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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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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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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7:51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一章 後路 (中)

    「放肆!」董摶霄頓時氣得臉色發青,用力一拍桌案,大聲斷喝,「汝身為參軍,卻不辯謠言真偽就肆意傳播,該當何罪?來人,給我拉下去,重二十軍棍!」

    「是!」親兵百戶董澤答應一聲,帶著四五名彪形大漢衝入中軍帳內,架起程明仲就往外邊拖。

    其他文職和武將們看到了,紛紛在心中打了個哆嗦,將頭低了下去,不敢再出一聲。就憑程明仲那單薄身板兒,二十軍棍打完,一條命肯定去了大半條。而這恐怕還是看在他鞍前馬後效力多年的情面上。換了別人,董剃頭肯定就將其直接斬首示眾了!

    而程明仲卻絲毫不肯念董摶霄的不殺之恩,兩條腿拖在地上,一邊掙扎,一邊聲嘶力竭地嚷嚷,「大人,冤枉。冤枉啊!卑職,卑職真的不是隨意傳播謠言。卑職,卑職剛剛接到來自嘉興的警訊......」

    「推出去,用馬糞堵住嘴巴,打,重重地打!」董摶霄越聽,臉色青得越厲害,刀鞘敲在帥案上,啪啪做響。

    親兵們不敢耽擱,將程明仲的手腳抬起來往外走。不一會,軍帳外就傳來的木棍與肉體的接觸聲,「啪,啪,啪,啪......」,一下接著一下,聲聲刺激得人頭皮發麻。

    中軍帳內的眾文職幕僚和武將們,個個覺得脊背發寒。眼觀鼻,鼻觀心,誰也不敢給程明仲求情。而那嘴巴被堵住了的程明仲,起初還能嗚嗚啊啊地叫嚷。才五、六棍子下去,嗚嗚啊啊聲就變成了**。又挨了兩、三棍子之後,乾脆連**聲也沒了。兩眼一番,徹底昏了過去。

    好歹他也是個三品同知,行刑的親兵百戶董澤不敢真的將其活活打死。趕緊命人收起了軍棍,自己則小跑著入內向董摶霄匯報,「大人,程,程參軍昏,昏死過去了。」

    「還差多少?」董摶霄絲毫不覺得同情,抬頭掃了親兵百戶一眼,冷冰冰地詢問。

    「還,還差十,十棍子!」親兵百戶激靈靈打了個冷戰,掰著手指回應。

    「暫且記下!」董摶霄擺擺手,意猶未盡地吩咐,「抬他到後帳敷藥。等三天之後,再當著全營弟兄的面兒,補剩下的刑罰!」

    這可跟殺頭差不了多少了。程明仲是個要臉面的讀書人,當著全營幾萬弟兄被扒光屁股抽軍棍,即便不疼死,也得活活羞死。眾幕僚和將領們感同身受,愈發覺得膽寒。心中暗暗發誓,無論如何也不再去觸董某人的霉頭,提什麼撤兵回救浙東的事情!

    董摶霄將眾人的表現都看在了眼裡,冷笑著撇撇嘴,再度大聲說道,「諸君荷國厚恩,而聞謠言則潰,不怕世人恥笑麼?今日董某在此立誓,不破揚州,絕不班師。有敢再胡言亂語,擾動軍心者,提頭來見!」

    說罷,也不待眾人回應,將袖子甩了甩,反剪起手臂,大步朝後帳去了。

    眾文職幕僚和武將們面面相覷,在帥帳裡又小心翼翼地等了好一會兒,才紛紛散去。回到各自的營房之後,對也趕緊各施手段,禁止流言繼續傳播。以免被董剃頭抓了現行,像收拾程明仲那樣狠狠收拾。

    除了有限的幾個聰明人,絕大多數浙軍文武主動和謠言劃清了界限。然而,他們卻沒有料到。就在他們剛剛離開的瞬間,董摶霄就在後帳當中,急切地衝到了程明仲的擔架旁。一邊用冷毛巾在其頭上反覆擦拭,一邊大聲叫喊:「明仲,醒來,快快醒來!給你送信的人在哪裡?嘉興的告急文書在哪裡?」

    「唔——!」擦拭了半晌,程明仲才從昏迷中醒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虛弱地罵道,「董剃頭,你,你好狠的心吶!」

    「慈不掌兵!」董摶霄用冷毛巾在他臉上狠狠抹了兩把,繼續大聲詢問,「信使在哪?除了你之外,還有誰知道宜興失守的消息?你趕緊告訴我,別耽誤功夫!你知道亥下之戰是什麼結果!」

    最後一句話,說得非常隱晦。但進士出身的程明仲,頓時就驚出了一身冷汗。當年楚霸王在亥下,手中原本還有八萬將士,完全可以從容撤退。而韓信卻依靠大肆散佈楚地被漢軍奪取的消息,令楚軍士氣崩潰,八萬兵馬全軍覆沒。項羽本人也因為突圍失敗,自盡烏江。

    而眼下浙軍面臨的形勢,與當年的楚軍何其相似?萬一故鄉危在旦夕的消息傳開,那些以佃戶和莊丁為主的毛葫蘆兵,肯定會士氣盡喪。而長江的寬度,卻數倍於烏江。即便有方國珍的鼎力相助,浙軍也不可能一夜之間撤回南岸。更何況方國珍這廝是個典型的牆頭草,發現事情不妙,誰也保證不了他會不會臨陣倒戈!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程明仲再也無法恨董摶霄對自己痛下殺手了。即便換了任何人來做主帥,遇到同樣情況,恐怕需要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殺人滅口。而不是像自己先前那樣大肆張揚。「信,信就在,就在我的貼身口袋裡頭。那,那信使,我,我已經命親兵王三帶著他下去吃飯了。此刻應該就在王三的寢帳附近!」

    「來人!」董摶霄聞聽,立刻低聲斷喝。

    「末將在!」親兵百戶董澤聞聽,立刻大步而入。

    「去程同知那邊,把嘉興來的信使,還有所有跟信使接觸過的人,無論級別,全給我關起來。記住,別弄出太大動靜。誰敢喧嘩,格殺勿論!」

    「是!」親兵百戶董澤大聲答應著,拔腿便走。

    不待他的腳步聲去遠,董摶霄又再度將目光轉向程明仲,「程同知,今日之事,董某實在對你不住!董某這廂賠罪了,請明仲千萬不要恨我!」

    說罷,雙手抱在胸前,認認真真地給程明仲做了一個長揖。

    「大人,大人這是哪裡的話!」程明仲見狀,立刻感動的兩眼發紅。「是下官自己考慮不周,亂了軍心。若是換了別人為帥,早一刀砍掉首級了,怎敢對大人心懷怨恨?」

    「唉!畢竟還是可惜了你!」董摶霄嘆了口氣,慢慢俯下身,從程明仲示意的地方取出告急文書。卻不立刻觀看,而是又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警訊我已經收到了。你放心去!身後榮蔭,自有董某負責向朝廷為你謀劃。」

    「什麼?」程明仲愣了愣,一瞬間根本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你到底是什麼意思?我,我,我已經被打,打成這樣子了。難,難道還不夠麼?」

    「明仲,恕我無奈!」董摶霄根本不做任何解釋,單手握住程明仲的脖子,緩緩發力,「真的很無奈。慈不掌兵,你應該知道。你別恨我,換了你跟我易位而處,結果也是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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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8:1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二章 後路 (下)

    「呃,呃呃,呃呃!」程明仲奮力掙扎,然而畢竟是個書生,又剛剛被打掉了半條命。哪裡敵得上四肢健全,又突然痛下黑手的董摶霄?短短幾個呼吸之後,就失去了全身的力氣。將頭向側面一歪,兩行紅色的淚水順著眼角緩緩地淌了下來。

    感覺到老友的生命力一點點消散,董摶霄卻依舊不肯立刻鬆手。繼續咬牙切齒,猶如唸經般低語,「殺一人,救數萬,董某也沒辦法。與其將汝當眾用軍棍杖死,好歹,好歹這樣汝還走得體面些。沒辦法,明仲,汝切莫恨我。汝的後人,董某替汝照顧便是。只要咱們,咱們將那朱屠戶擊敗,汝至少是一省參政。你子受汝餘蔭,亦不失同知州府。汝儘管放心的去,有董某在,他仕途.....」

    直到程明仲的屍骸徹底變涼,他才終於停止了念叨。深深地吸了幾下鼻子,衝著帳外吩咐,「來人,去臨近的莊子尋一副上好的壽材來,厚殮程參軍。他操勞軍務過度,為國盡忠了!」

    「是!大人!」帳外的親兵們低低的回應,誰也不敢流露出對死者的半分同情。

    按照宣慰大人在浙東定下的規矩,哪怕發生了天大的事情,負責傳遞消息的信使,沿途都不得大肆張揚。只有見到了軍中的主官,才能如實匯報。所以,今天程明仲不得不死。只有將他和信使,以及信使今天接觸到的人全都殺掉之後,張士誠攻入浙東的警訊,才不會大面積擴散開。而警訊擴散的速度越慢,浙軍的士氣崩潰得也就越晚。

    「來人,去通知所有將領,整軍備戰。明早辰時,本宣慰親自替他們擂鼓助威!不破江灣,誓不收兵!!」沒空理會外邊的親兵如何兔死狐悲,董摶霄又深深吸了一口氣,用更高的聲音命令。

    「是!」有人大聲答應著,入內接過令箭,然後匆匆離去。不待他的背影消失,董摶霄抖擻精神,繼續將第二,第三,第四條、第五條將令,逐一傳了下去。

    「來人,傳令給布哈千戶,命他連夜趕製火藥車。能造多少就造多少!」

    「來人,傳令給蕭萬戶,命他重金招募敢死之士。準備用火藥車炸城!」

    「來人......」

    「來人.....」

    「是!」「遵命!」「是!」「是!」「......」一連串的回應聲,在中軍帳響了起來。負責傳令的親兵一個接一個,飛一般衝出帳門,奔向各自的目標。

    望著眾人迅速遠去的背影,董摶霄用力揮了幾下拳頭,臉上的青筋輕輕抽動。他是個百戰宿將,深知士氣崩潰的後果。仗打到這個地步,浙軍早已經沒有了全師而退的可能。況且隔著一條大江和七八百里路,即便他能僥倖平安退回南岸,也不可能趕在張士誠兵臨城下之前返回杭州。所以,與其冒著全軍潰散的風險往回跑,還不如賭一次大的,用揚州來換杭州。

    只要能把江灣新城和揚州城拿到手,就算平江和杭州兩路都被張賊佔據了又如何?憑著揚州的富庶,還愁養不起十萬大軍?受損的只是那些地方士紳,對他董摶霄本人來講,不過是從銀窩跳進了金窩,無論怎麼算都沒虧吃!

    「大人,卑職覆命!」親兵百戶董澤恰巧這會兒趕了回來,走到董摶霄身後,保持五步遠的距離,拱手匯報。

    「都處置完了?!一共殺了幾個?留了幾個?」對於自己這個同族晚輩,董摶霄素來頗為器重。收起心中的千頭萬緒,緩緩走了幾步,低聲詢問。

    「除了信使本人之外,其餘在押入罪囚營後,都立刻用沙袋壓死了!包括當時領信使入營的那伙巡邏兵在內,一共二十三個。」董澤輕輕吸了口氣,用極低的聲音回應。

    「信使呢,你為什麼要留下他?」董摶霄點點頭,帶著幾分考校的意味,背對著董澤繼續追問。

    「天黑之後,末將準備將他帶出去,丟進江中。」董澤又輕輕吸了口氣,聲音壓得更低,「他的船在半路上沉了。所以沒有任何消息送過來。大人您可以隨意決定進退!」

    「嗯!」董摶霄又點了下頭,臉上終於露出幾分笑容。到底是自家孩子用起來放心,根本不需要自己這個做叔叔的給出太多暗示,就知道去殺人滅口。並且還能舉一反三,連今後可能出現的麻煩,都提前一步掐死在了萌芽當中。

    「大人,末將有一句話,不知道當講不當講?」見董摶霄心情好像還不錯,親兵百戶董澤向前湊了湊,猶豫著詢問。

    「說吧,你有什麼鬼主意?是關於眼前戰事的麼,但說無妨!」董摶霄擺了擺手,非常寬容的回應。

    對於自家晚輩,他的耐心總是多一些。這一手其實學於蒙古開國大漢忽必烈。讓信任的人在身邊擔任親兵,就能言傳身教。無論將來是放出去獨當一面兒,還是繼續留在帳下出謀劃策,都遠比外邊招募來的可靠。

    而百戶董澤,也的確沒辜負他的期待。想了想,再度壓低了聲音說道:「卑職不敢過問大人的軍務,但是卑職卻以為,方穀子其人鼠目寸光。大人與其日日提防著他,不若趁著他對南岸的事情一無所知情況下,先下手為強!」

    「你是說......」董摶霄的眉頭立刻往上一跳,雙目裡放出兩道精光。

    「他手裡有上千條戰船!」董澤咬了咬牙,答非所問。

    「嘶——!」董摶霄輕輕倒吸冷氣。自己剛才光顧著準備破釜沉舟,卻把方穀子這個旁觀者給忘記了。如果真的吞併了他的部眾和團隊,豈不是又多了一條退路?即便最後戰果無法令人滿意,有那批戰船在,自己的老底兒也不會就此賠光。駕著大船揚帆而出,無論向南向北,誰人阻擋住?

    想到這兒,董摶霄精神大振。不待百戶董澤做更多的解釋,就迅速吩咐道,「行了,為叔知道了!你,立刻帶著為叔的信物,去那方穀子營中。請他明日辰時,帶領親兵到城下觀戰。就說董某邀他,看兒郎們如何破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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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8:27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三章 破賊 (上)

    但凡出賣國家民族之輩,通常都殺伐果斷得很。大抵在這類人心裡,什麼國家、民族、親情、友情,全都比不得他一個人的私利。當然算計起別人來,絕對不會產生任何愧疚。

    董摶霄便是如此。這些年來他之所以能像風箏一樣平步青雲,靠的就是屠殺義軍和百姓時下得了狠手。所以需要犧牲掉程明仲時,他就毫不猶豫。轉過頭來圖謀身為友軍的方國珍,也一樣輕鬆自如。

    況且那方穀子原本出身於海賊,連讀書人都不算上。朝廷對他委以重任,純屬被逼無奈之舉。而董某人設計除掉了他,只是為朝廷割去了一個毒瘡,細算起來,只會有功,不會有過。

    他這邊如意算盤打得不錯,方國珍那邊卻好像粗心大意得狠。接到董摶霄邀請之後,居然想都沒多想,就立刻興高采烈地答應了下來,「好,好!多謝宣慰大人提攜。明日一早,方某就去江灣城下與他相見。百戶大人只管回去覆命,就說方某榮幸之至!」

    說完了,又站起身,親自將負責前來相邀的親兵百戶董澤送出了營門外。待後者的身影去得遠了,才神秘地笑了笑,轉頭回去安歇。

    第二天一大早,董摶霄在中軍帳內擂鼓聚將。先是照例說了一番慷慨激昂的話,然後吩咐自己的親弟弟董昂霄來帶著五千兵馬守營。自己則糾集起其餘所有戰兵輔兵,殺向了江灣新城。四萬多人馬如海潮滾滾,踏起的煙塵遮天蔽日。

    顧忌著城頭上的火炮,大軍在距離江灣城東牆七百步遠的位置就停了下來。重新排兵佈陣,調整攻擊次序。隨軍攜帶的弩車、火炮、沖車、炸城車,也都匆匆在陣前排開,隨時準備投入戰鬥。

    董摶霄的嫡系萬人隊排在軍陣的正中央,左右兩側則是戰鬥力較強的一千蒙古兵和五千探馬赤軍。各自排了一個鬆散的方陣,與董某人的本陣隔著二十步左右的距離隨時候命。再往左右兩側延伸,則是來自宜興、嘉定、長洲、杭州、無錫等地的毛葫蘆兵,皆由地方豪強的子侄為主將,規模三千、五千到一萬不等,打著各式各樣的旌旗,看上去聲勢極為浩大。

    正忙碌間,耳畔忽然傳來一陣劇烈的戰鼓聲,「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江灣城的城門忽然大開,一隊隊淮安將士,如涓涓細流般,從城門口湧了出來。

    他們每一隊的人數都只有百餘,卻一隊接著一隊,毫無停頓。走出城門之後,立刻快速搶佔了浙軍在昨天進攻中搭建的臨時橋樑。然後又分成數股,一隊接一隊從橋上快速通過。轉眼間,就背靠著護城河,集結成了一個小小的長蛇陣。

    「這......?」正在忙著整隊的浙軍當中,幾名經驗豐富的老將不約而同地皺起了眉頭。敵我之間兵力差了足足有二十多倍,作為勢弱的一方,淮安軍居然放棄了守城,主動出來野戰,他,他們的主將莫非吃錯藥了麼?

    「來人,去命令斥候隊,立刻靠到近處確定敵情!」不光是隊伍中的老將們,同樣身經百戰的浙東宣慰使董摶霄,也被守軍的舉動弄了個滿頭霧水。略作遲疑之後,沉聲吩咐。

    「是!」親兵百戶董澤上前接令,策馬衝向隊伍中的斥候。不一會兒,五十餘名斥候催動各自的坐騎,像野鳥投林一般奔向遠處的淮安軍。準備替自家宣慰大人查驗一番,對手憑什麼如此有底氣?

    為了避免成為火器的照顧目標,他們彼此之間都保留了至少一丈遠的距離,並且一個個將戰馬催動得飛快。儘管如此,在他們距離淮安軍長蛇陣一百五十步遠的時候,城頭上,依舊響起了持續不斷的火銃射擊聲,「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單調而沉悶。

    聲音不算響亮,但聽在浙軍上下的耳朵裡,卻令人頭皮隱隱發麻。每一聲發出之前,城頭上還會冒出一股淡淡的白煙。隨著白煙的增多,便有斥候在馬背上,像朽木一樣墜了下去。

    起先只是零星一、兩個,很快就開始增多。當斥候們接近淮安軍的長蛇陣到七十步遠的時候,火銃聲忽然密集如爆豆。五、六匹正準備轉身遁去的戰馬,身體猛地一僵。隨即,便有數團紅色的霧氣,從戰馬的身體上飄了起來。像春風中飛舞的梅花一般,圍繞著其背上的斥候緩緩旋轉,旋轉,然後,在斥候身上,也冒出一團或者數團紅霧,與先前的紅霧交織在一起,緩緩飄到半空當中,盈盈繞繞,久久不肯散去。

    「呯!」「呯!」「呯!」「呯!」火銃聲還在繼續,剎那間,它們幾乎成了整個戰場上唯一的聲音。 除此之外,四周萬籟俱寂。

    在一片靜謐的世界裡,被紅霧包圍著的戰馬和斥候,緩緩倒下。一組接一組,就像市井街頭被藝人控制著的皮影。沒有胡琴瘖啞的伴奏,也沒有歌者噪呱的旁白。生命就在寂靜的世界裡,默默凋零......

    剩餘的斥候,以比先前更快的速度,也是他們能拿出來的最大速度,撥馬回撤。已經看清楚了,淮安軍的隊伍中,除了數門輕巧的炮車之外,沒任何值得關注的地方。他們只要將自己看到的東西帶回本陣,就能脫離身邊的死亡陷阱。然而,來自城牆上的火銃聲,卻從背後追逐著他們,依舊單調而從容,一波接著一波,「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開炮,衝著城牆開炮!給老夫把賊人的氣焰打下去!」董摶霄被單調的火銃聲,刺激得怒不可遏。揮舞著令旗,大聲吩咐。

    太囂張了,從沒見過這麼囂張的反賊。居然仗著手裡的火器犀利,對官軍進行大肆屠殺。必須將他們的氣勢壓下去,哪怕火炮的射程達不到,至少也要製造出足夠的噪聲,把弟兄們的注意力吸引開。否則,還沒等開戰,浙軍的士氣已經遭到重擊。

    「轟!」「轟!」「轟!」「轟!」剛剛在陣前擺開的四門重炮,發出沉悶的怒吼。這是在出兵之前,朝廷委託方國珍,從海路為董摶霄運來的殺手鐧。每一門都重達四千餘斤,需要一整輛由五頭水牛拉的大車,才能拖曳移動。然而,如此龐然大物,射程卻只與淮安軍手中的六斤炮彷彿。射出的彈丸只飛出了六百餘步,就一頭紮在了地上。除了濺起幾團煙柱之外,沒起到任何效果。

    「嗖——!」「嗖——!」「嗖——!」「嗖——!」城頭敵樓中,淮安軍的六斤線膛炮,立刻還以顏色。四枚表面包裹了軟鉛的砲彈,拖著恐怖的尖嘯,一頭紮進了浙軍的大陣當中,快速跳起,以詭異的折線上下翻滾。

    七百步的距離,砲彈沒有任何準頭可言。但其在跳起之後,造成的效果卻依舊大得驚人。董摶霄左側的蒙古騎兵當中,立刻有兩匹戰馬,被彈丸直接推得倒飛了起來。馬肚子處留下兩個巨大的血洞,白慘慘的肋骨清晰可見。

    「呯!」「呯!」兩枚彈丸先後落地,發出沉悶的撞擊聲。然後卻又再度高高地跳起,掃過另外兩匹戰馬的屁股和脖頸,詭異地翻滾。然後再度掃中一名蒙古兵的大腿,一名百夫長後腰,才猛地紮了下去,在地上犁出兩道暗紅色溝渠。

    「啊——!」慘叫聲立刻響起,不但在蒙古軍中。臨近的長洲兵和無錫兵中,也接連不斷。凡是不幸被這一輪炮擊波及到的士卒,身體與砲彈接觸處都詭異的改變了形狀。尖利的骨頭碎片戳破皮膚,暴露在空氣當中,與汩汩而流的血漿一道,刺激著周圍同夥的眼睛。

    「送他們上路!」隊伍中的百夫長們大聲斷喝,手起刀落,帶頭結束傷者的性命。沒法子救,連日的戰鬥中,他們對這種傷勢早已瞭解得清清楚楚。無論身體表面看起來如何,凡是被砲彈碰到的地方,裡邊的肌肉、筋絡和骨頭,都完全粉碎。任何草藥和針石都無法救治。並且拖延得時間越久,傷者越是痛苦。而不如直接殺了他們,以防他們的**聲影響周圍的士氣。

    「嗖——!」「嗖——!」「嗖——!」「嗖——!」傷者的哭喊聲剛剛被刀刃切斷,半空當中,卻又傳來了驚心動魄的尖嘯聲。新一輪炮擊又到了,一枚打失了目標,從浙軍的兩個方陣之間穿了過去。另外三枚則鑽進了不同的隊伍,濺起三道又粗又長的紅煙。

    「啊——!」慘叫聲又起,剛剛整理好的隊形,迅速變得搖搖欲墜。沒有人願意站在原地挨轟,儘管每次炮擊帶來的傷亡,與四萬大軍比起來,都微不足道。但那是對主帥而言的微不足道,對於士卒們自己而言,每個人都只有一條命,失去了就再也不會找回來。

    「打,所有炮車和弩車,都給我狠狠地打!無論打得到打不到,***!」董摶霄敏銳地察覺到了身邊士氣的變化,毫不猶豫地下達了第二道命令。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早已焦躁莫名的浙軍弩手和炮手們,迅速點燃身邊的引線。將數十枚四斤砲彈和丈二巨弩,接二連三朝江灣城方向射去。射程不夠,但他們要的並不是打擊對方,而是干擾對方的攻擊節奏。很快,距離江灣城三、四百步處,就出現了一道黃褐色的霧牆。紛紛炸裂的弩砲和高速落地的鐵蛋丸,濺起了大股大股的煙塵,轉眼間,就將雙方視線徹底隔斷。

    看不到董家軍的位置,城牆上射出來的砲彈愈發沒有準頭。而浙軍各部則趁著這個機會,快速做出調整。將各個方陣向前後兩個方向平攤,將士卒們之間的距離再度拉大。兩尺不夠,那就三尺。三尺不夠,那就四尺到五尺!城頭上的砲彈飛得再遠,威力再大,跳起來之後接觸不到任何目標,也是白瞎。而雙方之間人數相差如此懸殊,浙軍的陣形即便排得再稀,也不怕對手趁機來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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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8:43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四章 破賊 (中)

    「轟!」「轟!」「轟!」「轟!」當第五輪彈丸落地之後,城牆上火炮終於消停了下來。正在倉惶調整隊形的浙軍將士們,幾乎每個人都偷偷鬆了一口氣。蒼白的臉上,重新燃起了幾分對勝利的渴望。

    然而,浙東宣慰使董摶霄的眉頭,卻忽然輕輕地皺成了一團。情況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以往江灣城頭上的超遠程火炮,也會利用自身優勢對浙軍進行轟擊,但通常都是在雙方之間的距離縮短到五百步之內才會進行。那個距離上,砲彈落地後跳起的次數更多,殺傷力也更為巨大。而這回,他們卻在七百步之外,就徹底耐不住了性子。

    這絕對不是一種正常的反應。根據小半個月來的交手經驗,董摶霄已經敏銳地摸索出此種火炮的一個致命缺陷,那就是,炮管升溫速度太快,每發射五到六輪,就必須停頓一段時間來冷卻。所以在以往的戰鬥中,他總是充分利用淮安軍遠程火炮需要冷卻的空檔,將隊伍快速推進。城上的守將,則盡力避免被他抓到機會,每次齊射針對性都非常強,從不會胡亂開火。但是今天,以往總結出來的所有經驗都失去了作用,對方變得特別有恃無恐。

    「莫非朱屠戶給他們派來了援軍?還是他們已經得知張賊入寇浙東的消息?」能夠以一介文官在剿滅紅巾起義的戰爭中脫穎而出,董摶霄倒不是光憑著陰狠。對危險的直覺和對敵情的洞察力,也都是一等一。然而, 第一種情況顯然不太可能,在脫脫的三十萬大軍圍攻下,朱屠戶想保住淮安已經需要竭盡全力,根本不可能再分兵回援揚州。至於第二種,如果守將明知道浙軍後路不穩,又何必這麼急著出城野戰。繼續躲在高牆之後死守,豈不是穩操勝券?

    正驚疑不定間,耳畔忽然傳來一陣陣低沉的海螺號聲,「嗚嗚,嗚嗚,嗚嗚嚕嚕嚕——」,帶著股子特別的土氣和咸腥,刺激著人的耳朵。

    「什麼人?斥候呢,怎麼沒見回報?」董摶霄激靈靈打了個寒顫,從馬背上伸長脖子,朝聲音來源處觀望。

    只見一支規模龐大,但軍容極為混亂的隊伍,打著五顏六色的旗幟,緩緩從北方向他靠了過來。隊伍正前方,有一面暗藍色的大旗迎風招展。旗面兒上畫著一個巨大的鯊魚頭,向周圍的人露出冷冰冰的牙齒。

    「方國珍——?」董摶霄愣了愣,這才想起來,自己昨晚曾經邀請方國珍前來「觀戰」。然而,他記得自己當初邀請的是方國珍本人,那廝怎麼把所有兵馬都拉了過來?!

    「報——!」還沒等他回過神來,有名伙長打扮的斥候策馬如飛而至。遙遙地插手為禮,大聲匯報:「稟宣慰大人,水師萬戶,漕運大總管方國珍,說他奉命前來助戰!」

    「老子已經看到了,還用你說?!」董摶霄狠狠瞪了斥候伙長一眼,喘息著質問。「怎麼現在才來匯報?讓撒出去的其他斥候呢?都瞎了眼睛麼?」

    「宣慰大人恕罪!」斥候伙長被嚇得打了個哆嗦,趕緊大聲解釋,「是方總管派出他家的斥候,攔住了咱們斥候。他說,說要給您一個驚喜。小的,小的是,是怕發生誤會,才找機會偷偷溜過來匯報的。,小的,小的.......」

    「嗯?!」董摶霄眉頭一跳,兩眼之中寒光畢現。給自己一個驚喜?兩軍陣前,豈能如此兒戲?!況且自己跟他方穀子素來沒任何交情,他方穀子上趕著拍自己馬屁幹什麼?

    「會不會是,方,方某人察覺到一些端倪......?」親兵百戶董澤為人機靈,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聞聽此言,董摶霄眼睛裡的寒光頓時就減弱了許多,手捋鬍須,輕輕點頭,「如此,倒是董某小瞧了他。也罷,既然他已經來了,就讓他跟兒郎們並肩破敵罷了!你帶幾個人,讓他把麾下兵馬先安頓下來。別靠得太近,至少,至少保持五百步距離。等會有了功夫,老夫會親自過去跟他商量今日的戰事安排!!」

    「是!」親兵百戶董澤點點頭,翻身跳上坐騎,直奔方國珍部前來的方向迎了上去。後者帶著兩、三萬兵馬隨身護駕,將其扣下來做人質的圖謀,肯定是無法實現了。如此,也只能退而求其次,在接下來的戰鬥中讓方家軍多出些力,給董家軍當墊腳石!

    作為董摶霄極力培養的晚輩,他早已得了幾分家族真傳。在飛奔中,便在肚子裡頭想好了一整套說辭。然而,隨著雙方距離越拉越近,他忽然感覺到方家軍的情況有些怪異。前進的速度越來越快不說,整個軍隊的正前方,還足足有一千五六百匹戰馬,在向前推進的過程中,緩緩匯聚成了一個完美的楔形。

    「不對,方穀子手裡怎麼會有這麼多騎兵?」幾乎在剎那間,百戶董澤就霍然驚醒。戰馬喜歡乾燥天氣,這是人盡皆知的事實!所以黃河以南各路大軍,包括純正蒙古軍中,戰馬數量向來都不充裕。尋常探馬赤軍和漢軍,除了斥候之外,則只有百夫長以上將佐才有坐騎可乘,其他低級軍官和士卒,平素甭說騎馬,連摸一摸馬屁股的機會都混不上。

    然而,一向身為海上霸主的方國珍,麾下卻突然多出來一支規模龐大的騎兵,這難道不值得奇怪麼?更何況,這支騎兵看上去還訓練有素?

    幾乎出於本能,親兵百戶董澤就撥轉了坐騎方向,帶領著身邊的隨從,掉頭便逃。他準備逃回自家本陣去,以最快速度向浙東宣慰使董摶霄示警。讓自家族叔,一定要制止方穀子的人馬繼續靠近。然而,有數匹阿拉伯良駒,卻以更快的速度追了過來。馬背上的騎手從腰間掏出一把短短拐棍兒,左臂平伸為支架,右手果斷扣動扳機,「呯!」「呯!」「呯!」

    「呯!」「呯!」「呯!」二十餘把三眼短銃,將六十餘顆彈丸,隔著十三、四步距離,打進董澤等人的後背當中,深入數寸。馬背上的「方家軍」騎手,則毫不猶豫鬆開右手,讓尾端拴了皮繩的短銃自行墜落到腰間。然後迅速從鞍子下抽出一把又細又長的橫刀,以更快速度,朝浙軍的右翼衝了過去。

    「嗚嗚,嗚嗚,嗚嗚嚕嚕嚕——」,「嗚嗚,嗚嗚,嗚嗚嚕嚕嚕——」,「嗚嗚,嗚嗚,嗚嗚嚕嚕嚕——」,海螺號繼續吹響,如漲潮時的海浪般,一波高過一波。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馬蹄聲緊隨海螺號聲之後,勢若奔雷。一千五百餘名騎兵,從方家軍陣前飛馳而出。排著騎兵最常用楔形攻擊陣列,刺向自己的目標,果斷而堅定。

    「迎戰!命令無錫柳二,立刻給我轉身迎戰!」董摶霄看得兩隻眼睛都瞪出了血來,揮舞著腰刀大聲咆哮。

    明白了,他全然明白了。怪不得方穀子毫不猶豫地就接受了他的邀請,原來,此人早就跟紅巾賊狼狽為奸了,就等著尋找機會給自己致命一擊。怪不得今天江灣新城的火炮,這麼遠就開始發威,原來就是為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分散浙軍的陣形!

    「迎戰,迎戰!柳字營,柳字營全軍右轉,正面迎戰!!」急自家主帥所急,董摶霄身邊的親兵們,也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號角聲,戰鼓聲,緊跟在呼喊聲之後響成一片。軍陣中,所有能傳遞命令的緊急手段,被董摶霄和他身邊的親信們用的個遍。然而,一切都為時已晚.....

    佈置在浙軍右翼的毛葫蘆兵柳字營,乃無錫第一富豪柳家聯合周圍三十幾家士紳出面組建。人數雖然高達七千餘眾,卻沒接受過任何與騎兵對抗的訓練。更何況倉促之間,他們也來不及將隊形重新排列緊密。

    「嗖!嗖!嗖!嗖!」反應最快的弓箭手,硬著頭皮射出一波稀稀落落的箭雨。對於上半身披著鋼絲甲的騎兵來說,這種級別的攢射,簡直就是在撓癢癢。衝在最前面的數名騎兵,每人身上至少中了三、五箭,卻連晃都沒晃一下。相反,他們鎮定地伸開了右臂,將手中橫刀翻腕向前,探成一隻隻驕傲的翅膀。

    「嗖!嗖!嗖!嗖!」第二波羽箭匆匆飛來,比上一波還要孱弱無力。衝在最前方的那十多名騎兵,平均每人身上又中了兩、三箭。卻依舊沒有落馬,反而仰起頭,發出狼嚎的一樣叫聲,「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他們一邊大叫著,一邊更用力地磕打馬鐙。帶領身後一千五百多名弟兄,如同百萬雄師。馬蹄掀起的煙塵,扶搖直上,遮天蔽日。

    擋在馬隊前的毛葫蘆兵們,幾曾見過如此陣仗?再也發不出第三波羽箭,膽小一些的丟下角弓,轉身便逃。膽大的則兩股戰戰,抄起根長矛,在自家身前四下亂舞。還有一些膽子特別小的,既沒勇氣逃走,又沒勇氣抵抗。乾脆大叫一聲,丟下兵器蹲在了地上。雙手抱頭,身體抖得如同篩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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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8:5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五章 破賊 (下 一)

    望著眼前驚慌失措的對手,騎兵連長虎力黑心中猛然湧起一絲憐憫。想當年,他也曾在同一面旗子下,為同一夥主人而戰鬥。每天瞪著通紅的眼睛,像一隻獵狗般四處撕咬。而他自己,也曾經以作為獵犬為榮。因為阿速人祖輩們傳唱的歌謠裡就是這麼說的,他們是大汗帳下最忠誠的獵犬,他們是大汗手中最鋒利的彎刀.....

    如果不是遇到朱總管,也許虎力黑這輩子都會和自己的父親、祖父一樣,渾渾噩噩,為蒙古大汗生,為蒙古大汗死。甚至他的兒子,孫子,曾孫,也會重複同樣的生活。直到整個阿速部族的血液全部流乾,直到最後一個阿速人倒在戰場上.....

    然而,不幸,抑或萬幸的是,那個明叫朱八十一的男人,在黃河北岸,以絕對劣勢的兵力,擊敗了他們。然後又大度地將絕大部分俘虜,委託北岸的堡主、寨主們,替大元朝廷帶了回去。留下的只有親兵百夫長阿斯蘭,以及二十多個身負重傷,勉強抬回去肯定活不過三天的彩號。

    虎力黑恰恰就是重彩號的一員,他本以為自己很快就要死了。因為在他的記憶中,以往和自己受了類似程度重傷的同族,不是傷口感染而死,就是被上面的人下令提前結束了痛苦。他也的確親眼看到,留下來的同伴們,一個接一個死去。但是,在任何人沒嚥氣之前,朱屠戶卻始終沒讓大夫放棄對他們的救治.....

    於是乎,在病床上足足喝了三百斤藥湯子,抹了足足一百斤燒酒之後,虎力赤居然發現自己奇蹟般地又活了下來。同時還發現,那些以往被認為必死無疑同伴,居然還活下來至少五成!

    這是如假包換的救命之恩!按照阿速人祖上規矩,他們此後,就應該是朱屠戶的獵犬,朱屠戶的彎刀,朱屠戶讓他們咬誰就撲上去咬誰,讓他們殺誰就沖上去殺誰。然而,當他們湊在一起向朱屠戶拜謝救命之恩時,對方卻毫不猶豫地表示了拒絕。

    「你們可以留下做騎兵教官,或者領一吊銅錢做路費自己離開。離開的,只要今後不再跟朱某於戰場上相遇,咱們就算兩清!」虎力赤清楚地記得,當日剛剛從校場上練兵歸來的朱總管,所說得每一個字。儘管他的記憶力向來不好,但那些話,和對方說話時坦誠的笑容,卻深深地刻進了他心中,這輩子不可能再被擦出。「留下來的,按照我這邊百夫長的標準發軍餉。你們如果除了騎馬砍殺之外,還有別的特長,也可以考慮留下來當個普通人,像其他人一樣活著,試試為自己而活著的滋味。說實話,朱某從不覺得給人當獵犬是一種榮耀!朱某自己,也不需要一群獵犬!」

    像其他人一樣活著!為自己而活著!從小到大,從沒有任何人,曾經告訴虎力赤,他可以換一種活法。他的祖父為了大汗戰死沙場,他的父親為了大汗戰死在另一個沙場。阿速人是為戰鬥而生,死在戰場上幾乎是一種宿命。然而,當另外一扇門忽然在眼前被推開時,虎力赤卻發現,原來族中長老的教誨並不是對的,自己和自己的後人完全可以老死在床上,臨終前子孫環繞.....

    為了這扇被打開的門,虎力赤和大部分同伴,都留了下來。雖然一樣是提著刀戰鬥,一樣有可能某一天就死在馬蹄下。然而,他卻知道自己的命運已經完全不同了。他有豐厚的軍餉,令人羨慕的軍銜。他無論走到哪裡,都因為嫻熟的騎術和刀術,感受到無數崇拜的目光。他可以在休息日,大大方方地進教堂拜自己的正神,而不用怕喇嘛、活佛以及穆斯林教徒的干涉。他隨時都可以選擇退役,帶著積攢下來的豐厚軍餉,去淮安或者揚州城中開個鋪子,守著老婆,生一大堆孩子.....

    他手中的橫刀是為自己而戰,不是為了某個人主人,也不是為了某個神明。而對面,那張因為恐懼而變形的面孔,卻依舊是別人的奴隸。晃動的長槍,給此人提供不了任何支撐,單薄的鎧甲,在高速衝來的駿馬前,也起不到任何防護作用......

    「轟!」在即將與對方相撞的一剎那,虎力赤輕輕抖了下韁繩,暗示戰馬揚起了前蹄。擋在他面前的那個毛葫蘆兵像斷線的風箏一樣被踢得倒飛出去,於半空中濺落一串殷紅。

    手中的橫刀同時傳來一記極其輕微的摩擦,那是刀刃與皮甲接觸的效果。用水力巨錘冷鍛出來的橫刀,不費絲毫力氣,就割開了另外一名毛葫蘆兵的胸甲,沿著此人的左胸到右臂,拖出一條尺把長的刀口。

    「噗!」瀑布般的血漿,順著傷口噴出了,濺起三尺餘高。被橫刀抹中的毛葫蘆兵,踉踉蹌蹌在原地打了幾個圈子,然後被後面陸續衝過來的戰馬踩成了肉醬。一桿斜向遞過來的長槍,閃入虎力赤的眼底。他迅速擰了下身子,然後掄刀反撩。「當啷!」,兒臂粗的白蠟桿子槍身被一刀兩段。上半截不知所蹤,下半截被其主人握在手裡,像根燒火棍般來回比劃。

    另外一匹戰馬疾馳而過,「燒火棍」的主人被高速掠過的鋼刀掃中,慘叫著死去。整個敵軍的陣列,被撕開了一條兩丈餘寬的口子,虎力赤帶著七八名弟兄繼續高速向前穿插。更多的淮安軍騎兵則順著這個口子湧進來,將沿途碰到的任何活物用鋼刀切成碎片。

    「呯!」一桿投擲過來的短矛,擊中他的護心鏡。虎力赤被砸得在馬背上晃了晃,然後繼續揮刀向前。騎兵對付步兵,關鍵在於速度。他沒有心情看是誰偷襲了自己,也沒有必要。如果那個人不肯逃走,肯定會被陸續衝過來的戰馬活活踩死。一匹可充作戰馬的蒙古良駒,至少有六百斤重,再加上一名一百五十斤上下的騎手,十三四斤的鋼絲軟甲。高速疾馳中與人的身體相撞,結果根本不會有任何懸念。

    的確沒有懸念,來自身後的慘叫聲,可以清晰地證明這一點。虎力赤猛然揮刀,砍掉一名原地發呆的長矛手的胳膊。然後又一提韁繩,從背後將一名軍官模樣的傢伙用馬蹄踹飛。兩個毛葫蘆兵忽然躺在了地上,一左一右試圖砍他的馬蹄。訓練優素的戰馬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就跳了起來,從二人的身體上飛掠而過。戰馬後腿落地處,正是其中一人的軀幹。上千斤的衝擊力,足以令此人當場氣絕。另外一名毛葫蘆兵則被後續衝過來的馬蹄洪流淹沒,轉眼間,屍骨無存!

    又一名毛葫蘆兵像沒頭蒼蠅般,從虎力赤面前跑過,不幸被他的刀刃掃中,瞬間失去半條性命。兩名毛葫蘆兵在戰馬身前撒腿猛跑,雙腿舞動得像車輪一樣快。然而,兩條腿終究跑不過四條腿,虎力赤的戰馬從他們兩人之間衝了過去,留下一地血跡。

    眼前猛地一空,十丈之內,再也沒有任何阻擋。第一支毛葫蘆兵的隊伍被硬生生鑿穿了,前後絕對沒超過一分鐘。正當虎力赤準備追著潰兵的腳步撲向下一個敵軍的陣列時,身後忽然傳來了熟悉的嗩吶聲,「噠噠噠,嘀嘀嘀,噠噠噠噠.......」

    這是淮安軍特有的傳令方式,不同的節奏,代表著不同的指示。「右轉,跟我來!」不遠處,另外一名騎兵連長,迅速破譯出了嗩吶聲試圖傳遞的意思,拉偏馬頭,以自己為先導,帶動整個騎兵陣列開始轉向。

    「右轉,跟我來!」虎力赤用生硬的漢語大叫,帶著麾下弟兄,緊隨其後。在十多個連長的配合下,整個騎兵陣列,由正南向西南。巨大的楔形衝擊陣列,像怒龍般來了個大擺尾,將柳字營毛葫蘆兵剩下的人馬,如掃落葉般掃進血泊當中。而怒龍的頭顱,則毫不遲疑地撲向了最終目的地,擺在董家軍陣前的那些弩車、炮車、沖車和火藥車!

    「蒙古軍,上去擋住他們!上去擋住他們!」直到此刻,董摶霄才從當頭一棒中還過神來,舉著象徵著權力的寶刀,聲嘶力竭地叫嚷。

    來的不是方家軍,是淮安軍!是朱屠戶麾下的淮安軍!是淮安軍的騎兵,偷偷混在方穀子的隊伍裡,偷偷地靠近了自己,然後突然亮出了刀子。

    這一招,惡毒無比。令董摶霄根本來不及做出正確反應。在看到柳字營被騎兵沖垮的那一瞬間,甚至本能地想要轉身逃走。

    倒捲珠簾之勢,可不是輕易能遏制得住的。如果淮安賊軍的將領經驗再豐富一些,絕對可以驅趕著潰兵,直衝他董某人的本陣。到那時,恐怕他董某人唯一的對策,就是調動中軍的全部弩手,將自家潰兵和衝過來的淮安騎兵無差別射殺!並且這一招還未必管用,裝填緩慢的擎張弩,頂多只有兩次發射機會。而第一次,恐怕完全都要落在自己人身上。萬一剩下的那次遏制不住對方的攻勢,等待著董某人的,就是死路一條。

    好在對手指揮騎兵的經驗不夠豐富。好在他們和董某人一樣,對火器甚為忌諱。有了這一瞬間的喘息機會,董某人就完全可以再將局面搬回來。畢竟,董某人手中,也有一支完完整整的蒙古騎兵,董某人身邊,還有一個完整的萬人隊,以及四五支規模不等的毛葫蘆兵!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低沉的號角聲裡,三千輕易不會投放入戰場的蒙古兵,斜著撲向前方,撲向自己家的弩車和炮車。他們不光有數量優勢,他們還有祖上遺留下來的,百戰百勝的威名。想當年,三千純正的蒙古騎兵,絕對可以將三萬宋軍打得丟盔卸甲。而三萬蒙古騎兵,則可以從長江北岸一路打到崖山......

    「滴滴答答,滴滴答答,滴滴嗒嗒嗒......」彷彿與蒙古兵的牛角號相應,江灣城下,也傳來一陣清脆的嗩吶聲。目光透過重重硝煙,董摶霄驚詫地發現,那支背靠護城河列陣的淮安步卒也動了起來。寥寥兩千人的隊伍,邁著整齊的步伐,緩緩向前,彷彿自己身後,還跟著千軍萬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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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9:0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六章 破賊 (下 二)

    「該死!」董摶霄緊皺眉頭,低聲唾罵。

    對手在指揮騎兵方面嚴重缺乏經驗,然而在對火器的瞭解方面,卻明顯是個行家!居然於命令騎兵轉頭撲向浙軍火炮和弩車的同時,調動步卒向前推進。如此一來,無論他的騎兵最後是勝是敗,短時間內,浙軍的炮車和弩車都無法再發揮作用。而淮安軍手中那種雙輪輪小炮車,則可以和步卒們一道,從容地佈置到最佳射擊位置。

    「可以讓宜興毛葫蘆兵從左翼頂上去,擋住淮賊!」 跟在董摶霄身側的一名幕僚急自家主人所急,湊過來,低聲提醒。

    淮安軍的騎兵即將衝入浙軍的炮陣,蒙古騎兵也頂了上去。在他們分出勝負之前,誰也無法正中央通過戰場。但浙軍畢竟在人數方面佔據絕對的優勢。從自家隊伍最左翼調動一哨兵馬繞路前行,剛好能橫在淮安軍的騎兵和步兵之間,令他們彼此不能相顧。

    「傳令給王可大,讓他帶王字營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摶霄果斷納諫,咆哮著,將令旗塞進傳令兵之手。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身後背著數面認旗的傳令兵,立刻策動戰馬。一邊朝自家左翼的宜興毛葫蘆兵隊伍狂奔,一邊扯開嗓子大喊。

    「大帥有令,王字營出戰。繞過騎兵,迎戰淮賊!」董摶霄的親兵們也緊隨其後,扯開嗓子,將命令一遍遍重複。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牛角聲再度吹響,緊張得令人窒息。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驚天動地,聲聲急,聲聲催命。

    從幾種不同途徑接到了命令的宜興毛葫蘆兵們不敢拖延,在其義兵萬戶王可大的率領下,大步向斜前方走去。他們的武器大多數為長矛和朴刀,也有幾百把竹臂步弓。在裝備方面與,緩緩推進過來的淮安軍相比,劣勢非常明顯。但憑著著雙倍的人數,將對手擋住一刻鐘左右,應該不成問題。

    一刻鐘,已經足夠雙方的主帥重新調整部署。

    作為一名百戰宿將,董摶霄清楚地知道此戰關鍵在哪兒。龍騰虎躍的淮安騎兵也好,如牆而進的淮安步卒也罷,他們都不會是真正的殺招。真正的殺招,肯定會來自正繼續從正北方向朝自己靠攏的方家軍。姓方的既然跟淮賊勾結,就一定是準備置自己於死地。否則,萬一自己撤回浙東,方賊將獨自面對所有報復。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方國珍的帥旗,卻在距離浙軍右翼三百步外,忽然停了下來。整個隊伍緩緩向東向西延伸,彷彿剩下的戰事已經跟自己無關一般,在旁邊好整以暇地看起了熱鬧。

    「方穀子到底要幹什麼?」董摶霄被對方舉動弄得滿頭霧水,已經舉到半路的令旗,遲疑著停到了耳根處。

    如果方穀子不繼續向前推進的話,自己就沒有必要命令剩下的所有隊伍立刻做出調整。否則,萬一江灣城方向發生新的變故,浙軍的反應難免會慢上半拍。

    還沒等他做出最後的決定,忽然間,耳畔傳來了一聲悶響,「轟——!」,一剎那,地動山搖。

    是騎兵!雙方的騎兵終於正面撞在了一起!無數目光,包括董摶霄自己的目光,剎那間都不由自主地從戰場右翼轉回到正前方,努力從兩團暗黃色的煙塵當中,分辨自家袍澤的身影。

    左側由東南迂迴過來的那團巨大的煙塵是蒙古騎兵,他們擁有百年不綴的威名。右側自正北方殺過來那團小了足足半號的煙塵是淮安軍,他們當中,很多人在一年之前,恐怕根本沒接觸過戰馬。雙方在聲勢和規模上,都不屬於一個數量級。勝負的趨勢應該非常明顯!

    然而,令大夥感到驚詫的是,包裹著騎兵的兩個暗黃色的煙塵團兒,卻頭對著頭,重重地頂在了一處。彼此擠壓,迅速就合二為一,彼此間很快就分別不出半點兒界限。不斷有戰馬的悲鳴和垂死者的哀嚎從煙塵最濃郁處散發出來,刺激得人頭皮發麻,小腹不由自主地一陣陣抽緊,抽緊。

    在煙塵外側,則是凌亂的炮車和弩車,以及其他各類攻城用具。可憐的弩手和炮手們,根本發揮不了半點兒作用,只能抱著腦袋,盡力遠離暗黃色的戰團。無論是淮安軍騎兵,還是蒙古騎兵,都不會拿他們的血肉之軀當一回事。只要遇到,肯定是毫不猶豫地策馬踩過去。對於前者來說,他們是生死寇仇。對於後者來說,他們從來就不是同類,死活跟自己沒半點兒關係!

    「啊——!」一具胸前開了大口子的身體,忽然慘叫著從黃色的煙團中飛了出來。鮮血沿途如瀑布般飛濺,將眾人的視線染得一片通紅。

    「啊——!」「啊——!」「啊——!」「娘——!」「阿嬤——!」慘叫聲忽然壓過了所有馬蹄聲和金鐵交鳴,充斥了整個戰團。暗黃色的煙塵,則快速變成了粉紅色,從地面扶搖之上,佔據了小半個天空。

    天空中的云氣,也忽然被染上了一糰粉紅,飄飄蕩蕩,隨著風的方向,來回移動。好像無數不甘心的靈魂,眷戀著下面的沃土。猛然間,慘叫聲再度被金鐵交鳴聲取代,「叮叮叮,噹噹噹」,宛若狂風暴雨。

    一張無形的大手,就在狂風暴雨般的金屬撞擊聲之後,悄悄地鎖住了觀戰者的喉嚨。令他們無法呼吸,無法移動,甚至連眼皮都無法合攏。就在浙軍上下,都以為自己即將被活活憋死的時候,金鐵交鳴聲猛地加劇到了頂點,隨即嘎然而止。左側的粉紅色云團四分五裂,變成無數股泥鰍,倒折而回。右側的云團,則被拉成一條粉紅色的蛟龍,張牙舞爪,威風凜凜。

    「阿卜——!」「阿卜——!」潰散的「泥鰍」們一邊策馬逃命,一邊在嘴裡發出絕望的呼喊,彷彿靈魂都已經破碎,只剩下了一具腐朽的身軀。

    粉紅色的蛟龍,則緊緊追在他們身後,遇到稍微大的一團泥鰍,就張開嘴巴,一口咬成碎片。然後再追上另外一團,露出鋒利的鋼牙。

    「阿卜——!」「阿卜——!」董摶霄的身側,也有人嘴裡發出絕望的呼喊。雙手抱著腦袋蹲在地上,淚流滿臉。(注1)

    是蒙古人!蒙古鐵騎敗了!蒙古鐵騎被淮安蟊賊迎面撞了個粉碎!

    到了此刻,董家軍上下,才忽然意識到,眼前的景象完全不對。潰散成了一群泥鰍的,竟然是百戰百勝,威名持續了幾代人的蒙古鐵騎!而勝利者,卻是去年三月才獲得了大批戰馬,以往從沒有出戰記錄的淮安新兵!雖然,雙方再遭遇之前,他們已經和毛葫蘆兵打過了一場。雖然,他們的總人數,還不到蒙古鐵騎的一半兒!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董摶霄和他身邊的幕僚們拚命眨巴眼睛,努力認清事實的當口。淮安騎兵的隊伍中當中,忽然又響起了一陣激越的喇叭聲,「嘀嘀,噠噠,滴滴嗒嗒嗒——!」

    正在追亡逐北的蛟龍,猛地來了個大回頭。放棄對泥鰍們的追殺,朝著距離自己最近,茫然不知所措的董家軍弩手和炮手們衝了過去,刀砍馬踏,掀起一團團血浪。

    那些弩手和炮手們,一直被用來遠程作戰,很多人連腰刀都沒配,怎麼可能擋得住騎兵的衝殺?嘴裡亂紛紛發出一陣慘叫,調轉身形,朝著浙軍的本陣亡命狂奔。將造價高昂的弩車、炮車,以及各類攻城器械,統統拋棄不顧。

    淮安軍的騎兵則追著他們的腳步,滾滾而來。一邊衝殺,一邊調整自己的隊形。他們明明可以沖得更快,但是他們卻耐心地壓制著自己的馬速,始終不肯將潰兵徹底沖垮。他們的目光早已超越了潰兵的頭頂,如無數道閃電般,落在了董摶霄的帥旗之下。

    「督戰隊,上前,無差別射殺!」感覺到淮安騎兵身上濃重的殺氣,董摶霄猛地清醒過來,大聲斷喝。培養一個合格的弩砲手花費不菲,培養一個合格的火炮手更是造價千金。然而,比起中軍被沖垮的後果,這點兒代價微不足道!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淒厲的牛角號聲在帥旗附近響起。千餘平端著擎張弩的督戰隊越眾而出,對準潰退回來的自家袍澤,毫不猶豫地扣動的扳機。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雪亮的弩箭,在半空中橫著掃出一道閃電。正在倉惶逃命的弩手和炮手們,被攔腰射了個正著。一個個睜大了絕望的眼睛,搖搖晃晃,搖搖晃晃,如雨中的芭蕉。鮮血如噴泉般從他們的軀幹上疾射而出,組成一道道猩紅色高牆。

    殺伐果斷的董摶霄,根本不會被如此慘烈的景象觸動。趁著淮安軍騎兵受驚減速的瞬間,再度揮動令旗,「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探馬赤軍,左前二十步,結長矛陣。擋住騎兵!擋住淮賊騎兵!」

    董摶霄身邊的親兵們,伸長脖子,一遍遍地大喊。蒙古兵敗了,但是大帥手裡還有探馬赤軍。同樣是百戰百勝,同樣擁有持續了幾代的不敗美名。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在嘈雜的牛角號和戰鼓聲中,探馬赤軍開始快速移動。跟在弩手們身後,組成一道龐大的長矛陣。以步對騎,長矛密集陣列與弓弩配合,是最佳選擇。只要長矛陣不垮,對手就甭想再向前推進一步。

    「嗚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彷彿故意與浙軍做對,先前在旁邊看熱鬧的方家軍中,也傳出了一陣充滿海腥味道的螺號聲響。

    青黑色的軍陣,再度開始向前移動。飛舞的旌旗,遮天蔽日。

    注1:元末,駐紮在各地的蒙古兵早已腐朽不堪。遇到順風仗則趁火打劫,為禍地方。遇到硬仗,則掉頭逃命,衝擊自家本陣。而蒙元朝廷從塞外召集的兵馬,則被劉福通,張士誠等人消耗殆盡。導致蒙元朝廷在後期,完全依靠王保保等人手中的私兵才能維持。朝政也逐漸落於這些軍閥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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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9:24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七章 破賊 (下 三)

    「中軍、嘉定陳字營、杭州夏字營、長洲崔字營,全體右轉迎敵。督戰隊,分一半人手跟上。先滅方賊,再破江灣!」事到如今,董摶霄也沒有太好的選擇了。把牙一咬,命令剩下的所有兵馬向右迎戰。

    淮安軍驍勇善戰,但人數太少,沒那麼容易在浙軍的正面造成突破。而右翼的方家軍,雖然人多勢眾,以往成名卻是在海上。到了陸地,未必能保持同樣的戰鬥力。至少,董摶霄不相信自己的嫡系部隊和毛葫蘆兵,會敗給他們。

    如此,擊潰方賊,清除來自側翼威脅,就成了必然之選。只有打敗了方國珍,浙軍才能專心地對付江灣城的淮賊。甚至可以趁機從兩翼包抄過去,令他們來得回不得!

    「先滅方賊,再破江灣!」「先滅方賊,再破江灣!」親兵們扯開嗓子,盡職地將軍令一遍遍重複。

    「先滅方賊,再破江灣!」「先滅方賊,再破江灣!」各路毛葫蘆兵也大聲重複,自己給自己壯膽。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包含著憤怒,淒厲悠長,宛若冬天從江面上吹來的北風。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戰鼓聲響如悶雷,在人的頭頂滾來滾去,讓人頭皮發麻,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

    伴著淒厲的號角和沉悶的戰鼓,剩下的兩萬五千餘浙軍緩緩轉向,由東西轉為南北,迎向緩緩推過來的方家海賊。每個人眼裡,都寫滿了怨毒。

    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雙方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越來越近,轉眼之間,就縮短到了一百二十步之內。忽然,董摶霄身邊傳出了一記短促的戰鼓,「咚——!」

    「咚——!」各支隊伍的正中央,皆有一記短促的鼓聲相呼應。走在後排的弓箭手們,迅速停住腳步,揚起弓臂,嫻熟將兩尺半長的雕翎箭搭上弓弦。手持長矛與刀盾的其他將士則繼續向前,一邊走一邊調整彼此之間的距離,準備與弓箭手配合,給敵軍致命一擊。

    「嗚嗚嗚哇哇,嗚嗚哇哇,嗚嗚哇哇......」正在緩緩前推的方家軍當中,也傳來一陣怪異的海螺聲,不甘示弱,彷彿在回應接對手的挑釁。先前略顯凌亂的青黑色的軍陣,也猛然停住了腳步。緊跟著,十二輛雙輪小炮車,忽然從幾個方陣銜接處的縫隙當中推了上來!

    「不好!」董摶霄看得心裡一哆嗦,立刻抓起令旗,準備勒令麾下將士加速前進。避免任何遠距離對射。然而,沒等他將命令喊出嗓子,對面的小炮,已經噴吐出數道火蛇,「轟!」「轟!轟!」「轟!轟!」........

    一整排黑漆漆的鐵彈丸,帶著淡白色的尾跡,呼嘯著撲向浙軍的陣列。大半數砸中了目標之後,立刻扎入地面,掀起了大團大團的血肉和泥土。另外四枚,則在落地之後,又迅速地跳了起來,於人群中畫出四道詭異的折線。

    破碎的兵刃和肢體,在砲彈掠過的路徑上,四濺飛舞。一百二十步的距離,即便是滑膛炮,威力也大得驚人。凡是被四斤砲彈掃中的浙軍將士,無論是身穿皮甲的董家嫡系,還是只有竹板或紙甲護身的毛葫蘆兵,皆都被掃得四分五裂!

    四道血淋淋的裂縫,就出現在浙軍當中,彷彿被魔鬼咬出的巨大豁口。有士兵掉頭逃命,立刻被隊伍最後排的督戰者砍掉了腦袋。百夫長、千夫長,以及準備在征戰中謀取功名的士紳子弟們,則用鋼刀逼迫著各自的手下,上前填補裂縫。整個浙軍的陣列,在驟然停頓了數息之後,再度加速向前推進。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再度響起,恨意十足。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浙軍弓箭手們仰天射出一團羽箭,搶在對面的火炮裝填之際,向方家軍展開血腥報復。數百,數千,密密麻麻,令人躲無可躲。

    大團大團的血花,在方家軍當中濺起,數以百計的海賊中箭倒地。但是,更多的人卻迅速接替了倒地者的位置,一手舉起藤牌,一手舉起魚叉,肩膀挨著肩膀,繼續向敵軍緩緩迫近,不疾不徐。

    「咚——!」又是一記戰鼓響。

    數千支羽箭再度騰空,將兩軍之間的陽光,切割得支離破碎。更多的海賊中箭摔倒,更多的海賊,踏著同伴的血泊上前補位。他們當中,只有極少數,穿著用魚皮硝制的鎧甲,大多數,只是一身布衣。但是他們,卻沒有一個人轉身,哪怕死亡就近在咫尺。

    「咚——!」第三記短鼓響起,大波的羽箭繼續騰空。找到感覺的浙軍弓箭手,迅速抽出第四支羽箭,搭上弓臂,同時將角度略略調高。

    敵我雙方之間的距離,已經只剩下了七十步。羽箭的初始角度必須調整,才能給海賊們造成更大的殺傷。

    「轟!」「轟!轟!」「轟!轟!」........搶在第四波羽箭來臨之前,十二門四斤炮再度發出怒吼。依舊是十二枚實心彈,半數砸入浙軍當中之後,連同目標的屍骸一道,迅速被人海吞沒。另外六枚則再度跳了起來,左搖右擺,畫著之字型高速跳來跳去,將沿途遇到的浙軍將士統統分解為屍塊。

    六條血淋淋的裂縫,再度出現於浙軍的隊列當中。近二十人當場被砲彈砸死。還有十餘名倒霉鬼,被砲彈砸成重傷,倒在血泊中翻滾掙扎。比起死者,他們的樣子更加令人不敢直視。凡是被砲彈擦中的部位,皆深深地向內凹了進去。黑色的血漿,則不斷沿著傷口處汩汩而出。在黑色的血漿掩蓋之下,則是慘白色的骨茬,刺破皮膚的肌肉,探在充滿硫磺味道的空氣中,刺激著人的眼睛。

    重傷者的慘狀,令砲彈軌跡附近的浙軍士卒心顫膽寒,兩腿軟得像灌了鉛般沉重。然而,沒有被砲彈波及到的其他兵勇,則嘴裡發出瘋狂的吶喊,以更快的速度,朝海賊們猛衝。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只剩下這麼短的距離了。火炮根本來不及第三次裝填。而他們,只要與海賊們短兵相接,就必勝無疑。

    「嗚嗚嗚嗚哇哇嗚嗚嗚哇哇哇......」海賊們好像也感覺到了危險,隊伍中的螺號聲,變得單弱哽咽。聽到來自中軍的螺號聲,衝在最前面幾排的方家海賊,忽然放緩了腳步。彼此間以更近的距離互相靠攏,高舉藤牌,護住自家的頭頂和上半身。手中的魚叉,則平平地指向正前方,將整支前軍迅速收縮成了八個巨大的刺蝟。

    在寒光閃爍的鋼叉鐵刺之間,又有數以千計的鐵管子探了出來,隔著短短五十步距離,穩穩地指向撲上前的各路浙勇。

    「吱——!」一聲淒厲的銅哨子,忽然穿透了號角聲,戰鼓聲和海螺聲的三重奏,如同彤云後射出來的第一道陽光。

    「呯!」一千二百支鐵管子,同時噴出白亮亮的彈丸。如暴風雨般,掃在浙軍前排將士的身體上。整個浙軍的隊伍推進速度,驟然停頓。隨即,無數道血箭騰空而起,將眼前的世界染得一片通紅。

    是火銃,大批的火銃。被火藥推動的鉛彈,在五十步遠的距離上,無視一切鎧甲的阻擋。凡是被集中者,要麼當場氣絕,斷胳膊斷腿,倒在地上大聲慘嚎。

    所有鼓聲的號角聲,彷彿被卡住了嗓子般,也突然停頓了下來。整個戰場,忽然變得極其肅靜。除了傷者的慘嚎之外,再也沒有其他人雜音。而在傷者的慘叫聲中,來自揚州城內的火銃手們迅速將槍管收了回去,筆直向上。然後從腰間掏出一個小小的紙管,將塗了紅色的一端用牙咬破,將裡邊的火藥從銃口倒了進去。然後用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從紙管底部擠出一顆彈丸,迅速填儒銃口。

    雙方的距離如此之近,浙軍的前排士卒,幾乎能看見火銃手們的每一個動作。然而,他們當中的大多數,卻不知道自己該繼續前進還是後退,彼此擠壓著亂做一團。

    火銃,大批的火銃,至少有一千支。方家軍中,什麼時候有了火銃。有火銃的,肯定不是方家軍,而是朱屠戶麾下的淮賊!對付方家軍,毛葫蘆兵心中有絕對的自信。對上朱屠戶麾下的淮賊,毛葫蘆兵絕對不願意白白送死。

    然而,董摶霄卻不准許任何人後退。親手搶過鼓槌,再度將催命鼓敲響。「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聞鼓則進,這是軍令,違令者死。跟在軍陣最後一排的督戰隊,立刻向前撲了過去,以自己人的鮮血鼓舞士氣。數十顆血淋淋的腦袋當場被砍了下來,其中不乏士紳子弟。所有隊伍在鋼刀和弩箭的逼迫下,再度振作士氣向前撲去,嘴裡發出的聲音如鬼哭狼嚎。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又一波箭雨,籠罩了方家軍和淮安軍組成的刺蝟陣。

    「呯呯呯呯呯呯」槍聲宛若爆豆,躲在刺蝟陣中央的火銃手們,射出第二輪子彈。然後低下頭,迅速裝填火藥,壓緊彈丸,動作嫻熟無比。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號角聲響個不停,宛若催命的鬼嚎。董摶霄親自帶領嫡系部隊衝上來了,手中的鋼刀倒映出藍色的日光。

    「嗚嗚嗚嗚哇哇嗚嗚嗚哇哇哇......」怪異的海螺聲連綿不斷。在八個巨大的刺蝟陣之後,沖上前兩千多名身穿黑色皮甲的古銅臉壯漢。人手一桿魚叉,精赤的雙腳踩過血泊,留下一道道紅色的印記。

    「鯊魚兵!」董摶霄的眼睛,猛地眯縫了起來,寒光如電。

    方穀子真的瘋了,不知道他收了朱屠戶什麼好處,居然把起家老底子鯊魚兵給派了出來。這支隊伍人數雖然不多,卻是威名在外。當年官軍幾次出海征剿,最後都折在了這群以鯊魚和鯨魚皮做鎧甲的惡賊之手。

    然而,董家軍卻也藏著同樣的定海神針。來而不往非禮也,他快速抄起角旗,發出最後的命令,「親兵營,出擊!」。

    「轟!」如憤怒的蟻群般,從令旗下,湧出兩千全身披雙層鎧甲的彪形大漢。每個人背後的認旗上,都寫著一個清晰的「董」字。

    他們是董摶霄重金培養的親兵營,俗稱家丁營。每個人平素都拿四倍的軍餉,從兵器、鎧甲到吃穿用度,無不高人一等。甚至他們的姓氏,也與普通士兵完全不同。每個人都早已改成了「董」,彷彿自己真的是董摶霄的同族子弟。他們生命早已就賣給董家,臨陣時除了努力向前之外,沒有其他任何選擇。

    「將老夫的帥旗豎在此處。不死不退!」望著親兵營蜂湧而上的背影,董摶霄深吸一口氣,緩緩從腰間抽出寶刀。殺手鐧已經派了上去,剩下的事情,就只能交給老天。董某人奉命來此,今日當以死報答君恩。

    「青田先生,你看?」就在距離董摶霄的帥旗二百多步遠處,方國珍迅速側過頭,朝身邊的一個文士詢問。

    「不急!」被喚作青田先生的劉伯溫笑了笑,鎮定自若。

    二人早就相識多年了,早在方國珍第一次受招安時,身為地方官吏的劉伯溫,就曾經建議上司將此人誅殺。但他的建議卻根本沒人採納,最後反倒因為方國珍上下打點,讓他丟了飯碗。

    不過舊怨歸舊怨,二人現在,卻成了親密搭檔。從收錢放水,到聯手滅董。幾天來,淮安軍和方家軍之間的合作,全是劉伯溫在穿針引線。無形中,方國珍也將他當成了淮安第四軍軍的化身,一言一行,都代表著第四軍指揮使吳永淳的想法。

    雙方的精銳,已經在陣前絞殺在一起。你來我往,各不相讓。淮安軍火銃手,不斷從刺蝟陣後探出銃管,給浙軍造成巨大傷亡。而浙軍的弓箭手,則把報復全都傾瀉在方家軍頭上,令他們屍橫滿地。

    每一刻,都有大量的士卒死去,不分敵我。如此大的損耗,令方國珍無法不感覺肉疼。咬了咬牙,冒出被友軍鄙視的風險,再度向劉伯溫詢問,「吳將軍,吳將軍那邊什麼時候能成。青田先生,不過是五十門炮,你總不能讓我把麾下弟兄全搭進去。」

    「快了!」劉伯溫依舊鎮定自若,從腰間掏出根單筒望遠鏡,四下看了看,然後笑呵呵地遞給方國珍,「若是連董某人的三板斧你都頂不住,將來拿什麼去雄霸四海?!不過你也別太擔心,真的用不了太久了!最多半刻鐘後,形勢自然分明!」

    說罷,也懶得多做任何解釋。老神在在地將袖子朝身後一背,閉上眼睛開始假寐。對近在咫尺的喊殺聲充耳不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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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9:35 |只看該作者
第五十八章 破賊 (下 四)

    「這是什麼?」方國珍將單筒望遠鏡抓在手裡,明知故問。

    這東西的用途,劉基在第一天出使他的軍營時,就曾經親手向他展示過。作為一個縱橫水面多年的老海賊,方國珍恐怕比任何人都知道能多看數里遠的距離,到底意味著什麼。但是,上述種種,都不妨礙他繼續裝傻充愣。不圖別的,只圖逼著劉伯溫嘴裡能多吐幾句承諾,以便在今後的合作中,拿著去向淮揚大總管府討價還價。

    如意算盤打得精明,只可惜他完全找錯了人。劉伯溫雖然仕途上鬱鬱不得志,但好歹也是進士出身,又在官場上打過數年滾兒,無論智力還是和人勾心鬥角的經驗,都甩了他不知道多少街。根本不肯接話茬,只是繼續閉著眼睛裝逍遙神仙。

    方國珍連續問了三次,也沒得到半個字的回覆。只好悻然撇了撇嘴,舉起單筒望遠鏡,開始仔細觀察整個戰場。

    正前方稍稍偏左位置,他麾下的心腹鯊兵和董摶霄的家丁營正膠著在一處,戰得難解難分。戰場右側,則是其他海賊精銳硬頂著各路毛葫蘆兵。隔著人海人牆,來自淮安軍的火銃手和來自浙東的弓箭手互相比拚準頭,互相朝對方頭上傾斜彈丸和利箭。火銃的威力巨大,幾乎每一輪發射,都能帶走數以百計的浙東子弟。但弓箭手們卻佔了射速上的便宜,利用破甲錐,在極近距離上,也給海賊們造成了巨大的殺傷。

    整個戰場上,此時威力最大的,依舊是火炮。不鳴則已,一鳴就是屍橫遍地。但火炮的裝填速度比火銃還要慢上數分,並且因為敵我雙方的戰兵此刻徹底攪成了一團,不得不加倍小心。造成這種情況的主要原因,乃是方家軍的戰兵和淮安軍砲兵相互之間缺乏配合,如果換了同樣是淮安軍的戰兵和淮軍的火炮.....

    想到這兒,方國珍心裡突然輕輕打了個哆嗦。將望遠鏡迅速轉了個方向,對準先前從江灣新城內殺出來的那支淮安軍。他們和浙軍的距離有些遠,但他們這會兒,應該已經和浙軍發生了接觸。那隊浙東毛葫蘆兵人數雖然眾多,卻並非董賊麾下的主力。他們,他們,天啊!他們怎麼如此之快?.

    儘管心中已經提前帶上了幾分期許,視野裡看到的情況,依舊令方國珍驚詫地張大了嘴巴。那支毛葫蘆兵已經崩潰了,就在方家軍和浙軍發生接觸這短短半柱香時間,堵在戰場正東方那支來自宜興的毛葫蘆兵,已經被打得倒崩而回。寫著「王」字的戰旗,早就落到了一名淮安斥候手裡,被此人騎著戰馬,倒拖在身背後來回展示。而一些依舊聚集成團,看樣子準備垂死掙扎的毛葫蘆兵們,則在這面千瘡百孔的大旗前,迅速土崩瓦解。

    「轟——!」「轟——!」「轟——!」「轟——!」擺在那支淮安軍陣地後的四門小炮,猛地來了一次齊射。不是針對毛葫蘆潰兵,而是針對不遠處正在與淮安騎兵對峙的探馬赤軍。黑漆漆的彈丸越過紛紛撤向軍陣兩側的自家戰馬,砸進探馬赤軍密集槍陣中,趟出四道恐怖的血肉胡同。而那支董摶霄麾下的探馬赤軍,則像被激怒了的公牛般,瘋狂地朝淮安軍衝了過去,長矛鋼刀並舉,將沿途敢於擋路的自家潰兵,殺得屍橫遍野。

    「結陣,趕緊原地結硬陣,然後讓騎兵迂迴攻擊探馬赤軍的身後!」儘管自己的聲音不可能被聽見。方國珍依舊忍不住低聲吼叫了起來。

    探馬赤軍可不是毛葫蘆兵,無論戰鬥力還是戰鬥意志,都超出了後者數倍甚至數十倍。兩千餘淮安軍與五千探馬赤軍正面硬撼,除了結陣據守之外,方國珍根本想不出任何對策。

    然而,讓他心臟狂跳不止的是。那支剛剛擊潰了宜興毛葫蘆兵的淮安軍,居然迅速收縮了隊形,然後旌旗斷然前指,逕自朝探馬赤軍迎了上去。細細的長蛇陣,就像一條單薄堤壩。試圖擋住迎面而來的駭浪驚濤。

    這無疑是找死行為,因為一旦雙方徹底絞殺在一處,撤向兩翼淮安騎兵,就很難再幫上任何忙。而那五千探馬赤軍之後,分明還藏著大量的弓箭手和弩手。透過單筒望遠鏡,方國珍看得清清楚楚。

    看得再清楚都沒有用,距離太遠,他根本來不及給任何人示警。只能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兩支隊伍迅速互相接近,從兩百步接近到一百五十步,再從一百五十步接近到一百二十步,一百步,八十步。「嗖!嗖!嗖!嗖!嗖!嗖!」探馬赤軍方陣後排的弓箭手率先發難,朝著淮安軍的陣線,迎頭射出一波箭雨。雖然距離很遠,方國珍卻覺得自己依舊聽見了那駭人的羽箭破空之聲。然後,他就痛苦的閉上了眼睛。

    「當噹噹噹噹噹!」羽箭飛掠過八十步的距離,猛地從半空中一頭紮下。砸在淮安軍的隊伍中,宛若雨打芭蕉。

    「吱——吱——吱!」戰兵團長屠小弟奮力吹響嘴裡的銅哨子,然後低下頭,用頭盔闊沿迎向羽箭來臨方向。

    位於長蛇陣最前兩排,總計六百多名戰兵們,也微微低下頭去,學著自家團長的模樣,儘量用頭盔的闊沿和前胸甲,面對羽箭。同時,繼續邁動整齊的步伐,繼續朝敵軍推進。

    冷鍛而成的鋼盔和胸甲,將絕大多數羽箭都彈得倒飛出去,沒給弟兄們造成任何傷害。但是,偶爾也有一、兩支因為角度問題,或者其他各種莫名奇妙原因,恰巧射在了胸甲和臂甲的銜接處,或者射穿了其他需要保持靈活性的薄弱點,讓中箭者**著倒地。

    空出來的位置,很快被更後排的戰兵們迅速填補。整個軍陣,頂著狂風暴雨般利箭,繼續向前。沒有人停下來,也沒有人試圖轉身。儘管隊伍中,一些老兵在肚子裡頭,已經在不停地問候某些人的直系親屬。

    他們罵得最多的,通常都是淮安軍長史蘇明哲,論權力之重,在整個體系之中,僅次於朱總管的第二號人物。因為老兵們都清晰得記得,在去年三四月份的時候,每個戰兵都有一套全身板甲穿。而就是因為姓蘇的想省錢,將所有戰兵的全身甲硬生生砍掉了一半兒。都變成了現在這種只有前面為精鐵鍛壓,後面則為單薄的軟豬皮縫製。如此一來,鎧甲的重量的確降低了一半兒,可臨戰時,士兵們就只剩下了一個行軍方向,前進,永遠面對你的敵人前進。否則,轉過身後,死得肯定更快。

    沒有人會罵朱重九,雖然誰都知道,不經過朱大總管的准許,姓蘇的絕對不敢肆意妄為。然而無論新兵還是老兵,都清楚記得自己入伍之前,過得是什麼日子。是朱總管將他們從流民堆里拉了出來,是朱總管讓他們第一次吃飽了飯。是朱總管,讓他們第一次感覺到了做人的滋味。所以,他們就要像人一樣回報朱總管的恩情。儘管,朱總管身邊,總是被各式各樣的「奸臣」環繞!

    「當噹噹噹當!」第二波羽箭又凌空而至,比第一波更密,更急。戰兵團的勇士們,依舊低著頭,用胸甲和盔沿迎著箭雨,列隊前行。每一名勇士手中,都擎著一桿銳利長矛,矛頭長三尺,有四個棱,前尖後粗,最後變成一根圓圓的套管。套管內,則銜接著一根一丈五尺長的白蠟桿子,兒臂粗細,握在手裡輕重適中。

    每一根長矛,都斜斜地豎在身體的上前方,隨著人的腳步輕輕擺動。一則,這樣做,可以遮擋掉很多羽箭,為後排的火銃手們,提供最大程度的保護。二來,這樣做也相對協調省力,不會影響低頭的角度和前進的動作。

    「轟——!」「轟——!」「轟——!」「轟——!」四門小炮又來了一輪齊射,這一次,他們使用了開花彈。巨大的爆炸聲,在探馬赤軍的方陣中響起,四團暗紅的煙柱扶搖直上。

    至少有二十名契丹人被炸死,還有十餘名被炸得缺胳膊少腿,躺在血淋淋的彈坑附近翻滾哀嚎。但對於五千人的隊伍來說,這個數字卻是微不足道。跟在方陣中央靠後位置的探馬赤軍萬戶蕭延昭輕輕撇了下嘴,毫不猶豫地抄起了鼓槌,狠狠敲在架在身前的巨鼓上,「咚!」

    「咚咚咚咚咚!」連綿的戰鼓聲在緊跟著在軍陣中跳起,整個契丹人的方陣再度加速。七十步、六十步、五十步.....,「平矛!」有騎著馬的將領在隊伍中大聲斷喝,同時吹響嘴邊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刷!」六百多桿長矛,猛地放平。鋒利的矛尖,對準迎面走過來的淮安將士胸口。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三排羽箭,再度騰空而起,遮斷頭頂上的日光。弓箭手們迅速抄起第四支,箭鋒完全用百煉精鋼打造的破甲錐。奮力將弓弦拉到最滿。

    下一輪,將是最後一輪齊射。他們準備用破甲錐替自家袍澤開路,收割勝利的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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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破賊 (下 五)

    「吱——吱——吱!」戰兵團長屠小弟繼續吹響嘴裡的銅哨,協調整個戰兵團的步伐。他的胸甲上插著六根羽箭,頭盔邊緣還有兩根,整個人看上去像極了一隻掉了毛的孔雀屁股,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其中有兩支羽箭,肯定已經穿透了胸甲,從箭鋒末端隱隱滲出兩股殷紅色的血跡。雖然入肉不深,卻疼得厲害,隨著他每走一步,傷口處都像有兩把小刀子在朝裡邊肉。但是,屠小弟卻不敢停住雙腿,更不敢讓口中的哨子停下來。

    對面的探馬赤軍已經開始衝鋒,這時候,他必須站在隊伍的最前排。這是一名戰兵團長的職責,也是一名戰兵團長的榮耀。只要他的哨聲不斷,整個戰兵團的腳步就不會變得凌亂。只要弟兄們的腳步始終保持齊整,他們的陣形就堅若堤壩。

    而兩軍對戰,整體的陣形永遠優先於個人的勇力和衝鋒速度。這是副指揮使陳德親口傳授給他的秘笈。據說是陳氏將門的壓箱經典。不光是他,戰兵團裡的副團長、營長和幾個連長,都曾經得到了陳德的類似指點,對紀律和陣形的認識,都深入到了每個人的骨頭縫隙當中。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四波羽箭,接踵而至。落在人身上,則發出明顯與前三波羽箭不同的聲音。有點像重錘砸上了破鑼,又類似於冰雹砸穿了晚秋的荷葉。是破甲錐,憑著兩年多來在戰場上出生入死的經驗,屠小弟清晰第判斷出這一波羽箭的真實面目。深吸一口氣,將銅哨子吹得愈發響亮。

    「吱——吱——吱!」「吱——吱——吱!」單調的銅哨子聲,壓住傷者的**和破甲錐與板甲接觸時的摩擦聲,刺激著每一個戰兵的神經。

    平素訓練中養成的本能,在這一刻被充分刺激了出來。幾乎第一和第二排的所有能站立的人,包括數十名被破甲錐穿透了鎧甲又刺入肉體盈寸的輕傷號,都邁動雙腿,重重向前踏步,「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每一步,都氣勢萬鈞。

    他們是長槍兵,朱總管麾下的長槍兵。從徐州到淮安再到揚州,每一場戰鬥都列於隊伍最前排。只要三寸氣在,就永遠不會讓身後的袍澤直接面對敵軍。

    他們是長槍兵,淮安軍長槍兵。從團長到營長到普通一卒,每一個都經過重重篩選。只要沒有倒下,就永遠不會用脊背對著敵人。

    「轟——!」「轟——!」「轟——!」「轟——!」四門小炮再度吐出火焰,越過淮安長槍兵的頭頂,扎進迎面衝過來的探馬赤軍。

    這一輪,是實彈。探馬赤軍方陣被迎面撕開了三條血口子,腳步卻絲毫都沒有放慢。後排的士兵大叫著填補上被砲彈砸出來的缺口,前排的士兵則咆哮著,使出身體內最後的力氣。

    只有衝起速度來,才能給敵軍更強大的衝擊。這是幾代探馬赤軍用生命總結出來的經驗。只要將對面的軍陣沖垮,接下來任務就是追亡逐北。敵軍即便有火炮助戰,也無力回天。

    而淮安軍的戰兵們,卻依舊保持這同樣的前進速度。陣形,陣形,陣形,速度越快陣形越容易被拖垮。而齊步前進,則軍陣始終如牆而進。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感覺到腳下大地的震顫,屠小弟眼睛瞪得滾圓,嗓子裡頭,瞬間乾燥如火。額頭上的血管,也一根根蹦了出來,在頭盔內沿下快速地跳動。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他清晰地聽見自己的心臟在跳動,清晰第感覺到有股涼涼的威風在耳畔輕吹。清晰看見對面敵人的皮盔,還有皮盔之下那一張張猙獰的面孔。清晰第看見,迎面刺過來的雪亮長矛!

    已經進入到了十步之內。再有一到兩個呼吸,就要刺中他的身體。但是,這一刻,他卻絲毫感覺不到恐懼。只覺得敵軍的腳步是如此之慢,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破綻。而自己身上,所有傷痛卻忽然不復存在,手臂和雙腿充滿了力量。那是猛獸撲向獵物之前所積蓄的力量,只待最後那一閃而過的時機。

    「嘀嘀嘀嘀嘀——!」一記短促無比的嗩吶聲,預示著時機的到來。嗩吶的指揮級別,遠高於銅哨。聽到聲音的戰兵團長屠小弟,立刻將身體蹲了下去,手中長矛末端觸地,矛鋒斜斜地指向前上方,迎面衝過來的那名探馬赤軍的哽嗓。

    「刷!」第一排,三百名戰兵,與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銳利的四棱矛鋒,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筆直的一道橫線。

    這是他們平素訓練了上千次,才達成的默契。每個人都早就將動作幅度和出矛角度,變成了本能。臨陣時根本不用想如何做,憑著直覺就可清楚第展示。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桿長矛,末端觸地,矛鋒在高出第一排兩寸位置,組成第二條死亡直線。

    正在奮力前衝刺的探馬赤軍,沒想到對手竟然拿克制騎兵的招數來應付他們,衝擊的速度猛然一滯。

    沒有人願意拿自己的血肉之軀去硬撞矛鋒,特別是在有選擇的情況下。即便是英勇絕倫的探馬赤軍也不願意。

    「咚!」根本不會給對手太長反應時間,第三排的淮安戰兵,也蹲了下去。這是一整排的刀盾兵,手中的木盾有大半個人高,重重第戳在地上,立刻組成了一堵整齊的木牆。

    然而,這道木牆的作用,卻不光是為了阻擋羽箭。就在探馬赤軍急著調整戰術之時,第四排的淮安士兵,將扛在肩膀上的大抬槍,架在了前排的盾牆上。

    只有區區一百桿,但槍管,卻像成年人的手臂一樣粗細。跳動的火星,迅速點燃了藥鍋裡的火藥。「轟——!」白煙瀰漫,數萬顆筷子頭大小的鉛彈,從槍口噴了出去,直撲對面的探馬赤軍。

    探馬赤軍的方陣正面,猛地打了哆嗦,然後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裂開了上百道血淋淋的缺口。每個缺口處,至少都有兩三人倒地。渾身上下到處都是窟窿眼,又紅又熱的血漿,順著鎧甲上被打出來的窟窿眼,噴泉般四下飛濺。

    「嘀嘀嘀嘀嘀——!」嗩吶聲再度響起,依舊短促而激越。第四排的淮安士兵,迅速將笨重的抬槍扛上肩膀,倒退著向後。第五排士兵與他們相對而行,將三百桿火繩槍,再度架到了盾牆上。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十步不到的距離,即便是滑膛槍,也很難射失去目標。

    當爆豆子般的槍聲結束,整個探馬赤軍方陣正面深入半丈深的位置,已經找不到站立的人。倒在血泊中的將士要麼已經氣絕,要麼手捂著傷口,翻滾哀嚎,聲音慘得令人兩股戰戰。而方陣後排的弓箭手們,剛剛將第二支破甲錐搭上弓弦。已經發酸的手臂顫抖得像風中的蘆柴棒。

    「嗖——!嗖——!嗖——!」第六排,也是最後一排淮安士兵上前,冒著被破甲錐射中的風險,揚起粗壯的胳膊,將三百餘顆手雷丟向了探馬赤軍。

    這是用玻璃粉和硫磺作為引火栓的拉弦式手雷,擊發概率,比最初的點火式手雷高出了至少兩成。三百顆手雷,竟然有兩百二十餘顆落地之後立刻炸開。用大團大團的黑色煙霧,將探馬赤軍的方陣徹底籠罩。

    「嘀嘀嘀,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嗩吶聲再度響起,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鼓足力氣,脖子和面孔因為激動而紅得宛若涂朱。

    「吱——!」戰兵團長屠小弟,則以一聲尖利的銅哨子聲作為回應。隨即,快速站了起來,將手中長矛筆直地指向了正前方。同時,他再度行使自己的臨陣指揮權,奮力吹響進攻節拍,「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

    第一排,第二排戰兵,一層接一層起立。兩排長矛,伴著單調而又親切的銅哨子聲,緩緩向前推進。遇到直立的人,平推過去,將其犁成一堆堆碎肉。遇到直立的戰馬,也平推過去,不做絲毫停頓。

    黑色的硝煙迅速被風吹散,契丹人的方陣,搶在硝煙被吹散之前,土崩瓦解。五千大軍,竟然有一千餘人永遠倒在了陣地上。另外三千餘,則徹底失去了與對手交戰的勇氣,丟下長矛、盾牌、角弓、弩箭和鋼刀,四散奔逃。

    「站住,站住,全都給我站住。他們火銃裡已經沒彈丸了,他們需要裝填!」作為整個方陣中僅有的幾個清醒者之一,探馬赤軍萬戶蕭延昭手持一把鋼刀,衝著潰敗的士卒四下亂砍。

    他的親兵衛隊,則緊緊簇擁在身側,試圖追隨主將一道力挽狂瀾。亂鬨哄的人流中,這一小簇異類實在過於醒目。跟在淮安軍戰旗下的長史宋克迅速發現了他們,毫不猶豫第舉起了因為裝填緩慢而一直沒機會發揮作用的線膛槍,隔著四十步遠,緩緩扣動扳機。

    「呯——!」

    正在試圖重整隊伍的探馬赤軍蕭延昭,應聲而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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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29:58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章 雪崩 (上)

    「過癮!」第四軍長史宋克將線膛槍一收,回頭拋給緊跟過來的講武堂學生。然後順手從對方懷裡搶過另外一桿裝填完畢的神機銃,熟練地架上肩膀,尋找下一個目標。

    線膛槍的射程和準頭雖然都遠超滑膛槍,但過於複雜的裝填流程,卻使得它變得有些雞肋。因此,目前最好的使用辦法,就是讓射擊和裝填分開,給一名射手配備三名以上裝填手。用人員數量來彌補裝填速度方面的不足。

    視野裡,又出現了一個探馬赤軍千夫長的身影。大約四十多歲的年紀,身材生得極為魁梧。出於某種身為將領的自尊,他正試圖將身邊的潰兵集結起來,儘量有秩序的脫離戰場。只是,這個努力注定是徒勞,先前那綿綿不斷的火器攻擊,已經令大多數探馬赤軍都嚇破了膽子。他們寧可在逃命中被人追上捅死,也不願意再做毫無希望的掙扎。

    「呯!」宋克果斷地扣動了扳機。六十步,以往在這個距離上,用弓箭他都能百發百中,更何況換了穩定性遠比弓箭要強的神機銃?滾燙的子彈,迅速在探馬赤軍千戶的前胸口鑽出了一個巨大的血洞,周圍費勁九牛二虎之力才聚集起來數名契丹老兵,頓時做鳥獸散。

    「長史,換槍!」一名身材胖胖的學生,將自己的神機銃交給宋克。然後滿臉堆笑裡拿走已經發射過的槍支,半蹲在地上開始裝填。

    十四五歲的年紀,正是崇拜英雄的時候。而文武雙全,又豪氣干云的宋長史,在許多講武堂學生眼裡,就是自己來要追趕的目標。受推崇程度,遠超過其他沒怎麼讀過書,完全憑著血勇和資歷熬出頭的將領。亦遠超過那些通過科舉考試進入淮安軍,本身卻手無縛雞之力的高級參謀。

    曾經破家募兵反元,失敗後又流亡江湖的宋克,內心深處裡依舊藏著極其濃重的俠客情節。對學子們的崇拜,顯然非常受用。先給了小胖子一個嘉許的微笑,然後將神機銃架上肩膀,緩緩左右移動。

    第三個被他發現的目光是一名騎著馬的絡腮鬍子,不肯依靠坐騎的速度獨自逃命,反而高舉起一把彎刀比比劃劃。宋克迅速將槍口對準他的胸膛,手指穩穩地壓住扳機。「呯——!」絡腮鬍子頭一歪,墜馬而亡。

    「長史,給!」又一把裝填好的神機銃主動送到面前,宋克開心地還以微笑。然後端穩槍身,尋找下一名不甘心接受失敗的對手。

    「右邊,右邊七十步。長史,右邊七十步有個不怕死的!」耳畔傳來急切的提醒,他遵照學子的指示快速轉動槍口。是一名射鵰手,正憑著嫻熟的射藝,為撤往他那個方向的其他探馬赤軍提供掩護。腳下插著一排破甲錐,每一次俯身的瞬間,都能迅速將其中一支搭上弓臂。

    「呯!」還沒等宋克有找到絕對命中把握,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槍響。七十步外的契丹射鵰手胸前冒出一股血箭,不甘心地在原地打了個圈子,緩緩栽倒。

    「誰?」宋克懊惱第皺了下眉,迅速轉頭。他看見不遠處,一個白臉少年向自己微微拱手。是鄭文煥,淮揚商號某個股東的嫡子,講武堂一年一隊的大隊長。無論紙上談兵成績和場上實戰成績,在同級學子中都數一數二。

    跟這些後生晚輩,宋克沒辦法太認真。擺了擺手,端起神機銃,努力尋找新的目標。這次,他找到一個百夫長。估計是逃不動了,正帶著十幾名同樣走投無路的探馬赤軍,做垂死掙扎。「呯!呯!呯!」接連三聲槍響,從側面傳來,將這名百夫長的腦袋打了個稀爛。

    「該死!」接連兩次蓄足了勢,都沒來得及擊發。宋克甭提被憋得有多難受了。側轉過頭,準備看看是哪個討厭的傢伙搶了自己的目標。卻驚詫發現,副指揮使陳德舉著一把正在冒煙的三眼短銃,朝自己用力揮動胳膊,「別貪功,上馬,跟我來!」

    二人隔著足足有三十多步遠,根本不可能聽清楚對方的呼喚。但陳德的動作,卻讓宋克立即從「十步殺一人」的美夢中恢復了清醒。他是第四軍長史,不是什麼朱亥、荊軻。這種時候,努力組織隊伍擴大戰果,遠比自己提著把火銃到處擊殺敵將重要。

    「你們幾個,就跟在大隊身後,遠距離射殺敵將。記住,誰也不准越過長槍兵的位置!」紅著臉將火銃丟給自己身邊的崇拜者,宋克飛身跳上專門分配給高級軍官的戰馬。雙腿稍稍一用力,風馳電掣朝陳德追了過去。

    「董摶霄在那邊留了一支督戰隊!」不待宋克跑到身邊將戰馬拉穩,第四軍副指揮使陳德就快速交代,「我去帶領騎兵從兩翼包抄,先沖垮了他們。你趁著這會兒把步卒都重新整隊!不要再管探馬赤軍了,驚弓之鳥,殺之無益。儘管帶著弟兄們去抄董摶霄的後路!董賊素來機警,小心他壯士斷腕!」

    「是!」宋克紅著臉大聲答應,從陳德身邊拔起代表第四軍第二旅的軍旗,用力當空揮舞。

    「滴滴嗒嗒嗒,嘀嗒嗒嗒,滴滴嗒嗒嗒......」身邊的傳令兵們,迅速吹響嗩吶,將最新的將令四下傳播。

    「滴滴嗒嗒嗒,滴滴嗒嗒嗒,嘀嘀嗒嗒嗒嗒.....」正在追亡逐北的長槍兵、刀盾兵和火銃兵身側和身後,也有傳令兵舉起嗩吶回應。

    轉瞬,絕對稱不上優雅但足夠嘹喨的嗩吶聲,就取代了喊殺聲和射擊聲,響徹整個戰場。第四軍的步卒們迅速放棄了對探馬赤軍的碾壓,以團、營、連為單位,朝宋克的身邊彙集。

    「噠噠噠,噠噠噠......」還沒等探馬赤軍的潰兵們鬆一口氣,另外一聲高亢的嗩吶聲已經響起。第四軍副指揮使指揮著先前主動撤向戰場兩翼的淮安騎兵,如同兩伙捕獵的獅群般,從側後方朝他們撲了過去。

    「娘咧——!」早已被殺散了建制的探馬赤軍殘部,怎麼可能阻擋得住騎兵的蓄勢一擊。嚇得慘叫連連,撒開腿,以更快的速度向東方逃遁。不求跑得比戰馬還快,只求超過自家袍澤。

    「的的的,的的的,的的的....」隨著劇烈的馬蹄聲,一道清晰的裂痕,在戰場中迅速形成。淮安軍騎兵們,高高地舉著橫刀,將探馬赤軍殘兵向東北方向驅趕。而接受到集結命令的長槍兵、刀盾兵、火槍兵、擲彈兵們,則快步走向自家軍旗所在位置。不管身後傳來的喊殺聲有多熱鬧,也不管敵軍的抱頭鼠竄的背影,看上去有多誘人。

    「列陣,列陣。還是原來的進攻型橫陣!」幾個在講武堂受過專門訓練的中級軍官一邊奔跑,一邊快速梳理隊形。待所有人都趕到聚集地之後,一個六排橫陣,已經重新恢復了輪廓。

    「講武堂學子,按所在大隊,站在橫陣之後,分列左右兩側。」抬起頭,快速朝副指揮使陳德的認旗位置掃了一眼,宋克開始努力行駛自己的職責。

    那面正中央繡著「陳」字的認旗,已經衝進浙軍督戰隊當中了。同行的還有先前主動撤向兩翼的淮安軍騎兵。一千三百多名騎兵,對付一千名早已成為驚弓之鳥督戰隊,如沸湯潑雪。儘管後者隊伍當中,隱藏著極多的弩手。但在驅趕著潰兵一道殺過來的馬隊面前,弩箭能起到的作用微乎其微。

    「報告,一大隊就位!」

    「報告,二大隊就位!」橫陣左右兩側傳來的聲音,將宋克的目光迅速拉回。學子們動作專業,領悟力也遠超常人。根本不用宋克過多的解釋,他們已經在橫陣的左右兩個後角,主動站成兩個規則的梯形。梯形的每側斜邊,都拉得極長。可以向左前和右前兩個方向,交叉進行遠距離射擊。

    「長槍兵、刀盾兵,各自檢查兵器鎧甲!」宋克深深地吸了口氣,努力挺直胸脯,繼續大聲命令。「火槍兵,裝填彈藥。擲彈兵,檢查手雷袋位置和手雷數量。然後,按兵種向我匯報!」

    虎賁之師,這就是真正的虎賁之師。比起當年他散盡萬貫家財招募起來的那批綠林好漢,簡直就是鯤鵬對照麻雀。如果帶著這樣的虎賁之師還吃敗仗,為將者就該活活羞死。如果麾下能擁有這樣的虎賁十萬,宋某人足以為大總管滌盪天下。

    「報告,長槍兵準備完畢!」

    「報告,刀盾兵準備完畢!」

    「報告,抬槍連準備完畢。」

    「報告....」

    「報告....」

    乾脆的匯報聲,再度於宋克耳畔響了起來,令他的心中充滿了驕傲。猛地拉了一下馬頭,他將手中戰刀指向戰場東北側距離自己五百餘步外,董家軍的身後,「全體都有,跟我去捅董剃頭的屁股!」

    「滴滴嗒嗒嗒,嘀嗒嗒嗒,滴滴嗒嗒嗒......」驕傲的嗩吶聲起,清脆悅耳,直穿雲霄。

    頭頂的烏云迅速被穿透,裂成一片片灰黑色的水墨殘荷。剎那間,萬道陽光從烏云的裂縫中射下來,照亮宋克身後整齊的隊伍。

    每一張面孔,都非常年青。

    每一張面孔上,都寫滿了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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