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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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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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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1:42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一章 歧路 (上)

    「使不得,使不得!」張士誠大驚失色,站起來,一把拉住黃敬夫的胳膊。「老李他,他是怕咱們妄自尊大,不,不那個思,不思進取,所以才出言,出言刺激,刺激一下。老黃,黃愛卿何必如此較真兒?」

    他是真心替黃敬夫著想,怕後者一旦嘉定城,就沒命活著回來。誰料黃敬夫卻越勸越來勁兒,向後退了兩步,擺脫他的拉扯,然後再度躬身施禮,「臣,願立軍令狀!若是不能替主公取來嘉定,願持頭以謝!」

    「這個?嗯......,老李,你...嘖嘖!」張士誠被逼住了,一時間,急得滿腦門子全是熱汗。那朱亮祖豈是輕易可被說服之人? 當年朱重九挾大勝之威迫他和廖大亨二人歸附,他都找藉口一拖再拖。最後毅然強渡長江,逃回了蒙元那邊。如今張家軍只不過跟他打了個平手,他怎麼可能反而會投降?

    正手足無措間,卻又聽李伯升憤憤地朝地上吐了口吐沫,大聲說道:「姓黃的,你不要自己去找死了。如果面子上下不來台,李某向你賠罪便是!」

    說罷,退開數步,非常僵硬給給黃敬夫做了個長揖。

    「這就對了,這就對了。老李是個實在人,不會說話,黃卿你別跟他計較!」張士誠如蒙大赦,擦著額頭上汗水,繼續補充。「來來來,咱們今天不談嘉定。咱們找地方先喝幾盞酒,舒緩一下心情!」

    「主公且慢!」黃敬夫根本不肯領情,又做了揖,然後繼續請纓,「黃某原本就打算親自往嘉定一行,並非完全為言語所迫!」

    隨即,他又轉過頭,非常傲慢地向李伯升拱了拱手,繼續補充道:「李將軍的好意,黃某心領了。但君子言出有信,這個嘉定,黃某是非去不可!」

    這就有些過於死較真兒了,張士誠雖然尊重他,心裡不覺也有些窩火。然而黃敬夫接下來的話,卻瞬間就令火苗熄滅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則是由衷的佩服。

    「朱亮祖肯不肯歸降,是他自己的事情。能不能守住嘉定,卻是全嘉定士紳的事情。」黃敬夫非常淡定地整了整衣衫,從容補充,「他這個義兵萬戶,兵馬糧草來自地方,而不是朝廷。如果地方士紳都願意歸降主公,他即便自己不願意投降,也只有掛印而去一條路可走。反之,地方士紳皆不願降,即便他自己想把嘉定城獻給主公,恐怕也是有命去謀劃,卻沒命去付諸實施!」

    「嘶——!」不光張士誠一個人佩服得五體投地,其他常州軍的高級將領,也個個倒吸冷氣。

    與鹽丁們無牽無掛的境況不同,所謂「義兵」,與眼下的「毛葫蘆」兵、團練相似,都是地方士紳為了鎮壓紅巾義軍而自己組建的鄉勇。非但其兵刃器械,糧草輜重,大部分要由士紳們分攤,連軍中士卒,也全是地方士紳大戶家的佃戶、長工乃至私奴,對主人家有著根本無法割斷的依附關係。

    而義兵中的各級將佐,也完全由士紳大戶之家那些有出息的子侄擔任,彼此之間關係錯綜複雜。如果他們鐵了心要抗命的話,瞬間就可以令一整支「義兵」癱瘓在地。除非主將有絕對魄力和本錢,能痛下殺手,把所有營頭清洗一遍。否則,除了向他們妥協之外,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走!

    而黃敬夫即將去做的事情,就是以張士誠的名義,去拉攏嘉定城內外的士紳大戶。憑著他以往不錯的才名,憑著高啟、宋濂、楊基、張羽、徐賁等人在讀書人中的聲望以及他們各自背後的龐大宗族,只要張士誠給出的條件合適,此行的成功機會,絕對在六成以上。而即便雙方談不攏,文人和文人之間,自有一套相處法則。出於給自己留退路考慮,地方士紳們,也會想方設法保證黃敬夫平安離開!

    「善!大善,孤得敬夫,如魚得水!」沒等眾武將們從震驚中回過心神來,張士誠已經再度大笑著撫掌。若不是皮膚因為風吹日曬略顯健康了些,與戲台上的大漢昭武皇帝扮相別無二致。

    「請主公效仿當年大漢高祖,與江南百姓立約,復宋制,興教化,與百姓秋毫無犯!」蔡彥文立刻帶頭躬下身去,替黃敬夫拾遺補漏!

    「請主公效仿當年大漢高祖,與江南百姓立約,復宋制,興教化,與百姓秋毫無犯!」楊基、張羽、徐賁等人也心懷激盪,一併躬身敦促。

    「哈哈哈哈......」張士誠仰起頭,放聲大笑。「准,孤准奏便是。黃卿,你和大夥替孤起草一篇檄文,傳給江南各地的父老。具體該如何寫,你們這些飽學才子們商量著來。只要能趕走蒙古人,咱們自己跟自己之間,還有什麼不好商量的?這天下,原本就該與有本事的人共治?否則,孤自己即便累死,恐怕也忙不過來!」

    「主公聖明!」黃敬夫再度搶先躬下身去,對張士誠鄭重施禮。

    「主公聖明!」蔡彥文、楊基、張羽、徐賁等人緊隨其後。

    宋濂、高啟等穩重之人,雖然覺得張士誠答應得有些輕率。但如果能將蒙元用武力打碎的「君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理念重新粘合起來,並且能替儒家在新朝中爭取到了無可替代的地位,他們也樂見其成。

    只有李伯升、呂珍和一些鹽幫頭目出身的武將,心中隱隱覺得有些失落。但在讀書人面前,他們原本就有些自卑。如今後者還聲言能兵不血刃拿下他們犧牲了數千兄弟也沒能得手了嘉定,更讓他們鼓不起繼續別苗頭的勇氣。只能尷尬地退在一邊,聽周圍的人聲如何鼎沸!

    「報——!」一個來得非常及時的小校,徹底解決李伯升等人的困窘。

    看台上的熱鬧聲嘎然而止,黃敬夫回過頭,非常不滿地詢問,「汝有何事,居然如此大呼小叫?難道你心裡就沒有軍法二字麼?」

    「這,這.....」小校被質問得滿臉通紅,將目光轉向張士誠,求饒般補充,「是,是王克柔,王克柔將軍在轅門外求見。他命令,命令小的過來先向主公告知。小的,小的不知道黃大人正跟主公有要緊事商量。小的知罪,請主公寬恕!」

    「你起來吧!」張士誠此刻心情正好,擺擺手,和顏悅色的吩咐。「回去告訴王將軍,就說孤家,就說本都督馬上親自出去接他!」

    說罷,雙手扶住桌案站起身,大步流星跳下看台。

    黃敬夫等人雖然被傳話的小校給掃了興,但是也知道怠慢不得。互相看了看,與李伯升等武將一道,緊緊跟在了張士誠身後。

    然而,才走了二十幾步,蔡彥文心中忽然閃過一絲亮光,加快速度,貼近張士誠的右耳,以極低的聲音提醒道,「主公可知,那王克柔今日為何而來?」

    「那有什麼難猜的。他攻不下獨松關,孤這邊也被嘉定城給擋住了。所以他想必是過來商量,跟孤再度合兵,集中力量從一個地方下手!」張士誠在兵略方面,還是有一定心得的。稍稍一琢磨,就給出了答案。

    「那主公可願意跟他合兵?」蔡彥文不動聲色,繼續低聲誘導。

    「當然,人多力量大麼?先前分兵各走一路,原本就是為了提防被元軍給堵住,沒辦法的辦法!」張士誠想都不想,笑呵呵地回應。

    然而,很快,他的臉色就是一變。愣了愣,停住腳步,「你是說,既然咱們有希望拿下嘉定,就沒必要跟他搭伙?你什麼意思?這不是讓本都督被人罵麼?」

    「臣不敢!」蔡彥文笑了笑,輕輕搖頭。眼睛裡邊不帶任何畏縮。「臣還想知道,倘若合兵一處,將以誰為主?誰為從?主公的承諾,那王克柔將軍可會奉行?」

    「當然是以孤為主,這是過江之前,朱總管那邊早定下來的!」張士誠皺了皺眉頭,毫不客氣地說道。隨即,雙手交叉,在胸前反覆屈屈伸伸,「嘶,你說的也是。這小子對朱某人佩服得緊,叫他往東絕不會往南。孤這邊的承諾若是有跟淮揚那邊對不上號的地方,他還真不會聽!」

    「呵呵...」蔡彥文笑著搖了搖頭,不再說話。

    黃敬夫等人也紛紛停住腳步,圍在張士誠身邊,目光中充滿了期盼。有些選擇,肯定是要做的。如果做了,就不能再回頭。對一個普通人如此,對一城一國,恐怕也是如此。

    周圍的氣氛,瞬間就緊張起來。校場上的火銃聲,也激烈如爆豆子般響。縷縷硝煙飄過,張士誠被刺激得大聲咳嗽。然後,用力抹了一下嘴巴,咬著牙道,「爾等不必如此看孤!孤今天既然許下了承諾,就不會輕易改口。一會兒見了面,孤會想方設法,讓王克柔跟孤一道走。跟著孤,一道去取嘉興和杭州!」

    「就怕倉促之間,王將軍恐怕很難如主公這般,做出決斷!」蔡彥文又笑,目光裡緩緩湧上幾分陰毒,「況且他那個人,眼界也淺得很。萬一與主公起了分歧,兩軍再想合作下去,恐怕就難了!」

    「是啊,王克柔將軍麾下,也有兩萬多兵馬呢。如果自行離開,我軍就會被斷一臂!」黃敬夫看了看蔡彥文,笑呵呵地補充。

    「孤明白,孤這邊自有主張!」張士誠的手指在胸前曲曲張張,不斷發出「咯咯」「咯咯」的關節錯位聲。有點疼,但是帶給他更多的,卻是一種殺伐果斷的快意。「士德,士信,你們兩個,去中軍帳準備一下。等會兒,咱們在那邊招待王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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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1:55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二章 歧路 (中)

    「得令!」回答的聲音格外響亮,也不需要張士誠仔細叮囑該如何去準備。張士德與張士信兩人,垂涎王克柔手中的兵權與地盤已經很久了,巴不得立刻就取而代之。

    「九四,那可是咱們在高郵就同生共死過的老兄弟!」旁邊的李伯升卻是大驚失色,喊著張士誠沒發跡前的名字,大聲勸阻。「你想想,當年咱們一起出來的老兄弟,如今還剩下了幾個?」

    「李將軍不得無禮!」沒等張士誠回應,黃敬夫搶先一步,大聲呵斥。

    「李將軍,主公之名,你我豈能直呼?還不速速退下,找個地方閉門思過!」蔡彥文也緊隨黃敬夫之後,義正詞嚴地給李伯升上起了禮儀課。

    張士誠原本就覺得李伯升最近變得越來越婆婆媽媽,對自己有許多擎肘。被黃、蔡兩個人一提醒,立刻意識到,這不僅僅是個婆婆媽媽問題,根子還在對方心裡頭,依舊沒把自己當作主公來看待。不由得皺起了眉頭,雙目中閃出一道冷光。

    李伯升頓時被這道冷光逼得滿頭是汗,接連後退了好幾步,才重新站穩了腳跟,向張士誠深深俯首,「主公勿怪,末將不是有意衝撞於您。但是,主公您即便不念當年舊情,也應該記得,那高郵之約的第一條,寫得是什麼?」

    「高郵之約......?」張士誠愣了愣,緊握在身側的拳頭緩緩鬆開。

    如果李伯升不提,他還真的把這份盟約的存在給忽視了。但一經提醒,有些話卻立刻在耳邊敲響如洪鐘大呂:

    吾等起義兵,志在光復華夏山河,韃虜未退,豪傑不互相攻殺。有違背此誓者,天下群雄共擊之。

    吾等起義兵,志在逐胡虜,使民皆得其所。必約束部眾,無犯百姓秋毫。有殘民而自肥者,天下群雄共擊之。

    ......

    同室操戈,乃朱重九最痛恨的事情。當初據說他之所以拉著趙君用、毛貴和郭子興等人立約,就是為了避免蒙元未退,而漢家豪傑兄弟相殘。如果常州軍今天把鎮江軍強行吞併掉,除非讓朱重九死在黃河之北,否則,他回到揚州之日,就是淮安軍殺向江南之時!

    「那高郵之約,張某當然記得。李老哥,你這是想哪去了。我是讓士信他們兩個去把中軍帳收拾一下,免得讓王將軍看了笑話。怎麼可能包含別的意思?!」數息之後,張士誠又變回了原來那個義薄雲天的張九六,笑呵呵上前扶住李伯升,拍打著後者手背說道。

    「是啊,是啊,李將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黃敬夫、蔡彥文二人,也乾笑著打趣。

    一干謀士當中,他們兩個追隨張士誠時間最久,清楚地知道高郵之約的整個制定過程以及上面的每一段文字。更清楚的知道,常州軍即便吞併了鎮江軍,短時間內,實力與淮揚那邊相差依舊巨大,根本擋不住對方全力一擊。所以,心中一些蠢蠢欲動的念頭,立刻被嚇得縮了回去。再也不敢繼續慫恿張士誠,去行什麼殺人奪軍之策。

    「嘿!」李伯升卻冷笑著將頭扭到了旁邊,不肯再接黃、蔡二人的話茬。對於這個兩個所謂的飽學之士,他現在是打心眼裡頭厭煩。甚至覺得之所以張士誠變得越來越涼薄,也是受到了這兩個傢伙的蠱惑的緣故。但是,以他的能力和影響力,卻已經無法再阻止張士誠對讀書人的倚重,所以只能自己敬而遠之,以求將來能問心無愧。

    黃敬夫和蔡彥文二人被當眾掃了面子,臉上的表情好生尷尬。互相看了看,打著哈哈說道,「走了,走了!主公說是出來迎接貴客的。被幾句廢話一耽擱,又耗費了不少功夫。王克柔將軍不知道內情,保不準會以為主公是故意怠慢於他呢!」

    「走了,走了。咱們自己人之間,有爭執難免,但誰都不准往心裡頭去!」張士誠也趁機大手一揮,結束掉剛才的話題。掉轉頭,繼續大步流星走向轅門。

    那王克柔早已得到了通知,正在營門口跟當值的小將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家常。猛然間看到軍營裡衝出了一大群人,知道是張士誠到了。趕緊將戰馬的韁繩丟給親兵,自己則大步流星地向前急行了數步,拱著手說道:「張都督,我有急事找你。所以才事先沒約一下,就匆匆趕過來了!怎麼樣,沒耽誤你的大事吧!」

    「咱們兄弟,你還跟我扯這個?」張士誠則又換了第三幅面孔,沖上前,與王克柔相對見禮,「再大的事情,能比你來了還大麼?那句話說什麼來著,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不什麼來著?看我這個腦袋瓜子,簡直比榆木疙瘩好不到哪去!」

    「不亦樂乎?」黃敬夫趕緊接了一句,替張士誠掩飾尷尬。「見過王將軍!有道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半月不見,王將軍這舉手投足間,可是更具名將氣度了!」

    「見過黃夫子,蔡夫子,還有諸位兄弟!」王克柔笑著拱手還禮,隨即,衝著張士誠身後的眾文武團團做了個羅圈揖。

    「見過王將軍!」

    「王兄弟客氣了!」

    「王將軍威武!」

    眾文武根據各自與對方的關係遠近,紛紛拱手相還。有的還故意向前擠了擠,以示自己跟周圍的文人們有所不同。

    王克柔目光從大夥臉上迅速掠過,驚詫地發現張士誠幾乎把常州軍的所有核心人物都帶了出來。頓時被嚇了一大跳,又拱了拱手,大聲說道,「弟兄們,客氣,客氣!我不請自來,給大夥添亂了。」

    隨即,又將目光轉向張士誠,「張都督,都是自家兄弟,何必弄得如此鄭重?早知道你這麼做,我乾脆不親自來,寫信商量就是了!董摶霄死了,咱們此番出兵的目的已經達成。我想把湖州讓給你,自己帶兵返回鎮江去。不知道老哥是否能抽出幾千兵馬來,過去與我交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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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2:10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三章 歧路 (下)

    「這......?」張士誠和他麾下的眾文武俱是一愣,臉色慢慢開始發紅。特別是李伯升、呂珍等以前與王克柔交往頗多的武將,簡直恨不得立刻找個地縫鑽進去。

    太丟人了,真是太丟人了。自己這邊先前還在悄悄地謀劃,如何擺鴻門宴,吞併人家的隊伍和地盤兒。誰成想,人家王克柔自己主動把地盤送上門來了?!兩相比較,誰君子誰小人,一目瞭然。

    「這次出兵倉促,老窩那邊很多東西都沒準備好。萬一被賊人所趁,咱們就有些進退兩難了!」王克柔卻不知道剛剛發生在常州軍內部的爭執,見張士誠遲遲不肯回應,還以為此人是跟自己見外,笑了笑,繼續補充,「所以呢,既然最初的目的已經達到,小弟我就準備返回鎮江去了。一方面根據最近戰場上所收穫的心得,把手底下的兵馬好好整頓一番。另外一方面,也能替老哥你看著點兒身後,讓你放心地跟韃子周旋!」

    「這,這,兄弟,兄弟你真是太,太客氣了!」張士誠的臉皮再厚,聽到此處,也慚愧得兩頰漲血。大手在身前搓了幾下,結結巴巴地回應,「那湖州是你帶著弟兄們捨生忘死才攻下來的,哥哥我怎麼好意思白拿?你儘管放心回鎮江,湖州隨便留兩三百人就行。我另外派兩千兵馬去歸安縣替你看著。等你什麼時候騰出手來了,我的人馬再撤回來就行!」(注1)

    「不可,不可,張大哥麾下的兵馬也不充裕。況且小弟我也不懂治理地方,還不如直接把湖州城給了你!」王克柔聞聽,立刻用力擺手。

    「那怎麼行?你把我張九四當成什麼人了,居然厚著臉皮從自家弟兄手裡搶地盤?」張士誠也突然客氣了起來,死活不肯接受對方的大禮。

    眼見著二人兄友弟恭,推讓個沒完。常州軍長史黃敬夫心中大急,輕輕咳嗽了幾聲,然後笑著打岔,「主公,難道你不請王將軍進營中坐坐麼?這大冷天的,都堵在轅門外說話總不是道理!」

    「啊?你不說,我差點就忘了!怪我,怪我!」張士誠立刻朝自己腦袋上狠拍了一巴掌,大聲道歉。隨即,用另外一隻手拉住王克柔的胳膊,大聲說道,「湖州城歸誰的事情,咱們以後再說。今天難得兄弟你有空來,咱們一定要好好喝上幾十大碗!」

    「我這點酒量,哪是哥哥的對手?」王克柔被扯得踉蹌了幾步,笑著搖頭。

    「你小子別裝,都是當年推鹽包的弟兄,咱們誰還不知道誰?」張士誠卻不肯鬆手,繼續拉著王克柔,大步流星往軍營裡頭走,「你放心,今天你喝倒了,我派八抬大轎把你送回去。如果你願意住哥哥我這兒,我找四個美人兒來給你暖床。放心,全是沒被碰過的清倌人,絕不會拿殘花敗柳來糊弄你!」

    「張大哥,張大哥你真是太客氣了!」王克柔無奈,只好跟著張士誠繼續往軍營深處走。

    須臾來到中軍帥帳,張士信和張士德兩人,早已提前在裡邊安排好了宴席。大夥分賓主落座。王克柔的親兵,也被張士誠的女婿潘元紹帶進了軍營內,在緊靠著中軍帥帳的位置另外設酒席款待。

    吳地自古就是魚米之鄉,飲食文化甚為發達。再加上張士誠如今正春風得意,從沒考慮過量入為出。因此這頓酒席,極盡奢華之能事。把個王克柔吃得眉開眼笑,幾度差點咬了自家的舌頭。

    飯桌上,賓主談得也十分融洽。除了最近一段時間各自於戰場上的收穫之外,還共同展望了天下大勢,都堅定地認為,大元朝已經日薄西山了。縱使有神仙幫忙,也不可能再度獲得中興。

    「蒙元的漕糧,半數為江浙行省供應!」見張士誠和王克柔兩個說來說去,始終都沒涉及到正題。黃敬夫心裡頭著急,找了個自認為恰當的機會,大聲插嘴:「而南面的處州、溫州山多地少,物產並不豐富。所以只要主公和王將軍合力拿下杭州,就等於卡住了蒙元朝廷的糧袋子。稍微將手收得緊一些,就可以令一粒米都不會再運到大都去!」

    「正是此理!」蔡彥文與黃敬夫二人向來是心有靈犀,端起一盞酒,笑呵呵地補充,「雖然兩位將軍身處江南,但只要能斷了蒙元朝廷的糧食供應,大都城那邊,就不可能繼續募集兵馬南下。無形當中,亦是幫了朱總管一個大忙!」

    「那是自然!俗話說,皇帝也不差惡兵麼?」張士德迅速接過話頭,將酒盞轉向王克柔,「所以我想多一句嘴,王家哥哥其實不急著現在就返回鎮江。咱們兩家兵馬合在一起,先把杭州給端下來。待分了杭州城內的錢糧,王家哥哥你再整頓兵馬,也會容易許多!」

    「這話有理!!」王克柔先是舉起酒盞跟張士德碰了碰,然後一邊慢慢細品,一邊笑著解釋,「黃先生,蔡先生,還有九六,你們說得肯定有道理。我在這之前,也曾經起過同樣的念頭。但我昨天,卻聽到了一個消息。大總管又開始整軍了,先前的五個軍,都要擴編為廂,朱總管叫它為軍團。並且王宣的黃軍,已經直接在山東改編為第六軍團,總兵力接近七萬,軍械糧草供應,都與其他五個軍團一模一樣!」

    「這?此話當真!」在座的常州軍文武,俱是微微一愣,追問的話脫口而出。

    最近一段時間忙著籌劃自立門戶,他們還真沒怎麼關注淮揚那邊的變化。只知道朱重九、徐達和胡大海三個都殺過了黃河,與脫脫、雪雪、察罕貼木兒和李思齊四將在泰山腳下殺了個難解難分。卻不知道,在放手與脫脫惡戰的同時,朱重九居然還有精力來重新規劃他的淮安軍!

    「我何必騙你們?!」王克柔又喝了一大口酒,臉色因為酒精de 刺激,現出幾分溫潤的微紅,「所以我琢磨著,乾脆參照王宣的辦法,直接帶著麾下弟兄們併入淮安軍算了。要不然眼瞅著被人家越落越遠,將來主動送上門去,人家也不願意要了!」

    注1:湖州因為特殊歷史原因,府城內分為兩縣。烏程和歸安都是治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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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2:27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四章 遠謀 (上)

    話音落下,整個中軍帳內立刻變得鴉雀無聲。所有常州軍文武,包括張士誠自己都愣在了當場,手中的酒杯歪歪斜斜,裡邊的酒水被灑了大半兒都沒人顧得上去管。

    主動歸附,將地盤和兵馬全都交給朱重九。放著好好的一方諸侯不做,卻只求去做區區一介指揮使!這,與常州軍日前圖謀的完全自立門戶動作,根本是背道而馳!姓王的莫非腦門上剛剛被射了一箭?還是他在故意試探常州軍的虛實?!

    「我知道張老哥你志向遠大,所以願意把湖州留下來給你做基業,以全咱們兩兄弟這些年來的情誼!」明顯是有些酒意上頭了,王克柔根本不管別人到底願意不願意聽自己的陳述,繼續囉囉嗦嗦地補充,「但我這個人呢,跟老哥你不一樣。沒啥大志向,所求不過是自己有口安穩飯吃,順帶著再給孩子們弄個好前程。而最近這幾仗打下來,兄弟我也明白了,這打天下和治天下,都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所以乾脆趁早投奔到朱總管帳下,落個下半輩子踏...!」

    「王將軍是不是操之過急了些?!你怎麼知道,這天下將來一定就會姓朱?」黃敬夫猛然驚醒,迫不及待地出言打斷。

    不能讓姓王的繼續說下去了,再說下去,難免張士誠會受到他的影響。如果常州軍也走了回頭路,自己心中那些抱負怎麼還可能有機會舒展?吳越士紳的利益,又要依靠誰來保障?!

    「是啊,王將軍,還請三思!」

    「王將軍最好再觀望一段時日,再做決斷!」

    「王將軍不願治下百姓將來再受刀兵這苦,可謂大仁!然朱大總管那邊,卻未必有王將軍一席之地!」

    不光是蔡延文,高啟、宋濂等幾個很少開口說話的江南名士,都陸續出言勸阻。在眾人眼裡,淮揚之治,只能起到一時之效。隨後,便會是大亂的開始。所以,無論是為王克柔本人著想,還是為了常州軍的安全著想,大夥都必須阻止鎮江軍的內附。

    誰料那王克柔卻是個心志堅定之輩。認準的路,九頭牛也拉不回。只見他端起酒盞,深深地吸了一大口,然後紅著臉四下里拱手,「諸位哥哥的好心,王某這裡領了!諸位哥哥勿勸,王某做出這個決定,已經不是一天兩天。只是心裡唸著跟九四的交情,所以在北去之前,才特地親自過來說一聲!」

    「既然你決心已定,說與不說,還有什麼分別?!」被王克柔的拗勁兒氣得火冒三丈,張士信將手中酒盞用力往桌案上一拍,歪著脖子叫嚷。「無非將來領著兵馬來征討我兄弟時,心裡能少些不安罷了! 行,你儘管去,我兄弟洗乾淨的脖子,就在這裡等著你就是!」

    「可不是麼,說一千,道一萬,你不過是畏懼淮揚那邊火器犀利,自己先軟了腿肚子而已!你儘管走你的陽關道,以後沙場上見了,咱們各不留情!」

    「還說什麼交情不交情。你要是真的唸著跟我家主公的交情,何不把兵馬也都留下,自己隻身過江!」

    ....

    張士德、張士貴、潘越等一干將領,也都紅著眼睛附和。彷彿王克柔曾經欠了他幾十萬貫錢一般,需要當場追還回來。

    「住口!」聽眾人越說越不像話,張士誠不得不狠狠拍了下桌案,厲聲打斷。「王兄弟都做到這個份上了,你們還想怎麼樣?那地盤和兵馬都是捨命換回來的,自然他想給誰就給誰,什麼時候輪到爾等替他來拿主意?都給我坐下,倒滿了酒水向王兄弟賠罪!」

    罵過之後,又迅速將目光轉向王克柔,「兄弟你別往心裡頭去,都是我平時將他們慣壞了,一個個沒大沒小。你在去投奔朱總管之前,還記得跟哥哥我說一聲,還,還給我留下一大塊兒地盤兒,哥哥,哥哥我這輩子都記得這個情兒!」

    說著說著,他的眼睛也紅了。兩行清淚,順著面頰緩緩而落。「哥哥我不攔你,也沒資格攔你。只希望你到了朱總管那邊之後,千萬還記得你在這邊還有一幫子弟兄。若是有著一日飛黃騰達了,能幫著說幾句好話,就幫著說幾句好話。真的到了兩家勢同水火那一刻,領兵前來交鋒的,也千萬不要是你!」

    說罷,雙手掩面,肩膀不停地聳動。

    王克柔看了,眼睛頓時也開始發紅。抬起手來胡亂抹了幾把,低聲道,「九四,九四你別這樣,你這樣我心裡頭也難受!按道理,咱們倆相交這麼多年了,你想獨自去打天下,我該更向著你一些才對。但,但九四你別生氣,我說句實話,我看不出你的勝算在哪兒。甭說勝算,連希望,我都看不到一點半點兒。所以,你這邊張羅得越緊,我也只好走得越急。這些都是大實話,臨別之前,我直接跟你說了。好聽不好聽,你都別介意!」

    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讓張士誠立刻止住了悲聲。旁邊的張士德、張士信等人雖然仍不滿意,但對方已經把話說到了如此明白的地步,也沒法再繼續胡攪蠻纏了。

    你常州軍不謀求自立門戶,我鎮江軍也許還不急著北附。而既然你張九四心裡已經生了青雲之志,那就不能再怪我王克柔跟你劃清界限了。畢竟,爭天下是要賭上全家人,連同手下眾謀臣武將性命的。我王克柔雖然跟你交情好,看不到你贏的希望,當然不可能拿全家老小的性命陪著你去送死!

    唯獨黃敬夫臉大,見張士信等人都被王克柔說閉了嘴。搖搖頭,冷笑著說道,「王將軍這是哪裡話來?你怎麼知道我家主公就沒有任何贏面?想在一年之前,那朱屠戶不過也只佔據了區區一個淮安而已。情況還遠不如我家主公現在!」

    「的確,一年半之前,朱總管只佔據了淮安!兩年之前更是不如,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左軍都督,麾下兵不滿千,將不滿五,謀臣更是半個也無!」王克柔用淚眼瞥了他一下,冷笑著接過話茬。他看出來了,張士誠本人未必有多大野心,但黃敬夫、蔡彥文等謀臣,卻個個都有當宰相的念頭。所以很多問題,關鍵都不在張士誠本人身上,而是在他周圍。

    「但兩年前,誰曾經知道這世上還有火炮?」頓了頓,他的聲音陡然轉高,「一年半之前,誰曾見過能五十步外貫穿重甲的火槍?還有那些花樣不窮的攻城掠地利器,看起來每一件都非常簡單。但在朱總管之前,諸位有誰曾經想到?」

    「這......?」黃敬夫被問得放下酒盞,臉上的表情好生尷尬。

    對於讀書人來說,巫醫樂師百工之流,俱屬賤業。除了朱屠戶這天生的殺豬漢,凡是上得了檯面的大戶人家,誰還會把心思放在那種地方?但火炮、火槍還有攻城車之類武器的犀利,卻偏偏又是大夥有目共睹。若硬將其貶為奇技淫巧,恐怕非但說服不了王克柔,連常州軍的將士們,恐怕也都不會答應。

    「恐怕非但想不到,給了模子讓諸位照葫蘆畫瓢,都未必做得出來吧?」王克柔卻不肯見好就收,用手指敲了敲桌案,藉著幾分酒意說道。「且不說以前我等受了朱總管多大恩惠,我鎮江軍練兵之術,學自淮揚。火炮、火銃,運自淮揚。身上穿著的鎧甲,腳下蹬的戰靴,連同弟兄們的中衣,也都產自淮揚。真正跟朱總管翻了臉,他把供應一斷,我就得光了屁股上戰場。你們說,我王某人有什麼勇氣,跟朱總管去逐鹿問鼎?」

    這話,問得可太誅心了,讓常州軍內一眾文武個個都面頰緋紅,耳根子發燙。的確,大夥這一年多來沒少往淮揚那邊運糧食,但隨著船回來的,卻是武器、鎧甲和各類軍需。並且從價值上看,所得到的,遠遠超過了所付出的。正所謂吃人嘴軟,拿人手短。用著朱重九提供的兵器,穿著人家朱重九給製造的鎧甲,還想掉過頭去跟人家爭奪天下。恐怕沒等開戰,自己這邊士氣已經先掉了三分!

    但是,想讓黃敬夫等人一下子就放棄各自的野心和執念,顯然根本沒有任何可能。因此,很快,宋濂就接上茬來,笑著說道:「的確,鎮江和常州兩家,對淮揚依賴頗多。但我兩家也不是平白受了他的好處。至少,出兵牽制董摶霄的任務,我兩家都做得全力以赴。並且拿下吳越之後,等同於斷了蒙元朝廷的糧道。同樣也是給朱總管提供了大力支持!」

    「淮揚與鎮江、常州兩家,同氣連枝。互相幫忙乃是份內之事!」高啟接過宋濂的話頭,繼續笑著補充,「恐怕三、五年內,都將是這個樣子。而三五年後,我常州軍坐擁吳越,兵器甲杖,未必不能自給自足!」

    「對,不就是火炮火槍麼?我們自己也能造!未必永遠求著他揚州!」張士德用力拍了下桌案,長身而起。「不信王哥就在我常州軍的大營裡等著,哪一別去,就住一個月。一個月之內,我保證給你造出和揚州那邊一模一樣的火槍來!」

    「對,王哥,你就在我軍中住上一個月,然後再想去哪裡,我們都不攔著你!」張士信更是直接,乾脆把強行留客的話,直接擺在了檯面上。

    「信,我信!」王克柔卻好像絲毫沒聽出二人話語裡的惡意,笑著敲了下桌子,大聲回應。「不過,你總是照貓畫虎,別人豈會站在原地等你? 有一樣新鮮玩意兒,不知道九六你們見過沒有?」

    說罷,輕輕將罩袍一撂,從腰間露出一拍密密麻麻的木柄。

    「這是......?」眾人誰都沒想到王克柔身上還藏著秘密,一時間,看得滿眼迷霧。

    搜身,只可能針對有敵意的人。必要的防範措施,也只能做到貼身侍衛那一級。像王克柔這種主動送禮上門,又跟張士誠有著多年交情的一軍主帥,哪個有資格去搜他的身?而萬一那一排密密麻麻的木柄是什麼殺人利器的話,在座眾人,恐怕個個都得死無葬身之地!

    「手雷!」在眾人疑問的目光中,王克柔說出了兩個令大夥心驚肉跳的字眼。

    然而很快,大夥就紛紛將心放回了肚子裡頭,一個搖頭晃腦,樂不可支。特別是武將們,簡直恨不得將王克柔叉到桌子上,拿酒罈子嘴對著嘴巴大灌特灌。

    手雷那東西誰不知道啊,威力大是大,可不點燃捻子,就屁用沒有!況且軍中常用手雷,個個有小西瓜般大,裝藥都在一斤半之上。而王克柔腰中所別,卻只有兒臂粗細,連木柄都算上才尺把長,並且連捻子都沒有安在上面!

    「諸位莫笑,這是淮揚新出的手雷。原來那種西瓜大小的,已經不再造了!」王克柔知道大夥發笑的原因,從腰間拿出一個手雷來,慢慢把玩。「原來那種威力大是大,但非膂力和勇氣具備之士,根本發揮不出其作用。而越是往南,人的身材越矮小,膂力也越弱。所以大匠院那邊,特地改成了眼下這種!」

    「這麼小的一個,能有啥用。總不能照著腦門上砸吧!」張士德一把搶走,擺在自己眼前仔細端詳。「這前面是個鐵管,後邊是木柄。裡頭頂多裝半斤火藥,臨戰之前,還得現打孔裝引線....」

    「九六小心,不是那麼玩的!」王克柔趕緊起身往回奪,卻沒有張士德力大。根本不可能再從後者掌握中將手雷奪走。氣得連連搖頭,大聲說道:「要不說,咱們只會被落得越來越遠呢。這手雷雖然比原來那個小,但使用起來方便多了,威力也不比原來的差。不信,大夥跟著我到外邊看!」

    說罷,也不管其他人答應不答應。從腰間又摸出兩顆手雷,倒拎著,大步流星朝中軍帳外走去。

    張士誠、張士德和黃敬夫等人,連忙跟上。以免被王克柔與周圍不熟悉的人起了衝突,惡了兩家之間的感情。

    轉眼來的帳外,王克柔又朝空曠處走了十幾步。指著一處被當作常州軍當作校場的空地,大聲道,「諸位停步,且看我來露上一手。這東西動靜有些大,九四,你千萬有個準備!」

    說罷,也不用什麼火媒火鏈,只是將木柄手雷尾部的蠟紙挖破,從裡邊抽出一根白白的細線。然後猛地用牙齒將細線一扯,揮臂第一枚手雷丟了出去!

    「轟!」四十餘步外,火光閃爍,照亮張士誠等人煞白的面孔!(注1)

    注1:手榴彈站姿投擲達標距離為35米。多年前的標準是40米。現在四十米為優秀。50米為能手。pla的記錄為88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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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2:39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五章 遠謀 (下)

    「轟!」「轟!」「轟!」王克柔扔了一枚還不過癮,將腰間木柄手雷接二連三抽出來,朝著先前的爆炸點附近扔過去,把個常州軍的營內大校場炸得濃煙滾滾。

    他當年能靠個人勇武被官府提拔為義兵千戶,膂力當然不可能太小。七八枚木柄手雷扔出去,落點隱隱形成了一條橫線。若是恰巧有一隊敵軍從前方四十步處經過,少不得被攔腰切成兩截。(注1)

    「好了,好了,別扔了。王哥,別再扔了!」剛才還在質疑手雷威力的張士信,雙手捂著耳朵,大聲勸阻。

    這哪裡是什麼手雷,跟王克柔搭配在一起,簡直就是一座人形火炮。還是連續發射的那種,根本不用清理炮膛!

    「別,別再扔了。容易,容易引發誤會!」張士德的膽子雖然比張士信大,卻也驚得臉色煞白。手裡捧著一根沒打開尾部蠟封的手雷,丟下也不是,繼續拿著也不是,進退兩難。

    再看其他黃敬夫、蔡彥文等文職,這功夫,就再也顧不上譏笑淮安軍的火器只是一招鮮了。一個個手腳發軟,兩股戰戰。如果不是耐著自家主公那張鐵黑色的面孔,恐怕早就掉頭逃之夭夭。

    不光是他們被嚇呆了,周圍一些正在巡邏的常州軍將士驟然聽到滾滾驚雷,根本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一個個也被嚇得臉色煞白,緊握著兵器茫然不知所搓。而正在軍帳內喝酒鎮江軍親衛聞之,卻敏捷地跳了起來。趁著負責陪酒的將佐被爆炸聲弄得魂不守舍的機會,三步兩步衝到了王克柔身側,把戰袍的擺往起一撩,每個人腰間都露出齊齊的一排!

    「這,王兄弟,你這是做什麼?快,快把手雷收起來,趕緊收起來!」張士誠這才如夢方醒,擺著手求肯。「老哥我對你絕無惡意,如果言不屬實,情願天打雷劈!」

    「九四你的為人,我當然信得過!」王克柔劈手從張士德手裡搶回原本屬於自己的手雷,一邊把玩,一邊笑著對張士誠回應。「只是麾下弟兄們說你們常州軍可能沒有新式手雷,臨行前非要我帶上幾個給大夥開開眼。怎麼樣,的確非同一般吧?根本不用什麼火媒子,在這裡把油紙挑開,一拉里邊的繩子頭.....」

    一邊說著話,他又迅速拉動了手雷木柄內的引線。然後將最後一顆手雷奮力向正前方扔; 出去。

    由玻璃粉和硫磺組成的引火藥摩擦生熱,迅速被拉燃。深藏在木柄內部的引線冒著青煙鑽進鑄鐵壓制的戰鬥部,點燃裡邊的顆粒化黑火藥。「轟隆」,手雷在接近五十步遠的半空中炸開,炸得周圍的地面上煙塵滾滾。

    「這樣的手雷,才真正適合擲彈兵!雖然威力沒有先前那種大,可有二十名擲彈兵跟著,千軍萬馬里邊也能走上一遭!」好像是在對張士德等人示威,又好像是在像張士誠證明著什麼,王克柔拍了拍空空的腰間,大發感概。

    此時此刻,他腰間雖然已經沒有了一顆木柄手雷。給人的感覺,卻遠比先前危險。非但將黃敬夫、蔡彥文等一干謀臣嚇得連連後退。即便張士誠本人,也悄悄向後挪動了兩步,然後強打起精神回應,「可不是麼,這,這都快趕上一門四斤炮了。還遠比四斤炮打得快,打得準。要是落到那些丟石頭出身的放羊娃手裡,這,這天下還有什麼地方去不得?」

    說著話,他一邊拿眼角的餘光朝王克柔身邊的親衛手臂上瞄。越看,越覺得這二十幾人都是專門挑出來的擲彈高手,一旦受到什麼威脅,就會跳起來,用手雷硬生生替後者開出一條血路。

    「這就是我說,別人不會停在原地等你的原因!」知道自己的示威效果已經達到了,王克柔又深深地看了張士誠一眼,非常誠懇的勸告,「你只看到了火炮和火槍,卻不知道,下一個月,朱總管那邊又會拿出什麼殺人利器來。等你學會了造槍造炮,並且適應了跟拿著火槍火炮的淮安作戰,人家那邊,估計早就又推陳出新了。一步晚,步步晚,你還能怎麼追?!」

    「嗯....!」張士誠沉吟不語。他知道王克柔是出於一番好意,怕自己將來生了跟朱重九爭天下的念頭,所以才苦苦奉勸。但是,野心這東西就像墳塋裡的鬼火,只要冒一個頭,輕易就無法熄滅。直到將能燒得東西統統燒光,或者被蒼天打下來的驚雷劈成齏粉。

    「不過依舊是火器之利而已!」黃敬夫唯恐張士誠被說動,硬著頭皮湊上前,大聲辯駁。「光憑著刀兵之利,就能定得了天下了?如此,暴秦又何來二世而斬。我等又何必捨死站出來,誓要推翻蒙元?!」

    「那先生以為,天下以何而定?難道靠嘴巴來吹麼?」王克柔狠狠瞪了他一眼,冷笑著反問。

    「當然!當然不是!」黃敬夫氣得鬍子上下亂跳,喘息著擺手,「當然不是光憑口舌之鋒。亞聖有雲,仁者無敵於天下。若仁者在位,必尊儒重道,親君子,遠小人。省刑罰,薄稅斂,深耕易耨。壯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長上。四民各守其序,各安其業,而後域內大治,上下同心,眾志成城.......」

    「打住,打住,你說這些,我聽不懂!」王克柔皺起眉頭,連連擺手。「你就直接跟我說一句,打天下不靠刀兵靠什麼?」

    「除了兵戈之利之外,還要內修仁德,外積信譽!」黃敬夫是秀才遇到兵,滿肚子大道理沒人聽。只好用儘量簡練的語言,概而述之。

    「那什麼叫內修仁德?」王克柔看了他一眼,繼續追問。

    「剛才已經說過,其意有三。尊儒道、施善政,興教化。」黃敬夫毫不畏懼,搖頭晃腦地解釋。

    類似的話,他已經跟張士誠說了不下百遍,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一種內在的連貫性和邏輯性,聽起來毫無破綻可擊。誰料王克柔此人做事向來不按常理,又擺了擺手,大聲打斷,「行了,行了,你說得再多,我也聽不懂。我就是想問你一句,那朱總管在淮揚三地,先救下了揚州百姓六七十萬,今年又從洪水中救下睢陽、徐州、宿州等地災民一百三十餘萬,算不算仁德?」

    「這-?」黃敬夫再度語塞。想要承認,卻不甘心被人牽著鼻子走。想要否認,偏偏又鼓不起任何勇氣。

    「我再問你,朱總管在淮揚三地興辦作坊,讓那些沒有田地的閒漢,每月都能賺到一、兩弔錢養活老婆孩子,算不算仁德?」

    「這.....?」黃敬夫又是一愣,臉色要多難看有多難看。能讓街頭閒漢都找到個差事幹,能賺到比當佃戶還多的錢糧,當然不能算是惡政。但這些作坊,卻嚴重動搖了士紳們在鄉間的根基。誰想要將田租定得高一些,都將面臨佃戶門閤家逃入城中找活做工,不再替自己隴頭刨食的風險。

    王克柔卻絲毫不體諒他的難處,像個大勝歸來的將軍般,繼續刨根究底,「我還要問你。朱總管拿出錢財來,辦社學,辦縣學,辦府學,辦百工技校。拿出錢來資助別人廣開書院。讓淮揚的孩子凡是父母肯答應的,都能有書可讀。這算不算施仁政?」

    「這.....」黃敬夫接連後退數步,牙關緊咬。淮揚之政,最令人痛心疾首的就是這一條。將讀書從一件高雅且困難無比之事,徹底變成了人人都能為之。雖然這種遍地開花的方式培養出來的讀書人未必能與自己這些「大賢」比肩。但久而久之,必將導致讀書人的價錢徹底爛了大街。長袍秀才與市井小販,地痞流氓同爭一份錢糧,卻絲毫不會覺得羞恥。

    「這,這朱總管亂開學堂,胡解詩書,將儒門經典與打鐵之書同列,豈能稱仁?」蔡彥文性子遠比黃敬夫要急,見後者遲遲駁不倒一個武夫,忍不住跳出來幫腔。「非但不能稱仁,大亂之世,必從其始也!」

    「呀——!」王克柔可能是第一次聽到類似的說法,驚得兩眼瞪起老大。「這可就奇怪了。救民百萬不能稱為仁,授人以漁不能稱為仁,教窮人家的孩子也有書讀也還不能稱為仁。反倒成了滔天大罪?敢情這仁義不仁義,全在你們這群人的嘴皮子上!給了你們這些人好處就是仁義,沒給你好處都是暴君!如此,我看這部歪經,不聽也罷!讓開,讓開,別污了王某眼睛!」

    說完,伸手將黃、蔡二人向旁邊一劃拉。然後衝著張士誠說道,「有些話,我就不多囉嗦了,估計你也不愛聽。明天一早,我就離開湖州。留下當地衙役在那裡值守。你想要此城的話,盡快派人來取。別動手晚了,白白便宜了蒙元官府。」

    「老王,你真的多留幾日麼?」張士誠心中此刻百味陳雜,輕輕拉了一把,低聲挽留。

    「不啦,不啦,再留下去,我怕趕不及這次整軍!」王克柔側了下身子,輕輕擺手。「九十四,咱們山高水長,後會,後會無期便好!」

    說完這句話,他心中猛然就覺得一陣輕鬆。再也不肯做任何停留,帶著自己親衛,大步流星朝軍營大門走去。

    「後會......」張士誠猛地地舉起手臂,想了想,又無力地垂下。所謂後會無期,是知道他已經沒有回頭的可能。所以不欲將來跟他戰場上相見。而這種事情,有誰能決定得來?

    「主公,那王克柔今日對我軍知曉頗深。如果就這樣讓他回了淮揚,怕是對您不利。」潘元紹悄悄地走上了,在張士誠耳邊低聲商量。「那手雷雖利,射程卻比不上弓箭。待會兒我帶兩百弓箭手追上他,事成之後後往蒙元那邊一推,就說他出來飲酒時防護不周,被蒙元韃子給殺了。然後您再起兵為他復仇......」

    「啪!」張士誠抬起手,就是一個大耳光,將潘元紹打得倒飛出去,滿嘴吐血。「復,復個屁!你等著給我復仇的是不是?!滾,你給我滾遠點兒。老子今天不想再看到你。九十六,給我把寶劍掛在轅門上,今天如果誰敢出營追殺王兄弟,你就給我直接取了他的人頭!」

    注1:有了玻璃粉之後,簡易引火裝置很容易搞定。因為安全需要,這裡沒寫詳細配方。非純軍事說明文,大夥一笑而已,別往細裡頭琢磨。

    注2:張士誠,又名張九四。前文多處寫成了九六。正版中已經做了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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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六章 雙贏(上)

    「轟轟。」「轟轟。」「轟轟。」岞山北側一處丘陵旁,炮擊聲此起彼伏,黃褐色的煙塵被炮彈一團接一團送上半空,將人的視線遮擋得模模糊糊。

    「滴滴嘀嗒嗒嗒噠噠噠——」清脆的嗩吶聲響起,無數黃綠色的人影在丘陵頂端閃動,是淮安軍發起衝鋒了,他們好像中了什麼巫術般,一聽到這種怪異的嗩吶聲響,就都變得奮不顧身,而蒙元將士,無論是正在與淮安軍交戰者,還是遠遠地作為後備力量觀戰者,都兩股發緊,頭皮一陣陣發麻。

    丘陵上的元軍將士迅速後退,就像陽光下的殘雪一般土崩瓦解,而淮安軍卻越戰越勇,很快就將陣線推過的山丘頂端,朝著另外一側快速下推。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危難之際,一陣低沉的牛角號聲突然響起,宛若海面上半夜裡吹過來的北風,一桿寫著「康」字的羊毛大纛從山丘另外一側豎了起來,無數手持舉盾,身披重甲的禁衛軍將士,迎著淮安軍頂了上去,將自家潰兵和對手,一併牢牢遏制。

    「是雪雪大人。」有人尖叫出聲。

    「雪雪。」

    「雪雪。」

    四下里,歡聲雷動,禁衛軍、蒙古軍、探馬赤軍、漢軍,還有從塞外各地徵召而來的羅剎人、康裡人、孛烈兒人、捏迷思人,個個喜形於色。

    能擋得住朱屠戶傾力一擊的,只有禁軍達魯花赤雪雪麾下那百戰餘生的那五千精銳,其他各部,包括脫脫丞相的兩萬嫡系,都沒同樣的本事,這已經是連續一個多月來,屢經檢驗的事實,沒有任何人能夠質疑。

    而脫脫北返之後這一個多月來,官軍的所有能拿上檯面的勝利,也都是雪雪大人所取得,其他眾將,根本無法在朱重九、王宣和徐達、胡大海這兩對組合中取得任何便宜。

    「滴滴答答,嘀嘀嘀,噠噠噠」山丘上嗩吶之聲再響,卻是換了另外一種相對柔和的曲調,淮安軍的陣線開始主動收縮,緩緩後退,而雪雪大人的隊伍,則追著他們的腳步收復戰場上的幾處要地,羊毛大纛起起落落,萬眾矚目。

    「雪雪。」「雪雪。」「雪雪。」「雪雪。」,四下里,歡呼聲更加高漲,將士們崇拜英雄,特別是在戰局對自己一方明顯不利的情況下,他們更需要一名英雄來振作軍心,而雪雪,無疑就滿足了大夥的這種要求,出身不算太高貴,卻文武雙全,家世不算太雄厚,卻能年青青就身居高位,並且在戰場上,也屢屢取勝,即便偶爾受到挫折,也很快就能重新爬起來,通過擊敗對手來洗刷前恥。

    彷彿聽到四下里傳來的歡呼聲,羊毛大纛舉得更高,揮得更急,數千禁衛軍將士迅速翻過山丘頂,一人高的巨盾,包裹住身體所有要害的重甲,讓他們一個個看起來就像鋼鐵怪獸。

    淮安軍的火槍不停地打在盾牌上,打得盾牌表面木屑飛濺,但是,高速而來的鉛彈卻始終無法穿透盾牌表面,發現自己毫髮無傷,禁衛軍將士越發勇敢,排著整齊的方陣,繼續快速前推,包裹著鋼鐵的戰靴落在山坡上,震得地動山搖。

    「轟轟轟轟。」淮安軍的火炮開始發射,殺傷力卻大不如前,很快,火銃兵和炮手們,就放棄了繼續浪費彈藥,趕在雙方發生實質接觸之前,果斷後撤,禁衛軍則高舉著大旗追了過去,收復半面山丘,收復丘陵頂的高地,追著淮安軍的腳步殺向山丘另外一側,咬著淮安軍的尾巴殺進一道密林,火炮的轟鳴聲和人喊馬嘶聲響成一片。

    「雪雪,雪雪,雪雪。」無數因為地形限制,無法及時衝過去給自家袍澤提供支援的蒙元將士,臆想著羊毛大纛下那個偉岸形象,喊得愈發大聲,只有雪雪能對付得了朱屠戶,其他人都難當此重任,只有雪雪才能盡快結束這場已經持續了半年多,枯燥而乏味的戰事,其他人只會繼續拖拖拉拉,只有雪雪,才能

    「雪雪,雪雪,雪雪。」厚重的羊毛大纛下,大元禁軍達魯花赤雪雪雙手摀住耳朵,臉上的肌肉不斷抽搐。

    勝利來得如此輕鬆,幾乎是兵不血刃,他就收復了友軍先前失去的數道陣地,然而,他卻清楚的知道,每多一次勝利,自己的腳步,就距離鬼門關又近了數尺。

    淮安軍是故意在示弱,朱重九的示弱對象,始終只有自己一個人,一個多月來,只要自己的戰旗出現的地方,淮安軍就主動退避,用一個接一個虛假的勝利,將自己的威望推上了頂點,然後,他們必然會在某一天,突然鬆開手

    雪雪不知道那一天什麼時候到來,他卻清醒地知道,那一天來得越晚,自己死得越慘不忍睹,連續逆勢收復了六座城池的大英雄,朱屠戶的宿命之敵,大元天可汗妥歡帖木兒欽點的無雙國士,禁衛軍重新崛起的唯一希望

    如果這一切都是假的,會出現一幅什麼情景,那摧毀得已經不僅僅是他雪雪一個人的形象,整個康氏家族,一個月來始終為他搖旗吶喊的月闊察兒、郭恕、二皇后奇氏以及其所有黨羽,甚至大元可汗妥歡帖木兒本人,都將瞬間被全身上下潑滿污水,而那些明面兒上的政敵,那些潛在的對手,那些曾經的盟友,就會毫不猶豫地撲上來,露出雪亮的牙齒。

    「大人,朱賊退出林子,往下一座土山去了,咱們還追不追。」禁衛軍千夫長哈爾巴拉湊上前,黃褐色的小眼睛裡頭寫滿了興奮。

    這種仗太過癮了,敵軍不戰而退,自己這邊則毫髮無傷,大筆大筆的戰功,大筆大筆的獎賞,就像冬天的雪片一樣,輕輕鬆鬆落滿每個人的頭頂,而自己這邊所要付出的代價,卻只是偶爾讓雪雪大人去跟朱屠戶碰上一面,隨便聊幾句無關緊要的閒話。

    「追什麼追,歸師勿扼,你難道不懂麼。」雪雪忽然怒火上撞,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馬鞭,然而,當看到千夫長哈爾巴拉那驚詫的表情,他頓時又覺得渾身發軟,手中的馬鞭,無力地掉在了地上,「你想辦法去給朱屠戶送個口信兒,我要見他,我今夜就要見他,地方隨便他定,我要見他最後一次。」

    「是。」哈爾巴拉低聲回應,隨即警覺地抬起頭,四下看了看,再度將手中彎刀高高地舉起,「雪雪,雪雪,雪雪。」

    「雪雪,雪雪,雪雪。」成千上萬人呼喝響應,聲音如松濤般,在層巒迭嶂間反覆激盪。

    與朱重九做得交易多了,雙方都已經是輕車熟路,當天后半夜,雪雪就在距離戰場五里外的另一座山丘後,見到了自己的邀請對象,淮揚大總管朱重九。

    「雪雪,我的老朋友,好兄弟,多日不見,你可越發風流倜儻了。」隔著十幾步遠,後者就遙遙地張開了雙臂,以標準的蒙古人招呼朋友禮節,向雪雪表示歡迎。

    白天在萬馬軍中宛若天神的雪雪,卻忽然好像換了個人般,怯怯地停住了腳步,然後猛地躬身下去,低聲說道:「不敢,雪雪何德何能,敢跟朱總管稱兄道弟?!您放過我吧,我,我求您了,你要什麼,只要我有,我都可以給你拿來。」

    「什麼意思,莫非你嫌我白天敗得還不夠快麼,。」朱重九被雪雪謙卑的舉動弄得一愣,停住腳步,雙臂僵在了半空當中,「那你給我個信號啊,我看到後,肯定盡力幫你的忙,咱們兄弟誰跟誰啊,你還用為這事兒親自再跑一趟。」

    「不是,不是,不是。」雪雪被朱重九的話,刺激得無地自容,一邊擺手,一邊**般祈求,「你,你不能,不能繼續這樣做了,求,我求求你,別再這樣做了,真的不能了,算我求你了,你這,這不是拿我往火上烤麼。」

    「怎麼,雪雪大人不想打勝仗了,你看我,好心偏偏辦錯了事情。」朱重九詫異地看了雪雪一眼,滿臉歉然,「不過想改過來也簡單,洪三,去給王宣將軍傳令,明天一早,全軍向雪雪大人的駐地發起猛攻。」

    「是。」徐洪三痛快接令,舉起嗩吶,就要奮力吹響,然而雪雪卻像突然被馬蜂蜇了屁股辦跳將起來,一把扯住了他的胳膊,「別,別吹,別吹,我求你,別吹,我,我再想想,我再想想,你讓我再想想,一會,一會就行。」

    「你看,你這人就沒個准主意。」朱重九走上前,輕輕拉住他的手臂,「來坐下喝杯茶,夜長著呢,你儘管慢慢想,只要別耽誤了明天早晨的戰事就行。」

    雪雪像被抽了筋的狗熊般踉蹌了數步,藉著他的拖動力量,緩緩前行,額頭、鼻尖、兩鬢,汗出如漿,「大總管,大總管,放過我這一回,再放過我這一回,我,我下次,下次肯定不敢了。」

    「行,咱們倆啥交情,你說怎麼著,咱們就怎麼演戲給人看,贏、輸,還是平局,都隨便你挑。」朱重九非常豪爽地點點頭,然後將目光再度轉向徐洪三,「派人給王宣將軍傳令,明天一早,撿距離雪雪大人最遠的那個元軍營頭髮起進攻,咱們不給雪雪大人添麻煩,他演累了,需要好好歇息幾天,你親自去傳令,大半夜的,別吹嗩吶嚇唬人,告訴王宣將軍,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是。」徐洪三再度大聲領命,然後飛身跳上戰馬,疾馳而去。

    一眼不眨地盯著他的背影離開,雪雪用力推開朱重九的胳膊,緩緩蹲在了地上。

    「別這樣麼,我又沒把你怎麼著。」朱重九笑呵呵走上前,扶起他,緩緩走向一個事先佈置好的氈凳,「你到底想幹什麼,就直說,咱們倆打這麼久交道了,你還不明白麼,我這個人最喜歡直來直去,你要是真的想跟我斷絕來往,也行,從明天起,兩軍陣前再相遇,我就拿出全部本事跟你的兵馬硬做一場,反正,無論如何不會讓你為難。」

    「你」雪雪艱難地抬起頭,看著朱重九坦誠的眼睛,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才好。

    那是一隻魔鬼,喇嘛經中所說那種讓人看上一眼就永遠陷入沉淪的魔鬼,自己當初,就是因為相信了他這雙坦誠的眼睛,才答應跟他做第一筆交易的,自己當初只是為了挽回朝廷顏面,自己當初,原本跟他說好了,做過一次之後就停手,然後誰都不認識誰、

    誰料,做英雄的滋味,是如此的甘美,讓人品嚐過一次之後,就忍不住要品嚐第二次,於是乎,短短一個多月時間,自己就帶領著五千禁軍殘兵,創造了一個傳奇,每五天收復一城,從濟南一直收復到了益都,然後又收復到了安丘和濰州,雖然因為友軍配合遲緩,在平度城下吃了一場小敗,但轉過頭,就又當著脫脫本人的面兒,在密州把場子找了回來。

    而獲取這些勝利,自己所付出的代價,不過是一些無關緊要的消息,至今未曾威脅到大軍的安全,也未曾涉及到核心軍機。

    然後,整個事態就脫離了掌控,沒有人能在硬碰硬的戰鬥中,擋得住朱重九,只有自己能,自己麾下這五千多兄弟,每次只要一出場,就能嚇得淮安軍戰鬥力降低大半兒,然後不得不且戰且走,一場接一場的勝利,鑄就了自己的常勝美名,然後每獲取一場勝利,脫脫的臉色就冰冷一分。

    雪雪不敢猜測脫脫看沒看出來,朱重九在故意跟自己兩個配合著演戲,也不敢猜測倘若脫脫知道自己先前那麼多驕人戰績也都是朱重九有意想讓,會怎樣收拾自己,他甚至無法讓這場戲停下來,讓兩軍之間的關係恢復到原本正常的狀態,因為一停下來,自己麾下這五千「精銳」兵馬就會被徹底打回原型,等著他的,肯定是一把冰冷的斷頭刀。

    唯一的希望,就是脫脫能迅速打敗朱屠戶,讓所有秘密都淹沒在一場大勝中,然而,這根本就是痴人說夢,背靠著登萊的朱重九,隨時可以從海上獲得支援,用兵老辣的徐達,又像一塊牛皮糖般,死死纏在脫脫身後,一個多月來,脫脫用盡了渾身解數,也不過是將朱重九逼退了五十餘里,而徐達卻在脫脫身後,將察罕和李思齊等人打得落荒而逃。

    再繼續這樣糾纏下去,真相早晚會大白於天下,而只要那一刻到來,雪雪相信,自己和哥哥哈麻,都會被皇帝陛下果斷拋棄,到那時,脫脫,可以將其喪師辱國的罪責,一股腦的全推到自己身上,然後果斷跟朱屠戶握手言和,帶著殘兵敗將回到大都城中,以清君側。

    如果當初自己不接受朱屠戶的好意,猛然間,一股悔意湧上雪雪的心頭,那樣的話,頂多是自己一個人死,不會拖累哥哥哈麻,不會拖累禁軍中這幫兄弟,想到陪自己做戲做了這麼久,卻從沒走漏絲毫風聲的阿木古朗、哈爾巴拉、烏恩其等人,雪雪就恨不得以頭撞樹,每個人身後都是一個龐大的家族,每個人身後的利益都盤根錯節,自己在他們眼裡,就是摺子戲中的一個白鼻子小丑,無論在戲台上跳得多麼歡,卸了妝後,就一文不值。

    「至於麼,你。」一塊潔白的拉花棉布手巾,忽然從眼前落下,同時傳入耳朵的,還有朱屠戶那魔鬼一樣的聲音,「打勝仗總比打敗仗強吧,難道你們那邊,打了勝仗,反而成了罪名。」

    「你,,。」一把推開手巾,揚起雙通紅的眼睛,魔鬼,朱屠戶就是魔鬼,自己已經出賣了靈魂,自己絕不能繼續接受他任何好處。

    然而,魔鬼的聲音,卻繼續往他的耳朵裡頭鑽,不疾不徐,充滿了誘惑,「把這一仗結束吧,咱們兩個一起想辦法,死得人已經夠多了,繼續下去,除了死更多的人,沒任何意義,脫脫打不垮我,我也同樣沒本事現在就打敗他,不如算作平局,咱們各自撤兵,等積蓄足了力量,再重新打過,下次你多帶些兵馬和火炮從大都過來,咱們之間從一開始就不再聯繫,就當你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你。」

    「結束,,。」雪雪瞪圓佈滿血絲的眼睛,茫然重複。

    讓這場戰爭就此結束,讓所有交易也就此終止,然後,掩飾掉一切痕跡,等下一次重新來過,也許,這的確是一個好辦法,但,自己又怎麼可能做得了脫脫的主兒。

    「是不是覺得脫脫不會答應,我要是他,也不答應,否則,你回去就是英雄,而我則成了萬夫所指。」朱重九將手巾折了折,繼續遞到雪雪面前,「所以,我要是脫脫,就一定要死撐下去,能讓你戰死沙場最好,即便你不戰死沙場,也想辦法抹掉你以前的功勞,以掩蓋我自己的無能。」

    「別說了,別說我,求求你別說了。」雪雪像瘋了般,一把搶過毛巾,在自己臉上抹來抹去。

    「不是我說不說的問題,我閉上嘴巴簡單,但別人怎麼做,卻不受我控制。」朱重九歎了口氣,輕輕搖頭,「我最近感覺很不對勁,脫脫好像是故意在派你來跟我作戰,他好像從一開始,就在懷疑你,所以才努力把你往高處推,直到所有人都覺得你的戰績難以置信。」

    「別說了,我知道,不是你一個人聰明,。」雪雪忽然跳了起來,兩隻眼睛充滿了血絲,「他在等著我把牛皮吹破,然後當著十幾萬人的面兒,打我,打我哥哥,打皇上陛下的臉,他就是這麼個人,他絕對就是這樣想的,我,我」

    用毛巾摀住自己的臉,他又緩緩軟倒,跪在地上,瑟瑟發抖,的確,真相其實早就被脫脫看出來了,只是,只是他在將計就計,準備利用此事,達到最大的目的,而自己,一步步被推向懸崖卻不自知。

    「結束掉它,你有這個能力,雪雪,我相信你。」朱重九也緩緩地蹲下去,雙手抱住雪雪的肩膀,像對待好朋友般,用自己的胳膊,給對方提供勇氣和力量,「咱們倆最後做一筆交易,你幫我結束掉這場戰鬥,然後我幫你解決掉脫脫,最後一筆,咱們兩個從此一拍兩散,你回你的大都,我回我的淮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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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章 雙贏(下)

    「解決掉脫脫最後一筆一拍兩散。」雪雪頂著一頭草屑,夢囈般,隨著朱重九的話緩緩重複。

    解決掉脫脫,就算將妥歡帖木兒交代給自己的任務完成了一大半兒,然後自己回到大都城去,再也不用面對這個魔鬼般的朱屠戶,至於下次誰領兵南來,也與自己再沒有任何關係

    然而,心裡卻有最後一分理智在堅持,堅持提醒雪雪不要上當受騙,朱屠戶不會就這麼放過自己,每一次他提出來的建議看似都對自己有利,但是最後,他卻一步步將自己拖入了陷阱,他恨朝廷,恨所有蒙古人,他準備革皇上的命,革所有人的命

    「我不。」用盡全身最後的力氣,雪雪將朱重九推開,瑟縮著用膝蓋向後挪動,「我不,不能幫你殺自己的同族,你,你現在就殺了我吧,趕緊殺了我吧,你即便殺了我,我也不能幫你殺自己的同族。」

    說著話,他以頭搶地,放聲大哭。

    「誰說要你殺你自己的同族了。」朱重九看了他一眼,歪著頭緩緩站起,「我連俘虜到的蒙古人都很少加害,你又不是不知道,別哭,別哭,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算什麼樣子,不願意跟我做交易你走就是,我保證不攔著,等脫脫做好了準備,希望他也像我這樣麼好說話。」

    「不,,。」雪雪再度無力地撲倒,淚如泉湧,朱重九不嗜殺,這是朝廷上下公認的事實,自己之所以活到現在,也正是因為這一點,而脫脫,卻恨不能將自己和哈麻等人挫骨揚灰,雖然從血脈關係上,後者比朱屠戶距離自己更近。

    「要不怎麼說你糊塗呢。」朱重九歎了口氣,再度蹲下身,從地上撿起毛巾,替雪雪抹去臉上的鼻涕眼淚,「結束戰鬥,就一定要殺人麼,結束戰鬥的辦法有許多,弟兄們都無戰心,不想打下去了,領兵者受到了其主公的猜忌,勒令其班師,還有,最簡單的,糧草輜重供應不上,軍心浮動,隨便哪一條,脫脫不都得撤軍,你為什麼偏偏就要往殺人方面去想,。」

    「你說,中斷脫脫的糧草供應。」雪雪抬起頭,眼睛裡充滿了困惑。

    軍無戰心,如今脫脫麾下這二十幾萬大軍,的確早就對戰事生厭,君臣相疑,如果妥歡帖木兒依舊信任脫脫,就不會把自己也派過來,然而這兩條,都無法令脫脫撤軍,因為脫脫自己心裡頭很明白,沒取得任何結果就班師還朝的話,等待著他本人的,肯定是一場災難。

    所以,唯一的辦法只有一個,切斷大軍的糧草供應,這一條,朝廷做不到,百官不敢做,但讓朱重九來做,卻最恰當不過。

    「二十萬大軍的糧草不是個小數目,肯定會存放在一個穩妥的地方,並且這個地方,距離前線不能超過一日的路程,有水路的話最好,沒水路,則也要與前線暢通無阻,沿途不能有太多的山川河汊。」正遲疑間,耳畔卻又響起了朱重九的話,字字如同重錘,敲打著他心中最後的防線,「你告訴我在哪,我派人去放一把大火,脫脫除了撤軍之外,就別無選擇。」

    「黃旗堡。」雪雪一邊擺手,一邊向後快速縮動身體,直到屁股頂住了一棵野樹,「軍糧就在黃旗堡,但是你甭想打這個主意,濰河上所有橋樑都有重兵把守,從黃旗堡到各營的防區之間,烽火台一座接著一座,只要一點起來,脫脫的大軍就會從四面八方殺到。」

    「我的斥候也認為,糧倉應該在那,畢竟是當年淮陰侯韓信的點兵之所,脫脫這個人又特別喜歡附庸風雅。」彷彿根本沒聽見雪雪後面的話,朱重九笑著分析。

    「你,你準備強攻。」雪雪抬手抹掉額頭上的汗水,詫異地追問。

    將大軍的糧倉所在地說出來之後,他覺得自己心頭輕鬆了許多,但同時,卻又開始患得患失了起來,萬一朱重九燒糧不成,卻被脫脫擊敗,自己可就徹底把自己給賣了,挾著大勝之威,脫脫肯定會繼續高歌猛進,而萬一淮安軍中哪個不爭氣的在兵敗之後投降了朝廷,自己跟朱屠戶的所有交易都將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

    「我為什麼要強攻,讓弟兄們換上元軍的衣服,偷偷潛過去便是,雪雪,你不會連通行的令旗,都沒有一支吧,。」被雪雪的問題弄得微微一愣,朱重九看了看他,理所當然地回應。

    「不,不可能。」剛剛恢復了一點兒力氣的雪雪,迅速又癱倒於地,手腳並用,繞過樹幹,繼續連連後退,「不可能,我不能給你令旗,讓你的人去燒我自己的軍糧,你把我當成什麼了,我,我憑什麼要豁出命來幫你,。」

    「好朋友啊,難道不是麼。」朱重九低著頭,繼續詫異地看著雪雪,「如果不是一直拿你當朋友,我何必為你做了那麼多事情,我的雪雪安達,你不會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最後這一哆嗦時突然又後悔了吧,,那行,你明天就瞪大了眼睛看著,我如何帶著一萬多弟兄,從脫脫的二十幾萬大軍當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一直殺到黃旗堡下。」

    「不可能,絕對不可能。」雪雪停止了後退,有氣無力地搖頭,雙方兵力懸殊,是朱重九所面臨的最大問題,否則,他就不會跟脫脫兩個耗了這麼久,卻始終耗不出個結果來。

    而讓自己派遣心腹死士,拿著令旗去給他帶路,去燒自己的軍糧,雪雪無論怎麼想,都無法不覺得此舉荒唐,從古至今,有這麼幹的將領麼,即便跟主帥仇深似海,也不可能做出如此喪心病狂之舉。

    「這是我能想到最好的解決辦法,對你,對我都有好處。」朱重九卻絲毫不覺得他的要求過分,緩緩向前走了一步,非常耐心的解釋,「按照生意人的說法,這叫雙贏,事成之後,脫脫只能領軍大步後撤,再也沒機會拆穿你的戰績,而我這邊,也成功地達成了將他擊退的目標,可以從容返回淮安。」

    「你想得倒是美。」一想到自己的戰績隨時會被脫脫識破,雪雪的心臟就不停地往下沉,手抓著地上的乾草,艱難地喘息,「脫脫一退,你剛好尾隨追殺,益州、濰州、還有濟南,轉眼又會落到你的手裡,我當初,根本就是空歡喜了一場,朱重九,你個殺豬賣肉的奸詐小人,我怎麼先前就沒看出你的圖謀,。」

    「你這就不是做生意的路子了。」朱重九也不生氣,笑了笑,非常耐心地反駁,「做生意的講究是,只算自己賺沒賺,不要眼紅別人賺多少,你敢說脫脫兵敗之後,對你就沒有其他好處麼,別告訴我,你當初來這裡,是真心想幫他。」

    「我,我,你個奸商。」雪雪舉起拳頭,衝著乾枯的草地砸個不停,自己當初領軍前來,當然不是為了幫助脫脫,而脫脫兵敗之後,朝廷再解決掉他也易如反掌,只是,只是二十四萬大軍,二十四萬大軍沒了糧食,怎麼可能全師而退,朱重九佔盡了優勢之後,又怎麼可能中途在停下來。

    「並且你剛才的算法,明顯不對,。」朱重九又緩緩向前踏了一步,苦笑著搖頭,「你也不想想,我手下總計才多少兵馬,怎麼可能去再把濟南等地搶回來,打下來是容易,可我得分兵去守吧,城池既然歸我了,我得派文官治理吧,老百姓沒飯吃,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餓死吧,剛剛得了一個歸德,一個宿州,我還地盤不夠大麼,我是瘋了,還是吃飽了撐的,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這」雪雪先前的確沒考慮到淮安軍膨脹過快,已經瀕臨撐死的問題,捶打地面的手停在了半空中,兩隻眼睛瞪得滾圓。

    「官渡之戰你知道不,袁紹的糧食被曹操一把火給燒了,他不也全師而退了麼,曹操為啥沒追過黃河去,不就是力有不逮麼。」朱重九緩緩挪到雪雪身邊,笑著舉例。

    受他這只大蝴蝶所影響,羅貫中正在揚州做知府做得有滋有味,根本沒時間去寫那本舉世聞名的《三國演義》,所以世人對漢末三國爭霸這段歷史,也沒被《三國演義》誤導得太厲害,而雪雪又受過相當完整的漢學教育,對正史《三國志》中的典故瞭如指掌,特別是幾個著名的戰役的過程和結果,簡直都耳熟能詳。

    官渡之戰,曹操雖然憑著指揮得當,給了袁紹當頭一棒,過後卻沒有能力尾隨追殺,繼續擴大戰果,而整體實力上,袁家軍依舊強於曹家軍,甚至在官渡之戰的第二年,就平定了治下的內亂,重整旗鼓,準備與曹操再決雌雄。

    只是老天爺實在眷顧曹操,讓袁紹突然病死,而他的兩個兒子又太不爭氣,手足相殘,才最終導致被曹操各個擊破,身死族滅的悲慘結局。

    而眼下的局勢,不正像極了當年的曹軍與袁軍麼,曹操僥倖得勝,奠定了威名,但根基和實力依舊距離袁紹相差很遠,而只要袁紹那邊,不再出現主君亡故,兩子爭位的慘禍,未必就沒有捲土重來的那一天。

    朱重九隻有半個河南及登萊數州,而朝廷,卻有二十倍於他的地盤,百倍於他的人口,剷除了脫脫這個權臣之後,政令暢通,上下齊心,一年之內,就能重新組織起三十萬大軍,再度殺向淮安

    一絲明亮的火焰,漸漸於雪雪的眼底燃燒了起來,樹林中的世界,不再是昏暗無光,他知道,朱重九剛才說得對,這是一個雙贏的選擇,一方贏在眼下,另外一方,卻贏得了整個未來。

    「我跟你雪雪沒冤沒仇,甚至還非常投緣。」唯恐雪雪動搖得還不夠徹底,朱重九緩緩又向前邁了一步,以極低的聲音說道,「我之所以要殺脫脫,是因為他派人炸開黃河,令百餘萬黎庶葬身魚腹,但我跟你,跟其他蒙古人,卻沒有不死不休之仇,只要將脫脫逼上了絕路,我就可以立刻返回淮安,你要是仍覺得吃虧的話,我可以答應你,事成之後,一年之內,我淮安軍不過濰水半步。」

    「當真。」雪雪的眼神瞬間開始發亮,有一抹陰寒的火焰獵獵燃燒,抬起頭,盯著朱重九,唯恐自己剛才聽到的說法有誤。

    濰水河發源於莒縣箕屋山,上流經莒縣、沂水、五蓮,從五蓮北部進入濰州,最後從昌邑注入大海,將山東東西兩道從南向北一分為二,往西,則是益都,濟南、般陽等富庶險要之地,往東,則只剩下了登州、萊州和膠州這幾個鳥不拉屎的小漁村而已。

    如果淮安軍只困守登萊,就對中書省其他地區構不成任何威脅,而此戰即便由脫脫指揮,再繼續打上一整年,恐怕也是同樣的結果,憑著堅船利炮,淮安軍可以在萊州和膠州兩地,不停地調動兵馬,甚至可以直接從淮安運來援軍,而脫脫即便再知兵善戰,對以萊州和膠州為犄角,背靠大海死守不出的朱重九也無可奈何。

    「我以前跟你說過的話,可有沒兌現的時候。」朱重九沒有直接回答雪雪的話,而是笑呵呵地反問。

    這個問題,令雪雪徹底下定了決心,朱重九的確是個魔鬼,的確擅於蠱惑人心,但是他這個魔鬼,卻是一言九鼎,所以,在生死關頭,雪雪寧願將自己的後背交給這個敵人,也不會選擇自己的那些同族。

    「沒有。」望著朱重九的眼睛,他咬著牙點頭,「你這個人,的確非常講信譽。」

    說罷,他猛地一挺身,像個輸紅眼的賭徒般,跳了起來,伸出手掌,手背上的血管突突亂跳,「多少人,你說個數,我明天傍晚派心腹來接,記住,這是最後一次,從此之後,咱們兩清。」

    「成交。」朱重九笑著伸出手,與雪雪的手在半空中相擊。

    「啪,啪,啪。」黑漆漆的夜裡,擊掌聲聽起來格外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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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陷阱

    三擊已畢,雪雪緩緩的收回胳膊。

    真的就這樣把脫脫賣給淮安軍麼?可他們分明是朝廷的心腹大患!而脫脫,至少到現在為止,依舊是當朝丞相,整個大元的定海神針!

    如果後世有人記載這段歷史,自己的形象會是什麼模樣?有誰會知道,殺掉脫脫是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的親自授意,而不是自己和哈麻兩個嫉賢妒能.....?

    出賣自家人的感覺不好受,雖然雪雪此刻心裡頭有成千上萬個理由。因此,他也沒勇氣在山林間做更多的停留,與朱重九約好了明晚雙方麾下的將領接頭時間,隨即就逃一般離開了現場。

    一路上他都垂頭喪氣,回到自家營地之後,也沒心思跟別人做過多交流。命令親兵打開寢帳,扎進去,倒頭便睡。只希望自己能一覺睡到第三天早上,醒來之後,黃旗堡那邊已經灰飛煙滅。

    然而,事情老天偏偏不肯遂人的心思。半個時辰之後,有道看似魁梧的身影,從他的中軍帳附近悄悄溜了出來。悄悄地消失在無邊長夜之中。又過了一陣兒,燈火在大元丞相脫脫的中軍帳內猛然亮起,黑影帶著滿身寒氣倒映在窗口,令昂貴的雕花玻璃上,瞬間佈滿了白霜!

    「阿木古郎,你可聽清楚了。他要派人帶著朱屠戶去燒糧倉?」脫脫的臉色,也如寒霜般冰冷。

    「末將,末將一個字都沒敢落下!」黑影咬著牙,用力點頭。核桃大的眼睛裡,寫滿了憤怒與屈辱。

    身為皇帝陛下的禁軍達魯花赤,卻暗地裡與紅巾賊頭朱八十一九勾結!如此醜陋險惡的行徑,者別的子孫豈能位置隱瞞?若是雪雪勾結得是什麼了不起的王公貴胄,黃金家族血脈,也還罷了。可那朱八十一,分明就是個殺豬的屠戶,賤到連名字都不配擁有。阿木古郎身為者別的子孫,怎麼可能向他低頭?

    非但他一人怒不可遏,李漢卿,泰不花、龔伯遂、蛤蝲、沙喇班等脫脫的一干文武心腹,也個個火冒三丈。手按在腰間的劍柄和刀柄上,瞪圓了眼睛等著脫脫最後的決斷。

    二十三萬對五千,即便禁衛軍當中,從上到下全都是雪雪的嫡系。他們也能保證在兩個時辰之內結束戰鬥。況且以脫脫大人的威名,也許根本不需要武力來解決。只要站在軍營前喊上幾句令大夥寬心的話,答應只誅首惡,也許五千禁衛軍就會當場臨陣倒戈。

    然而,這一等,卻又是半個多時辰。直到眾人心中的怒火一點點化作冰冷的餘燼,大元丞相脫脫才終於長嘆了一聲,低低的說道,「就這樣殺了他,終究跟陛下不好交代。畢竟,他前一段時間的戰績都由兵部派專人核實過,濟南、濰坊、益州等地,如今也的確控制於我軍之手!」

    「還有什麼不好交代的?難道證據還不夠確鑿麼?」話音剛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立刻瞪起通紅的眼睛,大聲質問。「他這些日子打的那些勝仗,哪次上繳的首級能超過十個?他最近幾次跟朱屠戶私下會面的時間和地點,大人您也全都記錄在案,並且旁邊還有我等和阿木古朗的親筆畫押......」

    「丞相當斷不斷,必受其害!」蒙古軍嶺北萬戶蛤蝲,也跳著腳,大聲抗議。「他連火燒自家軍糧這種「壯舉」都做得出,還有什麼其他事情做不出來的?只要殺了他,然後把今晚跟著他去見朱屠戶的那些狗崽子全住,一股腦解往大都。哈麻即便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將案子再翻過來!」

    「是啊,丞相。您下令吧,末將早就準備好了。只要您一聲令下,末將立刻將他的腦袋給您端過來!」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更是心急,抽出鋼刀,在自己手心處抹了一把,鮮血四濺,「如果丞相您怕將來不好跟陛下交代,就全推在末將身上好了。是末將聽了阿木古郎的匯報,一時衝動,直接砍了他。如果陛下堅持認為雪雪不該死,末將願意給他抵命!」

    「卑職願意與沙喇班將軍共同承擔後果!」參軍龔伯遂也抽出匕首,刺血明志。「丞相一再縱容於他,希望他能迷途知返。誰料雪雪卻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如果丞相即便這樣還不肯痛下殺手,弟兄們知道後,誰還敢再為丞相而戰?誰還敢再為大元而戰?」

    .....

    霎那間,中軍帳內的氣氛,就如烈火烹油一樣熱鬧。忠於脫脫的眾文武一個接一個,,都恨不得立刻出手,將雪雪碎屍萬段。

    然而,無論眾人的情緒如何激動,脫脫卻依舊嘆息著搖頭,「好了,都不要說了。大夥都安靜一下。老夫,老夫知道爾等,爾等都是為了老夫好。但是,事到如今,老夫也不敢再瞞著大夥。如果光憑著咱們這些人的證詞,肯定不夠!哈麻、月闊察兒等人,可以反咬老夫嫉賢妒能,故意往雪雪頭上栽罪名!而皇上,皇上還有滿朝文武,十有八()九會相信這種說法!」

    「怎麼可能?!」話音剛落,河南行省左丞太不花又第一個跳起來,大聲反駁,「陛下,陛下怎麼可能如此糊....?陛下是天縱之資,怎麼可能一而再,再二三地被奸賊矇蔽!。滿朝,滿朝文武,又不是個個都是傻子。會任由著哈麻等人顛倒黑白?」

    「是啊,丞相,皇上豈會懷疑我等所送上的真憑實據,卻偏偏相信哈麻的一面之詞?」

    「丞相,您是不是多慮了。畢竟雪雪的所作所為,有這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

    「丞相......」

    越說,大夥越是憤怒,越不明白,如此簡單的事情,脫脫因何遲遲下不了決心。

    而大元丞相脫脫,卻好像已經進入了遲暮之間的老朽一般。佝僂著幹瘦的身軀,雙手死死地扶著桌案。蒼白的面孔,不住地上下抽搐。灰黑色嘴角顫抖著,顫抖著,就是給不出任何有說服力的答案。

    「諸位稍安勿躁,且聽卑職解釋一二!」一片嘈雜的質疑聲中,鬼才李漢卿的嗓音顯得格外冷靜,「並非皇上和朝中諸公喜歡偏聽偏信,而是皇上和朝中諸公需要雪雪是個英雄。就像眼下這大軍當中,多少人早已感覺到雪雪每次都勝得過於容易,可雪雪每次出馬,諸位可曾聽到,那四下里驚天動地的歡呼?」

    這番話,可是句句都說在了關鍵處。頓時,就讓中軍帳內所有文武都啞口無言。不是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好騙,也不是滿朝文武全都是瞎子,而是此時此刻,雪雪帶來的勝利正是他們迫切所需。

    所以,任何疑點,哪怕看上去比磨盤還大,也照樣被滿朝文武自動忽略。甚至還有人會拿著生花妙筆,主動將那些疏漏之處,給彌補起來,令一個個勝利看上去更貼近於「真實」!

    「諸位應該已經感覺到了!」李漢卿四下拱拱手,繼續冷笑著補充,「皇上身邊,小人頗多。而丞相雖然大軍在握,卻處處都受小人擎肘。若是真能放手一搏,淮安之戰,就不會打著打著就無疾而終。山東之戰,也不會蹉跎到如此地步?」

    「嗨!」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將沾著自己血跡的鋼刀,狠狠劈在了地上,入土半尺。「什麼皇上身邊有什麼小人,皇上自己,就是個十足十的小人。否則,戰局怎麼可能糜爛如此?至於他對雪雪的戰功毫不懷疑,分明就是專門為了給丞相顏色看。」

    他是個十足十的武夫,說話從來不像李漢卿那般繞來繞去,也從來不考慮什麼後果。這回,又和從前一樣,瞬間就捅破了大夥誰都看得見的那層窗戶紙。頓時,中軍帳內眾文武的臉色,有白有綠,嫣紅姹紫。每個人的心臟,也都直接提到了嗓子眼兒,就等著真相被揭開之後,脫脫的最終選擇。

    殺雪雪,辣手整軍,用他的人頭向朝廷示威。有二十四萬大軍在握,皇上和哈麻等人,就只能打落牙齒往肚子裡吞。而重新統一了軍隊的指揮權以後,大夥再對上淮安軍就輕鬆得多,至少不用天天擔心作戰方案剛剛一確定下來,轉眼就被送到了朱屠戶手上。

    只是,如此一來,恐怕丞相跟皇帝陛下,也徹底失去了最後的轉圜餘地。將雪雪的虛假戰績公之於眾,等同於直接打了皇上和滿朝文武的臉。在消滅了朱屠戶之後,掉過頭去清君側,則成了大夥唯一的選擇。

    所有人的眼睛都望著脫脫,所有人都等著他一言而決。大元丞相脫脫卻伏案而立,顫抖得如風中枯葉。

    死寂,地獄般的死寂。窗外的北風猛烈地吹著,將地獄裡冰寒順著帳篷的縫隙透進來,深深地透進每個人的心臟的脊髓。

    許久,許久,脫脫才終於從牙縫裡吐出了一句話,「不急。讓雪雪放手去做。明晚老夫在濰河西岸,等著朱屠戶自投羅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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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3:43 |只看該作者
第八十九章 將計就計 (上)

    「丞相....」 眾文武還欲再勸,看到脫脫那佝僂的身體和滿頭白髮,又紛紛含著淚閉上了嘴巴。

    眼前的脫脫帖木兒,哪裡還像四十歲年紀,分明已經英雄遲暮!如果大夥繼續逼迫他現在就去誅殺雪雪的話,恐怕沒等將官司打到御前,脫脫已經被他自己心頭的壓力活活累死!

    「抓到朱屠戶的人,雪雪就無從抵賴!」彷彿感覺到了眾人的失望,脫脫緩緩抬起頭,低聲解釋,「之後,縱使陛下再懷疑於我,在朝堂之上,也不好公然回護哈麻、雪雪他們兄弟兩個。而我大元朝人才濟濟,只要不自己從內部先亂起來,縱使下次換了他人領兵,也未必不能將朱屠戶斬於馬下!」

    「丞相.....」眾文武聞聽,頓時再也忍不住。望著脫脫,淚如泉湧。特別是太不花、蛤蝲和李漢卿這等平素受脫脫器重的,個個都嗚咽出聲。

    「諸君莫悲,此刻並非兒女情長的時候。我與陛下乃總角之交,他頂多是收了我的兵權,讓我回家榮養而已。」脫脫自己心裡,此刻也是又酸又苦,卻強裝出一幅氣定神閒模樣,主動開導眾人。「這沒什麼大不了的,我自己也願意,也早該好好休息些時日了。倒是諸君,過了明晚之後,還需同心協力,共保我大元山河無缺!」

    「丞相何必自欺欺人?!」話音剛落,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又跳了起來,揮舞著淌滿了鮮血的手掌咆哮,「陛下豈是有容之君?若是,當年伯顏一家就不會被斬草除根!燕帖木兒也不會被開棺戮屍!」

    「丞相!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丞相一去,我等必死於他人之手。與伸長脖子等哈麻來殺,我等寧願與丞相一道起兵清君側!」李漢卿也迅速接過話頭,咬牙切齒地鼓動。

    「清君側,清君側!」眾武將原本就已經義憤填膺,被李漢卿一鼓動,瞬間再度熱血上頭。紛紛將腰間佩刀、佩劍抽出來,高高地舉過了頭頂。

    「清君側!清君側!龔某不才,願為丞相提筆傳檄,曆數哈麻、雪雪等賊的罪行。讓天下英雄知曉,丞相此舉,乃不得已而為之!」參議龔伯遂帶頭,李良、穆斯塔法等文職幕僚緊隨其後,紛紛表態,願意與脫脫共同進退。

    轉眼間,一股名字叫做「清君側」野火,就又在中軍帳內熊熊燃燒了起來。熱浪一波接一波,烤得所有人血漿沸騰。

    沒有人,比他們更清楚,此刻大元朝的空虛。禁軍根本不堪一戰,遼東各地暗流洶湧,嶺北的各族武士被抽調一空,而四大汗國卻早已厭煩了脫歡鐵木兒的沒完沒了的求援,不會再派出半粒兵馬來。

    所以,眼下軍營中這二十餘萬,已經算是舉國精銳。如果脫脫帶領大夥掉頭回撲,一路上必然勢如破竹。最遲在兩個月之內,就能殺入大都,進而殺入皇宮。到那時,所有針對脫脫的陰謀,都將如烈日下的露珠一樣轉眼不見蹤影......

    「放肆!」脫脫猛地一拍桌案,大聲斷喝。彷彿一股夾雜著冰雪的寒風,直接吹在大夥心頭的火焰上,令中軍帳內的溫度急轉而下。

    「爾等俱為國家棟樑,未曾報效君恩!大敵當前,卻唸唸不忘自相殘殺?難道,難道爾等就不知道羞恥麼?」燭光跳動,將脫脫的身影映在中軍帳的氈壁上,這一刻竟是無比的高大。

    他兩度為相,多年領兵,此刻雖然落魄了,盛怒之下,依舊威風八面。頓時,就令中軍帳內的呼和聲嘎然而止,取而代之的,則是一陣陣沉重的喘息。

    「丞相,我等獻此良策,正是出於拳拳報國之心!」粗重的喘息聲中,鬼才李漢卿仰著頭,就像螞蟻仰望著獅子。

    他是唯一能抗住脫脫盛怒的人,雖然此刻的他看起來比平時還要猥瑣十倍。「若君側不清,丞相必死於奸臣之手。而丞相一死,大元朝社稷......!」

    「一派胡言!」脫脫不肯跟李漢卿對視,將頭側開,繼續厲聲咆哮,「托起大元朝萬里江山者,豈是老夫獨自一人?爾等太瞧得起老夫,也太看低了朝廷了。老夫唯一能做的,就是約束住爾等,不得倒行逆施而已!」

    說罷,他猛地拔出佩刀,倒轉刀柄,親自遞到了李漢卿之手,「老夫乃當朝丞相,百官之首。你若清君側,就先從老夫清起!」

    「這.....」李漢卿哪敢接刀,被逼得大步後退。脫脫緊追著他走了幾步,將金刀直摜於地,深入數尺。「有再喊清君側者,就將刀拔出來,先殺了老夫。老夫死在爾等手裡,也算死得其所!」

    沒人敢上前拔刀,所有人都被逼得緩緩後退。刀身震顫,冷光照亮眾人鐵青的面孔。

    「若是能清君側,老夫豈會等到現在?」知道大夥心裡不服,脫脫輕輕吸了口氣,將嗓門緩緩降低,「諸位別忘了,我大元,向來是孛兒只斤家的子孫才能為帝。換了其他任何人,都必將天下大亂。而老夫今日縱使帶領諸位清了君側,甚至行了那周昭之舉。日後孛兒只斤的子孫重掌權柄,又豈會放過老夫?放過爾等?到頭來,老夫還不是另外一個伯顏,連自家親侄兒都倒戈相向!」

    這段典故,可謂字字血淚。當年丞相伯顏大權獨攬,卻始終必須把妥歡帖木兒擺在檯面上做傀儡。結果待妥歡帖木兒長大之後,立刻聯合了伯顏最器重的侄兒,也就是脫脫,趁著春獵之機,關閉大都城門。將來不及趕回來的丞相伯顏貶為河南行省左丞,奪取君權。

    伯顏眾叛親離,只能領旨赴任。不久,妥歡帖木兒就又頒下第二道聖旨,將伯顏一家流放到南恩州陽春縣。伯顏接了聖旨之後繼續忍氣吞聲,收拾包裹上路。然而妥歡帖木兒卻依舊不放心,特地派了爪牙追上去,在驛站裡給他強灌了一盞毒酒。

    如今脫脫如果帶兵回大都清君側,按照蒙古各部的約定,最好結果,就是廢掉妥歡帖木兒,擁十五歲的太子愛猷識理答臘上位。然後等到愛猷識理答臘羽翼漸豐,重複當年伯顏一黨的悲劇!

    歷史上沒有新鮮事,只是世人缺乏記性。想起丞相伯顏及其黨羽的最終結局,眾文武心中的火頭就漸漸開始發冷,握在手裡的刀柄,也彷彿重逾萬斤。

    而脫脫帖木兒卻唯恐大夥不肯死心,嘆了口氣,繼續說道:「縱使老夫始終大權在握,將兩代皇帝都視作傀儡,最終結果又能如何?人壽終有盡時,燕帖木兒當年行廢立之事易如反掌,待其死後,他的子孫後代旋即個個身首異處?」

    頓了頓,他的聲音也越來越沉重,「況且燕帖木兒之前,我大元睿聖文孝皇帝還能頒布通制,廢除歲賜,令四大汗國年年入朝。而「南坡之變」後,我大元的國運則每況愈下。若老夫再做一輪燕帖木兒,恐怕不用朱屠戶來反,我大元自己也分崩離析了!」

    這番話,說得全是歷史上的事實。大元朝一直到謚號為睿聖文孝皇帝的英宗時期,國力仍處於上升階段,民生也因為戰爭的終止而得到極大的自然反彈。但英宗皇帝卻被權臣鐵木迭兒的死黨鐵失謀殺。新即位的泰定帝不汲取教訓,大權盡被燕帖木兒掌握。導致泰定帝之後,燕帖木兒行廢立之事如同兒戲,先殺泰定帝之子,擁元文宗登位,不久又逼迫文宗將帝位讓給其弟明宗。隨即又毒死了明宗,再立文宗復位。而元文宗被其折騰死後,又將明宗的兒子,也就是現在的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扶上的皇位,視作傀儡。(注1)

    雖然燕帖木兒到死都一直手握大權。但大元朝卻在他的折騰下,迅速由盛轉衰。而如今,大元已經到了岌岌可危的關頭,如果脫脫再去做一回燕帖木兒故技,不是唯恐宗廟倒塌得還不夠快麼?!

    脫脫本人文武雙全,能被他看得上眼並委以重任的,也肯定不是什麼不管不顧的粗胚。因此聽完他推心置腹的告白之後,雖然依舊憤懣,卻誰也不敢再提「清君側」三個字了。大元朝已經不是當年的大元,再「清」一次「君側」,恐怕賭上的,就是全天下蒙古人的福祉。這個賭注太大,誰也不敢下。

    剎那間,屋子裡的氣氛就又恢復了先前模樣,如地獄般壓抑而冰冷。所有人都不再說一個字,眼睛盯著地面,心臟和血液,也越來越涼,越來越涼,涼得像外邊呼呼刮過的白毛北風。

    「好了,誰都不要多想了!」很久之後,脫脫嘴裡吐出一口白煙,笑著從地上把自己的金刀拔出來,在眼前反覆擦拭。「都振作些,老夫不是還沒被皇上撤職法辦呢麼?老夫這輩子不求別的,只求無愧於心。振作起來,咱們都振作起來,一道制定個完整的方案。將計就計,明晚務求將朱屠戶派去燒糧的人一舉全殲。」

    注1:元英宗,名碩德八剌, 元仁宗長子,元朝第九代皇帝(1320年—1323年在位),蒙古語稱格堅皇帝。在位期間勵精圖治,裁撤冗官,限制回回人權力,令大元朝隱隱有了中興之相。但他激烈的改革舉動,也導致了蒙古貴族和伊斯蘭化官員的聯手的反彈。1323年,被謀殺於上都西南三十里的南坡店,史稱「南坡之變」。他死後,伊斯蘭化的官員重新染指朝政,使得蒙古帝國加速穆斯林化。經濟迅速走向崩潰的邊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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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4:02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章 將計就計 (中)

    「全殲,全殲!」

    「人贓並獲,看雪雪如何抵賴!」

    眾文武心腹無法說服脫脫領著大夥去「清君側」,只好把滿腔的怒火都發洩在淮安軍身上。誓要抓住前來偷襲糧草的將士,拿雪雪一個現行。

    「如今濰河已經結冰,朱屠戶的無法從水路逆流而上。他想要去黃旗堡,能走的路只有三條。而最方便的一條,就是從雪雪的駐地直插而過,經青石橋,野杏嶺,薺菜窪。我軍只要.....」見麾下嫡系的軍心尚可一用,脫脫抖擻精神,開始給眾將分派任務,構築陷阱。

    一整夜時間飛快渡過,第二天上午,脫脫便尋了個由頭,宣佈暫且停戰休整一日,養精蓄銳。然而到了下午申時,他卻又忽然命令親兵擊鼓點卯,把麾下所有千夫長以上將領,全都召集到了自己中軍帳中。

    「奶奶的,整天瞎折騰什麼?有本事去對付朱屠戶!」禁軍達魯花赤雪雪正坐立不安地於自家營帳內踱步,聞聽鼓聲,忍不住低聲斥罵。然而,他卻沒勇氣跟脫脫正面硬扛,發洩了幾句之後,便帶著麾下的幾個核心將領,策馬趕去應卯。

    待他來到中軍帳內,其餘各營主將差不多也已經也都到了。大元丞相脫脫在帥案之後滿意地點了點頭,朗聲說道:「今日難得有些空閒,所以本相便想跟大夥共同探討一下,如何才能將朱屠戶盡快擒殺。」

    「自然是丞相怎麼說,我怎麼做就是!」雪雪根本不相信脫脫有成功的可能,拱了下手,故作姿態。「相信以丞相的本事,那朱屠戶即便肋下生了翅膀,此番也在劫難逃!」

    「雪雪將軍不要說廢話!」脫脫側過頭橫了他一眼,鼻孔裡冒出兩股淡淡的白煙,「本相正是因為拿那朱屠戶束手無策,才召集大夥,群策群力。況且剿滅朱賊並非本相一人之責,若是繼續放任其做大,待其真正成了氣候,將那『高郵之約』上的條款一一兌現。我等恐怕就只剩下去塞外放羊一途!卻不知道諸君如今,誰還吃得了那漠北的風霜!」

    此言一出,除了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之外,帥帳中其餘眾將個個都臉色鐵青。甭說漠北了,就是山東道冬天,都讓習慣了錦衣玉食的他們覺得非常難受。如果放棄了暖洋洋的豪宅到塞外住冰冷的氈包,恐怕用不了兩年就得活活凍死。

    「此戰,已經不是為了朝廷,而是為了全天下的蒙古人和全天下的士紳!」脫脫四下又掃視了一圈,憔悴的臉上,慢慢湧起了幾分病態的潮紅。「所以,諸君心裡,有什麼私人恩怨,最好都先放一放。即便是想要老夫的性命,也不急在此時。待老夫將淮賊犁庭掃穴之後,自己捆了雙手,任你宰割便是!」

    「丞相何出此言?」

    「丞相一心為國,只有那些喪盡天良的,才會在背後算計丞相!」

    「丞相儘管下令,我等願為丞相赴湯蹈火!」

    .....

    剎那間,眾人的情緒就全都被撩撥起來。瞪圓通紅的眼睛,怒不可遏。

    一片漲潮般的怒罵聲中,雪雪的臉色變得非常難看。低下頭看著自己的靴子尖,心中慢慢發狠,「老王八蛋,老奸賊。死到臨頭了,嘴巴還這麼惡毒。老子今天先忍了你,待明天一早,咱們老賬新賬一起算!」

    正在肚子裡頭罵得痛快之時,耳畔忽然又傳來一聲斷喝,「來人,把輿圖抬進來,把中軍帳的大門關上。今日我等不商量出個章程,就都不要離開此處!」

    「老王八蛋,就知道瞎咋呼。真的有辦法,你早幹什麼去了?何必等到現在!」雪雪腹誹著抬頭,恰巧看到脫脫那迴光返照般的面容。

    「老傢伙好像勝券在握?」因為自己心中有鬼,所以雪雪的警惕性非常高。一瞬間,就感覺到今天脫脫的模樣與前些日子大不相同。彷彿突然放下了一具千斤重擔般,舉手投足間,都顯得輕鬆自如。

    「老夫已經命人準備好了肉食和馬奶,諸君可以邊吃邊說。不必太拘禮,即便說錯了,老夫也絕不會追究任何人的責任!」脫脫的眼睛好像也恰巧轉過來,與他的目光在半空中碰了碰,然後迅速移開。

    雪雪的心臟又打了個突,然後繼續偷偷地唾罵,「老不死,老匹夫,大冷天的,誰愛喝你的馬尿!老子那邊,陳年女兒紅還放著好幾百壇!」

    然而腹誹歸腹誹,他卻不敢主動提出告辭。只能跟其他各營將領們混在一起,指著輿圖上的殘山剩水,憑藉各自的想像力,胡言亂語。

    「此戰的關鍵,是要切斷徐賊和朱賊之間的聯繫。否則,我軍進攻時就無法使出全力!」有人指著輿圖上靠近膠州的位置,拋磚引玉。

    「據說萊州港每年臘月底到下一年正月十五,會有二十幾天的結冰期。如果此事為真的話,也許朱賊接下來半個月,很難從容在海上調遣兵馬!」也有人突發奇想,準備從天時方面,尋找戰機。

    「只是靠近陸地處結一層薄冰,距離岸邊兩里之外,就不再封凍。如果朱賊發動人手,完全可以鑿出一條水道供船隻進出!」有人立刻根據自己經驗,低聲反駁。

    「海上鑿冰,可沒那麼容易。除非他朱屠戶喪心病狂,把百姓全抓了充役!」

    「只有特別冷的年份,冰才會凍住。最近兩年,全是暖冬。登萊一帶的海面上,根本見不到一粒冰渣!」

    ....

    更多的謀士和武將加入進來,或支持,或反對,從各種角度,探討擊敗朱屠戶的可能。

    這種毫無目標性可言的軍議,根本不可能得出什麼有效結果。但用來浪費時間,卻再恰當不過。隨著參與者的增加,中軍帳內的氣氛就越來越熱鬧。而在越來越熱烈的探討中,不知不覺,外邊的天色就暗了下來。

    「不知道哈爾巴拉他們,跟朱屠戶接上頭沒有?」整個中軍帳內,雪雪恐怕是唯一一個能清楚地感覺到時間流逝的人。望了一眼外邊的沉沉暮色,心中暗暗擔憂。

    事到如今,他已經沒有任何退路,只能一條道走到底。而萬一等會兒黃旗堡方向跳起火頭,誰也不敢保證,脫脫在絕望之下,會做出什麼事情。

    「大人,李四今天怎麼不在這裡?」正忐忑不安間,他的心腹,禁衛軍千戶烏恩起端著一盞馬奶走過來,以極低的聲音提醒。

    「李四?你說那個奴才?」雪雪心神一振,本能地順著烏恩起的話頭重複。旋即,就將手掌握在了刀柄之上。

    兵部侍郎李漢卿,就是脫脫的一個影子,向來走到哪帶到哪裡,沒有至關重要的事情,絕不分開。而今天,脫脫把全軍將領召集起來商議下一步的策略,卻偏偏沒有讓自己的影子出場,此舉,怎麼可能不令人心中生疑?!

    「李四一直不在,太不花也不在?還有龔伯遂,就是在最開始的時候露過一面兒,然後就......」烏恩起將嘴巴靠近雪雪的耳朵,繼續快速補充。

    「你去叫上阿木古郎他們幾個,咱們現在就離開!」沒等他把話說完,雪雪已經迅速做出決定。

    此地不宜久留,否則肯定會出變故。而只要自己回到禁衛軍的營地,脫脫老賊在沒有聖旨的情況下,想要對付自己,就得冒內訌的風險。而以他的性格和眼界,絕不會在大敵當前做如此選擇。

    「是!」烏恩起低低的答應一聲,放下手中酒杯,快速擠入人群。不一會兒,幾個禁衛軍的千戶已經被他串連了起來,一同來到了雪雪的身側。眾人用眼神彼此打了個招呼,抱成一個團,緩緩走向中軍帳門口。

    「雪雪將軍哪裡去?莫非你連丞相的命令都不肯聽了麼?」才移動了三五步,一個熟悉的身影就擋在了眾人面前。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手裡捧著半碗馬奶,古銅色的面孔上寫滿了嘲諷。

    「好像不關你的事情吧?」雪雪狠狠瞪了此人一眼,不屑地回應,「老子想做什麼,還用向你個契丹崽子來交待!給老子滾一邊去,別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好像真關某家的事情!」向來就對雪雪極不友善的沙喇班猛地將酒盞丟在了地上,順手從腰間拔出了彎刀。「奉丞相命,留諸位在此用飯。識相的,就都給我站住!」

    「你說什麼?」雪雪也迅速抽出腰刀,隔著兩三步距離,與沙喇班白刃相對。「契丹崽子,你知道你在幹什麼嗎?假傳軍令,威逼同僚,以下犯上。老子即便當場宰了你,過後都不會有人追究!」

    他有意把水攪渾,所以扯開了嗓子嚷嚷,,頓時,就將中軍帳內所有目光都吸引了過來。不少蒙古將領出於本能,果斷站在了同族的立場上。七嘴八舌地開口,對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大聲斥責:「契丹崽子,把刀放下。雪雪大人去哪,用不著你管!」

    「別以為丞相護著你,你就可以爬到我等頭上。這大元朝的天,畢竟還是咱們蒙古人的天!」

    「沙喇班,誰給了權力在中軍帳內拔刀?」

    「沙喇班,你......」

    「是老夫給了他權力!」猛然,丞相脫脫的聲音在帥案後響了起來,瞬間壓制住所有嘈雜。「老夫得知,今晚有賊人即將去黃旗堡燒糧。所以提前在路上佈置下了陷阱。老夫不知道誰把大軍存糧之處透漏給朱屠戶,也不知道諸君當中,哪個與朱屠戶暗通款曲。所以,只能想了個笨辦法,把大夥全都集中在這裡,以防再度走漏消息!現在,時候差不多了!諸位如果問心無愧的話,就跟著老夫,去看那些蟊賊如何自投羅網!」

    一步步從帥案後走出,脫脫的目光如刀鋒般,在眾人臉上緩緩走過,「沙喇班,讓你的探馬赤軍保護著大夥,一道前去觀戰。有抗拒不前者,直接給我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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