敏圖兩個讓出一條寬闊的通道。

    其他八十餘名扮作夥計的淮安精銳,在聽到炮聲之後,就按照事先商量的好預案,從「貨物」中抽出了鋼刀和火槍,於宿營處結陣自保。先前外邊一片混亂,只有極少的元軍想起了他們,試圖將他們抓做人質。但是倉促之間,又怎是這支精銳的對手。被打死了五六十個之後,便再也不敢靠得太近。只是遠遠地圍成了另外一個大圈子,以防他們衝出去製造更多混亂。

    待南不花和敏圖兩人押著副萬戶保力格來到,包圍圈立刻崩潰。眾淮安精銳列起方陣,刀盾在外,火槍在內,帶著俘虜,緩緩向中軍大帳靠攏。不一會兒,就跟俞廷玉等人匯合到了一起,將整個中軍帳守得嚴嚴實實。

    見到全部刺客如此訓練有素,釋嘉納豈能還明白不過味道來?指了指得意洋洋地耶律昭,滿臉驚恐,「你,你,你居然勾,勾結了朱,朱屠戶。你,你,你將陷你家主,主人於,於何地?」

    「勾結朱屠戶,大人,誰有證據?」耶律昭早就有所準備,笑了笑,撇著嘴反問。

    「你,你,你......」釋嘉納氣得兩眼發黑,結結巴巴,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沒證據,只要今天中軍帳裡的當事人回不了大都,朝廷就沒有任何證據指控「巴特爾」的罪行。而即便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回去,在沒弄清到底誰是主使者之前,朝廷也不敢跟那麼多塞外蒙古貴胄同時翻臉!

    「大人有替巴特爾操心那功夫,還是多想想自己吧!」耶律昭把玩著長長的鑰匙,氣定神閒,「淮安軍跨海而來,補給困難。但大人卻為了一己之私,悄悄盜賣了大批軍糧給他們。於是那朱佛子便按圖索驥,星夜奔赴象州,將所有糧草輜重席捲而空!」

    「你,你,你.....噗!」釋嘉納聞聽,嗓子眼兒頓時就是一甜,鮮血順著嘴巴噴湧而出。

    吐出了一大口血,他的思維和口齒反倒利落了起來。撅著被染成紅色的鬍鬚,哈哈大笑,「老夫,老夫還以為是哪裡得罪了你,讓你下如此狠手。原來,原來你圖的是老夫手裡的糧草輜重!哈哈,哈哈,巴特爾,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膽。那朱屠戶前天晚上才到的膠州,老夫就不信,他能插著翅膀飛到這裡,跟你一道把糧草全都搬走!」

    「大人,你看看這是什麼?」耶律昭也不跟他爭辯,用鑰匙敲了敲身邊的楠木空殼,笑呵呵地反問。

    「你,你說,你說此物叫做自鳴鐘!」釋嘉納愣了愣,心裡猛然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

    「是啊,用這麼貴重的東西,就為了放個大砲仗給大人你聽,那不是太浪費了麼?」耶律昭又敲了幾下,繼續撇著嘴冷笑。

    「你,你.....」不光是釋嘉納,在場所有蒙元文武,個個兩眼發黑,寒毛倒豎。剛才那一聲巨響,顯然不光是為了將大夥震暈。否則,直接讓自鳴鐘炸開,效果不是遠比讓它向半空中釋放焰火要好。那分明是在給外邊的人傳遞消息,讓對方立刻動手配合。並且,外邊的人距離大營肯定沒多遠,否則,幾根本不可能看得見半空中的信號!

    正被驚得魂不守舍間,卻又聽聞外邊響起了潮水般的喇叭聲,「滴答答,滴滴答答嘀嘀答答嘀......」

    清脆嘹喨,彷彿破曉時的第一波雞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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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5:5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二章 鴻溝

    「滴答答,滴滴答答嘀嘀答答嘀......」軍號聲響,朱重九拎著殺豬刀,率先衝向不遠處的敵營。百餘名近衛團戰士緊緊跟上,在其前後左右,組成數道看不見的保護網。

    耶律昭的話並不完全準確,造價高昂,體形龐大的自鳴鐘,不僅僅可以用來隱藏兵器和號炮,它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功能,就是統一協調時間。雖然,它一日夜的誤差高達十分鐘,但在這個時代,卻已經是頂級精度。而其可以裝在馬車上隨軍移動的特性,更是令主帥在野外準確定時成為了一種可能。

    看上去微不足道的進步,卻清晰地分開了兩個時代。

    在得知中軍生變後,象州軍營裡的精銳大多數都趕過去營救主帥去了。留守在營牆附近的,只是一些從地方徵調而來的駐屯軍。而這些駐屯軍,名義上是士兵,實際上卻等同於百戶和千戶大人的奴僕,平素只負責替頂頭上司種地收拾莊稼,根本沒受過什麼正規訓練。驟然遇襲,反應極為慌亂。倉卒中射出的羽箭,往往沒等靠近目標,就已經軟軟地掉在了地上。即便零星數支射得遠的,力道也明顯不足,被奔跑中的淮安將士們用盾牌和刀刃一磕,就紛紛磕得倒飛出去,不知所蹤。

    業餘,防守者的戰鬥水平太業餘了,連淮安軍的輔兵,都比他們精銳十倍。更業餘的,是他們的精神韌度,當發現接連放了兩輪箭發現沒有任何效果之後,大部分士兵就立刻丟了兵器,蹲在了木製的寨牆下,兩手抱頭,屁股朝天。任旁邊的牌子頭和百夫長們如何威逼利誘,都不肯再抬頭向對面多看一眼。

    「站起來,站起來。持矛,持矛順著柵欄縫往外戳!該死的,你倒是站起來啊!站起來,否則老子先殺了你們!」來自高麗的百夫長朴正根拎著把片兒刀,跑來跑去,催促麾下的漢軍爬起來繼續戰鬥。管事的千戶們都被刺客給堵在中軍帳裡頭了,真正懂得打仗的蒙古兵也都跑到中軍帳附近去營救各自的上司。剩下他這個高麗僕從,帶領一群根本沒接受過任何訓練的漢人奴隸,怎麼可能擋得住敵軍的全力衝擊。那簡直就是逼著螞蟻去給大象下絆子,除了讓自己變成齏粉之外,起不到任何效果。

    沒效果也得擋!朴正根來自高麗,熬了小半輩子,才混上一個百夫長。如果他敢帶頭逃命的話,非但自己會被處死,留在益州城內的老婆孩子都得一塊兒遭殃。所以,他只能盡最大的努力去組織防守,拖延時間,等待奇蹟的出現。萬一中軍帳裡的麻煩解決了呢!萬一蒙古老爺們聽到敵軍的喇叭聲,能快速衝過來呢,萬一.......

    沒有萬一!一把修長雪亮的尖刀,隔著柵欄縫隙,準確地捅在了他的兩片肋骨之間,從右偏向左,直抵心臟。在對方抽出兵器的那一剎那,朴正根渾然感覺無比的輕鬆。他瞪大了眼睛,努力看向天邊的薄暮,彷彿那是人世間最為美麗的風景。然後,他看到整個天空都倒扣下來,將自己和大地一道包裹住,包裹到無盡的黑暗當中.....

    「搭人梯,爬進去,把寨門打開!」朱重九高高舉起手中的殺豬刀,大聲斷喝。難得又有一次機會親臨戰場,他從頭到腳,每一根骨頭裡都寫滿了興奮。然而,周圍的近衛們,卻非常不給面子。一個個用身體貼著柵欄組成圍牆,將他向前的道路徹底封死。

    「你們擋著老子做什麼?快,快搭人牆!這麼厚的鎧甲,誰還能傷得著老子?」朱重九眉頭輕皺,大聲怒喝。

    近衛們依舊沒有行動,手持兵器和盾牌,全身戒備,替他擋住任何方向可能出現的攻擊。大夥的任務是保護主帥,而不是衝鋒陷陣。任何斬將奪旗的功勞,都抵償不了大總管被流矢射中的罪責,哪怕是流矢僅僅擦破了大總管手背上的一片油皮!

    「太奶奶的,老子這是命令!你等......」沒等朱重九大怒,舉著血淋淋大殺豬刀威脅。還沒等他的話音落下,遠處猛然傳來一陣歡呼,「開了,開了,門開了。阿斯蘭,阿斯蘭威武!」

    「別耽誤功夫,別抓俘虜!二十一旅繼續向前,直插中軍,二十二旅去奪糧倉,二十三旅清理大門周圍殘敵,然後列陣向營地深處平推!」吳良謀的身影忽然在黑暗中顯現,舉著一個巨大的鐵皮喇叭,快速下達命令。

    「是!」周圍的回應聲如驚濤拍案。在四敞大開的軍營大門附近,第五軍的將士自動分為三大塊。在阿斯蘭、徐一和吳良謀自己的帶領下,分別奔向各自的目標。

    整個變陣過程宛若行云流水,中間不帶絲毫遲滯。從幾個去年冬天升職的旅長,到今年春天剛剛入伍的普通一兵,都沒表現出任何不適應。類似的戰術變換,大夥在平素訓練中演習過不下二十次。每個人對自己需要做的事情,都一清二楚。

    此刻表現最搶眼的,無疑是負責向中軍直插的第二十一旅。只見其旅長阿斯蘭雙手持一根鐵槍,遇人捅人,遇馬刺馬。慌亂中跑過來阻擋的敵軍將士,往往在他手底下連一個回合都招架不下,就被鐵槍直接砸得倒飛出去。偶爾一兩個身手還過得去者,勉強應付完了第一招,還沒等還擊,就被後續衝過來的其他淮安將士吞沒,亂槍之下,眨眼間變成一具具殘破的篩子。

    「殺!殺!殺!」六百多名二十一旅士兵,在三名團長組織下,以阿斯蘭為前鋒,整齊地向前移動。隊伍最外圍的長槍,就像猛獸露出來的獠牙。任何擋在前進路上的人和牲畜,都迅速被獠牙撕成碎片,一排又一排,慘不忍睹。

    最先趕過來迎戰兩個漢軍千人隊迅速土崩瓦解。陸續向大門附近跑來的其他幾支漢軍千人隊,甚至連面都不敢照一下,就轉過頭,跟著潰兵一起朝營地深處退去。

    打硬仗,那是蒙古老爺們的事情。大夥就是一群奴隸,平素連菜刀都得輪著用。有什麼資格搶了蒙古老爺們的差使?況且即便淮安軍打下了整個益州又怎麼樣?同樣是扛長活種地,給朱屠戶扛,和給蒙古老爺扛,有什麼不一樣麼?

    「弟兄們,別戀戰,跟我來,給我去奪糧倉!」看到敵軍一觸即潰,二十二旅旅長徐一單手持刀,衝著麾下的將士大聲招呼。

    他的身材遠比阿斯蘭瘦小,所以表現也遠不如前者璀璨奪目。但是,他所帶領的七百多名弟兄,推進速度卻一點兒都不比第二十一旅慢。與戰友的隊伍呈三十度夾角分開,他們從側翼撲向敵軍的後營。據耶律掌櫃事先告知,那裡正是元軍存放糧食的地方。一共有四十幾個糧倉,縱使此刻都處於半滿狀態,那也有二十餘萬石!既然被淮安軍看上了,敵人就休想再將其付之一炬。

    第二十三旅由吳良謀親自指揮,與前兩支隊伍高歌猛進的戰術不同,他們橫著將隊伍拉成一堵四排厚的圍牆,在哨子聲的協調下,統一向前推進。遇到負隅頑抗的敵軍,則用長矛迅速刺翻在地。遇到攔路的帳篷,也亂矛攢刺,將裡邊裝死的敵人直接刺成篩子,然後高高地挑飛到半空當中。

    「啊——!」數十個帳篷被刺穿之後,一些心存僥倖的傢伙從稍遠處的帳篷裡自己跳了出來,哭喊著逃走。第二十三旅的推進速度卻絲毫不變,動作也絲毫不變,繼續成四列橫隊向前平推。所過之處,留下一片空曠的白地。

    「嗯——!」在近衛們團團簇擁下,從大門走進來的朱重九遺憾地收起殺豬刀。沒有他什麼事情了,吳良謀、阿斯蘭和徐一這些人,已經都能獨當一面。他這個大總管,繼續帶著親兵衝殺在第一線,等同於給別人添亂。所以,還不如自己主動一些,收起刀做個徹徹底底的觀戰者,事後也能落個耳根子清靜。

    同樣有力氣沒對方使的,還有傅有德和丁德興兩個。他們二人初來乍到,因為還不熟悉淮安軍內部的運轉規則,所以眼下只能各自帶領一個連弟兄,留在朱重九身邊充當預備隊。而對手連正經抵抗都組織不起來,淮安軍這邊留預備隊還有什麼用場?只能拎著手中的秋水雁翎刀,眼巴巴地看熱鬧而已。

    「你們兩個,立刻去支援二十一旅!」好在朱重九能體諒到二人的心情,笑了笑,大聲吩咐。「敵軍的精銳此刻應該都守在中軍附近。你們過去,助阿斯蘭一臂之力!」

    「是!」

    「末將遵命!」

    傅友德和丁德興二人興奮地拱手,隨即衝著身邊的弟兄們揮了下鋼刀,大步向前衝去。轉眼間衝到了對手的中軍帳附近,果然在這裡看到了大批負隅頑抗的敵軍。

    總計大約兩千餘蒙古士兵,亂紛紛地堵在二十一旅的正前方,既組織不起來有效反擊,又不肯讓開道路。完全是憑著人數在拖延時間。

    而二十一旅的三角形槍陣,也被來自對面的壓力,擠成了一個薄薄的方塊。最前排的弟兄們與對手廝殺在一起,後幾排,則好像完全使不上力氣。

    「咱們兩個,一左一右!」傅友德迅速給丁德興使了個眼色,大聲招呼。作為一個久經沙場的老將,他深知目前這種情況,最好的選擇不是與二十一旅並肩作戰,而是從兩個側翼尋求突破口。

    「好!」丁德興也明白回報大總管知遇之恩的機會來了,高舉著鋼刀,大聲響應。

    然而,還沒等二人將各自的隊伍拉開,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淒厲的長哨,「吱吱,吱吱——吱......」

    前排先前正在與敵軍對峙的長槍兵,忽然向地面蹲了下去,露出身後的第二排弟兄。

    緊跟著,便是一連串霹靂聲響。「呯,呯,呯呯呯!」。

    第二排弟兄端著正在冒煙的火槍,迅速下蹲,露出第三排弟兄。

    第三排,又是整整齊齊一百多桿平端的火槍。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霹靂聲週而復始,連綿不絕,擋路的蒙元士兵,就像暴風雨中的麥子一般,被成排成排地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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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6:13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三章 名將

    「呯,呯,呯呯呯!」連綿不斷的火槍聲,從江灣新城並不算高大的城牆上響起。正在沿著云梯向上攀爬的蒙元士兵,如同下餃子般掉落於地,翻滾,掙扎,大聲哀嚎。

    一股白茫茫的煙霧籠罩了所有垛口,硫磺燃燒的味道,熏得新兵們大聲咳嗽。但是有經驗的老兵們,卻早已習慣了硝煙的刺激。一個個瞪著猩紅色的眼睛,迅速將火槍交給身後的輔兵,然後抄起另外一支已經裝填完畢的火槍,夾上火繩,從射擊孔中重新探出槍管。

    果然,新的一波敵人,已經又順著云梯爬了上來。動作迅捷宛若猿猴。是董摶霄重金徵募來的畬兵,嘴裡叼著狗腿短刀,額頭和臉孔上的刺青清晰可見。(注1)

    「呯!」老兵們衝著各自的目標扣動了扳機。隨即迅速抄起送上來的第三支火槍,夾火繩,瞄準,擊發,有條不紊。

    十幾個爬得最快的畬兵發慘叫著墜落,但更多滿臉刺青者,卻頂著火槍的攢射繼續快速上爬,對近在咫尺的死亡視而不見。

    他們都來自福建和兩浙的山區,從小與毒蟲野獸爭奪食物,能生存下來的,無不是心志堅毅之輩。即便拿自己的性命都不太當一回事,更何況是與自己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同伴?踩著被血水潤濕的云梯,節節向上,轉眼間手指已經快摸到了城牆垛口。

    「呯!」一名剛剛緩過神來的新兵,將火槍頂在畬族武士的腦門上開了一槍。子彈脫離槍口之後就開始變形翻滾,借助火藥爆燃的巨大動能,將對方的顱骨攪了個稀爛。紅色的血,白色的**,還有破碎的骨頭,濺得到處都是。

    「嘔!」新兵丟下火槍,趴在城垛上大口大口嘔吐。一支破甲錐從城牆下迅速射過來,擊中他沒有任何防護的眼眶,帶著鐵盔的頭顱猛然後仰,「鐺」地一聲,金鐵交鳴。新兵倒栽於城牆上,氣絕身亡。

    幾名民壯在一名伙長的指揮下,迅速將新兵的屍體抬走。另外一名剛剛入伍不到兩月的替補兵則大叫著撲上前,填上死者空出來的位置。扳機扣動,夾著火繩的點火鉗迅速下落,點燃藥池裡的引火藥。有一道白煙迅速鑽進槍管,點燃火藥,推動著鉛彈飛出槍口,擊中一名畬族武士的胸口,將此人打了個透心涼。

    更多的羽箭,順著這個垛**進來,打得替補兵身上的板甲叮噹亂響。技術的進步,很好地彌補的替補兵在經驗和技能方面的不足。已經失去大部分動能的破甲錐,根本奈何不了冷鍛的板甲,除了幾串火星之外,什麼都沒有留下。

    「啊——啊——啊——!」已經亡魂大冒的替補兵心頭湧起一陣狂喜,大叫著將打空了子彈的火槍向身後丟去。

    這個動作,立刻給他換來了一記皮鞭。負責臨近幾個垛口的都頭紅著眼睛,破口大罵,「找死啊你,敗家玩意!摔壞了火槍,你拿什麼來守垛口。」

    「草民錯了。草民知罪!」替補兵被打得呲牙咧嘴,習慣性地拱手作揖。

    「要回答是!你是士兵,不是草民。混蛋玩意,你還要老子教多少遍!」都頭又是一鞭子抽過去,隨即從身後的輔兵手裡搶過一支裝填火槍,擠開替補兵,衝著城下開火。

    「呯!」白煙騰空而起,鉛彈打在一名正在彎弓搭箭的蒙古神射手腰部,,將其打得接連後退了數步,坐在地上,手捂傷口,厲聲慘叫。

    旁邊督戰的蒙古百夫長手起刀落,將神射手的頭顱砍下,以振軍心。下一個瞬間,幾顆鉛彈同時打中了他,將胸口打成了一隻篩子。

    「嗚——!」一支長長的弩箭呼嘯著射上城頭,轟然炸開。躲避不及的淮安軍都頭被炸得飛上天空,四分五裂。

    周圍的士兵也被炸翻了四五個,此處垛口立刻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防禦空檔。幾名畬族武士看到便宜,迅速拋出一個帶著繩子的鐵爪,抓住城牆。然後雙腳脫離云梯,從半空中猿猴一般飄了過來。

    眼見著他們的雙腳就要踏上城頭,一小隊上身穿鎖子甲,肩膀上沒有任何軍銜標記的士兵從城牆內側的甬道上衝了上來,手中五尺短矛上下翻飛,將面前的城垛口變成一隻活動的鐵刺蝟。

    蕩過來的畬兵根本無處落腳,從嘴裡取出狗腿短刀,凌空亂劈。身穿鎖子甲的年青士兵們臉上沒有絲毫畏懼,相互配合著,將半空中劈過來的狗腿短刀一一撥開。然後又一槍挑斷鐵爪後的繩索。

    「啊——!」半空中的畬族武士失去接力點,接二連三摔下。沒有軍銜標記的士兵們迅速左右分散,將各自的身體藏在垛口後,雙手緊緊摀住耳朵。

    「轟!」又一枚裝填了火藥的弩箭,砸在了垛口外。劇烈的爆炸,震得城牆搖搖晃晃。

    「轟!轟!轟!」臨近的垛口中,幾門四斤炮衝著護城河對岸的弩車同時開火。將剛剛施放完畢的弩車,還有弩車旁邊的蒙元士兵,統統炸成一堆碎片。

    一隊輔兵快步沖上,抬走城頭上的傷者和死者。

    另一小隊淮安軍戰兵拎著火槍默默上前,填補自家袍澤空出來的位置。

    身穿鎖子甲的無軍銜士兵則抄起各自的短槍,迅速匯聚成隊,奔赴下一個可能出現疏漏的地方。每個人的動作都身經百戰的老兵一樣嫻熟。

    他們是華夏講武堂的學生兵,也是這個時代唯一一群經歷過系統軍事訓練的軍官種子。作戰能力和對戰場的適應性,遠非光憑著個人本能作戰的畬兵能比。走到哪裡,哪裡就很快化險為夷。

    然而,敵軍卻不甘心失敗。很快,距離城牆外百餘步遠處,就有數不清的江浙毛葫蘆兵,用雞公車推著藤牌,分散成十幾個小隊,護大批蒙古神射手,再度衝了過來。

    「轟!轟 !轟!」城頭上的火炮陸續發威,將開花彈一枚接一枚射向元軍。但效果卻非常寥寥。無論是加刻了膛線的「新式」火炮,還是沒有膛線的「舊式」火炮,準頭都非常有限。在對方刻意將陣形分散開來的情況下,大部分砲彈都落在了空地上,徒勞地炸起一團又一團濃煙。

    「呯!呯!呯!呯!」,當敵軍進入到五十步範圍之內時,城牆的火槍也加入了戰鬥。但密集的子彈,卻穿透不了厚重的藤牌。轉眼間,毛葫蘆兵和弓箭手就跨過了護城河,來到了距離城牆只有十幾步位置。(注2)

    躲在藤牌後的蒙古兵彎弓搭箭,將白亮亮的破甲錐一波波地射上城頭,雖然絕大部分都被板甲擋住。但螞蟻多了咬死象,那麼密集的箭矢,總有一兩支能射中板甲和頭盔無法提供保護的地方,給守軍造成極大的困擾。

    「噴子,上噴子!」副指揮使陳德沖上城頭,大聲喝令。

    百餘名輔兵抬著十支粗壯的長管虎蹲炮,冒著密集的羽箭,將其探出垛口。隨即將炮口壓低,炮尾抬高,用炮身下的虎爪迅速固定。

    炮長向下看了看,乾淨利索地點燃炮管尾部的引線,「轟——!」,「轟——!」「轟——!」「轟——!」....

    鐵管內噴出成排的石頭彈丸,數以千計,冰雹般掃向城下的敵軍。厚重的藤牌被打得千瘡百孔。藤牌後的蒙古弓箭手和兩浙毛葫蘆兵要麼被打成篩子,倒地慘死,要麼嚇得丟下兵器,落荒而逃。

    「擲彈兵,城外三尺,投!」趁著元軍攻勢出現停頓的機會,副指揮使陳德果斷地發出命令。

    兩排只穿著皮甲的擲彈兵從城牆內側站起,點燃手雷,迅速像距離城牆三尺遠的位置丟了下去。

    「轟隆!」「轟隆!」「轟隆!」爆炸聲不絕於耳。正在保護云梯的蒙元輔兵們,被炸得東奔西逃,抱頭鼠竄。

    「輔一營,潑火油!!燒他娘的!」沒等爆炸聲停下,陳德又迅速下達第三道將令。

    一百名壯漢抬著裝滿猛火油的木桶,快速跑到垛口旁,衝著城外的云梯潑去。將竹子打造的云梯和云梯上驚魂不定的畬族武士,潑得一片漆黑。

    另外一個連輔兵則高舉著火把,衝到城垛口,朝著云梯投擲。從大食海商手裡高價收購來的猛火油,立刻被點燃。橘黃色的火焰在云梯和人身上跳起來,快樂地飛上半空,如同一隻隻出巢的小鳥。

    只是,被它們波及的地方,就瞬間變成了地獄。畬族武士和其他蒙元士兵慘叫著,推搡著,徒勞地在身體上拍打著,試圖將火焰拍熄。然而,特意混入了硫磺粉和木屑的猛火油,只要燒起來,就根本不可能被撲滅。凡是粘到的地方,也立刻騰起了橘黃色的火焰,明亮鮮活,美豔不可方物。

    那是一種充滿了死亡味道的美麗,肆虐地在人體和云梯上跳動。無論是皮甲,還是鐵甲,只要被濺上一點,就跟著冒起火苗。用手去拍,手掌立刻起火。用兵器去削,兵器也變成火把。從云梯上摔落於地,地面亦跳起無數星星點點。躺在泥土中打滾,泥土也很快騰起濃煙。

    「啊——!」一名身穿鐵甲的蒙元百夫長被嚇破了膽子,掉頭跳進了護城河中。滾滾河水,瞬間將他身體的脖頸以下部分吞沒。但鐵甲上的猛火油卻浮在了水面上,繼續烈烈燃燒。很快,就將他燒得面目全非,徹底變成了一具焦糊的屍骸。

    更多的被猛火油波及者,則順著浮橋,衝向自家隊伍。他們跑一路,火焰掉落一路,很快,浮橋也被火焰點燃,冒起一股股青煙。

    「督戰隊!」距離城牆五百步外的位置,浙東宣慰使董摶霄鐵青著臉,發出一道殘忍的命令。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滲人的號角聲忽然響起。

    一隊手持擎張弩的探馬赤軍迅速上前,迎向潰退回來的隊伍。

    三百步,兩百步,一百步,督戰隊果斷扣動扳機,「嗖!嗖!嗖!」一排排破甲錐水平著飛出。

    僥倖沒死於火槍,沒死於手雷,沒死於猛火油的潰兵,被破甲錐成片成片割翻。在血泊中翻滾掙扎,死不瞑目。

    「啊——」陸續退下來的第二波潰兵被嚇得魂飛魄散,停住腳步,倒退著向護城河靠近。

    「呯、呯、呯、呯、呯、呯....」城牆上,淮安軍的新兵老兵們打出一次漂亮的齊射,隔著護城河,將數十名潰兵從背後射殺。

    僥倖未死的潰兵慘叫一聲,再度加快腳步衝向自家本陣。

    「嗖!嗖!嗖!」又一排破甲錐水平著飛出,將逃得最快的人當場釘死!

    剩下的人後退也不是,前進也不是,夾在火槍和強弩的準確射程之間,不知所措。董摶霄見狀,立刻又猛地揮了下手,「擂鼓,命他們過河再戰!」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命的戰鼓聲,在元軍本陣響起,不容拒絕。

    手裡拿著擎張弩的督戰隊士卒,彎下腰,用大腿和腰部的力量,配合著拉開弩弦。然後,默默地將一支支弩箭安放在射擊槽中,對準百餘步遠處,還在猶豫不決的自家袍澤。

    剩餘的潰兵嘴裡發出一連串悲鳴,掉轉頭,再度湧向浮橋。步履踉蹌,就像一群孤魂野鬼。

    「大人,他們今天已經盡力了!」同知程明仲心軟,湊到董摶霄耳邊,低聲替倖存者求情。

    「慈不掌兵。這種然生怕死的廢物,留之何用?」董摶霄淡淡地掃了他一眼,咬牙切齒,「來人,再送十架云梯過去,讓他們登城。先上城頭者,無論能否站穩腳跟,皆賞銅錢二十貫,官升三級!」

    「送云梯,趕緊送云梯過去!」一名千夫長打扮的色目軍官,揮舞著鋼刀,向被臨時抓來的民壯大聲命令。

    民壯們不敢違扛,忍氣吞聲地抬起云梯,走上還冒著青煙的浮橋。沒等他們抵達對岸,蒙元浙東宣慰使董摶霄又咬了咬牙,低聲咆哮,「把所有火炮和弩車給我推上去,瞄準城頭。炸,什麼時候咱們人上去了,什麼時候停下!」

    說罷,猛地一提韁繩,策馬向後退去,遠遠退出城上火炮的可能最大攻擊範圍之外!

    注1:畬兵,畬族部落兵。屬於生活在兩浙和福建山區的少數民族。驍勇善戰,宋亡時,曾經抵抗蒙古人十餘年,最後才被鎮壓了下去。元末時,也有許多被當時的官府徵召,對付紅巾起義。

    注2:毛葫蘆兵,即由地方士紳出資募集的鄉勇。受當時的族權和鄉土意識影響,他們的作戰意志,往往比蒙元的正規官兵還強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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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6: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四章 較量 (上)

    「呼——」身邊親兵和文武悄悄鬆了一口氣,緊隨其後,退向戰場外圍,儘量遠離江灣城的青灰色城牆。

    五百步,按說已經非常安全。淮安軍的火炮射程雖然遠,但瞄準也得用肉眼才成。五百步距離,萬里挑一的神雕手都不敢說自己能看清楚一個人影,目力只能算十里挑一的淮安炮手更不可能。

    但凡事都怕個萬一。萬一老天不開眼,被他蒙中了呢?死了的人可沒地方買後悔藥吃。所以這些天來,只要董摶霄一親臨戰場,他的親兵和麾下文官們個個手心裡頭都攥滿了汗。要不是畏懼這位「董剃頭」殺伐果斷的威名,大夥早就撒腿逃得遠了,根本不會咬著牙苦撐到現在。

    他們的性命都金貴,不能稀里糊塗死在淮安軍的炮火之下。但是,隊伍裡的漢軍弩砲手們可沒這麼好的待遇了。逆著董摶霄後退的方向,四十餘輛由色目工匠精心打造的弩車,十餘輛從不知道哪路紅巾諸侯手裡繳獲而來的炮車,鬆散地排成扇面形,由水牛拉著,緩緩向江灣新城青灰色的水泥城牆靠近。

    數以千計的元軍精銳,則緩緩地跟在了弩車和炮車後二十餘步遠的位置。蒙古人、色目人、契丹人,漢人,每個人的神色凝重。他們的隊形排列得非常古怪,就像一頭魚身上的鱗片,按照某人特定的方式組合在一起。每片麟,基本上都由三十名士兵構成。每兩個鱗片之間,都留著巨大的空檔。

    全四名身穿千夫長服色的將領,則各自騎著一匹高頭大馬,於隊伍中往來穿梭,片刻都不肯停歇。

    他們這樣做,一方面是為了更好地鼓舞士氣,另外一方面,則是為了避免自己停下來之後,成為淮安軍炮手的靶子。火器的出現,令戰爭的規則,發生極其巨大的變化。越是處於作戰一線的中低級將領,越是對此的感受深刻。因此,他們不得不強迫自己加快適應速度,跟上這一變化。否則,他們有可能很快就變成一具具屍體。

    「呯!」一枚鉛彈掠過四百步距離,打在了弩砲車前,將拉車的水牛嚇得停住腳步,嘴裡發出低沉的叫聲,「哞——」

    「神射手,當心神射手!」

    「豎盾,把盾牌豎起來!」

    弩砲車後,也立刻湧起了一片慌亂的叫嚷聲。很快,就有人推著底部裝有木頭輪子的巨盾沖上前,將拉車的水牛擋了個嚴嚴實實。

    「呯!」第二枚鉛彈恰恰飛來,不偏不倚,打在了巨盾中央。將包了鐵皮的巨盾表面,硬生生砸出一個大坑。

    「盾牌手,盾牌手,護住炮車,護住炮車。子彈打不透盾牌。這麼遠距離,子彈打盾牌不透!」四個千夫長也迅速做出了反應,策動坐騎,一邊在自家隊伍中來回穿行,一邊大聲命令。

    更多的盾牌豎起來,將所有炮車和弩車遮擋了個嚴嚴實實。這下,站在江灣城頭的神射手宋克甭說射殺目標了,連目標的影子都無法看見。被氣得低聲罵了一句,恨恨地將線膛火槍放在了腳下。

    「仲溫,別心急,他們不可能永遠都縮在盾牌後面!」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拍了拍他的肩膀,笑著安慰。

    對於上面給第四軍派下來的這位年青長史,他是打心眼裡頭喜歡。文武雙全不說,做事還頗有古代豪俠之風。從不計較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也不會因為另外一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兒,給吳永淳和他二人製造什麼麻煩。

    這對於曾經見識過蒙元軍中種種你死我活,又曾經在江湖上勾心鬥角的陳德來說,就是難得的投緣了。至於宋克這個長史通不通兵略,那倒無關緊要。反正包括指揮使吳永淳在內,整個第四軍上下都是在現學現賣。宋克只要不聾不瞎,早晚有機會追趕上來。

    「我在儘可能地試著想辦法,看能不能把弩砲車攔在兩百步之外。」感覺到陳德話語裡的關切,第四軍長史宋克回過頭,低聲匯報,「「我剛才用望遠鏡看到,這批弩車和上次靠過來的那幾輛一樣,弩桿上都有引火線。萬一讓他們靠得太近,怕是弟兄們又會遭受損失!」

    「難!」陳德想了想,輕輕搖頭。「神機銃射程雖遠,但咱們這邊能用得好的人卻不是很多。況且這槍裝填起來也太麻煩了一些,有換一次槍的功夫,對方至少能向前多走二十步!」

    他說得全是實情。加刻了膛線的火繩槍,無論威力和射程方面,都遠遠超過的滑膛槍。然而,火器裝填緩慢,操作複雜的弱點,也被其成倍的放大。為了保證槍膛的密封性,每一顆子彈,表面都必須塗上一層厚厚的含錫軟鉛。並且大小,還要保證跟火槍內徑接近。如此一來,在裝填子彈時,射手就必須用一根特製的通條,將子彈一點點推到底部。而發射時,為了保證子彈不偏離目標,還要努力用肩膀牢牢頂住槍托,穩定槍口。

    所以儘管被大匠院命名為神機銃的線膛槍,比滑膛槍性能優秀。淮安五支主力部隊當中,卻都沒裝備太多。一則受不了該槍的緩慢裝填速度,而來,短時間內,也培訓不出來足夠的神射手。

    「把那些武秀才都調給我。單獨組織一支使用神機銃的隊伍,專門來負責對付遠距離目標。」宋克一個建議被否絕,卻絲毫不氣餒,很快就提出了第二個建議。「他們在講武堂裡摸迅雷銃的機會多,悟性也比普通戰兵強。多鍛鍊幾次,即便這一仗發揮不了作用,將來也能用得上!」

    「唔!」陳德低聲沉吟。這個提議,倒讓他有些心動。華夏講武堂的學生來源通常只有兩個,第一為從作戰部隊選拔出來的重點苗子,第二則為淮揚三地有志於投筆從戎的年青學子。無論是哪個,基本素質和未來前途都遠遠強於普通士兵。拿他們當預備隊使,實在是有些牛刀殺雞之感。並且萬一學生們損失太大,將來他也不好交代。還不如全都轉給宋克,由後者帶著學生們遠遠地朝敵軍放冷槍。

    想到這兒,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輕輕點頭,「我把學兵連全調給你。再調給你兩個連的輔兵,負責替他們裝子彈和火藥。一會兒,你把他們分散開,儘量都安排在敵樓當中。告訴他們不要心急,今後有的是機會建功立業!」

    「是!末將明白!」宋克站起身,乾淨利落地給陳德敬了一個新式舉手軍禮。

    正所謂「響鼓不用重錘」,對方後兩句話的意思,他理解得非常透徹。而他自己先前的表述裡頭,本身也有將這些武將種子儘量保護起來的意思。只是沒有說得太明白而已。

    「你自己把握機會,等會兒我不干涉你具體指揮!」陳德又笑著舉手還禮,然後將目光轉向周圍的將士,「鄭一,你去幫宋長史集合隊伍!孫亮,把所有火炮給我調集起來,攔截弩車!從二百五十步處那道壕溝處起,集中火力擊其一點。告訴弟兄們耐住性子,干翻一門,再接著幹下一門!」

    「是!」接到命令的將佐齊聲答應,然後快步去執行任務。

    「楊守正,所有噴子都交給你指揮。專門對付跨過護城河之後的敵人。沒過河之前,即便他們叫囂得再厲害,也沒你什麼事兒!」

    「鐵標,你去帶火槍團。不求準頭,只求速度。對著云梯上的人打,能打多快打多快!」

    「穆罕默德,你帶一個營輔兵,專門負責潑猛火油。那東西是你們色目人傳過來的,這裡沒人比你更擅長」

    「劉葫蘆.....」

    「冉三十五......」

    流水般的命令,從陳德嘴裡傳出去,然後迅速傳進麾下將佐們的耳朵。眾將佐或者抱拳行舊禮,或者舉臂行新式軍禮,各自領命,快速下去做準備。趁著敵軍的新一輪攻擊沒有來臨之前,把刀子、大砲和火槍擦亮,把釘拍、滾木、雷石和火油桶收拾齊整。

    城外的敵軍,,敏銳地感覺到了來自頭頂上的強大殺意。紛紛加快腳步,同時將陣形排得愈發疏鬆。每輛弩車和炮車周圍的人,都絕對不超過十個。每輛弩車和炮車之間,都留著至少六尺遠的空間。這是他們用無數袍澤的性命,試探出來的最佳推進陣形。即便其中某幾個倒霉鬼,恰好被來自城牆上的開花彈擊中,周圍的同夥也不會受到波及。只是在發起攻擊時,威力會受到一定影響。彼此之間的配合,也很難像緊密陣形那樣,保持得整齊劃一。

    「轟!」「轟!」「轟!」「轟!」「轟!」「轟!」當走在最前方的十輛弩車跨過了地面上一道被填平的壕溝,擺在城牆砲臺上的六斤線膛炮,率先發威。隔著二百五十步,射出一輪開花彈。

    在沒有任何瞄準器具的情況下,即便是線膛炮,準頭依舊有限。特別是針對移動中的目標,能否建立功勛,完全憑運氣。

    很顯然,第四軍的運氣,在剛才的戰鬥中被消耗得太多了,剩下的已經不足以再度創造奇蹟。六枚高速出膛的砲彈當中,五枚都落在了空地上,徒勞地炸出了五個黑洞洞的大坑。只有一枚,在引線燃盡之前碰到一輛弩車的後輪,將其立刻掀翻在地。粗大的弩箭當場殉爆,轟地一聲,將拉車的水牛和周圍的蒙元士卒,炸得支離破碎。

    周圍的元軍被嚇了一大跳,弩車前進的速度,立刻慢了下來。就在這個當口,二十幾顆由四斤線膛炮和四斤滑膛炮發射的彈丸呼嘯而至。密密麻麻地落在先前的爆炸點附近,掀起一道道粗大的煙塵。

    「喀嚓!」一枚四斤重的包鉛彈丸落地後跳起,在半空中畫了道怪異的折線,重重地砸在了一面底部帶著圓輪的巨盾上。

    可以抵抗子彈的巨盾,卻抵抗不了火炮射出的彈丸,立刻被還原成了一堆木屑。而高速旋轉的砲彈餘勢未盡,繼續劃著詭異的折線,穿過巨盾後的隊伍。將拉車的水牛、負責瞄準的弩手、負責點火並督戰的牌子頭,以及牌子頭身邊的另外一名倒霉鬼,通通放翻在地,每個人都筋斷骨折。

    「轟!」「轟!」「轟!」另外三枚開花彈,則鑽到後面一輛弩車附近,相繼炸開。巨大的煙塵,將拉車的水牛連同車上的弩桿一併拋上了半空。裝在弩桿中的黑火藥,就像沙土一般紛紛揚揚落下。沒等及地,就再次被砲彈引起的火星點燃,猛地化作一個巨大的光球,膨脹,膨脹,直到炸裂「忽——!」,將臨近的另外一輛弩車包裹進去,發出一連串的殉爆,「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

    當硝煙被風吹散,敵我雙方的將士,才重新看清楚被攻擊點附近的場景。三輛弩車徹底被從人世間抹除了,一道被抹除的,還有二十餘名倒霉的蒙元士兵。僥倖沒死於火藥殉爆的六名倖存的士兵,則孤零零站在幾個焦黑的彈坑之間,既不哭嚎,也不躲避,完全變成了六塊行屍走肉。

    「別愣著,趕緊上。他們的大砲需要重新裝填!」千夫長韓二見勢不妙,第一個做出反應,策馬衝到第一排弩車旁,揮舞著鋼刀叫嚷。

    「咯吱吱,咯吱吱,咯吱吱......」第一排弩車**著,繼續向前挪動。整個隊伍從震驚中被喚醒,也跟著一起緩緩前推。千夫長韓二見狀,滿意地在馬背上直起腰來,向其他幾名同僚揮動胳膊,「不用怕,大夥一起......」

    「呯!呯!呯!呯!.......」一大串火槍聲破空而至。下一個瞬間,千夫長韓二猛地低下頭,看著自己和小腹處,冒出了六道血泉。

    「啊——!」他丟下兵器,慘叫著用手指去堵。卻根本無濟於事。全身的力氣,順著六個彈孔迅速被抽走,頭頂上的天空迅速被放大,遠處的號角聲,卻愈發地清晰,「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宛若一頭失群地野狼,在呼喚自己遠去的同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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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6:35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五章 較量 (中)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牛角號聲,取代爆炸聲的迴響,在戰場上空來回激盪。

    董摶霄命人吹響了進攻號角。當看到千夫長韓二忽然從馬上墜落的瞬間,他就立刻做出了決斷。

    士氣可鼓不可洩,無論城牆上的淮安紅巾使的是什麼新式火器,還是妖術。光弄死一個小小的千夫長,沒什麼可怕,更左右不了戰局。怕的是自家這邊其他底層將校長都在心裡生了畏縮之意,那仗就徹底沒法打了。他董剃頭再凶再惡,也不可能親自拎著寶劍去砍人。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號角聲鋪天蓋地,沉悶得令人窒息。來自城牆上的火炮也愈發激烈,一波接著一波,將地面炸得上下起伏。在一團團火藥掀起的濃煙之間,蒙元一方的炮車和弩車開始全速向前衝刺。一輛接著一輛,宛若撲火的飛蛾。

    他們不敢後退,董剃頭殺伐果斷,後退者一定會被處死。他們也不敢原地停留,停留得越久,就越容易成為下一輪火炮的靶子。於今之際,最安全的選擇,反而是持續向前。沖。不顧一切向前衝。衝到弩車的最佳瞄準距離,以攻對攻,憑藉弩的準頭優勢壓制城牆上的火力,才有可能創造奇蹟!

    「轟!轟!轟!」。裝了火藥的開花彈和未裝填火藥的實心彈交替著落地,在弩車和炮車前進的道路上,製造出一個又一個死亡陷阱。

    「轟!」「轟!」「轟!」殉爆聲陸續響起。裝填了大量黑火藥的長弩極不穩定。只要受到打擊,就會在周圍引發一片災難。

    然而,數量的優勢,卻令半數左右的弩車,衝進了距離城牆一百五十步範圍之內。瞄準距離各自最近的垛口,陸續發射出粗大的箭桿。

    「轟!」第一枚弩箭與表面抹了水泥的城牆相撞,爆炸,濃煙滾滾。

    「轟!」「轟!」「轟!」很快,第二,第三和第四枚弩箭也飛了過來,撞在城牆之外,將目標區域的附近的守軍,震得兩耳冒血,頭暈眼花。

    城牆上的火炮,則快速還以顏色,將更多的弩車砸爛,將弩車周圍的蒙元將士,炸得筋斷骨折。

    「轟!」一支弩砲破空而來,落上城頭,將一門四斤炮炸上了半空。

    「轟隆!」周圍的火藥桶發生了殉爆,將表面鋪了水泥的城牆,從內向外撕開了一條數尺長的缺口。黑色的血漿,順著缺口汩汩而下,轉眼間,就將剩下的半截城牆染得殷紅一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催戰的號角聲再度響起,不容任何拒絕。

    「啊——啊——啊啊!」城牆下,藉著炮火掩護靠近的蒙元士兵,嘴裡發出一連串狼嚎。撒開雙腿,快步朝被鮮血染紅的缺口處撲將過來。

    機會,這是一個絕妙的機會。守軍人數有限,只要他們能佔據住缺口,董宣慰就能源源不斷將兵馬派上前,從這裡殺進城內,將裡邊的紅巾草寇一網打盡。

    「嗖!嗖!嗖!」幾個躺在地上裝死的弓箭手,也猛然跳起,將破甲錐搭上弓臂,朝著缺口處攢射。

    兩名正沖上前封堵缺口的淮安軍輔兵中箭倒下,缺口顯得愈發空曠。數十名抬著云梯的毛葫蘆兵迅速靠近,「咚」地一聲,將笨重的云梯拍在了城牆豁口處。

    「啊——!」幾名畬族武士大聲嚎叫著跳上云梯。雙腿發力,沿著傾斜成四十餘度的梯身迅速前進。對於自幼攀山越嶺的他們而言,這點兒坡度等同於平地。轉眼間,就已經衝到了缺口處,再差一步就能踏上城頭。

    然而,這一步,卻永遠成為了天塹。

    一整排身穿鐵甲的淮安戰兵忽然出現了他們的去路上,手中長槍排成了一組銳利的獠牙。衝在最前面的那名畬族武士收勢不及,整個人撞了上去,被長槍直接捅成了篩子。跟在後邊的其他幾名畬族武士趕緊放緩腳步,揮舞著狗腿刀上下護住全身。斜刺裡,卻有數支火槍對準了他們,「呯!呯!呯!呯.......」

    不到五尺的距離上,新兵都不可能射失目標。畬族武士們詫異地瞪圓眼睛,張開雙臂,像落葉一般從云梯上掉了下去。

    「藤牌,藤牌手過來掩護!」一名契丹百夫長舉起門板厚的大刀,厲聲咆哮。

    一小隊毛葫蘆兵舉著藤牌沖上前,對準缺口的位置,組成盾牆。數名弓箭手迅速靠近,手中破甲錐毫不猶豫地壓上了弓弦,只要一個呼吸,他們就能將強弓拉滿,給缺口守衛者致命一擊。忽然間,在槍陣後,出現了一個半尺粗的炮口。

    「轟!」被淮安軍戲稱為噴子的虎蹲炮射出數百粒彈丸,被火藥推著迅速後退。

    「啪啪啪啪啪!」手指肚兒大小的鐵彈砸在藤牌上,如雨打芭蕉。轉眼間,以堅韌著稱的藤牌就千瘡百孔。後續飛來的彈丸越過阻礙,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蒙元射手的身上,將他們一個個打得渾身上下佈滿了彈孔。

    「呯!呯!呯!呯!」十名的火槍兵出現在長槍兵身後,將槍管架在袍澤的肩膀上,向外射出了鉛彈。

    缺口附近的元軍人數頓時就稀落了下去,四、五名叫囂得最凶的士卒同時被子彈擊中。倒在地上,血流成河。

    「呯!呯!呯!呯!」又一支火槍兵趕來,站在第一波火槍兵身後,將槍管探出了缺口。更多的蒙元士卒被射死,剩下的嘴裡發出一聲慘叫,掉頭便逃。

    「嗖!嗖!嗖!」一波箭雨從半空落下,將逃命者全部射殺於地。下一個瞬間,冰雹般的羽箭,便覆蓋了整個缺口。

    躲閃不及的淮安士兵藏頸縮頭。按照平素訓練多次的應急方式,盡力用頭盔邊緣和前胸甲迎著羽箭下落方向。

    「叮叮噹噹」的金屬撞擊聲不絕於耳。大部分羽箭,都被鐵盔和板甲給彈飛出去,不知所蹤。只有零星一、兩支因為角度和位置,收到了奇效。受了傷的淮安勇士迅速將武器放下,掙紮著讓開。後面的弟兄迅速堵上他留下來的空檔,雙手從地上撿起長槍或者火槍,對準即將撲上來的敵人。

    「轟!轟!」「轟!轟!」臨近城牆段,數門虎蹲炮調轉方向,對準城牆缺口處的敵軍輪番發射。

    在不到二十步遠的距離上,這種重量只有六七十斤,專門用來發射散彈的小炮,簡直就是神器。每一個炮口,都能噴出數百粒手指肚大小的彈丸。四、五門虎蹲炮對準同一個目標,立刻就能將目標附近方圓半丈大的區域徹底覆蓋。一輪打擊過後,城牆缺口附近便再也沒有任何活著的蒙元士兵。一些正著急趕來送死的,也馬上停住腳步,轉身逃走。

    「轟!」「轟!」「轟!」又一輪弩砲射來,砸在某段城牆內外,硝煙將這段城牆徹底吞沒。

    「轟!」「轟!」「轟!」臨近砲臺上,加刻了膛線的六斤和四斤火炮,紛紛還以顏色。在炮團長孫亮的統一指揮下,集中火力,挨個拔除對手的弩砲。

    一百五十步的距離,令雙方的準頭都大為增加。當砲彈密度也增加到一定程度之後,幾乎每一輪反擊,都可以令一輛弩砲車被還原成零件。然而,剩下的其餘弩砲車卻死戰不退,趁著淮安軍的火炮沒找到他們頭上的時候,拚命地向城頭傾瀉弩箭。

    每一支弩桿的前部,都裝填了大量黑火藥。通過刺探、收買和反覆實驗等多種手段,眼下蒙元軍中的火藥配方,與淮安軍自己配備的已經基本一致。巨大的爆炸威力,令整座江灣新城都不斷顫抖,顫抖,搖搖欲墜。然而,只要城牆還未倒塌,便有一個個淮安勇士,從垛口處探出火槍,瞄準外邊的敵軍,發出致命一擊。

    「呯呯呯呯!」一排子彈飛過,將剛剛跑過浮橋的七八名元兵,被挨個放倒。

    「轟!」一支弩箭撞在城牆上,猛然炸開。巨大的蘑菇狀云朵,籠罩了附近半丈寬的城頭。周圍的元軍大聲咆哮,揮舞著兵器,抬著云梯,準備收穫戰果。硝煙被風吹走,十餘名被熏得滿臉漆黑的淮安勇士,從城牆後再度探出火槍,「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

    「呯呯呯呯!」

    「轟!」

    「呯呯呯呯!」

    火槍的射擊聲,夾雜著虎蹲炮的怒吼,響徹整個戰場。青灰色的江灣城牆下,蒙元士卒像潮水般湧來,又如潮水般退卻。每一輪起伏,都留下數十具血淋淋的屍骸。

    但是他們卻不肯認輸,在號角聲的催促下,一輪接一輪向城頭髮起猛攻。

    一百五十步外,越來越少的弩砲,也抓住最後的機會,努力朝城頭繼續發射裝填了火藥的弩箭。

    更遠處,十幾輛董摶霄花費重金蒐羅來的火炮,偷偷地揚起炮口。猛然間,發射出一整排黑乎乎的彈丸,「轟!轟!轟!轟......」

    大部分彈丸都在中途落地,砸出一個個深坑。

    然而,只要彈丸落在砲臺附近,就能引發巨大的震動。將炮手和裝填手們騷擾的苦不堪言。

    「四斤炮,繼續照顧弩車。六斤炮,全給我更換目標,先把對方的那幾門火炮敲掉!」砲兵營長孫亮怒不可遏,迅速調整戰術。

    「是!」炮手們答應著,改變攻擊目標,倉卒之間,卻很難立刻看到效果。

    城上城下,砲彈飛來飛去,無數生命在瞬間被帶走,無數鮮活的面孔,瞬間掩埋於塵埃。

    頭頂的太陽似乎不願意看到如此慘烈的景象,悄悄地躲進了彤云背後。

    起風了,帶著血腥味道的秋風,從極其遙遠的北方刮了過來,吹散黑色的硝煙和暗紅色的血霧,令人世間的殺戮景色變得愈發清晰。

    然而,如此慘烈的景色,卻絲毫動搖不了將軍們的決心。浙東宣慰使董摶霄皺著眉頭朝戰場上掃了幾眼,拔出佩劍,大聲命令:「張勇,該你了。你帶著毛葫蘆兵上!」

    「是!」身負兩浙士紳們希望的毛葫蘆兵副萬戶張勇大聲答應著,領命而去。

    「穆罕穆德,再帶三十門弩砲車去。給張將軍製造機會!」董摶霄想都不想,又迅速發出另外一道命令。

    「是!」色目千戶穆罕穆德也大聲答應著,走出隊伍。點了三百餘名臉色蒼白的弩砲手,趕起弩車,快速衝向兩軍交戰的一線。

    「嗯——!」董摶霄滿意地點點頭。在馬背上努力挺直身體,再度將目光轉向遠處的江灣新城。被硝煙包裹住的城牆,此刻在他眼裡顯得別樣的誘人。

    那座彈丸小城是朱屠戶今年春天才剛剛建起來的,方圓不過五六里,人口不過一兩萬。然而,就在這座彈丸小城裡,卻集中著朱屠戶的百工坊、火炮場、冰玉場、大匠院和講武堂等一系列要害部門。可以說,只要捏住了這座小城,就等同於捏住了淮安軍的心臟。其他的幾座城池即便防禦堅固,也只是在苟延殘喘。

    如果有朝一日.....,恍惚中,遠處的炮聲都變成了歡快的鑼鼓。某人跨馬橫刀,指點江山......

    「大人,再這樣下去,如果今天無法破城,我軍至少在數日之內,都無法恢復士氣!」偏偏有人不開眼,湊上前大聲打斷了他的美夢。

    「嗯?」董摶霄皺眉,扭頭。剛好看見自家好友,浙東宣慰使司同知程明仲憂心忡忡的面孔。「炮火方面,我軍並不佔優。先前派上去的弩砲,已經損失過半。大人不斷地添油上去,正犯下了兵家大忌......」

    「我知道,謝謝程兄提醒!」沒等對方把話說完,董摶霄笑呵呵地擺手打斷。青灰色的面孔上,隱隱露出幾分得意。「董某好歹也是領兵多年的人,當然知道添油戰術乃兵家大忌。然而董某這樣做,卻不止是為了區區一個江灣城」

    「這......」程明仲猜不透董摶霄的真實想法,四下看了看,滿頭霧水。

    城牆附近的戰鬥,已經進入了炙熱狀態。每一刻,都有無數人死去。而犧牲了這麼多弟兄,董宣慰還說他圖的不是區區一個江灣!他莫非瘋了麼,還是他真的還藏著什麼奇招?

    「無論今天你我能不能進城痛飲,董某的目的都已經達到!」見對方臉上露出了茫然不解的神情,董摶霄笑了笑,愈發滿臉神秘。「正所謂戰場如棋局,程兄,不知道你是否有興趣,與董某一道做那破局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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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6:47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六章 較量 (下 一)

    「棋局?」 

     程明仲眉頭緊鎖。要問籌糧辦草,溝通上下,他向來是遊刃有餘。但在運籌帷幄和對戰機的把握上,他可就差得董摶霄不止一點半點兒了。倉促之間,根本猜不透對方所打的啞謎。

    「三十萬大軍頓兵淮安城外,數月不得寸進!」見對方始終不能做到和自己心有靈犀,董摶霄輕輕嘆了口氣,聲音變得極為低沉,「......必須從他處借力。所以董某才不惜一切代價強渡長江,直搗朱屠戶身後!」

    「大人高明!」程明仲拱了拱手,口不對心的誇讚。對方剛才所說的話,他早就聽得耳朵起了繭子,根本無須再闡述的如此清楚。

    「而朱屠戶敢把吳賊永淳一個人留在揚州為他鎮守後路,很顯然,對此賊的本事極為信任。只要吳賊不把告急文書送到他案頭上,恐怕他就不會為此分心。」董摶霄知道程明仲不懂,笑了笑,繼續平平淡淡地補充。

    「這是自然!」程明仲再度輕輕點頭,言語裡帶上了幾分欽佩。「你朱屠戶雖然出身寒微,倒也當得起「知人善任」四個字。」

    「揚州城的城牆高大,年初又重新修茸過。董某手中兵力雖為吳賊的數倍,倉促之間,亦不可能強攻而破之。倒是這江灣新城,看起來雖然是個彈丸之地,裡邊卻集中了朱賊手中最關鍵的火器作坊,絕對不容有失。」董摶霄笑了笑,非常自信地反問,「如今董某切斷的了城外的運河,每日攻擊不綴,你猜,那揚州城內的吳賊會不會急得跳腳?!」

    「圍點打援,大人你要圍點打援?」程明仲恍然大悟,低低的驚叫了一聲,然後迅速摀住自己的嘴巴。

    「不必如此小心!吳賊沒那麼容易上當!」董摶霄笑了笑,輕輕搖頭。「能夠圍點打援當然是好!但吳賊既然能做五軍之長,肯定不會輕易上當!」

    「那...?」程明仲一下子就暈了頭,不知道董摶霄繞來繞去,究竟準備賣一幅什麼狗皮膏藥?

    「董某仔細探聽過吳賊以往的戰績,發現其的確當得起「膽大心細,智勇雙全」八個字」董摶霄看了他一眼,目光裡湧起幾分自得,「而此刻他身上唯一的短處,就是威望不足以服眾。非但比不上逯魯曾,甚至連留在城內的羅貫中,黃正,都相差許多。」

    「所以大人您就.....?」程明仲心中終有所得,抬起頭,遲疑著問。

    「此計,關鍵在於攻心!」董摶霄笑了笑,用力點頭,「江灣城下打得如此激烈,揚州那邊,即便吳賊自己能沉得住氣見死不救,其他眾賊的心神,也必然會亂。而江灣新城所產的火器子藥長時間無法從水路運往淮安,朱屠戶即便對吳賊再信任有加,恐怕也得思量思量他是不是所托非人!」

    「嘶——!」程明仲聞聽,低低的倒吸冷氣。

    連環計,這是標準的連環計!非但把吳永淳的反應算了進去,把留守揚州的其他賊人的反應算了進去,甚至算上了遠在數百里之外的朱八十一!

    這個節骨眼上,包括朱屠戶在內的任何賊軍重要人物對吳永淳的指揮能力產生了懷疑,淮安軍的南方防線都將命懸一線!而董摶霄根本不需要爭一時之得失,正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只要留在江灣城外不走,就能坐等著敵軍不戰自亂。

    一時間,他心中對董摶霄充滿佩服!然而對方卻突然低聲笑了笑,輕輕搖頭,「掃平兩淮的功勞太大,只能,也必須是脫脫丞相的。董某一個區區宣慰使,怎麼擔當得起來?所以,做一個破局的閒子,倒也正堪其用!」

    說話間,臉上的表情,竟然有幾分意興闌珊。

    這次,倒不用董摶霄多加解釋了,作為蒙元的浙東宣慰使司同知,程明仲也知道眼下在朝廷內部,脫脫和哈麻兩派,早已鬥得勢同水火。如果脫脫此戰不能滅掉朱重九,肯定會被對手咬得死無葬身之地。而如果其挾大勝之威凱旋而歸,等待著哈麻諸人的,恐怕也是毒酒一杯!

    所以,董摶霄一定要把握好力度,非但得做破局之子,並且還要把首功不著痕跡地交予別人。否則,即便戰後脫脫念的他的情,哈麻等權貴的餘孽,想對付他一個漢人宣慰使,也是很輕鬆的事情。說不定,隨便找個機會就弄死了,過後保證沒人會替他申冤。

    這就是在蒙元治下,做一個漢人臣子的難處。你不能不賣力,否則很難出人頭地,落入上位者的法眼。而你也不能太賣力,否則說不定就會因為幫了某人不該幫的忙,被對方的仇家視為眼中釘,肉中刺,早晚施辣手除之。

    想到這兒,程明仲也有些心涼。抬頭看了看硝煙籠罩下的江灣城,低聲說道,「既然如此,大人你何必攻得如此急?萬一弟兄們用力過度,不小心把城給破了.....」

    「假若真的如此,董某求之不得!」董摶霄立刻抖擻精神,搖著頭大笑,「程兄啊,程兄,你還真是個正人君子!如果江灣城裡的火器作坊和冰翠工匠都落在董某手裡,董某還用怕別人傾軋麼?時局破敗到如此地步,朝廷連那方穀子都不敢招惹,不得不送給他一個大官做。你我兄弟屆時手裡要錢有錢,要炮有炮。哪個坐上了丞相的位置,敢不拿你我兄弟當寶貝看?!」

    「嘿嘿,嘿嘿,嘿嘿嘿!」程明仲陪著對方咧嘴而笑,目光亮閃閃地,再度掃向遠處被煙霧繚繞的江灣城。

    新派上去的毛葫蘆兵已經展開了強攻,不斷被城頭上射下來的鉛彈一排接一排地打翻於血泊。新調過去的弩砲,也跟城頭上的火炮交上了手,你來我往,激戰正酣。城上城下,每一個瞬間,都有許多人懷著滿心的遺憾死去。而他們的血肉和生命,則注定要成為上位者腳下的台階。

    「呼——呼呼——呼呼——」有一陣夾著腥味的江風吹來,令程明仲激靈靈打了個冷戰。風向在不知不覺間已經變了。天空當中,有大片大片的烏云正在匯聚。很快,一場秋雨就要來臨,洗去大地上的血跡,洗淨天空中的硝煙。

    秋風秋雨愁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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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7:00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七章 較量 (下 二)

    一場突如其來的秋雨,將處於白熱狀態的戰鬥,緩緩澆熄。

    火器怕水,這早已經是敵我雙方都瞭解的事實。但是弓箭的威力,在雨中一樣會大打折扣。更何況江灣城頭,每格三十餘步,還聳立著一座上面加了頂的小型敵樓。站在裡邊的槍手和炮手根本不必擔心火藥被打濕。再勉強糾纏下去,攻擊方等同於白白送死。

    「當噹噹噹噹噹!」沙啞的破鑼聲,透過秋雨傳遍整個戰場。正在護城河畔進退兩難的蒙元士卒,聞聽之後立刻倉惶後撤,轉眼之間,就走了個乾乾淨淨。

    「噢,噢,噢噢!」城牆之上,則爆發出了一陣陣欣慰的歡呼。又一次打碎了敵軍的好夢,淮安勇士們將手裡的鋼刀、火槍高高地舉上了半空,冒著從天而降的秋水,向對手撤離的方向大聲示威。

    「恐怕雨一停,董摶霄立刻就會再殺回來!」城門正上方的敵樓內,第四軍長史宋克沒有加入歡呼的人群,放下已經發燙了的神機銃,憂心忡忡給陳德提醒。

    先前的戰鬥中,他帶著一個連的學兵,用神機銃給了元軍極大的殺傷。但對手的頑強程度,也給他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特別是來自那些兩浙的毛葫蘆兵,從眉眼上看,分明都是漢人。卻彷彿跟淮安軍有什麼不共戴天的血仇一般,一個個前仆後繼,比蒙古人和色目人還要敢於拚命。

    而董摶霄手中,像這樣的毛葫蘆兵,據說有四個完整萬人隊。真的長時間拼消耗,形勢還真不容人樂觀。

    「不怕,大不了老子把城裡的人都撤到戰艦上去,然後一把火將作坊全燒個精光!!」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的眼裡,立刻湧起了幾分江湖人特有的兇狠。笑了笑,非常豪氣的說道,「只要人還在,用不了幾個月,咱們就能重新建一座新城起來。而董賊得了一座廢墟得不到人,注定還是空歡喜一場!」

    話雖然說得豪邁,內心深處,顯然他也沒太多勝算。敵我雙方的兵力對比實在太懸殊了,董摶霄手裡光是戰兵就有五萬多,旁邊還跟著一支為虎作倀的方家軍。而江灣新城裡,連學兵加在一起,才不過三千餘。其中還有一千多是在訓練中被淘汰下來的輔兵。

    「吳指揮那邊,天黑之後,要不要派人衝過去聯絡一下?!」聽出了陳德話語裡的決絕之意,宋克想了想,繼續提醒。「運河已經被方穀子卡斷好幾天了,咱們這邊再不送消息回去,恐怕吳指揮那裡會等得著急!」

    「不必,我們倆一起共事這麼久了,他知道我是個什麼人。這個節骨眼兒上,強行派人突圍送信,反倒容易引起誤會!」陳德笑了笑,繼續輕輕搖頭。

    運河的水面過於狹窄,而淮安軍的戰艦又過於龐大。所以當兩岸都被熟悉水戰的方家軍奪取之後,再派船隻去揚州傳遞消息,等同於白白給方穀子送火炮。

    這種沒有任何意義的事情,無論是他,還是水師統領朱強,都不會去做。然而,宋克的提醒倒也沒錯,長時間不向揚州那邊報平安,的確容易引起許多不必要的猜測。想到這兒,第四軍指揮使陳德忽然把手臂一伸,指著已經被隔斷於雨幕之後的敵軍輪廓,大聲吩咐,「來人,集中所有夠得上的六磅炮,實心彈,三輪速射,給姓董的送行!」

    「一、二、三、四、五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我的槍聲,三輪速射!傳遞!」夏天時剛剛在講武堂短期集訓訓過的炮團長孫亮,揚起手中紅色的令旗,衝著臨近的敵樓用力揮動。

    「二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後,三輪速射!」

    「三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後,三輪速射!」

    「四號炮位準備,正東偏南二十度,四十五度仰角,聽槍聲後,三輪速射!」

    ......

    各個身在敵樓中的砲兵都頭們,揮舞著三角旗,將孫亮的命令一個接一個傳遞下去。很快,正東方城牆偏南側的五座敵樓中,都揚起黑漆漆的炮口。裝藥手從油布之下拖出火藥桶,將標記著數字的麻袋剪開,將一整袋子火藥倒進炮口。

    裝彈手緊隨其後,將表面塗了一層厚厚軟鉛的砲彈,塞進炮膛。然後用一根頂端帶著原型托盤的木棍,用力壓實。一炮手迅速調整角度,二炮手將艾絨搓成的火繩吹燃,重新掛上擊發錘,站在旁邊的砲兵都頭則仔細檢查了一遍,然後高高地舉起另外一面橙色的三角旗。「報告,五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四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三號.....」

    ......

    「嗯——!」聽著由遠及近的回應聲,炮團長孫亮得意地點頭。隨即,從身邊端起一桿只裝填了火藥的短銃,對著無邊無際的秋雨扣動了扳機。

    「呯!」槍口出噴出一股濃煙,清脆的槍聲穿透重重雨幕。

    「轟!轟!轟!轟!轟!」五門六磅線膛炮,衝著董家軍的背影射出一排黑漆漆的彈丸。沒有人停下來觀看結果,事實上,這麼遠的距離,即便僥倖有結果,也不會給董家軍造成太大的傷亡。所有炮手們,按照平素訓練時掌握的程序,立刻開始清理炮膛,重新裝填火藥和彈丸,調整角度,隨即,整齊的匯報聲,再度於五座敵樓中響了起來。

    「報告,五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四號炮位準備完畢!」

    「報告,三號.....」

    ......

    「轟!轟!轟!轟!轟!」又是一排威武的炮聲,宛若盛夏時節的滾滾滾驚雷。重重雨幕內,董家軍的身影明顯出現了混亂跡象。儘管,在淒風冷雨當中,彈丸落地之後根本無法再度起跳。

    江灣新城上,炮手們卻依舊沒有停下來觀望。他們該裝填彈藥的裝填彈藥,該調整炮位的調整炮位,各司其職,繼續熟練地重複上一輪的步驟,節奏清晰,動作一絲不苟。

    「轟!轟!轟!轟!轟!」第三輪齊射很快就炸響起來。穿過無邊風雨,宣告一支鐵軍的存在。

    他們沒有戰敗,江灣新城還牢牢地控制在他們手裡。

    他們也沒有畏懼,從上到下都鬥志高昂。

    再多的敵人,在這支鐵鑄的隊伍跟前,都是紙糊的靶子。看上去一時風光,用不了太久,就得被打回原型!

    「喀嚓!」天空中猛然劈下一個巨大的閃電,照亮了城頭一張張堅毅的面孔。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烏云背後,則有雷聲與炮聲相回應。在滾滾驚雷聲中,第四軍長史宋克忽然覺得豪情萬丈。

    自己剛才想多了,董摶霄絕對拿不下江灣城。這場戰鬥,從最開始,結局其實早已經寫好。一群沒有靈魂的野狗,即便隊伍規模再龐大,也終究是一群野狗。狠狠地打它們幾棍子,便會夾起尾巴,落荒而逃。

    而江灣城頭,卻站著一個個挺拔的人。已經習慣了伸直的腰桿,就不可能再彎下。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轟隆隆,轟隆隆,轟隆隆!」

    雷聲越來越急,越來越急,宛若催戰的金鼓。

    兩淮的秋天,原本不是個打雷季節,卻從傍晚打到深夜,片刻不停。

    一道接一道閃電從空中劈落,照亮揚州城南門上,高大寬闊的敵樓。還有敵樓當中,那個不算魁梧的背影。

    有輛四輪馬車,冒著大雨從街道上駛了過來,徑直鑽進了城牆下的門洞。須臾之後,一個身影自馬道急匆匆地衝上城頭,三步並作兩步衝入敵樓當中,對著燈光下的肅立的男人舉手行禮,「報告,吳將軍,逯長史有事求見。」

    「讓他進來!」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抬手還了個標準的朱式軍禮,大聲吩咐。隨即,又皺了下眉頭,快速補充,「等等,我到門口迎接他。你趕緊下去攙扶一下,老人家腿腳不方便.....」

    「小子,又胡說什麼呢?我老人家,怎麼會老到如此地步?」話音未落,敵樓外已經響起了淮揚大總管府副長史逯魯曾特有的反駁聲。有一點點啞,卻中氣十足。

    「先生,您不好好地在總管府坐鎮,怎麼跑這兒來了!」吳永淳聞聽,趕緊快步迎了過去,親手去托老人家的胳膊,「小心,地上滑。雨有點兒大,他們跑來跑去,弄得門口全是水!」

    「不妨,不妨!你忙你的,我只是過來看看!」逯魯曾笑了笑,輕輕擺手。

    他說得客氣,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卻不敢怠慢,一邊伸手去解老人家肩膀上的蓑衣,一邊大聲吩咐,「快,把火盆點起來,讓先生烤烤!老趙,你過來幫個忙,幫先生的把蓑衣掛起來!」

    「不用,不用,不用那麼費力氣了。我在你這兒站一會兒,馬上還得到別處去!」逯魯曾又笑著擺擺手,然後低聲補充。

    「那,就先喝口熱茶!」吳永淳點點頭,親手走到充作牆角,拎起包裹著厚厚稻草的茶壺巢子,給老人倒了一碗濃茶。然後雙手捧了過去。

    於公,逯魯曾位置在他之上,值得他尊敬。與私,他的正式名字乃是老人所取,相當於半個入室弟子。所以用晚輩伺候長輩之禮相待,絲毫沒什麼不妥。

    然而老人這會兒顯然不是為了擺長輩架子而來,先捧著熱茶慢慢抿了幾口,然後望著外邊被閃電照亮的夜空,忽然問了一句,「二十二,江灣那邊,一號緊急預案需要啟動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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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7:11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八章 較量 (下 三)

    「一號預案,應該,暫時還用不上!」吳永淳先是微微一愣,然後緩緩搖頭。

    他吃驚的不是對方也知道一號預案,而是老人忽然叫起了自己以前的名字,吳二十二。那就意味著,當初的賜名之德,可能到了需要回報的時候了。而眼下自己手中,除了兵權之外,恐怕沒有任何祿老夫子能看得上的東西。

    果然,一號預案只是一個開場白。逯魯曾快速四下看了看,然後對著外邊黑沉沉的雨夜,繼續沉聲說道:「老夫不知兵,所以這些日子,一直心裡慌得狠。二十二,你能不能告訴老夫一句實話,你有多少把握確保江灣無虞?」

    「江灣今天傍晚的時候放了三次排炮!從聲音上來看,不是為了殺敵!」吳永淳沒有直接回應祿老夫子的話,而是非常耐心地解釋。按照我跟陳德之間的約定,這是他在告訴我,那邊暫時不需要任何援兵!」

    「呼——!」逯魯曾聞聽,如釋重負地吐了口長氣。然後又緩緩將身體轉了過來,盯著吳永淳的眼睛問道,「徐達那邊,最近情況如何?」

    「脫脫已經從下游渡黃,但淮安城安如磐石!」吳永淳不知道對方到底想知道些什麼?略作沉吟,繼續低聲回應。「徐達已經派了胡大海去守高郵,只要這兩座城市兩個還在。脫脫早晚都得鎩羽而歸!」

    淮安和揚州之間,無論是水路還是陸路都暢通無阻。而老夫子又有第一時間閱讀軍報的權限。以上這些消息,他應該心知肚明才對。怎麼好端端地,跑到自己這邊來校驗真偽來了?

    沒等吳永淳揣摩出任何端倪,逯魯曾的聲音忽然變得極低,「大總管那邊,可有新消息傳回來?老夫記得,他離開淮安是在五天之前!」

    「沒有!」吳永淳心中頓生警覺,手按刀柄,輕輕搖頭。「末將這裡有的,長史大人都有。長史大人還有什麼事情?如果沒有的話,趕緊回去睡了吧,夜已經深了!」

    這已經是明明白白地在下逐客令了,逯魯曾卻絲毫沒有主動離開的自覺。又四下迅速看了看,以更低的聲音詢問,「有謠言說,大總管在海上出了事兒。二十二,你聽到了沒有?」

    「沒有!」吳永淳大驚失色,心神激盪之下,腰間佩刀被拔出了半寸餘,「夫子是從何聽來?夫子,你可是大都督的長輩!」

    「正是因為老夫乃大總管的長輩,所以老夫才坐臥不安!」逯魯曾緩緩後退的半步,身體繃得向一張弓。「老夫不但聽到了這個傳言,老夫還聽人說,脫脫之所以能渡過黃河,是有人故意放鬆了水面上的警戒,借,借刀殺人!」

    「轟!」天空中忽然打了一記炸雷,閃電將敵樓內照得比雪洞還亮。吳永淳的面孔,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比雪還白。

    大都督成親後一直沒有孩子。如果他在海上遭遇了不測,淮揚系就要立刻陷入群龍無首的尷尬局面。而被指定為第一繼承人的徐達,威望顯然跟大都督沒法比。非但蘇先生、劉子云等元老不服,其他各軍指揮使,也未必甘心唯其馬首是瞻!

    所以,放任脫脫的大軍過河,通過蒙元之手打擊徐達,無疑是一步絕妙好棋。過後不管誰勝誰敗,徐達的威望定然會大打折扣。排在其後的另外幾個人,就有機會向前超越了!

    但萬一脫脫打破了淮安,他們,他們就不怕大夥全都被斬草除根麼?畢竟,畢竟蒙元那邊是整整三十萬大軍。畢竟,畢竟淮揚各地目前所做的一切,都與朝廷現行的制度水火不容!

    正驚得魂飛魄散間,耳畔卻又傳來逯魯曾更多的聲音,有點陰,更多的是狠毒,「老夫還聽人說,最近淮揚商號有幾個股東在秘密碰頭。而朝廷那邊,則答應如果他們獻出揚州,則既往不咎。他們只需要將大總管的乾股交給朝廷,其他都可以一切照舊!」

    「喀嚓!」又是一道粗大的閃電,將整座敵樓震得瑟瑟土落。淮揚商號是塊巨大的磁石,地方上頭臉人物之所以在官紳一體化納糧和攤丁入畝之後,還肯跟大總管府共同進退。一方面是迫於淮安軍手中的刀子,另外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從淮揚商號名下的產業中,看到了巨額的紅利。而萬一朝廷答應將商號也保持原樣不變,對地方士紳來說,最後一個抵抗的理由就徹底不存在了。沒有了大都督,他們日子只會比現在更好。

    但淮安軍的弟兄們呢?淮揚高郵各地數百萬黎庶呢?還有那些剛剛從新政和新作坊裡找到做人滋味的流民呢?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什麼?根本不用想,吳永淳就知道得清清楚楚!在徐州起義之前,他就是胥吏麾下的小跟班兒,見過當時屬於底層的所有黑暗。

    「二十二是徐州人!」想到那段不堪回首的過往,吳永淳心中所有的慌亂和恐懼,瞬間就消失了個乾乾淨淨。「如果沒有大都督,二十二現在干的,依舊是欺善怕惡,辱沒祖宗的勾當。二十二從軍之後,雖然把爹娘和兄弟姐妹都接到揚州。但徐州城內外,卻還有我吳家數十口親人,還有從小看著二十二長大的街坊鄰居。脫脫一場大水,把整個徐州都沖沒了。所以,二十二不管別人做什麼,也不會管大都督今後去了哪裡。只要二十二還有一口氣在,這揚州城,就是大都督的,無論誰也拿不走!夫子,二十二這麼說,你能聽明白麼?」

    說著話,他緩緩將腰刀拔了出來,用左手掌心緩緩擦拭。鋒利的刀刃,瞬間就將掌心割破,有股鮮紅色血珠,順著手掌的邊緣,一滴滴濺落在地上,被敵樓中的燭火一照,紅得無比刺眼。

    一股遮天蓋地的殺氣,也從他的身體中瞬間散發出來,山一般壓向對面的逯魯曾。後者被嚇得連退數步,旋即,臉上綻放出了一抹真誠的笑容,「二十二,且慢!老夫不是你想得那種人!老夫沒看錯你。老夫慶幸,當日沒看錯了你!」

    「您老......?」敵樓內的殺氣迅速被夜風吹散,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眉頭緊鎖,雙眼裡充滿了警惕。

    「且不說大總管乃老夫孫女婿。我祿家上下一百七十餘口,最後活著被接過黃河的,還不到十個。」逯魯曾又笑了笑,低聲補充。「你吳永淳都知道自己與蒙元不共戴天,老夫這邊,又怎麼可能再去向韃子搖尾乞憐?」

    這兩句話,可是句句都說道了關鍵處。雖然逯家上下沒有任何人,被朱重九列在繼承者之內。可他們一家跟朱重九之間的關係,站在蒙元朝廷那邊看來,卻比任何人都親密。所以,眼下揚州城內任何人投降蒙元之後,都可能苟延殘喘。唯獨祿氏一家,沒有這種希望。按照蒙元以前的殘忍行事作風,從逯魯曾起,一直到第五軍長史逯德山膝下才半歲的女兒,都無法逃離生天。

    「那您老剛才....?」想明白了這一點,吳永淳輕輕鬆了一口氣,遲疑著詢問。

    「事關重大,老夫不得不先探一探你的態度!」逯魯曾也輕輕吐了口氣,掀開衣襟下襬,露出別在腰間的一枚的手雷。

    是大匠院那邊剛剛製造的新型手雷,還沒能正式投入生產。與眼下淮安軍配備的手雷最大不一樣之處,在於此物於原來引火線位置,裝了個小小的拉環。只要拉環被扯動,就會通過一根銅線,扯動裡邊的玻璃渣和硫磺混合物,將其瞬間點燃。然後在數息之內,整個手雷就會轟然炸開,將週遭三步之內的活物盡數送上西天。

    「您老作死啊!您老,您老趕緊把那東西解下來!」吳永淳又被嚇了一大跳,哭笑不得地命令。

    新型手雷之所以遲遲不能投產,就是因為此物的爆炸時間根本無法把握。有可能拉開鐵環瞬間就炸,讓擲彈兵連將它丟出去的時間都沒有。也可能丟出去之後遲遲不炸,待周圍的人以為其啞火之時,再猛地給人一個驚喜。

    「沒事,沒事兒,這顆,這顆是焦大匠親手做的,斷然不會出什麼簍子!」逯魯曾側開身,連連擺手。「你先別管手雷,聽老夫說。今天下午,淮揚商號的鄭、賀、胡三家股東,聚集了其他十幾個小股東商議,打算將揚州城獻給董摶霄。老夫手裡有確鑿證據,你趕緊調兵跟老夫去抓他們!」

    「鄭掌櫃、賀主事和胡帳房他們?」吳永淳心裡又打了個突,卻非常沉著地追問,「內衛處呢?他們怎麼一點兒消息都沒有?」

    「張松此刻人在淮安,留守揚州這邊的是一個叫段正義的傢伙,他在去年的科舉考試中名列乙等,奉命進入軍中歷練。然後才一點點爬到內務處副主事的位置!」逯魯曾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補充。

    這年頭,能參加科舉考試的,至少都出自殷實人家。在淮安軍恢復社學之前,窮人家的孩子根本讀不起書。而這年頭的殷實之家,或多或少都跟地方士紳都有些聯繫。所以內務處對士紳們的陰險圖謀裝聾作啞,原因就非常簡單了。副主事段某跟對方同氣連枝,故意給後者行方便而已。

    一切都已經非常清楚了,但吳永淳卻依舊輕輕搖頭,「按照大都督北上之前定下的規矩。內務處只管監督探查,抓人卻要經知府衙門批准。而吳某這裡,非知府衙門邀請,同樣沒資格去抓人!」

    「這個時候,哪還能考慮那麼多!」逯魯曾聞聽,立刻急得兩眼冒火。「下午的事情,明理書院的山長劉伯溫也曾經參與。而那劉伯溫,又是羅知府的師叔。萬一他也被拉了過去,你想後悔都來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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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7:24 |只看該作者
第四十九章 較量 (下 四)

    「嗆啷!」剛剛入鞘的雁翎刀,再度於吳永淳腰間躍鞘而出。

    幾個地方士紳並不可怕,他們手中的家丁再多,第四軍隨便派出一個營的輔兵去,也能迅速將其打得土崩瓦解。可怕的是那個劉基劉伯溫!此人手中的明理書院雖為私學,卻吸引了許多在新政中鬱鬱不得志的讀書人慕名前去投奔,在揚州城內隱隱已經形成了一股勢力。而此人平素所結交的,又多是施耐庵、羅貫中、陳基、葉德新這等大總管幕府內的高級文職。萬一其中一兩個被他拉了過去,對眼前局勢來說,無異於雪上加霜。

    幾乎出自本能,吳永淳就打算派出親衛,跟著逯老夫子去將下午秘密聚會的那群人一網打盡。然而,當看到老進士那氣急敗壞的模樣,他心裡卻又猛地打了突。已經湧到嘴巴的話,被硬生生吞落於肚!

    老夫子心志之脆弱,可是在整個淮安軍中都出了名的。若光是紙上談兵,或者沙盤推演,只要不動真章,恐怕連大都督本人都不是他的對手。可如果是各領一軍模擬實戰,根本不用吳永淳自己出馬,就連第四軍剛入職沒幾天的長史宋克,都能輕鬆將他拿下。所以儘管此老與大都督有翁婿之親,大都督卻從不讓他獨當一面。怕就怕的是此老關鍵時刻又亂了心神,做出什麼自己給自己挖坑的事情來!

    「怎麼,二十二,你還懷疑老夫會對大總管不利麼?」見吳永淳將拔出來的腰刀又慢慢往回收,逯魯曾心裡愈發著急,跺了跺腳,紅著眼睛追問。「老夫可是黃土埋到脖子的人了,即便蒙元那邊許下天大的好處,老夫又能享受得了幾日?」

    「不是!」吳永淳搖了搖頭,心中好生委決不下,「您老不是害人之人。您老.....」

    正搜腸刮肚,琢磨著該如何讓老人家鎮定下來,從長計議的時候。門外卻又傳來了一陣靴子踩在水裡的聲音,「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緊跟著,他的親兵都頭吳四推門而入,「報告指揮使!羅知府、施學政和劉山長,在城下求見!」

    「什麼?只有他們三個麼?」吳二十二眉頭一跳,手掌又緊緊地握住了刀柄。

    「你趕緊派人四下看看,周圍還有沒有伏兵跟著?」逯魯曾的臉色瞬間變得極為亢奮,咬著牙越俎代庖。「如果他們帶著嘍囉來,剛好一網打盡!」

    「就,就他們三個。還有,還有一個趕車的車伕!」親兵都頭吳四聽得滿頭霧水,想了想,低聲回應。「屬下怕他們淋壞了,已經自作主張讓他們在門洞裡躲著了。指揮使如果不想見他們,屬下就跟他們說,您已經睡下了。讓他們明天早晨再來!」

    「不用!」吳永淳笑了笑,輕輕放開刀柄,「你去請他們上來。再讓炊事班燒一大壺濃茶。雨這麼大,別把他們三個讀書人淋出了毛病!」

    「這...」逯魯曾想了想,欲言又止。劉基等人雨夜聯袂而至,肯定是別有所圖。但光憑著三個書生,卻不可能奈何得了吳永淳分毫。畢竟後者是跟著朱總管,一刀一槍殺到指揮使位置上的。近身相搏的話,甭說劉基等區區三個書生,再來三十個書生都未必是他的對手。

    正猶豫間,羅貫中、施耐庵和劉基三個,已經魚貫而入。見到逯魯曾也在場,先愣了愣,然後笑著打招呼,「吳指揮使,祿長史,深夜打擾,請恕我等冒昧。」

    「不妨,不妨,剛好我在跟祿長史探討敵情。你們來了,說不定還能幫忙參詳參詳!」吳永淳沖三人拱了拱手,笑著回應。

    「可是江灣那邊的戰局有變?」施耐庵聞聽,立刻接過話頭,毫不客氣地打聽。

    羅本的表現,可比他這個老師沉穩了多。笑了笑,迅速攔住他的話頭,「恩師您別亂猜。吳將軍乃百戰宿將,心中自有定奪。咱們三個連戰場都沒上過的人,胡亂出主意,反而會幫倒忙!」

    「那倒不妨!」聽羅本主動撇清不會幹涉軍務,吳二十二心中愈發懷疑逯魯曾先前的判斷,擺了擺手,笑著說道,「反正還有參謀們呢!倒也不會因為一兩句話,就做出什麼錯誤決定。三位這麼晚了,找吳某有要緊事情麼?還是聽到了什麼亂七八糟的風聲?!」

    「的確有兩件事,需要跟你這個指揮使商量!」施耐庵性子急,再度搶先回應,「今天下午,鄭掌櫃、賀主事和胡帳房他們,找我師弟一起去商量。他們和其他二十餘位揚州士紳,打算捐十萬貫銅錢,十萬石糧給大總管府,以助吳指揮使一臂之力!」

    「啊——?」不光是吳永淳大吃了一驚,逯魯曾乾脆就驚呼出聲。這可跟他得到的消息差得太遠了,簡直就是天上地下。萬一屬實的話,今後讓他這個老夫子如何在同僚們面前抬頭做人?

    「第二件事情,是有關破敵之策。我師弟說,他有一計,可令敵軍不戰自亂!」施耐庵根本沒留意到對方的反應,繼續急匆匆地補充。

    「破敵之策?」逯魯曾的眉頭立刻又皺了起來,側著臉上下打量劉伯溫。是了,先拿出十萬貫錢和十萬石米糧來,麻痺吳二十二,令其失去戒心。然後再找機會與城外的敵軍裡應外合。到頭來,這十萬貫錢和十萬石米,相當於在淮安軍的庫房裡轉了一圈兒,就又回到了士紳們的手中。說不定還能賺回不少利息。這主意,打得也忒地高明!

    還沒等他提醒吳永淳不要上當,後者卻已經笑著拱手,「如此,吳某就多謝揚州城的父老鄉親們了。有這多出來十萬貫錢和十萬石米,至少能讓吳某又招募萬餘民壯。至於破敵之策,劉山長若是肯指教一二,吳某求之不得!」

    說著話,又將身子轉向劉伯溫,長揖及地。

    見吳永淳對自己如此禮敬,平素沒少衝大總管府上下翻白眼兒的劉基,忽然就變得有些不好意思起來。雙手抱拳還了個長揖,然後紅著臉道:「其實,其實劉某也是在紙上談兵。到底可不可行,還請指揮使仔細斟酌。」

    「但說無妨!」吳永淳再度輕輕擺手,「劉山長不必客氣。我家大都督沒出征前,就曾經親口說過,可惜不能讓山長同行,隨時為其出謀劃策!」

    這也是淮揚大總管府上下,始終對劉伯溫以禮相待的原因之一。連朱重九這個大總管,都對劉伯溫禮敬有加。非但不在乎此人吹冷風說怪話,還悄悄地示意商號從他自家的分紅裡拿出一大筆錢來,資助對方開書院。其他文武,就更不方便跟劉某人太較真兒了!況且劉伯溫平素只是喜歡對淮揚大總管府所頒佈的各項政令吹毛求疵,事實上,也沒做什麼太過分的事情。

    聞聽此言,劉伯溫臉色更紅。訕訕地笑了笑,低聲道,「吳指揮使過譽了!大總管身邊,武有徐達、胡大海和吳將軍,文有陳參軍和章參軍,何須劉某再去添亂?若不是眼下戰事緊,劉某心中實在忐忑。劉某甚至都不該冒昧給指揮使獻計,以免亂了將軍的心神。」

    「這是哪裡話來!」見劉伯溫變得如此謙虛,吳永淳好不適應。趕緊擺了擺手,低聲打斷,「能得山長襄助,吳某求之不得!山長休要再客氣,有什麼妙計,儘管當面賜教!」

    「那,劉某就不客氣了!」劉伯溫原本就不是個拘束之人,雖然今天彎子轉得有些大,但既然對方沒將以往的行為當一回事,他自己就更不會求著別人糾纏不清。「劉某以為,指揮使如今最為難之處,便是手中兵少,需要守住的城池又太多。而敵軍卻傾巢而來,十倍餘我,令人招架不及!」

    「正是!」吳永淳點點頭,坦誠地回應。對方說得是事實,只要長著眼睛的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他沒有必要否認。

    「而指揮使所為難的第二件事,便是消息傳遞不暢。非但揚州距離淮安有些遙遠,大總管那邊若是有什麼變化,這邊未必能立刻得知。即便是江灣新城那邊,如今指揮使想要知道其安危詳情,恐怕也極為艱難!」劉伯溫清了清嗓子,話語變得愈發乾脆利落。

    「的確如此!」吳永淳看了一眼羅本,然後輕輕點頭。既然劉伯溫還以為大都督身在淮安,就說明羅本沒將淮安軍的機密透漏給他。那三人勾結起來,圖謀獻城的推斷便不成立。否則,此刻至少劉基應該知道,大都督五天前的夜裡就已經揚帆去了膠州,至今沒返回任何消息。

    「然指揮使可曾想到,您這裡與淮安消息傳遞不便。董摶霄距離杭州更遠,消息往來更不及時?」劉伯溫的聲音陡然轉高,聽起來如同當頭棒喝。

    吳永淳立刻被點醒,衝著劉伯溫深施一禮,急切地問道:「山長的意思,可是讓吳某散佈流言,亂董賊軍心?!」

    「這只是第一步!」劉伯溫點點頭,露出一幅孺子可教的表情,「董賊只是一味地強攻江灣,對揚州城放任不理,行的應該是圍點打援之計。所以將軍您完全可以對他的舉動置之不理,趁機派出細作,散佈張士誠和王克柔兩位將軍攻入浙東的消息。董賊所部毛葫蘆兵,多為當地士紳子弟及其名下的佃戶。聽到家鄉的警訊,肯定會心生退意。」

    「第二步,指揮使則可以派出使節,進入方國珍的軍中,以厚禮賄賂他出工不出力。那方國珍乃海賊出身,向來沒什麼大志。當年造反不過是為了受招安當官,如今幫著蒙元入寇淮揚,也不過是圖個陞官發財。指揮使拿些揚州特產的奇珍異寶給他,自然會令他懈怠。而董賊和方賊兩人之間,原本就彼此互不信任。一方消極避戰,而另外一方卻傷亡慘重,用不了幾天,就得生出嫌隙來!」

    「善!」沒等吳永淳回應,逯魯曾已經在旁邊大聲喝彩。誇讚完了,才猛然想起來,自己剛才還認定了獻計者圖謀不軌。不覺老臉微紅,目光左右躲閃。

    「多謝祿長史誇讚!」劉伯溫輕輕拱了拱手,繼續侃侃而談,「劉某這裡還有第三步。如果前兩步都進行得順利,董賊和方賊互相之間生了嫌隙。便不會再願意與對方並肩而戰。屆時,指揮使只要帶一支精兵殺出城去,直搗方國珍大營。那方國珍麾下擅長水戰,陸戰本非所長,倉促之間又沒有防備,定然會全軍大潰。方賊一潰,我淮安水師就能重新遮斷江面,令董賊的軍糧器械難以為繼。用不了多久,其必蹈方賊後塵!」

    「善!此計甚善。多謝山長指點!若能破解眼前困局,末將一定會親筆寫信給大都督,為山長請功!」吳永淳聽得兩眼放光,躬身下去,大聲致謝。

    逯魯曾在旁邊聽了,也只剩下了頻頻撫掌的份。先前對劉伯溫等人的指控,再也沒勇氣提起。如果後者真的準備圖謀不軌的話,至少應該打著協助防禦的名義,趁機勸吳二十二接納一些士紳的家丁進入第四軍。而劉伯溫偏偏隻字不提兵力調遣的事情,始終圍繞著兩名對手的身前身後做文章,讓任何惡意的推斷,都找不到地方立足。

    而接下來劉伯溫的話,令逯魯曾更是無地自容。「劉某不敢居功!大總管不怪劉某輕狂,卻以德報怨,資助劉某開辦書院。這份恩情,劉某不能不報。此外.....」

    看了看逯魯曾,他似乎話有所指,「劉某雖然平素看淮揚新政,有諸多不順眼之處。但此政畢竟活人無數。而真的讓脫脫和董摶霄兩個得了逞,劉某不知道這淮揚三地,有多少人要死無葬身之地!一方活人,一方殺人,劉某縱然再愚蠢,也知道該做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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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7:36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章 後路 ( 上)

    一活人,一殺人,這就是淮揚大總管府和蒙元朝廷之間的最大區別。淮揚新政雖然損害了一些士紳的特權,出發點和結果卻都是讓更多的人能夠平安活下來。而蒙元朝廷,卻喜歡將被征服地區的百姓不分青紅皂白殺戮一空。

    所以揚州城的士紳們聚集在一起商量了整整一下午之後,最終做出了一個出乎很多人預料的選擇。他們不想死,不想把全家老少的性命,寄託於蒙元朝廷大發慈悲上。他們以前,也沒等聽說過朝廷大發慈悲的先例。他們想要活下去,儘可能地在淮揚新政中活得更好,更滋潤。而情大,莫過於雪中送炭.....

    至於士紳們最初聚集在一處的初衷是什麼?當中有人是否曾經受到過蒙元細作的蠱惑?這些已經不重要了。目前的結果,對大總管府,對揚州城的軍心與民心,都是最好的一個。瘋子才會在這當口上去刨根究底。

    當即,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便拱手為禮,向劉伯溫以及委託他前來犒軍的揚州士紳致謝。隨後,便將麾下的參謀們召集到了敵樓當中,按照劉伯溫剛剛獻的計策,制定具體施行方案。那些參謀都是兩次科舉考試中的成績優異者,又在講武堂受過專門的集訓,因此動作極為專業。很快,就將吳永淳需要東西拿了出來。

    隨即,便是挑選得力人手,調動各類資源。整個第四軍如同一架機器般高速運轉。第一天的效果只是平平,第二天敵營周圍漸漸有些躁動,而到了第二天下午,董摶霄的軍營內已經流言四起,都說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趁著大夥都在外面征戰的時候,殺向了蘇杭二州。如今浙東一帶已經是烽煙處處,凡是跟在董摶霄身後找淮安軍麻煩的,其宗族都遭到了張士誠、王克柔兩人的血腥報復。一些替毛葫蘆兵出人出錢的高門大戶,甚至全家老幼,都被殺了個乾乾淨淨!

    傳言是如此劇烈,令董摶霄麾下的浙軍士氣大落。白天對江灣的進攻,堅持了不到兩個時辰,就草草收了場。回到營地之後,一些將領乾脆直接向董摶霄提出,放棄在江灣城下無意義的乾耗,火速派人回援浙東,保衛桑梓。

    「諸位莫要上當!此乃疑兵之計而!只是如此淺顯的計謀,又怎可能瞞得過老夫的法眼?!」董摶霄自己,也被流言弄得心懷忐忑。但當著眾將的面兒,卻不得不做出一幅鎮定自若的模樣,手捋鬍須,笑著說道。

    「宣慰大人目光如電,我等自然佩服。只是,只是我等都隨大人征戰在外,家鄉那邊,家鄉那邊的確空虛得很。萬一,萬一真的被小人所趁.....」眾將不敢跟董摶霄明著頂嘴,話裡話外,卻繼續勸他回頭。

    「可不是麼?萬一張賊真的打過去,州縣上剩下的那點兒兵馬,根本無力抵擋!」

    「有道是,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上次彭和尚之所以打到了杭州城下,就是因為我等出征在外的緣故。如今又換成了張賊士誠....」

    剎那間,中軍帳內亂得像一鍋粥。十個人裡邊,至少有八個人動了回家的念頭,不願意再跟淮安軍繼續死磕下去。

    「住口!」董摶霄聽得心煩意亂,用力拍了一下桌案,厲聲打斷。「什麼一萬萬一,分明是爾等見賊軍火器犀利,心生畏懼!那張賊士誠真的要起兵東進,首先他得攻取無錫州。而那無錫州的孫同知,昨天還曾經過江給我等運送軍糧。只是一個晚上的功夫,此地怎麼可能就已經落入張賊之手?!」

    「這,這.....?」眾將聞聽,心中稍安。然而,很快就有人低聲說道。「張賊素來狡詐,也許故意放著無錫州不取,轉而南下攻取宜興呢?左右不是隔著個太湖,他從宜興,湖州那邊繞個彎子,也耽擱不了多少時日!」

    「對啊,張賊素來狡詐。打仗時從不跟人硬碰硬!」

    「還有那王賊,可是受過朱屠戶不殺之恩的。他要是鐵了心要替朱屠戶出力,圍魏救趙是最好的選擇!」

    .....

    眾人你一句,我一句,死活都不敢相信自家後路安然無憂。

    倒不是他們容易上當受騙,而是連日來的戰鬥,的確越打越沒有滋味。數萬人圍攻一個彈丸小城,城裡到底有多少守軍不知道,自己這邊卻每天的死傷枕籍。特別是從四天前開始,城內還出現了一夥專門對將領打黑槍的神射手。前後已經有三個千夫長隔著兩百餘步遠稀里糊塗地丟了命,大夥誰也不敢保證,下一個挨黑槍的是不是自己。

    「一派胡言!為將者,豈可憑猜測來定進退?」董摶霄被氣得臉色鐵青,拔出寶劍,將書案砍去了一個角。「有再敢亂我軍心者,當如此案!」

    「嘶——!」眾將領倒吸一口冷氣,轉眼間,整個中軍大帳內鴉雀無聲。「董剃頭」這一綽號可不是胡亂取的。甭看他董某人出身於儒生,這些年來,死在他手裡的各類反賊,恐怕要數以十萬計。而因為違反號令被他當眾處斬的蒙元將領,也不在百人之下。其中甚至還包括幾名地地道道的開國四傑的血脈。

    「我等皆受浙東父老供養,諸位擔憂桑梓之心,董某感同身受!」強力將眾人的退意壓制住,董摶霄又換了幅口氣,和顏悅色地補充,「好在這裡,距離無錫和宜興都不算遠。董某這就派人過江,打探這兩地的消息。如果這兩地依舊安然無恙,則證明外邊的流言,乃為敵軍的疑兵之計。而萬一這兩地當中任何一地有失,董某答應諸位,立刻分兵去救便是!諸位意下如何?」

    「多謝大人!」

    「大人深謀遠慮,末將佩服!」

    「大人說得是,我等先前莽撞了!」

    中軍帳內,立刻響起一陣歡呼聲。每個人都一臉振奮,好像剛才嚷嚷著退兵的不是他們一般。

    還沒等歡呼聲落下,門外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緊跟著,浙東宣慰使司同知,董摶霄的心腹幕僚程明仲連滾帶爬地衝了進來,不顧周圍人多口雜,趴在地上,喘息著喊道:「大人,大人速速回師。張,張、王二賊聯袂南下。宜興,長興兩地已陷賊手。從長興到湖州,太湖東岸,連日來火光不斷!大人再不速速回援,我等就死無葬身之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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