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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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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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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4:17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一章 將計就計 (下)

    「是!」沙喇班等了好幾個月,才終於等到了這次機會。立刻大聲領命。旋即,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白玉做成的哨子奮力吹響,「吱——」

    「吱——!」「吱——!」「吱——!」中軍帳四周,無數道淒厲的哨子聲相應,緊跟著,雕花玻璃窗子被人從外邊強行拉開,數十支早已上好了弦的神臂弓探了進來。

    「這.....」一些平素跟雪雪走得近的將領,原本還想聚集到一處給脫脫來個法不責眾。看到冒著寒氣的弩鋒,個個都傻了眼睛。

    神臂弓乃大宋太宗時代創造的利器,有效射程高達三百餘步。被如此多的弩箭對上,神仙來了都得被射成刺蝟。

    「老夫不願同室操戈,讓朱屠戶看了笑話!可諸位也別逼老夫下死手!」大元丞相脫脫彷彿換了一個人般,以近年來少有的矯健,一步步走向雪雪等蒙古貴胄,渾身上下都包裹著無盡的寒意,「沙喇班,把他們幾個的兵器都給我下了。然後伺候他們上馬!」

    「是!」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再度大聲答應,從揮手軍帳外叫進來一群膀大腰圓的契丹武士,將雪雪、烏恩起、阿木古郎等禁衛軍將領,以及一些平素作戰消極,又跟雪雪交好的其他貴胄,全都搜走了兵器,控制了起來。

    「丞相,丞相這是何意?!末將可從來沒有得罪過您的地方!」真定府蒙古軍萬戶布魯方仗著朝中還有一些人撐腰,結結巴巴地質問。

    「丞相,末將,末將可一直對您忠心耿耿!」隆興路蒙古軍千戶滿杜拉圖,也佝僂起腰,低聲表白。

    這種時候,可不能考慮什麼義氣不義氣。門口和窗外的武士,全都出自探馬赤軍的契丹人,一個蒙古人都沒有。可見,脫脫是被徹底逼急了,根本不會再念什麼同族之情。

    「丞相,丞相,我等冤枉,冤枉!」其他被下了兵器的各族將領反應也不慢,也紛紛大聲哀求。一時間,中軍帳內喊冤聲不絕於耳,連窗外的北風聲都給蓋了過去。

    「住口!」脫脫大聲斷喝,銳利的目光從眾人的臉上一掃而過。「看看爾等,都成了什麼樣子?身上哪裡還有半點兒咱們蒙古人的血性?」

    「冤——!」眾將的求饒聲驟然停頓了一下,然後又以更洪亮的幅度響了起來,「冤枉,丞相,我等從來沒想過幫別人對付您。我等冤枉!」。

    血性算個什麼東西!這當口哪裡有小命兒重要!況且大夥以前巴結雪雪,不過是看中了他在朝堂上的後台,想在將來多一條退路而已。漂亮的話說說便罷,死到臨頭了,誰會真的跟他共同進退?

    看到眾人如此孬種模樣,大元丞相脫脫的心裡愈發憤怒。這種膿包軟蛋,還配做蒙古人的子孫麼?一旦自己亡故之後,指望著他們,怎麼可能撐得其大元朝的殘山剩水?

    唯一還有幾分為將者氣度的,只剩下雪雪本人。也不知道是被嚇傻了,還是有恃無恐,他居然半句廢話都沒多說。交出了兵器之後,就將雙手抱在了自家肩膀上,冷冷地看著周圍發生的一切,彷彿中軍帳內所有動作,都跟他沒有任何關係一般。

    『倒是個有種的,就是心思沒用在正地方!』見雪雪始終不肯向自己服軟,脫脫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繼續說道,「都給我住口!老夫向來沒冤枉過任何人,哪怕他跟老夫有生死之仇!爾等如果內心沒有鬼的話,今晚就跟老夫走一遭。待抓到了前來劫糧的淮安賊,誰是內奸,自然會清清楚楚!」

    說罷,也懶得再跟眾軟骨頭們多廢話。沖探馬赤軍沙喇班揮了下手,大步流星走出中軍帳外。

    「幾位大人,也請麻利些,別逼著老子動粗!」沙喇班先目送脫脫離開,然後轉過頭,衝著雪雪等人陰陰地吩咐!

    被幾十張神臂弓對著,眾將領誰也不敢再多廢話。滿臉幽怨地看了一眼雪雪,垂下頭,緩緩挪動雙腳。

    中軍帳外,早有人備好了坐騎。在兩千精挑細選出來的探馬赤軍和千餘丞相府家丁的保護下,所有軍中文武,不分嫡系還是旁系,快速湧出營門。沿著最近一段時間人腳和馬車踩出來的通道,奔向距離禁衛軍營地最近的一處山谷。

    正值寒冬臘月,北風夾著草屑和塵土,打在鎧甲上啪啪作響。很快,眾人的眉毛,鬍鬚上就結滿了暗黃色的冰霜。而腳下道路,卻彷彿沒有盡頭。縱使把人全身力氣耗盡,也未必能達到終點。

    「這麼冷的天,朱屠戶很可能不會來了!」被六名契丹武士用戰馬夾在中間,禁衛軍達魯花赤雪雪,咬緊牙關給自己打氣。「他那個人向來機敏,這麼大一隊人馬在黑夜裡行軍,他那邊不可能聽不到動靜。只要他能派出足夠的斥候.......」

    「唏噓噓-----」一聲低沉的馬嘶,打斷了他的自我安慰。是有士卒走夜路不小心,連人帶馬掉進了臨近的河谷。谷底的濰河早已上凍,從數丈高的山崖上掉下去,誰都不可能倖免!

    「朱屠戶手下的人都悍不畏死!他們即便陷入包圍,輕易也不會投降。只要沒有重要將領被抓住,脫脫就無法確定我跟朱屠戶之間有勾結。那樣,他就不敢殺我。頂多跟我去打御前官司......」用力緊了緊自己身上的貂裘,雪雪繼續給自己壯膽兒。同時,偷偷從衣領處摸索出一個硬硬的藥丸兒。那是大食人秘製的斷腸丹,據說比鶴頂紅還好用十倍。只要將其往嘴裡一吞,就可以將所有秘密徹底掩蓋。

    「雪雪,丞相叫你過去!」彷彿察覺到了雪雪的小動作,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突然從黑暗中探出一個佈滿冰霜的大腦袋,「上老爺山的山頂,從那裡可以清楚地看到賊軍如何自投羅網!」

    「末將不勝榮幸!」雪雪將手指緊了緊,悄悄捏碎藥丸外邊的蜂蠟。催動韁繩,跟在沙喇班身後,緩緩走向隊伍正前方的一處高坡。距離太近了,平時沒留意,他幾乎沒有發現,脫脫的中軍,距離禁衛軍的營地居然如此之近。騎在馬上也就需要短短半個時辰,還是在走夜路,不敢急行軍的情況下。而自己先前居然還答應了朱屠戶,讓他的人馬在脫脫的眼皮底下橫穿而過......

    「噤聲!」「噤聲!」「噤聲!」低低的命令,從隊伍前端傳過來,逆著雪雪行進的方向,一直傳到隊伍末尾。

    「全體下馬!」「全體下馬!」「全體下馬!」

    「用布把馬嘴巴紮起來!」「用布將馬嘴巴紮起來!」「用布將馬嘴巴紮起來!」

    「銜枚!」銜枚!」銜枚!」.....

    陸續還有新的命令傳來,揭示著整個隊伍已經移動到位。探馬赤軍不愧為脫脫最為器重的精銳,很快,就與周圍的石頭和野樹融為一體,即便有夜梟從半空中飛過,也發現不了半絲破綻。

    「請大人也下馬!」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再度回過頭,目光中充滿了報復的快意。「小心些,一旦掉進山谷,神仙也救不了您!」

    「將軍今日之恩,某一定沒齒難忘!」雪雪冷笑著回了一句,翻身跳下坐騎。

    已經存了必死之心,他就認為自己沒必要再低三下四。而只要自己一死,所有罪責就都可以獨立承擔。兄長哈麻那邊不會受到太大牽連,妥歡帖木兒陛下念在自己到死都沒敢洩漏當初君臣之間的謀劃的份上,說不定也能對家小網開一面。

    腳下的道路很崎嶇,他每走一步,都要花費極大的力氣。而脫脫卻已經在山頂,好整以暇地等著欣賞他的絕望。「老子不會讓你如意!」雪雪用力捏了捏手指縫隙裡的斷腸丹,咬牙切齒。「老子被你欺負了半輩子,最後卻一定要昂著頭!」

    用力挺直了脊樑骨,他強迫自己走好最後這段路。眼角處隱隱有水珠在往外湧,卻被他用鼻子狠狠吸了回去。「不能哭,不過是一死而已。即便脫脫平安逃過了此劫,早晚,他還會被妥歡帖木兒抄家滅族。那是皇權與相權之爭,自武宗時代就已經開始的無解之局,已經爭了近七十年。只要脫脫不肯主動放棄,他就必死無疑!」

    想到脫脫早晚都得為自己陪葬,雪雪臉上忽然湧起一股殘忍的笑意。自己背叛朝廷,勾結反賊,死有餘辜。脫脫呢,他倒是對朝廷忠心耿耿!等他死的時候,恐怕墓碑上照樣要寫著奸臣兩個字,哈哈,哈哈,這可真是一個天大的笑話!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遠處的山谷中,傳來一串夜梟的鳴叫。這種該死的鳥兒,據說是地獄裡的怨氣所化。凡是聽到它的叫聲者,很快就要噩運臨頭。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更多的夜梟聲,在山間迴蕩。彷彿數不清的鬼怪,在架著北風夜行。

    「嗚————!」有一聲龍吟般的號角,將夜梟聲猛地打斷。

    一點火光緊跟著在距離雪雪不遠處的山頂跳起,流星般竄上半空,在身後拖起一道長長尾巴。

    「嗚————!」「嗚————!」「嗚————!」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呼呼哈哈.....」

    號角聲與夜梟的笑聲交織在一起,令腳下的山坡顫慄不止。

    無數點火光雪雪的身邊,對面,還有目光能及處亮起,伴隨著驚天動地的喊殺聲。在寒風中埋伏了數個時辰的大元將士蜂湧而出,衝下山坡,殺向那支剛剛從禁衛軍營地穿過,就一頭紮進陷阱的敵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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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4:34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二章 獵殺

    正沿著山谷匆匆前行的敵軍頓時亂作一團,首尾不能相顧。蓄勢已久的蒙元將士,則充分利用地利之便,或者騎著戰馬,或者手挽弓弩,從各個方向朝目標迅速靠近。

    「轟——!」「轟——!」「轟——!」「轟——!」數枚開花彈接二連三山谷中爆炸,將落入陷阱的敵軍炸得暈頭轉向。「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弓手隔著一百多步距離,搶在自家騎兵進入攻擊位置之前,潑下一輪箭雨。山谷裡的世界驟然變暗,變模糊,隨即,又明亮而清晰。無數妖豔的血光在羽箭落處濺起來,剎那間,彷彿萬朵桃花盛開。猩紅色的花海背後,則傳來受傷者淒厲的哀嚎,「啊——!」啊——!」啊——!」「救命——!」,第二輪箭雨轉瞬又至,將哀嚎聲淹沒在無邊血海當中。

    「七號炮位、八號炮位,九號,看我旗幟,輪流發射!」參軍龔伯遂興奮跳上一塊岩石,將一面明亮的三角形旗幟反覆揮動。在他的指揮下,更多笨重的青銅火炮投入戰鬥,朝獵物的頭頂傾瀉各種彈藥。

    「轟——!」「轟——!」「轟——!」「轟——!」橘黃色的火光閃動,黑色的煙霧捲著血肉,扶搖直上。一炮手迅速抄起長長的拖把,沾著馬尿塞進炮膛。「嗤——!」滾滾白霧帶著惡臭的味道從炮口冒出,熏得周圍的人涕泗交流。

    「麻利著,麻利著,別耽誤功夫!」蒙古炮長揮動粗大的皮鞭,打在高麗填藥手的脊背上,一下一道血印。挨了打的高麗裝填手不敢抬起手來擦淚,用特製的木勺從身邊的火藥桶中舀起慢慢的一勺,然後再用另外一支木頭鏟子找平,對準刻在木勺內部的黑色標準線。最後,將火藥裝進已經用拖布清理過的炮膛當中。

    二炮手則俯身撈起一枚末端帶著圓盤的木桿,從炮口探進去,將火藥反覆搗實。沒等他的工作結束,三炮手已經抄起一枚彈丸,準備裝填。二人的配合稍稍有些衝突,但很快就在皮鞭下得到了矯正。黑色的鑄鐵彈丸被填入炮口,短短的捻子被塞進炮身後的引火孔。四炮手和五炮手在蒙古炮長的指揮下,用肩膀將火炮重新推回原位。點火手用嘴巴將手中的艾絨吹了吹,用力按在了引火線上.....

    「轟——!」「轟——!」「轟——!」「轟——!」又一輪炮擊開始,打得山谷內血肉飛濺。龔伯遂的聲音緊跟著炮擊聲再度響了起來,帶著難以抑制的興奮,「一號炮位,二號炮位,三號炮位看我的旗幟。四號,五號,六號準備!瞄準山下敵軍主帥位置,開火!」

    「開火!」「開火!」「開火!」.....蒙古炮長們興奮地重複。將第三輪彈丸砸向獵物。弓箭手則將第十二支破甲錐搭上弓臂,揚起一定角度,朝著特定區域拋射。被淮安軍的遠程火力壓制了好幾個月,今夜,他們終於都得到了揚眉吐氣的機會。因此,一個個恨不得把全身的力氣都用光,絕不肯半點藏私。

    谷底的獵物們,則被火炮和羽箭打得潰不成軍。每個人都抱著腦袋四下亂竄,稍微聚集得緊密一些,就成了火炮和弓弩的重點照顧目標。一些殘兵敗將試圖掉轉頭,朝來路突圍,卻被迂迴到位的輕甲騎兵牢牢堵住。一些亡命徒高舉著盾牌,打算從正前方殺開一條血路,沙喇班麾下的探馬赤軍則用神臂弓和長矛來招呼他們。很多人在衝鋒的途中就被射成了刺蝟,還有很多人一頭撞在矛陣上,被捅成了篩子。火把帶來的亮度有限,誰也數不清山谷裡到底有多少人被殺。但濃烈的血腥味道卻蓋過了火藥的燃燒味道和馬尿蒸發的臊臭氣,一股股鑽進人的鼻孔,熏得人五腑六髒躁動不安。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戰場最高處,又響起一陣激昂的號角聲,宣告戰局開始進入收宮階段。嶺北蒙古軍萬戶哈剌帶領一千重甲騎兵,正式進入了距離敵軍一百步的攻擊位置,三尺上的槍鋒倒映著暗紅色光芒。

    「#¥%%&88!」獵物的隊伍裡,有人用標準的蒙古話大聲叫嚷。但沒有人在意他們說什麼,對於已經結局注定的戰鬥,他們說什麼都於事無補。長長的騎槍平壓了下去,緊貼著戰馬的脖頸。渾身上下包裹著鐵甲的騎兵開始加速,銳利的槍鋒變成一排排梳子。根本沒機會列陣防禦的獵物們,迅速被梳子一層層推倒,要麼被刺死,要麼被踩死,屍橫遍野。

    「噢噢,噢噢,噢噢......」山坡上,得到休息機會的炮手和弓弩手們,用歡呼聲替重甲騎兵喝彩。勝利就在眼前,每個人都興奮的不能自已。

    「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咯....!」在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裡,上下牙齒相扣聲音,顯得該外獨特。大元禁衛軍達魯花赤雪雪,臉色煞白,身體抖若篩糠。

    戰鬥結束得太快,他甚至還沒來得及做決定是否立刻自盡,就已經看完了獵物全軍覆沒的整個過程。規模足足有上萬人,都穿著他的禁衛軍鎧甲。被當場殺掉了至少三成,剩下的七成則徹底被嚇破了膽子,丟下兵器,任憑脫脫的手下處置。而大獲全勝的鐵甲重騎,卻不想俘虜他們,揮舞著長長的騎槍,將他們一個挨一個挑飛。

    「自作孽,不可活!」負責貼身監控雪雪的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搖了搖頭,臉上沒有半點憐憫。「別老以為就你自己聰明,你那些小花樣,什麼時候逃脫過丞相大人的眼睛?他老人家一直忍著你,是為了大元。而你這廝.....」

    「停下來,趕緊停下!別殺了,趕緊停下!」已經成了砧上之魚的雪雪,忽然跳了起來,雙手死死揪住了沙喇班的脖子,「不要殺了,那不是朱屠戶的人。朱屠戶的人,縱使敗了,也不會如此狼狽。快,停下來,讓脫脫下令,趕緊停下來!」

    「你這是白日做夢!!」沙喇班猛地一彎腰,給雪雪來了個大背摔,然後冷笑著搖頭。雪雪瘋了,肯定是瘋了。都輸得連褲子都脫了,居然還試圖撒謊騙人。被擊潰的不是淮安軍,不是淮安軍他們又是誰?在方圓幾百里內,還有誰能不聽脫脫丞相的號令,就橫穿禁衛軍的營盤?

    「停下來!快停下來,老子命令你停下來。老子命令你帶老子去見脫脫!」雪雪被摔得滿臉是血,卻像野獸般在地上翻滾咆哮,「那不是朱屠戶,朱屠戶沒地方找那麼多禁衛軍衣服。老子麾下只有五千多弟兄,拿不出那麼多衣服給朱屠戶!」

    「你說什麼?」沙喇班心裡猛地打了個哆嗦,俯身從地上揪起雪雪。「他們,他們到底是誰?」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雪雪的話語裡,帶著明顯的哭腔。紅色的眼淚順著滿是泥土的面孔淋漓而下。「你問我我問誰去?趕緊帶我去見脫脫!」

    「走!」沙喇班拖著雪雪,大步流星朝山頂飛奔。他希望雪雪是在撒謊,但理智卻告訴他,對方也許說的就是實話。被殲滅在山谷裡的敵軍,至少有一個完整的萬人隊,打的是禁衛軍旗號,穿的也是禁衛軍袍服。而雪雪手中的將士只有五千,根本不可能湊出如此多的輜重。

    當他們來到山頂之上,整場戰鬥已經終結。除了垂死者的哭喊之外,山谷中,再也聽不到任何多餘動靜。滿足了報復慾望的重甲騎兵和探馬赤軍、蒙古軍、漢軍們聯手,將還活著獵物們從石塊後,樹幹後和屍體堆裡扯出來,成群結隊押上週圍山梁。最大的一頭獵物,今晚敵軍的主帥和他的帥旗、侍衛們一道,被包裹著,也緩緩押向山頂。

    「丞相,雪雪那廝說.....」沙喇班將雪雪狠狠摜在脫脫的帥旗下,急切地匯報。然而,很快他就詫異地閉上了嘴巴。脫脫的狀態不對,兩眼僵直,身體佝僂。完全靠身後的親兵扶著,才能勉強保持站立。而周圍李漢卿、太不花等人,也個個失魂落魄。任何人的臉上,都找不到絲毫大勝後的興奮。

    「丞相,丞相!」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騎著一匹被拔掉鎧甲的戰馬,沿山道急衝而上。滿臉是汗,頭頂的鑌鐵戰盔和身上的精鋼板甲都不知去向。

    「怎麼回事?別一驚一乍的。山下的人,到底是誰?!」作為山頂唯一還保持著鎮定的人,沙喇班主動迎了上去,伸手拉住蛤蝲的戰馬韁繩。

    「是月闊察兒!太尉月闊察兒!」蛤蝲一頭從戰馬上滾下,跌跌撞撞繼續向著脫脫跑去。「丞相,上當了,咱們全上當了。跟朱屠戶勾結另有其人。他拿著您的將令.....」

    「胡說。月闊察兒早就死在了朱屠戶手裡!今晚丞相消滅的是朱屠戶麾下的悍將吳良謀!」脫脫的心腹李漢卿忽然跳了起來,衝著蛤蝲大聲咆哮。「他找了別人冒充月闊察兒,試圖行刺丞相。你立刻去殺了他。不要讓他上山。快,立刻去!」

    「是!」蛤蝲愣了愣,轉頭就走。這是唯一的辦法,殺掉月闊察兒和今晚所有俘虜,將罪責推到朱屠戶頭上。只要佈置得當,朝廷那邊就死無對證。

    然而,沒等他再度爬上馬背,身後卻又響起了脫脫的聲音:「站住,休得胡鬧!本相命令你,不准再胡鬧!」

    「丞相!」哈喇、李漢卿、沙喇班以及一干脫脫的心腹將領,全都跪了下去,衝著脫脫深深俯首。不殺月闊察兒,就得給朝廷交代。再加上數月勞師無功的罪責,足以讓大夥都萬劫不復。

    「殺一個月闊察兒,於事無補!」用力推開身邊的侍衛,大元丞相脫脫彷彿徹底解脫了般,緩緩坐在了地上。「知道月闊察兒已經到了附近,並且能拿著老夫令箭調動他的人,一共能夠幾個?知道今晚作戰方案的人,一共能有幾個?莫非,老夫還能將你等,也都一併殺光不成?算了,既然他們都想要老夫的命,老夫給了他們就是。何必再搭上山谷裡那數千禁軍弟兄?!」

    「丞相?!」除了雪雪之外,山頂上的其他文武將領,全都跪了下去,淚流滿面。毫無疑問,脫脫的話句句屬實。想要丞相死的人不止是雪雪一個,導致今晚災難的真正幕後黑手,就藏在他們中間。而除了將他們全都殺掉之外,脫脫找不到其他任何封鎖消息的辦法。

    「這樣也好!」脫脫輕輕搖了搖頭,展顏而笑。忽然像看穿了世態炎涼的老僧般,兩隻眼睛裡頭不再帶有任何波瀾。「老夫走後,至少你等還能全師而退。不會過分拖累爾等,不會牽扯更多的人進來!」

    「丞相,那個月闊察兒是假冒的。肯定是朱屠戶派人假冒的!是他,是他派人假冒月闊察兒太尉,帶著先前被俘虜的禁衛軍,來偷襲糧倉。」李漢卿猛地又從地上跳了起來,抽出佩劍,就朝山下跑去。「丞相稍帶,末將這就去替你殺了他!殺了他,咱們班師回濟南,重整旗鼓,等待朝廷命令!」

    「末將知道怎麼做了!」蒙古軍萬戶蛤蝲,也跳起來,緊緊跟在了李漢卿之後。殺了月闊察兒,帶領大軍返回濟南,然後擁兵自重。這樣,只要脫脫不奉旨班師,朝廷就不敢逼他造反。拖上一段時間,待朝廷對付不了朱屠戶的威脅時,自然會對今晚的事情不了了之!

    「站住,你們兩個孽障給老夫站住!」然而脫脫的反應速度,卻絲毫不比他們兩人慢。猛地從腰間抽出御賜金刀,果斷地橫在自家脖頸上,「你們兩個再向前走一步,老夫就把這條命交給你們!」

    「丞相——!」李漢卿和蛤蝲兩個踉蹌數步,轉過身,伏地大哭。大元丞相脫脫看了他們兩個一眼,緩緩將金刀插在了地上。「別再殺了,今晚死得人已經足夠多了。就這樣結束吧!朱屠戶連月闊察兒都能算計進去,怎麼可能沒有後招?沒有軍糧,你們接下來要做什麼,都是痴心妄想。」

    話音剛落,山腰上,又響起了一陣驚呼。緊跟著,有道橘黃色的光芒,就在十幾外另一處山頂上跳了起來。

    「是黃旗堡,黃旗堡失火了,糧倉失火了!」有人尖叫著衝向光芒起處,然後又絕望地停住了腳步。距離太遠了,等他們趕到,糧食早就被燒得一乾二淨。想要救火,除非身邊這數萬人,個個肋下生出翅膀。

    「轟!」有團巨大的煙柱騰空而起,瞬間,橘黃色光芒,變成了一束巨大的火把,將周圍的山川谷地。照得亮如白晝。

    「是朱屠戶!是他!他早就另有安排!」雪雪猛然尖叫了一聲,不知道是喜是悲!雙手抱住自己的腦袋,緩緩蹲了下去。一直夾在手指縫隙裡的「斷腸丹」落在地上,順著山坡滾了幾滾,轉眼消失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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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困獸

    沒有了糧食,甭說佔據濟南擁兵自重。就是將手下這二十幾萬大軍平安撤離濰水,都成問題。那朱屠戶雖然號稱佛子,卻不是宋襄公那樣的蠢貨。在燒糧得手之後,後續招數必然接踵而至。更何況,就在官軍不遠處,還有徐達和胡大海兩人虎視眈眈!

    一時間,李漢卿、蛤蝲和沙喇班等脫脫的嫡系將領,全都變成了泥塑木雕。任由各自手底下的士卒亂作一團,卻誰都沒心思去約束。而被探馬赤軍押解著走上山崗的那名「敵將」,則毫不猶豫地推開了身邊的看守。帶著自己的親兵,大步流星衝向了脫脫本人,「老賊,月闊察兒跟你何冤何仇?你居然在路上佈下重兵,非要置某於死地?」

    這幾句話,可是如假包換的蒙古語,並且帶著非常濃重的大都腔。脫脫和他身邊的眾心腹們,登時被問得無言以對。

    想要說是有人假傳將令,誤導了太尉月闊察兒吧,卻根本找不出是誰從脫脫身邊偷走了令箭。想要說是脫脫發現了雪雪與朱重九互相勾結,所以才將計就計,在賊軍必經之路佈置下了陷阱。卻又解釋不清楚,為何雪雪被扣在了脫脫身邊,朱屠戶卻依舊沒有落網?反而並且成功地迂迴到了大夥身後,將黃旗屯的軍糧付之一炬?!

    「當啷!」一名百戶精神恍惚,手中的鋼刀悄然落在了地上,濺起一串暗黃的火星。

    「當啷!」「當啷!」「當啷!」幾名兵卒丟下兵器,無力地蹲了下去,頭暈目眩。

    先前周圍情況太亂,他們這些底層小人物,一時弄不清發生了什麼事情,所以還能渾渾噩噩地勉強支撐。而現在,卻豁然發現,自己砍殺了半個時辰的目標,是大元朝最尊貴的禁衛軍。被辛苦抓獲的「賊首」,是大元朝極品太尉,心臟怎能還承受得住?要知道,凡是能在禁衛軍當差的,家中非富即貴。就這樣稀里糊塗地死在了自己人手裡,其靠山豈能善罷干休?

    「你,你怎麼會從濰河對岸過來。為何事先沒有派人聯絡?」稍微還剩一點思考能力的,只有兵部侍郎李漢卿。只見他猛地站起來,三步並作兩步擋在脫脫身前,衝著月闊察兒厲聲反問。

    「廢話!」月闊察兒把眼睛一瞪,王霸之氣四射而出,「濰河東岸地形平緩,視野開闊,當然更適合長途行軍。倘若沿著東岸走,那麼多山山溝溝,天知道老夫會死在哪一路假冒的賊寇手裡!至於為何事先沒派人過來聯絡,老夫自然有老夫的考慮。你一個小小的漢官,有什麼資格參與軍機?!」

    漢官不得參與軍機,是脫脫在朝中主政時,親自定下的規矩。針對目標是中書左丞韓元善、中書參政韓鏞等一干漢臣擺設,從沒把李漢卿也包括在內。於脫脫眼中,李漢卿也從來不能算是個漢臣。

    然而脫脫沒把李漢卿當作漢臣,卻不等於別人也不拿李漢卿當漢臣。所以月闊察兒一句「你一個小小的漢官,有什麼資格參與軍機?!」就把李漢卿的所有話頭都徹底堵死。憋得後者面色發黑,眼前金星亂冒,卻無計可施。

    「老四,退到一邊!」脫脫畢竟是一代梟雄,即便落魄時候,也不肯讓手下人幫忙擋災。伸手搭住李漢卿肩膀,將其輕輕推到一邊。然後衝著月闊察兒輕輕弓了下身,大聲說道:「老夫人今晚於這裡布下陷阱捕捉惡蛟,卻不料太尉大人自己跳了進來!其中是非曲直,恐怕一句兩句很難說得清楚。但太尉大人帶著兵馬悄悄趕來軍中,恐怕也非一時興起。所以.....」

    深深吸了口氣,他努力將自己幹瘦的身軀再度挺直,像一隻護崽子的母雞,於老鷹面前盡力張開翅膀,「所以老夫敢問太尉,汝今日因何而來?可是奉了聖旨,手中可有兵部的相關文書?」

    「呼啦啦!」聞聽此言,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等武將,全都手按刀柄長身而起。從四面八方,將月闊察兒的去路牢牢封死。

    「當然!」月闊察兒冷笑著點頭,臉上不帶絲毫畏懼。「丞相大人可要當眾驗看?」

    說罷,將手朝貂裘內袋一探,將整套兵馬調動文書全都掏了出來。

    「事關重要,請恕老夫失禮!」脫脫輕輕皺眉,接過文書,挨個查驗。眾心腹將領則個個全神戒備,隨時等待脫脫的命令。特別是河南平章太不花,乾脆將自己的親兵直接調了幾個百人隊過來,只待脫脫一聲令下,就將月闊察兒碎屍萬段。

    然而讓大夥絕望的是,月闊察兒拿出來的文書當中,竟然沒有絲毫的紕漏。從出征時間,行軍大體路徑,到隨行兵馬人數,裝備情況,都用八思巴文和漢文寫了個清清楚楚。

    「文書驗看無誤,太尉大人的確是奉了聖諭!」儘管早已心如死灰,脫脫依舊保持著最後的自尊,不肯閉著眼睛說瞎話,「只是既然是來支援老夫,為何不派遣信使提前聯絡?」

    「因為老夫,奉了聖諭!」月闊察兒的回答,則又冷又硬,彷彿此刻從北方吹過來的白毛風,「聖上命老夫前來宣旨,沒抵達軍營之前,不得走漏任何消息!」

    說罷,將身體猛地一挺,大聲斷喝,「聖旨下,著蔑裡乞氏脫脫帖木兒,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以及全軍將佐,上前聽諭!」

    「陛下洪福齊天,臣等洗耳恭聽!」周圍的眾將作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紛紛走到脫脫身後,躬身下拜。

    「長生天氣力裡,大福蔭護助裡,大元皇帝有聖旨下!」月闊察兒深吸一口氣,從懷中取出另外一份捲軸,徐徐展開,臉上的表情如寺廟中的金剛一樣肅穆莊嚴,「脫脫帖木兒出師半載,略無寸功,傾國家之財以為己用,半朝廷之官以為自隨。又其弟也先帖木兒庸材鄙器,玷污清台,綱紀之政不修,貪淫之習益著。朕念其往日之功,一再寬宥。然其兄弟卻不知進退,再三因私廢公.....」(注1)

    「冤枉!」沒等月闊察兒將聖旨讀完,蛤蝲、沙喇班、龔伯遂等人已經大聲替脫脫鳴冤。「丞相大人勞苦功高,三軍將士有目共睹。只有那奸佞小人,才會在陛下面前顛倒黑白,矇蔽聖聽......」

    「住口!」月闊察兒根本沒打算聽眾人的反駁,將眼睛一瞪,王霸之氣四射而出,「脫脫帖木兒,你要帶頭抗旨麼?」

    「臣,不敢!」儘管臉色被氣得鐵青,脫脫卻禮貌地躬著腰,沒有露出絲毫的不敬。「請太尉繼續宣讀,諸將剛才的不敬之處,臣願替彼等領任何責罰!」

    「丞相——!」參軍龔伯遂紅著眼睛大叫,「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

    「丞相,您出師前,也曾經奉了陛下的密旨!」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跟著大喊大叫,「陛下許諾過,軍國大事,您皆可陣前自決,無須啟奏!」

    「丞相休要自誤,臨陣換將,乃取死之道。我等恕不敢從!」李漢卿、沙喇班等,也紛紛手按刀柄,大聲提醒。

    既然是密旨,拿不出來也沒任何關係。那麼,眾將就可以奉脫脫之命令,幹掉月闊察兒,令他手中的聖旨徹底失效。

    然而,脫脫內心深處卻徹底倦了,根本不想做任何掙扎。笑了笑,衝著眾人輕輕拱手,「諸君高義,脫脫心領。然天子詔我而我不從,是與天下抗也,君臣之義何在?還請諸君念在相交多年的份上,讓脫脫全了這份體面!」

    只有絕對嫡系才知曉的作戰方案,居然會提前走漏出去。本應落進陷阱的朱屠戶,居然能繞過二十幾萬大軍的重重封鎖,燒掉遠在黃旗堡的糧草。而奉命前來宣讀聖旨的月闊察兒,居然與朱屠戶配合的天衣無縫,直接將萬餘蒙古子弟送到了自己的刀下。而今晚被自己設伏殺掉的那數千禁衛軍將士,背後又有多少蒙古家族?

    如此多的陰謀,一環接一環套在一處,配合得簡直天衣無縫。這只能說明一件事情,在大元朝內,很多人恨自己更甚過朱屠戶。為了剪除自己這個權相,他們不惜付出任何代價,甚至跟朱屠戶暗中勾結。如果自己繼續掙紮下去的話,不知道還要牽連多少無辜的蒙古兒郎......

    想到那麼多人都已經死在了這場傾軋當中,脫脫就心如死灰。再度向月闊察兒手裡的聖旨躬身下去,大聲說道:「罪臣脫脫,辜負聖恩,願領任何責罰!」。

    「丞相----!」李漢卿等人再度紅著眼睛大叫,卻無法令脫脫回心轉意。只好也躬身下去,繼續陪著他受辱。

    月闊察兒卻愈發得意,手捧聖旨,一字一頓地用力念道,「然其兄弟卻不知進退,再三因私廢公。陣前喪城失地,有辱國威。朝中隱瞞軍情,阻塞言路。朕為江山社稷計,不敢再念私恩。忍痛下旨,奪也先帖木兒官職,令其歸家,閉門思過。除脫脫帖木兒丞相之職,貶為亦集乃路達魯花赤。除脫脫大軍主帥印,令其去任所戴罪立功。聖旨到時,各路大軍交由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暫攝。欽——此!」

    拉長的聲調,月闊察兒將聖旨最後兩個字讀完,然後冷冷地看著脫脫,等待他拜謝聖恩。

    「此乃亂命,丞相不可接!」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紅著眼睛走出來,擋在了月闊察兒和脫脫之間。「丞相若奉旨,我輩必死於他人之手!」

    「丞相,此乃矯詔,其中必有曲折!」李漢卿也豁出了性命,瞪圓了眼睛開始說瞎話。「月闊察兒來得蹊蹺,丞相不可不小心。」

    「來人,將此人拿下,把聖旨收了,以作罪證!」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更為直接,乾脆越俎代庖,替脫脫下達了此刻最為「恰當」的命令。

    「是!」附近的一隊探馬赤軍,大聲答應著,就要往前撲。誰料,河南平章政事太不花卻忽然拔出腰刀,衝著身邊的親兵大聲喝令,「保護欽差!敢上前者,殺無赦!」

    「得令!」早已蓄勢以待的幾個河南行省蒙古百人隊齊齊抽出兵器,將奉沙喇班之命撲過來的探馬赤軍砍了個落花流水。

    「你——?」沙喇班大怒,手指太不花,就要罵起忘恩負義。然而還沒等他將斥責的話說出口,周圍已經有幾把明晃晃的鋼刀,架在了他的脖頸之上。

    衝過來的探馬赤軍士卒見狀,立刻顧不上再去捉拿月闊察兒。掉過頭,捨命上前相救。然而,他們的人數卻比太不花悄悄調來的兵卒少得太多,轉眼間,就被紛紛砍翻在地。

    周圍更遠處,有人聽到動靜,試圖過來參與。也被脫脫的心腹爪牙之一,漢軍萬戶李大眼帶著弓箭手射了下去,短時間內,根本無法靠近。

    迅速用目光掃視了一下全場,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收起刀,大步流星走到月闊察兒面前,深深俯首「臣,太不花,恭謝陛下知遇之恩!」

    「太不花大人免禮!軍情緊急,切莫在乎這些繁文縟節。馬上控制局面為要!」月闊察兒收起聖旨,雙手虛虛地做了個攙扶動作,然後啞著嗓子地催促!

    「遵命!」太不花拱手施禮,然後再度抽出鋼刀,跳上一塊石頭,大聲呼喝,「聖上有旨,脫脫勞師無功,解除兵權,貶為亦集乃路達魯花赤!」

    「聖上有旨,脫脫勞師無功,解除兵權,貶為亦集乃路達魯花赤!」其麾下的蒙古親兵扯開嗓子,大聲重複,將聖旨上最基本的內容,一遍遍送入山上山下所有人的耳朵。

    眾將士正因為誤殺了自己人而忐忑不安,聽到這個聖旨,抗爭之心立刻降低了大半兒。太不花把握住機會,繼續讓自己的親兵大聲呼喊,「聖上有旨,各路大軍,由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暫攝。各級將佐立刻整頓各自麾下兵馬,無太不花大人的將令,不得上山!」

    「聖上有旨,各路大軍,由河南行省平章政事太不花暫攝。各級將佐立刻整頓各自麾下兵馬,無太不花大人的將令,不得上山!」冰冷的回音,在群山之間,反覆激盪。

    平章政事乃從一品官職,級別僅次於脫脫這個丞相。而最近幾個月在軍中,脫脫又對太不花信任有加,讓其名副其實地執掌了僅次於自己之下的權柄。因此山坡山谷中的蒙元將士們聽了,愈發沒有心思抵抗。紛紛收起兵器,聚集到各自的直接上司身側,等待著山上的爭執出現最後結果。

    「將被冤枉的禁衛軍弟兄,全都放上來!各路將士,到自家千戶身邊整隊,等候命令!各千戶整隊之後,將部屬交給副千戶掌控,自行上來拜見傳旨欽差,太尉月闊察兒大人!傳閱聖旨!」太不花見狀,行事愈發有調理。幾道命令接連發出,迅速就掌控了局面。

    從始至終,脫脫本人,都沒做任何干涉。各級將領們只能聽到太不花一個人的聲音,即便心中存在疑慮,也只能低頭奉命。很快,月闊察兒麾下那些剛剛被俘的禁衛軍,就都獲得了自由。一個個從地上或者周圍的看押人員手裡取了兵器,滿罵咧咧地彙集到山頂周圍。與太不花的親信們一道,將蛤蝲、沙喇班、龔伯遂、李漢卿等一干脫脫的心腹,全都監視了起來。

    脫脫的親兵家將們雖然有心護住,奈何寡不敵眾。只能抽出兵器,在家主身邊圍了一個小小的圈子。不准太不花和月闊察兒的人靠得太近。然而,隨著局勢的傾斜,月闊察兒的膽子越越來越大,主動上前數步,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鋼刀,衝著脫脫厲聲喝問。「脫脫,你佈置伏兵截殺老夫在先,又縱容手下抗旨於後。你,難道真的要造反麼?」

    「罪臣不敢!」脫脫依舊沒有任何怒色,再度朝月闊察爾手中的聖旨施了個禮,然後大聲宣佈,「罪臣領旨,謝陛下隆恩。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你等呢,是否還要脅迫上官抗旨?!」月闊察兒得理不饒人,將刀子一般目光轉向李漢卿等人,冷笑著質問。

    「你.....」龔伯遂、李漢卿和沙喇班等人氣得兩眼冒火,卻無力回天。

    「太尉,不要難為他們!」脫脫輕輕橫跨了一步,如一堵高牆般,擋住了月闊察兒的無邊官威。「他們都是為了老夫,才在情急之下,說了幾句過分的話。老夫既然已經奉旨,還請太尉別再跟他們計較!」

    「他們剛才聲言要抗旨!」月闊察兒撇著嘴巴,繼續狐假虎威。

    「老夫說,不要難為他們!」脫脫的聲音猛然增大,身體彷彿瞬間長高了數倍。月闊察兒身上的王八之氣立刻被撞了個粉碎,接連後退了幾步,才勉強重新站穩了身形。

    看到他那幅慫包模樣,脫脫輕輕搖頭。隨即,將目光轉向自己的親兵和家將,「爾等,也把刀都給老夫收起來!老夫對陛下忠心耿耿,爾等,莫要毀了老夫的聲名!」

    「丞相!」眾家將和親兵放聲大哭著,手中的兵器接二連三掉落於地。

    「哭什麼哭,老夫不是還沒死麼?是男人,就都給老夫把眼淚擦了!」脫脫眉頭一皺,大聲喝令。

    周圍的嚎哭聲嘎然而止,眾家將和親兵紅著眼睛,看著月闊察兒和太不花等,就像被逼到絕路的群狼。

    「胡鬧!」脫脫嘆了口氣,愛憐地搖頭。隨即,又將目光轉向了全身戒備的太不花,「平章大人,老夫欲保手下人無罪,你意下如何?」

    「末將,末將.....」太不花心臟猛地打了個哆嗦,硬著頭皮拱手,「本官,本官當然沒有異議!丞相受了委屈,他們心中有點怨氣,也是人之常情。大人放心,本官發誓對今晚的事情絕不追究。過後,過後對大夥也都做到一視同仁!」

    「你......」月闊察兒被太不花的軟骨頭舉動氣得咬牙切齒,然而看到周圍將領們眼裡壓抑著的怒火,又果斷地放低了身價,「也罷,既然你想一力承擔,老夫就給了你這個面子。脫脫帖木兒,老夫此番,乃是為了國事而來。私下之間,卻依舊對你佩服得緊!」

    「謝兩位大人寬宏。罪臣也對太尉大人,佩服得五體投地!」脫脫輕輕拱了拱手,向月闊察兒表示謝意。

    再度迅速側過頭,他又沖著太不花微微一笑,「你也不錯,老夫,老夫往日未曾看差了你!但願你這份心機,日後都用在叛匪身上。切莫手足相殘,平白便宜了那朱屠戶!」

    如果看不出誰是陰謀的發起者,就看最大的受益人是誰。很顯然,今天這場爭鬥中,太不花收穫最大。非但成功上位,從自己手裡奪取了兵權。並且還同時得到了月闊察兒和皇帝陛下的賞識,今後的前途不可限量。

    只可惜,那數千禁衛軍將士,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死在誰人之手!

    「不敢,不敢!」太不花立刻連連擺手,尷尬得彷彿被人剝光了衣服,直接丟到了鬧市中一般。

    「不敢就好!你我,畢竟還都是蒙古人!」脫脫又深深看了他一眼,笑著說道。

    說罷,逕自走到自家戰馬前,從親兵手裡取過帥印、令箭等物,逐一在火光下照清楚了,當著月闊察兒的面兒,挨個交接給太不花。然後,又朝著圍的眾文武團團做了一個揖,倒背著雙手,緩緩下山。

    「丞相慢走!」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猛地一把推開身邊的監控者,舉刀橫在了自家脖頸之上,「待蛤蝲活著無力侍奉左右,死後鬼魂,卻可為丞相開路提燈!」

    「攔住他!」脫脫的臉上,終於出現了幾絲波瀾。回過頭,衝著自家的親兵大聲斷喝。哪裡還來得及?只見嶺北蒙古軍萬戶蛤蝲迅速將刀刃一抹,「噗!」紅光飛濺,當場氣絕身亡!

    「蛤蝲——!」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抱住蛤蝲的屍體,放聲大哭。就在昨夜,二人還一道謀劃著,當粉碎了朱屠戶和雪雪的陰險圖謀之後,如何一道保衛著脫脫去對付朝中的奸佞。誰料,只過了一個白天,奸佞們就大獲全勝,而蛤蝲卻變成了一具冰冷的屍體!

    「蛤蝲,好兄弟,是老夫不好,是老夫耽誤你!」脫脫也沒想到蛤蝲做得如此果決,轉過頭,分開周圍被驚呆的人群,雙手從沙喇班懷裡搶過屍體,老淚縱橫。「老夫帶你一起走,咱們兄弟,生不相離,死不相棄!」

    半年多來,他一面要跟朱重九等人作戰,一邊又要提防著朝廷裡射過來的明槍暗箭。身體和精神都疲憊到了極點。此刻將蛤蝲的屍骸抱在懷中,竟像個未發育完全的侏儒,抱著頭公牛一般,對比鮮明。然而,周圍的各族將士,無論是他以前的部屬,還是太不花和月闊察兒兩人的心腹,卻誰也笑不出來。不由自主地就讓開一條通道,目送他一步一個踉蹌緩緩往山坡下走。

    「丞相,李某給你生死相隨!」趁著周圍的人被蛤蝲的激烈舉動震懾住,李漢卿也推開監控自己的兵卒,大步追上脫脫。

    「丞相,龔某幫你抬者蛤蝲將軍!」參軍龔伯遂將佩刀解下,朝對面士卒懷裡一丟。也大步追上去,從脫脫懷裡接過蛤蝲的一條大腿。

    「丞相.....」

    「丞相.......」陸續有幾名文武出列,追上脫脫,與他一道抬起蛤蝲的屍體。百餘名丞相府家丁,也從山坡上衝過來,脫脫重新保護起來,緩緩脫離太不花的掌控。

    一行人就在數萬大軍的注視下,緩緩而行。從頭到腳,沒有半分畏懼。而每當他們從一支隊伍面前走過,就有無數顆頭顱低垂下去,無數雙手摀住嘴巴,哽咽出聲。

    「為什麼不攔下他?」直到他們的身影被夜色吞沒,太尉月闊察兒才終於重新振作了起來,咬牙切齒地質問。

    「不要將孤狼逼得太急!」太不花用一句草原上的諺語,低聲回應。

    「也罷!」月闊察兒朝地上吐了口吐沫,悻然點頭。能將脫脫成功驅逐,他已經能向大元皇帝妥歡帖木兒以及其他同黨交差。剩下的事情,可以慢慢來,沒有必要引起對手的臨終反撲。

    「兩位大人,還有什麼事情是末將可以效勞的,儘管吩咐!」李大眼堆著滿臉的笑意湊上前,低聲暗示。如果背後插上一根尾巴,與豎起前腿走路的野狗,已經沒任何兩樣。

    今天的事情,主要由太不花以及另外幾個蒙古將領操控。但是他也勞苦功高。至少,麾下那數百弓箭手,在關鍵時刻發揮了重要作用。令脫脫的一些支持者,根本無法靠近山頂。

    「滾!」誰料太不花和月闊察兒兩個,卻不約而同地斥罵,根本沒給他半點兒好眼色看。

    李漢卿、龔伯遂等真正有本事的漢人,都跟著脫脫走了。而李大眼這個既沒本事,又沒骨頭的傢伙,卻留了下來。兩相比較,讓人心裡頭沒有辦法不堵得慌。

    「那,那末將就下去巡視了。兩位大人慢慢商量,慢慢商量!」李大眼馬屁拍到馬腿上,卻絲毫不覺得羞恥。抬手向太不花和月闊察兒做了個長揖,然後倒退著走下了山坡。

    當將頭轉向黑暗處,他卻是滿臉猙獰,吐著猩紅色的舌頭小聲嘀咕,「德行,你們吃肉,居然連口湯都不給老子喝?兩個忘恩負義的東西,你們等著,早晚有一天,老子要讓你們跪下舔老子的靴子底兒!」

    罵過之後,他又被自己想像中的情景,鼓舞得熱血澎湃。倒背起手,施施然走向自己麾下的弓箭手。這年頭,有啥都不如手裡握著一支兵馬強。只有脫脫那種傻子,才會主動往絕路上走,若是他昨晚聽了大夥的話,果斷起兵清君側,哪可能落到今天這種下場?!

    想到這兒,他又迅速低下頭,從群山的陰影下追尋脫脫等人的背影。卻只見一座一座丘陵之間,樹木搖曳,鬼影婆娑,哪裡還能找得到人?倒是不少蒙古軍、探馬赤軍和漢軍兵卒,趁著月闊察兒和太不花兩人忙著召集高級將領問話,而底層軍官個個六神無主的當口,悄悄地溜進了樹林,轉眼就不見蹤影。

    「嚇,老子覺著麼,這件事不會這麼痛快就完了麼?!不用老子,你們早晚有後悔那天!」李大眼回頭掃了掃志得意滿的太不花和月闊察兒,心中好生快意!

    注1:長生天氣力裡,大福蔭護助裡,大元皇帝有聖旨下。這三句,是元代聖旨的基本格式之一。整體上,元朝的聖旨都比較隨意。但根據重要性不同,也分為聖旨,詔書、冊文、宣敕四類。其中以聖旨級別最高,通常為皇帝親自書寫,或者親自口述,由近臣記錄謄抄。而詔書等,則為臣子起草,最後交皇帝過目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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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5:03 |只看該作者
第九十四章 無題之二

    「華夏二年冬十二月,蒙元至正十三年臘月,北帝妥歡帖木兒以「勞師無功,縱弟禍國」之罪,罷脫脫丞相之職。著太尉月闊察兒領禁衛軍一萬前往軍中宣旨。途中,伏兵四起,炮彈箭矢如雨而下,禁衛軍死傷過半。幸得河南行省平章太不花及時馳援,方澄清誤會,於老爺山頂得見脫脫。」

    「時脫脫軍糧被淮安軍悍將俞通海所焚,進退兩難。見月闊察兒至,無地自容。參軍龔伯遂勸脫脫擁兵自重,曰:「將在軍,君命有所不受。且丞相出師時,嘗被密旨,今奉密旨一意進討可也。詔書且勿開,開則大事去矣。」脫脫曰:「天子詔我而我不從,是與天下抗也,君臣之義何在?」不從,遂交出兵權,由河南行省平章泰不花代為總兵。」

    「嶺北蒙古萬戶哈剌憤然曰:「丞相此行,我輩必死於他人之手,今日寧死丞相前。」言畢,拔刀刎頸而死。脫脫與李漢卿、龔伯遂三人收其屍,葬於老爺山下。眾將士得知脫脫被罷,人心惶惶,遂四散而走。及至天明,太不花方得撿校各軍,二十五萬兵馬所剩不及十萬。」

    「太不花知勢不可為,乃領大軍移駐濟南。留禁衛軍達魯花赤雪雪斷後。恰天降大雪,呼氣成冰,沿途將士凍死者無數。幸淮安軍亦被風雪所阻,追之不及。待雪晴,雪雪已入濰坊,憑城據守。淮安軍師老兵疲,無力強攻,掉頭東返。至此,徐睢會戰結束。總計歷時六個月又五天,雙方傷亡將士逾十萬,受洪水波及百姓兩百餘萬,數十載後,昔日戰場之上,依舊有鬼火連綿不斷!」

    「雪雪,中書右丞哈麻之弟。其母為寧宗乳母,故受北帝寵信。善得軍心,有勇將之名,曾於淮安軍之手奪取城池十餘座。越明年,與其兄俱因搆陷忠臣脫脫獲罪,獲賜毒酒而死。子寶奴被流於泰寧,元亡後牧羊為業。同年,太不花全家流於雲南大理,途中與其家丁殺解差,投於陳基帳下,為其招降州郡,建樹頗豐。華夏十年致仕,取早歲在元庭為官時所藏財貨,經營西域商路,富甲一方......」《庚申外史.脫脫列傳》

    ......

    後人翻閱史書,會發現一個非常有趣的現象。幾乎所有由淮揚籍學者修纂的野史當中,在記述元末年代時,都本能地排斥了朱重九力主的公元紀年。而採用了元代年號和華夏曆並列的方式。並且總是將華夏曆,置於蒙元末帝妥歡帖木兒的年號之前。

    實際上,當時淮安軍只佔據了半個河南行省及山東半島一角,誰也不敢保證天下的最總歸屬。但當時的淮揚學子卻認為,他們已經立國。而華夏立國的起點,就是《高郵之約》頒布之日。以其後短短一個多月時間,則為華夏元年。隨後,則為華夏二年,三年,直到他們期盼中的永遠......

    由於被蒙元殖民的七十多年裡,教化不興的緣故。無論是官方修著的正史,和私人們修纂的野史,相比於其他各朝的史冊,都顯得極為粗疏。其中缺漏,矛盾和令人費解之處,比比皆是。特別是關於山東之戰時,雪雪在其中到底起了什麼作用?除了他之外,還有誰與淮安軍暗中往來?以及朱重九究竟對雪雪等人做了那些承諾等,都諱之莫深。然而無論當事者如何迴避,後世的新興歷史學家們,依舊能從只鱗片爪的記載中,挖掘出許多「真相」。如「脫脫乃大元朝最後的忠臣」,「月闊察兒在第一次戰敗時,就已經與淮安軍暗通款曲」,「雪雪乃軍情處第一間諜」等,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在承平年代,許多蒙元遺民回憶起當年家族的輝煌,甚至還信誓旦旦的確定,脫脫為什麼明顯用兵本領高於朱重九,卻依舊在山東戰場束手束腳,就是因為朱重九無恥地採用了間諜戰術。而除了雪雪、太不花、月闊察兒之外,在妥歡帖木兒身邊,甚至還潛伏著一個最大的細作。那個人,就是為榮祿大夫,加資正院使,後來權傾朝野的太監統領朴不花!其因為愛侶奇氏入宮做了皇后,所以自宮相隨。畢生以推翻大元為志。所以才將妥歡帖木兒那邊的決策,源源不斷地送到了淮安。並且多次在關鍵時刻誤導妥歡帖木兒,令其自斷臂膀,葬送大好局面,直至倉惶北狩。

    這個推斷,實在太荒誕不經,所以一直相信者聊聊。有些人甚至譏笑說,「天下無人不通淮」。但有名姓崔的書生,卻總結根據民間傳聞,編纂了一本口述歷史。更近一步,證明真正通淮的,乃是大元第二皇后,高麗人奇氏。而朱重九實際上也是高麗人,與奇皇后乃表兄妹,自幼海誓山盟。痛恨愛侶被奪,才起兵反元。所以華夏自蒙元之後,應該算是高麗國的一部分。高麗疆域,也再度趕超了傳說中的檀君時代,達到曠絕古今的巔峰!(注1)

    ......

    無論當時的真相到底如何,最終會被演繹到什麼地步。後世社會學家翻看那段歷史,都會得出同樣的結論,當一個政權走向腐朽時,其中的核心人物,大抵上都可以分為三大類。一類繼續渾渾噩噩,過一天算一天,直到大廈傾覆。一類卻猛然驚醒,試圖力挽狂瀾,直到自己粉身碎骨。而第三類,卻是最為聰明的一類,就是趁著大廈將傾未傾時刻,抓緊一切時間推牆挖角,加速這個進程。然後拿著推牆得來的財富投奔新朝,從此將所有罪責徹底清洗乾淨....

    毫無疑問,第三種人,是最聰明的人。事實為證,太不花的後代,日日就遠遠好於脫脫和雪雪的遺脈。而第二種,無疑最為愚蠢。總是想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東修西補,去避免大廈倒塌,卻不知道身邊大多數同僚,卻已經打算將牆壁推倒之後,拎著大包小裹另起爐灶。結果,其非但搭上了自己的身家性命,並且在新朝和舊朝,都落不下什麼好名聲。頂多在後人翻閱當時的歷史時,博得幾聲輕嘆。然而歷史卻最為健忘,秦人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鑑之,亦使後人復哀後人也!

    注1:此乃異時空的故事,非本時空,請勿對號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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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浪淘沙 

第一章 立春

    再大的風雪,最終也要停下來。

    過了臘月就是新年,而一年中第一個節氣,立春,也總是於大年前後姍姍到來。陽和起蟄,春氣始建,氣溫、日照、降雨,都逐步開始增多。冷氣北移,蜇蟲始振,青草、冬麥還有百花都開始復甦。

    每年這個時候,也是大元天子妥歡帖木兒最忙碌的時候。作為長生天的寵兒,連接世俗與神明的重要通道,他必須一大早爬起來,帶領滿朝文武到東郊迎春,舉行祭祀儀式。然後親自扶著犁杖,跟在一頭黃牛身後在地裡走上幾步,宣告春回大地,天下可以恢復生產耕種。接下來還要回到皇宮,在大明殿上接受百官的朝賀。然後再賜予百官,金銀、綢緞等物,以酬鼓勵其在新的一年裡繼續鞠躬盡力去貪贓枉法,勿負皇恩。再然後還要去寺院向喇嘛們送上幾大車金銀細軟,命其代替自己向佛祖祈福。讓佛祖保佑大元朝江山萬代,保佑自己福壽綿長。

    但是今年,各項禮節都被有司主動壓縮到了最短時間,花銷也被消減到了妥歡帖木兒親政以來最低,除了最後一項獻給寺院的功德錢大體與去年等同之外,其他諸多開支,都是能省則省,略具意思就嘎然而止。

    沒辦法,去年那場歷時六個多月的戰事,將國庫給掏得一乾二淨。而以往能向朝廷輸送大量金銀的兩淮和吳松,又被朱屠戶和張賊士誠竊據,收不上半文錢來。要不是泉州路達魯花赤偰玉立聯合泉州路總管孫文英兩個,向市舶司施壓。強逼著蒲家船隊從海路向直沽港運送了一批今年的舶課,恐怕朝廷連孝敬佛祖的錢都拿不出來。那樣的話,妥歡帖木兒這個皇帝,就真的沒信心再幹下去了!

    妥歡帖木兒信佛,是虔誠的喇嘛教徒。從幼年時被安置到高麗,到少年時被伯顏視作傀儡,再到他熬死燕帖木兒,鬥垮伯顏,喇嘛教都給了他極大的鼓舞。雖然拿了錢財後就滿口吉祥話,是大部分喇嘛們的一貫伎倆。但如果沒有那些吉祥號支撐著,也許妥歡帖木兒的心神早就垮在了半路上,根本不可能堅持到了最後。

    而現在,喇嘛教給予他的,就不止是精神上的安慰了,還有肉體上的極大放鬆。在與國師伽璘真一道修煉了演蝶兒秘法,汲取了四個妙齡女子的原陰之後,早逝的青春彷彿瞬間就回到了他的身體內,心智在此刻也顯得無比清醒。

    「國師暫且回寺,等待朕明日相召!」心智恢復了清醒之後,妥歡帖木兒就對自己剛才的行為,有了一點負疚。揮揮手,示意輔導自己修煉演蝶兒秘法的伽璘真可以先行告退。(注1)

    那國師伽璘真曾經在市井中招搖撞騙多年,對人心的把握極具分寸。見了妥歡帖木兒躲躲閃閃的眼神,就猜到後者內心的不安。笑著念了聲佛號,滿臉寶相莊嚴地離開寢宮。

    「你們幾個,也下去歇息吧。先到朴不花那記下名字,待朕有了空,再度宣召!」扭頭看了看全身**的宮女們,妥歡帖木兒繼續說道。演蝶兒秘法講究的是機緣,並不強求處子之身。所以這些宮女用完一次之後,今後還可以根據她們給主修者留下的感覺,再次啟用,無須立刻「處理」掉。

    只是後宮中的品級和名分,是絕對不能給的。並非妥歡帖木兒寡恩,而是在他眼裡,修煉秘法,算不得行夫妻之實。更何況修煉秘法時,要經常跟喇嘛們一道進行,才能獲得後者的法力「加持」,他這個大元天子再不濟,也得保留一些皇家臉面。不能封一個跟別人共享過的女人作為后妃。(注2)

    「謝陛下隆恩!」那四名被視作修煉物資的少女,從沒經歷過人事。雖然朦朦朧朧中覺得剛才皇帝陛下和番僧的做法,與自己被選入後宮之前,家裡女性長輩悄悄教授的東西大相逕庭。一時間,也沒辦法去對證到底哪個才是正確的夫妻行為。只好拖著痠軟的身體施了個禮,然後在衝進來的一大堆高麗太監的催促下,穿好衣服,匆匆離開。

    「佛爺,請用參湯!」前腳采女們剛走,後腳,朴不花就雙手端著一個漆盤跑了進來。漆盤正中央,放著一個帶著蓋子的掐銀瓷碗。隔著老遠,就散發出濃郁的高麗參、枸杞和其他草藥混煮的味道。

    「嗯——!」妥歡帖木兒端起茶碗,狠狠喝了一大口,然後長長地吐出一道佛氣。有股柔和的熱流,迅速沿著嗓子直達丹田。然後又從丹田裡跳起來,隨著血液湧遍全身。四肢百骸中的舒適感覺,在原來的基礎上,迅速又增加了數倍。令他愈發覺得自己耳聰目明,精神抖擻。

    「佛爺要是覺得還合口,就多喝一些!」朴不花將托盤交到隨行的小太監之手,然後從自己懷裡掏出一塊用體溫捂熱乎了的毛巾,輕輕替妥歡帖木兒擦掉額頭上的暗黃色汗珠。「這是二皇后按照國師進獻的秘方,親手替陛下熬製的。足足熬了六七個時辰,將草木之精華全都熬了出來!」

    「嗯,二皇后有心了!」妥歡帖木兒笑著端起茶碗,細細品味。朴不花在替同為高麗人的二皇后奇氏邀寵,這點兒他心知肚明。但是他依舊覺得非常受用,畢竟,能稱為多個女人的全力競爭目標,對任何男人來說都是一種滿足。況且奇氏已經跟別人爭奪他爭奪了這麼多年,從青梅竹馬一直到現在。

    「這塊汗巾,也是二皇后親手所織。質地上,絲毫不比南邊來得差!」朴不花非常擅於把握機會,看看妥歡帖木兒的臉色,繼續笑著替二皇后奇氏邀功。

    「是麼,拿來我看!」妥歡帖木兒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到了毛巾上,一把將其從朴不花手裡搶過來,對著燈光仔細觀瞧。

    上面圖案很簡單,不過是常見的鴛鴦戲水。但汗巾本身的厚度和鬆軟程度,卻跟貴胄們偷偷從淮揚走私來的汗巾相差無幾。特別是正面的細紗提花,又密又軟,整齊得如同初生羔羊的皮毛。一看就是女紅行家所為,絕非一般村婦所能比肩。

    「所用的機器,也是從南邊買來的麼?朱屠戶那邊,已經開始向外賣機器了麼?」作為一個睿智的帝王,妥歡帖木兒很快就意識到,這塊汗巾,是採用了和淮揚那邊差不多的技巧紡就。那就意味著,奇氏手裡,至少已經拿到了一整套紡織器械。這可是一個難得的好消息,對於把各類機關器械封鎖得密不透風的朱屠戶,簡直就是一記響亮的打耳光。足以替朝廷把去年勞師無功的面子給找回一部分來!

    「不光是拿到了一套紡紗、織布和提花的機器,內廷製造局那邊,還自己造了兩套差不多的出來。這汗巾,就是二皇后拿著製造局所造機器紡的。總計才用了不到一個時辰,就大功告成了!」朴不花得意的笑了笑,大聲宣告。

    能完整的仿製出淮揚那邊的紡織機器,就意味著也能仿製出其他東西。妥歡帖木兒聞聽,心情立刻比連做兩次「演蝶兒」秘法還舒爽。拿著汗巾,反反覆覆看了三遍,才從床榻上翻身而起,大笑著吩咐,「來,給朕更衣。去二皇后那,看看朱屠戶視若珍寶的機器,到底是什麼模樣!」

    「奴婢遵旨!」朴不花非常應景地,拖起長音回應。然後率領一群小太監,將妥歡帖木兒收拾打扮,再用厚厚的貂皮大衣裹將起來,攙扶著走向殿門。

    外邊的夜風仍帶著濃濃的寒意,但妥歡帖木兒的心思卻是滾燙。按照他跟文武百官多次探討總結出來的論斷,朱屠戶之所以能為禍兩淮,憑得就是那些奇技淫巧。而一旦那些奇技淫巧,都被朝廷所掌握。先前失去的平衡,就會重新向皇家傾斜。再經過一段時間養精蓄銳,新的大軍就可以帶著新的火器,再度趕往益都。先解決掉半島上那股朱屠戶的爪牙,然後挾大勝之威一鼓作氣殺向徐州!

    「機器是二皇后派出的高麗商人,花費重金從淮揚商號購得。製造局的郭大人,見到實物之後,立刻帶領能工巧匠,不眠不休地拆解、測量、仿製,前後花了足足兩、三個月,才終於破解了其全部奧秘。」帶著幾分發自內心的興奮,朴不花一邊給妥歡帖木兒提著燈籠引路,一邊低聲匯報。「二皇后說,只要陛下准許,她就立刻讓這東西賣得滿大街都是。狠狠打擊一下淮人的囂張氣焰!」

    「已經到手兩三個月了麼,為何不早點兒告訴朕?!」誰料,妥歡帖木兒卻敏銳地從他的話語裡找到一個細節,皺起眉頭,大聲質問。

    「陛下,陛下恕罪!」朴不花嚇得打了個哆嗦,趕緊出言補救,「是二皇后和大皇后商量說,要等機器仿製出來之後,再給陛下您一個驚喜。當時,當時郭大人立了軍令狀的,說,說他如果仿製不出來,就任由奴婢割了他的第六根手指頭!」

    「他倒是會說!」妥歡帖木兒立刻被逗的展顏而笑,朝地上啐了一口,低聲罵道。

    自打脫脫的心腹李漢卿被趕出兵部後,軍械監和內廷製造局的差事,就都由深受妥歡帖木兒寵信的勳貴子弟,六指神童郭恕兼任。而後者,兩隻手都天生有六根指頭,割掉多餘的那個,對其根本沒任何影響。

    「他當時可沒跟奴婢說好,要從哪邊數起!」存心逗妥歡帖木兒高興,朴不花吐了下舌頭,小心翼翼地補充。

    六指通常都生在大拇指旁邊,從小拇指數起,剛好第六。可如果從大拇指一側數起,第六根手指就是正常的小拇指了。割掉之後,郭恕肯定就再也幹不出任何像樣活計。

    同為製器之道的愛好者,妥歡帖木兒當然清楚,這對「六指神童」郭恕來說意味著什麼?因此笑了笑,搖著頭說道:「你也別整天給他挖陷阱。那小子是個奇才,他只要用心去琢磨,沒有完不成的道理!即便時間上稍微向後拖了拖,也無需苛責!朱屠戶那邊,肯封一個無名雜工為大匠師,朕這邊,不會連他的氣度都比不上!」

    「陛下乃真佛爺,當然氣度搶過他那個假佛子的一百倍!」朴不花連連點頭,大拍妥歡帖木兒的馬屁。

    「嗯,朕不跟他比、朕是大元天子,他不過是個草寇!」妥歡帖木兒笑著點頭。最初被喇嘛們稱為真佛轉世的時候,他的確存了在輩分上,佔一佔朱屠戶便宜的念頭。而隨著時間的推移,這種心思就慢慢淡了下來。不肯再讓後者做自己的晚輩!

    主僕兩人盡撿著高興的事情談談說說,不一會兒,就來到了二皇后奇氏的住處,位於皇城內湖上的廣寒殿門口。

    那奇氏原本住在延春閣,但最近因為忽然喜歡上了一部關於月宮嫦娥的摺子戲,所以向妥歡帖木兒討了旨意,搬去了廣寒殿中。至於她真正搬離延春閣的原因,是傾慕嫦娥的美貌,還是受不了「演蝶兒」秘法修煉時的動靜,就沒人敢深究了。妥歡帖木兒自己,細想起來,也覺得心虛緊,根本不願細問。

    早就跟朴不花商量好了,要在新春伊始這天向妥歡帖木兒獻寶。所以奇氏已經做足了準備。聽到門口傳來的腳步聲,立刻帶著宮女和太監迎了上前,盈盈跪倒,口稱:「恭喜陛下,賀喜陛下!恭喜陛下又得一鎮國利器,造福萬萬子民。願陛下早日整頓兵馬,滌蕩群丑,還宇內太平!」

    :「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妥歡帖木兒被奇氏所創造的新鮮說辭逗得開懷大笑,快走幾步,身手拉住奇氏的手指,「起來,起來,皇后起來。有你在朕身邊,朕還有什麼坎兒過不得?快起來,讓朕看看,你最近是不是累瘦了!」

    「只要陛下開心,妾身瘦一些算得了什麼?即便舍了這幅軀殼,也是甘之如飴!」奇氏順著妥歡帖木兒的攙扶,緩緩站起。靈動的眼睛裡頭,隱隱帶著幾分幽怨。

    妥歡帖木兒的心臟,立刻像是被蜜蜂輕輕蜇了一下,又癢又痛。他知道自己最近頻繁修煉秘法,冷落了兩位皇后,所以覺得十分內疚。但那雙修秘法,卻也給他提供了精神和肉體上的雙重愉悅,讓他根本不可能下定決心割捨。

    「朕,朕會永遠記得你這份情誼!」與民間大多數做了虧心事的丈夫沒什麼兩樣,妥歡帖木兒的應對之策,就是甜言蜜語。「就像咱們小時候在高麗時,你幫朕縫補衣服,朕到現在,還記得你當時模樣。朕,朕此生永遠不會遺忘!」

    說起幼年時共同擔驚受怕的日子,他不由自主地又動了真感情,昏黃的雙目之中,隱隱亮起了淚光。奇氏見了,鼻子立刻一酸,低下頭去,拉著妥歡帖木兒的手嗔怪,「陛下,陛下說這些干什麼?妾身為陛下做任何事情,不都是應該應份麼?陛下請跟妾身過來,郭大人仿製的機器,就在妾身的寢宮裡頭。如果能推行天下的話,不但可以打擊朱屠戶,對您治下百姓,也是一件無上功德!」

    「嗯?」妥歡帖木兒雖然很欣慰郭恕能仿製出淮揚的整套織紡器具,卻沒重視到如此地步。聽奇氏說得誇張,忍不住輕輕皺起眉頭。

    「妾身聽聞,那朱屠戶治下,早已經開始向揚州城內的百姓販售此物!」知道他心中必然有困惑,二皇后奇氏繼續低聲補充。「尋常人家,只要把機器買一整套回家,就能讓女人坐在家裡紡紗,織布,織汗巾,甚至織錦。速度至少比原來快了五倍。如果家中女人肯勤快些,光憑著紡紗織布,就足以讓全家老小吃上飽飯!」

    「啊!這麼厲害?」妥歡帖木兒從沒想過,一套完整的紡織器械,居然能涉及到千家萬戶的生活。加快腳步,跟著奇氏大步流星往寢宮裡頭走去。

    入眼的,是三套樣式各異的物件,有手柄,有梭子,還有皮帶和圓圓的輪子。最古怪的一件,則是半人多高箱子,中間拉著橫樑,下面帶著一個踏板。看上去充滿了神秘味道。

    「這個是手搖紡紗機,可以同時紡十二根紗。中間哪個是腳踩提花機,可以在布面上鉤紗生絨,一個時辰可鉤織一整匹。最大那個,是橫廂腰機,也是用腳踩著動的,專門用來將紗紡織成布。妾身親手試過了,速度非常快。如果普通人家有妯娌三個,剛好一人負責一台。忙活兩個晚上,就夠全家穿一整年。再多餘的布匹,就能讓男人挑出去換錢換米!」

    注1:蝶兒秘法是喇嘛教中一些邪派創立的雙修術,講究采陰補陽。元順帝曾經沉迷此道,使得大批喇嘛可以隨便出入後宮,與他一道跟各地進獻的采女「修煉」。後軍頭孛羅帖木兒起兵清君側,血洗大都城內的寺廟。這項秘術的修煉才被迫停止。

    注2:元代後宮女子,只有皇后和妃子兩個等級。而皇后又可以按數字排序,分為第一,第二,第三乃至第無限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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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5:53 |只看該作者
第二章 餘恨

    若是換做前幾年,妥歡帖木兒一定會捏住奇氏的鼻子,取笑她小氣。堂堂大元第二皇后,太子之生母,居然放著母儀天下的大事不做,天天算計小門小戶的妯娌們如何織布賺錢,真是沒眼界到了極點。

    然而,經歷了一段府庫空空的日子之後,妥歡帖木兒對於國計民生的認識,卻比以往清楚了許多。知道珍惜起一針一線來。

    北方各地天氣寒冷,物產原本就不如南方豐富。再加上開國功臣們的後代們佔用了大量的田產來養馬養羊,導致糧食、布匹等生活物資,都很難自給自足。雖說朱屠戶和張士誠都沒有掐斷運河,還准許商家正常往來。但朝廷卻不可能再像往年一樣,以淮揚的鹽稅和吳地的稻米來填補國庫。為了維持朝廷的正常運轉,除了加稅之外無其他辦法可想。

    而這些新增的稅款,一文錢都攤派不到貴胄和官吏們身上,最後肯定還要由普通百姓來承擔。所以老百姓的日子,這兩年每況愈下。若是朝廷沒有戰爭之外的手段去解決的話,就很難保證,在大都、冀寧這些心腹要地附近,會不會冒出另外一個芝麻李和劉福通,將週遭殺個血流成河!

    所以二皇后奇氏能親自動手紡紗織布,想方設法替尋常百姓家開流,無疑是在急他所急,令妥歡帖木兒無法不大受感動。猛地伸出手,將奇氏的手指撈起來,撫摸著上面的明顯的繭子,柔聲說道:「是朕,是朕這個天子無能,讓你也跟著受累了。你放心,朕,朕早晚會把今天的苦,加倍給你補償回來!」

    「陛下說什麼呢?妾身跟陛下之間,還需要什麼補償!」奇氏的手輕輕地在妥歡帖木兒的掌心點了點,拖著長聲嗔怪。「況且妾身才織了幾尺布啊?尋常百姓人家女兒,往往要三日斷匹才稱得上賢惠!」

    「那是讀書人瞎寫的,不能當真!」妥歡帖木兒漢學造詣頗深,立刻明白了典故的出處,「他們還說輪台九月的風,能吹得斗大的石頭到處亂滾呢!如果真的有那麼大,早就把人都給吹上天去了,怎麼可能還能放牛放羊?」

    「不一樣的。一川碎石大如斗,肯定是誇張。但三日斷匹,卻不一定。妾身試過,如果用這個織機來織布的話,只要手腳勤快些,兩天一匹絕對沒問題。」奇氏卻非要較一次真兒,搖搖頭,笑著反駁。

    「當真?」妥歡帖木兒的注意力,瞬間就又被吸引到橫箱腰機上。憑著自己在製器方面的經驗和天分,很快,就發掘出此物的優點來。

    與他以前在內廷製造局見過的織機樣品相比, 眼下這一台,明顯要寬出許多。那就意味著同時可以放下更多的紗線,織出來的布更寬,更適合剪裁。除此之外,在織布機中央,還有兩根可以來回移動的縱軸,用以根據所織物品的類型調整相應寬度。真正做到了一機多能,隨心所欲。

    更難得的是,新式織機用了踏板、導向桿和皮帶輪來傳動。底部高度與奇氏的腿長大抵相仿。操作者只要坐在椅子上,雙腳踩動踏板,就可以推著導向桿上下往復。而導向桿則推動一個大圓輪快速轉動,拉著一根皮帶,驅動另外一個小輪和數個木製的齒輪。將飛梭和縱紗的移動協調起來,快速準確地織出一寸寸布面兒。

    「歎為觀止,歎為觀止!」正所謂行家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妥歡帖木兒作為能工巧匠的水平,遠遠高於他的治國水平。在極短的時間內,就弄明白了整台織布機的工作奧秘。扶著六指神童郭恕特地用棗木打磨出來的橫桿,讚不絕口。

    「這才哪到哪兒!」難得見到自家丈夫如此聚精會神的做一件事情,奇氏輕輕摀住自己的嘴巴,笑著補充,「郭大人說,這只是朱屠戶特意拿出來給尋常百姓家用的,真正作坊裡頭,完全可以用水輪來驅動。那樣的話,紡紗機的錠子更多,織布機的幅面可以更寬,速度可以更快,提花機也可以提得更細緻!」

    「水輪驅動?!」正所謂一語驚醒夢中人。妥歡帖木兒自己以前做過水鐘,對水力運用絲毫都不陌生。聽得到水車兩個字,眼前立刻就浮現了織布機和紡紗機被放大數倍後,一台接一台聳立於江畔的情景。那就已經不是三日斷匹了,一個時辰一匹有可能都不成問題。怪不得朱屠戶那邊日子過得如此富庶!守著黃河、淮河的揚子江,等同於麾下抓了十幾萬不吃飯的勞力,日夜不停地替他紡紗織布,他怎麼可能不變成一個暴發戶?!

    「水輪呢,郭六指造出水輪來了麼?」想到這兒,他激靈靈打了個冷戰,紅著眼睛大聲追問。

    「沒,還沒?」二皇后奇氏被嚇了一跳,趕緊低聲補充。「高粱河剛剛開河,永定河上面還有浮冰,他即便造出了水輪,眼下也用不上!況且小戶人家,哪裡有地方擺那麼大的水車?」

    「小戶人家擺不下,朕擺得下!」妥歡帖木兒握緊拳頭,鼻孔裡噴出粗重的呼吸聲,「朕可以用來給火炮磨膛,用來開織布作坊,用來打鐵、開磨坊、鋸木頭,總之,用的地方多著呢!嗨,真是氣死朕了。軍械監和內廷製造局那幫廢物是干什麼吃的?居然連這點小事情都沒想到!早要是想得到,朕去年就是讓脫脫去搶,也能搶幾台樣子回來照著造!」

    「他們,他們哪裡有陛下這般睿智?!」好好的一次獻寶行為,居然又偏離到剛剛結束的戰事上,二皇后奇氏非常不情願。猶豫了數息之後,柔聲安慰。「況且陛下現在替他們想到了,也不算晚啊?!大元朝那麼多有山有水的地方,一齊開始造,肯定能把那個該死的屠戶比下去!」

    「嗨,該死的脫脫!就是他推薦的那個李漢卿耽誤事!」妥歡帖木兒根本聽不進去,緊握著拳頭,低聲痛罵。「朕要是早讓郭六指替代姓李的,大水車早就豎起來了,哪裡用等到現在?!」

    「還有你!」原本就因為打了一場爛仗,他心裡憋著許多邪火。一發作起來,立刻殃及池魚,「狗奴才,你剛才不是說,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來此物麼?為何皇后這裡,又說朱屠戶那邊,早就隨便買賣了!」

    「陛下恕罪!」朴不花沒想到自己無端就挨了火星子,趕緊跪在織布機旁,大聲辯解,「朱屠戶那邊是早就開始賣這三樣東西了,但也不是隨便買賣。要憑票,還優先供給軍屬,就是家裡有男人當反賊的。等軍屬們輪完了,然後才輪到一般百姓。並且機器上面都編了號,誰要是敢往外流傳的話,就全家都抓去挖煤!」

    「這個是臣妾沒交待清楚!」不願讓朴不花被冤枉,二皇后奇氏主動解釋,「是臣妾的族人,花費重金買通了幾家當地的短視婦人,才勉強湊齊了一整套。在帶著東西返回時,還遭到了淮揚那邊探子的截殺,被壞了七八條性命,才又送到了大都城裡!」

    「噢!」聽奇皇后解釋得從容不迫,妥歡帖木兒輕輕點頭。「也倒是,以朱屠戶那狡詐性子,豈會輕易放任此物外流?不過他倒是個會收買人心的,居然想出了優先提供給當兵家的女眷這個法子!」

    話雖然這麼說,有了用水力推動紡車和織布機想法,眼前這三樣人力推動的東西,就不再如先前一般令他覺得稀罕了。然而為了撫慰奇氏的拳拳之心,他卻強裝做很興奮的樣子,大聲追問,「這一整套下來,要多少鈔?多少銅錢?郭六指跟你匯報過沒有?」

    「好像要十來貫的樣子!」二皇后奇氏想了想,認認真真地回應。「尋常人家肯定一口氣買不起三件,但是可以先買一件。等著賺回本錢後,再買第二件。總之勞碌上七八個月,也就能湊齊了!」

    「那倒真是不錯的前景!」妥歡帖木兒繼續笑著點頭,然後用腳踢了一下趴在地上的朴不花,大聲命令,「還不滾起來,裝什麼裝?朕難道還能吃了你不成?」

    「謝陛下寬宥!」朴不花立刻像狗兒一樣在地上打個幾個滾,然後才緩緩站起。「奴婢皮糙肉厚,不好吃。還是留著替陛下看家護院吧,至少還能及時叫喚幾聲!」

    「你個該死的老狗!」妥歡帖木兒被朴不花的滑稽模樣,逗得哈哈大笑。又上前踢了對方一腳,大聲補充,「滾出去看門吧,朕沒叫你,就別進來!」

    「是,奴婢這就去院子裡蹲著!誰敢亂闖,就咬死他!」朴不花順著妥歡帖木兒的力道,向門外踉蹌了幾步,然後撅起屁股,快速跑了出去,順手輕輕掩住了宮門。

    「這老東西!盡耍小聰明!」妥歡帖木兒笑著啐了一口,再度將奇氏的手指握在掌心處,輕輕揉搓,「不過也算是有心的,知道提醒朕常過你這邊來看看。最近一段時間,辛苦皇后了!」

    說著話,他就輕輕地將奇氏往後殿方向拉。準備憑著剛剛喝下的人參枸杞之力,撫慰一下妻子的寂寞。

    誰料奇氏的身體,卻猛地一僵。然後快速跟了幾步,強笑著求肯,「陛下,陛下請恕罪。妾身,妾身最近幾天,不太方便!」

    「嗯?」妥歡帖木兒原本心裡沒太強烈的慾望,但被奇氏的月事阻了一下興頭,反倒覺得內心深處火燒火燎了起來。眉頭緊皺,臉上隱隱浮現一絲怒色。

    「要不然,要不然妾身,妾身叫幾個宮女進來伺候皇上?都是妾身的同族,個個一等一的模樣!」心裡頭實在虛得厲害,奇氏趕緊想方設法補救。她不是不願盡妻子之責,只是一想到同床共枕的事情,眼前就會出現自家丈夫與番僧共用女人的場景,有股排斥的感覺頓時油然而生。

    「算了!」妥歡帖木兒意興闌珊地揮手,制止了奇氏的進一步舉動。「朕今天剛剛修煉過佛法,不想再多浪費力氣!」

    奇氏的身體又明顯地僵硬了一下,然後紅著眼睛搖頭,「那陛下,陛下注意節省些體力。演蝶兒秘法雖然好,卻也不能急於求成!」

    「朕知道,朕知道!」妥歡帖木兒心裡,沒來由地湧起一股煩躁,揮手打斷了奇氏的勸諫。「朕不也是為了能精力充沛一些,好多處理一些事情麼?你也知道,朕現在手下,根本沒有幾個堪用的!」

    「唉!有時候,妾身真恨不得自己是個男兒,可以隨時替陛下分憂!」奇氏幽幽嘆了口氣,低聲附和。

    「你要是男兒,肯定是朕的左膀右臂!」妥歡帖木兒立刻又意識到,自己發作的很不是時機。笑了笑,大聲誇讚。

    說罷,又主動將語調放柔和了些,繼續補充道:「不過皇后也別太擔心,一切還都在朕的掌控當中。什麼事情,都需要按部就班地來才好。朕能熬死燕帖木兒,除掉假太后,除掉伯顏,除掉脫脫。就不信還怕了他一個殺豬的粗胚!你看著好了,待朕這回整頓完了朝綱,兩年之內,必然會將反賊犁庭掃穴!」

    「妾身知道,先前都是脫脫弄權,耽誤了國事!」奇氏輕輕抽了抽鼻子,柔聲安慰。有些話,自家丈夫明顯是諉過於人。但作為妻子的,卻不能不順著丈夫的話頭來說。否則,夫妻兩個之間原本就已經存在的裂痕,就會越來越明顯,直到徹底無法彌補。

    雖然做皇后的日子,不開心的時候比開心的時候多。但好歹也算品嚐過了權力的滋味,二皇后奇氏不可能捨得放棄。沒等妥歡帖木兒說話,又笑了笑,狠起心來補充,「那老賊脫脫呢,他這下知道悔改了吧?!」

    「怎麼可能,他那個人,向來倔強的狠。彷彿全天下,就他一個對,別人都是錯的,包括朕,也是混蛋糊塗蟲!!」妥歡帖木兒肚子裡的不快,立刻找到了宣洩目標。接過奇氏的話頭,大聲抱怨。

    「那陛下為何還留著他?」如果能犧牲一個脫脫,換取丈夫的更多寵愛,奇氏就毫不猶豫。「早點賜給他一杯毒酒不就行了麼?難道他還敢造反不成?」

    「他不會造反,朕知道他不會!」妥歡帖木兒輕輕搖了搖頭,臉上的表情非常無奈。「他在等著朕殺他,這樣,他就可以做大元朝的岳武穆和伍子胥,而朕,就是趙構和夫差。朕偏不,朕就晾著他,讓他看看朕如何放手施為!」

    「陛下分明是還念著當年的舊情。只是那個蠢貨不懂陛下的一番苦心罷了!」明知道妥歡帖木兒說的乃是實話,奇氏卻偏偏往其他地方引申。在脫脫罷相這件事情背後,她自己也出了很大力氣。如果給了脫脫東山再起機會,恐怕非但月闊察兒、太不花和雪雪等人會遭到報復,後宮當中,也會面臨許多麻煩。所以,無論為了自己,還是為了討好妥歡帖木兒,她都不希望脫脫繼續活在世上。

    「朕,朕不是念舊情!朕,朕真的想留著他看看朕如何自己重整河山!」被奇氏說得有些心虛,妥歡帖木兒尷尬地解釋。

    「那陛下留著他可是留對了,他那個人自詡滿腹經綸,如今閒著沒事情做,剛好著書立說,為朝廷培養賢才!?」奇氏笑著點了點頭,貝齒輕啟,露出一段緋紅色的舌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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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6:03 |只看該作者
第三章 借刀 (上)

    「嘶!」妥歡帖木兒的眉頭迅速皺成了川字。瘦削的臉上,彤雲密佈。

    脫脫文武雙全,本領在朝中群臣中無出其右,這些他心裡頭都非常清楚。然而他之所以冒著毀掉二十幾萬大軍的危險,也要支持月闊察兒等人取代脫脫,就是因為脫脫這個人太有本事,太有才幹了,已經到了隨時都可能脫離掌控的地步。

    相權太重,是大元朝自開國時起,就留下的痼疾。為相者越是有本事,對君權的威脅也越大。曾經做了多年傀儡的妥歡帖木兒,這輩子不想再做第二次。所以他必須在脫脫羽翼未豐之前將其拿下,哪怕明知道對方忠心耿耿。

    況且忠心這東西,只能保證一時,保證不了永世。妥歡帖木兒清醒的知道,脫脫的權力慾望有多強。所以他相信,即便在自己生前,脫脫能唸著彼此之間的交情,不行謀篡之舉。當自己駕鶴西歸之後,脫脫也難免做燕帖木兒第二。

    而他孛兒只斤家族,除了世祖忽必烈之外,就罕有長壽者。從至元九年滅宋到如今,短短七十六年裡竟然換了十四任皇帝!

    妥歡帖木兒今年雖然只有三十五歲,卻已經做了二十二年皇帝。比起在他前面的英宗、泰定、文宗、明宗、寧宗等接連五位皇帝,都算是長壽和有為。正因為如此,他才對英宗之後發生了一系列慘禍,更為忌憚。寧可犧牲掉脫脫,也絕不願自己和自己的子孫,再回到當年前輩們的老路上。(注1)

    然而在妥歡帖木兒內心深處,卻清楚脫脫是被自己冤枉的。是自己為瞭解決君權和相權之間的死結,不得不獻出去的祭禮。所以在脫脫主動放棄兵權後,他便不忍心再繼續逼迫。哪怕是月闊察兒、太不花和雪雪等人的奏摺當中,異口同聲指證脫脫曾經設下埋伏,截殺保護聖旨的大軍。

    但是,今天奇氏的幾句看似漫不經心的話,卻又深深的刺痛了他。讓他不得不重新考慮自己的選擇。著書立說,為朝廷培養賢才。司馬遷當年一部史記,讓大漢數位天子蒙羞至今。以脫脫的才華去專心學問,將來肯定是一代大賢,而這樣一代大賢卻被自己兩度棄用,自己這皇帝,豈不成了千古昏君?

    況且那脫脫原本在朝中黨羽遍地,如果他表面蟄伏,暗中再努力培養繼承人的話。自己這個皇帝根本就是防不勝防。要維持朝廷的運轉,就要選用賢能;而要選用賢能,就難免要被脫脫的門生弟子混入其中。一旦這些人再度形成勢力,脫脫在野和在朝,還有什麼分別?自己今天做得種種努力和犧牲,還有什麼用途?

    想到這兒,妥歡帖木兒心中最後一點兒舊情,也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緊緊握起奇氏的手,咬牙切齒地說道:「虧了你提醒,否則,朕這回又差點上了別人的當!你說得對,既然朕不想用他,就不該再留著他。否則,早晚會被他看了朕的笑話!」

    「妾身,妾身好疼!陛下,你弄疼妾身了!」二皇后奇氏向後傾斜著身體,嬌聲提醒。

    「啊?!」妥歡帖木兒愣了愣,這才意識到自己氣憤之下,居然沒有控制力道。低頭再看,奇氏被自己握住的四根手指,已經變成了紫黑色,差一點就筋斷骨折。

    「不妨事,不妨事!等會兒妾身自己找點活血的藥擦擦就好!」沒等他把歉意的話說出口,奇氏已經主動收回手指,一邊用嘴巴吹著,一邊低聲安慰。

    「朕,朕......」看著奇氏強忍痛楚,曲意逢迎的模樣。妥歡帖木兒心裡的愧疚更深。伸開胳膊將奇氏攬在懷裡,大聲說道:「是朕不好,一著急就什麼都忘記了。朕.....」

    「陛下.....」奇氏輕輕側了側柔軟的身體,用另外一隻手緩緩捂在了他的嘴巴上,「陛下和妾身之間,用不著說這些。陛下如果在妾身這裡,還強撐著,心裡的不痛快連發洩地方都沒有。那豈不是太苦了些?這樣的皇帝,做起來還有什麼味道?!」

    這一句話,又實實在在地打在了妥歡帖木兒的心窩子上。令他無法不感動。輕輕的將奇氏被自己弄傷的手指抓過來,再度放在掌心處,一邊緩緩揉搓,一邊低聲道:「只要身邊有你,朕即便現在就不做這個皇帝,也知足了。你不知道,朕這些年來,每每回想其當年在高麗,跟你在一起相濡以沫的日子,心中,心中,就是暖暖的,就不會再想別的事情!」

    「妾身也是!」奇氏輕輕挪動了一下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依偎在妥歡帖木兒懷中。

    很暖和,比起當年那個搓衣板一樣的身體,如今這具身體,明顯更寬闊,更值得依靠。但是,她卻不想再依靠著任何人了。

    她是大元朝的二皇后,照理應該擁有自己的班底,而事實上,她也已經擁有了自己的一整套班底。這套班底可以讓她在不獲得妥歡帖木兒的支持的情況下,依舊保持一定的權力和地位。這套班底一直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早晚必然成為參天大樹。

    「皇后舒服一些了麼?」妥歡帖木兒的手臂緊了緊,聲音裡充滿了溫柔。

    「舒服多了!陛下,讓臣妾靠一會兒!就一會兒便好!臣妾,臣妾心裡好暖和!」奇氏將身體又挪了挪,柔若無骨。

    夫妻兩個各自想著心事,一時誰也沒有再說話。依偎在一起的身影,竟然顯得無比溫情。直到桌案上的蜜蠟忽然跳了跳,爆出一串明亮的火花。才霍然都被驚醒了過來,異口同聲地喊道:「來人!都幹什麼去了?蠟芯這麼長了都不過來剪?」

    「奴婢,奴婢在!陛下,陛下饒命,是奴婢怕打擾了陛下和皇后,所以才沒敢進來!」一直在門外等待召喚的朴不花趕緊衝了進來,趴在地上大聲告罪。

    「幹活去,少囉嗦!」妥歡帖木兒看了自家妻子一眼,緩緩鬆開胳膊。有些話,無論什麼時候,都該他來說。二皇后今天反應太迅速了,迅速得與其先前的慵懶模樣格格不入!

    奇氏也意識到了自己剛才的表現出了格,紅著臉坐直身體,繼續做出一幅柔柔弱弱模樣,「陛下,妾身,妾身剛才不是故意,故意......」

    「你的地方,你說得算!」妥歡帖木兒揮了下胳膊,非常大氣地打斷。然而心中,卻再也找不到片刻前的那縷溫柔。

    「要不,要不陛下今晚就歇在妾身這裡。天都這麼晚了,陛下把國事都放在明天吧!」奇氏的感覺非常敏銳,猛然意識到雙方之間的距離在慢慢增大。想了想,揚起烈焰般的紅唇求肯。

    「嗯....」妥歡帖木兒頓時覺得心頭一熱,然而,想起先前奇氏說身體不方便,又有些興趣索然,「皇后既然身體不方便,朕還是去別處安歇吧!朕,朕手頭上還有許多事情,需要抓緊時間處理!」

    說罷,他心裡又是一陣發虛,不願看奇氏失望的神,站起來,走到奇氏費盡心力派人弄出來紡車和織機旁,猶豫著說道:「這東西如果真的有你說的那麼好,不妨讓郭六指先去做一批出來。所需要的開銷,你派人直接去內庫領便是。如果他能弄出水力推動的機械來,也趕緊匯報給朕。朕,朕現在很需要這些東西!」

    「是!妾身一定督促他們早點把水力推動的弄出來!」見妥歡帖木兒的注意力已經徹底回到了正經事上,奇氏知道自己今晚已經留不住他了。悄悄在心中嘆了口氣,強笑著回應。

    「那皇后早點歇息了吧!朕繼續去處理事情!」妥歡帖木兒笑著又吩咐了一句,轉過身,緩緩走向宮門。

    「起駕,皇上要回御書房!」朴不花扯開嗓子,大聲喊了一句。隨即抄起燈籠,快步追了上去,「陛下,這邊。天黑,讓奴婢這條老狗去替陛下去做開路先鋒!」

    「你個老沒正經的,除了會拍朕的馬屁之外,還會做什麼?」妥歡帖木兒被逗得昂首而笑,迅速將心中的不快忘在了腦後。

    「老奴是陛下的走狗,當然要全心全力做好份內之事。至於輔佐陛下治理國家,那是外邊宰相和大臣們的職責,老奴可沒本事管!」朴不花弓著身子,繼續嬉皮笑臉。

    「你個老東西,還算有自知之明!」妥歡帖木兒抬起腿,朝著他屁股上輕輕踹了個腳印兒。然後又回過頭來,默默地朝被拋在身後的廣寒殿看去。

    二皇后奇氏帶著一干宮女送出了門外,嬌小的身體,在燈光和水影的交映下,顯得愈發楚楚動人。然而,妥歡帖木兒卻強迫自己硬下心腸,不再回頭。有些東西,是不能跟別人分享的,哪怕是妻子和兒子,也絕對不能。

    奇氏雖然一直安分,但今夜的表現,卻已經隱隱讓他感到了一絲危險。雖然妥歡帖木兒不知道這種危險的感覺從何而來,但他卻毫不懷疑其真實性。因為這是長生天賜予他的特殊本領,這麼多年來幾乎從沒出現過錯誤。正是憑著這種神秘的本能,他才能在跟權臣和太后的爭鬥中,始終立於不敗之地。直到將所有對手,都踩得粉身碎骨。

    「陛下,需要老奴把身後的路也照亮麼?」朴不花非常及時地問了一句,話語裡隱隱帶著幾分期盼。

    「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妥歡帖木兒迅速將目光從遠處收回來,衝著朴不花命令。「回御書房,把定住、桑哥失裡等人的奏摺拿來,朕要連夜批閱!」

    注1:大元朝的架構極不穩定,英宗於1323年,被權臣所殺,時年21歲。泰定帝在位5年,稀里糊塗離世。天順帝在位1月,戰敗逃亡,不知所終。文宗做了兩任傀儡皇帝,總計在位五年,死時只有29。明宗在位8月被權臣毒死,時年30歲。寧宗在位一個月,稀里糊塗死掉。元順帝妥歡帖木兒雖然落得了個出奔漠北的結局,卻在位36年。執政時間接近其他十四任皇帝的總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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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借刀 (下)

    「是!老奴將陛下送回御書房後,就去找奏摺!」朴不花趕緊大聲回應,隨即,又回過頭來,滿臉惶恐地提醒,「陛下,這可已經是三更天了!老奴把奏摺取來給您擺案頭上,您明天早晨過目也不遲啊!」

    「叫你幹什麼就干什麼,哪那麼多廢話!」妥歡帖木兒狠狠瞪了他一眼,心頭湧過一陣莫名其妙的煩躁。「莫非你還要替朕做主不成?」

    「陛下恕罪!」朴不花嚇得立刻趴在了地上,叩首不止,「老奴,老奴沒有這個心思,老奴,老奴真的沒有這個心思啊!」

    「諒你也不敢有!」妥歡帖木兒回頭向廣寒殿處掃了一眼,聲音陡然增高了數倍,「該給你的,朕一份都不會少了你。不該給你的,你也別太貪心。否則,即便朕念舊情,祖宗家法也容不得你!」

    罵過之後,抬腳將朴不花踢在一邊,大步流星走入黑暗!

    「陛下,陛下慢走,來人啊,趕緊給陛下掌燈!」朴不花在地上打了個滾,大喊大叫。

    立刻有幾名手腳麻利的小太監,撿起燈籠,小跑著去追妥歡帖木兒。朴不花自己,則趁著大夥不注意,悄悄爬了起來,衝著廣寒殿外輕輕擺手。

    「回宮!」廣寒殿通往外邊的木橋上,二皇后奇氏的臉色看上比冬天的雪月還要冰冷。

    「是!」眾宮女戰戰兢兢地走上前,攙扶住她的胳膊,戰戰兢兢地走回殿內。大門「吱嘎!」一聲關閉,將內外徹底隔斷為兩個世界。

    「這是何苦來哉?」望著廣寒殿緊閉的大門,朴不花搖了搖頭頭,滿臉惋惜。今晚他和奇氏的目的,原本是討好妥歡帖木兒,加強二人在宮中的地位。誰料到,奇氏做事情如此不靠譜,居然把一鍋熟粥給硬熬成了夾生飯。這下好了,非但寵沒邀成,反而引發了皇上的警覺,稍帶著讓丞相哈麻也遭受了池魚之殃。等過後哈麻大人知曉了原委,少不得又是一番是非!

    惋惜歸惋惜,他這個人最大的好處是分得明白輕重。不惜代價地討好二皇后奇氏乃是為了變相地討好妥歡帖木兒,當奇氏與妥歡帖木兒之間起了衝突時,則會毫不猶豫地選擇跟後者站在一起。

    而妥歡帖木兒今晚突然要直接調取中書右丞相定住、平章政事桑哥失裡二人的奏摺,明顯是對新晉的右丞相哈麻也起了疑心。所以這個節骨眼兒上,朴不花無論如何都要表現出自己堅定的立場。撩起棉袍子下襬,飛一般地朝遠處的燈籠追去,一邊跑,一邊氣喘吁吁地喊道:「陛下,陛下小心。天冷,路滑!待,待老奴替您頭前開道!」(注1)

    畢竟是從小就堅持練武的人,他的身手遠比妥歡帖木兒敏捷。轉眼之間,就追上了後者的身影,故意裝作筋疲力盡的模樣,繼續補充,「陛下,老奴,老奴剛才跌了一跤。君前失儀,請陛下責罰!」

    「行了,別耍花樣了!」妥歡帖木兒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扭過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撇嘴,「二皇后回宮去了?!」

    「回,回去了!」朴不花微微一愣,然後像做錯事被抓個正著的孩子般,滿臉通紅,「陛下,陛下恕罪。老奴,老奴是怕陛下擔心。所以,所以才朝二皇后那邊,多,多瞭望了幾眼!畢竟,畢竟老奴從小就跟在您和二皇后身邊,心裡,心裡頭....陛下恕罪,老奴真的是心裡頭放不下!」

    「算了!看就看了!」最後一句話,讓妥歡帖木兒頓時又是一陣難過。「你能念舊情,也是好事,朕不跟你計較!」

    當初他落難高麗,朝不保夕。身邊只有二皇后奇氏和幾個同樣不受待見的小太監。朴不花恰恰是其中之一。而今天雖然對奇氏心生警覺,當年相濡以沫的情分卻依舊在,不願意讓後者受到太多委屈。所以朴不花能主動留在後邊,替他多看上奇氏一眼,非但不令他惱怒。反而給他一種此人重情重義,並非見風使舵之輩的感覺。

    「謝陛下洪恩!」朴不花再度躬身下拜,目光與地面接觸的瞬間,眼角處悄悄閃過一抹得意。但沒等任何人察覺,這一抹得意的就消失了個無影無蹤。抬起頭來,臉上寫的全是真誠。

    主僕等人加快腳步,轉眼回到了御書房內。自有手腳麻利的小太監和宮女,小跑著準備茶湯,點心,燃起各種提神醒腦的香料。朴不花則親自動手,從靠近牆壁的一個特製書櫥裡,選出妥歡帖木兒先前提到的奏摺,小心翼翼地擺在了案頭。

    「替朕磨墨!」妥歡帖木兒滿意地點頭,然後將奏摺拿起來,親自動手批閱。其中有好幾份,都是新晉的右丞相哈麻替他預先梳理過,他也表示了贊同的。此刻重新再看,卻發現很多地方,都不甚合自己的心思。

    還有幾份,則是定住和桑哥失裡二人根據各自負責的領域,書寫的條陳。還沒等呈到御前,就被右丞相哈麻批上了否決意見。所以妥歡帖木兒前幾天也習慣性的沒有細看,直接在上面加了自己的硃批。

    「嗯?這是什麼?」前所未有的仔細之下,很快,妥歡帖木兒就發現了問題。右手的食指關節壓住其中一份奏摺,眉頭緊鎖。

    「是,是前天桑哥失裡大人的請求變鈔書,丞相大人說他是胡鬧,給否了。他二人僵持不下,最後就送了過來,請求陛下做最終裁核。陛下您昨天已經親自在後面寫了字!」正在磨墨的朴不花湊上前看了一眼,小心翼翼地提醒。

    「嗯——!」妥歡帖木兒抬起手,輕輕敲打自己的額頭。的確有這麼一回事,自己當初肯定要全力支持丞相哈麻。不過這份奏摺上面的話,今天再看第二遍時,卻未必沒有道理。國庫空虛,但地方上大戶人家卻建了倉庫來儲藏金銀。這要是在世祖時代,私藏金銀而不更換為鈔票的話,就是死罪啊。朝廷為什麼不嚴肅一下法紀,重申世祖時代的律法,嚴禁金銀的流通?如果趁機再頒發新鈔,以五千兌一的比例,收回市面上已經流通不下去的至正交鈔。則當前國庫空空如野的窘況,立刻能得到緩解。民間那些土財主,也沒有機會拿著手中的錢糧,暗中與反賊們眉來眼去。

    「陛下,那,那至正變鈔,乃脫脫在任的惡法。民間五千貫鈔,都換不到一斗粟啊!」非常熟悉妥歡帖木兒的秉性,一見他開始做思考狀,朴不花就嚇得魂飛天外,趕緊慘白著臉補充。

    「有這麼回事兒?」妥歡帖木兒抬頭看了看朴不花,將信將疑。至正交鈔發行不久後就劇烈貶值,是群臣先前彈劾脫脫的罪名之一。但妥歡帖木兒卻真的不是很清楚,他的至正交鈔居然已經貶到了如此地步!五千貫鈔票換不來一斗粟,那五千貫鈔,摞起來稱一下,恐怕比一斗粟還重吧,就算以物易物,也不該如此啊?!

    「陛下,老奴平素也負責宮中採買,這,這紙鈔到底值不值錢,老奴可是清清楚楚!」朴不花被看得滿頭大汗,跪下去,大聲補充。

    「那宮中採買,平素都用什麼來支付?」妥歡帖木兒還不願意相信,皺著眉頭繼續刨根究底。

    「當然是先把紙鈔拿到國庫去兌了金銀和銅錢!」朴不花擦了把腦門上的汗珠,聲音變得極低。「如果,如果是向普通百姓買,並且只是少量買的話,有時候,有時候就隨便給點宮中淘換下來的舊衣服爛布頭什麼的,反正他們也不敢不應!」

    「你怎麼不去明搶!」妥歡帖木兒長身而起,拍打著桌案大叫。半匹紅綃一丈綾,系向牛頭充碳值!是白居易指責晚唐當年宮廷採買官吏對百姓的掠奪所作,自己讀書時能倒著背,並大聲譏笑過所謂盛唐,不過如此。而如今自己麾下的這幫傢伙,居然比比晚唐時代的官吏更為不堪,直接丟一堆舊衣服去搶百姓的財貨!

    「宮內用度有限,老奴也是逼得沒辦法啊!」朴不花嚇得打了個冷戰,大實話脫口而出。「那些大商號,背後站的都是達官顯貴,老奴自然不敢讓人胡亂盤剝他們。可,可紙鈔根本就不值錢了,金銀還要拿來佈施給寺院,老奴也只好撿些不要緊的小商小販下手,好替陛下節省些開銷!」

    「你,你.....」妥歡帖木兒氣得直打哆嗦,卻無臉命人將朴不花拖出去治罪。脫脫上次推行新鈔法,是他支持的。大把大把地拿金銀去佈施寺院,也是他本人為數不多的愛好之一。朴不花眼看著宮內沒錢可用,除了去搶劫小老百姓,還能有什麼辦法?朝那些達官顯貴們勒索,他有那本事麼?自己這個當皇帝的都無法從那些人手裡摳出一文錢來,朴不花抱著腦袋沖上去,不是找死麼?

    「老奴,老奴丟了陛下的臉,老奴該死!」朴不花的聲音從腳下傳來,不斷刺激著妥歡帖木兒脆弱的神經。當丞相的欺上瞞下,當皇后的忙著攬權,當百官的忙著貪贓枉法,唯一還在努力替自己分憂的,只有這個高麗太監。雖然他的手段,是那樣的無恥!

    「你起來吧,朕不怪你!」深深吸了一口氣,妥歡帖木兒緩緩坐回了自己的位置。「朕明天一早,會跟哈麻商量。讓他從國庫中儘量多撥一些錢財來,緩解宮裡的燃眉之急。但是你以後也進來別再明著去搶了,至少,別在大都城裡頭搶。朕這個皇帝,不能一點兒臉面都不顧!」

    「是,老奴記下了,老奴謝陛下恩典!」朴不花又磕了個頭,站起來,輕輕抹眼淚。

    「老東西,朕又沒拿你怎麼著!擠什麼貓尿?趕緊給朕擦乾淨了!」妥歡帖木兒笑罵。隨即,又沉吟著問道,「照你這麼說,這新鈔,是發不得了?」

    「老奴不敢!」朴不花拿出塊汗巾,在自己臉上胡亂抹了幾把,然後小心翼翼地回應,「老奴沒資格干涉朝政!」

    「別胡扯,是朕要你說的!」妥歡帖木兒把眼睛一豎,厲聲逼問。

    「老奴,老奴只是覺得。前年脫脫大人開鈔法,硬生生就將交鈔變成了廢紙。如今百姓們心中餘悸未去,桑哥失裡大人又急著變鈔。也許他的想法有道理,可,可老百姓愚昧,未必敢明白他的道理啊!」朴不花轉了幾下眼珠,用儘量簡單的方法語氣解釋。

    「又是脫脫?」妥歡帖木兒的眉頭再度皺緊,臉色殺氣陡現。「你收了哈麻多少好處,居然一再替他說話!」

    「老奴不敢!」朴不花再度「噗通」一聲跪倒,頭如搗蒜,「陛下明鑑,老奴是仗著您的勢,才能在宮內宮外橫著走。哈麻大人權力再大,能給老奴的好處也比不得您那!老奴,老奴笨是笨了點,卻沒傻到連自己該護著誰都不清楚啊!」

    這幾句,裡邊可沒有一句是廢話。妥歡帖木兒聽了,說話的口氣立刻放緩了許多,「滾起來,別跟個磕頭蟲一般,朕看著煩!」

    「是,老奴遵旨!」朴不花腦門上頂著一個青色疙瘩爬起來,繼續拿手巾抹眼淚和冷汗。

    「沒用的東西!」妥歡帖木兒又橫了他一眼,低聲責罵。隨即,又長長地嘆氣,「看來這鈔,是不能再變了。朕的窮日子,不知道何時才是盡頭!」

    「陛下勿急,老百姓的記性都不會太長。您再等上兩年,等脫脫當年變鈔的事情被他們忘了,新鈔就可以發行了!」朴不花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安慰。

    「又是脫脫!」妥歡帖木兒深深吸氣,「朕還以為,他真有些委屈呢!可朕要是下旨殺了,肯定又有很多人不服。覺得朕天性涼薄,連總角之交都不肯放過!」

    「陛下是九五至尊,何必在乎別人嚼舌頭!」朴不花也跟著深深吸了口氣,然後全力安慰妥歡帖木兒。「況且陛下要殺脫脫,有很多辦法,根本用不著賜給他什麼毒酒!」

    「很多辦法?」妥歡帖木兒皺眉。他不是不懂陰謀,可對付一個坐以待斃的人,任何陰謀都看起來非常多餘。好像自己心虛了一般,根本不敢將處置此人的理由端到明面上來!

    「陛下不急,這事兒儘管交給老奴。只要陛下決心已定,老奴保證把事情給您辦得妥妥帖帖的。讓外人挑不出半點毛病來!」朴不花聲音從耳畔傳來,隱隱帶著早春的料峭,令人不寒而慄。

    注1:元代官制,右丞相是正一品,文官之首。平章政事是從一品。中書省右丞是正二品。

    注2:至正交鈔,脫脫主政時,為了彌補國庫空虛,力推發行的紙鈔。僅僅是將用舊日的中統交鈔加蓋「至正交鈔」四個字,就以強行將面值增加一倍。導致紙鈔徹底失去信用,沒人敢留。史載,京師料鈔十錠(每錠50 貫),易斗粟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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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催命

    正所謂,蛇鑽窟窿鼠打洞,各有各的道行。一件讓妥歡帖木兒都感到為難的事情,到了朴不花手裡,卻變得容易萬分。上元節剛過,就有言官上表,彈劾前丞相,亦集乃路達魯花赤脫脫帖木兒抗旨不尊,被貶職之後遲遲不肯赴任,反而勾結舊日黨羽,非議朝政.....

    脫脫在位時幾度重手打擊政敵,可是沒少得罪了人。如今失了勢,那些仇家自然不會善罷甘休。只是眾人對他的黨羽一直都心存忌憚,怕受到報復,所以誰也不敢率先動手而已。此刻突然御史台的言官挑了頭,立刻全力跟上去,牆倒眾人推。把脫脫和也先帖木兒兩兄弟以往犯下的所有過失都翻了出來。

    結果自然是毫無懸念,也先帖木兒以喪師辱國,結黨營私,搆陷同僚等數項大罪,被賜毒酒自盡。前丞相脫脫帖木兒則以勞師無功和包庇族弟等數項罪名,被從亦集乃路達魯花赤的位置上,再降於某地下千戶所從六品千戶,接到聖旨後即日出發上任,不得耽擱!

    再說那前丞相脫脫,去年底在山東交出兵權之後,就快馬加鞭地返回大都。結果他的府邸卻被朝廷下令給封了,成了軟禁其弟弟也先帖木兒的囚牢,令他有家回不得,就只好從昔日下屬龔伯遂手中借了一個小小的宅院,暫時安歇。

    只是龔伯遂的財力也非常有限,臨時騰出來的院子連丞相府的十分之一大小都比不上。脫脫自己住了進去,又想辦法接來了受到牽連而丟官的兩個兒子及他們各自的家眷,就再騰不出多餘的地方了。他的家將、幕僚和大部分家丁,則只能自己花錢在附近租了民房去住,沒幾天,就辭別的辭別,逃走的逃走,做鳥獸散了。

    還有不少舊日下屬,本著燒冷灶的心思不斷前來慰問探望。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哈麻的丞相位置越來越穩,這些人也漸漸都不肯來了。只剩下李漢卿、龔伯遂和沙喇班等絕對心腹,還在繼續留戀不去,誓於脫脫同生共死!

    正月十六,四人正坐在家裡圍著桌子飲茶,忽然就聽見外邊一陣大亂。緊跟著,脫脫的大兒子蛤蝲章就滿臉驚慌地闖了進來,一把拉住脫脫的手,大聲喊道,「阿爺快走,阿爺快走,皇上派人來殺你了!」

    「慌什麼慌,為父平日教你的那些東西,莫非都教到狗肚子裡頭了?!」脫脫一抖胳膊甩掉自家兒子的手臂,皺著眉頭呵斥,「君子死而冠不免!況且為父兩度拜相,臨難之時,豈能學那市井無賴行徑?」(注1)

    「嗚——」蛤蝲章的哭聲哽在了嗓子裡,羞憤難當。

    「你這孩子!」脫脫抬起手,給自家兒子理了理衣服,嘆息著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為父又不是那平頭百姓,誰都不記得他長得什麼模樣?縱使今日逃了,又能多活幾天?行了,別哭了。去,帶人把院子門開了,準備香案吧!以陛下的性情,應該不會殃及於你和你弟三寶奴!」

    打發走了兒子,他又回過頭來,衝著李漢卿等人輕輕拱手,「勞煩了諸位小半輩子,這聖旨,老夫就不請你們陪著接了。諸位請各自還家,等候消息。將來若是能照應兩個孩子,就再煩勞照應一下。老夫半輩子忙碌國事,一直沒好好教導過他們。結果他們兩兄弟一個不如一個!」

    說道兩個兒子的前程,他鐵硬的心腸裡,終於湧過了一股酸澀。又笑著搖搖頭,低聲道:「算了,算我沒說。兒孫自有兒孫福。以陛下的性子,相信在老夫死後用不了多久,就會再想起他們哥倆!」

    「丞相!」前探馬赤軍萬戶沙喇班虎目含淚,一個箭步竄上前,俯身於地,低聲求肯,「末將,末將還有一些弟兄,就安置在附近。丞相只要點個頭,末將這就保護著你和兩位少主殺出去!」

    「你啊!」脫脫搖搖頭,雙手將沙喇班從地上攙扶起來,「性子還是如此魯莽。老夫要是想造反,何不在手握兵權時就反了,何必等到現在?!況且光是你知道往這附近埋伏兵馬,人家哈麻和雪雪兄弟兩個,就是傻子麼?人家就等著滅我九族呢!」

    「丞相——!」沙喇班猛地打了個哆嗦,面如死灰。

    「不過,老夫還是承你的人情!」脫脫笑著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後將目光轉向李漢卿和龔伯遂,「老夫得意時,也曾門庭若市,堂上堂下,凡是能說幾句蒙古話的,都是同族。哈哈,哈哈,一朝落難,最後身邊卻只剩下了一個契丹人和兩個漢人。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著笑著,他已經滿臉是淚。抬起手來抹了一把,大步流星地朝門外走去,「走了,走啦,不囉嗦了。一死而已,人生自古誰無死!比起文丞相來,好歹老夫不曾做了朱屠戶的俘虜!」

    「丞相!」李漢卿、龔伯遂起身相送,雙雙淚流滿面。

    在他們兩個看來,脫脫乃是千古賢相,文武雙全的不世俊傑,光明磊落的英雄好漢。雖然殺伐果斷了些,一場洪水就令數百萬黎民葬身魚腹。可那些人都是紅巾軍治下,與反賊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繫,站在敵人的立場,如何對付他們都算不得殘忍。

    就這樣一個柱石之臣,妥歡帖木兒和滿朝文武卻迫不及待想要他的命,這大元朝,要是不亡,還有天理麼?殺了脫脫,將來誰來替朝廷去抵擋朱屠戶的十萬大軍?

    正悲憤不已間,外邊已經擺好了香案,有幾句刀子般的話,藉著料峭的寒風,直接扎進人的心窩,「....貶脫脫為雲南大理宣慰司鎮西路下千戶所千戶,兩個月內,必須抵達任所。若是再蓄意耽擱,罔顧聖恩,則前罪並罰,再無寬宥。勿謂言之不預也!欽此!」

    注1:君子死而冠不免,是孔夫子的門人子路臨終前的話。當時衛國內亂,子路本在城外,卻殺回城內去救孔悝。寡不敵眾,身受重傷。於是放下武器,從容整頓衣冠,坦然就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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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16:45 |只看該作者
第六章 赴會 (上)

    「不能接!」李漢卿一個箭步竄了出去,抬腿踢翻了香案,「要死,咱們兩個也一道死在大都城內,絕不能再往南去,受那紅巾賊的羞辱!」

    「東翁!往雲南去的路只有兩條。西路兩個月內肯定無法赴任,東邊這條的話,從洛陽往下,哪裡還有咱們幾個的活路?」龔伯遂的反應,只比李漢卿稍稍慢了半拍,也衝了出來,用身體擋住了脫脫。

    都到這個地步了,他也顧不上再講什麼冠冕堂皇的道理,大實話脫口而出。聖旨上對脫脫的處理結果,看似寬容,實際上卻是在將他往絕路上逼。從大都到雲南大理宣慰司鎮西路,最安全的選擇就是繞道陝西,然後縱貫四川,前往永昌。沿途道路加起來恐怕有四千餘里,並且中間還有近千里舉世聞名的蜀道,甭說兩個月,能在半年內赴任已經算是及時。

    而想按時抵達的話,就只能選擇東路,自大都沿運河南下,在抵達徐州之前掉頭向西,繞到剛剛被官兵收復的孟津,渡過黃河,再穿過河南江北行省的南陽、襄陽、安陸等地,從漢陽渡過長江,取道湖廣,最後從南寧前往永昌。

    這條路相對平坦,只要出發前備足的沿途更換的坐騎,兩個月時間綽綽有餘。然而,眼下河南江北行省內,朝廷和紅巾的勢力犬牙交互,以脫脫的身份,恐怕剛剛渡過黃河,就得被數萬雙仇恨的眼睛盯上。就算他走鴻運,能僥倖躲過其他豪傑的追殺,在渡江之時,恐怕淮安軍水師也早早堵在了前頭。

    「想害丞相,先過老夫這一關!」第三個衝出來的是沙喇班,他是純粹的武夫,腦子轉得遠比文官們慢。待聽完了龔伯遂的話,才明白朝廷方面到底打得是什麼惡毒主意。拔出佩刀護住脫脫和李漢卿、龔伯遂三個,對前來傳旨的太監怒目而視!

    「大膽!」前來傳旨的小太監朴哲元沒想到脫脫這頭死老虎身邊還藏著兩頭惡犬,被嚇了一哆嗦,隨即,便扯開嗓子叫喊了起來,「脫脫帖木兒,你可是要抗旨麼?咱家如果把看到情形匯報上去,下次來的,可就不是這麼幾個人了!」

    「有種就來,左右是個死,大不了拚個乾淨!」沙喇班晃了晃手中鋼刀,搶先替脫脫回應。

    「胡鬧!」脫脫的聲音緊跟著在他身後響了起來,冰冷得如半夜時的寒風。「讓開,別給老夫添亂!」

    「丞相!」沙喇班習慣性地奉命側身,然後滿臉焦急地跺腳。

    「退下,老夫做了一輩子忠臣,不能只差了這最後幾天!」脫脫用肩膀頂開他,傲然補充。隨即,親手將香案扶起來,衝著太監手中的聖旨再度跪倒,「臣,脫脫帖木兒接旨。謝主隆恩!」

    「諒你也不敢不接!」小太監朴哲撇著嘴,七個不服八個不忿。「拿著,咱家回去交差了!」

    「恭送天使!」脫脫將手臂張開,攔住欲上前拚命的沙喇班、李漢卿和龔伯遂三人,然後深深俯首。

    「東翁!」龔伯遂急得火燒火燎,用盡全身力氣想把脫脫的胳膊推開。誰料脫脫的胳膊,此刻卻像鋼鑄鐵打的一般,任身後的壓力再大,都紋絲不動。

    直到負責傳旨的太監和怯薛們都離開了院門,他才回過頭,用雙臂將沙喇班、龔伯遂、李漢卿三個挨個抱了抱,笑著說道:「這樣不是很好麼,老夫求仁得仁。最終死在紅巾賊之手。而陛下,依舊是有情有義的千古明君!」

    「丞相!」沙喇班緩緩蹲在地上,放聲大哭。八尺多高的漢子,就像一個與父母走散了的娃娃般失魂落魄。

    「唉,你這廝....」脫脫愛憐地拍了拍他的頭,再度將目光轉向龔伯遂,「你文武雙全,老夫本想提攜於你,讓你能早日獨擋一面。誰料卻是今天這個結局!。也罷,老夫此去,永無再歸之日。你也不必再為老夫所累了!早早去中書左丞韓元善那裡,覓一份清閒官職才是正經。他素來對你欣賞有加,又與你同為漢人,想必不會過於刁難!」

    「東翁莫非是嫌龔某當日沒同蛤蝲將軍一道赴死麼?若不是,何必說出此等話來?!」龔伯遂將眼睛一瞪,流著淚反問。

    脫脫被問得微微一愣,旋即紅著眼睛拱手賠禮,「是老夫唐突了,老夫謝罪!」

    待再直起腰,便說不出讓其他三人各謀生路的話來。看了看李漢卿,笑著吩咐道,「老夫記得,在從淮安城下撤軍之前,曾經與那朱屠戶有江上相見之約。老四,你能不能先行一步,再去替老夫問他一問,當初的約定,如今還願兌現否?」

    「丞相,射鵰手......」李漢卿聞聽,立刻低聲提醒。

    正所謂樹倒猢猻散,脫脫和也先帖木兒兄弟兩個雙方落難之後,那些依附於他們的幕僚、家將以及各族武士,早已經走了個乾乾淨淨。此刻再去與朱屠戶江上相會,非但奈何不了對方分毫,恐怕連全身而退,都沒有了任何可能!

    「這個時候,還想什麼射鵰手啊!」脫脫自己,倒是灑脫到了極致。笑了笑,搖著頭補充,「老夫是不想將自己的大好頭顱,交到庸才之手。反正死在別人那裡也是死,還不如直接去送給朱屠戶,倒也不算辱沒了老夫半世英名!」

    「丞相——!」李漢卿的眼睛立刻又紅了起來,熱淚滾滾。但是他畢竟是脫脫的影子,很快,就明白了自家主人的意思。抬手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咬著牙點頭,「丞相放心,小四這就出發。只要朱屠戶敢來赴約,小四就是拼了這條命,也要讓他給咱們兄弟殉葬!」

    「去吧,能做就做,不能做,也別勉強為之!」脫脫根本不願意幻想自己還能有機會拉著朱重九一起去死,揮揮手,笑著吩咐。

    「丞相保重,屬下在任城西北的劉家大宅裡等著您!」李漢卿又跪了下去,給脫脫磕了一個頭。然後站起身,快步離開。行事絲毫不拖泥帶水。

    他前一段時間專職負責替蒙元朝廷刺探消息,向四下安插細作。此刻雖然不再掌權,但昔時積累下來的人脈還殘存著一些。再憑著某些上不得檯面的江湖手段,很快,就與漕幫的人搭上了線。

    漕幫的眾位長老和當家得知,個個都被嚇了大跳。誰也弄不明白,這脫脫都眼看著要被朝廷給活活逼死了,還想折騰些個什麼花樣。然而唸著守著一條運河吃飯的幾萬口子幫眾,他們在明面上,也不敢將蒙元官府得罪得太狠。只好放出話來,讓李漢卿稍等,他們想辦法將信投遞到淮揚那邊。

    話雖然說得很客氣,但到底送不送這封信,卻令眾人好生委決不下。早在朱重九尚未崛起之時,漕幫就與他建立了非常良好的關係。如今淮安軍的兩支水師內部,至少有一半兒以上的將領,是原來的漕幫弟子。所以可以預見,如果將來朱重九真的坐了天下,漕幫的地位勢必扶搖直上。即便不能公開稱為天下第一大幫派,至少在南北大運河沿岸,再沒有任何人敢隨隨便便欺負到頭上來!

    但要是不送這封信,誰知道李漢卿會藏著什麼後招?他既然敢託人輾轉找上門來,手裡肯定握著漕幫的一些把柄。一旦將其惹急了,通過脫脫以前的人脈,將這些把柄送到朝廷高官手中。恐怕對漕幫來說,肯定又是一場無妄之災。

    「要我說,送一封信沒什麼大不了的!」副幫主龍二向來以機智聞名,思前想後了好長時間,皺著眉頭提議。「畢竟,最後肯不肯赴約,主動權還在朱總管手上。只要他斷然拒絕,脫脫即便有再多的妙計,也是白耽誤功夫!」

    「就怕朱總管不肯拒絕!」副幫主常三石與朱重九交往最多,對後者脾氣秉性也最瞭解。看了龍二一眼,用力搖頭。「如果他不知道脫脫想見他,也就罷了。如果知道脫脫想在死之前再見他最後一面,恐怕肯定會答應對方的請求。」

    「那不一定吧。脫脫現在又不是大元朝的丞相了,有什麼資格約他相見?」大當家江十一敲了敲自己的額頭,猶豫著問道。「老三,你不是覺得,朱總管依舊還跟兩年一般模樣?不管跟什麼人,都講究一諾千金!」

    「恐怕就是這樣!」常三石接過話頭,輕輕嘆氣,「兩年前什麼樣,現在差不多就什麼樣。以前脫脫當丞相時,他未必在乎此人的官大。如今脫脫落了難,他也未必在乎脫脫地位低下。有些東西,就像長在他骨頭裡邊,根本不可能改變!」

    對於朱重九和淮安軍,恐怕沒有人的感覺比他還複雜。如果按照彼此之間的關係,他早就該成為淮安軍的一員了,至少在軍情處的頂層,能有一席之地。然而事實上,雖然他明裡暗裡為淮安軍做了很多事情,卻至今沒有加入進去。倒是他的親戚和門生,前前後後被送去了幾十個,並且幾乎每個人目前出息得都不錯!

    「那他至少有防人之心!」副幫主龍二晃晃手中羽扇,不服氣地批駁。「能做得了一方諸侯的人,怎麼可能蠢到不管不顧的地步?明知道脫脫恨不得拉著他同歸於盡,還自己送上門來?!」

    「問題是,如果他一直與脫脫惺惺相惜呢?」常三石抬頭看了龍二一眼,沒好氣地回應。「他們這些人的行事,你我怎能猜得出來?」

    「老三,你.....」這話就有點兒瞧不起人了,沒法讓龍二不生氣。然而真的想反駁,卻無從反起。畢竟朱重九以區區千把人起家,兩年多一點時間,就成了天下數一數二的大反賊。而他們手底下空有數萬幫眾,卻要天天看各方臉色做事!

    「咱們自己別吵,見不見,都是別人的事情!咱們兄弟爭起來,算個什麼?」大當家江十一見狀,趕緊站起來給兩名好兄弟打圓場,「要我說,咱們現在沒這必要瞎操心。把信先送過去,把咱們的提醒也同時帶到,然後看朱總管如何反應。大不了,在雙方見面時,直接安排幾個本事好的兄弟跟脫脫站在一條船上。發現不對,立刻出手!我就不信,玩這些上不了檯面的東西,誰還能玩過咱們這些老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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