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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李洪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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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幻奇幻] [暮寒公子] 論抽卡,我從來沒輸過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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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7 20:33:2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一十章 玄衣羽主

  過去曾經活躍在大陸舞台的六位邪神裡,殺戮是最後一位,尚沒有被葉爭流封印的神明。

  論來,葉爭流拿到殺戮之神家裡的門鑰匙,也不是一回兩回的事了。

  第一次,她從解鳳惜的傷口裡撿到了殺戮的詛咒,煉出了一把鑰匙,就近打開了半神域的門鎖。

  第二次,她從瘋狂之神的傷口裡撿到了殺戮的詛咒,煉出了一把點對點的殺戮神域鑰匙。

  這把鑰匙通體幽黑,紋路冷硬,好似片片炸起的尖銳羽毛。

  葉爭流將它拿在手裡,半天也不能捂暖一點。倘若她拿著鑰匙的時間久了,掌心還會被冰得生疼。

  就彷彿被煉化的詛咒仍然心存不甘,於是用盡一切方法,也要給人找些不痛快似的。

  只要葉爭流想,隨時都能憑借此物瞬移進殺戮之神的神域之中。

  在上一世,葉爭流年紀還小的時候,老師給同學們佈置半命題作文,題目就就叫做《我將成為一個……的人》

  如今,葉爭流手握殺戮神域的門鑰匙,憂傷地深思道:我當年一定沒有想過,自己居然會成為這麼一個專門配別人家門鑰匙的人。

  …………

  既然連葉爭流自己回想起來,都頗覺際遇神奇,那麼,對此毫無預感的殺戮之神,在見到葉爭流時的表情,自然就更是繽紛好看。

  當葉爭流啟動鑰匙,身影自殺戮神域現身之際,迎接她的並非神明的深沉質問,而是一聲……尖戾陰沉的鳥啼。

  與此同時,數片漆黑羽毛自天空飄灑而下。若是不知情的人來了,可能會以為自己正趕上殺戮之神的褪毛期。

  葉爭流旋身,避開一片悠悠落下的黑羽,順著羽毛飄落的方向抬起頭來,平靜道:「聞名已久了,玄衣羽主。」

  從應鸞星到浮生島,自玄衣司到解鳳惜……在當今神明之中,除了慕搖光之外,殺戮之神大概是和葉爭流牽扯最深的一位神明。

  然而不知是命運的巧合,亦或是造化的刻意安排,葉爭流竟然直到此時,才面對面地和殺戮之神打上了人生中第一個招呼。

  殺戮之神,也就是玄衣羽主,祂的神明態乃是一個身負雙翼的鳥頭人。

  只見一顆頭頂墨翎冠的游隼鳥頭,正正好好地長在人類的雙肩之上。

  玄衣羽主的脖頸從上到下,由細到粗,覆蓋著一層濃密的黑羽。那些羽毛聲勢浩蕩地向外蓬開雨傘般的形狀,卻仍然無法抵消這副長相的頭重腳輕之感。

  巨大的雙翼自玄衣羽主背後生出,闊若垂天之雲。那對翅膀遮天蔽日,摶風而上,不知幾千里也。

  即使在副本裡已經數次相見,葉爭流仍然在心中感嘆一聲:好一副寬闊的翅膀。

  葉爭流閃身,再次躲開幾片飄搖而落的羽毛,同時免不得在心中暗想:倘若把這兩個膀子卸下來,摘下來的細絨也不知能煉出多少件羽絨服。

  她要是帶兩個鳥翅膀回去,裴先生多半還是不會吃的。

  不過若是把吃的換成穿的,將原生態精加工變為衣物,說不準大家就都能用了呢?

  殺戮之神尚不知葉爭流心中抱著怎樣出格的打算。

  不過,被這樣殷切地惦念著,殺戮還是隱約覺得,自己的後背好像有點涼。

  「你是誰?」殺戮之神問道。

  說話之間,祂也不曾降下自己的高度。

  從始至終,玄衣羽主一直拍打著翅膀,懸停在天空之上,祂那雙黃澄澄的銳利眼睛,也一眨不眨、居高臨下地看著葉爭流。

  那雙圓眼裡滿含死意,是一種純粹的、只有居於食物鏈最上端的存在才能擁有的目光。

  在大多數時候,就連人類走進飯館,挑選現點現殺的活江魚時,都不會露出這樣的眼神。

  冰冷、嚴酷,連一絲溫度也無。

  就像是玄衣司那身嚴嚴實實包裹到領子、分外不近人情的黑色制服一樣,殺戮之神給葉爭流的第一感覺,就彷彿是應鸞星的三次方。

  「我是葉爭流。」葉爭流好好地回答了這個問題。

  她始終仰著頭,眼珠一轉不轉地留意著殺戮之神的表情,試圖觀察到殺戮之神聽到這個名字以後透露出的情緒。

  最後事實證明,都是葉爭流想太多了——除非日久天長、朝夕相處,不然哪個人能從一張鳥臉上讀出細微復雜的含義來?

  殺戮之神沉默了一會兒,祂始終毫無表情……也可能是葉爭流看不出祂的表情。

  總之,祂的鳥嘴一張一合,聲音也鳥裡鳥氣:「你是……上代『鸞』向我備告的那個人類。」

  聞言,葉爭流的臉色幾番變化,最終化作一聲悠長的嘆息:「能讓玄衣羽主留下這份印象,只怕應鸞星在九泉之下亦可瞑目了吧。」

  殺戮之神漠然垂眼,給出的反應絲毫不像是有人剛剛提到祂最為忠心虔信、死不瞑目的屬下。

  又過了片刻,玄衣羽主突然冷不丁地補上一句:「你還是……叛徒『鳳』的徒兒。」

  「……」

  葉爭流眨眨眼睛,在自己和對方的問答之間,她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些許不對。

  如果說,殺戮之神管應鸞星叫「鸞」,尚且無可厚非。

  那祂把解鳳惜直接叫做「鳳」,是不是有點太親暱了?

  思考片刻,葉爭流試探地問道:「玄衣羽主,你還記得我叫什麼名字嗎?」

  這個問題可以說毫無難度,畢竟,她可是剛當著殺戮之神的面,做完了自我介紹的。

  這一次,殺戮之神的回答沒有半分猶疑。

  「你是,玩球的小葉鶯。」

  葉爭流:「……」

  草(一種植物),她破案了。

  怪不得解鳳惜總是嘲諷殺戮之神作為鳥類,腦子不怎麼好用,原來祂不擅長記誦人名!

  難怪玄衣司的重要人物,名字裡都要夾個鳥字。不是解鳳惜、應鸞星,就是扈雁鳴、林鴻岐。

  感情玄衣羽主  只能記住鳥類,所以提到誰的時候,念個中間字就行。

  還有,「玩球的小葉鶯」這個稱號,難道是殺戮之神天才地把「奉球蠱女」、「葉爭流」、「小鳥」三個元素加以組合,然後替葉爭流掰扯出來的生造字嗎?!

  聽到應鸞星替她取的那個遠古的中二圈名被當面宣讀,葉爭流瞬間腳趾扣地,半秒鐘內就挖掘出一座倒金字塔來。

  一時之間,葉爭流的心情無比沉痛。

  原來她之前故意捉弄向烽,在大師兄面前朗誦金句的報應,全都歸在今日啊。

  本來呢,葉爭流還想和殺戮之神談談人生,抒發幾句物是人非、前塵如夢的感慨。

  如今被殺戮之神這麼一打岔,葉爭流頓時什麼心情都沒了,只想快點打完收工,早早地離開這片令人生草的風水寶地。

  殺戮之神真不愧是殺戮,才一見面,他雖然既沒有殺死葉爭流的靈魂,也沒有殺死葉爭流的肉體,卻已經讓葉爭流陷入社會性死亡了!

  「什麼都別說了,」葉爭流一字一句摧金斷玉,重若千鈞,「你我之仇由來已久、不共戴天,我玩球的小葉鶯今天就要替天行道,討伐了你。」

  說罷,不等玄衣羽主那張鳥嘴裡,又吐出什麼驚人的鳥語,葉爭流反手將《兵車行》的意境布下。

  於此同時,一連串「人比黃花瘦」、「大炮開兮轟他娘」、「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的技能,也亂七八糟地打向了殺戮之神。

  在副本演練中,葉爭流已經充分總結出對付殺戮之神的三條重要經驗——

  第一,由於殺戮之神佔據著領空制高點,飄落的羽毛又自帶詛咒,所以葉爭流必須眼到身到,根據「牧童遙指杏花村」技能規劃出的最佳路線,在殺戮之神發起攻擊時,進行高速閃避。

  第二,殺戮之神的技能,就和玄衣司的做事風格一樣,冷硬、絕情、不留餘地。除了高閃避、多疊甲之外,葉爭流還得隨時扣住一個治癒技能,見勢不妙就給自己回一口血。

  第三,進攻就是最好的防守。在意境完全展開之前,不要猶豫,所有攻擊技能都拿出來,直接跟殺戮之神對轟!

  簡而言之,只要掌握了這三條高玩操作,再和殺戮之神對峙一段時間,等到《兵車行》的意境完全展開,葉爭流就可以直接躺贏。

  面對葉爭流雨點一般的攻勢,殺戮之神不慌不忙。只見祂雙翼一振,無數根漆黑油亮的羽毛,便如同離弦之箭一般,密密麻麻,垂落如雨地射向了站在地上的葉爭流。

  那些羽毛遮天蔽日、來勢洶洶,速度亦如追風趕月一般迅疾。除此之外,每一片羽毛還夾雜著濃厚的詛咒之力。

  別說是被羽箭當場刺穿,就是只在皮膚上擦過一個小口,葉爭流都會如同叛神之夜的解鳳惜那樣:皮膚綻裂、血肉生根,從自己的心口開出一朵黑羽凝成的花來。

  葉爭流不慌不忙,甩手打出一道蘇軾卡的「談笑間,檣櫓灰飛煙滅」技能對抗。

  這個大範圍的火攻技能,對這些羽毛天然就有剋制奇效。在隨風傳導的高溫之下,不等羽箭近身,便已經化作無數飛灰。

  特別是,蘇軾卡和蘇轍卡的技能還可以互相加成。

  一時之間,即使殺戮之神射下的黑羽箭雨源源不斷,也只是在蘇軾卡反復被激活的「灰飛煙滅」之下,變成帶著燒焦氣味的飛灰,好似一場無孔不入的空氣污染。

  一片片帶著焦味的飛灰在空中上下飄揚。

  它們固然失去了原本能夠沒入石棱的力道,卻也變得更加難以躲避。

  不一會兒功夫,密密麻麻的羽箭終於停止,而葉爭流淺色的衣袍上,也沾上了斑斑點點的灰跡。

  而天空之上,殺戮之神正被「人比黃花瘦」技能糾纏,細細的身桿總算和小小的腦袋比例協調。

  他垂下眼睛,注意到了葉爭流身上沾染的飛灰,當即拍打翅膀,仰頭發出一聲尖利的鳴叫。

  巨大的黑色羽翼自天空劃過,露出了先前被殺戮之神身影遮蔽的一輪血色之月。

  在那輪猩紅鮮豔,豔麗得甚至令人隱隱不安的月光之下,葉爭流的衣袍忽然無風鼓起,就好像有一蓬蓬的羽毛正自下面叢叢炸開。

  對於事先打通了殺戮神域副本的葉爭流來說,頭頂傳來的粗嘎啼叫,就好像是一聲來自系統的畫外音提醒。

  條件反射一般,葉爭流直接往自己身上拍了個「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蘇軾卡三技能,直接驅散所有負面BUFF。

  迎著殺戮之神那雙黃澄澄的圓眼睛,葉爭流平靜而安詳地解釋道:「說起來你可能不信,但除了不會『玩球』之外,我真的什麼技能都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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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49:38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一章 補天裂

  殺戮之神並未在第一時間回答,不知道是在思考葉爭流為何沒中詛咒,還是驚異於葉爭流怎麼能不會玩球。

  葉爭流看在眼裡,不由感嘆於胸——

  這大概就是生為鳥類的不好之處,腦容量充分地限制了殺戮之神的思考回路,讓這個冷酷而殘忍的神明,油然而生出一股瓜兮兮的氣質。

  不過,這也正好說明了,能殺多少人和多麼聰明、多麼善謀之間,其實並沒有一絲直接聯繫。

  玄衣羽主就像是個拍打翅膀,呱呱鳥叫的活生生例子。

  一路走來,祂用千里的白骨、浮生島的廝殺,還有腦回路早已異於常人的應鸞星來讓葉爭流明白,如果在足夠強大的同時捨去對生命的同理心,那麼一切流血漂櫓的慘案,便都可由此而生。

  「或許這就是為什麼,我最後一個對付的神明是你。」

  在殺戮之神垂下的羽翼陰影之間,葉爭流輕輕搖頭,低聲自語道:

  「看到你的時候,我便能憶起自己最初時立下的誓言。玄衣羽主,你若活著,便是我自鑑的鏡子,若是死了,就是我自省的碑文。」

  當然,關於這番話……

  葉爭流抬頭看看天上烏漆墨黑的巨鳥,無論是從情感還是從智力上,她都沒指望過殺戮之神能夠聽懂。

  即使在諸神之中,玄衣羽主也是最為迥異的一位神明。

  其他邪神裡,不管是貪婪、憤怒還是歡喜尊,至少會把人類看成「卑微如草芥,但可以滿足神明欲望,為我提供力量的信徒」。

  只有殺戮之神,祂看著人類的目光是那麼生冷。

  在玄衣羽主的眼中,即使是面對祂自己的信徒,好像都只有「死了」和「將要死去」這兩種區別。

  思緒短暫地發散片刻,又被葉爭流盡數收回。她將注意力再次集中到自己和殺戮之神的戰鬥裡來。

  距離《兵車行》完全展開,尚還需要片刻的拖延。

  在這段空白時間裡,被擋下了第一波強力詛咒的玄衣羽主,便會用出第二個招數。

  那便是……

  殺戮之神揮動起自己遮天蔽日的巨大羽翼。

  在祂烏黑的翅膀邊緣,一瞬間似乎染上了金屬啞光一般的鋒利和銳氣。

  整片殺戮神域,都是為玄衣羽主量身打造。

  就像是貪婪喜歡泡水、憤怒獨愛沙漠、歡喜尊創造出各式各樣的樹宮殿和合歡花林那樣,殺戮身為半人半鳥,祂的神域,便在天空上下足了功夫。

  在殺戮神域裡,一共藏著兩重天空。

  葉爭流第一次去打殺戮副本的時候沒料到還能這麼幹,最後自然是惜敗而出。

  不過,可能是葉爭流想像力太過豐富的緣故,事後她每次回憶起這個「兩重天空」的設置,都會不由自主地聯想起雙皮奶,然後就開始口水吸溜吸溜。

  隨著殺戮之神一下下地拍打翅膀,那鋒銳如刀的翅膀邊緣,便將蒼茫的長天,生生破開一道道幽深的口子。

  天空像是一張脆弱的麵粉片那樣,不一會兒就生出無數裂口。

  每一道深淵般的口子裡,似乎有無數黑暗黏稠、嗡嗡細語的東西正黏糊糊地流淌而出。

  它們像是無數片蠕動黏結的羽毛,又好似數不清只細小轉動的黑眼珠,任何人站在這片天空之下,都會在第一時間被激發出滿腔的殺心和厭惡。

  即使在模擬副本裡交戰過若干回,葉爭流仍然不能確定這漆黑一片、污泥般的存在究竟是什麼東西。

  要是非讓她說,這玩意大概就是玄衣羽主那裝滿了「殺殺殺」的腦漿具現化吧。

  從前沒抽出辛棄疾卡的時候,葉爭流對付這玩意還要費些心思,手邊有哪張卡就用哪個——按照天階副本的規則,只要葉爭流能夠堅持過一定時間,再從對手面前逃走,就算她贏。

  不過,隨著卡牌的增多,辛棄疾卡和杜甫卡紛紛就位,葉爭流已經可以把殺戮之神吊起來打了。

  在天崩裂陷的巨震之中,葉爭流平靜地仰起臉來,好像既不為殺戮的念頭而困擾,也不因眼前死亡的威脅而感到恐懼。

  掛著這樣一幅令殺戮之神倍感困惑、甚至比「鳳」當年殺穿玄衣司總部、一力叛逃的行為還令神困惑的表情,葉爭流揚聲問道:

   「你聽說過女媧補天的傳說嗎?」

  說罷,不等殺戮之神開口回答——等祂開口回答,只怕要到地老天荒才行——葉爭流反手就是一個「男兒到死心如鐵,看試手,補天裂」的技能糊了上去!

  在打出這個技能的時候,葉爭流萬分感謝大師兄的傾情讚助。

  向烽此前力戰三千卡者的時候一定沒有想到,他不過是遵循自己平日的原則,擔起自己身為主將應負的責任,卻一箭雙雕地促成了對陣殺戮之神的致勝法寶。

  這個技能的後勁兒足到令人髮指。

  殺戮之神還尚未明白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被技能的力量懟準,一路頗反重力地倒飛上天空,硬生生地用自己的後背堵住了祂前一刻製造出來的污黑空洞。

  每次看到這一幕,葉爭流都覺得,這技能宛如向烽平日出招的具現。

  就好像是那柄勢大力沉的銀色長槍插破時間和空間,挑起殺戮之神的神明之軀,帶著隔年的仇恨和怒氣把對手掄了個半圓,終於報了當年解鳳惜重傷遁走的血仇。

  「羽主體諒下吧。畢竟女媧補天的時候,是需要五彩石做材料的啊……」

  四捨五入下來,殺戮之神也能算半塊五彩石了。

  ——上一次,女媧補天遺漏的五彩石化作通靈寶玉,而寶玉擁有者的名言,至今還在葉爭流卡冊裡躺著,沒事兒就去找李清照卡談天呢。

  葉爭流:可能這就是五彩石聚合定律吧。

  ——————————

  如此,葉爭流和殺戮之神有來有回地戰鬥了一陣,時間便又消磨了許久。

  終於,葉爭流等到了《兵車行》的意境盡數展開的那一刻。

  在這期間,葉爭流始終繃緊神經,以防殺戮之神體察到神域裡潛藏的變化,陡然發難。

  不過,或許因為殺戮之神在天空上投入太多精力,便不屑於去看祂羽翼下籠罩的大地,直到葉爭流的意境遍佈整片神域,殺戮之神竟然也沒有對此作出反擊。

  既然祂對此失察,那麼眼下,就是葉爭流翻盤的時候了。

  收攏起臉上所有表情,葉爭流睫毛微垂,神情半凝,指尖牽扯著《兵車行》的森然意境,驀然反轉了自己的手掌。

  需知《兵車行》一詩,不同於過往樂府詩的舊題,乃是杜甫昔日以自己一路上所見所聞為基,由時事而出。詩中盡訴生民疾苦、戰爭戕害、以及一片愁雲慘淡、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的荊杞人間。

  巧而又巧的是,那詩中描畫的一字一句,葉爭流偏偏都親眼見過,親身體驗到。

  「殺戮,你或許不知道,我最初於此間醒來時,便是身在宋地。」

  葉爭流闔起雙眼,一字一頓,記憶中塵封已久的場景重新打開,竟然並不因時光流逝而分毫褪色。

  「那時候,宋朝的地盤還沒有如今這麼大。宋州附近共有衛、穎、韓三處小國……從裝扮來看,我大概就是衛國之人。」

  「我和無數流離失所的百姓一起,順著途原川沿途而下,腳下踩著前人的屍骨,身後跟著游蕩在荒原上的豺狼野犬,還有隨時隨刻便會翻臉,或許連野獸都不如的,和我們一樣無家可歸的人。」

  千里荒原,葉爭流用自己的雙腳一尺尺地丈量過了。

  「殺戮之神,昔日的我親自走穿了那片苦難。但我猜,身為始作俑者的你還沒有。」

  荒涼而無垠的殺戮神域裡,似乎平地泛起了念誦的聲音。

  像是清脆的童謠,好像是蒼老年邁的咳嗽,亦或是戲台上的人,一聲聲發自肺腑的念白。

  ——車轔轔,馬蕭蕭,行人弓箭各在腰。耶娘妻子走相送,塵埃不見咸陽橋。

  ——牽衣頓足攔道哭,哭聲直上干雲霄。

  ……直上干雲霄。

  臉色陡然一厲,葉爭流的手掌如同刀刃般豎直落下。

  隨著她乾脆俐落的動作,那隨著吟誦之聲沖上雲霄的意境便如大網一樣,生撕硬拽地拉扯住了殺戮之神的萬千根翼翅羽毛。

  「你的神域高居青天之上,連天空都有足足兩層。就因為這個緣故,大地上千村萬落的荊杞,東西生禾的隴畝,從來便沒有入過你的眼睛嗎?」

  「——既然如此,殺戮之神,你現在就給我滾下來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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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0:0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二章 《兵車行》

  葉爭流一聲怒喝,似春雷般在這個荒蕪而貧瘠的世界裡炸開。

  彷彿是對她憤怒心緒的答和,天空之上,殺戮之神固然翻滾掙扎,卻仍在葉爭流尾音落定之際,被生生自青蒼的天幕上空扯了下來。

  說起來,雖然殺戮之神的詛咒雖然羽毛形態,寄居於人體血肉之中。但相關者都知道,那片片羽毛似的詛咒非虛非實,介乎於真實和幻象之間。

  在能將人害死的時候,它就是真實;在被拔除殆盡,以各種淨化手段剝離人體後,它便是泡沫似的、會憑空散去的虛幻。

  非常巧合的是,如今擒住殺戮之神的意境,正是和祂的詛咒十分類似的東西。

  那股隨著萬萬聲音吟誦,直沖霄斗的一股鬱氣,如同一張嚴密的大網一般,生生將玄衣羽主撈在其中。

  假如這網沒有形體,只是幻象,自然困不住殺戮之神;

  可是,但凡這網由虛化實,擁有看得見的網眼、網繩、網邊兒結繫的鈴鐺,以殺戮之神背羽的鋒利程度,只需輕飄飄的一掙,就能把它劃開個口子。

  可惜,世上並沒有這樣的好事。

  那股擒拿住殺戮之神的氣流,既像是分不開的水波、又像是無孔不入的微風,還像是沙漠中最軟綿綿令人無處著力的流沙,在被纏住腳腕的瞬間,便已經能讓旅者窺得自己最後的結局。

  諸神之中,殺戮的詛咒由於莫測多端,素來令人防不勝防。

  誰知誤打誤撞之間,倒在今日讓葉爭流來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雙翼被縛,殺戮之神自天空墜落。祂砰地一聲落在地上,揚起了一陣久久未能散去的飛塵。

  在和葉爭流互相拉鋸的過程裡,玄衣羽主渾身上下,包括腦袋頂上的那幾根翎毛,都通電一般朝著四面八方炸開。先前那種遮天的羽箭陣,又沖著葉爭流放響了一輪。

  但無論這一人一神在過程中發生了怎樣的纏鬥,從葉爭流把殺戮之神自天幕拖下的一刻起,勝利的天平就已經塵埃落定。

  殺戮神域的大地,原本蕭條而冷清。

  唯有天空,才是玄衣羽主的寄身之處。

  盡管整片神域都是殺戮之神親自打造,但千百年來,祂從來不曾為地面上發生的一切多花半寸心思。

  直到此時,一片巨響之中,殺戮之神被葉爭流狠狠摜在地上。那雙黃澄澄的冷酷眼睛第一次這樣靠近地平視了整片荒蕪的原野。

  即使以玄衣羽主的鳥腦子,現下也隱隱察覺出了不對:

  在祂的神域之中,從前的地皮上,可曾有過這樣多的荒禾與荊棘?

  曾經寸草不生,尋不到半點生靈動靜的神域,泥土是何時被鮮血浸成妖異的暗色,視野裡又從那一刻起,鋪開了這樣多的白骨?

  玄衣羽主驚而仰頭,一道尖銳的唳叫脫喉而出:等等,這裡不是祂的神域,這裡是——

  「這裡是《兵車行》。」

  盡管聽不懂鳥語,卻仍不妨礙葉爭流從聲調裡辨識出殺戮之神的意思。

  她冷笑著雙臂環胸,站在被束縛的神明半丈之外,一個字一個字,音準清晰地咬出了杜詩的詩名。

  「依我所料,你也不會知道《兵車行》是什麼。」葉爭流輕輕說道,「我來告訴你吧,你眼前看到的這一切,就是大軍經行而過後,宋地餘下的千村萬落了。」

  田中荒蕪的禾苗,是對未來即將席捲此處的飢荒暗示。

  而滿目所見的森森白骨,死於宋地多年來四處征伐的士卒和百姓,他們曾是父親,是兒子,是妻小對月殷殷祈禱的,明光裡執戟的良人。

  葉爭流垂下眼簾,漠聲道:「羽主,你現在看見的,還只是因戰而死的。」

  「而你接下來看見的——」

  聲音冷到了極處之時,就好像每一個筆畫都在寒意間凝結。葉爭流薄唇輕啟之間,籠罩大地的意境隨之變幻,效果絲毫不遜於字字抽刀。

  「宋衛之戰,神明賜福於宋,宋州投桃報李,便為玄衣羽主做了一場大祭。平宸甫將軍攻破定陽城,大賞全軍將士,宣稱入城三日不封刀。

  羽主,葉爭流當年只是個草芥般的無名小卒,光是從順婁逃到遷台這一件事,便費盡了我積年的宿慧。要論及我那時行途間的經歷啊……呵呵。」

  ——君不聞,漢家山東二百州,千村萬落生荊杞。

  ——況復秦兵耐苦戰,被驅不異犬與雞。

  葉爭流嗓音低啞地笑了兩聲,其中全無半分欣悅之意,嗓子更是粗嘎得像是拿砂紙磨過。

  「千里流亡,必生飢荒。大荒以後,就是大疫。我沿途所見,人不能算人,鬼未曾見鬼。母親清晨醒來,發現懷中的稚兒不知所蹤;妙齡的少女無意間勒了下腰條,便被趁亂搶進男人堆裡……」

  「……我當年從和平裡來,往地獄中去。而我過去用這雙眼睛記下的一切,今日便盡數奉還給你吧,殺戮。」

  正所謂:「君不見,青海頭,古來白骨無人收。」

  在《兵車行》盡數打開的意境之下,葉爭流宣判般閉上雙眼。

  與此同時,呼嘯的陰風自川下九丈而起。

  無數魍魎鬼影疊疊幢幢,軀幹指利。在它們枯瘦的黑影之間,竟然有不少身影,頂著一顆被觀音土撐起一半的突兀肚皮。

  慘淡愁雲,森羅黑雨,曾經遍佈著無數個血色腳印的荒野,如今響起了嘈嘈切切的十萬鬼哭。

  倘若自天空由上而下地俯視大地,在殺戮之神巨大的軀體面前,那些密密麻麻的陰沉鬼影,在神明態的對比之下,只像是一群卑微不堪的螞蟻。

  然而蟻群聚攏起來,以犧牲最外層的成員為代價,卻足以讓它們穿過熊熊烈火,渡過險涉河川。

  大自然中的蟻群是這樣,而人類亦然。

  昔日宋衛之戰,能從順婁逃到遷台的人裡,十個人差不多才活下來一個。

  而在那些活下來的人中,二十個人裡,也未必有一人能在背離故土後,好好地在異鄉紮根、活得有些尊嚴。

  「至於葉某人,大概就是上萬隻螞蟻之中,有幸被牢牢裹在蟻團最中心的那一個。」

  葉爭流慢慢說道:「可見冥冥之中自有定數——殺戮之神,我今日替曾經踏過的每一具屍骨,前來封你。」

  俗話向來都講,人死為大。好像只要人一閉眼,便塵歸塵,土歸土。

  但在塵土之間,尚且寄著三寸冤仇。

  那並不太長,差不多是能把一顆人心裝滿的份量。

  「……新鬼煩冤舊鬼哭,天陰雨濕聲啾啾。」

  葉爭流嘴唇微動,念畢《兵車行》中最後兩句,終是將這份意境催化直圓滿大成。

  她說:「你們……自管順恩仇而去吧。」

  葉爭流的聲音輕得出口即散,卻仍然像是三軍對壘時的號角一般,結結實實地落入每一個該聽到的存在耳中。

  剎那之間,湧動的黑風密密麻麻朝著殺戮之神直撲而上,那濃厚的顏色和流動的狀態,大概只能以「層」來形容。

  不過短短數秒,殺戮之神巨大的身軀居然被濃鬱的黑色遮掩到再看不見。葉爭流作為旁觀者站在一旁,感覺像是親眼看到漆黑的絲綿一道道纏為蠶繭。

  漆黑一片的陰風裡,殺戮之神傳出幾道尖銳而劇烈的啼叫,隨後那聲音又漸漸淡了。

  葉爭流轉過身去,仰頭凝視著殺戮神域裡的天空,還有天心裡那枚血紅一片的月亮。

  不知是葉爭流的錯覺,還是她的心理作用,葉爭流總覺得,在打完這一場後,月亮裡那股猩濃的赤意,瞧起來都比剛剛鑽進神域的時候淡了似的。

  神域一經落定,未經神域主人之手,便極難發生變化。

  所以,與其說是月亮的顏色變了,還不如說是葉爭流的心態變了。

  葉爭流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

  她彷彿是把積年的舊故事和陳舊的怨結一起,都在這一次呼吸間滌蕩了個清楚。

  低頭看著自己雙手掌心裡粗糙細密的紋路,葉爭流在心中暗想道:如此封印了殺戮,才算我沒有辜負自己登臨這片世界的前三年。

  而那之後嘛……

  雙掌合攏,葉爭流把手心貼在一起搓了搓。

  於是,不少細碎的皮屑,連同此前在神域裡沾上的飛土一起,就這樣從葉爭流手心裡簌簌飄落了。

  恩盡報,仇盡償,這才算是真正的塵歸塵,土歸土。

  如果應鸞星此時混在十萬鬼眾之間,看見自己虔信的神明,以一種和他相同的方式被葉爭流終結,想來也沒話能說吧。

  朝著離開神域的方向邁出幾步,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葉爭流猛然頓住腳步。

  她仍然背對著殺戮之神沒有回頭,只有右手朝著對方的方向招了一招。

  過了一會兒,像是聽到了什麼神秘的呼喚一般,一大把一大把漆黑似墨、羽管中空的修長鳥羽,還有一大團一大團聚攏在一起,細細的、絨絨的、一看就非常保暖的細羽絨毛,在幾個黑影的托舉下,一路鬼火似地飄著,挪動到了葉爭流眼前。

  葉爭流伸出手指,試探性地在那叢羽絨裡一探。

  下一秒鐘,她就開始希望擁有一件羽絨服。

  「這個份量,大概不止能煉出一件……沒準人人有份呢。」葉爭流捏著那個絨團,喃喃自語道,「哦對了,裴先生上次是不是說過,他更喜歡吃雞?」

  既然如此,肯定少不了要給裴松泉帶回去一對翅尖,一對翅中,一對翅根,還有一隻……雞,唔,鳥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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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0:18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三章 寄予重望

  把農副產品分門別類地在煉器格子裡打好包,葉爭流終於離開了殺戮神域。

  離開神域之後,葉爭流先給身在遠方的解鳳惜發了個信號。

  信號雖然簡單,但其中代表的意思卻十分多樣。

  如果根據情境翻譯一下的話,大概就是「殺戮之神已經被封印,只要完成之前說好的工作,師父隨時可以來有仇報仇,有怨報怨,免票參觀」之類的話吧。

  當然,出於一個關門弟子對自己師父應有的瞭解,葉爭流認為,解鳳惜有極大可能在做完他負責的主要工作以後,中途直接甩手跑路。

  最後的那部分收尾工作,肯定又會變成自己和大師兄的事。

  思緒在這種可能性上停留了幾秒鐘,葉爭流就甩甩頭,停止關於此事的糾結。

  ——算了,湊合過吧,還能再重新拜個新師父咋的。

  最多回去以後她加班唄。

  隨後,葉爭流打開了地圖系統,手指一敲,當即啟動了瞬移功能。

  不過,葉爭流定好的傳送地點卻不是位於滄國的大本營,而是淳州芳華城。

  是的,關於杜甫卡「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這個技能,葉爭流還有一個實驗要在芳華城做呢。

  ————————————

  近日以來,芳華城的秩序,主要便是由茹娘和丁宿雙雙確立和維持。

  丁宿就是秦西樓認下的義弟,已經在葉爭流身邊幹了三四年的秘書,最近又被葉爭流調進黑甲營。

  丁宿雖然還很年輕,但在為人處世上頗有乃兄風範,軍中上下對丁宿頗有好評。

  正因如此,芳華城這裡,葉爭流才放心交給丁宿看管。

  芳華城內,茹娘和丁宿可謂各有分工,各管一半。

  茹娘管著城中女人原本的那部分,丁宿管著黑甲營兼新開的劍陣營。沒過幾日,白露又帶著一批確定出師的看護客、還有葉爭流提前選定好的老師們,和上述兩人在芳華城碰頭。

  自那以後,這三個人,以及他們身後代表的群體,便構成了芳華城內如今的三角格局。

  ……

  葉爭流才自城中一露面,當即就獲得了三倍的歡迎。

  茹娘帶著滿城女人支持許久,如今一見葉爭流,便像是看到救星一般;

  白露小師姐是所有人中最為純澈的一個,她和葉爭流許久未見,如今終於相會,表情一秒鐘切換到高高興興的檔位。

  至於丁宿,自不用說,他本來就是葉爭流身邊的秘書,論立場簡直純到不能再純,只差沒時刻在腦門上貼一張「滄王心腹」的紙條表明身份。

  葉爭流和白露小師姐說了會兒話,表揚了丁宿近來的工作,又把傳訊靈器塞給丁宿,讓他給自己義兄秦西樓打幾個視頻通訊。

  做完了這一切後,葉爭流抽出一整塊的時間,用來單獨和茹娘細談。

  幾乎房門剛一關上,坐在葉爭流對面的茹娘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我終於把您盼來了。」

  「唉,之前有更緊急的事忙,分不出身。」葉爭流略帶歉意地對茹娘一笑,又關懷道,「你和城中的姑娘們,近來都過得怎樣?」

  對於黑甲營的軍紀,葉爭流還是有信心的。

  假如有人觸犯軍規以後,沒有被降級、沒有挨軍棍,腦袋也沒有掛在營地的立柱上,那麼營門口的立柱上,明天掛著的就是徇私的負責人。

  一提到黑甲營,饒是茹娘也不由得眉頭一鬆:「雖然城中大半都是女眷,但軍士們不曾犯戒。偶爾有一兩回衝突,丁將軍也該罰就罰了,沒有手軟。」

  「這就好。」

  葉爭流想了想,很快就明白了茹娘更關心的事:「你想問我對於她們接下來的安排,是嗎?」

  茹娘編貝似的牙齒輕輕抵住嘴唇,她點了點頭,態度柔軟卻又堅決。

  「芳華城的情況比較特殊,這裡之前的運作,一直是靠……唉,咱們都知道。」葉爭流嘆了口氣。

  「流民中向來以男人居多,安置他們的話,不是流民營,就是開荒地、修堤壩、做官方工程,此外還有臨時工廠,以工代賑。芳華城的話,卻不宜照搬這套模式。」

  芳華城這種性別比例極其畸形的所在,本來就是後天形成。

  這還是葉爭流第一次安置數目如此之多、身份如此統一的女人們。

  無論是紙坊、織紡,還是看護營,都容納不下這麼多人。

  「舊行當肯定不能再做了,就是她們願意繼續幹,我也不會讓她們重操舊業。」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葉爭流面如寒霜,「滄國治下,不允許有秦樓楚館,窯子女閭這種東西。」

  聽著葉爭流的話,茹娘不動聲色地鬆了口氣。

  但既然這樣,葉爭流總要給她們尋一件能活命的營生。

  不然豈不是在拐彎抹角,逼著這些人去走死路。

  所以,無論是辦學校、開醫術班,建新的葦編廠,還是鼓勵她們承包藥田,最終要達到的目的,便是讓這些女人們接受「自己幹活、自己掙錢,自己養自己的」的模式。

  聽到葉爭流親口認下她安排的一切,茹娘先是放鬆了些,緊跟著又是心兒一提。

  小心地看了葉爭流一眼,茹娘輕柔而委婉地問道:「大人,您是為了安頓她們,才做出這樣的安排,還是她們當真能做到您寄予期望的事?」

  如果葉爭流的安排只是出於一時的善心,這善心固然珍貴,卻也像是空中樓閣一般虛幻。

  一念而生的善意,自然隨時隨刻都會因另一念而收回。

  茹娘希望,葉爭流能讓芳華城的女人們真的對她有用。

  只有這樣,姑娘們得到的一切,才是踏踏實實被她們握進手裡,難以剝奪的。

  葉爭流體察到了茹娘的這份心情:「葦編廠、醫術班還有短期學校,以及前期的藥田承包,確實都是在倒貼錢——不過,我也真的希望能把她們培養出來。」

  在傳統的醫館模式下,通常一人一方,藥方根據個人情況而定,相當於個人定製。

  但葉爭流自後世而來,思維裡已經熟悉了「按需開方,直接取藥」的快捷模式,便等同於批量生產。

  毫無疑問,批量生產就是比個人定製更大眾化。

  雖然這種模式會不可避免地導致一些誤差,但如果能夠推廣的話,還是因此獲利的人更多些。

  葉爭流:「芳華城來往之間交通便利。」

  畢竟,當瘋狂之神需要它作為花街柳巷的聚集地時,總不能故意去找個犄角旮旯。那還做不做生意。

  「而我想把芳華城打造成常用藥物的製作地……當由芳華城出品的藥物,四通八達運向各地時,它比其他地方更優越的地理位置,就會彰顯出來了。」

  「這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停頓片刻,葉爭流又補充道,「還有一點,當今世上,尤其缺少婦科、產科的大夫。而且特別特別缺。」

  封建社會即使再怎麼開放,也很少開放到男大夫可以去給女病人接生的程度。

  而無論歷朝歷代,女醫都是稀有的、往往只為宮廷官宦服務的一類人。

  普通百姓家的婦人一旦生產,多半是找穩婆接生——而那穩婆也未必專司接生這一行,平時說不準還客串個媒婆、給畜生看病、兼以跳大神等種種工作。

  至於婦科病,那就更是不好意思找人去看,也不好意思跟旁人說。

  女子一旦染上那種病,往往都是自己忍著。

  民間的迷信裡,或許覺得女子之身陰晦,不但相關的醫書很少,而且做這一行當的人也不算多。

  但對於芳華城出身的女人們來說……她們已經站到了世道的最底層,沒有更多可以失去的東西,也就沒有那麼多的顧忌。

  說到這裡,葉爭流意味深長地停頓了一下,補充道:

  「我之所以讓她們跟隨老師學習,填補婦科產科這一片的醫療空白,還有另一個原因。」

  對於這個原因,葉爭流沒有繼續往下說,但茹娘已經知道了。

  ——在花樓裡的女人們,身上或多或少都是有些婦科病的。

  所以,白露和她帶來的看護客們,既是在給大家授課,也是在趁機給女人們檢查身體。

  除此之外,倘若姑娘們往後再有炎症復發,至少會知道該怎麼去醫自己。

  說到此時,這場交談便已經步入尾聲。

  葉爭流站起身來,再次向茹娘保證:「茹娘,我確實對你們寄予重望。」

  茹娘後退三步,對葉爭流行了她們浮生島外重逢以來,最為鄭重的一禮。

  「是,茹娘知道了。必不辜負您的所托。」

  葉爭流笑了笑,順手在精緻的暖閣窗框上梆梆地敲了幾下。

  「這種精巧建築,當個招待宴飲的小築還行,若要做學校、辦廠房、開藥田,那就不適宜了。正好,我來時身上帶了芳華城的改建圖紙,擇日不如撞日,乾脆就挑今日。」

  茹娘是親眼見過各色卡牌神奇的。

  但即使如此,她一時也想像不到,葉爭流將要做一番怎樣的大場面。

  茹娘把自己帶入到葉爭流的位置上思考了一下:

  「您要讓黑甲軍為芳華城進行擴建嗎?還是要調動工程隊來?如果時間需要三個月往上的話,我們還是直接在樓閣裡聽課做活,這樣就不用耽誤進度。」

  「不。」葉爭流平淡回答道,「我自己來。也用不了三個月那麼久——三柱香足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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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0:32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四章 精誠府

  即使過了許多年以後,芳華城歷史悠久的石板上,仍然以自己印刻滄桑歲月的身軀,銘刻下了這一天。

  城中軍民都被集合起來,他們被要求收拾好自己的行李,然後在專人帶領之下,站到被規劃出來的、空閒的指定地點。

  身著黑甲的軍士,以及穿著各色春衫的女人們,都將自己的目光投向他們先前還在流棧的地方。

  男人和女人;軍士和百姓;沉默寡言對竊竊私語……這兩撥人就像是被兩把無形的標尺區分開那樣,處處襯托出一種對照組般的不一樣。

  而站在芳華城姑娘們和黑甲營將士們中間的,儼然就是白露和她帶來的看護客們。

  身穿淡藍色制服的看護客,她們同時兼具著體態的柔美,與精神的剛毅。

  她們左手邊是姑娘們嘰嘰喳喳的議論,右手邊則是黑甲營將士們連呼吸聲都整齊的隊列。

  至於看護客們自己,則互相小幅度地偏一偏頭,交換幾次透露信息的目光,成為黑甲營和芳華城之間,完美的過渡軸承。

  他們分別來自三支隊伍,歸屬於三個系統,是三種不同身份的人。

  可如今大家齊齊站在這裡,無論是沉默或是聒噪,都在為同一件事情感到好奇。

  眾人都知道,滄王今日親臨了芳華城。

  那麼,眼下如此之大的陣勢,自從入城那天起就再未有過的浩大場面,是否正和滄君的到來有關?

  好奇心的小火苗剛剛升起不久,葉爭流便在眾人的期盼之下現身。

  葉爭流沒有故意去吊大家的胃口。她早早派人於城中檢視,在確定了規劃區裡的居民全部撤出以後,葉爭流便泰然自若地站到了眾人面前。

  施用技能倒不是一定要給人看見,不過嘛……葉爭流是個場面人。

  咳,開玩笑的,葉爭流沒有那麼惡趣味的愛好。

  她之所以選擇當眾建起新的芳華城,一來是為了表示自己對於這座城池的重視。

  常言道,不看僧面看佛面。

  新的芳華城既然是由滄王一手建立,那無論什麼牛鬼蛇神都該知明白,這裡是葉爭流格外留心的地方,不允許他們故意借機,欺負以後在此定居的原住民……也就是那些姑娘們。

  至於第二個原因嘛,就是為了葉爭流丹田中的杜甫卡了。

  時至今日,葉爭流仍然不確定,由自己卡牌創造的卡牌,應該算作一種什麼樣的存在。

  但只要能夠做到,葉爭流便很願意親手填平所有的遺憾。

  現如今,城中居民盡數集合在規劃出來的大廣場上。施用「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技能時,葉爭流就是要讓杜甫卡親自看到:老杜生前殷殷期盼的千萬廣廈在此處,而他所願庇護的寒士、被他用三吏三別銘記下來,曾經經歷疾苦的百姓們,也在此處。

  大唐的盛世歡歌,已經在青史書中被封入古卷。

  可眼下,屬於滄朝的時代,這才剛剛開始。

  葉爭流將杜甫卡握在掌心。沒有經過任何提醒,金色的卡牌在葉爭流的手心裡微微顫動著,好像它也知道,曾經熾熱而渴盼的願望,今日便將化為現實似的。

  感受到杜甫卡的回應,葉爭流抬起了自己的手。

  隨著這一個簡單的動作,原本喑喑低語,好似蜂群齊聚般的細聲交談,像是被猛然收緊的口袋那樣,一下子掐住了嗓子。

  滿場俱靜,在場之人都將迫切的目光集中在葉爭流的手指尖上,連眼睛都眨得少了。

  出於一種集體性的預感,也由於人類天性裡就喜歡熱鬧的本能,大家慇勤期待著葉爭流帶給他們的消息,渴望著看到葉爭流素白的手心上,忽然出現什麼令人振奮的東西。

  或許是加身的黃袍,或許是十二琉的冠冕,又或者是什麼赦免去稅的好消息……

  所有人都將注意力集中在葉爭流的身上,生怕落下她薄唇間哪怕一個字的消息。

  當每個人都安靜到了極點的時刻,就連微風聽起來都顯得喧嘩。

  然後,他們聽見自己的背後傳來一陣隆隆不絕的巨響。

  不少人下意識地轉過頭去,只見芳華城裡那些原本精緻的的亭築樓宇、舞榭歌台、正如同被一連串推倒的骨牌那樣塌陷下去。

  「骨牌」塌陷到了哪裡,半空中密佈的塵埃便蔓延到何處。

  這座曾經極致華麗的囚籠、諸多權貴眼中溫香軟玉的懷抱之地,便在今日,於葉爭流信手一指下轟然崩塌。

  有軍容條例作為約束,黑甲營的表現尚且克制,雖然眼中閃過驚駭,卻並未叫出聲來。

  而另一側的芳華城姑娘們,對此表現出的情緒,便堪稱混亂。

  盡管接到上面通知她們「收拾好行李」的消息以後,大家心中都隱約有了猜測。可是沒有一個女人能夠料到眼前發生的這一幕。

  要知道,她們設想過自己會被遣離、設想過自己將在今日被配給某個士卒、甚至設想過黑甲營是不是要更改軍規,在營中設立營妓……

  但是誰能想到呢?就在她們收到消息的兩個時辰以後,芳華城當著她們的面兒塌陷了一半!

  隨著成排的房屋、翹簷的樓閣次序倒塌,不少女人眼中都浮現出怔怔的呆意。

  像是一直扣在腳腕上隱形的腳鐐被摘去那樣,曾經困住她們,讓她們想要邁出半步而不能的香馥軒、擇月閣、恬茗齋、七巧樓……居然在一瞬間裡便塌陷下去。

  鬆弛的感覺來得太過意外,沒有任何心理準備的,噩夢就那樣毫無預兆地散開,令人簡直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除了突然的鬆弛之外,還有一些姑娘們感覺到了不習慣。

  倒不是說她們留戀曾經那些被視作玩物,生死不自由的日子。

  只是,冷鐵打造的鐐銬在身上帶久了,就會沾染上自己的溫度。

  當鐐銬驟然被打開,曾經緊貼著枷鎖內圈的皮膚,在接觸到外面自由的長風時,也會生出一種令人惶恐的異樣感。

  她們默默地在心裡想著:既然這地方已經塌了,那再往後,我們又會被安排到哪兒呢?

  於一片百轉千回的心緒之中,一道響亮的嗓音,宛如陣前指引方向的號角那樣,有力而沉著地打破了女人們眉宇間的迷茫。

  只見高台之上,滄王身邊,一名卡者手持一個奇怪的擴口容器湊到嘴邊。

  這人的卡牌能力本來就和聲音的收放相關,此時拿著喇叭,一字一字,就更是響徹半城。

  那聲音高喊道:「舊——城——去——!」

  是了,舊的芳華城,今日已經當著眾人的面,盡數毀去。

  那接下來……

  人群之中,忽然有人發出了一聲難以自抑的驚呼。

   ——等等,那個是?!

  在塵埃飛揚的舊廢墟上,一道挺拔的影子像是沉睡許久的巨人那樣,忽然從人們的視野原地拔起。

  那道影子寬闊、方正、挺拔,脫去了芳華城舊建築原有的精巧和畫意,卻另有一種質樸剛健的精神孕育其中。

  第一道從廢墟裡生長出來的影子,只是一個開始。

  在它之後,許許多多的新房子,高低錯落,像是雨後密林裡冒出頭來的蘑菇那樣,接二連三地從廢墟裡「長」了出來。

  它們深紮地基,片片磚瓦以肉眼難以跟隨的速度,一層一層地往上摞起。

  這個時代尚且沒有誕生定格動畫。然而在場目睹了這一切的觀眾,心中油然而生的驚訝與好奇,絲毫不亞於人類第一次得知「電影」這種東西存在之時。

  說是廢墟,其實裡面不少都是完整的磚瓦、橫樑、還有榫卯結構。

  杜甫卡充分繼承了杜甫的節儉習慣。即使在卡力的支持下,「廣廈千萬」的技能可以由無生有地變出建造城池所需的材料,但地上那些可用的築材,仍然被一絲不苟地撿起再用上。

  這一回,連黑甲營裡都傳出嘈嘈低語。

  另一邊的隊伍中,原屬於芳華城的女人們,她們的激動就更不用提。

  高台上的卡者第二次揚起喇叭,聲音響徹雲霄,也同樣浣洗過每個人的心田。卡者高聲宣佈道:「新——城——起——!!!」

  舊城破去,新城又立。

  從此以後,過往的芳華城溫柔鄉再也不復存在,留在這裡的,只有葉爭流的醫療孵化基地。

  這裡的一切都是新的、方正的、開闊的。氣派大方的新廠房、結實穩固的新宿舍、還有明亮而整潔的新學校。

  這一日,芳華城易名為「精誠府」。

  新城的名字,既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的精誠。也是「大醫精誠」的精誠。

  新城裡有廣廈千萬,大庇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

  上萬人用歡呼聲替它剪綵,當新的城池拔地而起的那一刻,不分男女老少、貧富貴賤,無數聲音都在高喊著它的新名。

  在一片熱烈如沸的氣氛裡,台上的茹娘不動聲色地擦了擦自己的眼角。

  葉爭流注意到她的動作,額外關照地看了茹娘一眼。

  茹娘很快端正了姿勢和表情,若無其事地對葉爭流說道:「像是這樣的建築風格,茹娘從前還沒有見過呢。」

  聽到這個問題,葉爭流同時浮現起悵然、懷念和欣慰。

  「事實上……現在的精誠府,看起來有點像是我過去的家鄉。」

  如此說來,「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一句,又何嘗不是對葉爭流一路行來的寫照呢?

  金色的卡牌仍然扣在葉爭流的手心裡,它已經停止先前的振動,卻仍然微微地發著燙,溫暖著葉爭流的掌心。

  葉爭流極目遠眺,掃視過這片孕育著希望的新城,滿意地彎起了眼睛。

  一路走來,無論是丹田裡上百枚詩人卡牌、眼前所及的規整建築,亦或是記憶裡的點點滴滴……

  原來只要心中牽掛,那麼葉爭流的家鄉就從來都伴在她的身側,未曾遠離。

  葉爭流輕輕地呵出一口氣來,她悠悠想道:「一整個世界和五千載的燦爛文明,一直都站在我的背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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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0:50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五章 落井下石

  在得知殺戮之神被封印的消息以後,解鳳惜果然立刻就選擇了翹班。

  葉爭流:「……」她就知道!

  解鳳惜先前整整沉睡了五年。換而言之,他有足足五年沒有浪過了。

  醒來以後的解鳳惜一直在幫葉爭流幹活,簡直體貼得讓整個師門都很不習慣,生怕他們的師父是在醞釀著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情。

  所以,在得知解鳳惜終於翹班以後,幾乎師門上下都為之鬆了一口氣。

  收到消息的黃三娘來勸葉爭流:「算了算了,殿下,我多做一點就是了。」

  反正從前解鳳惜當滄海城主那會兒,內事問三娘,軍事問向烽,只有大事解鳳惜才會根據心情管上一管。

  對於自己師父這種甩手掌櫃的模式,黃三娘早習慣了。

  所以,後來黃三娘的上司換成葉爭流後,她還特意為此去廟裡燒了燒香,感謝老天終於賜給她一個不逃避工作的話事人。

  收到消息的白露也來勸葉爭流:「算了算了,師妹,師父他老人家難得有這番雅興……師妹你是不是又忙不過來了?沒關係,我還有空的。」

  這麼多年過去,白露還是那個又甜又軟的性格。

  葉爭流深知白露小師姐的秉性,哪怕今日是解鳳惜獨掌大權,葉爭流翹了解鳳惜的班呢,白露也一樣會上來打圓場的。

  就連收到消息的向烽,都主動來找葉爭流,他倒沒說什麼「算了算了」之類的話。

  向烽只是直白地表示,解鳳惜翹掉的那份工作,他完全有能力承擔。

  ——當年叛出玄衣司的叛徒,可不止解鳳惜一個人啊。

  在師兄師姐的夾擊之下,葉爭流終於口吐實言。

  「師父再正常不過了,我審閱過了,剩下的工作沒什麼要緊的,分攤給別人就好。我主要糾結的的是——」

  葉爭流主要糾結的是,解鳳惜對著殺戮之神落井下石這麼精彩的場面,他為什麼要在外面掛個牌子,上面寫著「葉爭流和不做人慎入」呢?!

  …………

  另一邊,解鳳惜手持葉爭流煉製出的手令,輕輕鬆鬆地進入了《兵車行》的意境。

  殺戮之神的模樣,和葉爭流離開時並未變化多少。

  祂背後的雙翼缺口,仍然流血不止。

  神明雖然能夠借助神域的力量恢復己身,但神域一旦被封鎖,加持力也被大幅度削弱。

  具體會削弱成什麼樣……看看至今還斑禿著的瘋狂之神,殺戮或許會有新的感想。

  當解鳳惜進入《兵車行》的意境範圍時,殺戮之神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察覺他的存在。

  還是眼前浮現的一縷雪白煙氣,引著被重重束縛的殺戮之神扭過頭去。執掌生殺的神明與自己曾經的屬下四目相對,過了片刻,玄衣羽主才認出了解鳳惜的身份。

  「……鳳。」

  「久見了,羽主。」解鳳惜笑吟吟地打了個招呼。

  殺戮之神鳥裡鳥氣地問道:「你又為什麼會在這裡?」

  「我是來聯姻的。」解鳳惜臉不紅氣不喘地回答道。

  殺戮之神:「???」

  這個回答實在過於深奧,就連思考回路無比簡單的殺戮之神,都為此生生卡殼了一陣。

  「——哦,不好意思,徒弟逗多了,順口就說錯了。」

  解鳳惜托起煙槍,湊到唇畔深深地吸了一口,似笑非笑:「有勞羽主包涵,解某比較記仇,今天就是來落井下石的。」

  在說出「落井下石」四個字的時候,解鳳惜甚至連音調都沒有顫動一下。

  這麼一個充滿了負性意義的詞匯,居然硬是給他念出了一股正義凜然之感!

  殺戮之神:「……」

  解鳳惜手掌一抹,衣袖上的某個金飾光華閃動,地上頓時多了一把黃花梨的躺椅。

  那體貼的弧度、那略舊的光澤,光是看著就能感覺到,要是能往這把椅子上躺一躺,感覺一定很舒服。

  解鳳惜不緊不慢躺了上去,又優哉游哉地抽了口煙。

  在他的十二張煙卡裡,有一張卡牌可以任意構建各種形狀。

  所以,往常解鳳惜出行在外,想要睡個美人榻什麼的,都是自己臨時用煙氣捏。

  但今天,解鳳惜特意帶著一把躺椅出門,這舉動,除了想氣殺戮之神和裝逼之外,當然不會有第二個原因。

  「你那裡被啃你的,我這裡說我的。」看著殺戮之神被密密麻麻的鬼眾困鎖的模樣,解鳳惜顯然心情很好。

  他和顏悅色地對殺戮之神說道:「我今天開心了,不知你開心了沒有?」

  殺戮之神:「……」

  ————————————

  彷彿積蓄的好運氣都在同一陣時間裡爆發出來,在封印殺戮之神、重建精誠府後不久,葉爭流就收到了來自草原的消息。

  仍然是張炎卡的第一技能,殺魂在黑白燕子腳上信筒裡塞了一張小小的紙條,紙條上只有兩句話。

  ——我找到祂了。

  ——速來。

  自從葉爭流送給殺魂特製的石墨硬筆,又壓著他練了好一陣的字後,殺魂的每一次傳訊,向來都力透紙背、剛健有力。

  然而這張紙條上,不過七個小字,卻每一字都筆畫凌亂,匆匆寫就。一望便知書寫者當時紛雜的心境。

  葉爭流對著紙條沉吟片刻,照例將紙條小心收起。

  儘管在多年歷練之下,葉爭流沉住氣的本事已經被打磨的爐火純青,然而此時此刻,她的心臟仍然在胸腔裡砰砰地撞擊起了那層薄薄的皮肉。

  葉爭流有一種微妙的預感——對於自己長久以來的疑慮和困惑,今日終於即將揭開它的謎底。

  陣腳不亂地把諸事分攤交代完畢,葉爭流返回書房,掩緊門戶,在陡然攀升起的激動心情裡發動了瞬移技能。

  一眨眼,她便已經來到草原之上,站在先前約定好的位置裡。殺魂就在她的不遠處,看起來精神飽滿,狀態完好。

  一見葉爭流現身,殺魂當即就來牽葉爭流的手。

  「你剛剛在紙條裡說……」

  葉爭流的問題才問到一半,就被殺魂有力地從中截斷。

  「嗯。」殺魂扯著葉爭流飛奔起來,態度篤定而急切。「你和我來。」

  「這麼跑要跑到什麼時候。」葉爭流有點無奈,「我們往哪兒去?你指個方向,我用卡牌帶你。」

  她話音剛落,兩隻體態優雅而強韌的巨鳥,便帶著拍撲翅膀的風聲,平穩地落在葉爭流和殺魂的面前。

  這兩隻鳥兒羽毛鮮豔、配色大膽,生著一張偌大的、足以含下嬰兒的巨口,正是草原傳說裡的送子鳥無疑。

  即使心情急切,殺魂仍然左右端詳了一下,然後示意葉爭流爬上一隻送子鳥的後背,經他鑑定,這隻鳥比旁邊那隻飛起來穩一點。

  見葉爭流動作起來,下一秒鐘,殺魂也一個鷂子翻身,眨眼便騎在了另一隻送子鳥的背上。

  「我們邊飛邊說吧。」

  才剛起了個話頭,殺魂就停頓了一下,像是接受的信息太多,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從何說起。

  葉爭流提醒他:「送子鳥是怎麼回事?我們這是要飛去哪裡?」

  殺魂先回答了第二個問題:「我們飛去雪山,祂就在雪山的山心裡。」

  葉爭流眉毛輕輕一動。

  她先前還陪殺魂探索過小半片山峰,始終不曾發現任何與痛苦之神相關的痕跡。

  如今看來,難怪他們兩個找不到了。

  原來,痛苦的神域竟然設立在山心深處。

  不等葉爭流繼續想下去,殺魂又道:「送子鳥是祂的使者,祂之所以為草原上渴盼孩子的父母送去嬰兒,便是為了執行祂的意志。」

  葉爭流確定道:「你一直在說的『祂』,就是痛苦之神,沒錯吧?」

  「替無子的父母送子」這種行為,聽起來實在不太符合「痛苦」這個詞給人留下的印象。

  原本在心中勾勒出的形象一朝翻覆,葉爭流難免要多問幾句。

  殺魂想了想,直白地回答道:「是。祂之前告訴過我,你們都叫祂『痛苦之神』。」

  「……『我們』都這麼叫?」葉爭流將殺魂的話重復一遍,眼神也不由得閃爍起來,「那麼,一定還有另一種稱呼方式了?」

  不怪葉爭流如此刨根問底。

  實在是從她得知這世上還存在另一個最初的神明開始,葉爭流得到的信息就一直非常稀少。

  她後來又去探望了憤怒幾次,仍然沒有得到更多的消息。

  時至今日,葉爭流對痛苦之神的瞭解,僅限於「痛苦之神」這個稱呼,她甚至連痛苦的先天神名都不知道呢。

  「嗯,我們不叫祂『痛苦』。」殺魂輕聲回答道,「我們一般叫  『祖山』、『源流』和『長生天』。」

  那只是最簡單不過的一句話,然而葉爭流聽著,心臟忽然就漏跳了一拍。

  「等等,你的意思是——!!」

  多年之前,葉爭流與殺魂,在浮生島裡第一次相見。

  殺魂那時身受重傷,雙眼被葉爭流用布條矇住。

  他躺在氣味陳腐的稻草上,用他特有的、帶著異域風情的敘事風格,給葉爭流講了一個關於他母親的故事。

  葉爭流永遠記得,殺魂說過,他的母親在矮樹叢裡生下了他。

  那個瀕死的女人看著懷裡的嬰兒,她走投無路,只能對著天空大喊: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啊,幫幫我的孩子!

  然後,狼群們就隔著祖山、隔著密林、隔著六曲的水灣聽到了她的聲音。

  群狼循著聲音的方向踏過草原而來,他們叼走了殺魂,為那個啼哭的嬰兒舐淨身上的血。

  在那個故事的最後,殺魂這樣說道:

  「因為她的緣故,在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的見證之下,我絕不殺害母人。」

  「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

  葉爭流從來不曾想到,原來早在她對卡牌尚且一知半解的時候,自己就已經透過殺魂的故事,聽說過那位最初的神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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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1:06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六章 痛苦之神

  葉爭流訝然地看向殺魂,像是在一棟房子裡住了二十年,今天才剛剛看到一片燈下黑的陰影似的。

  痛苦之神,祂居然早早以「祖山、密林、大地和水的源流」這種稱呼在殺魂的故事裡出現過,而一直以來,葉爭流竟然沒有絲毫覺察。

  說起來,葉爭流其實一向知道,殺魂自有他特殊的神異之處。

  無論是他那神奇的、察覺到痛苦之神存在的「第六感」;還是他提前在草原上嗅到吞天君蠢蠢欲動的氣息;亦或是情急之下手撕神域,帶著裴松泉闖入貪婪神域的事跡……一樁一件積累起來,哪一件事都不是普通的卡者能做到的。

  但即使如此,葉爭流仍然要感嘆自己的遲鈍,和整件事情的巧合。

  殺魂將自己的故事娓娓道來時,正逢葉爭流剛剛得知卡牌存在,世界觀重組的關鍵時期。

  那時候,葉爭流既不知道世上有神,也不知道殺魂的經歷何其特殊。她就那麼順順當當地接受了整個解釋,像是接納一個帶著民族神話色彩的小故事。

  ——直到現在,直到此刻。

  葉爭流坐在送子鳥寬闊的後背上,潔白的雲氣從她身邊飛掠而過。她若有所思地揉了揉自己的眼窩,忽然意識到,在過往的那些日子裡,自己曾經遺落了多少珍貴的細節。

  送子鳥飛行的速度不慢,交談之間,雄偉壯奇的雪山已經近在咫尺。葉爭流想了想,問了一個自己眼下最關心的問題:

  「嗷嗷,你見到『祖山』以後,和祂說了什麼?」

  殺魂不假思索道:「我只看了祂一眼,問了祂的名字,就離開那裡,給你發去消息——但祂好像早就知道你會來,不但沒有阻攔我,而且還派出這兩隻送子鳥來接你。」

  葉爭流消化著殺魂話裡的意思:「你認為,祂早就知道我?」

  殺魂閉上眼睛想了想,用他那無往不利的直覺代替理智做出判斷,然後給了葉爭流一個肯定的答案。

  「我見到祂時,祂好像並不認識我,也沒料到我的到訪。」殺魂的語氣越說越肯定,「可我覺得,祂是在透過我來感受著你。」

  ——————————————

  送子鳥只把葉爭流和殺魂送到雪山峰頂。

  它們才放下葉爭流二人,便拍拍翅膀,振翼離去。鳥兒清亮的叫聲沖向雲層和天幕,隨即,天空中飄下幾根花裡胡哨的羽毛。

  殺魂牽著葉爭流的手,指向山體間的一道縫隙:「這裡。」

  那道縫隙看起來與四周的山岩同色,初入極狹。像是殺魂這樣體態精煉的成年男子,想要通過的話,必須收腹屏息。

  葉爭流順著殺魂的腳印一點點往下爬。在這個過程中,她幾乎難以想像,殺魂是憑著怎樣的耐心和直覺,排查過整座雪峰,最終找到了這裡。

  雪山的山腹雖然中空,通向山腹的道路卻能稱得上一句九曲回腸。饒是葉爭流和殺魂身手都足夠俐落,在抵達山心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了兩個多時辰。

  此時,夜幕已經籠罩上了離離之野,只有少許月色的清暉,透過山石的縫隙,灑落在這片無人光臨的寂靜之地。

  葉爭流於黑幽幽的山心站定,她仰頭向上看去,凹凸起伏的山岩結構擋住了灑落的月色,也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像是寓言故事裡困鎖井底的青蛙那樣,只能透過山體上那些若隱若現的裂縫,窺得絲縷的天光。

  忽然,葉爭流停住腳步,眼神也在距離自己數十丈高的一處山體裂隙上凝住。

  「……」

  葉爭流前前後後地換了幾個位置,連續變化不同的站位和角度,去仰視那道山體裂縫。

  最終她可以確定:只要自己還站在這片山心裡,無論位置如何變化,都只會看見同一片風景。

  裂縫裡透出來的景色,乃是一顆星星。

  那顆星星——民間常稱之為「破軍」的,它還有另一個名字,也就是北斗七星中的「搖光星」。

  事到如今,葉爭流絕不會認為裂縫裡灑落的搖光星只是巧合。

  她能肯定,慕搖光一定曾經來過這裡。

  葉爭流眯起眼來,抬起手掌,虛虛地籠罩住視野裡的那顆星星。

  下一秒鐘,葉爭流合攏五指,做了一個「抓捕」的動作。

  ——慕搖光,我要揪住你了。

  …………

  痛苦的神域已經近在咫尺。

  想到自己長久以來的追逐的謎題,今日終於能夠揭曉結果,葉爭流下意識地深深吸氣。

  察覺到了她的緊繃,殺魂並未開口,只是無聲地握住了葉爭流的手。

  他的手掌往葉爭流的袖底探了一下,確認她的煙鳳翎還在。在一陣窸窸窣窣的摩擦聲後,殺魂把一小塊掰下的奶豆腐塞進葉爭流手裡,示意她在嘴裡含點東西。

  捏著那塊奶豆腐,葉爭流啞然失笑,原本充斥於情緒裡的緊張感,倒是因此散去了不少。

  葉爭流平定呼吸,悄聲對殺魂說道:「我們進去吧。」

  無論接下來等著她的是什麼——一個故事、一場惡戰、一個請托或者令人震驚的答案,葉爭流都做好了心理準備。

  兩人一同跨過那條人間和神域的界限,然後在下一秒鐘,葉爭流聽到了來自於痛苦之神的問候。

  祂說:「你來了。」

  祂說:「我終於等到了你。」

  呈現在葉爭流眼前的,不再是沙漠、海洋、大地或者合歡花林之類的常規景象,葉爭流剛一踏入神域,半個身體就陷入了黏稠的泥漿。

  ——原來痛苦之神的神域,是一片翻湧的沼澤。

  殺魂一回生二回熟,他把握好力道,不輕不重地拉著葉爭流,勉強尋找了一塊尚算乾爽、可以落足的地方。

  那片乾岸實在過於狹窄,容納一個人都挺勉強。葉爭流和殺魂強行擠上去,手拉手在上面站好,像是兩片姿態滑稽的窗花一樣。

  可是此時此刻,卻沒人能對他們的姿勢笑出聲來。

  眼前的沼澤咕咚咕咚地冒出一長串氣泡,從泥沼裡傳來痛苦之神的聲音,每一個字的尾音都含糊,聽起來令人聯想起氣體正在發酵的樣子。

  葉爭流鎮定地問道:「既然前輩想要見我,晚輩便來了。不知前輩如今何在?」

  痛苦之神的嗓音古怪又虛弱,祂告訴葉爭流:「我就在你的面前,你正踩在我的身上。」

  「!!!」

  葉爭流下意識往腳底看去,緊接著又不可思議地環顧了一圈。

  一個從未設想過的答案湧上她的舌尖:「你……你的神明態,就是這片沼澤本身?!」

  「是我。」痛苦之神淡淡地承認。

  葉爭流停頓了一會兒,發現痛苦之神沒有繼續說下去的意思,索性自己主動提問:「前輩是怎麼知道我,又為什麼想要見我?」

  在有問必答這件事上,痛苦之神倒是做得極好。

  祂聲音裡的虛弱幾乎要隱藏不住。或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祂對葉爭流一點也不隱瞞。

  「直到剛才為止,我並不知道你具體是什麼樣子。」

  如果不是親耳所聞,葉爭流一定不敢相信,原來發酵的氣泡在淤泥中破碎的聲音,竟然都能聯結出一種感同身受的哀傷。

  痛苦之神幽幽說道:「我只是知道,我會等到你,等到一個可以結束這一切的人。」

  一道念頭迅速自葉爭流腦海中閃過:「你是在等待我……」

  「封印我,殺了我。」痛苦之神的氣聲已經低沉得近乎耳語,「你有什麼未解的疑惑,我都願意替你解答。作為回報,你要成為結束我痛苦的那個人。」

  沼澤裡,漆黑腐臭的泥漿有氣無力地翻動,淤泥表面上不時浮動出一連串破碎的泥泡。

  或許是心理作用在刻意作怪,葉爭流總覺得,自己從爛軟的淤泥表面上,看到了無數張痛苦吶喊的臉龐。

  葉爭流的皮膚上劃過一連串細微戰慄的電流,雞皮疙瘩無聲無息地爬滿了整條手臂。她定了定心,沒有貿然答應痛苦之神的請求,而是從頭開始問起。

  「一切究竟是怎麼回事?」

  回答葉爭流的,是痛苦之神的一聲慘笑。

  ——————————————

  所有的故事,或許都要從痛苦的卡牌說起。

  那時候,距離世上出現第一張卡牌還沒過多久,卡者們還沒總結出使用卡牌的規則,許多人還在摸索靈礦和卡牌、卡力之間的關係,新生的秩序在混亂中試探著建立。

  痛苦之神,祂,或者說,她——神明已經忘記自己還是人類時的名字,祂只記得,最開始的時候,她原本只是一個普通的姑娘。

  在族民們看來,這姑娘顯然性格有點奇怪。

  她不愛唱歌也不愛跳舞,平時悶著頭總不說話,有漂亮高大的小夥子來追求她,她就把人推開,然後跑到河流邊對著流動的河水去照自己的影子。

  痛苦之神告訴葉爭流:「當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我天生就比旁人更容易沉鬱和憂傷。」

  假如能以現代心理學的視角來解釋痛苦的性格,或許會有很多答案。

  ——也許她天生就是「抑鬱質」的氣質類型;或者她大腦裡有某種激素抑制了多巴胺的分泌;可能她的家族顯然就遺傳著更為敏感多思的基因……

  但無論怎麼說,如果讓那個姑娘繼續長大下去,也不過是從「怪姑娘」變成「怪嬸嬸」,最後再成為族裡「脾氣怪的老阿婆」。

  然而,命運總是會製造出一些出人意料的插曲,在一個契機之下,「怪姑娘」覺醒了自己的第一張,也是唯一的一張卡牌。

  那張卡牌叫「痛苦」。

  時至今日,卡者們已經明白,每個人的卡牌都會和他們的性格、經歷有著千絲萬縷的關聯。

  一個耿直率真的好人,絕不會覺醒出「欺騙」這樣的卡牌;常年累月陷於憂愁之間的姑娘,點靈出的卡牌也不會是「開朗」。

  卡牌「痛苦」的第一個技能,讓「怪姑娘」能百分百地體察到旁人的痛苦。

  這種損己不利人的卡牌技能,在卡者中並不少見。

  比如葉爭流就曾經聽說過一個世家子弟,耗費上千顆靈石反覆點靈以後,獲得的卡牌只能幫助他自己原地自殺。

  但是,技能效果可以細致成痛苦之神這樣的,卻是不多見。

  ——她可以百分百地體會到旁人的痛苦,也同樣能體會到那痛苦究竟由何而生。

  只要「怪姑娘」想,她就可以完整地追溯一個奴隸十年前差點被凍斃於風雪、眼睜睜地看著自己怎樣失去了十根腳趾頭的所有細節。

  那種抽絲剝縷、無所不至的極度體察,其實已經是強大和災難的有力預兆。

  然而當時的「怪姑娘」還不明白。

  很快,她就覺醒了卡牌的第二技能。

  ——卡牌「痛苦」的第二個技能,可以讓「怪姑娘」將自己體會過的痛苦,百分之一千地加諸於她的敵人。

  痛苦之神淡淡地說道:「我用它保衛了我的族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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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1:1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七章 大巫

  缺乏文字載體記錄的民族,將大量的事件和細節都湮沒於歷史的縫隙。

  只有身臨其境地回到千年之前,親眼看著那些被砍斷手臂也不眨一下眼睛的漢子們,集體崩潰、痛哭流涕、以頭搶地,寧可速死的場面,旁人才能對「怪姑娘」的強大體會到十之一二。

  許多意志堅定、敢於把鑲嵌了寶石的腰刀抄在手裡,解開上衣赤膊打死灰狼的勇士,即使被血淋淋地撕扯下一大片血肉,也只會仰天怪叫一聲。

  他們的骨頭硬得像是鋼鐵打就,可是心卻並不是。

  「怪姑娘」的記憶裡,封存著千百種不同的痛苦:疾病的痛苦、老邁的痛苦、肢體殘缺的痛苦、瀕臨死亡的痛苦……

  當這些痛苦一擁而上,在卡牌技能的催化下,十倍百倍地同時湧向大腦,即使對手真是個金錘銀煉的死物,只怕也會被融為一灘鐵水。

  對手或者瘋了,或者傻了,他們先前劫掠其他小部落時無往不利的鐵蹄,如今脆弱得不堪一擊。

  怪姑娘成為整個族群的英雄,她一戰成名。

  這場戰爭過去以後,怪姑娘在族群裡的地位驟然有了天翻地覆的改變。

  人們為她戴上最鮮豔的羽冠,把她的帳篷用最豪華的毛氈妝點。他們隔著十步以外就拜伏在怪姑娘的帳篷前,試圖從她撥弄過的炭火裡尋找到對明年放牧地點的啟示。

  族人們匍匐下來,親吻怪姑娘的鞋子,稱呼她為「大巫」。

  多年之後,以旁觀者的角度再來復盤整件事情,痛苦之神祇能說,世上沒有比那更糟的事態發展了。

  ——誤打誤撞地,怪姑娘滿足了成神最重要的兩個條件。

  第一,她是獨卡卡者,卡牌是一張活卡。

  第二,有人在虔誠地信仰著她。

  「我成為族群的大巫,在我的幫助之下,我的的族群無往不利,征伐了整個草原。」

  痛苦在這個過程中,像是滾雪球一樣越積累越多。

  怪姑娘感知到的痛苦越多,她就越是強大;她的實力越強大,就越能從旁人的身上剝奪來痛苦。

  就像是一顆光滑的玻璃球,滾上了傾斜三十度角的寬闊軌道。

  那之後,順著命運而行的所有加速,駕駛人都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即使再怎麼瘋狂地踩著剎車,也勒不住已經脫閘的馬韁了。

  大巫的威名響徹整個草原,懼怕和信奉她的人越來越多。

  和中原不同,蠻荒之地總是保留著更為原始的神話信仰,以及帶著野蠻之氣的祭祀習俗。

  他們認為一切天象都自有生命,雷電是神明的咆哮,大雨是神明的憤怒,風和日麗則是因為神明感到高興。

  草原上的牧民都知道,當他們的大巫皺起眉頭,明年就會有疫病在牛羊之中蔓延;如果他們的大巫重重地跺了她的腳,許多人就會失去他們的至親。

  痛苦之神對此的評價是:「他們對我戰戰兢兢,可我並不喜歡。」

  也許有人願意過那樣的日子吧——被最華美的絲綢和毛氈覆蓋,整日裡盤腿坐在熏滿了松香的天穹廬裡面。服侍她的姑娘屏聲靜氣,連努一下嘴都會有人膽戰心驚地撲在腳下,問她是不是有誰惹怒了最偉大的巫。

  後來的事態發展,就像是每一個狗血的愛情故事裡那樣:怪姑娘摘下身上所有的松石和金銀飾品,跑出屬於「巫」的大帳。

  她蹬上一雙小牛皮的靴子,穿好最俐落的短打,揮舞著馬鞭在草原上馳騁,幾十條編緊的小辮子像柳條一樣在風中飛揚。

  然後,她愛上一個胸膛寬闊而溫暖的男人。

  「我們相愛,在一起,然後做了夫妻。我仍是『大巫』,也仍是他的妻子。有人發現了來勸我,說巫不該和普通人在一起,不然會遭到天罰。」

  「可我執意起來,誰都拿我沒有辦法,因為從太陽第一次東升西落的那一天算起,草原上的大巫,沒有一個比我更強大。」

  痛苦之神喃喃道:「那段日子裡,我快樂得幾乎要忘記『痛苦』究竟是什麼。那是一段比朝陽更明媚的日子,直到……直到我終究遭到了『天罰』。」

  怪姑娘覺醒了她卡牌的第三技能。

  「痛苦」卡牌第三技能的覺醒條件,是她生下自己的孩子。

   那之後……

  「我抱著那個孩子,身下的褥子上還沾滿了血。我小小的、羊羔一樣的兒子被我抱在懷裡,可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未來將會因我的緣故而死。」

  葉爭流猛地抬起頭來。

  比起她劇烈的反應,泥潭卻像是心已成灰那樣,就連提到過去最痛苦的一件事,聲音裡都只能提取出疲憊。

  痛苦之神告訴葉爭流:「我的第三技能,讓我可以感知到世上的來去因果,卻永遠也無法真正掙脫。」

  這一回,「大巫」當真神異地看穿了命運的警示。

  她把自己的眼睛落在族長身上,便知道這個征戰四方的男人,最後會被生生綁在馬匹後面,哀嚎著被活活拖死。敵人砍下他的腦袋,鑲嵌了金子,做成飲酒的酒壺,平日裡繫在腰間當裝飾。

  她把自己的眼睛落在丈夫身上,就知道他將在十三年後,於骨頭裡長出許許多多令人痛不欲生的疙瘩和倒刺。

  這個聰明又靈活、笑起來和開闊的天空一樣,用一個下午的時間就打磨出能吹三百種鳥叫哨子的精壯漢子,手掌將變形到未來連一根羊角都拿不穩。

  他低沉的嗓音,一貫只會直呼她的名字。

  可若干年後的某一天,男人將在劇痛的折磨裡,從羊皮氈上翻滾下來。他和無數匍匐在「大巫」腳下的牧民那樣,叩拜她,聲淚俱下地求她賜自己一死。

  「我提前為他找來了最好的大夫,草原上的薩滿、中原人出名的醫師,甚至是稀有的卡者,我把他們都找來了。」

  但是沒有一個人真正阻止了丈夫的死亡。

  面對重病的愛人,痛苦之神用盡一切辦法想讓他舒服一些。可那天,她的愛人從厚實溫暖的小羊毛氈上翻滾下來,把頭磕在她的腳邊。

  「……」

  「先是他死了,然後又是我們的孩子死去了。」

  孩子的死去,是一場荒誕的鬧劇。

  痛苦之神沒有詳細講述這一節,但葉爭流卻聽明白了——

  正如同俄狄浦斯王弒父娶母的悲劇那樣、像是小睡美人十六歲前未曾見過紡錘,於是在好奇心的催使下被紡錘刺破手指那般,痛苦之神極力逃離命運的舉止,最終卻促成了她孩子的死。

  作為那個時代最強大的卡者,痛苦之神隱約窺得了成為神明的路徑。

  她以為成為神明以後,就足以掙脫這束縛在她身上的一切,能夠保護她的孩子。

  祂卻不曾想到,神明態的自己剛剛從神域裡露面,在陰差陽錯的巧合、有心人的算計、以及她事先做下安排等一系列事情的推動和交織之下,半片雪山都陷入了混亂。

  等痛苦之神清醒過來時,祂的孩子已經因祂而死。

  於是,便有了葉爭流蒐集從梁、燕、夏地蒐集到的民謠——他的眼淚變成洪水,浸泡了所有莊稼。他的吶喊變成狂風,吹斷了最高的一座山坡。他一頭撞偏了太陽,自己傷心地藏到世界最邊緣的角落。

  在草原的語言裡,「他」「她」兩者人稱可以混用,從語法上去聽,沒有任何區別。

  而來自中原的記錄者,想當然地將整個故事的主語記載為一個男人。

  千年的歲月過去,再沒有人知道,這童謠並不是在講述一個戰敗後傷心隱居的英雄,而是訴說著一個痛失愛子的母親。

  還記得嗎,裴松泉曾經告訴葉爭流,在發覺想法產生變化以後,他斷然地剝離了自己的一半神格,那一天,所有信徒都看到他們的神明自天空沉墜。

  裴松泉尚能以切斷神格的方式得到解脫,然而痛苦之神卻沒有變質的另一半神格可以給祂剝落。

  對於一個親手殺死孩子的母親來說,神格和永生的光陰,對她不但再無意義,反而是一種難以忍受的折磨。

  在極度的痛苦之中,痛苦之神和她的神域融為一體,沉沒於雪山山心的最深處。

  千年以來,她在痛苦裡煎熬,於混沌中睡去。被遺忘的神明屈服於這悲劇命運,苦苦等待著她從神位跌落的那一刻,於因果裡窺得的一線結局。

  她知道,總會有一天,有一個人踏入她的山心,然後替她帶來已經等得望眼欲穿的死訊。

  痛苦之神對葉爭流說:「看到你的第一眼,我就明白了,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那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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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1:43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八章 扎哈格

  作為被寄予了如此深沉而厚重的期待之人,葉爭流彷彿透過時光的間隙,看見了痛苦之神那一眼望不盡的漫長等待。

  痛苦之神的期冀彷彿自帶著千鈞之力,沉甸甸地壓在葉爭流的舌尖,讓她一時之間竟然說不出話。

  過了好一會兒,葉爭流才緩緩道:「可我的卡牌……只是能封印神域而已。」

  當然,葉爭流並不虧欠痛苦之神什麼。

  但任是再鐵石心腸的傢伙,得知有人竟然從千載以前就念著你的消息。祂像是握住手中最後的救命稻草那樣,靠著對你的等待一日日地熬過痛苦如煎的歲月,心中也難免升起震撼和唏噓。

  葉爭流嘆息著閉上眼睛,不去看那汪泥漿翻湧、像是遍佈一張張痛苦臉頰的沼澤潭:「抱歉,我無法給你帶來解脫。」

  在說出這句話的時候,葉爭流牽著殺魂手腕的動作都更著力了些。

  雖然對痛苦之神的經歷十分同情,但葉爭流仍然要防備祂在希望破碎後的應激反應。

  泥潭好像攪動了一下,濃鬱的沼氣撲鼻而來,痛苦之神吐出了自祂見到葉爭流以來,最大的一個泥漿泡。

  「那就說明,還不是現在。」痛苦之神喃喃道,「但我知道的,你會是那個帶來結束的人……」

  ——「還」不是現在嗎?

  葉爭流注意到了痛苦之神使用的字眼。

  她品味著那個「還」字,忽然想起在自己的天命卡牌上,尚有第九個技能未曾解鎖。

  心中隱隱有底,葉爭流關注的重點隨之發生變化。

  沉吟片刻以後,她終於向痛苦之神問出了那個疑惑已久的問題。

  「那麼,慕搖光是你的什麼人?」

  葉爭流甚至沒有問痛苦之神認不認識慕搖光。

  自從兩刻鐘前,在山體的縫隙間看到那顆搖光星後,葉爭流的心中就已經有了定論。

  慕搖光能在少年時直接找上貪婪之神的大門,又通曉各種和神明相關的知識,這一切必然與痛苦之神相關。

  面對葉爭流的問題,痛苦之神短暫地停頓了一下:「慕搖光……我好像聽說過這個名字。」

  片刻以後,痛苦之神像是醒悟了什麼,祂問葉爭流:「我明白了,你是在說扎哈格那孩子嗎?」

  「扎哈格」這種稱呼,和慕搖光給人的感覺實在太過不搭。

  葉爭流表情微妙地看向殺魂,殺魂低聲同她翻譯道:「『扎哈格』是草原語裡的人名,也是一種鳥兒的名字。」

  扎哈格這種鳥,翅膀灰白,很不起眼。

  可沒有一個牧民會忽視它靠近火堆的舉動。

  這種聰明而詭詐的鳥兒,會從從遠方銜起乾枯的樹枝,俯衝向牧民帳篷前留下的篝火。

  當口中的乾枝一端燃起火焰以後,扎哈格就會叼著燃燒的乾枝衝向密林。它拋下樹枝點燃山火,在引火燒身前轉身飛走,任無情的火焰奪去森林和動物的生命。

  等到山火終於熄滅以後,扎哈格才會再次現身,飛到漆黑乾枯的餘燼之間,挑出烤熟的獵物和蟲子來吃。

  除了用作人名和鳥名的代稱之外,「扎哈格」這個詞在草原語裡的意思,便相當於「火焰」、「劇烈」和「災難」。

  「扎哈格是我的養子。」痛苦之神非常平靜地承認了這件事,「他非常聰明,年幼時就憑借自己的力量找到了我。」

  「是之前扎哈格和你提起過我嗎?」痛苦之神的語氣十分篤定,「——在看到扎哈格的第一眼時,我就明白,他會為我帶來你。」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答案,葉爭流緩緩地眨了眨眼睛。

  從某個角度來說,痛苦之神沒有錯,慕搖光確實為祂帶來了葉爭流。

  但,這個帶來葉爭流的方式,未免太過不如人意。

  ——————————————

  草原上的人常常說,送子鳥是神明的使者。

  事實也確實如此。

  送子鳥正是奉了痛苦之神的命令,才會一代又一代地去草原上尋找到被拋棄的孩童,然後把他們送到求子的夫婦門前。

  二十多年前,送子鳥銜著一個啼哭的嬰兒,將它放在繡了大幅鮮豔圖案的帳門前。

  那戶人家給孩子取名為「扎哈格」。

  無論要誰評價,小扎哈格都是一個過於聰明的孩子。

  他生著一對黑葡萄似的大眼睛,誰見了都忍不住要誇一句這孩子生得真好。

  他比其他孩子更快地學會爬行、蹣跚、說話。當其他娃娃還在抓著小木雕啃的時候,扎哈格已經懂得跌跌撞撞地替大人抱來燒水的罐子。

  他從小就發現,自己和其他孩子並不一樣。

  如果說,最老道的獵手們能夠通過風向、水流、空氣中淡淡的氣味判斷出未來半個月的天氣,和河流的走向;那麼對於扎哈格來說,其他人的喜怒哀樂擺在他的面前,就像是一本敞開著等他來讀的書。

  那似乎是一種與生俱來的天賦。

  他能輕易判斷出別人語氣裡的微妙變化,從他們臉上細小的表情浮動裡捕捉到自己需要的信息。

  當他還在牙牙學語的時候,他就總是能在最正確的時刻,給出最恰當的反應,然後換來誇獎和糖果。

  隨著他一天天長大,他對如何使用自己的這一天賦越發著迷。

  和其他孩子不同,他對小馬鞭、小鞍馬還有新出生的羊羔和牛犢一點也不感興趣。

  比起和同齡人去掏田鼠洞,他寧願耗費十倍的精力,用言語、氛圍和暗示,讓那些比自己更年長的孩子,心甘情願把好不容易抓到的兔子送給他。

  其實,若想從大人手裡得到那隻兔子,他只需用到十分之一的力氣。

  可他想要的並不是那隻兔子,他只是喜歡從孩子們的手裡奪得東西——兔子對於大人來說,只是送給孩子的小小禮物,但對於扎哈格的同齡人來說,卻是他們少少財產裡不菲的一筆。

  他不喜歡聽捕獵和放牧的事。那對撫養他長大的夫妻憨厚而粗笨,他們講不出什麼動聽的話。從小到大,在他們講述的故事裡,只有一個符合扎哈格的心意。

  他們說,他是神明送給他們的禮物。

  他們說,他是送子鳥叼來的孩子。

  ——這就對了,扎哈格冷靜地想道。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擁有著旁人拍馬也及不上的特殊天賦。

  等到年齡再增長一點,他便懷疑,如此不凡的自己,怎麼會被這樣平凡的夫婦生出?

  這對夫婦從來講不出煽情的話,還愚笨得有些過分。

  素不相識的客人在陷阱裡跌傷了腿,他們就拿出家裡最好的白藥去招待他。

  ——然而扎哈格年僅五歲的時候,就知道該如何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

  春天並不是殺羊的時節,但是扎哈格想吃羊肝。

  他花了三天時間,仔細地收集了一把雪白可愛的米爾栝花。

  他把這些花都餵給敦帖木兒大叔家的母羊,確認那個貪吃的畜生連一瓣也沒有落下。

  春天並不是殺羊的時節。

  可第二天,他就吃到了熱騰騰的羊肝。剛宰殺的,新鮮極了。

  敦帖木兒大叔豪爽大方、喜歡孩子,他是除了那對夫婦之外,對扎哈格最好的人。

  所以只有他,即使在死去一頭母羊的黴頭下,仍然會裝作若無其事,笑著把一大碗熱騰騰的羊肝遞到他的手上,再疼愛地摸摸他的頭髮。

  關於該怎麼獲取自己想要的東西,他總是能找到最簡單的方法。

  他催促著那個養大他的女人,一遍又一遍講述那個關於送子鳥如何將他叼到帳篷前的故事。

  當天夜裡,就連天上的星斗都沉沉睡去,他卻一直睜著眼睛。

  他為自己不凡的來歷激動得臉色潮紅。

  即使女人告訴他,草原上有許多孩子和他一樣,都是由送子鳥銜來,但他就是知道,他們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

  …………

  草原上,有時也會出現一些來自於中原的商人。

  他們穿著和牧民們不一樣的衣服,皮膚通常很白皙,能說草原語,也能說另一種中原話。

  他們帶來茶磚、瓷器、大量的鹽,然後用這些商品輕易地換走大量的金子和毛皮。

  有一次,一支商隊正好駐紮在扎哈格家的附近。

  女人打發他去換取鹽和粗茶,他走進商人的帳篷,卻被他們手上拿著把玩的東西吸引了目光。

  那是一把做工精緻的摺扇,扇面上書寫了淋漓的墨意,展開時會有一股檀香撲面而來。

  見到摺扇的第一眼,他就辨認出來,那是一種更文雅、更含蓄、來自於另外一種文化的、讓自己天然就會喜歡的東西。

  他如數地兌換了茶磚和粗鹽,又替他們拿來了自己家的饢餅和羊肉,以此換取了在這些商人的帳篷裡坐下來的機會。

  商人們已經習慣這些牧民孩子對他們的好奇。

  他們熟練地用吹牛和打屁來滿足小孩子的求知欲,迎著孩子們亮晶晶的眼睛,商人們狠狠地誇耀了自己。

  也有人注意到了扎哈格,他不像其他孩子,只會羞澀地盯著你看,或者虎頭虎腦地刨根問底。

  他總是在最合適的時候,拋出一兩句令人感到舒適的話,或者是一個恰到好處的問題。

  一個商人隨口笑道:「這孩子以後能做成一番大事。」

  「我能夠嗎?」扎哈格用謙卑文雅、令人感到熟悉的姿態問道——只是短短幾刻鐘的時間,他竟然就已經摒除了身上的草原氣,惟妙惟肖地學出了那股中原人的語氣。

  商人們驚愕地睜大眼睛,紛紛指著他大笑起來。

  這一回,他們的措辭變得親近隨意起來,說話的態度卻更鄭重了些:「小子,你以後沒準是個人物。」

  他耐心地問道:「『人物』是什麼樣的?」

  一提到這個話題,商人們就又誇誇其談地吹起了牛皮。恨不得從自己的靠山,說到自己見過的封疆大吏,再一路吹到某個傳奇。

  直到他們說起了舊朝的開國皇帝——據說他誕生那一天,母親曾經夢見黑龍投懷——扎哈格才迫不及待地打斷了那個故事。

  「黑龍投懷是不凡的預兆,那,被送子鳥送來的嬰兒,不也一樣是嗎?」

  商人們先是驚愕,隨即嘲笑起來:「這怎麼能比,你們這兒的送子鳥……噗,這是一回事兒嗎?」

  「哈哈哈哈,孩子,你是不是就是送子鳥銜來的嬰兒?」

  「嗨,人家帝王之相,幾百年也不托生一個。你們這兒的送子鳥……太多啦,爛大街啦。」

  在這些刺耳的嘲笑聲裡,扎哈格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他用他才學會的、那股中原人特有的氣質,慢慢地念出自己新學會的文雅措辭:

  「謝謝你們的招待,我該走……該離開了。我很喜歡這個,不知遠來的客人,願意把它送給我嗎?」

  他的手指向的,赫然是那把題字的摺扇。

  商人不悅地皺起眉頭:「這可是鄧大家的墨寶,賣了十個你也賠不起。」

  「這樣啊。」他仔細想了想,然後很有禮貌地退出了帳篷,「對不起,我太冒犯了。」

  ……

  這批商隊沒能完整地走出草原。

  他們的馬兒誤食毒草,突然發狂,衝撞了一位部落首領的騎兵隊。

  騎兵隊的部落裡,正好有一個小孩子笑嘻嘻地跑過來,童言無忌地大聲說道:

  「他們可有錢了,有好多鹽、茶葉,換了好多金子!他們還說要去和赫骨候做交易!」

  赫骨候,正是與部落關係微妙的敵對部落之一。

  聽了這話,為首的百夫長眼裡,猛然爆射出兩道貪婪的精光。

  他大喊道:「押住他們,我懷疑他們都是細作!」

  商隊人馬全被當場扣下,商人的皮褂子還有銀簪都被當場扒走。

  沒人聽取他們的哭喊和辯解,反正細作只是個師出有名的帽子,不過是這支騎兵想搜羅金錢財寶而已。

  那把扇子也於商人的掙扎中滾落在地。不識貨的騎手覺得紙畫木片不值錢,混亂裡不知是誰踏斷了檀香扇骨。

  直到這些商人被用繩子連串繫在一起帶走,過了許久以後,扎哈格才從樹叢後站起身。

  他遺憾地撿起毀壞的扇子看了看,身後跟著那個跑出來喊話玩兒的孩子。

  小孩比他還高上一頭,神色卻惴惴不安:「我是不是闖禍了?」

  「沒有。」他把毀壞的扇子隨手拋給那個孩子,「你拿去玩吧,我保證,明天你哥哥一定會帶你出去打兔子。」

  「對了,你知道下一批商隊什麼時候會經過嗎?」他一腳又一腳,慢悠悠地把沒能用上的刺卷耳踩進草地裡,「這些商人,他們講的故事真好聽。」

  「我想學會他們的話,想看懂他們的字,知道更多他們的故事。」

  ————————————

  扎哈格認為,他既然是由送子鳥帶來,那麼就只有送子鳥才配把他帶走。

  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去聽取那些自己原本不屑一顧的捕獵事跡。

  他學會如何辨別生物的糞便,怎樣追蹤獵物的痕跡。然後七拐八拐地,拼湊出了送子鳥最喜歡經過的幾個地方——那些地方,有著鳥兒們都愛吃的甜果子。

  那年,他才只滿十歲,卻已經有了老獵手都無法比擬的耐心。

  他早早地脫下自己的外袍,在荊棘叢裡打了幾個滾,然後埋伏在送子鳥飛過的必經之路上,一躺就是一整天。

  無論刮風下雨,他都寒暑無阻。

  他的口袋裡,永遠塞著滿滿的甜果子乾。

  終於,在這麼做的第三個月,送子鳥俯衝下來,銜起了他的背上的衣料。

  「你能聽懂我說話嗎?」他牢牢地抱住鳥兒的脖子,按照獵人教給他的手法,反覆撫摸送子鳥的後頸,一遍遍地重復著絮絮的低語。

  「我知道你能聽懂——那個家我回不去啦,別人也不會收下我這麼大的孩子。把我送到你來的地方去吧,把我送到你來的地方去吧。」

  三分準備,三分籌謀,三分運氣,還有一分是命中注定。送子鳥把這個與眾不同的孩子帶到雪山峰頂,唳叫著啄了啄那道能容一人透過的裂隙。

  後來的殺魂走通這條裂隙,花了四個時辰。

  而當初的扎哈格,用去了整整一天一夜。

  當他又累又餓地從山岩上一路滾落,最終撲通一聲跌入腐臭的沼澤時,他幾乎以為自己的性命要在此終結。

  然而不過一次眨眼的時間,一道聲音忽然環繞著扎哈格,從四面八方響起。

  他屏住呼吸,側耳聆聽,同時用自己浸在淤泥中的雙手去感受——那聲音既不靠天,也不著地,居然來自他正沒入的沼澤整體。

  這出乎預想的一幕,將扎哈格的臉色驚得金紙一樣蠟黃又蒼白。

  他竭力地瞪大眼睛,從那道奇異的聲音裡,分辨出了憐憫、哀愁、疲憊……還有一切對自己有利的東西。

  「阿媽!」他被嚇得面無人色,牙齒已經碰撞出咯吱咯吱的響動,但他仍然用盡渾身上下的力氣大喊了一句,「我找到你了,阿媽!我每天都在想著你!」

  好像等待了一整個秋天那麼久,他忽然聽到,這片懷抱著自己的沼澤發出輕微的泣音。

  那聲音由低到高,最後幾乎像是失子的母獸般嚎啕起來。

  血色終於慢慢爬升回他的臉頰。

  他蹬著小腿趟過泥沼,勉強爬到一處還算乾爽的地皮上。

  目不轉睛地觀察了一會兒沼澤的顫動,他握緊拳頭,聚精會神地辨析著龐然大物的每一聲痛哭。

  在沼澤脆弱的淚水裡,那種熟悉的、指揮旁人時升起的勝券在握感,又一次佔據了他的整顆心靈。

  「不要哭了。」他學著那種中原來的,彬彬有禮的語氣輕聲安慰道,「我就知道,我和他們都不一樣……我是說,我知道總會見到阿媽的。」

  …………

  那一天,扎哈格渾身泥濘地爬出沼澤。

  他第一次在生死關頭打了個滾兒,這驚險而又神奇的經歷,他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短暫的後怕和恐懼潮水般褪去,緊跟著湧上頭的,便是幾乎要從身軀裡滿溢位來的激動和狂喜。

  站在乾爽的山岩上,感覺自己衣角上的淤泥不斷往下滴,他貪婪地透過光明最盛的一道山體裂縫,捕捉著空隙裡漏下來的那顆星星。

  扎哈格把發抖的指尖揣進袖筒裡,他沒有回頭,生怕一轉臉就暴露自己此時的表情。

  他問身後的痛苦之神:「阿媽,天上那是什麼?」

  痛苦之神告訴他:「那是搖光星。」

  「搖光。」他重復了一遍這個字眼,緩緩的眯起眼睛,像是一個蓄勢待發的獵手那樣,打量著唯一顆漏入山心的星星。

  「真好聽的名字,比『扎哈格』好聽的的多。」

  他甜蜜地說道:「阿媽,我要把我的名字改成它的名字,我們一起好好地紀念這一天——紀念我跋涉過重重山水,終於找到了你。」

  …………

  身為神明的養子,慕搖光輕而易舉獲得的起點,足以踰越過世上大多數人一輩子也無法觸及的終點線。

  送子鳥銜來最純淨的上等靈礦,痛苦之神親自為他點靈。

  在看到自己卡牌的瞬間,慕搖光的瞳孔驟然一緊。

  幸好痛苦之神並沒有要求看他的卡牌,不然慕搖光還真是難以應付過去。

  但即使這樣,他那隨時可能爆雷的卡牌,還有精神似乎不太穩定的「阿媽」,都讓慕搖光感到,深切的危險其實近在咫尺。

  當卡力成長到足以自保後,慕搖光就提出要去外面闖蕩。

  痛苦之神沒有阻攔他。

  祂幾乎告訴了慕搖光應知和不應知的一切,其中甚至包括成神的方法。

  只有一件事情,痛苦之神始終沒有告訴慕搖光。

  那就是:在看到這個孩子第一眼時,祂便感受到了慕搖光回饋給他的因果——祂瞬間明白,這孩子就像一個引子,祂會為自己帶來那個終結一切的人。

  千年的時光,足以消磨掉痛苦之神與命運逆反的所有心力。

  這一次,祂不再試圖更改結局——既不催促,也不抗拒,自然而然地等候著那個終將來臨的答案。

  慕搖光終於跨出雪山。

  在離開祖山的時候,慕搖光的心裡無比篤定,自己將成為整個大陸上最強大的神明。

  他從未遭受過任何挫折,自信滿滿,開拔的第一站,就直指貪婪之神。

  慕搖光不會知道,自己將在貪婪之神的手下吃到一個不大不小的教訓,從此學會收斂羽翼,靜候時機。

  慕搖光也不會知道,當他終於離開草原,前往繁華中原之際,他和葉爭流將有一場命中注定的相遇。

  年少的慕搖光端坐在馬車之中,馬車的原主人則早在草原裡就葬身狼腹。

  慕搖光袖中攏著一把摺扇,翻動著原主人留下的遺物,從裡面發現了芳華城的信牌。

  他只能大致猜到這東西的用法,卻沒法獲得更多相關的細節了。

  慕搖光頗為感嘆地想道:從今往後,能不要殺人,還是盡量不要殺人。

  畢竟,外面沒有狼群這種毀屍滅跡的天然利器,而活人又總比死人更能提供價值。

  總結了經驗以後,慕搖光操縱起「欺騙」卡牌中「粉墨登場」技能,堂而皇之地乘上了屬於原主人的馬車。

  那架馬車穿過宋州,行往淳州,中途經過一地,名為順婁。

  適時,一封大意為「舉薦後生慕搖光」的推薦信剛寫到一半,慕搖光信手打起了馬車簾子。

  他只往外看了一眼,便對著那些形如枯朽的災民們大皺眉頭。

  慕搖光當然沒有注意到:在道路旁的橫屍堆裡,一個面黃肌瘦的小女孩正慢慢地爬起。

  那瘦得像是柴禾棍一樣的女孩先是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又看了看這個陌生的世界。當她再抬起頭時,滿眼裡只剩下極度的震悚和驚異。

  這兩人一個南下,一個北上,就此擦肩而過。

  南下淳州的那個,將會令「慕搖光」這個嶄新的名字,聲名鵲起。

  而北上遷台的女孩……她要在這世上摸爬滾打地煎熬三年,才能等來一個翻身的絕地轉機。

  古人曾記:凡毒蛇出沒之處,七步內必有解藥。

  只是那時候,無論是「蛇」,還是「解藥」,竟然都對此沒有絲毫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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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1-10-28 15:51:59 |只看該作者
卷八 也無風雨也無晴 第三百十九章 《陋室銘》

  在獲得痛苦之神的親口肯定後,慕搖光的來歷,終於在葉爭流面前畫皮似的揭開。

  雖然她尚不清楚,年少的慕搖光究竟是怎麼找到痛苦之神,他又是怎麼在第一時間找準了痛苦之神的軟肋。

  但慕搖光這個人,總算不再像是畫影似的,隱隱約約地藏在帷幕之後。

  在之前的交談中,痛苦之神向葉爭流描述了不少母子二人相處的溫馨時刻。

  不過葉爭流不像痛苦之神那麼……純粹。

  她和慕搖光幾度交鋒,對這個老陰比的行事作風實在太瞭解了。

  那些暫時沖緩了神明痛苦的片段,在被葉爭流剝去重重濾鏡後,她只從裡面聽出了滿滿的心有謀算,還有自命不凡。

  ——敢情慕搖光從一開始起,就已經是這副死樣。回顧他的成長歷程,根本是從小陰比長成了一個老陰比,連物種都沒變化的!

  一時之間,葉爭流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她揉了揉自己的眉心,組織了一會兒語言,才重新掌握熟悉的說話節奏,朝痛苦之神問出了下一個問題。

  「那,殺魂……也就是我身邊的這個男人,他是怎麼回事?」

  作為一個草原上無著落的嬰孩,殺魂本應該被送子鳥銜走,最終卻被狼群收養。

  直至如今,縱觀葉爭流見過的神明、半神還有人類,殺魂都是可以手撕神域的唯一一人。

  假如慕搖光的那些知識是憑痛苦之神這個養母授予,那殺魂神奇的力量,又是從何而來呢?

  葉爭流問的很簡略,但痛苦之神卻聽明白了。

  盡管沼澤沒有眼睛,但有那麼幾秒鐘的時間裡,無論是葉爭流還是殺魂,都能感覺到,痛苦之神正在凝視他們。

  片刻以後,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痛苦之神恍然大悟:「這是那個……生在簌簌樹叢裡的孩子。」

  祂果然也還記得殺魂。

  要是論起殺魂的來歷,甚至比一開始的慕搖光和痛苦之神的關係還要緊密。

  因為慕搖光被送子鳥叼給無子的草原夫婦時,他對於痛苦之神來說,只是許多個可憐孩子裡的一個。

  然而殺魂卻因為他母親絕望的呼喊,曾經引來痛苦之神遙遙向他親自一瞥。

  「他的母親令我發現了他……這孩子當時的氣息已經非常微弱,等不到送子鳥的到來。我便喚來狼群把他帶走,又祝福給他我的一絲神力。」

  殺魂才一誕生,就得到了神明的饋贈。日久天長,那股神力漸漸和殺魂融為一體。

  而殺魂天生劍骨的體質,以及比旁人更加傳奇的成長經歷,在他身上醞釀出了極其特殊的一種觀感,也塑造了他能徒手破開神域的不平凡。

  無心插柳柳成蔭。這事說來太過湊巧,哪怕再給痛苦之神找來一個天生劍骨的嬰兒,也未必能夠複製一個相同的奇跡。

  葉爭流疑惑道:「前輩,你當時沒有發現,最終會是殺魂帶我來到這裡嗎?」

  「因果不是這樣算的。」痛苦之神淡淡地給葉爭流解釋,「你乘坐送子鳥來到山峰之上,可你是因為送子鳥來到這裡嗎?」

  葉爭流若有所思地搖了搖頭。

  痛苦之神道:「所以——我知道的,你就是為了扎哈格的緣故,才來到此處。」

  葉爭流品味著慕搖光和殺魂兩人的故事,一時間只覺得心中百感交集。

  慕搖光雖然只是被送子鳥銜去的千百個嬰孩中的一個,卻天生就覺得自己與眾不同,理應和超脫塵世的存在有著聯繫。

  而反觀殺魂,作為剛一出生就獲得神明饋贈、又被狼群仔細養大的孩童,他若覺得自己有什麼不凡之處,那才在情理之中。

  可他一直都奔走在草原之上,做一個快快樂樂的小狼人。直到被人強行綁上浮生島,才真正以一個人類的身份,和這個世界產生深刻的聯繫。

  反扣著殺魂的手掌,葉爭流發自肺腑地說道:「不管怎麼樣,前輩,你能對嗷嗷施以援手,我實在真心感謝你。」

  在之前的講述中,殺魂一直都只是沉默地聽著。

  直到這一刻,殺魂福至心靈地抬起眼來,隨著葉爭流道了一聲謝謝。

  他真心實意對痛苦之神說道:「你不要再難過,你也是我的半個阿媽。」

  殺魂從懷裡掏出本來準備送給葉爭流的花朵。

  他半蹲下去,小心翼翼地將半開的花朵放在泥潭表面,就像是孩子把鮮花插進母親的滿頭烏髮裡。

  ……漆黑的幽潭先是死寂般沉靜下去,又過了一會,沼澤上翻湧起微小的泥泡,像是痛苦在輕聲抽泣。

  ——————————————

  「我暫時還無法給你帶來那個結果。」葉爭流溫和地對痛苦之神說道,「但如果前輩願意的話,我可以先封印你。」

  正巧,葉爭流手裡有這樣一個技能。

  如果把這個技能覺醒為意境的話,葉爭流覺得,它會很適合現在的痛苦之神。

  痛苦之神無可無不可地應答了一聲。

  從祂疲憊的聲音裡來看,無論葉爭流提出什麼樣的方案,祂大約都不會拒絕。

  ——還有什麼能比祂經歷過的一切更痛苦呢?

  既然沒有比那痛苦的事情,那無論接下來面對著怎樣的境遇,也不能讓痛苦之神為之動容了。

  在得到對方的首肯以後,葉爭流打開自己的系統,將心目中最為合適的卡牌拿到眼前。

  若想覺醒這個意境,光是技能提升的紅寶石就要花去八塊。

  但面對著眼前的痛苦之神,葉爭流只覺得,假如能夠阻斷祂一直以來感受著的痛苦,無論花費怎樣的代價,只要不違道義,便都值得。

  是的,葉爭流選中的卡牌,是劉禹錫卡。

  劉禹錫被後人讚譽為「詩豪」,詩風素來揚達開朗。

  他的《秋詞》,「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勝春朝」一詩甚至還被選入過語文課本。

  而葉爭流想要覺醒的意境不是別的,正是劉禹錫的《陋室銘》。

  ————————————

  這大概是葉爭流覺醒了意境系統以來,最為順暢,也最為溫柔的一場封印。

  封印的全過程裡,痛苦之神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的抗拒。

  同樣的,這也是葉爭流第一次用「這個意境是否讓人待著舒服」,而不是「這個意境是否能夠剋制神明天賦」的角度,來替神明挑選封印意境。

  《陋室銘》的意境緩緩在痛苦神域中展開,順滑得像是溶劑注入水中,流暢到不曾有一絲滯澀。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無論是祖山、密林,還是大地和水的最源頭,它們都只不過是自然中生生不息的一部分。

  它們之所以會被草原上的牧民寄予希望和期盼,殺魂的母親臨終前的吶喊又因何得到回應……這都是因為在水流的盡頭,雪山的山心裡,當真藏臥著一位疲憊的神明。

  祂甚至已經忘記了自己過去的名字,千載歲月的磨礪之下,仍然被銘記的,是祂曾經作為母親的身份。

  在痛苦之神的安排下,送子鳥自雪山山頂飛往草原大大小小的角落。

  它們銜起被拋棄的嬰孩,飛過草原上成群的牛羊,把孩子們放在求子的夫婦帳篷前。

  草原的牧民感激地向送子鳥答謝。他們為神明禱告,感謝神明實現他們的願望。

  ——然而沒有人知道,神明並不是聽到了他們虔誠的祈求,祂只是放不下一顆做母親的心。

  沼澤之中,原本只有惡臭的淤泥,軟爛腐敗的植物殘體。

  痛苦的神域一片灰暗,當中容不下第二個稍微鮮豔的色調。偌大的沼澤地裡,甚至未曾生長一根香蒲或者一片浮萍。

  然而當《陋室銘》的意境覆蓋其上,環境登時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苔痕上階綠,草色入簾青。

  幾片悠悠的芳草和翠綠的苔蘚,像是妝點裙擺的繡花那樣,無聲地在沼澤上蔓延開來。潮濕水淺的沼澤地裡生出一片浩蕩蘆葦,再往深一些的地方,竟然浮現出幾朵睡蓮來。

  殺魂先前別在痛苦之神鬢邊的那朵小花,也被從一朵滋養成了一叢。

  它牢牢地紮根在乾岸的附近,若是從上往下高空俯視,看起來就像是一枚固定碎髮的小小珠花。

  時隔多年,痛苦神域裡,終於響起了哀哀呻吟之外的聲音。

  草原姐妹嘰嘰喳喳的笑談聲、過去朋友們湊到一起的訴說聲、高大的漢子們在篝火前熱烈的放歌聲……眾多聲音透過早已被冰封淡忘的歲月湧現出來,就好像一切仍是最初的模樣。

  悠揚的馬頭琴、巧手雕出的鳥兒哨、松香味的大帳裡,薩滿低聲念誦著字句難解的金經。

  一字一句的拆解裡,痛苦之神好像就此陷入一場陳舊的夢境。那時候一切還沒有發生,她過著平淡又普通的日子,是個眾人公認的怪姑娘。

  啊,從前……從前……

  意境的封鎖終於走到尾聲,葉爭流輕輕閉上眼睛,像是怕驚動什麼一樣,呵出最後一口來自於《陋室銘》的結鎖。

  ——南陽諸葛廬,西蜀子雲亭。孔子云:「何陋之有?」

  就此,封印大成,《陋室銘》於離離之野的祖山山心裡塵埃落定。

  葉爭流握著殺魂的手,他們用比來時更加輕盈的腳步,緩緩退出痛苦之神的神域。

  在她的背後,痛苦之神正沉眠於馨德和雅靜的氣氛之中,做一個一千年來也未曾有過的,平靜的夢。

  直到離開雪山,葉爭流才了卻一樁心事那樣伸了個懶腰。她察覺自己丹田中卡牌有異——不是卡冊裡那些模擬出的詩人卡牌,而是她唯一的「天命」卡。

  葉爭流順手將天命卡拿出來看了一眼,下一秒鐘,她意外地挑起了眉頭。

  葉爭流喃喃道:「這可真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啊。」

  天命卡牌上,連解鎖條件都一直模糊不清的第九技能,終於浮現出一行明確的灰色小字。

  葉爭流的第九技能被一片灰色的陰影籠罩,最前方掛著一個小小的鎖頭標記。

  解鎖「天命」第九技能的前提條件是——封印所有的神明。

  如今,葉爭流距離達成這個條件,只差最後的一步。

  封印欺騙之神,慕搖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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