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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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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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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0:1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一章 雪崩 (中)

    頭頂上的陽光很毒,浙東宣慰使董摶霄卻被凍得牙齒上下相撞,臉色蒼白如雪。

    上當了!憑軍功起家,號稱算無遺策的他,居然完全判斷錯了此戰的關鍵所在。一廂情願地以為,人數眾多的方氏海賊,才是自己首要作戰的對象。卻萬萬沒想到,該死淮賊把真正的殺招藏在了戰場西側,只憑藉區區兩千餘步卒,便給自己來了個一劍封喉。

    太惡毒了,不知道是哪個陰險惡毒的傢伙,給淮賊制定下如此絕戶的詭計。方穀子麾下的海賊人數雖多,所起到的作用,卻僅僅是為了讓自己分兵!而那兩千淮賊雖然看似單薄,卻是一把真正的倚天長劍!如果自己當初不管方國珍的威脅,全軍直撲背著護城河列陣的淮賊,也許對方就只能縮回江灣城中,鎩羽而歸。可一邊是兩千,一邊是三萬,換了誰,敢對近在咫尺的三萬大軍視而不見,卻偏偏去拿區區兩千散兵游勇當作主要對手?縱使孫吳轉世,沒經歷過一次,恐怕也同樣要落入其圈套當中!

    「大人速速離開,末將願以本部兵馬斷後!」本家兄弟,漢軍副萬戶楊其昌的聲音忽然從耳畔響起,帶著幾分瘋狂與絕望。

    「大人,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另外一名董家軍勇將,浙東宣慰使司經歷戴敬梓也走上前,用力拉扯董摶霄的馬頭。

    很明顯,在兩千淮安賊將五千探馬赤軍打崩的那一瞬間,此戰的結局已經不可逆轉。所以如今之際,最重要的不是後悔當初判斷錯了軍情,而是斷尾求生,留下大部分人來吸引淮賊和海賊的注意力,另外以小部分人掩護著董摶霄從戰場上迅速撤離。只要成功逃回老營,與董昂霄匯合之後且戰且走,日後未必就沒有給弟兄們報仇雪恨的機會。

    「董某累受皇恩,臨難豈敢棄眾苟免?」董摶霄的思緒,迅速被從地獄中拉了出來,勉強笑了笑,用力搖頭。「諸君若是有臥薪嘗膽之志,儘管換了裝束,自行離去。董某當堅守於此旗之下,為諸君擂鼓送行!」

    棄軍逃命?天底下哪有如此便宜的好事?那淮安賊既然能一步十算,將浙軍的所有應對都提前預料了個清清楚楚。又怎麼可能不提防著自己壯士斷腕?弄不好,此刻正有一直生力軍,堵在戰場的東方。就等著自己慌不擇路,一頭紮進陷阱!

    已經被敵人的非常規戰術愚弄了一次,接下來,董摶霄絕不會再按照常規出招,哪怕是硬著頭皮苦撐,也得裝出一幅大義凜然狀,以換取身邊將士們最後的支持。

    果然,聽聞他提出要以身為餌給大夥創造逃命機會。眾將領立刻虎目含淚,紛紛搖了搖頭,咬著牙回應道,「大人何出此言?若無大人,豈有我等的今天?」

    「也罷,跟著大人,我等這輩子也算風光了一場。今日就陪同大人血戰到底,讓那姓吳的奸猾小吏見識見識,我浙人的血性!」

    「死戰,我等願意與大人一道死戰!」

    「血戰到底,血戰到底!」

    .....

    一時間,董摶霄的帥旗之下呼喝聲大做。所有嫡系將士都爭先恐後表態,願意跟他共赴黃泉。

    浙東宣慰使董摶霄要得就是這股子血勇之氣。假作激動地抹了下眼角,大聲道,「諸君且聽我一言,此戰,我等未必不能死中求活。就看我等,能不能拿出決死之志,依董某號令行事!」

    「願為大人赴湯蹈火!」

    「男子漢大丈夫,死則死爾!」

    「大人儘管下令,我等百死亦不旋踵!」

    .....

    眾嫡系文武聽聞還有翻盤的可能,頓時兩眼發亮,舉著兵器大聲回應。

    「如此,董某就先行拜謝了。只要此番我等不死,從今往後,諸位便是董某的八拜之交!」董摶霄立刻紅著眼睛,向四下團團做了一個長揖。隨即,從親兵手中抽出令箭,「楊其昌,剩下的兵馬,分你一半兒。你可願打起董某旗號,轉身去迎戰淮賊!」

    「末將百死而無悔!」明知道這是一個必死的任務,漢軍萬戶楊其昌依舊紅著眼睛上前接令,方正的面孔上,寫滿決然。

    「好,孝字營,禮字營,跟著楊萬戶去迎擊敵軍。」知道時間緊迫,董摶霄也不多廢話。抽出蒙古皇帝賜予的腰刀,遙遙第指向方國珍的帥旗所在。「其他人,跟著董某去殺方國珍!搶在身後的淮賊到達之前,解決正面之敵!」

    「轟!」董摶霄身邊最後的四千兵馬一分為二,兩個千人隊緊緊跟在副萬戶楊其昌身後列陣。另外兩個千人隊,則簇擁起董摶霄,潮水般向著方國珍殺了過去。

    擒賊先擒王,只要能砍翻到方國珍的鯤魚旗。海賊必將不戰自亂。屆時,大夥無論是回頭和楊萬戶他們一道去對付其餘淮賊,還是保護著董大人撤退,都要比現在從容十倍!

    「列陣!以本帥為鋒,列鋒矢陣。沿途無論遇到誰,都不必理睬!」聽著身邊急促的腳步聲和低沉的怒吼聲,董摶霄心神又恢復了幾分清明,啞著嗓子,大聲發號施令。

    擊斃方國珍,力挽天河,這根本就是一個不可能完成的任務!從一開始,他就只是將其當作一個鼓舞士氣的藉口而已。此刻,他真正想要做的是,鑿穿方國珍的隊伍,從正面強行突圍。讓方家軍沒有勇氣來追,讓不便真偽的淮安軍,把注意力都放在自己的帥旗上,無暇分兵他顧!

    至於突圍之後,下一步該去哪裡?董某人此刻根本顧不上去想。反正天無絕人之路,大不了在突圍之後,將麾下弟兄們丟開,隱姓埋名逃往北方。只要能成功抵達淮安附近,就不難借助脫脫丞相之力,捲土重來,洗刷今日奇恥大辱!

    心中打著如意算盤,董摶霄快速回頭張望。有點對不起副萬戶楊其昌的耿耿忠心,但成大事者,自古不拘小節。想當年,漢高祖連老婆孩子都可以丟給項羽,自己豈能連個樊噲、夏侯嬰之流,都割捨不下?

    他看到,自己的董字帥旗,被高高地舉上了半空。

    他看到,副萬戶楊其昌帶領兩個千人隊,大步迎向了前來抄自己後路的浙軍。

    他看到,無數熟悉不熟悉的兩浙子弟,平端著長矛,高舉著鋼刀,一個個如飛蛾撲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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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0:23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二章 雪崩 (下)

    看到兩千餘名浙東將士,簇擁著董摶霄的帥旗朝自己逆沖而來,第四軍長史宋克忽然就湧起一股悲憫之意。

    敵軍不可能翻盤,即便那面帥旗下站的真是董摶霄本人,即便那兩個千人隊當中,個個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銳。

    戰爭的模式已經變了,浙軍已經遠遠第被淮安軍甩在了後面。在雙方兵力大致相當的情況下,依舊依靠弓箭、刀盾和長槍的軍隊,不可能擋得住抬槍、火槍和手雷的輪番打擊。更何況,此刻在淮安軍的六條橫隊的左右兩個邊角,還集中了上百支專門為打擊臨陣指揮者的神機銃!

    以少勝多,以弱勝強,或者在戰鬥關鍵時刻,突然施展殺招,力挽天河。史書上類似的記載比比皆是。但是,以上奇蹟,都是在雙方武備差距不太大的情況下,才會發生。而此刻,淮安軍與對手,已經完全不遲於同一層面!

    當羊群遇到了獅群,前者再勇敢,都是徒勞。

    除了讓人感到悲壯之外,沒有其他任何效果。

    不過,很快,宋克心中的這股悲憫就被憤怒給取代。數十支弩箭同時破空而來,將他手中的戰旗,射得千瘡百孔。右胸和右腿護甲,也被弩箭砸得叮噹作響。若不是身邊的侍衛搶先拿騎兵專用盾牌護住了他的面孔與脖頸,也許他宋克今天就要成為淮安軍第一個戰死沙場的高級將領。

    胯下的阿拉伯馬嘴裡發出低低的悲鳴,緩緩跪臥於地。這匹忠勇的畜生,脖子和前腿上扎滿了箭矢,卻拼著最後的力氣,不肯直接栽倒,以免壓傷背上的主人。滾燙的血漿,瀑布般噴射出來,將宋克的鎧甲和披風都染成通紅一片。他的眼睛也迅速變成了猩紅色,掙紮著將手中戰旗向前戟指,「學兵隊,還擊!」

    「呯!呯!呯!呯!呯!」裝備的線膛槍的講武堂學子們,立刻停在了原地。用肩膀頂住槍托,以站立姿勢,向敵軍還以顏色。

    距離略有點遠,線膛槍的數量也過於稀少。迎面頂過來的敵軍當中,大約有二十幾人應聲而倒。這點損失,當然不足以令存了拚命之心的浙軍停住腳步,相反,董摶霄的戰旗之下,忽然響起了一串低沉的號角,「嗚嗚嗚嗚嗚嗚嗚」,緊跟著,所有浙東將士忽然開始加速。一排排槍鋒和刀刃,在陽光下亮得刺眼。

    淮安第四軍長史宋克,立即意識到自己剛才的表現過於急躁了。深吸一口氣,將破爛的戰旗重新高高地舉過頭頂,「號手,命令全軍繼續正常推進。以不變應萬變。」

    「滴滴噠噠,滴滴答答,嘀嗒嗒嗒嗒嗒!」嘹喨的嗩吶聲,立刻在他身邊響了起來。迅速把主將的心思,傳遞給身後軍陣中的每一名弟兄。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身經百戰,又專門在講武堂中回過爐的團長們,立刻以哨子聲做回應。節奏古板單調,不帶絲毫人間煙火。

    聽到訓練時早就爛熟於心的銅哨聲,原本有些慌亂的淮安士兵們,也迅速回歸了正常。位於第一、第二排的長矛手,將長矛斜著向前舉高,左右來回搖晃。雙腿同時隨著銅哨的節奏緩緩邁動,「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包裹了一層鋼板的戰靴,踩得大地微微顫抖。

    迎面倉促射過來的弓箭和弩箭,大部分都被長矛撥偏,無力地落進泥土中。小部分僥倖通過了長矛的梳理,卻又被走在第三排的刀盾兵果斷地格擋住,除了製造出一連串的嘈雜聲之外,毫無效果。只有零星一兩支絕對幸運者,繞過了盾牆,射中了走在第四排的抬槍兵。但箭矢上的大部分動能,都被鋼絲編織的軟甲抵消掉了。剩下的已經不足以致命。而受了傷的抬槍兵們,卻咬著牙跟上隊伍的腳步,唯恐落於袍澤之後,「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一」,每一步踏在大地上,都堅實無比。

    「轟!」「轟!」「轟!」「轟!」跟上來的四斤炮,又開始朝浙軍頭上傾瀉火力。因為中間隔著自家弟兄,雙方又在面對面前進,他們只敢使用實心彈。所以威懾的效果,遠遠大於真實殺傷。對懷抱拚命之心而來的兩千浙軍,根本起不到多大作用。

    「嗖!嗖!嗖!嗖!嗖!嗖!」更濃密的弓箭和弩箭,從浙軍當中飛出,氣勢洶洶撲向淮安軍前排長槍兵。

    五十步距離,大部分弓弩手都果斷地換用了破甲錐,並且盡力採取平射的方式。這給對面的長矛兵們造成一些損失,十幾個受了傷的淮安弟兄,猛地將長矛戳在腳下,踉蹌著站穩。後排立刻有人上前補位,接過長槍,重新封堵上陣線上的缺口。

    「四斤炮的戰術需要立刻改進,否則會越來越雞肋!」第四軍長史宋克高舉著戰旗,在親兵的護衛下,為全軍指引前進方向。他的心思很活絡,學習能力也極強,即便在如此緊張時刻,大腦依舊在高速運轉。「如果抬槍裝了散彈之後,射程能更遠一些就好了。或者裝備更多的神機銃。還是擺在軍陣左右兩個邊角位置,將規模各自加大兩倍......」

    這是一個極為大膽的設想,一旦付諸實施,神機銃的射程優勢,就不再沒有用武之地。但與此同時,對陣形及配合的要求,也將提高數倍。並且還需要給神機銃的指揮者,更多的自主權力。

    「學兵隊!射擊!」想到這兒,宋克忽然又大叫了一聲,用力揮舞手中戰旗。

    再度跟上來的講武堂學子們,誰也來不及考慮命令是否恰當,本能地選擇了服從。「呯!呯!呯!呯!呯!」,槍聲響成了一片。

    這一輪距離更近,作用也更為明顯。浙軍的陣列當中,被打出了兩個明顯的塌陷。凡是被鉛彈擊中軀幹的人,個個都死得慘不忍睹。

    「學兵隊自行掌握攻擊時間。其他各團,繼續前進!」宋克迅速朝對面看了一眼,心中的想法愈發堅定。

    「學兵隊自行掌握攻擊時間。其他各團,繼續前進!」傳令兵無法將這個創新之舉,化作嗩吶聲。只好分出人手,跑動著將其一遍遍重複。

    列隊而前的戰兵,沒有受到任何影響。但跟在戰兵軍陣兩個後角的學兵們,卻大受鼓舞。手中神機銃已經發射完畢的,主動停下來,原地裝填。沒來得及發射者,則繼續跟在大隊人馬之後,一邊走動,一邊尋找目標。

    「「呯!呯!」「「呯!呯!」「呯!呯!」零星的火槍聲接連不斷,打在浙軍隊伍中,冒出一團團血光。

    每次傷亡都是個位數,但每一次,死的都是正副百夫長,或者牌子頭這種低級軍官。並且身上的傷口極為恐怖,每一處都有碗口大小,將破碎的內臟,骨頭,全部給暴露了出來。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領兵的浙軍主將唯恐自己一方士氣受到打擊,果斷地吹響了最後的號角,

    浙軍的陣列迅速改變形狀,前排的兵勇們,放平長矛,舉起鋼刀,以最快速度朝淮安軍衝了過去。後排的弓手和弩手則將最後一支箭矢搭在弦上,開始自由尋找獵殺目標。

    「穩住陣腳,繼續前進!」不小心令敵軍衝刺時間大大提前的宋克,深吸一口氣,努力壓制住心中的慌亂。距離還不夠,火銃在六十步處就能破甲,但最佳殺傷效果,卻是三十步之內。特別是改用散彈的大抬槍,十五到二十步範圍之內,一掃就是一片。而距離只要超過三十步,散彈的穿透能力,至少要下降一半兒!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從屠小弟等人嘴裡吹響的銅哨聲,清晰傳達了長史大人的命令。主將陳德帶領騎兵去肅清外圍的殘敵了,按照淮安軍的規矩,長史就是這支隊伍的主心骨。無論他經驗夠不夠豐富,發出的命令是不是正確,底下的團長和營長們,都必須無條件地支持。

    「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淮安軍的戰兵們,則踩著銅哨的節拍,繼續齊步行進。最有效的殺招,不是來自前面兩排長矛手。所以,他們不需要依靠速度來加大長矛的攻擊力。他們只需要保持完整的陣形,保持與敵軍的接觸面積。保持這種不疾不徐,卻沉靜到令對手窒息的碾壓氣勢......

    「鐺!」一支弩箭射中宋克的頭盔,震得他眼冒金星,耳朵裡雷鳴聲一片。是破甲錐,再低上兩寸,就足以要了他的命。憤怒地他將目光轉向弩箭飛來的方向,同時手指在旗杆上默默扣打。

    「三十步,不夠!」又一波箭雨飛過來,落在他身前身後,濺起數點血花。

    浙軍的弓箭手們打定了主意,要擒賊擒王。所以至少有上百把角弓和羽箭,都在朝他所在位置瞄準。宋克身邊的親衛們努力用各種手段阻擋,傷亡依舊在所難免。

    「二十五步,還不夠!」「鐺鐺鐺鐺!」更多的羽箭和弩箭飛向他,將豎起來的盾牌,砸得搖搖晃晃。

    「二十步!再堅持,再堅持幾息,幾息!」第四軍長史宋克繼續高舉戰旗,帶領隊伍迎著敵軍前進,「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轟!」腳步聲在身後,踩得地動山搖。

    越來越多的冷箭,令他舉步維艱。但淮安軍的戰旗,卻始終在向敵軍推進。「十八,十七,十六!」當確定自己已經看清楚了董字帥旗下的面孔,宋克猛地將戰旗向前指去,「停步,攻擊!」

    「嘀嘀嘀嘀嘀——!」短促無比的嗩吶聲再度出現於戰場。

    「刷!」第一排,三百名戰兵,與屠小弟一道蹲了下去。銳利的四棱矛鋒,在普通人的哽嗓高度,排成了筆直的一道橫線。

    「刷!」第二排,又是三百桿長矛,末端觸地,矛鋒在高出第一排兩寸位置,組成第二條死亡直線。

    「咚!」整整三百面巨盾同時下落,半人高的木牆在長矛兵身後拔地而起。

    「呯!」一百桿抬槍噴出滾滾濃煙,暴雨般的彈丸從長矛兵的頭頂上掃過,掃進對面急衝而來的董家軍中,如冰雹掃過麥田。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未等大抬槍噴出的硝煙被風吹散,二百九十多桿滑膛槍同時開火。槍口幾乎頂著敵軍的胸口,子彈帶起一團團暗紅色的血霧。(注1)

    「轟!轟!轟!轟!轟!」手雷爆炸聲此起彼伏,懷著必死之志撲過來的兩個董家千人隊,被炸得屍橫遍野。

    同樣的殺戮,在戰場不同的位置,豪不走樣的照搬了一遍。死板而又野蠻。當最後一聲手雷爆炸結束之後,第四軍長史宋克的眼睛,已經找不出任何一支完整建制的敵軍。哪怕是最小到十人隊,也絕無可能。

    「全體都有,攻擊前進!」他深深第吸了一口氣,手中戰旗遙遙第指向董摶霄的帥旗。那下面還有站著十幾個人,可能已經被打傻了,僵立在硝煙中失魂落魄。

    「嘀嘀嘀,噠噠噠噠噠,噠噠噠——!」嗩吶聲再度響起。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吱!」銅哨聲,以千年不變的節奏,努力相應。

    一層接一層長矛起立。伴著單調而又親切的銅哨子聲,整個淮安軍陣線,再度緩緩向前推進。

    擋在其前面的任何障礙,都快速被碾壓成齏粉。

    「當啷!」漢軍副萬戶楊其昌手中的寶劍掉在自己的戰靴上,深入盈寸,他卻渾然不覺。兩隻眼睛繼續呆呆第望著淮安軍的第四軍的戰旗,望著它距離字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直到在眼睛裡燃燒成一團火焰。

    「當啷!」「當啷!」「當啷!」一把又一把兵器,從殘存的董家將士手裡落地,上面佔滿的塵土。而他的主人,卻再也沒有勇氣,將它們從地上重新撿起來。

    注1:文中所描述長矛手下蹲,給火槍手讓出擊發空間的戰術,見於十六世紀的歐洲。非杜撰,很多反映那個時代戰爭的電影裡都能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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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0:34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眾生 (上)

    「傳令給後隊,過來押走俘虜!」第四軍指揮使宋克換了一匹無主的戰馬,單手擎著戰旗,從楊其昌身邊飛馳而過。

    長矛兵、抬槍兵、刀盾兵、火銃兵和擲彈兵們在不遠處重新整隊,作為職業戰士,他們向來不負責收容俘虜。正北方,還有另外一股敵軍等著他們去消滅,沒人願意在放下武器的投降者身上耽誤功夫。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傳令兵將嗩吶換成牛角號,向自家負責收拾傷兵的後隊,發出命令。

    二十幾名身上帶著輕傷的戰兵,帶領兩百多名輔兵快速沖上。用繩索套住失魂落魄的俘虜,像牽牲口般,將他們牽到一邊,避免阻擋戰兵的前進腳步。

    大多數放棄抵抗的浙軍殘兵,都像行屍走肉般,任由自己被牽走。只有零星幾個,在繩索套住脖子的瞬間,猛然驚醒。揮舞著拳頭做無謂的抵抗。他們的掙扎,立刻遭到了淮安軍輔兵的強行壓制,無數雙拳頭打下去,將最後一點勇氣的火花,也徹底砸成冰冷的灰燼。

    「大人,這個.....」有名輔兵連長從血泊中撿起董摶霄的帥旗,朝宋克輕輕搖晃。然後用手指了指楊其昌,示意俘虜身份非同一般。

    「帶走,等會兒交給陳將軍審問。他不是董摶霄!姓董的是個進士,長不出這幅武將面孔!」宋克回頭迅速看了一眼,然後繼續策馬在自家軍陣前盤旋。

    對於放下兵器的人,他沒有興趣殺戮。也沒有興趣,做太多的盤問。此人肯定不是董摶霄,無論相貌、鎧甲還是頭盔的制式,都跟董摶霄對不上號。那麼,姓董的只可能去了一個地方,混在向方國珍的進攻隊伍中,試圖殺開一條血路,然後趁亂逃走。

    宋克不知道方國珍能不能識破董摶霄的陰謀,也不知道方家軍,有沒有能力將董摶霄堵住。所以,他的最好選擇,就是以最快速度衝過去。哪怕衝過去之後,只看到董摶霄的一個背影。

    「弟兄們,可願隨宋某繼續去斬將奪旗?!」將第四軍的戰旗高高第舉過頭頂,他扯開嗓子詢問。聲音略微有點沙啞,卻是無比的炙熱。

    「戰!戰!戰!」重新聚攏起來的隊伍中,發出山崩海嘯般的回應。每一名淮安軍將士,身上都看不出半點兒倦意。

    勝利是最好的醇酒,可以洗掉所有疲憊。山崩海嘯般的吶喊聲中,第四軍長史宋克將戰旗再度指向正前方,「弟兄們,跟我一道殺賊!」

    「殺賊!殺賊!殺賊!」一千八百多名弟兄們呼喝相應,邁動整齊的步伐,趕赴下一個戰場。董家軍已經無力回天了,破賊就在今朝。殺了這個為虎作倀的二韃子,整個揚州路就徹底轉危為安。

    他們排著整齊的陣列,自西南轉向正北,隆隆而進。將沿途遇到任何阻擋,都迅速碾壓成齏粉。

    一個毛葫蘆兵千人隊迎了上來,轉瞬間就被打得落荒而逃。一小波漢軍試圖螳臂當車,宋克用軍旗朝著他們指了指,隨即,這些人就變成了一排排冰冷的屍體。又一波潰逃下來的毛葫蘆兵慌不擇路,從淮安軍的陣列前亂鬨哄地跑過。左右兩翼壓陣的學兵們果斷開火射擊,將亂兵打得如同喪家野狗一般,四散奔逃。

    不需要向先前那樣列陣而戰,敵軍的建制已經被完全打散。對淮安軍的威脅可以忽略不計。而速度,此刻成了最重要的選擇。在外圍耽擱的時間越久,董摶霄逃走機會越多。

    一隊潰兵沒頭蒼蠅般從戰馬前跑過,宋克揮動旗杆,將擋了自己戰馬的潰兵拍翻在地。屠小弟帶領長矛兵亂槍攢刺,將剩餘的潰兵送入黃泉。學兵隊完全展開,一邊走動,一邊自行尋找攻擊目標,專門朝潰兵當中那些看上去軍官打扮的傢伙招呼。火繩槍兵們則從長矛兵身後,順著隊伍的縫隙,不停地向前發射子彈,替自家清理乾淨正前方的道路。

    距離方家軍的本陣越近,遇到的浙軍潰卒越多,地面上,也越是屍骸枕籍。有浙軍的,有方家軍的,零星還有來自淮安軍的火槍手。肩膀挨著肩膀,手臂連著手臂。

    除了身上的服飾略有不同之外,他們彼此之間,幾乎找不出其他任何差別。一樣的暗黃色面孔;一樣粗糙的手臂;一樣中等偏瘦的個頭;一樣黑褐色,死了也不甘心閉上的眼睛,木然地看向天空。彷彿在云層之後,能看到自己的家鄉,自己的父母妻兒。

    「啪!啪!啪!」宋克胯下的戰馬踩進了一個血泊中,濺起團團殷紅。

    這一仗死的人太多了,血漿的積聚速度,遠遠超過了泥土的吸收能力。只要稍微低窪一些的地方,就會變成一個個血湖。而那些表面上看起來沒有血跡的地方,也變得濕滑無比。

    很顯然,就在淮安軍跟那個假冒的董摶霄激戰時,方國珍這邊,也跟董某人殺了個難解難分。

    「姓方的不會故意縱虎歸山吧?」猛然間,宋克心中湧起一股不詳的預感。從馬背上挺直身體,舉頭四望。

    他看見七八個刺蝟般的圓陣,正在迅速朝方國珍的帥旗下聚攏。他看見自家副指揮使陳德,正帶領著騎兵,砍殺戰場外圍那些試圖成建制撤離戰場的毛葫蘆兵。他看見方國珍的身影在距離自己一百多步外閃了閃,然後突然消失不見。他看見方國珍拎著把門板寬的鋼刀又從人群中跳了出來,收起刀落,將衝向他的一名敵將劈為了兩段。

    「跟上,大夥趕緊跟上!跟著我去救人!」最後那一瞥所見,恐怕不是什麼好事。萬一方國珍本人戰死,淮安第四軍的勝蹟,就要蒙上一抹灰撲撲的顏色。今後再跟其他諸侯合作,也會平添許多沒有意義的猜疑。

    「跟上,跟上,救方穀子!救方穀子!方穀子快撐不住了!」戰兵團長屠小弟也看出了情況緊急,扯開嗓子,朝著身後的隊伍吶喊。

    已經看不清形狀的軍陣陡然加速,取最近距離朝方國珍靠攏。沿途遇到的潰兵紛紛逃命,一些沒有眼色的友軍也被擠得東倒西歪。饒是如此,當宋克的戰馬衝到方國珍的海鯤旗附近之時,依舊稍晚了一步。最後的戰鬥已經徹底結束,方國珍戳著板門大刀,渾身是血。而他的腳下,卻躺著一個面孔白淨的中年文官,雙目當中寫滿了惡毒。

    「方將軍,您沒事兒吧?」在距離目標兩丈遠的地方,宋克果斷帶住了坐騎。再往前就容易引起誤會了,他只是不願意讓方穀子死於敵軍的最後反撲,並不想趁機做什麼「一勞永逸」之舉。

    「我,我當然沒事。勞兄弟你掛念了!」方國珍顯然被衝上來的大軍給嚇了一跳,再三確認宋克對自己沒有任何敵意之後,才半趴在刀柄上,氣喘吁吁第回應。「不過,董摶霄這廝,這廝恐怕不行了。他自做聰明想從老子眼皮下逃走,老子留他不住,只好請他吃了一頓板刀面!」

    話說得雖然輕鬆,周圍密密麻麻的屍骸和他身上淅淅瀝瀝的血跡,卻暴露出剛才的情況是何等的凶險。宋克佩服地拱了下手,正欲帶著弟兄們轉身去追亡逐北。卻看到方穀子腳邊的中年文官猛地打了個滾兒,嘴裡發出貓頭鷹般的狂笑,「呵呵,呵呵,呵呵。狗賊,你別以為得計。脫脫,脫脫丞相的大軍已渡過黃河,不日,不日就能殺到揚州城下。他,他自會給董某報仇血恨。董某,董某不過比你先走一步!董某,董某在黃泉路上等著你!」

    「什麼?」方國珍詫異第看了他一眼,滿臉同情。「我說董老爺,你死到臨頭了,還做夢呢?朱總管已經打下濟南你知道不知道?朝廷已經勒令脫脫回師相救你知道不知道?我說你這個宣慰使到底怎麼當的?如此死心塌地替朝廷賣命,到頭來人家撤軍了,都沒記得通個消息給你?!」

    「你,你胡說?」董摶霄猛地用胳膊將身體從血泊中支撐起來,仰著頭,厲聲怒喝。「吾,吾對朝廷忠心耿耿。朝廷,朝廷豈能,豈能相負.,豈能.....?」

    「負不負我不清楚!」方國珍不屑第看了他一眼,繼續撇嘴。「反正,脫脫的大軍,兩天前就撤過黃河了。方某昨天,也曾接到朝廷命令,要方某火速返回溫州,確保海運通暢。至於為什麼沒人通知你董老爺,嘿嘿,嘿嘿,那方某可不清楚!」

    「你,你.....」董摶霄又驚又氣,大口大口吐血。

    他心裡有一萬個理由,不相信方國珍的話。然而,以後者那光佔便宜不吃虧的性格,如果脫脫的百萬大軍還在,又怎麼可能與淮安軍「狼狽為奸」?!

    「吾,吾對朝廷,忠心,忠心耿耿!」眼前猛地一黑,他的胳膊軟軟彎了下去,「吾,吾乃大元忠臣,理當以死報國。吾,吾自起兵以來,大小四十餘戰,為朝廷殺,殺賊十數萬。吾自問未負皇恩,皇,皇上,你,噗——!」

    又是一口老血噴出,大元浙東宣慰使,左榜進士董摶霄瞪圓眼睛,氣絕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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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0: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四章 眾生 (下)

    「董,董大人,董大人,你,你怎麼如此,如此——唉!」方國珍卻懊惱地拍了下自己的腦袋,做出一幅追悔莫急的模樣。

    「他這樣也算求仁得仁,方將軍無須過多自責!」第四軍長史宋克愣了愣,忍不住出言勸慰。

    「唉,你看,看方某這張破嘴。唉,原本只想氣氣他,讓他消了對朝廷的妄想。唉....」明明心裡酣暢淋漓,方國珍卻繼續低聲自責。

    此番與董摶霄聯袂渡江,方家軍一路上沒少燒殺搶掠。萬一過後被朱屠戶追究,難免要付出一些代價。而董摶霄一死,麻煩就徹底解決了。所有罪行都是奉了此人的命令而為,方某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反正死人無法爬起來對質,看在方某人最後能臨陣倒戈的份上,淮揚大總管府上下也不好太較真兒。

    此外,董摶霄文武雙全,在浙東一帶素負聲望。萬一他選擇了投降,以朱屠戶的假仁假義,保不準會允許他出錢自贖。而董摶霄再回到浙東之後,方家軍的日子可就難過了。無論是他輔佐了別人,還是借助當地士紳的力量重整旗鼓,都一定會想方設法,將今天所遭受到的一切,連本帶利給討回去。

    所以,董摶霄今天必須死。無論他受沒受重傷,方國珍都絕不會准許他活著返回江南。至於眼下趁亂殺向杭州的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說老實話,方某人還真沒怎麼放在眼睛裡頭。只要淮安軍不出頭拉偏架,方某人隨便動動手指頭,都能將張、王兩個後生晚輩打得潰不成軍,從此心中再也生不起東進之意...

    一向光明磊落的宋克,哪裡知道方國珍憨厚的外表之下,居然藏著這麼多花花腸子?見後者恨不得以頭搶地,搖了搖頭,繼續低聲安慰:「姓董的靠屠戮義軍起家,手上血債纍纍。即便今天僥倖能活下來,過後也逃脫不了我淮安大總管府的審判。被方將軍幾句話給活活氣死了,反倒是佔了一個大便宜!」

    「哦!」說者無心,聽者有意,方國珍心裡立刻打了個哆嗦,強堆起笑容,衝著宋克輕輕拱手,「多謝將軍開解!倘若真的如你所言,方某心裡可就輕鬆多了。敢問將軍怎麼稱呼,在淮安軍中高居何職?」

    「第四軍長史宋克,見過方將軍!先前救援來遲,還請方將軍勿怪!」宋克跳下戰馬,舉手還了個標準的新式軍禮,滿臉自豪地回應。

    「莫非是舍家舉兵的宋仲溫,哎呀,方某可是久仰大名。原本以為宋兄你一定是隱居於山林之中,蓄勢待起。沒想到居然會在這裡遇到你!真是三生之幸,三生之幸!」方國珍立刻又做出一幅激動的表情,連連長揖。

    宋克被他誇張的舉止弄得渾身上下好不自在,避開半步,再度將右手舉到耳畔。「宋某對方將軍也是慕名已久。只是沒想到,有朝一日,居然還能與將軍並肩而戰。客套的話咱們以後再說,今日先管正事!宋某剛才聽聞,脫脫已經退回黃河之北,此話可否屬實?還是方將軍只是為了打擊董某人的囂張氣焰而自行杜撰?!」

    「你不知道麼?」這回,終於輪到方國珍發愣了。瞪圓了眼睛,低聲反問。

    「江灣城被圍多日,昨夜信使入城,也只送來了今天的作戰部署。其他都沒來得及細說!估計他也不知道!」宋克笑了笑,輕輕搖頭。

    「哎呀,看我這記性!」方國珍猛地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腦袋,又做出一幅悔恨的表情,「怪我,怪我。是我前些日子見識糊塗,居然聽從董賊調遣,切斷了江灣新城與揚州之間的水道。怪我,怪我。我今天一大早,已經把弟兄們都撤下來了。劉,劉伯溫先生可以給我作證。」

    說罷,趕緊回過頭,從人群之後揪出了滿臉尷尬的劉伯溫,繼續大聲補充,「他就是從揚州城裡出來的。奉了吳指揮使的命令來與方某聯絡。今日破賊之計,也是出自他老人家之手!」

    「劉,劉山長?」宋克這才發現,劉伯溫居然就藏在方國珍的親兵隊伍中,愈發滿頭霧水。據他的印象,劉某人向來對大都督府橫挑鼻子豎挑眼睛,恨不能除之而後快。怎麼幾天不見就轉了性子,居然替朱總管謀劃了起來?

    「劉某隻是不忍見揚州百姓再遭劫難,所以才忍不住出了一次手!」躲了半天卻最終沒有躲過去的劉伯溫拱了拱手,訕訕地解釋。「待此間事了,劉某還會繼續回書院授業解惑,不會與貴軍牽涉分毫!」

    「先生志向高遠,宋某仰望莫及!」宋克愣是被劉伯溫的舉動給氣得笑了起來,搖著頭回應。

    這世間某些人就是喜歡自己給自己找彆扭,明明兩眼望著滾滾紅塵,卻偏偏做出避世高人狀。卻不知道,仗義出手這種事情,做過一次之後,難免就會做第二次。待到第三、第四次下來,恐怕某些人自己就徹底上了癮,拿著大棒子趕都無法將其趕走。

    劉伯溫被宋克笑得心裡發虛,紅著臉,故意將話題朝別處岔,「劉某說得全是實話。剛才方將軍之言,也句句屬實。大總管,你家大總管,數日前偃旗息鼓,一舉斷了益王買奴的糧道。隨即與王宣將軍前後夾擊,全殲了山東東西兩道的元軍。而後又斷然揮師西進,連克般陽、萊蕪,兵鋒直指濟南。如今,整個中書省南部風聲鶴唳,蒙元朝廷已經接連給脫脫下了無數道聖旨,逼他放棄攻打淮安,回救濟南。眼下淮安周圍,已經再無半個元兵!」

    「啊,此話,此話當真——?!」接二連三的喜訊,令宋克頭暈目眩。被圍數日,他幾乎每天想的都是如何頂住董摶霄,別拖徐達的後腿。也別因為大總管貿然北上失利,而自亂陣腳。卻萬萬沒想到,自家大總管在一步跳出圈外之後,竟然又在黃河以北,創下如此奇蹟!

    兵法有云,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脫脫此番鎩羽北返,雖然有被朝廷逼迫的成分,但其先前一舉席捲淮揚的戰略目標,已經徹底宣告失敗。對軍心,對士氣,對其本人的威望,打擊都非常沉重。哪怕他最後成功收復了益都、般陽和登萊各地,想再重演一次淮安之圍,短時間內,恐怕也絕無可能了!

    況且以徐達的機敏,又怎麼可能允許脫脫從容去對付自家都督?說不定,此刻胡大海等人,已經尾隨著元軍渡河。隨時準備從背後給脫脫以致命一擊。

    「軍報上所寫,還能有假?!」見宋克當著外人的面兒懷疑自己的話,劉伯溫非常不高興的反問。再怎麼說,自己也是個儒林前輩。怎麼可能在如此多的人之前信口雌黃?「大總管的攻城本事,你又不是不清楚?當年淮安、寶應和高郵,都是一日而下。那山東東西兩道,有哪一座城池修得比這三個還結實,大敗之下,怎麼可能擋得住我淮安軍的兵鋒?!」

    「這話倒是一點兒都沒錯。」儘管有隸屬於方家軍的很多外人在側,宋克依舊非常不謙虛地點頭。

    鐵甲掘城車、空心攻城鑿、旋柄攻城鑽,還有火藥包、封牆管兒、壓水器,起磚專用槓桿.....,林林總總,恐怕不下三十幾樣。只有身居淮安軍高職,才知道原來所謂的金城湯池,不過是個巨大的笑話。在層出不窮的破壞花樣面前,哪怕是青石條壘就的高牆,一樣會轉眼間就化作斷壁殘桓。

    想到自家總管在齊魯戰場上攻城略地,勢如破竹,第四軍長史宋克就忍不住心馳神往。依稀間,彷彿自己已經插翅飛到了黃河以北,泰山之東,手持淮安軍戰旗,長驅敵陣。而敵軍將士則紛紛抱頭鼠竄,根本沒勇氣回頭多看一眼!

    「呯!呯!呯!」淮安軍的戰旗下,連綿的射擊聲響起,將濟南城頭上的守軍打得死傷枕籍,苦不堪言。

    一名禁軍射鵰手不敢被動挨打,從城垛後探出半個身子,彎弓搭箭。還沒等他將弓臂拉滿,一枚開花彈已經飛上了城牆。「轟!」地一聲炸開,將射鵰手和他周圍的另外三名禁軍士卒炸得支離破碎。

    「轟!轟!轟!」十幾門刻了線膛的六斤火炮,輪番發射,一尺挨一尺地,清除城牆上的各類防禦設施。

    木製的床弩,被彈丸分解成一堆原件。生鐵打造的釘排,沒等發揮作用,就一一落到了城外。裝滿糞便的金桶,被炸得四分五裂。黃褐色的液體濺得到處都是,令守城者幾欲窒息。禁軍費勁力氣從大都城帶來的青銅炮,也沒等建功立業,就挨個被炸燬。火藥的殉爆聲夾雜著蒙元將士們的哭喊,此起彼伏。

    「轟!」一枚開花彈命中敵樓,卻沒有立刻爆炸,冒著煙落在了二層窗外的磚地上,來回滾動。

    周圍的士兵紛紛避讓,唯恐爹娘給自己少生了兩條腿。下一個瞬間,爆炸聲響起,濃煙遮住了整個窗口。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搖搖欲墜的敵樓中,蒙元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臉色慘白,大聲咳嗽著走來走去。

    剛剛抵達山東戰場,就迎頭遇到了朱屠戶。他的運氣,可不是一般的好。而益王買奴被打得隻身逃命,更是令這一切雪上加霜。

    出城野戰,那是不可能的。以雪雪大人的謹慎,怎麼可能給朱屠戶大發淫威的機會?憑險據守,獲勝的希望也非常渺茫。朱屠戶靠火炮和火槍的掩護,已經把掘城車送過了護城河。恐怕用不了太久,濟南泉城,就要步當初淮揚各地的後塵。

    「大帥,請速做決斷!」樞密院參議劉文才衝進來,滿臉煙熏火燎。「守不住了,肯定守不住了。城頭的火炮,都,都被朱屠戶的火炮所毀。滾木雷石也所剩無幾。大帥再不做決斷的話,我等必將死無葬身之地!」

    「大帥,請早做決斷!」敵樓內其他文職和武將,也滿臉期盼的大聲催促。他們都是土生土長的大都人,性命遠比地方上的同胞高貴。死在這個遠離皇宮的地方,實在是非常不值。

    「決斷?」雪雪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冷汗,咬牙切齒。「爾等讓我如何決斷,事到如今,唯死而已!」

    說罷,他臉上猛然湧起一抹決然。頓頓腳,衝著劉文才大聲吩咐,「你來的正好,那邊就有紙筆,你替本帥上書給皇上,就說,就說.....」

    又快速踱了幾步,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滿臉毅然地補充,「臣雪雪,蒙陛下知遇,托以重任。引大軍南下,為丞相後盾。受命以來,苦心積慮,晝夜輾轉,唯恐託付不效,辜負聖恩。然天有不測風雲,大軍未過黃河,先遇朱賊主力。我寡敵眾,孤城難守。臣不敢棄之而去,有辱陛下威名。故欲率領麾下將士,殊死抵抗,與城俱殉。以卑賤之軀,回報陛下恩遇之萬一。臣,知樞密院事雪雪,再叩首。廝殺聲漸進,北望大都,不知所言!」

    一篇臨難絕筆,做得擲地有聲。把個樞密院五品參議劉文才感動得心中一片滾燙,強忍熱淚,揮毫潑墨。頃刻間,文章寫罷。雪雪拿過來,迅速檢查了一遍,然後命人裝入竹筒封好,交給親兵百戶,命其帶領三十名弟兄,火速從沒有發現敵軍的西門出城,送往大都皇宮。

    「末將,末將願意與大帥一道赴死!」目送著信使沿著官道離開,眾將知道已經今日必無幸理,咬著牙大聲表態。

    按照成吉思汗時代留下來的軍法,主帥死,麾下將領如果搶不回他的屍體,全都會被處以極刑,妻子連坐。雪雪既然決定留下來以殉國難,他們當中,無論文職謀士還是武將,都必須一道陪葬,誰也沒辦法獨自離開。否則,非但自己將身敗名裂,大都城內的家族,也必會受到株連。

    誰料先前還滿臉決然的雪雪,卻苦笑著揮了揮手:「死什麼死啊。我等留著有用之身,才能回報國恩。趕緊下去,給老子備馬。咱們趁著朱賊還沒反應過來,立刻從西門血戰突圍!待下一波援軍趕到,再重奪此城,以雪前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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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1:01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五章 關係 (上)

    「突圍?」眾文武又是一愣,旋即跳起來,大聲叫喊,「突圍,全力突圍。留得有用之身,才能報效皇恩!」

    「噤聲,休得洩漏消息!」雪雪立刻又皺起了眉頭,低聲呵斥,「突圍也得講究個秩序,免得被朱屠戶太快看出端倪來。本帥帶領親兵隊先去府衙,爾等隨後過來商議行動細節!」

    「是!」 能在禁軍中官居要職的,身背後的家族勢力都不會太小。見多識廣,頭腦也遠比地方上的將領靈活。一瞬間,便全都理解了雪雪的「良苦用心」,紛紛躬身下去,低聲領命。

    「嗯!」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輕輕點頭,隨即,帶著自己的親兵走出敵樓,沿著馬道快步而下。其他文武則分為幾波,裝作若無其事的模樣,陸續跟上。不一會兒,濟南城的東側敵樓和城牆上,就看不到任何高級軍官。只要幾個忠心耿耿的百戶,兀自冒著被炮彈炸死的風險跑來跑去,督促麾下士卒用一切手段向城外的淮安軍反擊。

    淮安軍在濟南城外的兵馬太少,根本就沒能力圍城。當然也無法阻止敵軍果斷「突圍」。正用撅城車在東牆下四處打洞近衛們,忽然發現頭頂上的干擾消失。緊跟著,耳畔就聽到一片哭喊叫罵之聲,「缺德咧,你個小丫鬟養的下賤胚子!居然告訴都沒告訴一聲.....」

    「該死的康裡奴才,枉陛下對你如此器重!」(注1)

    「趕緊走,趕緊走,當官的都跑了。咱們還留在著瞎折騰個什麼勁兒...」

    ......

    亂紛紛的哭罵聲中,城頭守軍凡是還能爬得動的,陸續逃了個乾乾淨淨。包括先前抵抗最激烈的幾處城垛之後,也不再有任何羽箭射出來。一些身負重傷,無法跟著自家袍澤一道逃走的,乾脆撕開了自己的裡衣,根據軍中廣為流傳的說法,將白色的布條綁在槍桿上挑出了城垛口外。被秋風一吹,呼呼啦啦上下飄舞。

    見到如此怪異景象,擔任前鋒的路禮等人,當然不能再繼續挖濟南城的牆角。趕緊用嗩吶和旗幟,將消息傳到了護城河另外一側,淮黃聯軍的本陣當中。正在組織隊伍,準備在城牆被炸塌後給守軍全力一擊的朱重九聞聽,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抓起望遠鏡接連朝城牆上看了足足有半分鐘,才趕緊大聲命令,「王宣,派你麾下的騎兵試探著追一下,小心不要上當。俞通海,你帶一個連的弟兄,推著攻城梯過河。看看能不能爬上城去,把從裡邊把城門推開。」

    「是!」黃軍指揮使王宣和親兵副團長俞通海雙雙上前接令。

    沒等他二人轉身去執行,幾匹戰馬風馳電掣從西南方飛奔而來。馬背上的淮安軍斥候一邊用力揮舞著信號旗,一邊大聲叫嚷,「報,城西傳來消息。雪雪帶頭出逃,西門四敞大開!」

    「報,據在城西側潛伏的斥候觀察,有大股敵軍正在倉惶逃命。」話音剛落,又有兩匹戰馬疾馳而至,帶來敵軍的最新動向。

    「報,西門。敵軍自己在西門吊橋上打起來了。有很多人落水!」第三波斥候轉瞬又至,帶來的消息愈發清晰準確。

    「報,北門,北門大開,大批敵軍棄城而去!」

    「報,南門,南門被守軍自己打開。很多人,很多人帶著細軟逃走!」

    陸續有新的斥候返回,帶來更多的驚喜。

    「大總管,大總管快看!城門,城門自己開了!」最大的驚喜尾隨而至,在近衛們的歡呼聲中,濟南城的東門,被人從裡邊推開。十餘名滿臉緊張的地方民壯,跪在了路邊,誰也不敢朝朱重九的戰旗下多看一眼。

    「傅友德,帶領騎兵旅上馬,穿過濟南城,追殺雪雪!」朱重九無須繼續等待,目前的消息已經足夠證實敵軍的動向。把手中殺豬刀用力一揮,大聲下達命令。

    「是!」騎兵獨立旅主將傅友德大聲答應,跳上從益王買奴手裡繳獲來的戰馬,帶領剛剛組建起來的騎兵旅,直撲黑洞洞的城門。

    「吳良謀,帶著第五軍其他各部。入城肅清殘敵!」

    「丁德興,你帶著新兵一旅,進城維持秩序。」

    「阿斯蘭,你帶著新二旅,繞向北門,尋機殲敵!」

    「王宣,帶領你麾下兵馬,去封堵南門。普通百姓想走的,無論蒙漢,儘管讓他們走。凡是當官的及其家眷,全給我留下!」

    「.......」

    迅速看了看身邊沒有戰馬代步的兄弟們,朱重九繼續有條不紊下達命令。

    已經不是第一次奪取敵方城池了,雖然眼前勝利來得有些莫名其妙,他依舊能憑藉過去積累下來的經驗從容應付。

    麾下的將士們,包括在上幾場戰鬥中被俘虜,又被俞廷玉父子煽動者留下來的兩旅「新兵」,也都習慣了迎接一個又一個勝利。在各級軍官的指揮下,分頭去執行任務。接管城防,誅殺趁火打劫的「江湖好漢」們,撲滅無端湧現的火頭,安撫民眾,恢復城內正常秩序.....

    待將一切雜七雜八的事情忙活完畢,太陽已經綴到山尖。朱重九和黃軍指揮使王宣兩個,坐在金碧輝煌的濟南達魯花赤官邸內,相對著搖頭苦笑。

    大勝,今天,二人又聯手獲取了一場酣暢淋漓的大勝。破敵兩萬,奪取雄城一座,金銀細軟無數,兵器、鎧甲、糧草輜重無數。以目前留在山東東西兩道的總兵力來計算,三年之內,恐怕都不用再擔心補給問題。

    然而,二人卻都有些高興不起來,也不知道下一步到底該如何做選擇。

    仗打到這個份上,已經雙倍完成了最初的用兵目標。脫脫成功被調回了黃河以北,蒙元的一個重要產糧區被徹底砸了個稀爛,山東東西兩道,今年夏天入庫的所有麥子,都成了淮安軍和黃軍的戰利品。一粒都不會運往大都......

    但淮安第五軍和王宣麾下的黃軍,也都成了強弩之末。要不是雪雪這廝未戰先退露了怯,連濟南城,最初都不屬於朱重九的進攻目標。這下好了,濟南一鼓而破, 成了聯軍的又一個戰利品。益都,般陽、濱州、也被盡數收入囊中。再加上最初第五軍登岸的膠州,最近又被耿再成以千餘兵力橫掃而下的登州、萊州,整個山東半島,已經有大半落在了義軍之手。

    而王宣手中的兵馬,連剛剛招募來的新兵都算上,不過兩萬出頭。朱重九麾下的淮安嫡系更單薄,當初上船時,就只帶了第五軍的三千出頭絕對沒有夜盲症的弟兄和近衛團的一個營。這些日子放低標準接納前來投奔的義軍,加大力度收編俘虜,也不過又湊起了萬把人。他們即將面對的,卻是脫脫麾下二十餘萬大軍。

    如果按照原計畫,將已經打下來的城池盡數放棄,主動下海南返,肯定能來得及。但那樣的話實在太敗家,對軍心和士氣,難免也會有一定影響。並且王宣好不容易得償所願,有了一塊屬於他自己的落腳點。讓他放棄掉,再去過先前那種完全寄託於淮安軍籬下的日子,也的確有些強人所難。

    「末將,末將願意將黃軍改編為淮安第六軍,徹底托庇於大總管羽翼之下。請大總管恩準!」望著窗外的無邊秋色想了好一會兒,王宣嘴裡,忽然冒出了一句與眼前局勢毫不相干的話,並且臉上的表情極為誠懇。

    「這個,你真的考慮清楚了?你麾下的其他弟兄們呢,他們願意麼?」關注的焦點轉換太快,朱重九的思路有些跟不上趟,愣了愣,遲疑著詢問。

    對於主動來投奔自己的各個軍頭,他通常都採取比較寬容的態度。寧願做為名義上的宗主,給與對方一定支持,也不強逼著對方完全向自己效忠。如張士誠,王克柔兩人,眼下在江南發展得都非常不錯。即便脫離了淮安軍單飛,三五年內,肯定也能稱為一方諸侯。

    「末將與麾下弟兄這一年多來,已經深刻感覺到了行伍之事的變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王宣再度拱手,「而大總管對於末將,也是推心置腹。末將即便脫離大總管自立門戶,他日最多不過是個地方諸侯而已,逍遙自在的日子超不過十年。而我淮安軍早晚有誓師北伐的那一天。屆時,大總管肯定不准許山東道出現一個國中之國。而末將,末將則怕自己那時已經有了野心,把麾下弟兄們都帶到了絕路之上。與其如此,還不如現在就做決斷!」

    注1:康裡奴才。哈麻和雪雪兩兄弟,都是康裡人。而康裡在宋元交替之時,本為花子模國的牧民。後被成吉思汗征服,舉族淪為奴隸。隨著蒙元帝國的不斷壯大,才漸漸又獲得了自由身份。被視為蒙古別部。但正統的蒙古人,卻不認為康裡人為同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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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六章 關係 (中)

    一番話,說得真心實意,在情在理,不由得朱重九不對其刮目相看。

    俗語云,實力越強,野心也就越大。朱重九自己心態的變化,就是一個真實的寫照。捫心自問,在起義之初,他的人生的目標,和現在絕對不一樣。更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將要帶領大夥去直搗黃龍,建立一個相對公平的國度。兩世宅男的性情,對當時的他影響極大。甚至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都堅定地認為,自己的最佳歸宿,是去抱歷史上的成功者,朱元璋朱重八的大粗腿。

    而如今,卻一切都變了。他眼裡早已沒有朱重八,沒有什麼大明開國太祖。他早已擺脫了記憶中的歷史陰影,決定親手埋葬大元帝國。

    他的實力,他的聲望,他的眼界,決定了這些改變。根本無法停止,更無法逆轉。換句話說,他變得早已無法替代。即使他肯退位讓賢,把淮揚大總管的位置交給朱重八來做。徐達、胡大海和吳良謀等,也絕不會答應。至於蘇先生和逯魯曾,恐怕聽聞這個消息之後,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派人去割了朱重八的腦袋,讓此人徹底失去對淮安軍的威脅!

    「我這邊軍人通常只管打仗,地方的事情都歸文官。軍餉雖然給得高,卻不准冒領,更不准多吃多佔。各級佐領雖然歸主將舉薦,最後決定權卻歸大總管府。還有,軍中長史,也必須是大總管府指派,各軍主將沒有權力拒絕!」正因為知道野心與實力之間的關係,朱重九對王宣才越是欣賞。乾脆提前把醜話說出來,讓對方慎重考慮。

    「末將行伍出身,根本不懂得治理地方。其他規矩,徐達他們能遵守,末將也沒有遵守不了的理由!」王宣卻早就打定了主意,想都不想,低聲表態。

    無論山東戰事最後如何結局,本輪朝廷對淮揚的攻勢,都已經徹底結束了。接下來,至少在明、後兩年之內,蒙元朝廷沒有力氣再發動第二次同樣規模的戰爭。而兩年的時間,已經足夠淮安軍成長為一個龐然大物,任何人都無法阻擋其崛起的腳步。

    王宣是個聰明人,他知道淮安軍羽翼已成,更知道自己這輩子永遠不可能有資格跟朱總管去爭奪天下。所以,與其做一個跟自己能力不相匹配的美夢,醒來時身敗名裂。他寧願現在就果斷抽掉枕頭,連做夢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留。

    「我麾下已經有五個軍,你即便加入,將來也會常年駐紮在外。不可能久留於淮揚!」本著不要留下什麼遺憾的原則,朱重九繼續笑著補充。

    「願為大總管帳下先鋒,為我淮揚開疆拓土!」王宣依舊沒有任何猶豫,迅速給出回應。

    「嗯!你考慮清楚就好!」彷彿為了回報王宣的堅定,朱重九終於輕輕點頭,「如此,黃軍可改編為淮安第六軍。你任第六軍指揮使。行轅就設在膠州。指揮使之下,除行軍長史之外,皆由你自己舉薦!」

    「謝大總管鴻恩!末將願意為大總管赴湯蹈火!」王宣大喜,立刻屈膝跪了下去。隨即,又想起來淮安軍早已廢除了跪禮。趕緊又站直了身體,非常彆扭地將右手舉到了太陽穴處。

    不是張士誠,也不是王克柔,那兩個人根本不瞭解淮安軍的真正實力,更不清楚淮安軍的成長速度。而他王宣,卻在淮揚整整煉了一年的兵。親眼目睹了淮安軍如何發展壯大;親眼看到城市的面貌如何日新月異;親手核算了,一個工坊每天能送出來的火炮數量,以及水泥、肥皂和香水等物,所帶來的龐大利潤。

    那些都是奇蹟,沒親身觀察過的人,感覺不到其所帶來的龐大壓力。可以說,這種壓力,已經根本不是人類所能抵抗。哪怕蒙元那邊有將星轉世,一樣早晚會被碾得粉身碎骨。

    所以,王宣已經不願意再做任何考慮。

    現在加入淮安軍,日子肯定沒當一方諸侯舒服。將來,卻是新朝的開國元勛。而張士誠、王克柔等人,即便最後放棄手中的一切,斷然歸附。也永遠屬於外來戶,永遠進入不了大總管的嫡系隊伍。

    以上兩種結局到底哪個更好,其實聰明人只要不被眼前繁華所誘惑,立刻就能看得清清楚楚。

    「朱某得將軍,如虎添翼!」朱重九先客氣地還了個標準軍禮,然後聲音陡然加大,「第六軍指揮使王宣聽令!」

    「末將在!」王宣知道自己的第一道考驗來了,回答得極為大聲。

    「第六軍,從即日起,擴編為第六軍團。下轄四個戰兵旅,四個輔兵旅。各旅及下屬部隊,一律採用三三制,規模比照淮安其他各軍所轄。你出任第六軍團都督,軍銜為從三品定遠將軍。軍餉器械,皆由大總管府負責供應!」朱重九讚賞地點點頭,大聲補充。

    「謝,謝大總管!」王宣喜出望外,雙目當中,有兩股熱流不停往上湧。

    這也是他決定徹底投靠朱總管的理由之一,懂得投桃報李。不像那些高高在上的蒙古人,還有那些所謂的豪門世家子弟,別人無論替他們做了什麼,都被視作理所當然。從不會替對方考慮,更不知道付出必有所酬。

    「你不必謝我,從現在起,其他各軍也一樣要升格為軍團。兵器鎧甲,我也一樣會讓作坊努力供應。我這裡儘量做到一碗水端平,但你們各自麾下的士卒,卻得你們自己去徵募。並且要保證士氣和質量,不能強拉!」朱重九擺了擺手,繼續笑著補充。

    「強拉人入伍的事情,末將在投奔大總管之前的確做過。而之後,末將,末將一直嚴守咱們淮安軍的紀律,牢記於心!」第六軍團總督王宣立刻紅了臉,訕訕地解釋。

    「過去的事情就讓他過去,今後不再犯就行了!」朱重九笑著揮了下手,大度地說道。「我恐怕還要跟脫脫多少較量一番,才會返回淮安。在沒走之前,關於部隊建設的事情,你可以隨時問我。也可以問陳基和吳良謀他們。總之,從今往後,山東道就交給你了。你可以放棄濟南和益都,但必須把膠州城再往東的所有地盤,給我牢牢抓在手裡!」

    膠州往東,就是後世青島、煙台和威海三地。東、南、北三側都被海水包圍,僅僅守住從萊州灣到膠州港這條直線,就可以確保萬無一失。

    這個任務,比守住眼下淮安軍所有在黃河以北領土,相對要容易得多。王宣心神大定,又將手指舉向太陽穴,「末將絕不敢辜負大總管的信任。若有差池,寧願提頭來見!」

    「你先別忙著發誓。咱們淮安軍的規矩是,把事情做到實處,不光掛在口頭上!」朱重九笑了笑,繼續耐心第教導。「在脫脫抵達之前,你的首要任務就是整軍和擴軍。以我最近一段時間積累的經驗,你可以.....」

    自桌案上抓起一支削好的炭筆,他開始在白紙上勾勾畫畫。將自己所掌握的一些練兵知識,和以前的擴軍經驗,毫無保留地傳授給對方。

    搶光了山東東西兩道的官倉,困擾了淮揚大總管府多時的糧食問題,就得到了徹底緩解。而元軍和洪水陸續退去之後,徐州、宿州和睢陽等地,也需要盡快派遣兵馬去收復。如此,淮安軍再度擴張,就是必然的事情,根本用不著仔細考慮。

    此外,通過前一段時間的戰爭檢驗,朱重九還發現了淮安軍原來編制和火力配備當中,存在許多不合理或者不方便的地方,需要他和麾下眾將商量之後,抓緊時間去彌補。所以,不如乾脆一步到位。搶在蒙元朝廷下一次大規模進攻之前,給整個淮安軍來一次脫胎換骨。

    難得被大總管面授機宜,王宣聽得非常認真。遇到不懂或者認識比較模糊之處,立刻出言詢問。而朱重九也不嫌他愚鈍,將所有問題掰開揉碎,循循善誘。

    君臣兩個談談說說,不知不覺當中,天就完全黑了下來。正準備暫時告一段落,命人端上飯菜,中兵參軍,敵情處長陳基,卻快步走了進來。

    看到王宣也在,陳基略作猶豫。隨即,便壓低了聲音匯報,「主公,前往德州刺探敵情的弟兄,今天下午返回時,在路上截住了雪雪的親兵。把他給蒙元皇帝的絕命書,也給搜了出來!」

    「絕筆書?」朱重九不理解像雪雪這種不戰而逃的傢伙,怎麼還有臉去寫什麼絕命書?皺了下眉頭,低聲問道,「信在哪?拿來我看。雪雪呢,你們敵情處可否查明了他的去向?」

    「在這兒!」陳基雙手捧上一張薄薄的信紙,然後繼續低聲補充,「他躲進了白馬山,臘山一帶的老林子裡,麾下收集了大概四千多兵馬。看樣子,是準備等著脫脫到來之後,再跟尋機報仇了!」

    「這麼少?」朱重九順口問了一句,然後一目十行掃過雪雪的絕命書。文筆不錯,至少看起來比自己這個擁有兩世記憶的殺豬漢強了十多倍。只是措辭上感覺有點兒眼熟,好像曾經背誦過一般。

    「當時城裡的禁軍和地方兵馬,加在一起將近四萬人。但雪雪逃命的時候,只通知了身邊的一些心腹將領和幕僚。令手下的其他將領,特別是地方駐屯兵馬的將領非常不恥。所以,在逃過咱們的追殺之後,這些人就各尋地方去投奔了,誰都不願意留下跟雪雪共同進退!」在陳基這個名副其實的才子眼中,雪雪所做的絕命書,就沒任何欣賞價值可言了。想了想,順著自家主公的詢問補充。

    「嘶,這傢伙還真是爛泥扶不上牆!」朱重九遺憾地吸了口氣,皺著眉頭來回踱步。

    他心中原本有幾個計畫,挑撥雪雪對付脫脫。但迫不得己打跑了前者之後,計畫就基本宣告無疾而終了。不過....

    猛然間心中閃過一絲亮光,朱重九停住腳步。將雪雪的絕命書收起來,非常小心地交還給陳基。「你們軍情處,想個辦法,將這封信給雪雪送回去。他的那幾個親兵,如果沒死的話,也都一併送還回去。順便幫我給他捎句話。就說我對他仰慕已久,希望能找地方一唔。如果他肯來,許多事情都可以當面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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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1:27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七章 關係 (下 一)

    「不可!」陳基想都不想,立刻大聲反對,「戲文中說的話,豈能相信?況且那雪雪一看就是個無能之輩,指望他去對付脫脫,無異於驅豬搏虎!」

    「我看中的就是他這份無能!」朱重九臉色微微發紅,笑著解釋。「在此番北上之前,章參軍和馮參軍都曾經跟我剖析過,萬一南征受挫,脫脫即將面臨的處境會十分尷尬。而更早些時候,逯長史也說過,蒙元朝廷內部有兩大派系,脫脫是其中之一,雪雪、哈麻、月闊察兒等人,則屬於另外一派。」

    陳基猜得非常準確,剛才在內心深處,他的確是受了《三國演義》,即現在廣為流傳的《三國志平話》的影響,試圖在脫脫和蒙元朝廷之間施展離間計。但這個設想,卻不是建立在一廂情願的基礎之上,而是根據蒙元朝廷的現實情況,並且很早之前就做了許多相應準備。

    「如此,倒是微臣魯莽了!」聽朱重九說得似模似樣,陳基猶豫了一下,低聲賠罪。「不過,主公非跟他會面不可麼?萬一此人起了什麼歹意.....?」

    「他為了活命,連他們蒙古皇上都騙,怎麼可能捨得跟朱某拚個玉石俱焚?」朱重九笑了笑,不屑地搖頭,「即便他真的想拚命,也沒什麼大不了的。有洪三和黑丁兩個在,等閒之輩想靠近朱某不太容易!」

    「這......」陳基猶豫再三,無奈地點頭。從雪雪目前的表現來看,此人極為惜命,應該捨不得行專諸、荊軻之舉。更可以確定的是,在雙方都不帶長兵器和火器的情況下,大總管一把殺豬刀在手,十個雪雪上來也是送菜的貨。

    「行了,別婆婆媽媽了,去準備吧!他肯不肯來,還兩說著呢!」朱重九揮了下胳膊,笑著催促。「無論成功與否,至少搶在脫脫趕過來之前,咱們可以先給他製造一些麻煩。比一味地被動迎戰要強!」

    「臣要是雪雪,就一定會來!」陳基敬了個軍禮,順口回應。然後小跑著出去,調動剛剛成立沒多久的敵情處,開始全力運作。

    這個部門,原本是朱重九參考了另一個時空某唯一超級大國的中央情報局所設。然而正式搭好了架子之後,卻發現其有點兒類似於大明朝的錦衣衛。由一個心思縝密的親信大臣擔任統領,底下招募身體健康,頭腦機靈的江湖豪傑,專門負責收集軍情、策反敵將等工作。偶爾也負責幹一些見不得光的髒活,如在敵後製造混亂,散播流言等。(注1)

    雖然還處於草創階段,但軍情處畢竟也屬於「半專業」諜報系統。效率遠非這個時代的皇城司,機速處可比。當天夜裡,就替自家主公發出了會面邀請。(注2)

    「這朱,朱屠戶到底想幹個啥?!」大元知樞密院事,禁軍達魯花赤雪雪接到了邀請之後,先是被嚇了一跳。隨即就跌回了椅子上,對著沒能送出去的絕命書沉吟不語。

    絕命書沒能搶在戰敗的消息之前,先一步抵達大都。他的謊言就失去了依託,喪城辱國的罪名,就無法清洗。而妥歡帖木兒秘密交給他的重任,也徹底失去了執行的可能。

    作為妥歡帖木兒的乳弟,雪雪心裡非常清楚這位大元天子的性情。多謀、多疑、少斷,且沒有任何擔當。一旦被他發現自己辜負了信任,恐怕很快就要另作安排。那樣的話,自己恐怕就是一粒棄子,甚至可能直接被拋出去,作為一個安撫脫脫,緩和君臣關係的替罪羊!

    螻蟻尚且惜命,雪雪當然不甘心束手待斃。然而此時此刻,他卻沒有任何掙扎求生的本錢。五千多殘兵敗將,根本不可能重新奪回濟南。指望脫脫分些功勞給自己,或者借數萬兵馬前來助戰,則無異於痴人說夢。並且手中這五千兵馬,根本沒有糧草供應。再於深山老林裡頭追幾天兔子,恐怕不需要任何人來打,自己就逃個乾乾淨淨了。

    「大人,那朱,朱屠戶,會不會想求招安?」樞密院參議劉文才心思比較靈活,按照自己的想法,低聲推測。「他要是存著歹意,就不會主動把這封信送還回來了!」

    「很有可能!」彷彿黑夜裡忽然出現了一道閃電,在座的所有蒙漢將領,眼睛裡全都倒映出了明亮的光芒。「他,他把送信的親兵全也都送回來了!」

    「他, 他給受傷的弟兄都敷了藥。並且還送還了戰馬和兵器!」

    「正所謂,殺人放火受招安。當年方穀子抓了朵兒只班,不也是當作佛爺一樣伺候著麼?」

    「著啊!他肯定是存著招安的念頭!干紅巾,怎麼可能長久?而他現在的實力,足足是當年方穀子的十倍。方穀子打一個勝仗就封定海尉,再造反就封治中,第三次造反封萬戶,第四次封行省參政......」

    越說,眾人眼裡越亮堂,幾乎識破了朱屠戶的無恥打算。方國珍屢降屢叛,每打敗朝廷的兵馬一次,就升一次官。朱屠戶與方國珍同樣出身低賤,肯定也不會是什麼目光長遠之輩。若是朝廷肯拿出足夠的好處給他,淮揚之亂,將不戰而平!

    當然,那個代價肯定不會太小。以方國珍的海運萬戶,浙江行省參政為標竿,朱屠戶恐怕得封個河南江北行省平章,並且有相應的爵位和封地才能滿足。可這又跟雪雪有什麼關係呢?官爵和封賞,又不用他掏腰包來出。相反,如果大力促成了招安之事,他丟失濟南的罪責就可以被徹底忽略。而有了朱屠戶及其麾下的虎狼之師做外部助力,他和哈麻兩個在朝中的地位,就會安如磐石。

    想到這兒,雪雪激動得臉色發紅,額頭冒汗。伸出手用力在身邊的矮幾上拍了一下,大聲決斷,「朱屠戶的人呢?趕緊,趕緊回覆他。本官答應跟朱,朱將軍見面了。地點,地點就設在城外十里的青龍山。如果,如果他覺得不妥當,還,還可以再商量!」(注3)

    「不可,大人說哪就是哪,怎能讓一個屠戶得寸進尺?」

    「商量一下也無妨,大人待之以誠,他亦應以誠相報!」

    「萬一那朱屠戶提前佈置下埋伏......」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況且那朱屠戶真的要打,我等在臘山,一樣藏不住!」

    .....

    登時間,雪雪麾下的文武又分成了幾派。有要捨死捍衛朝廷顏面的,有認為折節下士才能顯示誠意的,有建議防人之人不可無的,有唯恐夜長夢多的,你一言,我一語,吵成了一鍋糊塗粥。

    但是無論怎麼吵,替朝廷招安朱屠戶的大方向,都沒人會質疑。於是乎,又經歷了幾番斟酌,雪雪最後做出決定,委託朱屠戶的手下,給朱屠戶傳令。明天午時,雙方在青龍山頂的鶴歸亭會面。各自准許帶五百侍衛,誰都不准帶火器和弓弩。會面前的兩個時辰,各派得力下屬搜山。然後雙方全部兵馬都駐紮在山下。雙方主帥每人只帶十名親兵於亭中一敘。除了貼身佩刀和佩劍之外,嚴禁任何兵器上山。

    朱重九提出會面的目的,是離間蒙元君臣。當然不會像雪雪等人一樣,盡在表面上做文章。接到敵情司死士帶回來的消息之後,立刻大笑著答應了下來。

    於是乎,雙方又各派信使,你來我往正式交涉了幾番。第二天上午,則各自帶起約定的人馬,朝濟南城外的青龍山趕去。

    朱重九想看一下山間秋色,所以提前小半個時辰,就登上了鶴歸亭。雪雪則拖後了大半個時辰,才端足了架子,由八名身材魁梧的崑崙奴,用滑竿抬上了山坡。

    這樣一來,他身邊的可用人手,就比約定數字多出了將近一唄。令徐洪三和丁德興等人,不由自主地都皺起了眉頭。而大元知樞密院事,禁軍萬戶雪雪卻搶先一步,哈哈大笑著解釋道:「本官昨日騎馬受了些傷,走不得路。所以才找了幾個奴才抬著上山。朱總管,你甭看他們個個生得人高馬大,卻全是些沒骨頭的孬貨。你無論怎麼打他們,他們都不敢還手。更甭說動刀動劍,行什麼不軌之事了!朱總管,你本領高強,當年一把短刃在黃河北岸七進七出。不會連這點小便宜,都跟本官斤斤計較吧!」

    注1:明代的錦衣衛,因為只能混亂,一直受到文人的口誅筆伐。但此部門建立之初,卻為明軍的順利北伐,立下了許多功勞。萬曆年間的對日戰爭當中,錦衣衛也因為收集了大量的日寇情報,而揚威域外。琉球的官方文書,甚至提到錦衣衛指揮使史世用,潛伏日本刺探軍情歸國,被暴風所阻,然後由琉球國專門派船送回大明的文字。

    注2:皇城司,機速處,都是古代諜報機構。但專業性很差,情報的收集整理工作也不成體系。

    注3:青龍山現在位於濟南市區。但在元明兩朝,濟南城區都遠小於目前。周長只有六點四公里,大體上被包圍在如今的護城河遺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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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1:46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八章 關係 (下 二)

    「雪雪大人謬讚了,朱某愧不敢當!」朱重九笑了笑,輕輕搖頭,「朱某去年親自提刀上陣,乃是迫不得己之舉。自那之後,便一次也沒讓自己身處過險境。所以今日斷不敢妄自尊大,讓大人背負一個占人便宜的污名。」

    「大人,請讓貴僕留步!」徐洪三與丁德興二人原本就心生警惕,聽朱重九拒絕得乾脆,立刻聯袂擋在了滑竿前,不肯讓雪雪再往前多靠近半寸距離。

    「這?朱總管,你這就太沒誠意了吧——!」雪雪剛上山就碰了個硬釘子,眉頭皺了皺,非常不悅地指責。

    「朱某穩操勝券之後,還主動請大人會面,已經體現了足夠的誠意!」朱重九也收起笑容,非常平靜地回應。

    開玩笑!崑崙奴是什麼模樣朱某人不清楚,可泰森、道格拉斯、喬丹這些名字卻如雷貫耳。而用後世眼光看來,非洲黑人恐怕是運動神經最發達的種族。越是對抗激烈的比賽,越能發現他們的身影。(注1)

    在當前這個沒有內功、外氣之類玄幻說法的世界裡頭,恐怕武功,也可以歸類為高對抗性運動的一種。朱某人即便對自己的身手再自信,也不會傻到認為自己有本事單挑八個泰森或者八個邁克爾.喬丹的地步。況且談判沒開始就先做退讓,接下來還怎麼出招啊?!直接舉起雙手,請求饒命算了!

    「這——?」雪雪沒想到朱重九如此直接,被憋得面紅耳赤。

    眼前形勢和他預先的判斷完全不一樣。按照他和麾下文武幕僚們的估計,朱屠戶既然打算受招安,應該放低身段才對。怎麼一見面就如此盛氣凌人?

    誰料更盛氣凌人的話還在後頭,朱重九見他遲遲不肯下滑竿,又笑了笑,聳著肩膀說道,「大人如果連說好的事情都要橫生枝節,朱某以為,接下來的事情也沒必要談了。趁著你手中尚有些餘糧,我這邊也士氣正盛。咱們約個時間再戰上一場便是。放心,無論你手中眼下還剩下多少兵馬,朱某都帶一萬弟兄出戰。絕不會辱沒了大人!」

    「你.....」雪雪氣得眼前發黑,左右兩隻耳朵裡頭嗡嗡作響。他奶奶的,老子這邊連五千弟兄都湊不齊了知道不?以一萬淮安軍迎戰,還說是因為看得起老子。這不是欺負人是干什麼?

    然而氣歸氣,他卻沒有立刻命腳下的黑奴抬著自己離開。而是緊咬牙關看了片刻地面,隨即又堆起滿臉的笑容,大聲回應道:「不過是八個會說話的牲口而已,沒想到朱總管還非把他們也算做人。也罷,看在你誠心與本官相交的份上,本官就遷就你一回。黑大,你們把本官放下,然後自己下到山底去等著!」

    後半句話,明顯是對抬滑竿的幾個黑奴吩咐的。八名黑人當中最壯碩的那個,低低回應了一聲「是!」。帶領其餘七個,緩緩放下滑竿。然後又跪倒在地上給雪雪磕了個頭,才弓起腰,倒退著離開。

    「是木骨都束人,還是桑給巴爾人?只是用來抬滑竿的話,太可惜了!」朱重九先目送八名黑奴身影遠去,才轉過頭,笑著向雪雪詢問。(注2)

    「這?大總管也知道桑給巴爾?」雪雪聞聽,立刻又漲紅了臉,訕訕地反問。

    「聽海商說過!大人應該知道,我淮揚所產的器物,向來深受海商追捧!」朱重九點點頭,微笑著回應。「兩個月前,還有大食人專門乘船,從拔拔力趕來交易乳香和龍涎!」(注3)

    有心發展海上貿易,他前一段時間,可是沒少跟沈萬三討教。而後者則為了得到更多的六斤線膛炮,基本上也做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所以對於此刻中國商人所能到達的非洲大部分地區,他都能記住名字。並且對該地的特產,也能說個八(——)九不離十。

    而雪雪聞聽了他的話之後,臉色紅得便愈發像煮熟了的螃蟹。木骨都束盛產琥珀、象牙和黃金,拔拔力盛產乳香和龍涎香。而桑給巴爾除了丁香之外,阿拉伯人最喜歡從那裡往外帶的就是戰奴。一個經過嚴格**的戰奴,非但身手高超,並且對主人絕對忠心耿耿。用來殺人或者自衛,最好不過!

    好在朱重九隻是點到為止,並沒打算深究。見雪雪已經慚愧得手足無措,便又笑了笑,抬手發出邀請,「好了,大人身居高位,恐怕不愛聽這些生意經。請上座,朱某這裡備了些清茶,大人一路勞累,剛好拿來潤潤嗓子!」

    「如此,如此,某家就不客氣了!」到了此時,雪雪已經氣焰全無。帶領自己的其他侍衛,匆匆穿過徐洪三和丁德興這兩座門神,走到歸鶴廳內。

    「大人請坐!」朱重九欠了欠身子,示意雪雪坐到自己對面。然後拿起茶壺,先給自己倒了一盞,又倒了另外一盞給雪雪,「請慢用。」

    「朱總管客氣了!」雪雪雙手接過茶盞,卻不敢喝裡邊的水。捧在眼前,裝作欣賞杯子上的窯紋,「這,這是揚州新推出的蟬翼雪瓷吧。嘖嘖,難得做得如此之薄。真得好像蟬翼一般!」

    「彫蟲小技耳。朱某出身寒微,所以最喜歡擺弄這些奇技淫巧!」朱重九笑了笑,端起茶水慢品。

    「技至其極,幾近道矣。」雖然是個康裡人,雪雪的華夏古文功底,卻比朱重九強了不止一點半點。短短八個字,就把馬屁拍了個恰如其分。

    朱重九又笑了笑,不置可否。

    大規模採用了旋轉機械之後,再恰當地提高窯溫,揚州一帶的制瓷工業,當然會取得突破性進展。但跟後世景德鎮那邊動輒零點幾毫米的薄瓷比,眼前這幾個茶杯沒有任何值得稱道的地方。

    他是後世工業化時代的量產物品見多了,所以更欣賞手工藝品那種渾然天成感覺。但對於雪雪來說,週遭尺寸毫釐不差,外壁僅有韭菜葉般薄厚,通體又白得幾乎看不到任何雜色的瓷杯,卻是難得的奇珍。捧在手裡又把玩了好一陣兒,才戀戀不捨地放在石頭桌案上,嘆息著補充道:「讓大總管見笑了。某家的見識雖然不算孤陋,但是在大都城中,卻是從今年春天開始,才有機會看到如此精緻的茶具。並且眼下在市面上能買得到的,俱照著大總管這套相差甚遠!」

    「難得大人看得上,朱某送大人一套便是!洪三,你記住了。回頭從我那裡找一套更好的來,派專人給雪雪大人送過去!」後世大國總理推銷高鐵都司空見慣,朱重九當然不介意順手給淮揚的瓷器打個廣告。笑了笑,大聲回應。

    「這,這如何使得,如何使得!」雪雪聞聽,趕緊站起來,訕訕地拱手。「某家只是見獵心喜,所以才順口一讚。怎敢厚著臉皮,當面向大總管討要好處!」

    「什麼好處不好處的,一套茶具罷了。」朱重九也站起身,笑著還禮,「說句實在話,朱某是真心想跟大人交個朋友。若不是大人來得太突然,令朱某擔心腹背受敵。前幾天,朱某甚至都沒想過與大人會獵於泰山之下!」

    這話,就說得有些露骨了。不是我想打你,是你來得不是時候。讓我感覺到了腹背受敵的危險。要怪,你只能怪自己運氣實在太差,或者怪自家友軍動作太慢,給了我搶先下手的機會。

    雪雪這個人本事雖然差,但心思轉得卻一點兒都不慢。聽出了朱重九話語裡的示好味道,立刻笑著擺手,「唉,造化弄人,造化弄人。某家來濟南之前,也不知道朱總管會親自領兵前來。唉——!」

    說罷,又長吁短嘆。彷彿自己如果早知道要跟朱屠戶做對手,就會主動退避三舍一般。

    「唉——!」朱重九也陪著他長長地嘆氣。待彼此都把姿態做足之後,又笑了笑,壓低了聲音說道,「真是給大人添麻煩了。丟了濟南之後,大人跟上頭,恐怕很難交代得過去吧!」

    「嗯?!」雪雪如同嗓子眼裡被人倒進了一捅猛火油般,勃然變了臉色,「朱總管,你這是什麼意思?莫非,你今日請某家來,就是想當面羞辱一番麼?若是如此,你可真打錯了主意!某雖然為敗軍之將,卻未失戰心!今日只要不死,早晚要登門跟朱總管討教個明白!」

    「這,雪雪大人好像是誤會了!」朱重九彷彿真的被對方的激烈態度所動,滿臉愕然地回應。「朱某是看了大人寫給朝廷的絕命書,欽佩大人才情和忠心,所以才起了結交之意。並且不惜盡自己所能,替大人彌補一二。若是大人不希望朱某管你跟朝廷之間的閒事,直接明說便是。又何必做受了奇恥大辱狀?」

    「你,你,你.....」雪雪氣得渾身直打哆嗦。如果八名黑人戰奴沒有走開的話,他絕對要撲上去跟朱重九拚命。「某家是先寫了絕命書,然後又棄城而走!但,但某家也是為了預防自己被你追殺,留一些文字來激勵後繼者。姓朱的,俗話說,殺人不過頭點地。你到底想要幹什麼,現在就說出來,某家接招便是!」

    「雪雪大人真的誤會了!」朱重九皺了皺眉,滿臉委屈,「朱某真的是誠心要和大人交往。雪雪大人究竟要朱某怎麼做,才相信朱某並無惡意?唉,也罷!朱某就給大人透個實底兒。朱某知道大人你跟脫脫勢同水火,朱某一樣恨他入骨。所以朱某跟大人,此刻應該算是同仇敵愾。朱某....」

    「住口,某家才不跟你一個反賊同仇敵愾!」沒等他把目的解釋清楚,雪雪已經厲聲打斷,「某家跟脫脫,都是蒙古人。都是朝廷重臣,怎麼會跟你一個反賊來勾搭,做那親者痛,仇者快之舉?!」

    「恐怕脫脫眼裡,從沒當大人你是同族吧!」朱重九也不生氣,搖了搖頭,低聲冷笑。「也不知道他將來班師回朝之後,會不會念在同為朝廷重臣的份上,對大人你手下留情?嗯,他應該會的。別怯兒不花家,好像就在般陽,不過這次我沒見到他。韓嘉納大人,當年得罪了脫脫,好像也沒有被處死。只是去努爾干放羊了而已。嗷,還有禿滿迭兒大人,他是履任途中遇到了盜匪。他的死,不能算在脫脫丞相頭上。」

    後幾句話,可是句句誅心。蒙古朝廷內部權鬥激烈,勝者對失敗者,向來是務求趕盡殺絕。脫脫上一次罷相之後復起,就將政治對手,別怯兒不花、韓嘉納、禿滿迭兒等人,盡數趕出了朝廷。然後在流放地或者放逐途中,一一下手剷除。

    當時雪雪恰巧站在了脫脫這邊,所以親眼目睹了對手的下場如何慘不堪言。馬上輪到他自己被脫脫當作對手處置,下場恐怕不會比那幾個人好上分毫!想到這兒,他忍不住悲從心來,搖了搖頭,噙著眼淚回應,「某家喪城失地,早就該死了,沒什麼好委屈的,用不著你來假惺惺地說風涼話!」

    「大人喪城失地,按律當死。大人的老婆孩子呢,大人的兄長和故舊呢,難道他們也該死?」朱重九看了看雪雪的眼睛,冷笑著撇嘴。「也罷,算我瞎替你擔心。你說得對,你們都是蒙古人,誰殺誰都是心甘情願。關我一個大反賊什麼事情?在旁邊抄起手來看熱鬧好了,何必想幫人忙,別人還不念交情?!」

    注1:崑崙奴,唐代居住在南洋群島土著,身材矮小靈活。被黑心大食商人當作奇貨販賣到廣州、長安等地。還有一種身材高大的黑人奴隸,也是大食人販賣到中國。當時被稱為「僧祇奴」,以與崑崙奴區別。

    注2:桑給巴爾,印度洋西部的安古迦島和奔巴島一帶,盛產丁香。自宋代,便有中國商人抵達這兩個島嶼,用絲綢跟土著換取丁香。而阿拉伯商人,也經常抓拿島上的黑人,訓練為奴隸水手和奴隸戰士,向中國販賣。

    注3:拔拔力,即現在索馬里地區。古代時盛產乳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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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29 00:32:00 |只看該作者
第六十九章 關係 (下 三)

    「住口!」

    「朱總管休得再挑撥離間,某家不會上你的當!」

    「朱總管,落井下石,非君子所為!」

    聽朱重九提起自家妻兒老小,雪雪終於再支撐不住。雙手扶在石桌上,嘴裡發出一連串絕望的咆哮。

    的確,朱重九是異族,脫脫才是他的同胞。但朱重九這個異族在打敗了他之後,卻沒想過斬盡殺絕。而脫脫,一旦在政治傾軋中獲勝,絕不會給他半點憐憫。

    這是從成吉思汗時代就遺留下來的傳統,殺死所有仇人,哪怕他只是一個孩子。罪不及妻孥,那是懦弱的漢人們才講究的規矩。作為征服者,鐵木真的子孫只喜歡在對手全族的屍體旁放歌。

    「如果是為了落井下石,朱某根本不用費這麼大周章!」正痛不欲生間,雪雪耳畔卻又傳來了朱重九的聲音,冰冷得如魔鬼在地獄深層吐息。「據朱某所知,你麾下現在全部兵馬加起來都不到五千。糧食完全靠搶劫周圍的百姓。打獵為生的話,弓箭好像也沒幾根了!」

    上趕著的買賣不值錢,雪中送碳才會被人銘記一輩子。如果對方還未淪落到雪地上打滾的地步,就乾脆想辦法拆了他的房子,把他按到雪堆裡頭去....

    雖然兩輩子都是宅男,可最近這一兩年來,看著逯魯曾、趙君用等人如何給人下套子,看著陳基、葉德新等人如何運籌帷幄,還時不時地被蘇先生言傳身教一番,朱重九的心臟即便是塊頑鐵,也早被磨成繡花針了。更何況來自二十一世紀的那部分靈魂,原本就沒少受過厚黑之學的熏陶?輕輕幾句話拋出去後,立刻擊潰了雪雪心中最後的防線。

    趴在冰冷的石桌上,後者喘息著說道:「你,你到底,到底想幹什麼?讓,讓本官跟你一道造反,那,那是,是絕對不可能的事情!」

    「你的家小都在大都,讓你造反,不是強人所難麼?」知道火候已經差不多了,朱重九笑著搖頭,「況且你麾下的那些將士,也都是大都城內的貴胄子弟。即便你答應跟朱某一道造反,他們也不會答應。弄不好,會直接把你的腦袋砍下來,去向朝廷邀功!」

    這都是顯而易見的事實。禁軍的戰鬥力,已經被證明不值得一提。但禁軍對朝廷的忠誠度,卻不容置疑。畢竟,他們都是頂尖蒙古家族的子侄,即便是旁系,也跟朝廷休戚與共。不可能冒著全家受拖累的風險,去跟著雪雪一起造反。

    「你,你....,他們,他們,他們......」兩眼瞪著朱重九,雪雪語無倫次。對面這個人是魔鬼,自己根本就不該答應來會面。跟魔鬼做交易,凡人怎麼可能賺得到任何便宜?

    然而,那個魔鬼嘴裡說出來的話,卻充滿了誘惑,「脫脫派人炸開了黃河,殺我無辜百姓上百萬。所以,本總管跟他不共戴天。但是本總管跟你雪雪,卻是各為其主。戰場之上當然互不留情,在戰場之下,卻依舊可以做個朋友!」

    「朋友?」雪雪喃喃地重複。這輩子什麼都不缺,但唯獨沒有朋友。對於他這種人來說,友誼屬於絕對的奢侈品,永遠是可望不可及。

    「噢,朱某忘了你是朝廷的高官,不能跟朱某一介反賊攀交情!」朱重九笑著拱手賠罪,「那就換一種說法吧,朱某以為,咱們倆既沒有不共戴天的血仇,也沒有直接利益衝突。而脫脫此刻卻是咱們倆共同的敵人,除掉他,對咱們倆都有好處!」

    「某家不會答應你,去一起進攻脫脫。那跟造反其實沒任何區別!」雖然已經輸得連內褲都脫了,雪雪的性子卻非常固執。認定了寧可全家被殺也不能造反的死理兒。

    「你那點兒殘兵敗將,跟脫脫交手,有任何勝算麼?!」朱重九也不逼他。只是滿臉不屑地輕輕撇嘴,「不是朱某看不起你,即便你手裡也有二十萬大軍,依舊會被脫脫打得落花流水。」

    「你....」雪雪豈肯蒙受如此奇恥大辱,雙手用力往起支撐身體就想拂袖而去。然而,只在短短一瞬間之後,他就又洩了氣。整個人跌坐於石凳上,癱軟如泥。

    不是朱屠戶言語不恭,而是他跟脫脫兩個人之間的差距實在太大。帶著將近四萬兵馬固守堅城,卻一天都沒挺下來,就主動撒腿逃命了。而脫脫,自出道以來卻未嘗一敗。包括這回被迫放棄淮安北返,也是受了益王買奴的拖累,非戰之罪也!

    「你的戰場,應該在朝堂上,而不是這兒!」繼續給自己倒了杯茶水,朱重九一邊喝,一邊語重心長地分析。「你娘親是妥歡帖木兒的乳母,你跟妥歡帖木兒雖然不是親兄弟,卻勝似親兄弟。你跟脫脫之間的矛盾,說明白了,不過是君權和相權的衝突。妥歡帖木兒受盡了權臣的苦,不想看著脫脫繼續權傾朝野。而你們兄弟兩個,無疑是他最值得信任的人!」

    「別說了!」雪雪掙扎坐直身體,用佈滿了血絲絲的眼睛盯著朱重九,嘴裡發出低沉的咆哮,「你現在說這些還有什麼用?濟南城已經落在了你手裡,某家辜負了陛下的信任。等脫脫擊敗了你,剛好挾大勝之威班師還朝。到那時,即便是皇上,也無法再為某家說半句好話。」

    恨,此時此刻,他心裡充滿了仇恨。恨自己無能,恨命運不公,恨朱屠戶太陰險,恨脫脫太霸道,太不講理。如果手中有一把火炬,他寧願將整個世界點燃。讓所有罪惡都在烈火中灰飛煙滅,包括自己的靈魂和軀殼。

    「如果我讓你打敗了,濟南城也讓你收復了呢?」朱重九又輕輕抿了口茶水,淡淡地提議。

    「這不可能!」雪雪大叫,隨即,整個人僵直在桌子旁,身體不由自主地瘋狂顫抖。

    不可能,憑著五千殘兵敗將,他不可能收復濟南!但關鍵在於一個「讓」字。如果朱屠戶肯「讓」自己將其打敗,自己怎麼會有不勝的理由?讓,你情我願的讓,甭說是五千殘兵,就是身邊只剩下五十名親衛,他也照樣能創造奇蹟!

    這太瘋狂了,簡直是誰也無法相信的瘋狂。這朱屠戶,為了殺脫脫,居然不惜付出任何代價。他,他的話是真的麼?他,他除了想要脫脫的性命之外,究竟還包藏著什麼禍心?

    雪雪猜不到。他只知道,一旦濟南被自己成功收復,自己的罪責,就能減輕大半兒。而妥歡帖木兒交託的事情,就又可能繼續下去。同樣是在朱屠戶手裡吃了虧,脫脫也沒資格彈劾自己!

    足足顫抖了半柱香時間之後,雪雪才終於恢復正常。抓起桌案上早已冷掉的茶水,一口吞盡。喝完之後,用手在嘴巴旁抹了幾把,梗著脖子詢問,「說罷,你需要什麼條件?!只要某家出得起,並且不會對不起皇上,某家全可以給你!」

    「我需要三天時間。三天時間,才能把濟南城的府庫搬空,從水路運到萊州。」朱重九笑了笑,緩緩回應。「這三天裡,你可以厲兵秣馬,裝作矢志報仇模樣。然後趁著我兵力空虛,在第四天早晨來收復濟南!」

    「朱總管好大的手筆!」雪雪撇了撇嘴,抓起茶壺,自己給自己倒水解渴。這種時候,他就不用再擔心朱屠戶朝茶水裡頭下毒了。反正都是個死,怎麼死沒太大差別。

    「濟南是座大城,我需要一百萬貫銅錢,或者等值的戰馬、藥材以及其他你拿得出來的東西!」朱重九不管他做如何反應,只管繼續提出自己的交易條件。

    「你怎麼不去搶?!」雪雪用力拍打桌案,長身而起,「我的全部家產都算上,也湊不出二十萬貫。並且還都在大都城中,根本不可能馬上拿給你!」

    「我本來就是在搶!如果不贖回濟南,你家那二十萬貫,早晚都歸了別人。」朱重九笑著回敬了一句,然後繼續補充,「不過,我也知道你有難處。這樣吧,我准許你打欠條。什麼都不用寫,就寫清楚了欠我一百萬貫,簽字畫押即可。四天後,你從西門把欠條派人送來,我立刻放棄濟南,從東門出城!」

    「這......?」雪雪額頭上滲滿了汗珠,卻根本顧不上擦。如果可能,他不願意讓任何字面上的東西,落在朱屠戶手裡。因為無論紙上寫得是什麼,只要朱屠戶將它交到朝廷手中,效果都跟投誠信沒什麼兩樣!

    然而,「收復」濟南的巨大誘惑,卻讓他根本無法拒絕。名下全部家產的確湊不出一百萬,但這筆錢,等回到大都城之後,可以跟哥哥,跟族人,跟下屬故舊借。甚至根本不用還一百萬,只要自己能將朱屠戶穩住一段時間,待鬥垮了脫脫之後,就可以翻臉不認賬。屆時,無論朱屠戶拿出什麼證據,自己都可以說是權宜之計。想必皇上看在自己幫他解決了脫脫的份上,也不願意刨根究底。

    想到這兒,雪雪咬了咬牙,用力點頭,「可以,某家現在就可以寫給你。不就是一百萬貫麼?某家去想辦法湊,總能湊出來!」

    「不急,你可以多考慮一會兒,免得將來後悔!」朱重九卻擺了擺手,非常體貼地回應。隨即,又慢條斯理地喝了幾口茶,繼續補充,「一百萬貫只是個開始,表示你我都有合作的誠意!光是把濟南城重新奪回了,恐怕還不能讓你脫罪吧?!至少,風頭依舊壓不住脫脫!」

    「你還想幹什麼?」雪雪立刻心生警惕,雙手抱在胸前,喘息著追問。

    「我想跟你一起對付脫脫!」朱重九笑著重申,「般陽、益都、濰州和諸城這些地方,你要不要?要的話,價錢咱們好商量!可以一座一座單獨談!」

    轟!宛若被驚雷劈中,雪雪跳起來,頭暈目眩。收復濟南,不夠將功折罪!再加上般陽肯定就夠了!如果再加上其他幾座被益王買奴丟失的城池,他雪雪的功勞和風頭,將無人能出其右!包括有百勝之名脫脫,此番南下,也沒有光復如此至多的城池!

    但是,朱屠戶不是開善堂的,雖然他號稱為彌勒佛轉世。他一口氣讓出了這麼多城池,所需要的贖城費,肯定也不會太少。即便他還肯像濟南一樣,准許自己打欠條。有朝一日,這麼多張親筆簽字畫押的欠條被他同時拿出來,自己也是百口莫辯!

    「朱某手中兵力有限。同時防守這麼多地方,肯定守不住。與其被脫脫挨個搶回去,不如便宜了自己人!」朱重九捧著茶杯,滿臉微笑。看上去,就像一個俯覽眾生的神明。

    雪雪雙手再度扶住桌案邊緣,身體緩緩往下沉,心臟也緩緩往下沉。已經準備寫第一張欠條了,就不該在乎第二張。而兩張和三張,其實差別也不大。三張以上,任何數字恐怕都是一樣!

    「其實做生意不一定用錢,其他等價物也可以!」朱重九分明是坐在石凳上,雪雪卻總感覺,他在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說出來的話與其認為是建議,不如看做是命令。「濟南、般陽和益都,這三座城市算錢。你送一張欠條來,我就還你一座。其他,城池太小,算錢太麻煩。你可以拿別的東西換。比如脫脫那邊的行軍路線啊,營盤部署啊什麼的。只要你簽字畫押,真的假的我都可以接受!」

    「你休想!」雪雪身體晃了幾晃,卻努力重新站穩。「我是蒙古人,我不會勾結外人禍害自己的同族!」

    「你沒禍害他們啊。你也知道,我這個人最不喜歡濫殺。每次抓了俘虜,一般都會放走!即便是當官的,也只要求他們支付附合自己身份的贖金!」彷彿早就預料到他會如此反應,朱重九笑著補充。橫肉縱橫的臉孔上,這一刻居然灑滿了聖潔的光芒。

    「我出賣軍情給你。你拿去打敗了脫脫,不是殺了我的同族還是什麼?」雪雪恨得咬牙切齒,卻沒勇氣就此拂袖而去。收復山東西道的功勞太大,讓他根本無法放下。所差的,只是無法面對自己的內心而已。

    朱重九做生意,向來不怕討價還價。聽雪雪的話語說得有氣無力,又笑了笑,輕輕擺手,「說你不懂打仗,你還不服氣。打勝仗,一定就要殺人麼?本總管只想逼得脫脫自行退兵,不想殺他手下任何人。而只要他無法將本總管盡快打敗,他的丞相之位就肯定保不住了。屆時想怎麼收拾他,全在於你和哈麻兩個人的意思。如果你能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消息傳來之後,本總管不介意把欠條也一併交還給你!這筆買賣到底做不做,你自己拿主意。明天這會兒,我在濟南城中等你的答覆!」

    說罷,也不給雪雪繼續猶豫的機會,站起身,揚長而去。

    待回到濟南城中,太陽已經又爬到了天空正中央。聞訊趕過來的章溢、馮國用等人圍攏過來,非常不安地進諫,「大總管今天這個決定實在太冒險了。萬一雪雪良心發現,不肯答應咱們的要求。而您又明白地告訴他,根本沒打算長期佔據這裡。豈不是......」

    「不管他怎麼選擇。咱們繼續幹咱們的!」朱重九用力揮了下胳膊,大聲打斷,「你們兩個來得正好,留下給我組織人手,搬空濟南。吳良謀、傅友德、俞廷玉!」,

    「末將在!」被點到名字的三名將領,同時出列,大聲回應。

    「你們三個各自點起本部兵馬,沿著大清河向下攻擊。濟陽、濱州和利津,無論這三座城池有沒有敵軍,三日之內,必須都掌握在咱們手裡!」

    「可您答應,讓雪雪明天早晨回話!」陳基被朱重九的果斷嚇了一跳,在旁邊小心翼翼地提醒。

    「我沒說過,自己會在濟南城裡傻等,其餘什麼事情都不做!」朱重九笑著聳肩。

    濟南一破,脫脫已經沒有任何理由去調頭去反撲徐達,而不繼續北行了。無論雪雪肯不肯配合,自己都要直接面對他一次。

    哪怕是兩萬對二十萬。

    哪怕僅僅是被動防守,且戰且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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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章 旁觀者 (上)

    朱重八不知道眼下脫脫的大軍具體在什麼位置,也不知道跟在脫脫身後的徐達具體到了哪裡。這可不是後世那個電子時代,天上底下都佈滿了眼睛,隨便一道電波發出去,便可以令半個地球外的人收到消息。

    沒有衛星,沒有無線電,甚至連最簡單的有線電話也沒人來得及去發明。他和徐達之間的聯繫,完全靠水上的快船和陸地上的軍情處信使。而前者對天氣的要求非常苛刻,並且需要在河流與大海之間多次中轉。後者,蒙元立國這麼多年來,居然用的還是北宋時的驛道!沿途的各家堡寨的又多是些牆頭草,能順利把報告送到目的地已經屬於萬幸。根本不用考慮任何時效性問題。

    而脫脫那邊,情況也沒比他好多少。戰報照例是一天一送。可山東東西兩道的官吏逃得逃,死得死,沒人敢繼續履行職責。唯一跟淮安軍還能保持接觸的只有雪雪,但此人直接受命於大元皇帝,根本不肯賣脫脫的賬。等雪雪的戰報送到大都,再經過大都城的各級機構轉發到軍中,黃花菜早涼了。以朱屠戶的奸猾,早就不知道又去了什麼地方。

    細算下來,如今最能詳細掌握軍情的,反倒是大元朝皇帝妥歡帖木兒。雖然他遠隔在千里之外的大都城中,可全天下官府的各類文書,都會第一時間往他這裡送。通過多方比較,不難看出來最近幾天朱屠戶的大致動向。

    可看得到是一回事,看得懂則是另外一回事了。特別是濟南城被攻破之後,每次看雙方交戰區附近送來的各項文書、密報,妥歡帖木兒都覺得自己好像掉進了一團迷霧當中。

    被他寄予了厚望的脫脫,帶著二十萬大軍,北渡黃河之後行軍的速度就一天慢似一天。據說是為了應付緊跟在身後的淮賊徐達,所以不得不加倍小心。而本該被脫脫剿滅在河南江北戰場上的朱賊,卻以平均每兩天下一城的速度,在大清河兩岸肆意馳騁。留守在地方上的武將,根本擋不住朱屠戶的腳步。要麼被陣斬,要麼失蹤,幾乎沒有第三種結局可選。

    如今濟南周邊方圓百里的區域,已經亂成了一鍋粥。每天都有無數支打著朱賊旗號的隊伍在趁火打劫。甚至遠到德州,都出現了朱賊的手下。據說是偽淮揚大總管府的帳下先鋒官余寶,把德州城郊的田莊洗劫一空,然後揚長而去。

    過了德州再往西,可就是緊鄰運河的陵州了。萬一此城被朱賊的人馬攻克,非但朝廷跟脫脫之間的聯繫會被切斷。大都城內肯定也會一日三驚。畢竟朱賊的善攻是出了名的,去年寶應、高郵和揚州三座大城,都被他一鼓而下。而從陵州往北,擋在大都城之前,並且城防完善程度能跟揚州想提並論的,恐怕只剩下了一個通州。

    所以連日來,妥歡帖木兒對脫脫的專橫跋扈,越來越無法忍受。如果不是脫脫之弟,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夥同其黨羽從中阻撓,他早就做出了臨陣換將之舉。畢竟無論是哈麻還是月闊察兒去取代脫脫,至少都會更聽話一些,知道急君王所急。

    這段時間,唯一能令妥歡帖木兒感到省心的將領,恐怕就是雪雪了。同時令他最為困惑的事情,也都是因雪雪而起。在丟失了濟南之後第五天,此子居然知恥而後勇。只帶著五千殘兵敗將,就趁朱屠戶不備,重新將城池給搶了回來。隨即,他就跟朱屠戶二人,在山東東西兩道開始了一場搶地盤比賽。朱屠戶每沿著大清河向北攻破朝廷一城,他就向西南從朱屠戶身後奪回一城。

    結果朱屠戶沿河大清河順流而下,攻城掠地,雪雪則趁著朱屠戶身後空虛,一路橫掃。按照今天送回來的最新戰報,朱屠戶大軍已經進入了利津,只差一步就重歸大海。雪雪的兵馬,則再度將益都收歸朝廷掌握,並且隨時都可以劍指膠州。

    「臣以為,朱屠戶是故意放棄了般陽、益都等地,所以雪雪的反擊才能屢屢得手!」每當雪雪有捷報送來,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肯定會出面給妥歡帖木兒潑冷水,這次也不能例外。「而朱屠戶之所以沿大清河一路向北,不管身後發生了什麼情況都不肯回頭。肯定是為了收縮兵力,從海路前往登萊!」

    「嗯!」妥歡帖木兒抬頭瞟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從旁觀者角度,也先帖木兒的說法極可能正確。但身在局中的雪雪,卻能準確地把握住朱屠戶的脈搏,趁機為朝廷挽回顏面,這份膽色和判斷力,足以令人驚嘆。

    如果脫脫的眼光也與雪雪同樣敏銳,不光是一味地謹慎謹慎再謹慎的話,他就根本不可能被徐達給纏得寸步難行。到此刻,朝廷的兩路大軍早就把朱賊殲滅於泰山腳下了,根本不至於讓山東兩道的局勢糜爛如此。

    「陛下,臣以為陛下應及時給雪雪一道旨意,命令他不要過於輕敵。朱賊丟了益都,是因為麾下兵馬太少,無力處處防守。而雪雪大人手中的兵馬更少,一旦朱賊趁著他東進之機,調頭再逆流而上,濟南城恐怕又要再度陷入敵手!」另外一名肱骨之臣,侍御史汝中柏也湊上前,小心翼翼地提醒。(注1)

    這就有些無恥了。脫脫動作緩慢,遲遲追不上朱屠戶的腳步。別人想為國收復失地居然也不行!還必須留在原地等著他脫脫帶領大軍慢慢趕到,讓最後的功勞也全歸於他?!

    妥歡帖木兒最恨的就是臣子們結黨營私,將他這個大元朝皇帝當成瞎子和傻子。抬起頭,冷冷地盯了侍御史汝中柏好一陣兒,才笑著說道:「愛卿說得極是!朱賊已經到了海邊,卻又看到了濟南空虛,調頭殺回來,準備在那裡跟脫脫決一死戰!」

    「臣,臣只是想提醒陛下謹慎,並無他意。請陛下明察!」侍御史汝中柏被刺激得滿臉通紅,立刻跪倒在地上,大聲抗辯。

    「當然,你沒別的意思!」妥歡帖木兒忍無可忍,大聲冷笑,「御史台麼,不就是風聞而奏,專門糾察百官的麼。雪雪不顧大局,居然敢在別人都喪城失地之時,逆勢而進,他不是膽大妄為,還有誰配得上『膽大妄為』四個字。朕乾脆直接撤換了他,讓你汝中柏去領軍才好。你會比雪雪謹慎小心,哪怕眼睜睜地看著朱賊將朕的山東東西兩道全給搶成白地!」

    「臣,臣不敢!臣對陛下忠心耿耿!若是陛下覺得臣言有誤,請陛下奪了微臣之職,放臣回鄉養老!」侍御史汝中柏是個有名的正直人,哪裡受得了如此委屈,眼含熱淚重重叩頭。

    「不準!」妥歡帖木兒氣得臉色發黑,用力拍打御案,「說錯一句話就被逐出朝廷,莫非你想說朕是個聽不得逆耳忠言的昏君麼?爾等回頭好好看看,自朱賊突然在膠州登陸之日起,朕什麼事情最後不都是聽從爾等?可爾等,除了排斥異己之外,可有一策獻朕?打了勝仗的,朕不能及時嘉獎其功,那些屢戰屢敗的,不聽調遣的,朕反而要給對其百般安撫。朕到底是大元天可汗,還是爾等家中的僕役?」

    一番話,說得聲色俱厲,到最後,幾乎完全變成了咆哮。被召集來一道探討軍情的眾文武官員被嚇得兩股戰戰,誰也不敢再多講一個字。

    倒是妥歡帖木兒自己,咆哮了一陣之後,心中的煩惱稍微化解。咬了咬牙,衝著汝中柏擺手,「汝卿平身,朕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但是你以後出言也謹慎一些,不要總是對人不對事!」

    侍御史汝中柏聞聽,委屈得幾乎要吐血。然而,想到脫脫出征之前對自己的囑託,又強忍住辭官離去的慾望,輕輕叩頭,「謝陛下寬宏,臣以後知道該如何做了。」

    「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妥歡帖木兒不耐煩地擺手,「起來吧,朕也按照你的說法,給雪雪去一道聖旨,提醒他不要貪功冒進就是!」

    「陛下聖明!」沒等汝中柏再說話,御史大夫也先帖木兒搶著上前,帶頭大拍妥歡帖木兒的馬屁。

    「陛下聖明!」登時間,御書房裡阿諛之詞宛若潮湧。所有文武官員,無論屬於哪個派系,都異口同聲。

    「聖明不聖明,朕都得替祖先看好這片江山!」妥歡帖木兒懶懶地擺了下手,苦笑著自嘲。「誰叫朕是大元的皇帝呢?誰在這個位置上,就甘心做個昏君來著?呵呵,時也,勢也,命也罷了!」

    眾文武面面相覷,都不知道該怎麼勸他振作。過了好久,剛剛升任平章政事的哈麻才清清嗓子,笑著說道:「陛下何出此言?賊寇折騰得再厲害,也不過是疥癬止癢而已。只要陛下選良將,領精兵,早晚會將其犁庭掃穴!」

    「但願吧!」妥歡帖木兒看了他一眼,依舊提不起什麼精神頭。良將,脫脫難道不算良將麼?精兵,抽空了整個塞外各部的勇士,難道還沒組織起一支精兵。而那朱屠戶,戰前只是龜縮於兩淮,如今卻已經進入了中書省。再精兵良將下去,恐怕下個月早朝,群臣就得商量遷都之事了。

    「臣素聞察罕帖木兒驍勇善戰,而李思齊最近亦為朝廷立下了赫赫之功。如今他二人都枕戈待旦,陛下不如命令他們也揮師北上,從側翼威脅淮賊徐達。如此,脫脫大人的後顧之憂必將大大地減弱,就能加快速度,前往益都跟雪雪匯合!」

    「嗯!你不說,朕還真把他們兩個給忘了!」妥歡帖木兒想了想,輕輕點頭。

    事到如今,也只能繼續往交戰地區調集兵馬了。雖然李思齊和察罕二人去了未必能起到多大作用,至少可以讓脫脫失去繼續拖延的藉口。

    「濟寧義兵萬戶田豐,東平義兵萬戶孟本週,素有報效國家之志。臣舉薦,他們兩個帶領各自麾下的毛葫蘆兵,沿著運河南下,與李思齊、察罕二人一道對付淮賊徐達!」見妥歡帖木兒聽得進自己的勸,哈麻想了想,繼續朝戰場上安插嫡系。

    不同於脫脫出身高貴,他與雪雪,完全是靠著娘親的乳汁,才得到了妥歡鐵木兒的重用。所以家族中沒有太多的依仗,手裡也沒太多的親朋故舊需要照顧。如此一來,反倒能做到折節下士,不拘一格地從地方團練中提拔人才。

    李思齊、察罕、田豐。孟本週,四人手中兵力全部夾在一起,差不多也接近小十萬了。單純從規模上,足以令淮賊徐達感覺到壓力。妥歡帖木兒在心裡默默地算了一下賬,再度笑著點頭,「嗯,朕准了。等會兒你替朕擬旨,將他們勉勵一番。讓他們放心去替朕出戰。倘若能立下大功,朕不管他是蒙古人、色目人還是漢人,全都一視同仁!」

    「陛下聖明!」眾文武聞聽此言,再度大聲讚頌。特別是幾個漢人官吏,按照脫脫在時的規矩,原本沒有資格參與探討軍情。今天卻因為脫脫出征在外而破了例,並且親耳聽到了皇上要將漢人和蒙古人一樣看待,怎麼可能不感動得熱淚盈眶。一個接一個拜倒下去,將地磚磕得咚咚作響。

    「爾等這是做什麼,速速平身!」妥歡帖木兒先是一愣,然後哭笑不得地擺手。不怪脫脫瞧不起這些漢臣,的確膝蓋太軟了些。幾句話,居然就給感動成了如此模樣!

    「謝陛下鴻恩!」中書左丞韓元善、中書參政韓鏞等漢官,不敢抗命,伸手抹了抹眼角,緩緩站起。

    妥歡帖木兒見此,心中愈發覺得脫脫不值得自己倚重。像這些漢官,明明對朝廷忠心耿耿。而脫脫卻千方百計防範他們,甚至直接規定,凡議軍事,漢人、南人迴避。這不是將人才朝淮賊那邊推麼?如果不是他平素所為太過,逯魯曾怎麼會戰敗之後,就直接投降了朱賊?反過來千方百計跟朝廷做對!

    正感慨間,卻見中樞左丞韓元善又抹了把眼淚,哽嚥著向自己施禮,「陛下,臣有一計策,可令朱賊死無葬身之地!」

    「嗯?」脫歡帖木兒微微一愣,臉上立刻湧起幾分期待,「速速說於朕聽。若是可行,朕必將依從!」

    「臣聞朱屠戶北犯之前,曾給其麾下眾賊排了座次。他若死,徐達繼之。徐賊死,則吳良謀,胡大海,吳二十二和劉子云,按順序繼承。唯獨將陪著其一道出生入死多次的心腹蘇明哲排除在外。而那蘇賊明哲,在淮安群賊之中,又穩坐第二把交椅。如今,朱、徐兩賊都出征在外,蘇賊坐擁淮揚。若是陛下許下高官厚祿,他區區一個編外小吏,豈能不感激涕零?」

    「嘶!」蒙元君臣,齊齊倒吸冷氣。

    一直想著如何對付朱重九,如何對付徐達,卻偏偏把這淮安軍中穩坐第二把交椅的蘇賊明哲給忘了,此人可不像朱屠戶,擺明了車馬要革蒙元的命。此人也不是徐達,當初不造反的話,早已成了一具餓殍。此人是落第秀才,徐州府的弓手,好歹也算是天子爪牙。對為「國」出力,心裡一點兒都不排斥。此人陪著朱屠戶出生入死,到頭來卻要做千年老二,他心中豈能半點怨氣都沒有?

    「臣蒙陛下不棄,依為肱骨。多年來,卻寸功未立!」正當妥歡帖木兒興奮得幾乎跳起來的時候,中樞左丞韓元善又拱了下手,大聲請纓,「若陛下有招降那蘇賊之意,臣願輕衣簡從,潛往淮安。以三寸不爛之舌,說其舉城來降。給朱屠戶來一個釜底抽薪!」

    注1:蒙元官制,御史大夫為從一品,侍御史為從二品,都有監察百官,並向皇帝進言,糾正施政得失之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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