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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力寶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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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歷史軍事] 【酒徒】男兒行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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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1:17 |只看該作者
第二十七章 偶遇 (下)

    不願意手上沾了自家兄弟的血!朱重九心中微微一痛,剎那間,對劉福通的處境感同身受。

    他不願意殺人,甚至連俘虜的蒙古將士,都找個由頭讓他們自己贖身。但在另一個方面,他卻幾乎隔三差五就要在殺人命令上,打上自己的親筆批示。殺私通蒙元的士紳,殺蓄意謀反的鹽商,殺地方上魚肉百姓的宗族大戶,殺剛上任沒今天就開始貪贓枉法的狗官,殺那些試圖行刺自己而一舉揚名的江湖蠢貨......, 若不是想到另外一個時空朱元璋因為嗜殺而被文人墨客狂噴了幾百年的悲慘下場,他甚至好幾次,都差點將刀舉起來,砍在趙君用、彭大、孫德崖等人頭上!

    而那些不甘心失去權力者,卻是換著花樣試探他的底線,換著花樣去作死。所以手上不沾自家兄弟血這句話看似簡單,現實中實施起來,卻難是無比的艱難。所以僅憑這一條,劉福通就依舊是那個值得他尊敬的劉丞相,那個在另外一個時空獨立抵擋了蒙元反撲十餘年,最後戰死沙場的漢家英雄。(注1)

    「我已經准許趙總管和彭總管親自前往汴梁,參加宋王的登位大典。所以請唐左使轉告劉丞相,不必再為此事多慮!」輕輕嘆了口氣,朱重九低聲說道,「至於孫德崖,他在三天前,已經與郭總管一道,帶著麾下兵馬趕往廬州。我不好強留他們,就隨他們自便了!」

    「啊?!」這一回,輪到唐子豪震驚了。望著朱重九,滿臉欽佩。

    在最初的徐州義軍中,趙君用和彭大兩人的排名,都在朱重九之上。而這兩個人的部將黨羽,如今也有不少人於淮安軍總擔任要職。所以對朱重九來說,最佳選擇是將這兩個人找地方關起來,圈養一輩子。而不是放虎歸山,自己給自己找麻煩。

    至於另外一個豪傑郭子興,從尋常人角度看,更應該被淮安軍牢牢握在手裡,作為要挾朱元璋的籌碼。而朱重九偏偏將此人連同其爪牙一併放走,真是婦人之仁到了極點!

    「別這樣看我!」朱重九瞪了唐子豪一眼,笑著抗議,「這群大爺每人手底下都有兩三千兵馬,每天人吃馬嚼也是一大筆開銷。我養不起也動不得,還不如放他們去歡迎他們的地方。所以某種程度上,杜遵道算是幫了我的一個大忙,我反而要好好感激他!」

    不經意間,他就將「感激」兩個字,咬得非常清晰。唐子豪聞聽,立刻明白劉福通先前的擔憂純屬多慮了。朱重九壓根兒就沒將杜遵道的小伎倆放在心上,換句話說,淮安軍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強大到可以無視某些旁門左道的程度,杜遵道那自以為十分高明的離間手段,根本就是蚍蜉撼樹!

    到底是因為強大,所以才如此自信?還是因為自信,才導致了今日的強大?唐子豪分不清其中因果。但是,他卻清楚地知道,在這樣的淮安軍中,任何人都會比在潁州軍舒適得多,內心深處也不會顧慮重重。

    下一個剎那,他心中甚至湧起了留在揚州,永遠不再回汴梁的衝動。然而轉瞬之後,這種衝動又迅速平息了下去。劉福通對於自己恩遇頗重,無論如何,自己都不該在這個節骨眼兒上棄他而去。此外,朱重九的淮安軍早已自成一系,自己留下來,除了給人家添亂之外,還能起到什麼用場?

    「唐左使忙著回去麼?」正迷茫間,耳畔卻又傳來朱重九的聲音。像是在挽留,但更多的是一種客氣。

    「啊,不急,不急。劉丞相那邊正在試圖收復洛陽,戰陣方面,非下官所長。所以,不是很急著回去!」唐子豪猶豫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回應。

    「那就煩勞唐左使在我這裡多逗留些時日,最好能擔任嚮導,領著徐達他們去攻取採石磯。」朱重九看了他一眼,笑呵呵地發出邀請,「當然,這個忙不會讓你白幫。事成之後,朱某會派遣另外一支水師逆黃河而上,炮擊沿岸蒙元城池,給劉丞相以壯聲威!」

    「下官不敢有辭!」唐子豪喜出望外,立刻深深地俯首。

    淮安軍的黃河水師的攻擊力強悍,天下皆知。而其趕赴洛陽附近,協助劉福通作戰,本身亦表明了一種態度,即淮安軍是站在劉福通這邊,隨時可以被後者引為外援。

    「朱某不愛惹事,但別人無緣無故找上門來,朱某也不會怕了他!」抓起石桌上的茶水抿了幾口,朱重九冷笑著說道。黑黝黝的面孔上,隱隱露出了幾分罕見的剛毅果決。

    有股肅然之意再度將唐子豪籠罩。令他不得不挺直身體,抬頭仰視。這也許就是傳說中的王霸之氣吧?據說天生的英雄都會帶著一點。而真龍天子只要稍微晃一晃肩膀,就可以令天下豪傑納頭便拜!

    後面朱重九還說了一些場面話,唐子豪卻全都沒聽進去。只覺得自己當初的推測完全沒有錯,朱重九就是彌勒佛祖轉世而來。能知過去,現在、未來三生,能洞徹人心,看穿世間一切陰謀。而從前,此人只是被塵世污濁的侵染,靈智未開而已。如今隨著世態的磨礪,靈智會越來越清醒,直到其感悟到前世之身,駕祥云飛昇的那一天。

    被自己想像中的神秘觀點所蠱惑,接下來好幾天,唐子豪都變得有些魂不守舍。先是被被劉伯溫拉去畫了好幾張輿圖,接著被徐達拉著擺了數次沙盤,再接著被胡大海、吳良謀等人拉去扯東扯西,忙忙碌碌地幾乎忘記了時間流逝,直到多年來走南闖北積攢在肚子裡的『存貨』被掏得差不多乾淨了,才豁然發現,淮安軍南下的日子已經到來。

    「這船是什麼船,怎麼如此龐大?!」手扶著船舷上的護牆,唐子豪大聲詢問。

    「三桅杆福船!」站在他身邊的胡大海,大聲回應。腥紅色戰袍,被江風吹得飄起來,於空中飄飄蕩蕩。「主公委託沈萬三,花重金從泉州那邊買回來的,如今已經開始在海門那邊仿製。如果再晚半年,也許咱們就可以乘坐大總管府自己打造了戰船過江了!屆時,隨便拉十艘大艦在江面上一字排開,上百門炮同時朝岸上開火。任守將再有本事,也得被砸得人仰馬翻!」

    十艘三層甲板的大型戰艦,上百門火炮,居高臨下狂轟濫炸。他說得竟無比輕鬆,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一般。但聽在唐子豪耳朵裡,卻又是驚雷滾滾。十艘載重足足有三千料的福船,光是木頭錢,恐怕就得上百萬貫!而每艘船上至少有兩層甲板可佈置火炮,每層甲板上單側至少能擺放十門。四十門炮,那可是足足抵得上潁州軍一整個萬人隊才有的火力。如此強悍的攻擊力,天下英雄何人能敵?恐怕照這樣下去,數百年後,任何謀略、軍陣都將失去效果。兩軍交戰,就剩下了火炮對轟!

    正感概間,突然聞聽身後的艦長室窗口,傳來一聲悠長的號角響「嗚嗚嗚————————」。似虎嘯,似龍吟,深深地刺入了天際。緊跟著,頭頂的主桅杆敵樓中,也有一記同樣悠長的號角聲相應,「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嗚嗚嗚嗚嗚——————」

    龍吟聲連綿不絕,一艘接一艘大大小小的戰艦,駛出江灣港城,切向寬闊的揚子江面。先斜向下游切入江心,然後猛地一兜,雪白的風帆扯了起來,藉著徐徐東風,掉頭朝上游駛去。

    巨大的艦隊,頃刻間化作的一頭銀龍。搖頭擺尾,鱗爪飛揚。不斷地有號角聲在旗艦上傳出,將一道道命令按照事先約定的節奏,傳遍所有艦長的耳朵。大大小小的戰艦則根據來自旗艦的命令,不斷調整各自的位置和航速,行云流水,整齊劃一。

    結合了中式福船和阿拉伯三角帆船的戰艦,無論速度還是靈活性,都遠遠超過了這個時代的同類。沿途中遇到的幾艘輕舟,像受驚的鳥雀一般逃向岸邊,然後迅速被艦隊甩得無影無蹤。幾艘懸掛著竹板硬帆的貨船認出了淮安軍的旗號,放下槳來,努力試圖跟在艦隊身後狐假虎威,但很快也就筋疲力盡,徒勞地停在江心中望尾跡興嘆。

    只用了短短兩天一夜時間,艦隊就來到了採石磯畔。遠遠地排開陣勢,將砲艦擺成橫陣,拉開舷窗。運兵船擺在砲艦之後,隨時準備展開攻擊。就在此時,猛然間從背後傳來一身喧囂的角鼓之聲,緊跟著,百餘艘內河貨船,扯滿了硬帆,氣勢洶洶從兩江交匯處撲了過來!

    倉促之間腹背受敵,胡大海豈敢怠慢? 連忙快步走到旗艦的艦長室旁,隔著窗子大聲命令,「發信號,派兩艘戰艦迎上去攔住航道,請對方表明來意!」

    「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一陣短促的號角聲立刻從艦長室位置傳出,緊跟著,望樓中重複起同樣的節奏。一面面不同顏色和形狀的旗幟順著主桅杆的纜繩掛了起來,飄飄蕩蕩,與角聲一道,將最新作戰命令傳播到指定位置。

    「嘟——!」艦隊末尾的兩艘主帆上畫著南方軫宿星圖戰艦,以短促的號角聲回應。隨即聯袂脫離隊列。朝著從背後衝過來那支艦隊迎了上去,猩紅色的淮安軍戰旗,在主桅杆頂獵獵作響。

    「淮安軍強攻採石磯,無關人等繞道!」主艦長俞通海站在船頭,手舉一隻鐵皮喇叭,衝著迎面撲來的上百艘戰船,驕傲喝令。宛若長板橋前張翼德,威風八面!

    注1:傳說中,劉福通是與韓林兒一道,被朱元璋指使廖永忠淹死。但事實上,劉福通在安豐被張士誠部將攻破時,就失去了記載。所以最大可能是死於張士誠之手,而不是朱元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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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 衝突

    「淮安軍強攻采石磯,無關人等繞道!」望樓、撞角附近甲板、兩側炮窗處,有多名士兵扯開嗓子,高舉鐵皮喇叭,同時將俞通海的命令大聲重複。

    長江艦隊軫宿分隊的青丘、器府二艦,雖然體型只能算中上,卻是最早幾艘由阿拉伯式縱帆海船改造而來的戰艦。艦上的各級指揮官和水手都已經參加過無數次剿滅江匪的戰鬥,一個個早就把傲氣寫進了骨髓裡頭。

    按照他們的經驗,從後面趕過來的湊熱鬧的,肯定不是什麼大型商隊,更不會是普通江匪。前者對危險有著本能的直覺,絕對沒勇氣往戰場中央鑽。而後者,長江上凡是大一點兒的水賊團夥,這兩年早就被淮安水師給打怕了。見了淮安軍的旗幟後,望風而逃都唯恐來不及,怎麼可能有膽子去咬蛟龍的尾巴?

    那剩下的唯一可能,就是大夥遭遇了另外一方紅巾諸侯麾下的水師。並且這支水師抱著和淮安軍幾乎相同的目的,所以才不甘心被搶了先機!

    事實也正如他們所料,聽到了戰艦上的喝令之後,迎面殺過來的船隻非但沒有做絲毫停頓,反而將速度加得更快。一邊拚命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一邊高高地扯起數面猩紅色戰旗。每一面戰旗中央,「和州」兩個字都清清楚楚。

    「提督?」站在船頭的副艦長張山將頭轉向俞通海,帶著幾分遲疑請示。這兩年江匪水賊他殺了無數,唯獨沒有朝紅巾友軍開過炮。突然遇到特殊情況,一時間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命令青丘、器府二艦,擺開作戰陣形!」俞通海眉頭緊鎖,咬牙切齒,「命令各艦的左舷炮長,如果來船繼續靠近,立刻發炮示警。務必將其攔阻在三百五十步之外,敢靠近三百步之內者,擊沉!」

    「是!」副艦長張山答應一聲,立刻將手中令旗舉起來,快速朝望樓揮動。

    望樓中,瞭望手們迅速將一面面令旗扯起,沿著主桅杆的纜繩梯次排開。同時,低沉的號角聲也徐徐響起,帶著一絲絲臨戰的興奮,「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腳下的青丘艦立刻微微一振,緊跟著,修長的船身就開始快速轉向,如一堵高牆般,擋在敵船的必經之路上。

    旁邊的從艦器府號也迅速跟上,將自家船頭與青丘艦的船尾相對。炮窗拉開,一門又一門黑黝黝的火炮被推出來,遙遙地對準打著和州軍旗號的船隻。

    「轟、轟、轟!」「轟、轟、轟!」六發實心砲彈,分為兩組,從青丘和器府二艦的左舷前端飛出,掠過三百餘步水面,整整齊齊地砸在了和州軍水師的正前方。

    巨大的水柱跳起來,在半空中映出數道七色彩虹。水柱落處,臨近的和州軍戰船像受驚的梭魚般四下避讓。但遠離水柱的位置,卻有更多的船隻開始加速,彷彿先前的炮擊根本不存在一般。

    「給主艦隊發信號,說和州軍來意不善,軫宿分隊準備隨時開火!」俞通海鐵青著臉,繼續發號施令。「讓器府艦調整炮口,對準敵艦之中任何一艘,再發三炮示警。如果對方依舊不聽勸阻,就直接擊沉。」

    「是!」副艦長再度大聲答應著,揮動信號旗,將俞通海的命令傳向望樓。然後趁著望樓中的袍澤打旗語傳遞消息的功夫,壓低嗓音,向俞通海進諫,「提督,他們,他們應該算是友軍。如果直接擊沉的話.....」

    「既不說明來意,又不肯停船避免嫌疑的,算哪門子友軍?」俞通海橫了他一眼,大聲說道。

    追隨在朱重九身側,於山東戰場立下了許多大功,他才終於找到了一個合適機會,向前者表明了願意去水師歷練的請求。而他的主公朱重九,恐怕也是看在他忠心耿耿,並且父輩曾經做過水師萬戶的經歷上,才特別動用了一次大總管的權力,滿足了他的心願。

    如果第一次出來執行任務,他就搞砸了的話,毀的就不只是自家前程,連帶著將主公的臉面都給打兩個稀里嘩啦。所以,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給來船可乘之機。

    「轟、轟、轟!」又是三枚實心砲彈飛出,砸在一艘中型戰船前方不到二十步的位置,濺出一個品字狀巨大水花。衝天而起的波浪,將這艘戰船推得上下起伏。甲板上有器物和人被甩進了江水中,亂紛紛看不清具體數量。整艘戰船不得不停了下來,對落水者施行救援。

    「青丘艦瞄準右前方那艘沙船的船頭,做正式交火準備。十炮輪射,直到對方自己停下來,或者被擊沉為止!」俞通海抓起望遠鏡,一邊觀察和州軍水師的反應,一邊繼續命令,聲音裡隱隱帶著幾分顫抖。

    「青丘艦,瞄準右前方那艘沙船,做正式交火準備!左舷十門火炮......」副艦長朱山舉起信號旗,嫻熟地打出一連串指令。

    操帆手們開始調整帆位,提著火繩槍的水兵在兩層甲板上快速跑動,艦身體伏在護牆後,將武器探出射擊孔。左舷炮手長則提著只望遠鏡,一邊觀察目標的距離和動作,一邊報出整串的數字,「一二三號抓緊時間復位。四號炮、五號炮向左調整一個刻度,實心彈。六號、七號正射,開花彈。八號、九號和十號,瞄準目標主帆,用鏈彈。從四號炮起,預備——開火!」

    「四號炮開火!」四號炮的炮長扯開嗓子大叫,同時側轉身體,避開火炮的回退路線。

    「轟!」一枚六斤實心彈咆哮著飛向目標,在半空拖出一道修長的白色痕跡。然後一頭紮進冰冷的江水之中,將目標戰船震得上下起伏。

    射偏了,但這一炮直奔目標船頭而去,明顯已經不再是警告。對面的整個艦隊中所有船隻,幾乎都被青丘艦的表現給嚇了一大跳,前進的速度,瞬間就開始變緩。

    「五號炮開火!」四號炮的炮長扯開嗓子大叫,根本不管目標怎樣應對。在淮安軍的水師日常訓練當中,可沒有告訴他,分炮長有自行停戰的權力。只要戰鬥發生,他的任務就是以最快速度擊毀目標,而不是干擾艦長和炮手長的判斷。

    「轟!」又一枚六斤實心彈射向目標區域,濺起高大的水柱。

    緊跟著,六號、七號火炮相繼發威,將目標戰船的前後左右砸得波濤滾滾。八號、九號、十號也不甘寂寞,將三對拖著鐵鏈的砲彈砸向目標上方。兩對射失,最後一對卻擦著目標的主桅杆掠了過去,將竹片做的船帆,扯得七零八落。

    「轟、轟、轟!」一、二、三號艦炮趁火打劫,依次衝著目標噴吐火力。雖然依舊全部射失,卻令敵方的整個艦隊的動作徹底停了下來。

    當炮擊的回聲緩緩消失,寬闊的水面上,剎那間變得異常寧靜。除了江風和波濤聲之外,再也沒有任何人間喧囂。所有和州軍的戰船都停在了原地,再也不敢繼續拉近彼此之間的距離。敵我雙方的船桅上,一面面猩紅色的戰旗「呼呼啦啦,呼呼啦啦,呼呼啦啦」,被風吹出兩種不同的節奏,涇渭分明。

    「器府艦原地警戒,青丘艦轉頭,迎向對面艦隊,同時繼續命令他們表明身份和來意!」俞通海深深吸了一口氣,繼續大聲命令。漆黑的面孔上,寫滿了刀鋒般的寒意。

    副艦長將命令化作旗號傳出,軫宿分艦隊的主艦青丘,立刻緩緩調頭。將剛剛開過一輪火的左舷藏在了身後,將蓄勢以待的右舷艦炮斜著對準敵人。以與江流呈四十五角的航向,插往和州軍水師的隊伍當中。

    當將自家與對方艦隊之間的距離,拉近到一百步遠位置後,整齊的的吶喊聲,再度從青丘艦上響了起來,只是,這次一次,喊話的內容,變得有些咄咄逼人,「淮安軍強攻採石磯,對面船隊,停止靠近,匯報身份和來意!!」

    「淮安軍強攻採石磯,對面船隊,停止靠近,匯報身份和來意!!」

    「淮安軍強攻採石磯,對面船隊,停止靠近,匯報身份和來意!!」

    .....

    「和州總管朱重八,率軍過江討賊。不知道貴軍已經搶行一步,還請提督約束手下,不要繼續增大誤會!」一艘三丈高的樓船,緩緩從和州軍的艦陣中央駛了出來,回應的聲音裡,包含了深沉的悲憤。

    通過望遠鏡的視窗,俞通海看到,古銅色面孔的朱重八站在船頭,手按劍柄,腰桿停得筆直。在此人身後,則是鄧愈、湯和、吳家兄弟,還有一干自己以前從沒見到過的陌生面孔。

    將望遠鏡輕輕放開,俞通海再度舉起一個鐵皮喇叭,「淮安水師奉命奪取太平、集慶二府,軍令已下,不容更改。請和州軍退回駐地,不要引發雙方之間的衝突。」

    「淮安水師奉命奪取太平、集慶二路......」望樓、撞角附近甲板、兩側炮窗處,眾淮安軍水師將士,扯開嗓子將自家艦長的命令反覆宣告。一個個的面孔上,都帶著酣暢的快意。

    作為低級軍官和士兵,他們眼裡,卻沒有那麼多的盟友和同道概念。這天下早晚都是朱總管的,凡是敢於引兵前來相爭者,都活該被打得粉身碎骨。而他們,則是朱總管手中的長刀和利劍,時時刻刻都渴望著痛飲敵軍的鮮血。

    「和州大總管朱重八,請求攜帶麾下弟兄,助貴軍一臂之力!」聽著對面囂張的喊聲,朱元璋深深吸了一大口氣,然後將憤怒化作力量,穩穩地舉起鐵皮喇叭。

    此刻是最佳的過江機會,失去了這個機會,和州軍將永遠被困在淮安軍和天完政權的包圍之中,慢慢地等待命運的來臨,再也沒有問鼎逐鹿的可能!所以,哪怕是受盡屈辱,他也必須讓自家隊伍踏上長江南岸,而不是掉頭回返。

    「淮安水師奉命奪取太平、集慶二路。沒接到我家大總管的命令,不敢接受貴軍好意。請朱總管帶領艦隊回頭,不要引發誤會!」對面的回應聲隔著百餘步遠傳來,桀驁而且冰冷,不給出任何商量的可能。

    「在下朱重八,請求與貴軍主帥會面,親自向他闡明來意!」朱重八又吸了一口氣,古銅色的面孔上,隱隱浮現了幾朵烏云。

    剛才他通過望遠鏡觀察到,前方主艦隊上,挑著「朱」字和「胡」字大旗。這表明艦隊中,肯定有水師主帥朱強和淮安第二軍團都統領胡大海兩人在。無論能與誰會面,他都有希望說服對方,給和州軍一個助陣的機會。

    而只要能踏上河岸,哪怕只是替淮安軍搖旗吶喊過,以朱重九的為人,都不可能無視和州軍的功勞。這樣,和州軍就有機會在南岸取得一個落腳點,然後再尋找新的突破方向。

    他的思維非常敏捷,設想也非常清晰。然而誰料對面戰艦上的俞通海,卻是個油鹽不進的主。很快,就又扯開嗓子回應道:「我家先鋒胡將軍,正在指揮艦隊與韃子守軍作戰,無暇與朱總管會面。請朱總管暫且退到長江之北,待我軍攻克了採石磯,再考慮會面的可能!」

    「本總管朱重八,曾經與貴軍並肩作戰過。請問對面是哪位將軍,在紅巾軍中擔任何職?!」朱元璋被氣得嘴唇發黑,眼睛裡冒著滾滾怒火。

    「淮安軍強攻採石磯,不需要任何援助,請朱總管引兵退回江北,避免誤傷!」對面的俞通海根本不肯正面回答他的話,而是命人再度將炮口默默地推出了舷窗。。

    「主公,距離只有八十餘步。末將請求替主公擒下他!」一個臉上帶著水鏽的和州將領猛地上前,跪在朱重八面前大聲請求。

    「拿下他,然後再跟胡大海交涉!淮安軍的戰艦雖然大,卻遠不如我軍船多,也不如我軍靈活!」鄧愈、湯和等人也忍無可忍,顫抖著嘴唇求肯。

    「馬江相對狹窄,只要我軍的縱火船能搶到上游有利位置,就能一舉鎖定勝局!」另一位滿臉水鏽的傢伙,走近朱元璋,吐著猩紅色的舌頭提議。「末將在這片水面上玩了二十年船,絕不可能失手!」

    「主公,機不可失!」

    「主公,能戰,方能言和!」

    .....

    幾個文職打扮的幕僚,也紛紛開口。都認為和州軍不能繼續退讓下去,否則必將令麾下弟兄們心灰意冷。

    聽著眾人義憤填膺的話,朱元璋的古銅色面孔由黑轉紅,又慢慢由紅變紫。兩隻銅鈴大的眼睛裡頭,寒光四射。握在劍柄上的手,顫抖,顫抖,緩緩外拉,又緩緩內推。如此反覆了十幾次,最終,卻將整把寶劍扯了下來,重重地擲在了甲板上,「退兵!」

    「主公!」眾文武失聲大叫,一個個額頭上青筋亂跳。

    「退兵,我命令退兵,你們沒聽見麼?」朱重八咬著牙,大聲重複。一行黑色的血跡,順著嘴角淋漓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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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 餘波 (上)

    華夏三年五月,舊曆蒙元至正十四年,淮安軍以砲艦護送大軍逆流而上,繞過集慶,攻取太平路。元太平路總管朵察耐措手不及,只能帶領麾下兵馬沿江列陣,以強弩利箭阻止淮安軍登岸。淮安水師統領朱強下令以重炮摧之,須臾,岸上屍骸枕籍,朵察耐當場身死。行省中丞蠻子海牙領義兵千戶方蓉、蒙古軍千戶別也等人退守當涂。

    淮安軍征南先鋒胡大海率部登岸,休息一日。第二天兵臨當涂城下,蠻子海牙不敢出城迎戰,緊閉四門。胡大海又以淮揚百工坊所制攻城車、攻城鑿、火藥包等物炸開西牆,大軍蜂湧而入。蒙古千戶也別當場被胡大海劈死,義兵千戶方蓉保護著蠻子海牙自城東門遁走,半路口渴難耐,致村中討水。百姓見他二人身穿蒙元袍服,紛紛持木棍來攻。須臾間,將方蓉砸翻在地。蠻子海牙自知無倖免之理,拔劍自刎。

    至此,馬江東側再無蒙元守軍。胡大海分兵巡視各地,將其一一收歸淮安軍之下。待徐達領主力至,太平府已經平定大半。二人商量一番,繼續兵分兩路。以淮安第二、第三軍團併力向東,直撲江寧。第五軍團則由吳良謀率領,渡過馬江向西,攻打蕪湖、繁昌二地。蒙元蕪湖守將李興自知大勢已去,不待吳良謀兵至,主動自縛雙手請降。繁昌守將陳野先卻受了朱重八的感召,搶先一步將城池及大清江之西各地獻給了和州。

    至此,整個太平路被淮安軍、和州軍一分為二,不再復為蒙元所有。集慶路則受到淮安第一、第二、第三兵團的腹背夾攻,岌岌可危。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街頭巷尾,茶館酒肆,幾乎每一個有人群聚集的地方,都在議論著這場聲勢頗為浩大,但場面卻遠不如去年激烈的戰爭。然而出乎所有當事方意料的是,人們的關注重點,卻不是徐達和胡大海、劉子云三人何時能擊敗康茂才,全取集慶。而是吳良謀所率領的第五軍,何時能夠將陳野先這個三姓家奴,從繁昌驅逐出去。

    換句話說,人們已經習慣了淮安軍的戰無不勝,認為集慶路正在進行的戰鬥,根本不存在什麼懸念。但對於淮安軍與和州軍之間的盟約能維持多久,卻充滿了懷疑!

    「王叔,你聽說了麼?早在淮安軍攻打採石磯時,就跟咱們和州軍交上了手?」廬州路桐城府,有人在酒館裡,神神秘秘地說道。

    「怎麼沒聽說,那淮安軍太欺負人了!咱們家朱總管,當日硬生生被氣吐了血。只是為了顧全大局,才沒有下令開炮還擊!」被稱作王叔的人是一個頭髮花白的小吏。身上的衣服熨燙得齊齊整整,臉上的皺紋卻是縱橫交錯。

    拜淮安軍始作俑的報紙所賜,這年頭,茶館酒肆已經成了各類官方和非官方消息的集散地。凡是口袋裡有幾個銅板的,都會時不時到這兩處地方坐一會兒。先排出幾個大子兒要碗酒水或者茶湯,然後豎起耳朵,堆起笑臉,開始跟周圍的人做更深入的交流。

    報紙也有多種,其中以各地總管府所推出的最為權威和及時。五文錢就能買到厚厚的一大摞,論字數,遠遠比去書坊買書合算。那些民間商戶為了賺錢而辦的小報,則要單薄得多,印製質量也會差上許多。但民間小報卻又一個好處,那就是,時不時會洩漏出一些官方報紙不會涉及的秘密來。當然,這些「秘密」經常會被證實乃為以訛傳訛。信與不信,如何去蕪存菁,就需要考驗讀者的智商了!

    就拿淮安軍在攻打採石磯時,曾經向趕去助戰的和州軍開炮之事來說吧!當事雙方的官辦報紙上,都對此隻字未提。而烏江那邊一家船行老闆私辦的小報,卻信誓旦旦地將此事給捅了出來。更令人百思不解的是,那份報紙只在市面上露了一個頭,還沒等擴散到外地,就被另外一名有錢的大戶給包了圓。緊跟著,船行和報館也都換了主人。老闆帶著大筆的錢財跑路,據說是去了揚州,但是誰也不知道其何時上的船,到揚州後又去了什麼地方?!

    結果就是,這件事越傳越神秘,越傳越不靠譜。從淮安軍誤擊和州軍戰船,到淮安軍蓄意搶在和州軍之前搶佔採石磯,並且給採石磯的韃子守軍張目。再到淮安軍邀請和州軍參戰,卻派人炮擊朱重八的座艦,不一而足。

    更有甚者,乾脆信誓旦旦的聲稱,當日向和州軍發炮的人是個蒙古族後裔,姓玉裡伯牙吾,是個混入淮安軍內的大奸臣。深恨和州朱總管驅逐韃虜,才故意放炮謀殺於他。不信可以找水師統領廖永忠詢問,他早年間為水寇時,就知道姓俞的根底兒。

    無論謠言怎麼傳,但整體風向只有一個。那就是淮安軍仗勢欺人,壓根就沒想給和州軍,給朱重八總管活路。而淮揚人霸道,大夥也都是有目共睹。從江上駛來的巨大貨船向來是直入碼頭,對當值的和州官吏愛理不理。需要裝卸的貨物則每次都排在第一位,無論之前碼頭前有多少船隻在等待,只要打著淮揚商號的貨船一到,就得統統把位置讓開。什麼時候淮揚商號的貨物上下完畢,才能重新恢複次序。

    所以絕大部分和州、廬州兩地的市井閒漢,都覺得謠傳說得未必不是事實。那淮安軍即便沒有仗勢欺負和州的爺們,至少其隊伍中也有些不法之徒,欺上瞞下。偏偏這些人,是最喜歡湊熱鬧的,猜到了事實「真相」後,就喜歡四下打聽、驗證,以彰顯自己見識非凡。

    最好的驗證渠道,當然還是通過官方。故而王姓小吏的先前的話音剛落,就激起了一片義憤填膺的討伐之聲,「那姓朱的,那淮揚朱怎麼如此囂張?虧他還是天下紅巾兵馬副元帥,竟然半點兒也容不下人?!」

    「那還不簡單麼,咱們和州朱總管功高震主了唄!你們想想,咱們朱總管起兵才幾天?那朱重九都起兵多長時間了?這兩年,眼見著咱們和州朱總管攻城掠地,將韃子打得落荒而逃。他那邊卻始終被韃子壓著打,這心情,能舒暢得了麼?」沒等王姓小吏接口,一個落魄書生搖著摺扇,冷笑著插嘴。

    這下,頓時讓大夥眼前豁然開朗。淮安朱總管糾集數路大軍南下揚州的時候,和州朱總管不過是聯軍當中的一名小校。如今,雙方卻都成了總管,隱隱已經有了並駕齊驅之勢。那淮安朱,怎麼可能嚥得下這口氣?估計巴不得有人替他將和州朱總管給謀害了,以解除心腹之患。

    「諸位請想想,自古以來,便是天轄地,地載萬物。而萬物當中,又是陽轄陰,雄轄雌,父母管子女,賢良教不肖,如此,才能紅日東昇西墜,江河由高向低。」那落魄書生見大夥都被自己的真知灼見給鎮住了,拿起扇子呼呼啦啦扇了幾下冷風,繼續吐著暗黑色的舌頭說道,「所以天地之間,秩序為大。蒙古人無視秩序,才導致君臣相殘,父子相公,天下大亂。而咱們和州朱總管自舉義氣之後,便以理學為治國之本,招賢納士,打擊奸佞,恢復綱常,所以大夥的日子才能越來越安生。但是那淮揚朱總管,卻只信奉武力,毫無上下尊卑之念。其麾下也都是一群虎狼,所過之處,大戶之家輕則破財,重則身死族滅。兩家所施之政,如水火不同爐。那朱屠戶見到咱們和州如此上下齊心,他睡得能安生麼?」

    「對,就這樣!」

    「可不是麼,我聽人說過,那邊隨便一個潑皮無賴,都能拉著讀書人去打官司!」

    「我就知道,那淮揚人都不是什麼好鳥!」

    「敢欺負到咱們廬州人頭上,爺們跟他們拼了!」

    「一套朱漆餐盤,在揚州街上只賣五六十文,到了咱們桐城,卻要兩三百文。咱們廬州人為啥沒有揚州那邊富,錢都被他們給搶去了!」

    「可不是麼,咱們這邊做買賣三十稅一,那揚州卻是十稅一。賣的東西都那麼貴,誰能做得過他們?」

    「強盜!」

    「民賊!」

    「勢不兩立!」「勢不兩立!」

    ......

    酒館中,人聲鼎沸。許多站在遠處喝酒的苦力漢子,根本沒聽見書生在說些什麼,也跟著揮舞胳膊,熱血上湧。

    「反正大夥心裡頭有個數就行,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朱屠戶甭看眼下如此驕橫跋扈,早晚會犯了眾怒。屆時等著他的就是死路一條!」落魄讀書人偷偷看了一眼王姓小吏的眼色,將聲音陡然提到最高。「王叔,您老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嗯!」王姓小吏非常嘉許地衝著他點頭,先慢條斯理地在桌上排開五文大錢,然後緩緩站起來,衝著四下拱手,「各位老少爺們,各位老少爺們聽我一句。是戰是和,自然有上頭來安排。咱們這些平頭百姓,就該各自做好各自的事情,平素別給朱總管添亂,也別信那揚州那邊的什麼歪理邪說。總之,山高水長,最後鹿死誰手,還不一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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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1:5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章 餘波 (中)

    「那是自然!」眾酒客們,無論穿長衫的,還是穿短褐的,都紛紛點頭。王姓小吏剛才說得好,亂了綱常,這世道還有救麼?小老百姓只用管小老百姓的事情,大事情自然有秀才公、舉人老爺、縣、府各級官太老爺來掌握,大家見識沒那麼高,老老實實聽吆喝才是正經。

    「那各位繼續喝著,衙門裡有事兒,某家先行告退了!」王姓小吏滿意地笑了笑,轉身往外走去。一邊走,一邊吩咐店小二,「誰要是口袋裡缺錢,今天就算到王某賬上。等到月底時一塊結!關鍵是讓大夥都喝得高興!」

    「王叔,哪能要您請客呢!折殺了,真是折殺了!」

    「可不是麼,王叔您在衙門裡坐鎮一天,咱們地方上就多一天太平。我等請客都來不及,哪敢讓王叔您賜酒!」

    眾酒客們紛紛側轉身,讓出一條道路。一邊說著客套話,一邊用崇拜的目光看著王姓小吏緩步離開。先前那個手持摺扇的書生,則一把將留在桌案上的銅錢抄起來,快步追了過去,「王叔,王書辦,等等,您的錢。您老的錢,大夥真的不敢吃您的酒水.....」

    那王姓小吏卻充耳不聞,只管低著頭趕路。直到被追過了兩個街角,才偷偷轉過身來,看著滿頭大汗的書生,笑著罵道:「整天蠍蠍螫螫的,書都讀到狗肚子頭了?凡是不能太過不懂麼?剛才那種情況,一旦大夥被你煽動起來去找淮揚商號的麻煩,你讓衙門該如何處置?」

    「王,王大人您教訓得對。小的,晚輩,晚輩魯莽了,魯莽了!」讀書人一改先前在酒館裡頭的清高形象,衝著王姓小吏不斷作揖。「晚輩,晚輩不是剛剛接了這個任務麼?做得不熟悉,所以,所以才請您老人家多多在一旁指點!」

    「算了,看在你爹的面子上,這次我不追究!」王姓小吏無奈地撇了撇嘴,低聲道。「但下次就別想這麼輕鬆過關了。萬一落在別的人眼裡,我想保你,恐怕也力有不及!」

    「多謝王叔,多謝王叔提攜!」讀書人立刻又做了一個長揖,然後從衣袋裡把王姓小吏故意留在桌案上的銅錢掏了出來,雙手顫抖著捧給對方,「王叔,您的錢.....」

    「賞你了!」王姓小吏翻了翻眼皮,故作大氣地擺手,「記住,這是城東孫老爺賞的。他最喜歡提攜年青人。你將來要是能補上衙門的缺,千萬記得回報人家!」

    「明白,明白!小的心裡明白!」書生將銅錢捧在掌心,繼續作揖不停,「孫家就是咱們桐城的天。」

    「你明白就好!」王姓小吏擺出一幅孺子可教模樣,欣慰地點頭。「無論是蒙古人來了,還是朱總管來了,想要掌控地方,能離得開衙門裡的差役麼?人家孫老爺,從大宋那時起,就是世襲的捕頭。做事向來有章程得很,見識也非同一般。人家交代下來的事情,可能有錯麼?我等即便看不懂,也盡力去做才好。」

    「謝謝王叔指點。謝謝王叔指點!晚輩茅塞頓開!」書生越聽,眼睛越亮,整個人也越有精神。彷彿化作了一片搭上春風的鳥羽,輕飄飄直上云端。

    「你先回,我還有別的事情!」王姓小吏看了他一眼,轉身邁向下一處巡視點。在那裡,他還要將剛才說過的話再重複一次,替朱重八總管造勢,同時也將對淮揚人的厭惡,深深撒播於當地人的心中。

    這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任務,然而有很多像他這樣的衙門小吏、候補幫閒和地方士紳悄悄聯手推動,效果也非常可觀。幾乎在採石磯之戰後短短半個月內,以往非常搶手的淮揚貨,在和州、廬州等地,就出現了滯銷現象。以往在碼頭上最後歡迎的淮揚主顧,也莫名其妙地受到力棒們的自發抵制,裝卸貨物要付出比行情高許多的價格才能僱傭到人手,並且在港口滯留的時間也成倍的增加。

    此外,一些鼓吹淮揚新學的讀書人,莫名其妙地就被同伴疏遠。一些走街串巷的淮揚小販,也經常受到地痞無賴的攻擊。整個和州與廬州地方,對淮揚的敵意迅速蔓延。但具體始作俑者是誰,卻根本找不出來。

    消息傳回淮揚,當地的販夫走卒自然會做出反應。雙一以來二去,隔閡越發深闊,甚至由揚州通往和州的客船都大受影響。很多客船根本坐不了幾個人就得匆匆上路,無論來回,都是折本買賣。

    然而,無論民間的敵意如何高漲。淮揚大總管府與和州大總管府之間的交往,卻令人意想不到地保持著正常。早在採石磯衝突發生的第三天,朱重八就親筆修書給紅巾東路軍大元帥朱重九,主動表明,一切都出於誤會。他以為淮安軍的下一步攻擊目標是集慶,才會發兵採石磯。否則,絕對不敢跟淮安軍搶什麼先手。

    而麾下的水師將領出身於草寇,根本不懂得如何約束隊伍。所以才在俞通海將軍命令停船時,沒有及時做出回應。事發之後,和州都督府已經將當日領兵的水師主將廖永忠降級,改由其兄廖永安暫代其職。如果大元帥依舊不能息怒,只要一聲令下,朱重八願意親自前往揚州請罪!

    至於陳野先將繁昌獻給和州軍的事情,朱重八在信裡也做出瞭解釋。並且鄭重承諾,自己今後的進兵方向,將嚴格控制在大清江以西。今後三年之內,凡是與淮安軍相遇,和州軍都會主動退避三舍.....

    「這條臭泥鰍,又黑又滑,當初在淮安的時候,真該一刀剁了他!」將朱元璋的親筆信和軍情處最近一段時間收集到的情報朝桌案角兒一丟,淮安軍長史蘇明哲用包金枴杖敲了敲地面,咬牙切齒地說道。

    那是他平生最為遺憾的事情。因為從那一刻之後,朱重八就一飛衝天,再也不可能主動把腦袋送上門來。而當初,他只是因為對自家主公朱重九的盲從,才沒敢偷偷地派人去截殺。否則,如今淮安軍臥榻之側,根本不可能存在如此大的一個麻煩。

    「殺了他,還有張士誠,殺了張士誠,還有彭和尚、徐壽輝和陳友諒。」朱重九從如山的公文中抬起頭,橫了蘇先生一眼,低聲開解。「要是都按你的辦法殺下去,恐怕沒等將韃子趕走,淮安軍就只剩下咱們倆了。然後一人抱著一顆手雷,去跟百萬元軍同歸於盡!」

    「我什麼時候要你殺過張士誠?比起朱重八來,他就是一坨牛屎!」蘇先生卻不肯服氣,又用枴杖敲了敲地面,沉著臉回應。「至於彭和尚和那個陳,陳友諒,他們又沒主動跟淮安軍搶地盤兒?」

    「早晚的事情!」朱重九翻了翻眼皮,低下頭去,繼續批閱公文。對於蘇先生的失禮,他從來都沒放在心上過。因為知道此人對自己忠心耿耿,只是能力和見識都已經被用到了極限,所以無法跟上自己的腳步而已。

    「那你還跟他們交易火炮?」蘇先生小聲嘟囔著,自覺地收起了話頭,坐在旁邊默默地看著朱重九做事。但是,只安靜了非常短的時間,他就又煩躁了起來。清清嗓子,用極低的聲音問道:「那,那你真的就任由他胡鬧下去?!他,他的野心可早已昭然若揭了!你,你倒是說句話啊。以咱們目前的實力,隨便調一個軍回來,就能輕鬆滅了他!」

    「理由是什麼?他不該接受陳野先的投降?還是沒能及時為淮揚商號裝卸貨物?」朱重九被煩得無法安心幹活,只好再度將頭抬起來,沒好氣的反問。「畢竟他是郭子興的部將,而不是我的部將。雙方之間充其量只能算作盟友。我要是派兵去打他,別的豪傑怎麼看?高郵之約還算不算數了?咱們當初苦心積慮拉著大夥去高郵立約,圖的又是什麼?」

    「郭,郭子興如今,如今不過是個擺設!」蘇先生被問得面紅耳赤,強撐著回應,「他雖然沒有明面上跟你對著干,暗中搗得鬼卻比誰都多。那,那高郵之約簽訂之時,咱們,咱們才多大地盤?如今,如今咱們都拿下半個河南江北行省了.....」

    「此一時,彼一時是麼?」朱重八又看了他一眼,冷笑著聳肩,「如果盟約簽訂的就是為了撕毀,那咱們何不現在先把毛貴給幹掉。你看他,距離我比朱元璋還近,威望又絲毫不亞於趙君用,手裡兵馬還多,並且他一點兒防備都沒有!」

    「毛,毛總管是,是.....」蘇先生的身體明顯僵硬了一下,結結巴巴地解釋,「毛總管對您從沒惡意。他,他,他只是.....」

    「臥榻之旁,豈容他人酣睡!」朱重九笑了笑,臉色慢慢變得陰冷。「有他在一天,東路軍就不肯能完全擺脫芝麻李的影響。而殺了他,更利於我一統政令。反正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殺完他之後,哪天我高興了,再把徐達殺掉。他現在威望越來越高,統兵打仗的本事也比我好得多。然後,是胡大海,逯魯曾,對了,還有你.。你現在權力越來越大,劉子云他們都跟你有私交...。你們這些傢伙都各自管著一攤子事情,萬一尾大不掉怎麼辦?殺了,全換上講武堂畢業的新人多好!」

    一番話,他說得聲色俱厲。把個蘇先生嚇得額頭冷汗滾滾,手中金杖再也握不住,「當啷」一聲掉在了地上。「都督,我,我對都督忠心耿耿。徐達,徐達他們.....」

    「把枴杖撿起來,站直了,看你這點兒出息,還整天殺這個殺那個呢!」朱重九看他又是可笑,又是可憐。走上前,親手替他撿起枴杖,「我又不是真想殺你。我只是告訴你,凡事都得講規矩。你希望我對別人不講規矩,那麼將來說不定某一天,我就不會對你再講什麼規矩。反正天底下我最大,想殺誰,都是君讓臣死,臣不得不死!」

    「主公,主公不是,不是那種人。」蘇先生像揪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將枴杖抱在懷裡,用顫抖的聲音回應。「主公,主公不是。您,您當初明,明知道我想利用你,都,都沒殺我。現在.....」

    「那會兒是那會兒,現在是現在,我後悔了,還不行麼?!」朱重九拍了他肩膀一下,搖著頭重複,「萬一哪天我想起你過去欺負我的事情呢?萬一哪天我老糊塗了呢?不按照規矩來,就下令把你推出去哢嚓掉。你能死得瞑目麼?!」

    「這......」蘇先生從沒想過那麼遠的事情,被問得無言以對。但是很快,他就下定了決心,咬咬牙,非常鄭重地跪了下去,「真的有那時候,臣,臣死而無憾!無主公,則無臣的今天。主公如果要臣死,臣甘之如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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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2:09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一章 餘波 (下)

    「滾你的蛋吧!」朱重九抬起腳,將蘇明哲給踹了個跟頭。然後又快步追過去,將此人扶起來,皺著眉頭數落,「我說,老蘇,你這麼就這麼不爭氣呢?我叫你去死,你就去死。敢情你這條命就是大風颳來的?」

    「主公不會叫微臣去死。主公若叫微臣去死,微臣絕不猶豫!」蘇明哲卻彷彿魔症了般,繼續認認真真地回應。

    「嘶——!」朱重九被氣得雙手撓頭,再也不知道該怎麼辦才好 ?他多年來苦心積慮,就是怕自己哪天走了另一個時空中朱元璋的老路,把徐達、胡大海、蘇明哲、吳良謀這些並肩作戰的老兄弟們,一刀一刀殺個乾淨。誰料蘇明哲這老混蛋根本不領情,反而巴不得他早日殺伐果斷起來,早日做個暴君!

    「主公恕罪!」蘇明哲今天是鐵了心要跟他論個是非曲直,紅著眼睛說道:「主公之仁德,天下皆知。但凡事都得有個度,過於仁德,就是愚蠢。就像,就像那個宋襄公!臣等跟著主公,所求的是封妻蔭子,名標青史。卻不是最後跟主公一道被朱重八給殺了,落個雞飛蛋打一場空!」

    說著話,他又落下淚來。推開朱重九的手,緩緩跪倒:「如果殺了微臣,能讓主公心腸變得硬起來,微臣寧願自行領死!」

    再這樣下去,說不定一出門,蘇明哲就會自己去抹了脖子。朱重九心裡不忍,嘆了口氣,上前再度將對方扶起,「行了,行了,你給我點兒時間,讓我再想想!別動不動就跟別人學什麼死諫,你死了,我把背後交給誰去?!」

    想到對方這些年來在自己身後的默默付出,他也有些動了感情。紅著眼睛笑了笑,繼續說道,「我不想跟朱重八開戰,是怕被別人撿了便宜。倒也不是一味的心軟。高郵之約眼瞅著就過去兩年了,朱重八自己也說,三年之內,他的兵馬見了淮安軍會主動退避三舍。咱們多等三年又怕什麼,難道他還能比咱們跑得還快?」

    「那倒不至於!他終歸是在邯鄲學步!」蘇明哲對淮安軍的未來抱著極大的信心,立刻搖著頭回應。旋即,他就發現自己又被朱重九避重就輕帶歪了思路,皺了皺眉頭,無可奈何地道,「三年之後,主公別忘了今天的話就好!」

    「你放心,我肯定不會忘。你想想,我答應大夥的事情,什麼時候改過口?」朱重九心中偷偷鬆了口氣,笑著反問。

    論及個人信譽,他倒是向來有一諾千金之名。所以蘇先生也不敢再逼得太狠,點點頭,低聲道:「微臣從沒懷疑過主公。即便懷疑過,也是剛剛起事那幾個月,隨後,就把性命交到了主公手裡。微臣讀書不靈,本事也稀鬆。但微臣唯一比別人強的,就是永遠對主公忠心耿耿。」

    「我知道!」朱重九輕輕點頭。對方說得完全是實話,根本毋庸置疑。沒了自己在背後做依仗,蘇明哲分分鐘就會被別人踩在腳底下。而沒有了蘇明哲在自己身後擋各種明槍暗箭,干各種髒活,自己也不會順利取得今天的成就。

    「主公做得很多事情,微臣都不懂!」蘇明哲年紀的確有點大了,話匣子一打開就輕易收不住,「所以微臣很少給主公出主意,就怕耽誤了主公的大事。但是今天,微臣卻想勸主公一句,凡事不能太過於標新立異。」

    「嗯!」朱重九想了想,不置可否。自己所做的事情,的確有很多地方,與本時空的其他人都不太合拍。但那都是已經被另外一個時空歷史所證明了的有效經驗,怎麼可能因為不合拍就輕易放棄?

    「主公上次領軍北上,定下了淮安軍的傳位次序。當時只是權宜之計,微臣心裡頭明白。但主公想過沒有,萬一當初徐達起了壞心思,或者他手下的人想擁其上位,主公會落個什麼下場?」

    「徐達不是那種人!」朱重九心中一凜,用力搖頭。權力帶來的快意,勝過任何**。他已經嘗到了其中滋味,知道自己未必抵抗得住其中誘惑。所以,對別人,慢慢變得也沒有太多信心。

    「徐達不是那種人,但他手下,卻未必個個都靠得住。黃袍加身之前,趙匡胤未必想過欺負別人家的孤兒寡母!」蘇先生也搖了搖頭,聲音一點點加重。「當初的事情,微臣就不多說了。如今主公已經回來小半年了,為何不把當初的安排收回?此番南下,又是徐達做主帥,莫非您正愁他沒有機會自立麼?」

    「這.....?」朱重九被問得無言以對。他派胡大海和徐達聯袂南下,看中的是二人的本領。心裡頭卻從沒想過,如果徐達被黃袍加身會出現什麼結果。

    「所以臣斗膽奉勸主公,不要整天忙於公務,每天早些安歇,讓您的事業後繼有人!」蘇明哲後退半步,正色補充。

    「早些安歇,這和後繼有沒有人什麼關係?」幾乎出於本能,朱重九滿頭霧水地反問。隨即,便意識到了,蘇明哲是在委婉地提醒自己,抓緊時間去造人。待自己有了兒子之後,當初在淮安定下的傳位次序,自然就失去了效力。而哪怕自己身遭不測,淮安眾文武也有了一個穩定的效忠對象,不至於內部自相殘殺。

    不過這個諫言,他採納起來實在有些難度。一則在他眼裡,祿雙兒尚未完全成年,真的懷了孩子,以目前的醫療水準,弄不好就是一屍兩命的結果。二來,受另一個世界朱大鵬的影響,他對做種馬也沒太大興趣。所以儘管祿雙兒以當家大婦的身份一在表示,那八個陪嫁,都已經是他的妻妾。但他卻始終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更甭提將八個女人全都拉過來輪番侍寢。

    「主公家事,臣不敢置喙太多。但臣聞揚州女子多賢良美貌,主公不妨派人多多留意一些!想那祿長史,也不忍見主公成親數年,膝下尤虛!」見他不肯接自己的茬,蘇先生還以為他顧忌逯魯曾等人的反應,想了想,繼續低聲勸諫。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在這個時代,男人三十歲就可以自稱老夫。像朱重九二十出頭卻依舊沒孩子,已經足以讓許多人急得去求神拜佛。所以拼著得罪正祿氏家族,蘇先生也要催著自家主公再娶上十個八個,將繼承人問題早點兒解決掉。

    「那,那個倒不必!」聽自己如果再不阻止的話,蘇先生保不準就準備去強搶民女了。朱重九趕緊出言打斷,「你的意思我明白。我心裡也自有分寸。咱們今天不說這事兒。對了,俞通海呢,他回來沒有?」

    「徐達已經免了他的職,用快船把他給主公送回來了。因為不知道主公要如何處置他,所以從昨晚到現在,微臣一直命人將他關在了大總管府的禁閉室裡。」見朱重九又開始顧左右而言他,蘇明哲非常不高興地回應。「微臣以為,他的事情....」

    「他的事情很重要,你把他給我叫來,算了,我現在去收拾他!」朱重九猛地一推桌案,準備逃之夭夭。

    「主公,主公....」蘇明哲擋了一下沒擋住,跟在後邊,低聲叫嚷,「不過是開了一炮的事情,又沒把朱重八當場轟死。主公,微臣以為,俞通海當時的處置沒什麼不妥。要是讓朱重八的船隊混入戰場,誰知道他安得什麼心!」

    「我知道,我會酌情考慮!」朱重九的腳步越來越快,轉眼就將蘇明哲遙遙地拋在了身後。轉過側跨院,出了內院的門兒。見後者沒有追過來,他才長長地吐了口氣。然後衝著當值的近衛團長路禮擺了擺手,緩緩朝禁閉室走去。

    原本在紅巾軍中,根本沒有禁閉這一處罰。是朱重九自己覺得動不動就將人拉出去打屁股實在有失雅觀,所以才參考了另外一個時空的記憶,增加了這個選擇。但是設置之後,才發現這辦法威懾力大得驚人。很多低級將領犯了錯誤之後,寧願被痛快的打一頓,也不願意被關在小黑屋裡無所事事。

    不過俞通海顯然是個例外,隔著老遠,朱重九就能聽見他的嚷嚷聲,「我跟你們說啊,老子當初那幾炮,打得那個叫過癮啊。要不是船上的炮長膽子小,故意瞄偏了角度,絕對當場將朱重八的船給干翻掉.....」

    「俞哥威武!」

    「俞哥厲害。當初就該直接用開花彈轟朱重八的座艦。看他小子敢不敢再亂佔便宜!!」

    「俞哥,俞哥,酒,你小點兒喝幾口,大總管最近正在氣頭上,估計沒時間來處罰你!」

    ......

    四周圍,傳來一陣喧鬧的喝彩聲。所有充當獄卒的衛兵,都擠在俞通海的禁閉室中,把後者像個大英雄般圍在中間,爭著搶著獻慇勤。

    「處罰就處罰,我豁出去了!反正大總管不會砍我的腦袋,頂多把我一擼到底。那樣也好,下次再跟朱重八遇上,老子就偷偷打他的黑槍!」俞通海聽得心中得意,接過酒葫蘆長吸了一大口,紅著臉叫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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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2:2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二章 處置

    「俞哥威武!」

    「俞哥厲害!!」

    「俞哥轟得對,換了我,也拿大砲轟死他!」

    禁閉室內,又傳出一陣陣喝彩之聲。幾乎每一名近衛都覺得俞通海的做法沒什麼問題。朱重八想從淮安軍手裡頭搶地盤,就該狠狠教訓他。至於雙方彼此之間的盟約,完全不在考慮範圍之內。

    他們幾個光顧著高興,跟在朱重九身後的路禮卻嚇得臉色蒼白。三步兩步衝過去,用腳狠狠朝門上猛踹,「今天誰當值,給我出來!你們幾個,全都一起出來!」

    「團長——?」眾親衛被嚇了一跳,待看清楚了來人是路禮,又迅速恢復了冷靜,「團長,您別生氣。我們看俞哥是個英雄.....」

    「夠了,都給我滾出來。楊老三,從今天起,你一擼到底。我會將此事告知軍法處,剩餘的懲罰他們會依律執行!」路禮氣得兩眼冒火,衝著當值的伙長楊老三大聲咆哮。

    這回,眾親衛終於知道闖了大禍,一個個低下頭,貼著牆壁往外蹭。俞通海兀自喝得高興,看了一眼路禮,低聲嗔怪,「行了,老路。他們幾個是被我拉進來的!給我個面子,好歹我也是近衛旅出去.....,主公!」

    話說到一半兒,他忽然看著路禮拚命在眨眼。連忙抬起頭,向外觀望。不看則已,一看之下,魂飛魄散,「主公,末將,末將......」

    「我聽見了,你也是近衛旅的老資格了。我當年就這麼教你們的?視軍中規矩如兒戲!」朱重九面沉似水,冷笑著說道。

    怪不得俞通海敢於擅自決定向朱重八的艦隊開炮,原來自己身邊的所有人,從長史蘇明哲到普通一兵,都視軍令如兒戲。而這還是在自己身邊,放到其他幾個軍團下面,恐怕更是為所欲為。

    人一鑽死牛角尖,就根本無法保持理性。只覺得自己先前諸多努力,全都一無所獲。歷史依舊會按照其慣性隆隆前行,除了皇位上的那個人,可能從重八變成了重九,其他一切完全照舊。

    越想,他越是失望。連呵斥俞通海的興趣都提不起來了,冷笑幾聲,轉頭就走。這下,可讓俞通海和路禮等人徹底慌了神,趕緊追出來,搶在自家主公的側前方舉手行禮,「報告主公,末將馭下不嚴,請主公責罰!」

    「報告,主公。末將再也不敢了,真的再也不敢了!」

    「我責罰你作甚?我這個主公倒行逆施,辜負爾等良多!」朱重九用肩膀撞開二人,大聲冷笑,「至於你俞大將軍,連禁閉室都能當酒館子的人,我更不敢招惹!」

    「主公!」路禮和俞通海聞聽,心裡愈發惶恐,雙雙跪倒在地,大聲祈求,「主公,主公切莫生氣。我等,我等甘領任何處罰!」

    「反正你等心裡都不服,處罰有何意義?」朱重九歎了口氣,繼續搖頭而行。原本魁梧的身影,此刻顯得分外孤獨。

    平等、自由、契約、兼容,這些在朱大鵬看來簡直像餓了吃飯渴了喝水一樣簡單的理念,與朱重九所處的環境居然格格不入!無論他付出多少汗水,只要稍不留神,就有人拚命將車輪向後拽。

    「服,我服,末將心服口服!」俞通海撲上前,雙手抱住朱重九的大腿,「主公對末將恩同再造,末將,就是讓末將去死,末將也心服口服。主公,主公不要生氣,末將,末將這就回去關自己禁閉,永遠都不再出來!」

    朱重九不想再聽,俯身下去,掰開俞通海的胳膊,繼續大步立開。他今天是真的有些傷了心,覺得自己在世間根本屬於多餘。假若沒有自己存在,十幾年後,蒙古人的殖民統治一樣會被終結,漢家江山一樣會重整。胡大海、徐達、劉伯溫等人,一樣會名留青史。而自己的出現,不過是做了朱元璋原本做的事情,對這個世界沒任何影響。

    俞通海見狀,嚇得魂飛魄散,又急追了兩步,再度抱住朱重九的雙腿,「都督,都督不要生氣。末將這條命都是你的。你要殺就殺,要打就打,千萬不要對末將不聞不問。末將,末將不是那忘恩負義之人啊!」

    「末將,末將從小被狗皇帝貶為編戶,朝廷不拿末將當蒙古人,周圍鄰居也不拿末將當漢人。末將當了水匪都不受同行待見。只有都督,只有都督,從沒在乎過末將是哪一族,從沒把末將當作另類。嗚嗚,嗚嗚嗚嗚.....」開頭幾句,他還只是為了給朱重九順氣。說到後來,卻真的動了感情,俯身在地,嚎啕大哭.

    「都督,都督,末將,末將也是見到了都督之後,才知道要活出個人樣來!」路禮在旁邊聽了,眼圈立刻也紅了,跑到朱重九身前,跪地叩首,「末將雖然是李帥的親信,但當初在徐州城時,就發誓要追隨都督。都督對末將說過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末將就記得。如果沒有都督,末將根本不知道自己會活成什麼樣子!」

    「都督教導末將實話實說不要憋在心裡,都督教導末將懂得聆聽別人的想法不要一意孤行。可是都督,末將不欠那朱重八任何東西,都督不准末將對付他,末將無論如何都不明白您到底是什麼用心啊!」

    說著說著,他也是淚流滿臉。

    朱重九聽了,心裡則是五味陳雜。自己知道朱元璋在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做過的那些事情,自己佩服朱元璋是個大英雄。自己唸著朱元璋有重整華夏之功。可俞通海、蘇先生、路禮他們不明白。他們只是按照這時代最普通人的最本能想法,選擇自己的行為。他們在絕大多數時候,都努力壓制心中的本意,選擇對自己這個主公盲從...

    自己跟身邊這些人,既有兄弟之情,又有同生共死之義,自己可以強令他們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任何事情。但自己所堅持的那些理念,他們卻聽都沒聽說過。並且如果按後世「投票表決」原則的,此時自己才是真真正正的少數派,而他俞通海們,卻代表著這個時代的絕大多數。

    「起來,都起來吧!」想到這兒,朱重九幽幽地嘆氣。「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成什麼樣子?」

    「都督,都督如果還生氣,我就不敢起來!」俞通海伸手在自己臉上抹了一把,鼻涕眼淚一塌糊塗。

    「我說過,淮安軍不行跪拜之禮,爾等忘了麼?」朱重九把眼睛一豎,厲聲怒喝。

    這句話,可比溫言撫慰更管用,俞通海和路禮兩個人雙雙跳了起來,舉手行禮,「是,主公。末將,末將這就去領軍法!」

    「都給我回來!」朱重九又輕輕嘆了口氣,大聲命令。

    大夥希望自己去做那個出口成憲的皇帝,自己如果逆著大夥的意思而行,則同樣是個獨裁。這圈子,無論怎麼繞,好像終點都是一樣。

    「是!」路禮和俞通海二人像被踩了剎車一樣踉蹌著站穩,挺胸拔背,聽候處置。

    「當時的情況,和州軍來意不明。你衝著他們的戰艦開炮,手段固然過於激烈,站在純軍事角度,卻也不能完全算錯!」看著俞通海的眼睛,朱重九非常坦誠地說道。這一刻,他決定暫時不想著另外一個時空的那些治政理念,不考慮另外一個時空中朱元璋的影響和作為。

    「都督!」俞通海眼圈又是一紅,舉手行禮。這一段時間,他所承受的心理壓力其實非常大,特別是涉及到族群問題。剛剛經歷了蒙元七十年血腥統治的百姓,很難接受一個蒙古將領向友軍開炮的事實。雖然以當時情況,他不開炮的話,就無法阻擋和州軍渾水摸魚的行為。

    「但高郵之約既然還在有效期內,我也不能對你的行為視而不見。至少在三年之內,咱們淮安軍還沒有以一己之力,扛住天下群雄圍攻的本事。所以,我必須給外界一個交代!」舉手給俞通海還了個禮,朱重九繼續說道。

    「末將,末將甘領任何責罰!」俞通海紅著眼睛垂下頭,用很小的聲音回應。這樣的結果,其實在回揚州的船上,他就想到了。人無信不立,而自家主公又是《高郵之約》的發起者,天然佔據了盟主的身份。如果自己都不肯遵守的話,日後又怎麼可能用這個盟約去約束別的豪傑?!

    「那好!」朱重九艱難地笑了笑,聲音陡然轉高,「長江艦隊軫宿分隊提督俞通海,從今天起,你被撤消在長江艦隊中的一切職務,降為陪戎副尉!」

    「是!」俞通海的身體微微一僵,然後啞著嗓子答應。剛剛到手還沒捂熱乎的水師官職丟了,好在還能繼續留於淮安軍之內。憑著自己的本事,多立幾次戰功,也就又能重新站起來。

    「陪戎副尉俞通海,從今天起,離開水師,去膠州組建青島護航隊。為前往倭國交易的商船提供護航服務。海門船塢仿製的五艘大食縱帆船在加裝火炮之後,會編入青島護航隊序列。等改進過的福船下水,也會優先補充給護航隊。」朱重九頓了頓,繼續補充「護航隊暫時歸大總管府直轄,不算在淮安軍行列。其他各項職位待遇,與淮揚商號等同!」

    「這.....」俞通海一時無法接受如此多的信息,呆呆發愣。直到後腰處被路禮狠狠捅了一下,才木然地給朱重九敬禮,「是,主公,末將定然不負所托!」

    「希望你把你這份果決和很辣,用在海盜身上!」朱重九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地吩咐。「另外,我會將俞通淵也調過去協助你。你們兄弟倆算是水師世家,盡快給我打造出一支遠洋艦隊來。腳下這片土地太小了,殺來殺去沒什麼意思!而外邊,海闊天空!咱們在窩裡橫不算本事,像大不列顛,像大食人那樣,把船隊開到萬里之外才是真本事!」

    「是!末將,末將若辜負了都督,寧願提頭來見!」俞通海終於明白了朱重九的意思,興高采烈地賭咒發誓。

    「還有你!」朱重九故意不看他的歡喜表情,將頭轉向路禮,「馭下不嚴,關禁閉五日。五日之後,也去青島護衛隊任副統領。時刻盯著俞通海,免得再受他的拖累!他將來如果再犯了錯,你就一道連坐。沒有道理可講!」

    酒徒註:朱重九的第一繼承人是徐達,上一段文字寫成了胡大海。特此更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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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2:35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三章 回頭

    「是!」路禮舉手行禮,回答的聲音中多少帶上了幾分沮喪。

    與俞通海這個水師萬戶的兒子不同,他對海洋幾乎一無所知。而中原人骨子裡的傳統,又讓他覺得死在陸地上,魂魄才會有所皈依。而帶領一支艦隊遠赴茫茫大海,弄不好,就是命喪域外,死無葬身之地的後果。

    「大聲些!我聽不見!」

   朱重九狠狠瞪了他一眼,厲聲喝令。既然你們都希望我出口成憲,我今天就聽你們一回。看看到底誰更不舒服!

    「是!」路禮雙腿猛地一並,舉手額頭間,「末將遵命!」

    「那就收拾收拾,明天一早到蘇先生那裡拿了文憑,坐船出發!」朱重九又吩咐了一句,轉過身,不無快意地離開。

    當個獨裁者的感覺的確不錯,至少無須顧忌太多別人的想法和感受。不過,這種快意只維持了短短幾分鐘,就又消失得無影無蹤。蘇明哲拄著包金枴杖迎了過來,遙遙地衝著他躬身施禮。「主公,微臣在此恭候!」

    「你還有其他事情麼?」朱重九心停住腳步,詢問的聲音裡帶著幾分心虛,「你說的那些,我會認真考慮。 俞通海我也沒有過重責罰,青島護航隊的規模,將來不會比水師黃河艦隊小!」

    「臣並非為了這些事情來煩主公!」蘇先生很有自知之明地解釋了一句,然後迅速補充,「小彭將軍回來了,在門外等著拜見主公。」

    「小彭將軍?哪個小彭將軍?」朱重九眉頭輕皺,無論如何都在記憶中找不出一個姓彭的少年英雄來。

    「是彭早柱,彭大的長子。前些日子跟著彭大去了汴梁,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又偷偷跑了回來!」蘇先生雖然能力有限,做個秘書工作卻還算稱職。笑了笑,低聲補充,「估計是到了汴梁那邊,覺得和自己先前想得完全不一樣,所以又念起了主公這邊的好處!」

    「嗯——」朱重九沉吟著輕揉自己的太陽穴。跟這些遺老遺少打交道,對他來說,比親自提著刀子上戰場還累。至少,在戰場上,他知道哪個是敵人,哪個該殺。而面對趙君用、彭大、朱元璋等人,他身上卻存著太多的羈絆。

    「主公不妨聽聽他說些什麼?彭大那個人我知道,性子差了些,卻是直心腸。不像趙君用,肚子裡頭全都是彎彎繞!」蘇先生看了朱重九一眼,小聲勸諫。

    「行!」朱重九輕輕點頭。「既然他來了,我不見他也說不過去。你讓人帶他進來吧,我在二堂等著他!」

    所謂二堂,其實是議事廳旁邊的一個側殿。用來作為朱重九處理公務的中間,短期休息之所。同時也意味著,在會見的人和處理的,都是私事,與公事沒太大關聯。

    蘇先生作為一名積年老吏,當然對朱重九的安排心領神會。答應了一聲,小步離開。磨蹭了大約一刻鐘之後,才將彭早柱領到了指定房間。

    朱重九早已命人準備好了茶水和點心,見到彭早柱入內,起身迎了幾步,笑著說道:「你怎麼自己跑回來了?彭總管呢,他還好吧?還有其他人呢?大家最近過得如何?小明王的登位大典辦得熱鬧不?參加的人多否?」

    「八十一叔!」彭早柱紅著臉,躬身施禮。「多謝八十一叔掛念,我爹他們都還好。小明王的登位大典.....」

    輕輕咧了咧嘴,他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小明王從現在起,應該叫宋王了,據說還要回歸祖姓,為趙氏第多少代孫。為了彰顯正統,汴梁那邊弄出了一整套繁瑣至極的禮節。極盡奢華之能事。但給大夥的感覺,卻跟過去蒙古王爺跟喇嘛們每年例行拜祭神佛的場景差不多,只是拜祭者換了幾個人而已。

    彭大當天就覺得非常鬱悶,回了宋王殿下特地賜給大夥的駐地,就牢騷滿腹。潘癩子也覺得很沒意思,當年芝麻李活著時,都沒這麼揮霍民財。小明王無尺寸之功,卻像個神仙般被高高供在大夥頭頂上,實在怎麼看怎麼彆扭。倒是趙君用,無論大典之前,還是大典之後,都跟左丞相杜遵道打得火熱。恨不得穿上同一條褲子般。

    『姓杜的是看上了大夥手中的兵馬,想拉著大夥一道對付劉福通!』當即,潘癩子就低聲道破了事實。汴梁紅巾內部不和,劉福通帶領主力攻打洛陽,丟給杜遵道和羅文素兩人的只是個空殼子。而朱重九在揚州,雖然剝奪了大夥的權力,卻把大夥的剩餘的嫡系家底,都准許保留了下來。並且平素糧餉供應,一概比照淮安軍,從沒有過什麼匱缺。

    兩相比較,高下就立刻清清楚楚了。特別是朱重九本人雖然富可敵國,吃喝用度卻跟芝麻李一樣簡單。而杜尊道和羅文素等人,則怎麼揮霍怎麼來,更是讓人對他們的前途心生懷疑。

    所以彭大等人當時就開始後悔,覺得自己這半年多來不該礙著面子,始終沒有接受芝麻李的遺命。但如果領著兵馬再回頭,恐怕以當下的本事和實力,自己頂多也就被封個統製做。還得給徐達、胡大海、吳良謀這些人打下手,面子上無論如何也放不下去。

    於是雙方商量來商量去,乾脆決定現在汴梁混一段時間,看看有沒有新的獨立門戶機會。但為了今後不至於絕了退路,就把幾個小輩全都派了回來。反正他們都算是朱重九的子侄,即便給自家叔叔當親兵也沒什麼好丟人的。

    只是這些私下裡的算盤,實在無法明言。所以彭早柱被憋得滿頭大汗,結巴了好一陣兒,也沒說出個子午卯酉來。

    朱重九見狀,豈能不知道他心中另有苦衷?於是便在對方肩膀上拍了幾下,笑著安慰道:「路上累壞了吧,回來就好。等會兒去外邊吃一頓,咱們爺倆兒邊喝邊聊。」

    「八十一叔,我,我爹.....」彭早柱的臉色更紅,額頭上汗珠也更密集。一路上,他想了很多見到朱重九之後的說辭,可事到臨頭,卻發現根本用不上。大夥當初離開,對淮安軍和朱重九本人來說,根本就不算一個壞事。而自己這幫小兄弟奉命回來,也對淮安軍無任何助益。

    換句話說,淮安軍乃為朱重九一手打造。與其他各路紅巾沒什麼太大關係。要說欠,也是別人欠淮安軍的居多,淮安軍欠別人的很少。所以雙方沒有任何人情可言,提任何過分要求都是自取其辱。

    想到這兒,彭早柱後退兩步,用非常彆扭的姿勢,小心翼翼地再度給朱重九敬了一個淮安軍禮,「八十一叔,我爹說,他拉不下面子來,所以無法回頭。但,但我和潘封、張茂他們,卻是晚輩,想讓我們到您帳下效力。哪怕是從一個小兵做起,都心甘情願!」

    「你們,到我帳下做小兵?」朱重九眼前迅速閃過幾個少年的面孔,舉手還禮,遲疑著詢問。比起普通民間少年來,彭早柱等人也算是將門之後了,無論身體素質還是軍事素質,都要高出甚多。但幾個人從一方諸侯的繼承人,直接降低到普通士卒,這個落差也太大了些!換做朱重九自己都無法適應,更難相信對方會甘之如飴。

    「我爹和潘叔都說,八十一叔這裡公平,只要我們肯努力,就不愁沒前程!」彭早柱點了點頭,決定實話實說。以免剛一見面就鬧出誤會,「我跟潘封都上過戰場,張茂他們年齡雖然小一些。這幾年也專門請了教頭打熬武藝,所以當小兵的話,也不會給父輩們丟人!」

    「好,你們有這個心思就好!」朱重九略做沉吟,笑著揮手。彭大和潘癩子二人的心思他能理解,所以也沒必要推三阻四。況且能讓對方送孩子回頭,正說明淮揚的一些做法,已經漸漸得到了這個世界的認可,並非如自己先前認為的那樣一無所成。「那你們就先去講武堂讀一年速成班。然後按照畢業生標準擇優安排職務。淮安軍這邊的訓練比較系統,你們多用心學學。將來即便不留下幫我,也能回去幫你們的父親!」

    「多謝八十一叔成全!」彭早柱歡喜地敬了個蹩腳軍禮,眉開眼笑。

    「去吧,早點告訴張茂他們,讓大夥都安心。晚上記得過來吃飯,我給你們幾個接風,太白樓!」朱重九笑著揮了揮手,給對方又吃了一個定心丸。

    彭早柱歡歡喜喜地答應著,轉身退下。朱重九心裡也覺得頗有感觸,望著對方的背影輕輕吐氣。蘇先生在旁邊看著暗暗納罕,走上前,笑著湊趣,「恭喜主公,賀喜主公,周公吐脯,天下歸心!」

    「滾!」朱重九的興致被打斷,瞪了他一眼,笑著罵道,「這回,你高興了?我要是周文王,你就是姜子牙,先丟到渭水河邊,釣上二十年魚再說!」

    「臣願意為主公做任何事情!」蘇明哲接過話頭,滿臉獻媚。

    「狗屁,一個個嘴巴上都像抹了蜜一般。事實上,最後我還是得聽你們的!」朱重九翻了翻眼皮,悻然說道,「到底我是主公,還是你們是主公。鬼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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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潤物(上)

    「當然主公是主公!」蘇先生訕笑著回了一句,隨即轉身逃走,「主公有事,微臣先行告退!」

    能令朱重九在一日之間做出如此大改變,已經令他喜出望外。~,所以果斷見好就收,以免逼迫過急,適得其反。

    「別偷懶,抽空去江灣新城那邊巡視一圈兒,有什麼問題順便解決掉。黃正讀書少,很多事情處理起來未必妥當!」朱重九瞪了他一眼,低聲命令。

    江灣新城是當初淮揚大總管府為了充分利用水力和保密的雙重需要,特地於長江向北岸內凹處打造出來的巨大工地。但隨著新式生產技術的推廣,一些非官辦工坊,也都主動朝那片區域聚集。這就導致新城的管理難度與日俱增,身為工坊主事的黃老歪每天累到口吐白沫,依舊無法令其運轉完全順暢。

    而黃老歪本人,心胸又略有些狹窄。跟麾下的許多屬吏都合不來。這令工局處理事情能力愈發孱弱,已經漸漸成了整個大總管府的短板。所以朱重九有時候只好親自,或者安排能令黃老歪服氣的人,過去搭一把手。以免工局那邊腳步落下太多,拖延了整個體系的運轉。

    蘇先生自然分得出輕重,立刻收起了嬉皮笑臉,正色回應,「是,微臣馬上坐車過去。黃正的身體開春以來就不太好,您看是不是要他先退下來將養些時日?」

    「有合適人選麼?」朱重九立刻明白了蘇先生的意思,想了想,遲疑著詢問。

    所謂將養,就是給黃老歪放個長假。然後再補一個新人暫且替代他的職位。等他身體恢復得差不多了,新人也在工局站穩了腳跟。然後雙方將負責的區域重新劃分一番,再度達成新的平衡。

    「人選倒是有,姓許,咱們剛剛打破淮安的時候,主公前來投效的。原本在淮安做過一任小吏,人很精明,處理起事情來也很果決!」

    「他現在做什麼職務?」

    「眼下是財局的都事,去年底立過一些功勞。我讓內務處專門查過他的底細,忠誠方面應該沒問題!」蘇先生想了想,小心翼翼地補充。

    「嗯,先調到工局去給黃老歪做個.....」朱重九猶豫了一下,輕輕搖頭,「還是算了,免得你麾下又缺了人手。你從第一次科舉考上來留用的人裡頭,給黃老歪多調幾個過去。然後平素自己多盯著些。黃老歪是個有心的,自然知道該怎麼做!」

    「那樣?也好。主公考慮得比微臣周全!」蘇先生聞聽之後,默契地點頭。能用科舉選拔出來的人才,就儘量不用舊朝遺留下來的小吏。這幾乎是淮安系中一條不成文的規矩。雖然後者比前者更有經驗,但前者對大總管府的認同感,卻遠遠超過了後者。

    「也就是兩三年的事情,大夥都咬緊牙關熬一熬。等咱們的府學、百工技校和講武堂的學生都畢了業,就不會這麼艱難了!」唯恐蘇先生多心,朱重九又低聲補充了一句。

    這句話,讓蘇先生無法不讚同。去年淮安大總管府最艱難時刻,從軍中到地方,都有人發生了動搖。甚至還有人主動跟脫脫那邊接觸,希望在淮安軍兵敗之後,能避免遭受池魚之殃。而在大總管府出資籌辦的學堂裡頭,這些情況卻是鳳毛麟角。特別是百工技校和講武堂的學子,每每在最關鍵時刻挺身而出,極大地替官府穩定了軍心和民心。

    所以在大總管府的眾多核心人物眼裡,府學、技校和講武堂的學子,都屬於自己的孩子。雖然還沒長大,將來卻可以繼承家業。而科舉考上來的,就遠了一層,再沒表現出足夠的忠誠和能力之前,僅能算是僱傭來的掌櫃和夥計。至於前朝留用的官吏,則又遠了一層,除了極少數翹楚中的翹楚之外,其他大多數,這輩子都注定與大總管府的議事堂無緣。

    二人又商量著處理了幾件瑣事,然後蘇明哲終於得以離開。朱重九則再度將頭埋入案牘之中,開始與大摞大摞的公文展開搏殺。

    無論是這個時空的朱老蔫,還是另外一個時空的朱大鵬,政治天分都很是一般。所以處理公務的速度,也非常緩慢。好在兩個靈魂融合之後,一些後世的觀念,也被新的軀體原封不動給汲取了過來。把整個大總管府看做一個公司,把工場、商號、財稅等部門看做生產、銷售、財務.....,如是簡而化之,暫時倒也還算條理分明。

    時間在忙碌中飛快地流逝,一轉眼,已經是日落。當值的親兵連長進來提醒了一句,讓朱重九迅速想起來,自己還請了人吃飯。於是放下筆,狠狠伸了個懶腰,振作精神出了行轅大門。

    早有人安排好了馬車,將彭早柱等人從驛館接出。雙方先彙集到一處,然後沿著街道,緩緩駛向運河畔最大的一座酒樓。

    酒樓老闆在下午的時候,就提前得到了近衛旅的通知,清楚是朱總管要在自己的地方宴請貴客,又是興奮,又是害怕。所以沒等日落就主動配合幾個喬裝打扮的近衛,清空了整座酒樓。將所有大廚、上灶和夥計都換成了自己的親戚,然後又將做菜的材料親口嘗了個一個遍,才終於放下心來,滿臉期望地等在了樓門口。

    待朱重九等人來到,直接就被送上了二樓。不一會兒,一道又一道揚州的時鮮美味,就被端上了餐桌。

    彭早柱等人雖然稱朱重九為叔,實際上,雙方年齡卻沒差了幾歲。所以幾杯熱酒下肚之後,大夥就不再是先前小心翼翼的模樣。嘴裡的舌頭漸漸利落,說出的話,也越來越坦誠。

    「我爹說了,過去他很多事情做得莽撞。所以想請我當面替他向您賠個罪!」潘癩子的兒子潘封,在裡邊算是一個核心人物,端起酒盞,朝朱重九微微躬身,「這一盞,小侄就先干掉了!我們父子失禮之處,還請叔父原諒則個!」

    說罷,將裡邊的酒水,朝著嘴巴中一倒而空。

    「這是哪裡話來?令尊與我,都是李帥的舊部,打斷骨頭連著筋。彼此即便有了誤會,也沒人會放在心上。況且最初在徐州之時,我的許多部屬,還是令尊和彭都督、張將軍他們主動贈送的!」朱重九舉起酒盞抿了一口,然後笑著回應。

    內心深處,他對彭大等人的離開,原本就不是非常介意,甚至還有些釋然。因為這些人根本無法融入淮揚體系,留下來只會給自己添亂。反倒是主動離開,能讓彼此都輕鬆許多。至少,自己不用再擔心哪一天彭大等人觸犯了淮揚的律例,讓自己不得不對他們下刀。

    「小侄還有個不情之請,不知道叔父能否通融一二!」反覆觀察朱重九的臉色,見他的確沒有不悅之色,潘封舉起第二盞酒,繼續笑著說道。

    「說,只要不違反淮揚的律例,能幫的,我肯定會幫!」朱重九笑了笑,輕輕點頭。

    「小侄等都是叔父的晚輩,私下見面時,自然執晚輩之禮。但公開場合,小侄卻希望能和別人一樣,叫叔父一聲主公!」潘封的聲音忽然變得有些急切,舉在手中的酒盞微微顫抖,將酒水潑出來,濺濕了腥紅色的地毯。

    其他少年,也紛紛舉起酒盞,滿臉期待地等著朱重九的回應。不比較,不知道淮揚的好處。親眼目睹了汴梁那邊的腐朽與做作之後,他們心裡才明白雙方之間,到底那邊前景更為光明。

    「你們能來,朱某歡迎之至。包括彭都督,趙都督和潘都督,如果將來在外邊走得倦了,朱某這邊,都給他們留著容身之所!」在眾人殷切的期盼下,朱重九笑著點頭。「但是,朱某卻不能隨便開這個先例,讓你們叫主公。如果你等能在講武堂畢業,憑本事進入淮安軍中,或者從其他學堂畢業,進入百工坊、淮揚八局一院。朱某這個當長輩的,也絕對不會將自家子侄拒之門外!」

    「八十一叔!」幾個少年舉著酒盞,聲音哽咽。類似的話,他們下午時已經聽彭早柱轉述過,但此刻聽朱重九再度闡述了一遍,卻是別有一番感覺。

    八十一叔是公正的,沒有因為他們父輩的過失,就遷怒於他們,對他們另眼相看。當然也同樣不會因為他們父輩的功勞,就照顧他們,替他們開闢一條金光大道。從某種程度上而言,自這一刻起,他們就變成了普通人。與淮揚地方上那些普通人家的孩子沒任何分別。雖然事實上,他們無論在武藝、謀略還是待人接物方面,都遠超同齡人甚多。

    「朱某當初和你們的父輩,是被官府逼得不堪忍受了,才提起刀子造了反!」知道少年人們心裡未必能完全接受自己的安排,朱重九又抿了口酒,緩緩補充,「朱某這輩子最不想看到的,就是老百姓又被朱某逼得揭竿而起。所以爾等雖然為故人子侄,朱某也不能照顧太多。否則,朱某自己開了這個頭,底下就有一大堆人照貓畫虎。用不了太久,淮揚與蒙元那邊,就沒什麼分別了。咱們都是一家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們既然出去轉了一圈,應該懂得我的話是不是杞人憂天!」

    目光透過玻璃酒杯,朱重九彷彿再度穿越了時空。用另外一個時空的角度看,彭早柱也好,潘封也罷,還有父親陣亡於徐州城外的張氏兄弟,都算得上的某二代。而當這些二代們口口聲聲說自己具備接替父輩職位和理想的天然正義性時,殊不知,他們的作為,恰恰褻瀆了他們父輩的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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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3:00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五章 潤物(下)

    「我等,我等臨來之前,已經得到過吩咐。不能,不能給叔父添麻煩。要從,從一個小兵做起!」聽朱重九說得鄭重,彭早柱趕緊起身回應。

    對於後者的話,他並不完全理解。老子打江山兒子享受餘蔭,乃天經地義。但這並不妨礙他在表面上對朱重九示以贊同。

    其他幾個少年的想法,也跟彭早柱差不多。也紛紛站起身,做出一幅準備從頭幹起的模樣。

    朱重九見此,也不再深說。反正還有講武堂的一年打磨,足夠將這些二代們打上淮安軍的印記。至於今後出息,憑著他們早早打下的基礎,即便自己不照顧,他們也不會落在普通人的後面。

    「原來沒感覺,這次去了汴梁,才發現揚州比其他地方繁華太多!」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兒,潘封給彭早柱使了個眼色,努力將話頭往別處引。

    「是啊,我們前後走了不過一個多月,回來一看,又有幾十家店舖開了張。」彭早柱心領神會,很誇張地大聲附和。

    「可不是麼?八十一叔這邊什麼都能買到,汴梁那邊,有時候拿著銅錢都找不到賣東西的地方!」

    「東西幾乎都是從淮安運過去了,價格比這邊貴了足足兩倍還多!」

    眾少年七嘴八舌,亂紛紛地議論。起初,還有幾分故意恭維的成分在,說著說著,就就忘記了先前的目的。將汴梁那邊與淮揚各地的異同,逐個比較了起來。

    無論城池規模還是人口數量,汴梁都絲毫不亞於揚州和淮安。但雙方市井間的繁華程度,卻是天壤之別。採用了大量水力機械的淮揚工坊,令許多商品的成本降低到令人髮指的地步。而這些商品到達了汴梁之後,又以相對優秀的質量和精美的工藝,將當地貨打得落花流水。

    如此一來,必然導致財貨迅速朝淮揚集中。當地土貨越是賣不出去,老百姓手中的餘錢就越少。老百姓手中越缺乏餘錢,就越捨不得將其花出去。惡性循環一開始,就很難知道盡頭。但與日益凋敝的民生形成鮮明對比,某些汴梁紅巾的實權人物,卻總能輕鬆地掌握大筆財物,日子越過越奢靡。

    少年們沒學過經濟學,無法解釋他們看到的怪異景象。但是他們卻憑藉敏銳的直覺,發現了汴梁紅巾的前景不妙。照目前態勢發展下去,淮安軍哪怕是不動用武力,也能一點點將周圍的許多勢力,包括汴梁紅巾給逼上絕路。並且這個速度絕對不會太慢,也許是五年,頂多是十年,就完全可以看到結果。

    「咚咚咚.....」木樓梯口處,傳來一陣腳步聲。酒樓的夥計端著精美的漆盤,將幾道剛剛出鍋的菜蔬呈了上來,趁機撤走幾個被掃蕩得差不多的殘羹冷炙。少年們的談性被美食打斷,開動筷子吃了幾口。然後又在不知不覺間轉向了其他話題。

    「八十一叔這邊的老百姓,看著都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張氏三雄的遺孤張洪生朝夥計們的背影消失處看了看,感慨的說道。「在汴梁那邊,大夥出去吃飯。掌櫃和夥計都一起打哆嗦,好像咱們吃飯不給錢一般!」

    「那邊就是不給錢!」他的叔伯兄弟張洪亮不勝酒力,紅著脖子回應。「我親眼看到過,掌櫃的跟在後面求告,被他們一巴掌打了個滿臉花!」

    「胡說,都是紅巾軍,怎麼可能如此不堪!」彭早柱狠狠瞪了張家老二一眼,低聲打斷。「劉帥在時,對軍紀要求也是極嚴的!」

    「關鍵是劉大帥不在,其他人又忙著爭權奪利!」張洪亮梗起脖子,毫不畏懼地反擊。「杜遵道想爭權,就得許給底下人好處。他本人有拿不出實際的東西來,所以乾脆任由下面的人貪贓枉法,橫行霸道。等劉大帥回來,發現不管不行了,就得下手懲治一批人。然後就會失去那些官吏的擁戴。他杜某人的目的就徹底達到了,神不知鬼不覺!」

    「嗯?」朱重九的注意力被張洪亮所吸引,用眼角的餘光悄悄朝後者打量。

    他發現,這個張家老二身材遠不及其他少年粗壯,眼神看起來卻明亮許多。即便是在酒醉的情況下,說出來的話依舊有根有據,條理分明。

    相比之下,彭早柱的性子就有些粗疏了,並且總還自以為是。只見他輕輕在張洪亮的後頸上掐了一把,低聲數落,「你又不是杜遵道的幕僚,你怎麼知道他到底在謀劃什麼?!他雖然跟劉大帥將相失和,但也不至於拿整個汴梁紅巾的前途做賭注!」

    「那可未必,江山不是他打下來的,他賣了也不心疼!即便爭不過劉大帥,他還能去投蒙古朝廷呢。官照做,錢也不比這邊少拿!」張洪亮又低低的回了一句,把頭紮進自己的餐具裡,悶頭大嚼。因為目光敏銳,他比別人看到了更多的陰暗。所以對除了淮安軍之外整個紅巾軍的前途,都不報任何希望。

    「八十一叔別聽這小子瞎說。那邊個別明教子弟,的確鬧得有些不像話。但大多數弟兄都還沒忘了本。」彭早柱扭頭朝朱重九拱了拱手,笑著解釋,「關鍵劉福通丞相不在,如果他能回來的話,隨便咳嗽幾聲,就能讓宵小之徒不敢再胡作非為。」

    「關鍵不是劉大帥在不在,而是沒規矩,即便有了,也不肯認真遵從!」張洪亮低著頭,繼續嘟嘟囔囔,「不像淮安這邊,什麼可以做,什麼不能做,早就規定得好好的。即便是明教元老,敢壞了八十一叔的規矩,一樣要坐牢打板子。我最佩服八十一叔的,就在這兒......」

    猛然抬起頭,他衝著朱重九,以極其虔誠的表情大聲補充,「早早就給大夥立下了規矩,並且凡是都按照規矩來。管你是當官的還是老百姓,一律規矩最大。這樣,不但當官的輕易不敢欺負人,老百姓也知道,只要自己沒犯了規矩,誰都無法拿他怎麼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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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6-30 00:23:14 |只看該作者
第三十六章 後院

    天下地大,規矩最大。除了半工業化的作坊和越來越犀利的火器之外,朱重九帶給淮揚最大的貢獻,就是規矩。因為這裡尊重規矩,所以淮揚上下的官吏們,就輕易不敢濫用手中權力。因為這裡尊重規矩,所以比起其他地方來,淮揚百姓心裡就多出了幾分安全感,舉手投足間就多出幾分自信。同樣因為這裡尊重規矩,當初趙君用和彭大等人就敢壯著膽子不去遵從芝麻李的遺命,對朱重九這個東路軍的主帥百般刁難。因為他們心裡頭知道,只要他們別動用手中的武力,守規矩的朱重九,就不會動用淮安軍。只要在規則的範圍之內,無論他們怎麼折騰,都是安全的,哪怕是跟汴梁方面勾勾搭搭。

    當時受父輩的影響,少年們都覺得朱重九迂闊可欺。等親眼目睹了汴梁那邊的混亂情況後,大夥才豁然發現,原來規矩是把雙刃劍。當它不能保護普通百姓時,勢必也不能保護一個達官顯貴。青雲之路無終點,當你享受權力的快感對別人肆意碾壓時,早晚有一天,你會被更高的權力碾壓成粉。

    事實的教育,總是最鮮活的。當彭大等人發現自己隨時都可能死於內部火並之後,他們才豁然發現,朱重九的「迂闊」,對大夥意味著什麼?所以他們才豁出臉皮去,毫不猶豫地將各自的子侄們送了回來。因為他們終於明白,只有在一個上下都守規矩的地方,這些少年才最安全,最可能出人頭地。

    屋子裡瞬間變得安靜了起來,幾乎所有少年,都收起了心裡的那些彎彎繞,正色點頭。朱重九自己,反而對此有些很不習慣,敲了敲桌案,笑著說道:「好了,好了,今天是家宴,咱們不說這些。等會兒吃飽喝足,你們到徐旅長那說一聲。無論是想去讀講武堂,以便將來子承父業,還是想去幹點別的事情,我都儘量安排!」

    「八十一叔,小侄,小侄想去讀府學,請八十一叔成全!」又是張洪亮帶頭站起身,大聲說道。

    「小侄想去讀百工技校!」

    「小侄身子骨弱,想去淮揚商號做個學徒。」

    「小侄.....」

    其他少年紛紛接口。

    這個結果,可是大大地出乎了朱重九的意料。他原本是看到張洪亮目光敏銳,想將其留在身邊擔任參謀,所以特地才給了大夥一個選擇的權力。本以為少年們的志向都是和他們的父輩一樣,沙場逞雄。卻萬萬沒想到,居然有超過一半的兒少年,不願意再與刀劍為伍。

    「不著急,大夥儘管按照自己的心思來!」看著周圍一張張比自己年青不了多少,卻寫滿了稚嫩面孔,朱重九笑著回應。聲音不大,卻隱隱有幾分醉意。「想清楚了再做決定也不遲。只要是你們自己的選擇,我都會尊重。我和你們的父輩打生打死,不就是為了你們能多一些選擇麼?」

    原來自己的存在,並非沒有意義!至少在這一刻,朱重九驕傲地發現,自己的到來,已經給這個時空帶來了許多影響。哪怕是自己最後不得不向現實做出妥協,哪怕是自己有朝一日成了皇帝。新的帝國,也終將與另外一個時空中的大明帝國截然不同。

    帶著幾分期許,他與少年們杯觥交錯,喝了一個暢快。待客人們紛紛以不勝酒力而主動告辭時,天色已經全黑。徐洪三派了馬車,將彭早柱等人送回了驛館。然後又親自將朱重九扶上了另外一輛馬車,一路小心警戒著返回了大總管府邸。

    府門口早就掛上了一串燈籠,照亮晚歸人回家的路。花徑兩旁也是燈球串串,燭火玻璃罩內跳動著溫暖的橙光。祿雙兒帶著幾個陪嫁,在二門口處,從徐洪三手裡接下了自家丈夫。然後一路攙扶著回到臥房,伺候朱重九洗臉、漱口,喝下醒酒湯。再將他扶在床沿旁坐好,脫下靴子和襪子,將雙腳輕輕地泡在一盆溫水當中。

    一股柔柔的暖意從腳底緩緩上湧,朱重九的神智迅速恢復,低下頭,輕輕撈起祿雙兒的手指,「我自己來就行,跑了一整天,又髒又臭.....」

    「夫君,姐妹們都看著呢!」祿雙兒掙了幾下沒掙脫,紅著臉嗔怪。

    「姐妹們?」朱重九迅速轉頭,這才發現今夜的情況有些異常。兩年來很少進入他們夫妻臥房的嬴妾們,居然一個不少地站在了床榻旁。每個人都只穿了薄薄的一層,胸口處春光無限.....

    「夫人您先歇一歇,讓我們來伺候老爺洗腳!」酒醉後的人反應速度明顯下降,沒等他下令逐客,八個嬴妾已經慌亂地蹲下身來,紛紛按住他的小腿和雙腳。「老爺別動,水稍微有點兒熱。熱了才能解乏!」

    「老爺,妾身學過一點醫術!」

    「老爺,水,您再動,水會灑掉的!」

    「老爺,您就給妾身一個伺候您的機會吧,求您了!」

    ......

    所謂七嘴八舌也不過如此。朱重九被吵得滿頭是汗,側轉頭,求救般看向自己的妻子。誰料原本對他百依百順的祿雙兒,今天卻忽然性情大變。立刻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將身體轉到他的背後。伸出手掌,用力按在他的肩膀上,一邊揉捏,一邊用蚊蚋般的聲音說道,「古人云,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又云不娶無子,絕先祖祀,乃為不孝。妾身本非善妒之人,成親數年,蒙夫君獨寵卻始終一無所出....」

    「打住,打住,打住!」朱重九聞聽,額頭上的汗珠更多。給自己丈夫屋子裡塞女人,並且一塞就是八個?!這種幸福,即便是韋爵爺當年,估計也享受不起吧?況且自己跟另外八個女人雖然每天低頭不見抬頭見,可也僅僅限於以本時空的方式,互相打個招呼而已。怎麼可能忽然間就抱到床上去,只為了繁衍子嗣?

    「老爺,我們早已都是你的人了。請老爺垂憐!」祿雙兒的話被他強行喝止,其他幾個女人,卻嬌滴滴的說了起來。很顯然是預先準備過的,每個人的說辭都不一樣。一句接著一句,宛若後世的繞口令。

    「老爺憐惜,妾身雖蒲柳之質....」

    「妾身入門兩年,始終未得老爺多看一眼。妾身自問非容顏醜陋之女,對待姐姐也禮敬有加.....」

    「願為二月花,零落逐春風.....」

    「老爺是妾身眼裡的大英雄,妾身,妾身...」

    「停,停下!」朱重九低聲斷喝,也不管自己的行為有多剎風景。八個女人主動投懷送抱,環肥燕瘦,各有千秋。正是血脈最旺盛的時候,要說他對八個妖嬈女子毫無反應,那純粹是自欺欺人。可因為有了生理衝動,就將當著自己原配的面兒,將別的女人撲倒,卻遠遠超過了他的道德認可底限。

    這並非說他有多清高,而是融合了朱大鵬的靈魂同時,也將現代人的一些思想感情融合了進去。畢竟多出來的六百六十餘年進化時間,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裡,足以讓一個男人,意識到自己跟種豬的不同。

    「夫君對妾身的寵愛,妾身心裡清清楚楚。但妾身不能因為夫君的寵愛,就斷了朱家子嗣。否則,今晚之後,妾身就只能找一處青燈古剎,終日誦經,以贖己罪了!」以祿雙兒為首,屋子中的女人們居然開始大著膽子抗命。

    「我等既入朱家之門,便生是朱家人,死為朱家鬼。若是不能為老爺誕下半個子嗣,他年去見了已故的公婆,也無法抬起頭來!」

    「老爺,妾身究竟犯了什麼錯,才令老爺始終不假辭色?」

    「老爺.....」

    「都,都給我停下來!我命令,全給我閉嘴!」用力在椅子扶手處拍了一下,忽然間,朱重九身上王霸之氣四射。「停下,再不停下,我將你們全都掃地出門。」

    「老爺.....?」眾嬴妾從沒看見過他如此生氣,一個個嚇得手掩嘴巴,珠淚盈盈。

    「還有你!」朱重九用手抓住祿雙兒的胳膊,微微用力,將她拎起來,輕輕放在自己膝蓋前,「沒事兒干,不准胡思亂想。我既然娶了你....」

    「夫君....」祿雙兒揚起一張淚眼,梨花帶雨。「今晚之事,都是妾身一個人的主意,與姐妹們無關。」

    「你就作吧你?」朱重九胸口彷彿被重重的捶了一拳,瞬間痛徹心扉。

    今晚之事,肯定是祿雙兒主謀。除了這個精靈古怪的女人,其他嬴妾根本想不出,也沒膽子弄出這麼大的場面。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都附和這個時空的賢淑標準。只是,只是沒考慮她自己。

    朱重九有他自己的恐懼,不願被這個世界徹底地抹去所有另一個時空的印記,和光同塵。但祿雙兒和其他女子們,卻是這個世界土生土長,一言一行,都注定要受這個世界的影響和限制。在保持自我的同時,他沒有資格讓她們也跟著一併付出代價。

    「還有你們,瞎折騰什麼?」輕輕吸了一口氣,望著眼前嚇得連哭都沒勇氣大聲的女子們,朱重九的語調漸漸放緩,「既然娶了你們九個,我自然不能不認賬。但凡事都得慢慢來。你們需要時間,我自己也需要時間。我需要時間,慢慢,慢慢去適應.....」

    說著話,他覺得自己頭大如斗,抬起手,用力揉搓太陽穴,「都別著急,都別著急。這才,這才幾年啊。今後的日子還很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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