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7章 想你死
爲什麽,突然察覺不到因果了……
閣老蒼老的手指,忍不住撚在一起,又緩緩松開,又撚在一起,又強迫自己松開。
他真的很想去算算。
但他現在已經“退休”了,根本不想去摻大荒這攤泛着黑氣的渾水。
一下手去算,等同于伸手從渾水裏,去撈因果來看。
既容易髒手,也容易被人察覺。
可不算,又不可能。
閣老心底,既隐隐發寒,不知發生了什麽。
又像是有一千隻螞蟻在爬,止不住發癢,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
“這陣法是陰陽古陣,緣由太大,這才不得不動點小手腳,遮掩一下因果。給了他,是給他學的,讓他悟的……”
“這小子,到底拿來做什麽了……”
“歸根結底,他一個築基境小子,能拿這等陣法做什麽?總不能他……”
閣老心頭猛然一哆嗦。
築基能拿這陣法做什麽?!
什麽事,是隻有築基境才能做的?!
早已古井無波的閣老,久違地又有了一種,心要從嗓子眼裏跳出來的感覺。
“他……不是……不會……不應當吧……”
閣老終于按捺不住了。
他也顧不得手髒了,三根指尖,撚在了一起。隻撚了一刹那,天機心法一運,因果在他心頭一轉。
閣老的心,也就徹底死了。
那副經他的手,做過手腳的古陣法,竟然真的……被煉成本命陣法了?!
這是怎麽做到的?
閣老神情凝重,眉頭漸漸皺了起來。
修界之大,天才無數,本命陣法類法寶,不是沒有人這麽修煉過,流傳下來的傳承,也有不少。
但煉陣法爲本命法寶,不是這麽簡單說說,就能行得通的。
需要有對陣法本質的理解,對陣法應用的熟練,以及對人體結構的深刻剖析,和對人體大量“改造”的經驗。
牽涉的法門繁多,手段繁雜。
五行,八卦,以及其他三才,四象,六爻,七星等等不同門類下,每一副具體的陣法,若要将其煉成本命陣,所需的傳承和手段都不一樣。
五行八卦類“本命陣”,尚且如此複雜。
閣老一時也想象不到,将“陰陽”類古陣,煉成本命陣,究竟需要何等修道造化。
這陰陽往生陣,是天樞閣封存的東西,古拙晦澀,深邃至極,自己身爲閣老,都琢磨得不太深刻。
這小子就算天賦異禀,悟性再高,但終究隻是築基,眼界也閱曆有限,頂多也就有所參悟,是絕不可能“掌握”這等陰陽古陣的。
“莫非這小子……是其他物種?”
“他其實不是‘人’?”
“可就算他是秉道而生的天地神明,也絕不至于這麽離譜……”
而且……
閣老很快意識到一個問題。
這恐怕還不隻是煉“陰陽本命陣”這麽簡單。
以墨畫在乾學州界行事的風格,還有此前一面之緣中,他對墨畫心性的了解。
這是一個,心性正直,但偏偏又不守“規矩”的孩子。
是一個看似魯莽,但心細如發的孩子。
很多時候,行事膽子很大,膽大到讓人頭皮發麻。
但膽子大的同時,他做任何事,其實又都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有着深刻的思考,和極周密的打算的。
他對别的事是如此态度,對他自己的“本命陣法”,就更不用說了。
閣老幾乎可以斷定,墨畫這孩子,現在是不可能知道,乙木回春陣的真正奧秘的。
因爲,這裏面是他親自布下的手段。
頂多隻是有些懷疑——畢竟這是論劍大會的獎勵,不可能真的普通。
他平時若用這陣法救人,做些“救死扶傷”的事,應該能從陣法運轉間,領悟到一些東西,然後循序漸進,去思考其内在的法則。
這對他今後的修行,大有裨益。
至于能悟成什麽樣,就看墨畫自己的造化了。
這也是閣老,對墨畫得到陣法後,領悟進度的預判。
墨畫對這陣法,短時間内,其實是“看不透”的,更不必說去悟了。
“看不透”的東西,以墨畫“謹慎”的性格,拿來研究可以。
但若真的拿來做性命相修的“本命陣”,是萬萬不可能的。
這也就是說,墨畫他爲自己定的“本命陣”,其實另有他物。
這陰陽古陣,很可能是墨畫,不知出于什麽考慮,“順帶”着加在裏面的。
是“順帶”的!
他是順帶,把這副驚天地泣鬼神的陰陽往生古陣,煉在自己的本命陣法裏面的……
閣老的心情,複雜得難以言表。
與此同時,更是覺得難以置信。
這孩子,他的腦子,到底是怎麽長的?
他到底是出于什麽傳承,什麽動機,什麽思路,什麽法門,在煉自己的本命陣法的?
他又到底……整了一個什麽東西出來?
閣老的心裏,現在像是有十萬隻螞蟻在爬。
他真的很想,以自己給的“乙木回春陣”爲“因果線”,順藤摸瓜,将墨畫本命陣法的整個底細,所有構生的底層法則,全都給扒出來,好看個明白。
閣老的手指,又忍不住往一起撚。
但他終究是很辛苦地克制住了。
窺人本命根基,這是修道的大忌。
當然,對閣老這等人物而言,這其實也不算什麽“大忌”。
他們活了太久,修爲太高,神識太強,閱曆太深,洞悉天機,功參因果。
很多時候,别人從他們面前走過,他們隻略看上一眼,便能将此人的“道”,看得一清二楚。
心性如何,根基如何,傳承如何,修什麽道,走的什麽路子……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但墨畫不是一般人。
道心清澈,待人真誠,渾如璞玉。可一旦深究,又仿佛是一灘深淵,裏面的因果太大,天機太深了……
閣老想了想,到底還是算了。
“我退休了,我退休了,我退休了……”
閣老默念了三遍,才消去了心中的好奇和執念。
但心中的波動,仍舊久久難以平靜。
閣老便坐在池塘邊,目光深沉,看着微瀾的水面,看着水中遊動的魚兒,心中緩緩将這一切的前因後果複盤。
可越複盤,閣老的心便越亮……
乾學州界的局,本是一個“死局”。
原本死的人會更多,牽連的勢力數不勝數,不少世家,宗門也會因此覆滅。
大多數人,對“災難”這兩個字,是沒有概念的。
也根本不知道“災難”這兩個字,到底意味着什麽。
他們不知道邪神的恐怖。
不知道乾學州界,曾經真的危如累卵。
不知道,他們的生死,曾經真的就在一線之間。
而如今,乾學州界看似又“緩和”了下來,世家繼續争權,宗門繼續奪利,名利堆砌之下,一派“繁花似錦”的樣子。
衆人對那場大災的記憶,也開始有些淡薄。
好了傷疤忘了疼,是人的本性。
但閣老是操盤的人,他比誰都明白。
如果沒人破局,沒人在暗中,承擔這一切的責任,推動着這些事發展,沒人去以身犯險,破壞大荒邪神的計謀,那數年之前的那場“乾學災變”,就已然是乾學州界的末日了。
但神道之事,諱莫如深,兇險莫測。
即便是閣老,一開始也沒有太好的“棋子”,來破這個局,來想方設法,在邪神之災中,将這諸多州界蒼生的傷亡,降到最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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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有了墨畫。
但墨畫一開始,也隻想做“鹹魚”,不想牽扯太多。
所以,閣老才會不惜代價,甚至冒着天大的不韪,觸犯道廷的禁忌,把“陰陽往生陣”當魚餌,來釣出墨畫這條“小金龍魚”,讓他去攪動了水面,破了乾學的局,最終也算是讓乾學州界,得以存續。
這種事,危險很大,風險也很大。
但事關大局,身爲閣老,自然義無反顧。
隻是陰陽往生陣,因果真的太大,萬一真被查出來,他這個閣老,也實在難辭其咎。
所以,他直接“辭職”,先跑路了。
當然,這麽做,也不單單隻是這條“金龍魚”的問題。
他做了這麽多年閣老,窺測天機,運籌帷幄,背了不知多少大因果。
下面還有一個更可怕的因果,在等着他。
爲了求天道全性命,也爲了退出局外,以旁觀者的身份看清這場棋局,“激流勇退”,是最好的選擇。
可現在,閣老捋了捋因果線,卻意識到了一個相當嚴重的問題。
這個相當嚴重的問題,就出在這條“金龍魚”身上。
在乾學州界,這條金龍魚,咬住了他抛過去的“餌”,順着他的線,破了乾學的局。
這是他意料之内的。
而且這個“餌”,太大了,太硬了,太老了,這條小金龍魚,肯定是吞不下去的。
隻要“餌”在,那連着這個“餌”的線,就也還在。
這也是閣老有備無患,留下的因果“暗線”。
将來道廷那些老東西,真找他“查賬”,他也能順着線,再把“魚餌”弄回來。
可現在,不對勁了……
這條金龍魚,遊出了乾學州界,遠遠地遊到了大荒,不知搞了些什麽東西,突然就把餌給“吃”了,還吞進了肚子裏,準備開始消化了。
這個餌,成了這“金龍魚”,塑造本命陣的關鍵。
換句話說,自己這種行徑,就是在助這條金龍魚,“結丹”化龍。
這下這因果……可就捅破了天,大了去了。
閣老捋着這件事的因果,越想越是心驚。
以至于他有一種,在岸上釣魚,反被魚吞了餌,扯着線,一頭栽進了水裏的感覺。
而且還是百口莫辯。
畢竟陰陽往生陣,真的是他這個閣老“送”出去的。
現在這陰陽往生陣,被那小子當本命陣給融了……
這種離譜的事……
他這個“老謀深算”的閣老,若說自己真不是故意的……也不知道有沒有人會信。
反正,讓道廷那些多疑的老東西相信,估計是有點難……
閣老甚至自己都不大信。
不信這枚古老的“餌”,竟然真的有魚能吃掉。
也不信自己釣了一輩子魚,如今真的反被一條小魚,拉進因果的旋渦裏了。
閣老舒緩了沒多久的眉頭,又深深皺了起來:
“麻煩……大了啊……”
“萬一以後爆雷,這輩子都别想安生了……”
閣老沉思片刻,又輕輕撚了一下手指,稍稍多算了一點點。
算了算,墨畫到底在大荒做了什麽事,算一算,自己能不能從這段因果中摘出去……
可這一算,閣老當即臉色一變,瞳孔也猛然一顫:
“這小子,是真能搞事啊……”
“他這是……在大荒……在造的什麽天大的反啊?!”
甚至……不隻是造人的反,還造“神”的反?
閣老吸了口涼氣,都忍不住有一點點心悸。
大荒局勢太亂了,天機渾濁,心機交錯,很多高人在布局,互相遮瞞欺騙,真真假假難辨。
若非閣老此前,親自見過墨畫,跟墨畫下過棋,手裏還握着這一條“乙木回春”的因果線,可能也沒察覺到,墨畫到底在做什麽。
或者說,是沒察覺到,做這些事的人……是墨畫。
畢竟誰能想到,他一個太虛門的小弟子,竟能跑到大荒,去造大荒的反,造道廷的反,連大荒神明的反,他也能造。
這孩子,是真的能“造”啊……
閣老一口氣憋在胸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許久之後,閣老目光漸漸凝重,緩緩歎了一口氣,輕聲道:
“做這種事……你不知道會有多少人……想你死麽……”
“神明想殺你,大荒想殺你,蠻族想殺你,道廷想殺你,世家想殺你……便是你自己的神性……也會殺了你……”
甚至有一瞬間,閣老自己都忍不住想着,要不讓這小子,就“死”在大荒算了。
死在大荒,就把因果都“掐斷”了。
他這閣老做過的事,也就沒人知道了。
既銷屍滅迹了,也銷贓抹“賬”了。
免得後面,自己堂堂閣老,成了這個,造“神”的反,造道廷的反,造大荒的反……以後還不知道要造什麽反的“恐怖分子”的“幫兇”。
幾千年的英名,毀于一旦。
閣老沉默。
“死了算了”這個念頭,宛如小妖魔一般,一次又一次在他心頭浮沉。
但與此同時,那俊俏可親的笑臉,那清澈如水的眼眸,那道心如玉的氣質。
還有那雖然短暫,但與自己棋逢對手,惺惺相惜的點點滴滴,也在閣老心間,不斷回蕩。
末了,閣老深深歎了口氣。
“一輩子勞碌命,耐不得一丁點清閑……”
閣老緩緩坐起了身子,看向身旁的棋局。
這局棋,黑白分明,金色隐現,看着還算勢均力敵,但已經就快到,勝負生死判定的“終局”了……
……
三品綠泑山界。
隐秘的山洞内。
墨畫睜開了雙眼。
他的眼眸之中,金色一閃而過,隻不過這縷金色,沒了此前的清澈和靈動,反而深沉而冷漠。
像是神明開眼,在看向這世間。
與此同時,墨畫的周身,突然閃起幽深的藍光,饕餮紋路宛如皮下的“陣法生物”一般,從墨畫的骨骼上亮起,沿着十二正經,循環了一個周天。
而藍光之中,隐隐透着金玉之光。
這是木白金玉之骨。
而這金玉之光中,又摻雜了一絲絲,乙木氣息。
這是乙木回春陣。
此時此刻,墨畫的本命體系,終于徹底成型。
他的氣息,也突然上漲了一小截。
築基巅峰。
鑄就本命法寶,進入體内溫養法寶胚胎的階段,便意味着修士,真正邁入了築基巅峰的境界。
待法寶溫養完成,根基穩固了,便可真正嘗試着,去沖擊金丹之境了。
一入金丹,則大道蛻變,脫胎換骨。
墨畫目光之中,蘊着威嚴,氣勢已經有了初步“蛻變”的氣象。
可他剛準備起身,突然便是一怔。
因爲他發現,趁自己神識内視,一心鑄本命陣的同時,自己外在的血肉之身旁,不知何時,竟出現了一些“怪異”的東西。
這些東西,尖嘴獠牙,小眼長尾,瞳孔像是銅錢,散發着不正的金色,像是邪祟,又像是妖魔,正在偷偷啃食着他的道身……
這是……
墨畫瞳孔微凝。
“金錢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