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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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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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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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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一章 歸途

  下邳一天比一天近了,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暖了。

  她領著大部隊,緩緩向下邳進發。

  但也有人背道而馳,比如說子龍將軍,他領了百餘騎,加上不到三千的兵卒,領著降卒南下去荊州了。

  據說荊州劉表最開始的反應不是很客氣,也不是很熱情。

  當子龍將軍還沒到宛城時,劉表派來的使者還有點惱怒,指責子龍將軍是得了陸廉的命令,跑來「強索糧草」。

  劉表是個很精明的人,他不僅派去了一個和趙雲扯皮打外交辭令的使者,還特地讓使者找機會在軍營附近溜達溜達,看看那些降卒的戰鬥力如何,趙雲自己帶的兵力多寡。

  當然,他是不能當真一毛不拔的,那些被黃承彥說是「正在途中」的糧草被先送過來一些,不多,只有幾千石。

  大概這位荊州之主是真的想付一點糧草就把這群降卒打發了的,奈何廣陵這邊有人聞詢就跑過來了,壓根沒給他機會。

  ……廣陵過來的人是張郃,高覽負責守家。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據張郃自己說,他聽說袁公和主公決戰,那他心裡是很不安,很糾結,很痛苦的啊!袁公是他舊主不提,那些河北兒郎也都如他的鄉鄰一般!袁公被小人所誤,興不義之兵來攻主公,敗是一定的,可是兩邊死去的士兵何辜呀!他想起來就要掉眼淚呀!

  尤其是聽說辭玉將軍大破袁公,俘獲數萬兵士後,更是擔心不已,主公是仁慈之主!辭玉將軍也有仁德之名!可是這麼多張嘴怎麼餵飽,這是個沒辦法解決的問題呀!

  今日這數萬河北兒郎竟然被子龍將軍妥貼地帶來了荊州!他一聽到消息,鞋也來不及穿,髮冠也來不及戴,上馬就趕過來啦!

  這些兒郎們還活著!健健康康地活著!他的眼淚啊,再也止不住啦!

  張郃哽咽著說到這裡,胸膛拍得震天的響!劉景升若是言而無信,扣下咱們的糧草不發,咱這個耿直人,一定要到他城下去問一問!問他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門哪!

  ……如果陸懸魚在這裡,看到張郃慷慨陳詞的一幕,大概會目瞪狗呆,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相當違和的「抓馬」能形容她內心感受。

  張郃的慷慨陳詞當然是有水分的,但是熱情沒有水分。

  他因為出身冀州的緣故,不能參與對袁紹的戰爭,江東這邊又安靜如雞,他領了萬餘冀州兵,就很寂寞。

  隨波逐流的升職他是肯定能輪上的,好歹他也算劉備麾下的人,這一波投降雖然迫不得已,但也算押對了,但他不止這一點野心啊,他也想露露臉啊!

  他可以不帶兵去逼劉表,他自己去成不成!他不入城,他就站在城門口嚷嚷!

  不管效果如何,反正他這一番表示後,子龍將軍被感動了不說,消息傳到營中,降卒們更是哭聲一片……慶幸雖然背井離鄉,竟又回到熟悉的將軍庇護之下了,活命更有望了!

  當然,劉表是不可能讓張郃站在城門口痛斥他無臣節,無信義的,在意識到自己即將被當做這群「宵小」刷聲望的工具,並且可能被劉備所記恨後,劉表和他的智囊團們連夜開了一個小會。

  當子龍將軍帶著降卒駐進宛城後,第二批糧草和滿臉春風的使者一起到了。

  他們都非常和氣,甚至那位時任桂陽太守的使者還著意問了問子龍將軍的個人情況,聽說他妻子去世數年,立刻表示自己有一位寡嫂,容貌傾城……

  這件事立刻由好幾條渠道被傳回軍中,主公聽聞後開心極了,還特地擔心起子龍清素節約,不願置產,有沒有體面的聘禮給人家。

  「聽說子龍將軍回絕了。」孫乾這麼說,於是主公的腦袋耷拉下來,但簡雍先生立刻又接話了。

  「此皆流言,未必屬實,」簡雍先生一本正經道,「主公也可以先替子龍將軍備著,這次用不上,下次也能用得上。」

  ……於是主公又開心起來。

  這支向著下邳而去的軍隊走得不快,有很多人覺得它走得太慢了。

  但也有人覺得它走得太快了。

  在柘城之戰的戰果漸漸散布開後,有無數人都在往這裡跑,先跑過來的自然是那些世家,但其次也有商賈,那些商隊又帶來了因為戰亂而散落在各地的流民。

  他們漸漸匯聚成一支龐大而嘈雜的隊伍,氣勢上甚至壓過了她所帶領的那些疲敝而睏頓的老兵。

  他們會隔著柵欄對士兵嘀嘀咕咕,就快要回家了,等回到家,對著父母高堂,你做兒子的哪捨得吃什麼,喝什麼呀!還不趁現在趕緊大吃大喝,我們這裡有上好的燉狗肉,肥肥嫩嫩,咬一口舌頭都恨不得一起咽下去呀!

  等到士兵吃飽喝足,他們又會繼續嘀嘀咕咕,等回到家,對著自家的媳婦,哪裡還敢正眼去看別人家的小婦人?還不趁現在出來逛逛,嘿嘿嘿要是想做長久夫妻,聘禮也不多啊!你領回去,難道家中娘子還忍心將你們打出來嗎?

  ……當然忍心啊!人家提心吊膽倚門而望一年整,白日裡下田耕種,夜晚還要點燈熬油紡線織布替你做寒衣!敢再帶回一個小婦人,給你三條狗腿一起打斷扔鍋裡燉了!

  況且那些奸商是看中你英雄氣魄,一心想要結交你這個朋友嗎?肯定不是啊!

  都知道你打了勝仗,你得了銀錢,人家只是想要在你回家之前給你口袋裡最後一枚大錢掏走而已!

  有軍官用嘴勸,用腳勸,用軍棍勸,也有士兵按耐不住,就好像打了這麼久的仗還沒把全身力氣打熬乾淨,白日裡行軍,傍晚紮營時恨不得插了翅膀也要往外飛,於是整個營地都鬧哄哄,熱騰騰的。

  一片鬧哄中,大將軍的帳篷就顯得格外冷清。

  當張遼進帳時,陸懸魚似乎在對著一隻匣子發呆。

  她需要決斷的事情都已經結束了,軍情軍紀有太史慈替她處理,輜重糧草庶務有司馬懿和諸葛亮,這倆年輕人有商有量,精力特別充沛,能做到白日行軍時處理庶務,紮營時四處飛來飛去和各路世家拉關係,跟各地商賈講講價,甚至還有空進流民營指指點點,監督士兵不許欺壓百姓,監督流民注意衛生等等。

  她似乎閒下來了,當然如果她願意,是閒不下來的。

  有無數世家遞了書信進來,請她赴宴,請她賞臉,大將軍若是日理萬機,那他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侄子,雖然年紀輕,但聰明伶俐有才華,大將軍願不願意讓他在軍中當個小吏,為大將軍效微薄之勞呀?

  這些書信字跡都很工整,材質則不同,有些是絲帛,有些是白紙,有些熏了香,有些沒熏,這些寫信的主人也在揣摩她的好惡,她喜歡什麼樣的香料?檀香、龍涎香、雞舌香?都不行嗎?花香如何?切了果子用果香熏一熏紙,她會喜歡嗎?

  那些書信丟掉是不禮貌的,於是她找了個木匣子將它們裝進去,短短數日,一匣子就快要裝滿了。

  張遼走過來,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撥弄了一下匣子,她忽然驚醒過來,望向他。

  「辭玉有心事?」

  「我……」她有些遲疑,「怎麼看出來的?」

  「你這幾日行軍,比往日更慢。」

  於是她不吭聲了。

  「天子數度下詔,」他輕聲說,「催你快些回去。」

  「回去?」

  「回去領封。」

  她又想了一會兒。

  「我不敢回去。」

  這兩個字不像會從她口中說出的,至少天下人都覺得,陸廉是沒有什麼不敢面對的事的。

  有許多神異之言漸漸自她而起。

  似乎她既不是男,也不是女,她沒有來處,沒有歸處,她沒有畏懼,沒有仿徨。

  就像世祖留在史書裡的那些傳說一樣,漢室傾頹,生民罹難,她自然就出現了,劈開長夜,重見天光。

  所以這樣一柄人型的神劍,怎麼會有「不敢」之事呢?

  「我不敢回去。」她說。

  她回到下邳時會是什麼場面呢?無數的百姓湧到路兩邊,摩肩接踵地來看她。

  他們會向她歡呼喝彩,會大聲稱頌她的英名,他們會說,看啊,小陸將軍又贏啦!小陸將軍又封侯啦!這一次,朝廷要封她一個縣侯!嘖嘖嘖,小陸將軍府前若是立起閥閱,光她一人就能將兩根柱子寫滿呀!

  她騎著馬,帶著她活下來的士兵,走在用榮光、讚美、史詩鋪就的大道上。

  ——走在數萬士兵用屍骨鋪就的大道上。

  「我帶走了很多人,」她說,「他們都沒回來,而我回來了。」

  她還記得柘城戰場那方圓幾十里的氣味和觸感。

  「我告訴我自己,我給更多人帶來和平了呀,我給那些活著的人帶來和平了呀!袁紹膽氣已喪,他縱活著,也斷不敢再來進犯——我憑什麼這麼說?」

  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死去的人永遠享受不到生者世界的陽光。

  她憑什麼踩著他們的屍骨走到大道的盡頭,去坦然面對那些歡呼?

  「問心有愧?」張遼說。

  「我如何能無愧於心?」

  「那就心懷愧慚地回去。」他說。

  即使愧疚,也要回去。

  去看那些歡呼者的眼睛,也去看那些流淚者的眼睛。

  那是輕飄飄的愧疚,因為愧疚永遠不能令時間門回轉,令死人復生。

  但那也是必須承擔起來的東西啊。

  她怔了很久,終於輕輕地點頭。

  「咱們明日便回下邳。」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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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二章 樂陵侯

  大軍凱旋,天子郊迎於野。

  有鼓吹金鉞,有赤旗叢叢,三公停車,群臣下馬。

  自城外三十里至下邳城中,黃土鋪地,淨水掃街。

  百官著官服,恭敬待命,天子立於金根車上,翹首以望。

  明明有千餘人,一聲也沒有,屏息凝神,直到破冰的河流旁漸漸升起炎漢紅雲般的旌旗。

  有執旗兵騎於馬上,手持旌旗而來。

  公卿之中起了一陣輕微的漣漪。

  楊彪沒有出聲,但他的目光輕輕動了一下。

  先去望一望陸廉的執旗兵,再看一看天子的金吾衛。

  儘管他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整支軍隊裡最不需要承擔戰鬥任務,而只負責禮儀方面任務的部分,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天子的金吾衛是從宗室與公卿家中選出來的兒郎,頭髮烏黑,皮膚白皙,身材挺拔勻稱,面容俊秀端正,他們穿上禮儀甲,持戈矛立於天子近側,威風凜凜,如神人一般。

  陸廉的執旗兵是從各營選拔而出的精銳老兵,盡管為了今天的入城儀式,他們昨天一定是仔仔細細從頭到腳給自己清理過,但皮膚依舊是粗糙的,五官也是粗糙的,執旗的手上甚至帶了許多傷疤。

  但他們的目光中有種平淡的傲然——某種久經沙場的傲然。

  當他們越來越臨近,雙方的差距也就越來越明顯。

  ——正如同天子與這位宗親的差距。

  劉備是在許多人簇擁下來到天子面前,行叩拜之禮的。

  當然天子沒有讓他把這個禮行完,就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住。

  「卿討賊平亂,克復漢業之功,雖聖賢者,無以加之!」他高聲道,「朕雖為德薄之君,賴上天聖德威靈,以卿授朕!否則,朕將無顏以對宗廟也!」

  天子噙著眼淚,劉備也噙著眼淚。

  「臣能討逆破賊,全賴天子聖德,愧令袁逆逃遁,有負朝廷之托付,有罪之臣,何顏以對朝廷——」

  ……於是主公又拜下去了。

  於是天子又扶他了。

  兩個人就互相握著對方小手,親熱而慎重的,用她所不明白的另一門語言進行書面語交流。

  簇擁在劉備身邊的人裡,只有陸懸魚微微動了一下脖子,其餘都姿態優美,熱淚盈眶地注視著這一幕。

  ……那是一群姓劉的。

  說起來有點玄幻,劉表給糧給得不太痛快,但給兒子給得非常痛快。

  子龍的冀州降卒們還在宛城敲碗等飯時,荊州大公子劉琦已經被送到劉備帳中了。

  這位大公子聽說也不太受爹爹待見,而且還沒有冀州那位大公子百折不撓的戰鬥力。但他性情溫和,不受待見就鹹魚躺,不發瘋,因此陸懸魚對他印象還不錯。

  除了荊州大公子外,益州大公子也送過來了,這位叫劉循,是益州牧劉璋的兒子,年齡長相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趕路的本事很了不得。

  當然劉循不可能自己一個人跑來,他身邊帶了一支衛隊,據說還有個叫法正的文士給他當導航——陸懸魚只隨便聽了一下八卦,司馬懿嘟囔說那人雖有才學,但看著是個小心眼兒。

  柘城到成都平地來回也是兩千六百多里路,這還不考慮跋山涉水的功夫,就算劉璋一聽說消息,立刻給兒子派出來,這麼遠的路,劉循居然緊趕慢趕也跑到了,這個趕路的功夫就大大震驚了她。

  除他們之外,還有一些她不太熟悉的宗室也跑了過來,敘一敘齒序,以晚輩的身份親親熱熱地圍在劉備身邊。

  只有劉勳不同。

  這個在豫州和廬江之間往返跑的,麵團兒似的胖子明明有兒子在這邊,但他一定要自己過來,昂首挺胸地站在劉備身邊。

  不管是站在身邊的,還是跟在身後的,他們都在理直氣壯地分享這份榮光,並以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來暗示天子與公卿,他們作為宗室,是更傾向於哪一側的。

  不管天子心裡怎麼想,反正封賞給得很足。

  劉備封平原公,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儀同三司,正式成為實權王侯——等到將來平定河北,再論功行賞時,妥妥的就是一個諸侯王了。

  至於會不會更進一步,這事不取決於天子,也不取決於劉備。

  封完了主公,接下來該封誰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過陸懸魚沒有自知之明,天子看她,她就跟天子對視。

  「陸卿。」天子叫了一聲。

  「哎。」她應了一聲,然後迅速補了一句,「臣在。」

  她身後烏泱泱的謀士和武將們神情很平靜。

  公卿們的眼神也都不帶亂的。

  只有那幾個宗室的腦袋動了一下,很吃驚地看她一眼。

  不過宗室們也不是傻子,在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對她的言行舉止習以為常後,也迅速恢復了老僧入定臉。

  小皇帝來到她面前,笑吟吟的,也不使用書面語了。

  「卿當封侯。」

  「謝陛下,」她說,「之前封過了。」

  ……就有人偷偷把頭低下,將拳頭堵著嘴。

  小皇帝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對話難以為繼,「封過了可以再封一次。」

  「其實臣也不……」

  小皇帝打斷了她。

  「卿知樂陵否?」

  「樂陵,」她重復了一遍,「當然是知道的。」

  「樂陵曾為燕將樂毅攻齊所築,又屬平原,堪合平原公與卿恩義如故之意。」

  天子微笑著說完,看她還愣愣地站在那裡沉思,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昔日樂毅興兵不為利,而為明燕主之義,圍城不害民,此仁心著於遐邇,終能以弱燕而克強齊,與卿亦不謀而合!」

  天子擲地有聲,公卿們相互交錯的眼神裡,有愕然,亦有感慨。

  誰能說天子喜歡陸廉呢?

  以他所在的位置,怎麼會喜歡陸廉呢?

  如果說在那個幾乎命定的未來中,劉備是取代他位置的人,那麼陸廉就是走到他面前,親手將他牽下玉座的人。

  可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憎恨她!

  她保護不了天子的玉座,卻實實在在保住了高祖世祖兩座宗廟!

  ——樂陵之封邑,正襯卿今日之功!

  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湧上街頭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還有小鎮和村莊,都有人載歌載舞起來。

  他們是在為劉備和陸廉歡慶嗎?當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們在為自己歡慶!

  人人都在說,袁紹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聽說河北那邊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過黃河來避難呢!

  這回輪到他們啦!咱們可是要過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膽地躲在城裡,忍受著石頭和箭矢從頭頂飛過!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飢挨餓地泡在屎尿污染過的冰冷污水裡!

  再也不必顛沛流離地逃難,再也不必哭著喊著目送自己的父親、丈夫、兒子離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還未成熟的麥田旁,絕望而恐懼地等待著騎兵揮舞火把,衝進麥田的那一個既定的未來。

  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命運,不再是他們的未來!

  有人趴在泥土裡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打了幾個滾,滾得襤褸衣衫上滿是泥土後,又嗚嗚地哭起來。

  淚水流進泥土中,將泥土也浸濕了。

  ——這樣濕潤的土地,會有一個好收成吧?

  下邳的宅邸一直沒賣,有人打掃得很乾淨。

  陸懸魚來到門前,跳下馬時,李二就跑出來了,一溜煙地跑到她身邊替她牽馬,還特意一膀子給她身邊的親兵撞開。

  「主君——!!!」

  ……她打了個哆嗦。

  十幾年過去了,唯獨這哥們硬是沒顯老,反而又胖了一圈,腆著個有福氣的肚子,身手還這樣俐落。

  有他一亮嗓子,院子裡好像突然活了起來。

  有小娃子在哇哇地叫,小郎在哄,羊四娘在指揮自家相公,同心在喝止阿草不許淘氣,陸白同女兵商量著再牽一頭羊來。

  她走進去,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她。

  她張張嘴,有點羞怯。

  「我忘記買糖了。」她說。

  小郎臉紅了,推了一把抱著柱子正往上爬的阿草。

  ……雖然似乎這時候阿草哭一聲才好,但已經十歲的阿草紅著眼圈揉揉屁股站起來,硬是沒哭出聲。

  有人沒忍住,偷偷笑出聲。

  天子和主公還有那一大群宗室在進行老劉家專屬的交際活動,間歇時間她回了一趟家,其他人就一個一個地跑過來了。

  她想不起來請,他們也想不起來寫拜帖,很自然地就跑了過來。

  首先是她自己那群人,比如說從青州趕過來的田豫,又黑又瘦,風塵僕僕,同她絮絮叨叨講了好久的話,雖然都是一些應該拿到公府去說的政務,可簡而言之不過一句話——

  青州很好。

  蕭條是一定蕭條的,沒有什麼地方能在經歷過這樣一場戰爭後還能保持住繁榮富饒,可是百姓們沒有流離失所,婦人將田地照顧得很好,她們咬緊牙關,忍住每一個白晝與黑夜的淚水,支撐到了這個春天的來臨。

  將士兵們放回家鄉吧,她們會哭著跑到村口,翹首以望,直到她們的親人歸來,讓她們用一雙皸裂而布滿老繭的手去抱一抱歸鄉的人,然後他們可以相攜歸家,盤腿坐在自家低矮的泥屋下,端起缺了幾個口子的破碗,香甜地吃一口用自家麥子和田野裡長出來的野菜和在一起,煮出的糊糊。

  讓他們好好地過上幾年日子,讓男人吃飽之後,先將鉤鑲和刀盾的用法丟到腦後,跟著媳婦下到田裡,狐疑又敬畏地學一學新式的農具該怎麼用。等秋天來臨,村莊裡又會多幾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風一吹,青州自然又恢復了生機盎然。

  田豫這樣慢慢地同她說,還有人繼續往她的宅邸來。

  有人情商很高,帶豬羊來,比如說張遼。

  有人情商欠費,空著兩隻爪子,帶了幾個想親眼看看她的並州孩子來——這個是呂布。

  ……來了之後不負責幹活,不負責維持秩序,只負責喝酒。

  院子裡的熊孩子越來越多,開始吱哇亂叫時,高順走進來,看到了呂布,過去很肅然地行了個禮。

  呂布抬眼看看,見他今日未著戎裝,便遞他一杯酒。

  兩個人坐下來,慢慢地對飲時,又有人登門了。

  這回是陳衷,帶著幾個兄弟子侄來拜訪她。

  那幾個下邳陳氏的年輕人身上還穿著素服,臉上已經有了喜色,問起來便是新舉了孝廉,茂才,雄心勃勃,準備跟著劉使君好好地大幹一場。

  一行人裡,除了陳衷臉色平淡些外,只有跟在他們後面的少年始終沒有露出笑臉。

  「大郎。」她喊了一聲。

  這幾個喜氣洋洋前來道喜的人忽然靜了一下,只留那少年吃驚地看著她,「大將軍識得小子?」

  「你大父為我師,你父為我兄,」她說,「我怎麼不識得你?」

  陳肅的眼睛裡忽然蓄滿了淚水,他有些慌張,但又連忙鎮定下來,好好地向她行了一禮。

  少年的目光跟著她的手指,看向書架上一卷卷竹冊。

  「這些書不知道你有沒有,原都是你父親留給我,要我好好做學問用的,可惜我不曾用心於此,愧對了他,我令僕役將這些書冊都裝車送去你家,好不好?」

  在那些幾乎稱得上豔羨的目光中,她停下來,又想了想,「現下我不打仗了,不在下邳,便在青州,離你不遠,若是有叔伯對你不好,你來找我,我替你出氣,好不好?」

  ……少年的感動臉就突然變成了一張囧臉,看看她,又看看旁邊那群豔羨臉秒變苦瓜臉的叔伯。

  「多謝大將軍,」他說,「他們都待我很好。」

  在送走了這群人後,大將軍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到司馬懿問她好幾遍,才將她心中的疑惑問出來。

  「這孩子,」她說,「該怎麼個仕途?」

  司馬懿看看諸葛亮,田豫看看太史慈,張遼看看高順。

  「首先要有人教,其次要有人舉。」田豫說。

  教就是收他為弟子,舉就是將來舉薦他做官。

  「我不太會教徒弟,」她說,「但我到時候可以舉薦他為官。」

  田豫就閉嘴了。

  她看看這群人,心中很疑惑。

  「我來舉薦,不妥嗎?」她問道,「那我請主公來舉薦行嗎?」

  田豫的臉忽然綠了一下。

  諸葛亮看看司馬懿。

  「也不行嗎?」她有點慌,「那讓小皇帝舉薦可以嗎?他很會做人的,怎麼舉薦人,他肯定明——」

  幾雙手一起舉起來,企圖捂住她的嘴。

  「大將軍何至於此啊!」

  「不用,不用,」張遼說,「舉薦一個陳家大郎,不須如此!」

  無論是教還是舉,最好是找個學問好,名聲也不錯的。

  她的名聲還行,但學問很馬虎——雖說也拿了文憑吧,奈何這裡的人不認。

  於是一群人圍在一起,開始認認真真替這孩子謀劃一個老師。

  張遼太史慈行嗎?

  張遼太史慈搖搖頭,「我等不過粗通文墨,如何為人師?」

  這兩位不行。

  田豫行嗎?

  田豫笑眯眯搖頭,「我這些年亦荒廢了學問,只顧庶務。」

  大主簿也不行。

  左右再看看,廊下曹植追著阿草跑過去了。

  曹植行嗎?

  ……曹植還得幾年。

  她又看向呂布和高順,高順有點發愣,但沒吭聲。

  呂布倒是挺直了腰桿,像是想說點什麼。

  ……她趕緊把目光又挪開了。

  拜呂布為老師,這個多少有點超出她對陳肅的期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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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三章 春

  最後還能在她面前理直氣壯敢稱一句讀書人的,也就司馬懿和諸葛亮。

  司馬懿倒是有家學淵源,河內司馬氏家風清正是有名的,也很懂得治學問,如果她想的話,他就修書一封,請父親收下這個弟子。

  她伸長脖子,睜大眼睛,「怎麼個教法?」

  司馬懿想想,「我父管教極嚴,家中兄弟雖已及冠,『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父子之間肅如也……」

  她忍了忍,又忍了忍,終於還是將「你家這是管孩子呢,還是訓狗呢?」給咽了下去。

  「看出來了,」她客氣道,「司馬公將仲達幾位兄弟都教得很好。」

  司馬懿沒有笑。

  「大將軍此言,」他說,「不似真心話。」

  ……她假裝沒聽見,又轉頭看向諸葛亮。

  給諸葛亮當學生是很好的,奈何諸葛亮也就比陳肅大個幾歲,因此小先生也會錯意了:

  「大將軍是記掛起在下叔父了嘛?」

  「……啊?」

  小先生臉上綻放開一個端莊的笑容,「叔父博覽載籍,雅有文藝,於琅琊頗有令名,陳家郎君少有才智,若叔父能得到這樣的弟子,必悉心教導,不負將軍所托。」

  陸懸魚猶豫了。

  這兩位各有各的好,諸葛玄就不必說了,要是能拜了師父,那就等於是當諸葛亮師弟啊!

  而司馬懿教導得雖然有點黑心,但整體效果確實也特別能迷惑人——只要一出帳篷,誰看都是個出身高貴,學識淵博,品行出眾,英姿不凡的好郎君,誰知道他一肚子能和黑刃比高低的壞水呢?

  ……但是把大侄子托付給司馬家,總覺得是有點不對勁的。

  ……托付給諸葛叔叔,又怕學成一個孔融款的名士。

  她猶猶豫豫,腦袋像撥浪鼓一樣來回轉動,先看看諸葛亮,再看看司馬懿。

  途中李二送進來一個精美的黑漆盒子,兩個正在接受審視的年輕士人身體板板正正的,誰也沒空多看那隻盒子一眼。

  幾個被淘汰出局的老師預備役倒是多看了一眼,太史慈將盒子打開,裡面各色用麵炸的小點心滿滿當當,張遼就很自然地伸出手拿了一塊,遞給她。

  「誰送來的?」田豫問。

  「門外有客。」李二答。

  田豫轉頭,用莫可名狀的目光看了她一眼。

  ……還沒問客人是誰,先咬了一口點心的陸懸魚有點尷尬。

  「這個點心挺好吃的。」她從被麵粉糊住的牙縫裡終於擠出了一句話。

  點心很好吃,不是街邊攤千錘百煉過的老油的油脂味兒,而是清香甜美,帶著一股茶香與牛奶交織的滋味。

  憑這個點心的水平,和裝點心的盒子的工藝水平,來客就肯定不是他們這種寒門草舍出來的。

  果然待她起身走到廊下,客人還沒來到面前時,一股幽香就撲面而來了。

  陳群站在台階下,抬起頭正望著她。

  他穿著淺青的曲裾,罩了一件竹色細布氅衣,束髻冠上鑲著顏色更淡一分的白玉,與他腰間門的玉佩相得益彰,靜靜地站在那裡,像是春風中的一叢修竹。

  許久未見,他似乎在終於見到她的一刻愣住了,眉眼裡有許多想說的話,但又說不出口。

  陳群就那麼望著她,直到一個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了。

  「大將軍,」楊修兩隻手籠在袖子裡,向她行了個有點隨便的禮,「點心好吃嗎?」

  「很好吃!」她由衷讚嘆道,「你是從哪裡買來的?」

  「自家廚子做的,大將軍既喜歡,下回再給你帶些來!」楊修快樂地嚷嚷,「文遠將軍,伯遜將軍,子義將軍,田使君!仲達孔明賢弟!咦?溫侯也在麼!在下來得不巧啦?」

  於是一群人鬧鬧哄哄地給他迎進去了,其中還有「怎麼會不巧呢」「很巧啊我剛想吃點心了」「什麼有點心吃」「阿草是不是皮癢了!」之類吵鬧的聲音。

  她剛準備跟著一起進去,想想不對勁,還落下了一個。

  ……轉過頭時,心中就有點忐忑。

  ……畢竟陳群的性格就有點古怪,說不清為啥突然就垮著一張貓臉了。

  ……還好,還好,他好像壓根沒注意楊修受歡迎的事,就不錯眼珠地盯著她。

  她走下台階,側過身子,規規矩矩地擺了一個主人家迎客的手勢。

  陳群忽然就低了頭,像是笑了一下。

  這兩位來得很巧,當然不止是大家想吃點心的緣故。

  在聽到田豫提起大將軍要給自家侄子選一位老師時,這兩位不約而同地對望了一眼。

  「選到了嗎?」楊修笑眯眯地問。

  「還沒,」她說道,「我也不知道要選什麼樣的,我疏於學問,所以想請河內司馬氏,或者是琅琊諸葛家的使君來當大郎的師長。」

  楊修還是笑眯眯地,陳群倒是不吭聲。

  但是提及了這個話題,諸葛亮的身體忽然就向後仰了一下,司馬懿略有點不自在地縮了縮脖子。

  ……她有點迷惑地看看他倆,再看看新進來的兩位客人,很想得到一個解釋或者暗示。

  田豫倒是解惑了,「有兩位高士在前,在座誰敢言師?」

  ……呂布忽然轉過頭來。

  ……高順輕咳了一聲。

  ……呂布又把頭轉過去了。

  ……楊修翹起了三瓣嘴。

  除了對於自己的實力沒有清晰認知的溫侯呂布之外,其餘人都已經退出了這場教師資格競賽,場上只留下兩位選手,準確說是留下了兩個名門:弘農楊氏,潁川陳氏。

  兩位年輕郎君不能當面PK,她情商再低也不能把大侄子喊來讓他自己挑——這兩戶人家都不是能被挑挑揀揀的身份地位。

  所以她只能開一次口。

  ……大家望著她。

  ……她撓撓耳朵。

  弘農楊氏西漢自羊喜始,這位不好說是勇猛過人還是運氣爆棚,一生最大功績是跟其他幾人一起斬了項羽的頭,傳到漢武帝時家族裡有人當了司馬遷的女婿,穩步轉向儒士路線。東漢時自楊震始,四世太尉,德業相繼,在大漢是可以同汝南袁氏相媲美的一等一的名門。

  潁川陳氏則是另一種厲害,陳群祖父「文範先生」陳寔的才學有多好,她這粗人不太能理解,但就說名氣,這位老先生八十四歲壽終正寢時,「海內赴者三萬餘人,制衰麻者以百數」,一大票名士給他披麻戴孝,何進致辭,蔡邕立碑,排場絕對是足足的了。

  因此,這兩家都是文學大家,道德典範,要是肯收弟子,從此之後大侄子的「教」和「舉」都徹底不用她操心了。

  這樣看起來,很難挑選。

  但如果再加上一些場外因素,弘農楊氏明顯是更加分的——陳寔去世多年,活著時也只是太丘長,而尚書令楊彪不僅健在,而且健康硬朗,有人私下裡說,將來若是劉玄德更進一步,也要求得老令君的助力才是啊。

  她心裡嘀咕半天,最後看向了陳群。

  「不知長文公務繁不繁忙……」

  陳群臉上忽然就有了光彩。

  天色漸漸暗下來了。

  宮中有宴,有侍從跑來催了兩次,眾人紛紛起身。

  但陳群就磨磨唧唧的,硬是等到楊修先上了車,才低聲問她:

  「楊德祖有才名於當世,辭玉將軍卻願擇我為陳肅之師……」

  他的眼睛裡是很有些期待的,似乎想問她,是不是因為看重他的學識人品,所以才做出了這個決斷呢?

  「我想著,長文雖然有時古板了些,但正適合管孩子,」她隨口說道,「楊修不行,你看他年紀也不小了,就是有股淘氣勁兒,萬一給大郎帶壞了呢!」

  ……於是陳群就不吭聲了。

  她走在前面,看背影似乎略瘦了些,但身形依舊挺拔得像一柄劍。

  她的聲音裡帶了些不易察覺的疲憊,按說他是不該今日過來叨擾的。

  但她似乎並不覺得這是一種叨擾,她的這些客人裡有名滿天下的,籍籍無名的,有早生華髮的,總角兩髦的,他們像是一盞盞燈,而她終於在一片燈火間門,尋到了她的歸路。

  他心裡總有些話想對她說。

  但當他看見文遠將軍牽來一匹馬,而她很是自然地搭了他的手,騎上馬時——

  那一刻,陳群忽然釋然了。

  雨水打在泥土裡,枝條上,嫩葉間門。

  有花苞躲在葉下,等待雨停的間門歇裡,小心翼翼地觀察著周圍的世界。

  這是死人的領土。

  有許多墳塋,一個接一個,有些新,有些舊。有人時時修繕它們,因此依舊顯得很有氣勢。

  這也是生者的領土。

  有大片農田,有農具被丟在田地裡,有人在樹下避雨,有老牛愜意地趴在地上,輕輕晃一晃尾巴。

  有人在死者與生者領土的交界處。

  那裡搭了個棚子,乾草蓋得很厚實,下面還搭了一層油布,遮風避雨,因此住在裡面的人可以在雨天裡捧著一卷書,咬著一支筆,坐在門口,思考老師給他留的作業該怎麼寫。

  他不是一個頂頂聰明的孩子,這道題目的確是難住了他。

  ……要不,那個,要不,要不就拿楊德祖先生的筆記來看一看?

  陳家大郎猶豫了很久,最後還是決定先試著自己寫,寫完了給老師送去,然後再看看德祖先生的見解。

  ……這樣就不算作弊了!

  他下定了決心,也不管思慮周不周詳,一口氣寫滿了一張紙後,才放下筆,抬起頭來。

  雨後的清風與陽光一同灑了進來。

  他看到在大父的墳旁,新種下的小胡桃樹正在風裡搖晃著枝條。

  他看到在父親的墳前,有狸子似乎想要偷吃供品裡的那盤魚膾,見他站起身,立刻警覺地跑開了。

  他在祖父與父親的墳塋前舒展了一下身體,骨骼間發出了輕微的響動。

  辭玉姑母說,他還會長高的,人都是這樣,一代一代,長得比他的父親還高,比他的大父還高。

  在下一個春天,下下個春天。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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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一章 朝會

  天氣很好,草長鶯飛。

  整個下邳城都在一片歡快而略有點緊張的氣氛裡。

  上巳節將至,這對於未婚男女來說是個很重要的日子,尤其是這一年。

  打完仗了,無論男兵還是女兵都回來了,帶著封賞與榮耀回來了。

  他們也要出門踏青,也要在水邊沐浴,也要趁著這一天和其他的年輕人碰碰面,聊聊天,要是雙方都覺得對方外貌談吐舉止都不錯,再進一步互相飛個眼神,交換點信物什麼的。等到回家時托親鄰細細打聽一下對方的品行和名聲,爭取在這個春天的尾巴上脫個單。

  因此無論是年輕的郎君還是女郎,都特別不淡定。如果他們淡定,那他們的爹媽一定是不淡定的。

  但在劉備府的後宅裡,一片寂靜。

  有婢女嬉笑的聲音,短促地又落了下去。

  以甘夫人的偏室為圓心,方圓數丈,甚至十數丈裡,人人都是一副屏氣凝神的樣貌。

  甘夫人身旁的中年文士輕輕地翻了個白眼,起身拱拱手。

  「若無他事,在下就要告辭了。」

  劉備還愣愣地站在那裡,不吭氣。

  身側的糜夫人忽然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

  於是新晉的平原公突然驚醒:「先生!先生留步!」

  「……平原公尚有示下?」

  平原公有點尷尬,又有點焦慮地搓了搓手,「先生所說,不會有差錯吧?」

  話音剛落,整個屋子好像重回寒冬一般,連一旁侍立的小童都打了個哆嗦。

  華佗睜著兩隻眼睛看著劉備,如果陸懸魚在這裡,會說他完全就是把「你有病吧」寫在臉上了。

  「在下醫術不怎麼高明——」華佗說。

  劉備很不安地笑了一下,「先生過謙……」

  「但也未愚魯到連婦人有娠都看不出來。」

  雖然已經聽了好幾遍,但對於家屬來說,還是需要被醫生用很嫌棄的語氣再重復一遍,才會放下心來。

  下一個問題是……

  華佗沒等他們問:「不足兩月,看不出。」

  無論站著還是坐著的,都訕訕的。

  但總體來說,還是一片歡欣鼓舞,其中可能還有一點不安,但還是很期待。

  這種期待很快化為了席捲整個下邳的一場隱秘而微妙的風暴。

  陸懸魚沒有察覺到這種風暴。

  又開朝會了,她也勉為其難去參加一下。

  這種朝會沒她什麼事。

  當然不是說她的位置很靠後,她坐在劉備身邊,位置是很靠前的。

  ……但天子不會同她說話。

  ……朝臣們也不會。

  ……大家像是遺忘了她一樣,誰也不看她,誰也不理她。

  剛開始一兩次朝會,她覺得有點不得勁,想找個人聊聊天時,主公就會皺皺眉,小聲對她說:

  「肅靜!」

  如是三番五次後,坐在群臣中的樂陵侯終於看起來不是那麼的顯眼了。

  ……其實在天子的位置看來,還是挺顯眼。

  如果不讓她和左右偷偷聊天,她聽著聽著頭就會低下去,接著是肩膀,再然後是後背。

  最後整個人都縮成了一團,兩隻眼睛像是睜著,又像是已經閉上了,讓天子懷疑她的魂魄已經離體,飄飄忽忽地去了什麼地方。

  但他告訴自己,不要去驚擾她。

  她現在這樣就很好。

  ……這也是所有朝臣的一致看法。

  但今天有點不一樣,飄飄忽忽的不是樂陵侯,而是平原公。

  這位言行舉止從不出錯的大諸侯這幾日一直有些魂不守舍,但朝會不是每天都有,因此今日大家排排坐在殿上時,他看起來尤其不同。

  他的帽冠有點歪,不多,只有一點點;

  袖口也翻起來一塊,顯出裡面的內襯;

  他坐在那裡,好像屁股下有什麼東西,時不時還要動一下。

  在座的朝臣都是人精,有人的目光就悄悄飄過來了。

  ——雙眼無神,恍恍惚惚,一副經受了很大刺激與很大壓力的模樣,這是劉備與袁紹交戰被圍困時都沒有過的神情。

  朝臣們還是很肅靜,頭髮絲都不亂,但偷偷地向身邊的人拋了一個眼神。

  接住眼神的人向四周再看一圈,又將眼神繼續往外拋。

  整個朝堂上,只有劉備和陸廉什麼都沒意識到,就連張飛都不安地挪動了一下自己的身體。

  下邳是沒有秘密的。

  也許原本是有的,但這群人精一樣的朝臣來了之後就很難再有了。

  所以在一陣擠眉弄眼之後,有人很體貼地開口,說起今春天子籍田,果然各地都下了幾場雨,可望秋時豐收了,就是農具和耕牛還不太夠,尤其是新式農具,農人私下互相拆借開墾農田時,又經常起紛爭,希望朝廷拿一個章程出來。

  這是個很好的議題,能讓群臣的目光從平原公身上悄悄挪開片刻,而且又確實有利於民,從上到下,人人都可以講一講自己的想法。

  「此田官之職分也,」有司農官解釋了一下,「奈何戰事新定,戶曹吏常不足數……」

  「既如此,為何不催促州郡,令其補足?」

  「農桑苦累,小吏入職,願補民戶、賦稅之職,不願領此苦事也。」

  天子不是很高興,但輕輕地點了點頭。

  趨利避害是人的天性,誰都願意管秋天收稅,誰都不願意管春天耕種,又要幫農民驗看開墾的荒田,又要協調農具,又要替人家操心耕牛累不累啊飽不飽啊餓沒餓瘦啊。

  北海孔融整了一本農書,不少黔首四處求購,琅琊家那個不治經學卻很受陸廉器重的小子還新發明了曲轅犁,據說效果不錯,兩樣加在一起,對於田官來說就更煩了。

  他們當中許多人只是得過且過的小吏,大戰過後,一片廢墟的環境裡,本職工作能做的勉勉強強已經很不容易,何況還要接受新鮮知識呢?

  「臣有一策。」陳衷忽然開口。

  小皇帝眼睛一亮,「陳卿且道來。」

  「而今袁紹棄世,諸子相爭,軍中漸有輪換歸鄉事農者,臣聽聞青州多女吏,皆出健婦營,不如令其裁撤數百粗通文墨的女兵,令其暫管農事。」

  有人竊竊私語起來。

  孔融給了青州婦人們一個為吏的通道,這事很不入士族的眼。

  他們的理由似乎是寬仁且體面的,但又是冷酷而傲慢的:婦人就該在家中紡線織布,專心侍奉翁姑,照顧孩兒,她們怎麼能穿上小吏的制服,走在街頭田間,與男子大聲吵嚷,據理力爭呢?

  ——這對她們來說是太過沉重的負擔,她們應當待父兄解甲歸田時,滿心歡喜地返回自家田園才是。

  這是自古以來的道理,盡管現在被戰爭短暫打破,但群臣都覺得還是讓她們早一點回家比較好。

  但如果她們將孩子交給翁姑或是妯娌姐妹,一定要在縣府中尋一個職位呢?

  尤其是在健婦營也參與了保衛下邳的戰爭,那些女兵也一樣殉國的前提下呢?

  能坐在天子面前的都是體面人。

  他們並不慷慨,不僅不願打破女吏那三百石的界限,甚至還想方設法要再搶回去一點點。

  但他們同時也並不將這件事看作會動搖他們統治的大事。

  不如這樣吧,他們竊竊私語,那些婦人想要官職,就給她們這個。

  農人新開墾荒地時找她們,想要學習新的農業知識時找她們,租借農具和耕牛時找她們,其他還有沒有什麼相關的瑣事?教黔首識字?給耕牛看病?行啊,一起打包丟給她們不就得了?

  他們這樣嘀嘀咕咕了一陣,最後輕輕地點一點頭,覺得這樣倒也不錯。

  「既如此,便如陳卿所言,新置勸農官,自健婦營與女吏中,擇優而試。」

  陳衷行了一禮。

  大家都覺得天子做得很好。

  這算不算獎勵?肯定算獎勵!只要做得好,可以從「吏」突破為「官」呢!那就是六百石了!

  但她們要是受不住風吹日曬的磋磨,自己跑回家去,那斷然也怪不得朝廷了!

  至於會不會搶了他們的賽道,誰也不會往這個方向上想。

  哪個世家子會做這些苦活累活啊!

  但這對小皇帝來說,只是個前置。

  他揚著下巴,從陳衷處掃過去,最後放在了還是很魂不守舍的平原公臉上。

  「朕覺得,」他說道,「婦人未必不如男子。」

  所有人的呼吸突然一滯,甚至連平原公都突然清醒,睜大眼睛看著天子。

  但朝堂上唯一一個可以被指代進去的人呼吸沒有亂。

  ……她甚至輕輕地發出了鼾聲。

  「臣也覺得如此。」平原公習慣性地應和了皇帝一句。

  小皇帝臉上更開心了,他轉過頭去,沖小黃門招手示意,就在眾目睽睽之下,小黃門端著一個匣子,恭敬地送到劉備面前。

  「聽聞平原公府上有喜,」小皇帝笑道,「特備賀禮。」

  所有人的眼睛都盯著那隻從雒陽皇宮裡帶出來的漆匣。

  論匣子的手藝已經很精妙,但還不及裡面的禮物。

  ……是一件非常美麗的,嬰兒穿的小袍子。

  ……柔軟又輕薄,水一樣絲滑,再嫩的肌膚也不會被磨破。

  ……但一看那個顏色和花紋就知道,這是給女嬰準備的。

  平原公的臉色就有點微妙。

  ……也說不上是生氣,但就是很微妙。

  「謝陛下。」他說。

  天子就更快樂了。

  ……就是那種雙方有默契,有底線,誰也不會為了這個位置亮刀子給對方捅死,因此可以在底線裡放飛一下,皮一下,讓對方臉黑一下的快樂。

  「若是位小郎君,」他說道,「就需要平原公自己準備衣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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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章 下河

  暮春時節,有落花飄飄灑灑下來,有人拎了個藤筐放在下面,搖一搖,掃一掃,看到一叢花在枝頭開得正好,恨不得上去踹樹幹兩下。

  ……踹也踹不下花,還容易扭了腳。

  於是那個女兵悻悻地收了半筐的花,放過了這幾株古樹。

  這些花有什麼用?

  用途可大啦!

  曬乾了可以煮水喝,可以梳頭髮,可以熬湯藥。

  雖說都是鄉下的土方子,到底還是有小女兵認認真真地聽,認認真真地學。

  陸白就沒有這個好運氣。

  她身邊這幾個功曹、參軍、部司馬,都是很刁鑽的人,聽過她的轉述,問題立刻就來了。

  「咱們這到底算是官,還是吏?」

  「自然是官。」陸白道。

  「那為什麼恰在六百之數?」

  陸白眼睛一眯。

  「你道他們是故意的?」

  「必是故意的!」

  吏的下限是斗食小吏,歲奉不滿百石,上限是六百石,例如太守這種地方官的佐官,一般拿的就是個六百石的祿米。

  聽起來也不錯,但再考慮一下快車道上那些世家舉出來的孝廉和茂才呢?

  人家起始就是六百石,稍作努力得一個縣令的職位,薪水就千石了,那你辛辛苦苦從斗食小吏開始做起,封頂六百石,這聽起來就很讓人洩氣了。

  「咱們再如何盡心力,」一個參軍嘟囔了一句,「還能登上朝堂不成?」

  陸白瞥了她一眼,又忽然笑了。

  「天下生民何其之多,許多人一輩子也當不上個亭長,」她說道,「難道入朝為官是什麼容易事嗎?」

  「畢竟天下有男子做得到。」另一個功曹也嘟囔了一句。

  「那我阿姊也做得到。」陸白說。

  話題被短暫地聊死了。

  「她不僅能上朝為官,她還能在朝會上睡覺。」

  話題被徹底地聊死了。

  這不是陸白真實的談話水平,但算是她從阿姊處學來的談話技巧。

  果然在話題被徹底聊死再重啟後,大家都變得心平氣和了很多。

  掙一個孝廉的位置行不行?

  想像中很行,實際操作不太行。

  一郡不滿十萬人,三年舉一個孝廉;不滿二十萬,兩年舉一個,二十萬人,才能一年舉一個。

  這種競爭激烈程度是尋常人難以想像的,黔首寒門都很難得到機會,更何況是婦人呢?

  就算朝廷真給了婦人舉孝廉的資格,多少年可以舉一個?又要多少年才能在朝堂上佔據一席之地?

  「就算咱們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一個部司馬小聲道,「謀一個從容些的職位如何?」

  「譬如稅吏?」陸白問。

  部司馬咬了咬嘴唇,一副別扭的神氣。

  「我這裡有一個糧草採買的職位,原要給你的,」她說道,「但我突然給了轅門前那個小兵,你看怎麼樣?」

  在場所有的軍官都是一副別扭的神氣。

  「依校尉之見,當云何?」

  陸白環視了一圈,臉上露出一個皎然的微笑:

  「咱們須得將事做好,但也不能太憨直了。」

  一圈腦袋圍過來:「如何?」

  「那些世家大族枝繁葉茂還在其次,其中許多驕橫者,縣令郡守也要看他們眉眼行事,」陸白說道,「你們以為他們如何有這樣的高位?」

  權力總是自下而上的,有人在高處,自然是因為有人在低處扛著他,黔首居於最下,他們是基石,而且總是活的不容易。

  吏治不清廉,賦稅加得高,沒有足夠的耕種工具,無法承擔開荒的風險。種種負擔讓他們無法以小家為單位生活。

  他們必須依附於村莊,村莊則依附於士族,當天災或人禍到來時,農人先是失去土地,成為田客,再進一步尋求庇護,成為隱戶,然後失去人身自由,成為奴僕,最後成為部曲,他們再也不用考慮發家致富。

  他們人生中所有的意義,就只剩下為主人的一個命令而死去。

  現在是一個很好的時機,陸白說。

  平原公必能三興炎漢,到時總有幾十年吏治清廉,輕徭役的日子,人口會增長,已經耕熟的土地漸漸又會捉襟見肘。

  可是天地這麼大,山林這麼多,要是一家一戶都能在荒地裡開墾出一塊地,填飽肚子呢?他們還會那麼輕易地依附世家豪強嗎?如果沒有那麼多奴僕,豪強還是豪強嗎?

  一個小女吏眨眨眼,「這樣,咱們就能取代他們了嗎?」

  「早得很呢,」陸白噗嗤一笑,「可是咱們只要佔住一個位置,一個在農人與縣令和本地豪強之間的位置——別管多苦多累,咱們就比之前更有了一點希望。」

  朝堂上那些人不願意聽一聽她們的聲音,就像他們不願意睜眼看一看小民。

  小民發如韭,剪復生,頭如雞,割復鳴,無足輕重,卻也能掀起一場席捲整個大漢的黃巾之亂呢!

  若她們真的能夠將這個既苦且累的職位堅持住,誰說將來沒有同朝廷一較高下的可能呢?

  誰說她們當中的某個幸運兒,將來沒有走在陸廉身邊的可能呢?

  陸廉走得迷迷糊糊的。

  朝會結束了,大家都在往外走,她還是睡得很香。

  主公沒忍住,在她的貂蟬冠上「梆梆」敲了兩下,一下子給她驚醒了。

  有人好像偷偷笑出聲了,也有人很生硬地咳嗽了一聲。

  她揉著眼睛,似乎啥也沒聽見,就跟著人群一起往外走,走到殿外,在烏泱泱一群人裡找鞋子。

  ……要是雒陽的宮殿吧,殿前的空地是很大很大的,足夠官員們有序排開劍履,但這畢竟只是下邳的州牧府臨時改建出來的行宮,大家一起脫鞋,那院子裡就很熱鬧。

  她不是很走心,所以有時也會穿上別人的靴子,拿上別人的劍,都走出去幾步了,再被人攔下。

  被她穿了鞋子的人反應不太一樣,比如年輕些的官員就會有點臉紅,不知道是氣的還是不好意思,但如果是歲數大的公卿被她穿了靴子走,就會吹鬍子瞪眼。

  有一次伏完老爺子的靴子也被她穿走了,她還穿出很遠才被楊修喊回來。

  老頭兒的面色鐵青鐵青的,給她嚇夠嗆,生怕人家直接厥過去,賠禮道歉時都快帶上哭腔了。

  ……吃一塹長一智,現在她會抻著脖子仔細找自己的鞋了。

  找了,但沒找到。

  最後還是張遼幫她把劍履拎過來了。

  「你這幾日似是很疲累。」

  她坐在台階下慢慢穿靴子,「沒有吧?」

  張遼不吭氣了。

  她穿靴子的動作忽然停下來:

  「咱們的仗,打完了嗎?」

  「以袁家而今兄弟鬩牆的戰事論,河北或許不必再動干戈,」張遼想了想,「江東尚未可知。」

  她努力將腳伸進鞋子裡,悶悶地「哦」了一聲。

  在每個清晨與黃昏,她都有一種不真實感。

  風很暖,但吹到她的臉上,她會忍不住打一個寒顫。

  落花的香氣很濃,但撲入鼻腔時,她會忍不住屏住呼吸。

  她推門出去,下邳城頭人來人往,商賈們叫賣他們的商品,路過的百姓也許會駐足片刻,饒有興致又十分挑剔地討價還價。

  上巳節到了嘛,大家都要呼朋喚友,一大家子出城游玩,沐浴踏青嘛,那準備的東西一定是很多的呀。

  她在飄飄灑灑的春風中,像是在一個不真實的美夢裡。

  李二笨手笨腳將三面的圍帳支了起來,同心和李二媳婦在忙碌地將席子展開鋪平,羊四娘從藤筐裡一樣樣往外翻東西,小郎趴在地上,用力地沖著火苗吹氣。

  一陣風襲來,撲了他一臉灰。

  於是在河邊石頭上晃來晃去的阿草沒忍住,哈哈大笑起來,一個趔趄踩進河水裡,又被曹植撈了上來。

  兩個小朋友一起濕漉漉地圍著毯子,同心不僅抽空過來揍了阿草,還順便照曹植後腦勺拍了一巴掌。

  河邊的人很多,吵吵嚷嚷,十分熱鬧。

  雖說上巳節大家要來河邊沐浴,到底也是男人沐浴的更多些,況且多半也不會脫了衣服,只是在河裡洗一洗,取個吉祥寓意,再順帶和河岸上的女郎眉來眼去。

  陸懸魚的位置就很好,處在溪流的上游處,向下看視野十分開闊,如果她願意的話,還能品評一下那些小伙子們的身材如何。

  當然也有世家郎君比較矜持,不樂意直接跳水裡去,一臉清風朗月地在岸邊與好友聊天,這種人就會受到女郎們的一致差評。

  「假矜持」「必是個不會水的」「天氣冷,若是身子瘦弱,確實下不得河」「就好像怕誰看見似的」「若是見了心儀的女郎,他必是下河的!」

  「……他下河了!他下河了!」

  一片驚呼與笑聲中,阿白沿著河岸走了過來,「阿姊可曾聽聞麼?」

  她很敬畏地點點頭,「聽見了。」

  「阿姊以為如何?」

  她很謹慎地想了想,「我覺得,確實有點羸弱啊。」

  圍帳內好像稍微靜了一下。

  李二偷偷看了張遼一眼,拎著一隻生羊腿,正在指點小郎如何生火的張遼有點恍惚,左右看看,又低了低頭。

  「我是下過河的。」張遼突然說。

  ……她撓撓頭。

  陸白看看她,又回頭看看張遼,又轉過頭看看她。

  「阿姊,我是說江東遣使,請封吳侯之事,阿姊是在說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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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章 黑刃

  江東遣使,請封吳侯。

  雖然臣子向天子要求爵位在正常情況下看起來有點詭異,但現在畢竟也不是正常情況,經歷過袁術這種公開稱仲家的挑戰後,朝廷對此其實是很寬容的。

  但在請封吳侯的同時,張郃有信傳來:一江之隔的曲阿,有漁人見到調兵遣將痕跡。

  孤證不立,一心想建功立業的張郃又多方查證了一番,吳地多山越匪賊,那些兵士會不會是去剿山越呢?

  很快又有柴桑處的商賈沿江東下帶來消息,說鄱陽湖有水軍操練,軍容整齊,令人望之生畏。

  但這仍然不足以證明江東有何圖謀,尤其是在劉備剛剛結束了一場大戰的情況下,任何輕啟戰端的人都會被群起攻之。

  令劉備最終對江東生疑的是劉表的信。

  眾所周知,孫策兄弟因孫堅之死,與荊州劉表有不共戴天的大仇,連帶著對整個荊州士族的態度都非常冷淡。

  但最近孫權不僅遣使來下邳,還悄悄遣使去了荊州,給蔡瑁送了一份厚禮,想要同劉表緩和關係。

  親爹的死說緩頰就緩頰,這個氣量大起來不是一般人能想像得到的,對面還不是傻白甜劉勳,而是老謀深算的劉表,自然會生疑心。

  孫權是真心想歸附朝廷嗎?

  這個問題在朝堂上被提出來,很快有朝臣給出意見:一個忠心的漢臣不會拒絕天子的召見,下一道詔書讓他來下邳不就知道了嗎?

  但立刻又有人反對:如果孫權有悖逆之念,無悖逆之膽,詔書只會打草驚蛇,讓他以為圖窮匕見,只能起兵。

  一提到起兵,有人當時就看了一眼樂陵侯陸廉。

  ……陸廉低著頭,睡的很香。

  又看看楊彪。

  楊彪也看看陸廉,然後輕輕搖了搖頭。

  無論從體量上還是政治上,江東都無法與朝廷抗衡,而在軍事水準上更是天壤之別。孫策善戰,但最擅水戰,當年曾攻克合肥,不足旬日便被陸廉疾風驟雨般打回了水裡,稱得上是孫策生平一大恨事。

  若江東孫郎尚在,報仇雪恨或未可知。

  但他現在不在了,留下的是一個今年剛滿十八歲的孫權,受父兄蔭庇,得了江東這片基業,他若能在世家林立的艱難境遇裡守住江東,已是大大不易,若還想在戰爭裡勝過陸廉,除非是兩手一張天降隕石的位面之子。

  雖然暫時不清楚江東這種表面客氣,背後搞小動作的態度是怎麼回事,但沒必要把陸廉扯進來。她已經是個縣侯,封無可封,就算真要和江東打仗,也不必由她來做主將,引出朝堂一堆難以收拾的麻煩事。

  在一眾朝官不解的目光中,楊彪高深莫測地摸摸自己雪白的鬍子。

  她想在朝堂上睡覺,那就讓她睡,你看她睡覺時一聲不吭,打個鼾也不響,很得體了嘛!一個明明有資本驕橫跋扈,禍亂朝綱的將軍,上朝時一言不發,默默睡覺,這不是大漢忠臣什麼是大漢忠臣!

  只要她坐在那裡打鼾就夠了。

  打鼾,證明她還是個活人。

  一個活著的陸廉,意味著什麼?

  讓孫仲謀和身邊那群江東世家自己掂量去吧,朝廷不關心他們了。

  劉備也轉頭看了一眼陸廉。

  手很癢。

  他與朝廷的看法是不完全一致的。

  這群公卿雖然關上城門愛勾心鬥角,但他們對戰爭沒有強烈清晰的感觀,也無法察覺到時機的重要性。

  在朝臣看來,只要江東不公開反叛就可以了,在劉備看來,遠遠不夠。

  前番賈詡用計除掉了孫策,暫罷了江東北上爭霸中原的心思,現在不過短短數年,明面上請封吳侯,暗地裡厲兵秣馬的行為是不是意味著孫權已將兄長留下的遺產整合完畢了呢?

  時機是極其重要的東西,但不是全部。如果孫權當真又有了一戰之力,卻隱而未發,伺機而動,將來劉備如何北上擊破袁氏,進而再興炎漢呢?

  他需要一場公開的談判,需要得到更加清晰明確的答案,其中包括了江東有影響力的人都是什麼態度,孫權的位置和他的看法,江東兵力多寡,作戰水平高低,以及這些林林總總的信息所匯總的答案:他到底是可以安心休養生息,等到袁氏相爭至軍民疲憊便可漁翁得利,還是必須趁河北袁氏兄弟鬩牆時,將江東徹底解決掉。

  ……但是,如果非要解決的話,怎麼解決呢?

  陸懸魚盤著腿,專注地坐在羊腿前。

  有一隻灰黑紋理的狸子在附近盤桓許久,虎視眈眈。看它那個光滑的皮毛和惡狠狠的眼神,她直覺認為是個值得較量的對手,因此甚至將陸白正在說的話也漏聽了好幾句。

  「朝廷想遣使去江東——」

  她默默地轉動著羊腿。

  「看一看孫策既去,江東還有什麼本事。」

  羊腿默默地散發著香氣。

  「那個孫權今年不過——」

  聽了這個名字,她整個人像是忽然愣了一下,皺眉看向陸白,剛想說什麼的時候,狸子突然起飛了!

  砰!

  她揮出了拳頭!

  裹著毯子的曹植和阿草愣愣地看著她。

  那隻狸子夾著尾巴瘋狂地跑了,期間也夾雜了兩聲嘰裡咕嚕的咒罵。

  她不以為意,揉揉鼻子。

  「羊腿好了,」她問道,「有酒嗎?」

  有極清澈的酒自半空而下,墜落青銅爵中。

  那一定是反復篩過數次的酒,冷冽中帶著甘美的香。

  ——很襯他。

  他是不愛熏香的,身上只有油脂擦拭過鐵器,又被鮮血打濕的氣息,只有二十餘歲,卻比許多沙場征戰二十年的老兵浸潤得更加透徹。

  可他的容貌那樣美,女郎只要遠遠的見了他的風姿,自然感受到如美酒般的香。

  上巳又到,江畔冷清許多。

  他是不能再騎馬出城,引來無數女郎愛慕的目光了。

  他的風姿會被多情還似無情的女郎所遺忘,他的功業則會被那些世家棄如敝履。

  可總歸還有人記得他。

  記得他是一位多麼可愛的朋友。

  這位摯友在孫策墓前坐了很久後,又搬出一張琴,慢慢地彈了起來。

  他似乎是陷入了很深重的苦惱中,這苦惱不能講給旁人,只能講給他聽。

  「張子布欲投劉備。」

  他這樣漫不經心地說了一句,又頓了頓。

  「但你那樣器重他,或許是我錯怪了他。」

  他的朋友不言不語,靜靜地聽著琴音。

  「討虜將軍聰慧,弱冠便有見策知變之能,江東世家已漸見信服。」

  有女郎遠遠地牽著紙鳶跑過,似是聽見琴音,停下腳步,向這邊望過來。

  「若眾人與我同心,或許能守住你的基業,待兵馬操練精熟,與劉備共逐天下,亦未可知。」

  他說出這句話後,似乎又覺得有些荒謬,琴音轉了個彎,連他自己都被逗笑了。

  「只是,我當如何勝過陸廉?」

  女郎好奇地盯著他看,神情很是詫異。

  ——那也是一位容貌俊美,氣度不凡的郎君,看他樸素而精細的服飾,看一旁低頭吃草的駿馬,怎麼看都是一位頗有身份的人。

  如果他是為哪一家的女郎而苦惱,她一定要告訴他實在不必這樣,因為誰看了這樣憂鬱的眉眼會不心動呢?

  可他確實在為一位女郎而苦惱。

  她有鐵石的心腸,不會被江東溫柔的春風所動搖,江東人竊竊私語說,當她睜開眼睛,率軍南下時,長江也不能阻攔她的腳步。

  有人唱歌,有人應和。

  溪流被攪得有些渾濁,片刻又復清澈。

  她將酒盞放下,搖一搖酒壺時,有人將她手中的酒壺拿走了。

  「還不曾醉嗎?」張遼問。

  這種酒與她後世所熟悉的酒相差甚遠,與其說是酒,不如說是酒醪,度數很低,很難喝醉。

  她想了想,很坦率地說,「可能有一點,但不多。」

  「這樣的日子,若是只顧飲酒,那該多無趣?」

  陸懸魚有點發愣地看著他,「那該做什麼?」

  這個問題好像將張遼難住了。

  他心裡是有一個提議的,但就是說不出來,於是噎在那裡,不上不下了半天。

  「尋三五好友踏踏青也好,」他說,「你有一個舊友,若能請來一敘也好。」

  「我們倆分道揚鑣了。」她說。

  張遼夾起一顆豆子塞嘴裡,「我與溫侯亦是如此,但我還是時時去尋他說話。」

  「它不太會說話。」

  張遼嘴裡的豆子咯咯蹦蹦地響。

  「好吧,」她動搖了,「那我試試。」

  他很欣慰地點點頭。

  黑刃醒的很早,大概是在上巳節這天的夜裡。

  有許多人白天沐浴,夜裡還要繼續宴飲,整個下邳城就非常地熱鬧,她大半夜的不睡覺,蹲在爐火旁拎著個鐵錘叮叮噹噹,居然也沒有人翻牆過來投訴她。

  劍身在高溫與鍛打下重新被接合成一柄劍,她不是什麼專業鐵匠,活幹得很粗糙,曾經光滑如明鏡般的劍身上滿是瘢痕。

  但它終究又變成一柄劍了。

  她舉著這柄劍,對著月光上下左右地看,直到那些瘢痕像春月夜的冰雪一樣慢慢消弭。

  【你想通了?】它的措辭很謹慎。

  【不是,】她說,【仗打完了,我只是想找個東西說說話,我無聊。】

  這柄劍沉默了很久,久到她幾乎以為它又死了一回時,它終於再次在她的腦子裡響了起來,帶著一股子氣急敗壞的味道:

  【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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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章 南下

  劉備府上,大家一起開會。

  經歷過一些衝擊後,現在主公的情緒已經冷靜下來了,終於可以從後宅喜事裡短暫脫離出來,思考一下江東的問題。

  ——他們需要確認江東的態度,並且盡量用外交手段,而非戰爭來解決掉這個問題。

  關於解決問題的時機,有人覺得操之過急,「朝廷今應隱忍不發,許其印綬,閉其耳目,待擊破袁氏後再圖,方為正理。」

  「若待王師北上時,孫權過江,又如何?」

  「張儁乂將軍駐守廣陵,豈會令他輕易渡江?」

  「張郃不過一降將,主公豈能信了他呢?」

  文士們這樣嘰嘰呱呱地講了一會兒,主公擺擺手,「元直,你怎麼看?」

  堂屋裡靜下來。

  「在下聽聞孫權雖只弱冠之齡,卻有果決與耐心,」徐庶說道,「劉表很是忌憚他。」

  劉備陷入了沉思。

  「獵戶說,禽獸捕兔,亦盡全力,而今江東孫策新亡,江東世家人心未附,正是催促孫權入朝領職的好時機,」賈詡笑道,「若待雛虎長成猛虎,恐怕另有一番周折。」

  什麼周折?

  這個賈詡就不再往下說了。

  沒人知道下一刻天時在誰手上,比如說就算劉備統一了北方,但渡江南下時孫權已經長大成人,身邊又提拔起了幾個英武的將領,訓練起了一支精銳水軍,於是以小博大的江東想出了什麼壞點子,一把火給他幾十萬大軍點了呢?

  明公又看看武將。

  這群人說話就憨直了很多,比如說二爺表示這沒什麼。

  「難道只有吳人會水麼?我也曾督造船艦,操練水軍,我看這事沒什麼難的,」二爺很豪氣,「若江東鼠輩敢有進犯之心,他過江,我也過江!我直取丹徒便是!」

  大哥很感動,大哥伸出手去先拍拍他的肩膀,又拉著他的手搓一搓,「我二弟自然是天下無敵的!」

  雖然無敵,但是能不打還是不要打,造船的民夫,操練的水軍,如果都送去種地,不僅能得溫飽,一家團聚,種出來的糧食還能分給官府一份,養活更多的人。

  三將軍又給出了一個新的看法:「季玉公既然遣長子前來,頗有歸附朝廷之意,咱們遣使入川,借川中水軍震懾江東,那孫權小兒豈有膽略與朝廷抗衡?」

  大哥又摸摸鬍鬚,這倒也是個辦法。

  川蜀在長江上游,順流而下的船速不是江東能夠比擬的,況且中間隔著劉表的荊州,他們就是想防也是防不住的。

  所以如果說要談判,自然也要震懾,這就是個很好的震懾方……

  ……………………

  說到震懾,劉備看看坐在離他不遠處的陸廉。

  暮春時節。

  有昆蟲從土地裡鑽出來,跟著嫩芽一起漸漸向上,攀到樹上,落在簷下,一番波折後,有些尋到枝頭不容易被鳥兒捉到的位置,甜甜蜜蜜地吃起青嫩的葉片。有些就比較沒頭沒腦,鬼鬼祟祟地爬進這間房門打開,簾帳捲起的明亮堂屋裡。

  名滿天下的大將軍一臉淡然地端坐著,像是在聽他們分析戰勢,手指卻在那裡不停地撥弄一隻彩色的小甲蟲。

  甲蟲不管要飛到哪裡去,她都能手疾眼快地給它按住。

  ……但又不直接殺死,就在那裡玩,玩得專心致志。

  「辭玉啊。」主公冷不丁地開口。

  大將軍突然驚醒,手猛地縮回到袖子裡,於是那隻甲蟲如蒙大赦,拼了命地飛出了堂屋。

  她看看那隻已經飛得不見蹤影的甲蟲,又轉回頭看看主公,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

  「啊。」

  ……主公又覺得手很癢。

  可惜他這裡開會是不用穿官服的,沒有貂蟬冠給他敲。

  「你有何見解?」

  她木著一張臉,左右看看,求助似的很想得到一點暗示,但有人別開了她的目光,有人笑眯眯地沖她呲牙。

  張遼和太史慈挺了挺胸。

  ……她似乎理解了這個動作的含義。

  「我沒什麼見解,」她心死如灰地說道,「主公要打江東嗎?」

  劉備注視著她那雙鹹魚一樣的眼睛,忽然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我要遣使去江東,」他說,「辭玉啊,你覺得我派誰去比較好?」

  「孔明先生,」她想也沒想地說,「他可聰明了。」

  「好,」劉備說,「就是他了。」

  有人倒吸了一口冷氣,但主公緊接著還在說話:

  「你也跟著去一趟,怎麼樣?」

  ……陸廉也倒吸了一口冷氣。

  「我聽說太湖有魚,味美之至,」主公笑眯眯道,「不要你為使,隨隊當個侍衛就是。」

  太湖有魚,若隱若現在銀白色的水波裡。

  有漁夫在船頭撒網,用力掄圓了撒出去,再手法熟練地收回來,將收獲的魚倒進魚籃裡。

  那些魚兒必是惶恐的,在魚籃裡掙扎不休。

  有艨艟自漁船旁經過,船上的水手高聲說笑,問他今日的收成如何。

  於是漁夫也誠惶誠恐,陪著笑臉小心應付了幾句。

  有令旗自遠處的樓船甲板處升起,那樓船已是一座龐然大物,兩桿令旗赤紅,如同它睜開的雙眼,殺氣騰騰。

  所有的艨艟戰船都見令旗而動,水手們爭先恐後,飛快劃槳,惶恐地奔向樓船方向。

  程普收了令旗,冷冷地看著張昭,但這個中年文士不僅不為所動,反而聲音冷峻地評判了一句:「自古未聞以艨艟定天下者。」

  「豈敢圖天下,不過欲替主公守住父兄的基業罷了。」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嗯,大夫不均,我從事獨賢。」

  張昭的臉色終於變得鐵青。

  他只以「大家都是漢臣」勸一勸程普,卻想不到得了一個「不均」的罪名,剛要發作時,甲板忽然晃了一下。

  此時的船吃水都不深,有輕微的波浪也會動搖船身,有幾艘艨艟劃得快了,衝到樓船下,掀起波浪自然搖晃了一下樓船。張昭不由自主,一個趔趄時,周瑜忽然伸手扶了他一把。

  黃蓋瞥了他一眼,又看向程普,兩個老將一起將目光別開。

  ……這次沒給張昭扔湖裡,實在遺憾,下次努力。

  「討逆將軍既將主公托付於我等,自當齊心協力,」周瑜很溫和地開口道,「子布先生亦作此想。」

  「既如此說,子布先生不若待我等以誠,」黃蓋逼問道,「而今江東士族究竟作何想耶!」

  張昭望了黃蓋程普一眼,又望了程普一眼,忽然就嘆了一口氣。

  「劉備的使節快要來了。」他說。

  幾個將領默不作聲地聽他繼續說下去。

  「若只想守住基業,江東的基業,怎麼比得過雒陽的基業?」

  「我等受孫家恩義,已歷三世,」黃蓋聲音冰冷,「雒陽在我眼中,不過敝履草芥!」

  張昭不再看向黃蓋,而是看向了程普和周瑜。

  武將們是孫堅一手提拔起來,屍山血海走過一遭的,忠心不會動搖。

  世家呢?

  如果江東只想偏安一隅,世家為什麼要跟著孫家走,而不是追隨四百年的大漢呢?

  況且就算武將們想幫孫權割據江東亦未可得啊!

  他們的面前,還有陸廉那座大山呢!

  【我在下邳,屁股還沒坐熱,就出來了。】

  【嗯。】

  【……再吱一聲!】

  ……黑刃連「嗯」也不「嗯」了。

  她騎在馬上,晃晃悠悠一路向南,總有一種被流放的感覺。

  主公給了她很多錢,讓她路上可以盡情花銷,但她也不知道花在什麼地方,她也不知道自己出來給諸葛亮當侍衛目的是什麼。

  尤其是主公對她說,讓她什麼都不要想,一路上看到好看的好吃的好玩的買買買就是,不用在乎錢!他們爺倆掙了挺多錢了!稍微花點,花不完的!

  ……就好像是懷孕影響了主公的激素分泌似的。

  話說回來,隊伍到江都時,她還是在城裡使勁逛了逛的。

  那些認識她的世家已經被孫策屠光,新的世家倒是又起來了,聽聞諸葛亮是平原公派去江東的使者,又是出身琅琊諸葛氏的郎君,年輕有為不說,還有個和樂陵侯關係很好的叔父,這必須得美酒篩上,河鮮擺上。

  壁衣後還得藏著三五個小閨女小侄女,偷摸看一看這位郎君相貌品行,談吐舉止,要是感覺都不錯,這幾天來一場邂逅,訂下一個佳婿也不錯哇!

  ……當然,這些事都沒她的份兒。

  她只負責在城裡溜溜達達,買點土特產,找個去下邳的商隊運回去,順帶看一看這裡的百姓過得怎麼樣。

  新的廣陵太守已經來了,是她挺有印象的鐘演,世家出身,性情溫和而精明,對百姓們也不錯,城內一片繁華,百姓們也都安居樂業。

  但當她坐在小攤的席子上,就著豆腐腦吃一塊肉餅時,為她添豆腐腦的小販問她:

  「郎君是從下邳來的?」

  她捧著碗點點頭。

  「郎君可聽說過我們使君的消息麼?」

  她愣了一會兒,「你們使君不是好端端在郡府裡嗎?」

  小販手裡拎著個勺子,恍惚了一下。

  「郎君說的是太守,小人說的是陳元龍使君,他領兵北上,去援劉玄德啦!」他問道,「現在仗也打完了,他什麼時候能回來啊?」

  --------------------------------

  《先賢行狀》:遷登為東城太守。廣陵吏民佩其恩德,共拔郡隨登,老弱襁負而追之。登曉語令還,曰:「太守在卿郡,頻致吳寇,幸而克濟。諸卿何患無令君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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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章 捉刀

  江東已被孫家平定了,就像兗豫青徐和部分揚州都已經是劉備的地盤,這都是確鑿無疑的。

  但你在你的地盤內旅行不一定是暢通無虞的。

  陸懸魚很少有這種感觸,因為她自從出仕之後,就沒怎麼單獨出過門。

  很早以前跟陳登阿兄一起出使過鄄城,但那又是個特例,眾所周知,曹老板是個既殘暴,又能幹,而且控制欲還極強的人,因此兗州境內極少見盜匪。

  但江東就是另一種事了。

  孫權目下不在丹徒,而在吳郡太湖,因此使者也必須渡江後前往太湖。

  這條路看起來就蕭條多了。

  路兩邊有水田,形狀並不規整,也不是像後世一樣修在平坦土地上,而是選了一些不規則的坑窪作為水田,這樣的水田無論耕種還是收割自然都十分費力,而且產量看著也很堪憂慮。

  諸葛亮看了這種田,就緊緊地皺著眉,好像強迫症犯了。

  「田埂呢?」

  派來的嚮導表示:「郎君若往郡中去,自然能見到農人修砌田埂。」

  「那為何這裡沒有?」

  「這裡有山有林,山越頻生襲擾,致使村落荒廢,」嚮導道,「因此人煙稀少。」

  諸葛亮坐在車上,認認真真地聽完又問,「山越難治否?」

  這個問題有點超綱了,嚮導有些為難地支支吾吾了幾聲。

  小先生又問了一句,「難道郡官不曾歸化教導他們?」

  嚮導想了半天,終於憋出一句話來。

  「郎君會去教導一群猴子嗎?」

  當他這樣嘟嘟囔囔的時候,路邊的叢林裡忽然刮起了一陣風。

  正騎在馬上兩眼無神的陸懸魚忽然驚醒了。

  有人突然就從叢林裡蹦了出來!

  這群人看長相是不像猴子的,但衣著與猴子確實差不多。

  他們有男有女,男人幾乎是赤著身體,女人也不遑多讓,軀幹多少還包著一塊布,光裸的胳膊和雙腿雙腳都露在外面,有些人臉上有圖案,有些人身上有紋身,拎著木棍、石矛、斷劍就從叢林裡跳了出來!

  沒等嚮導嚇得大聲嚷嚷,隨隊護送諸葛亮的侍衛們立刻上前,一手環首刀,一手鐵盾,結成陣仗,護在了車隊前面。

  嚮導深吸了一口氣:「何處來的蟊賊,連平原公的使者都敢冒犯!」

  山越沒有進攻,也沒有退卻,更沒有言語,只是直直地盯著他們看。

  雙方暫時僵持住了,互相都在謹慎地打量對方。

  諸葛亮皺皺眉,似乎想要下車與他們說說話,剛一起身,就被她攔住了。

  「還有人。」她說。

  小先生疑惑地看了看她,又看看那些山越。

  於是在紋身與襤褸間還有一些東西,都清晰地顯現出來了。

  他們下山並非是前來劫掠,而是逃亡。

  那些人的身上都有不同程度的傷痕,新傷疊著舊傷,最上面的是倉惶逃跑時留下的,頭頂的枝條,面前的荊棘,腳下的碎石,都給他們留下了一道又一道細細碎碎的傷口。

  他們的臉上在流血,胳膊上在流血,雙腿和雙腳也在流血。

  流了這麼多的血,體力已經落了下乘,更何況他們手裡拎著的武器已經不能用粗劣形容,因而面對幾十個全副武裝的衛兵,他們幾乎是沒有任何勝算的。

  可他們的臉上一點懼色也沒有。

  他們睜大了眼睛,像是要將全副氣力都用在震懾山下這群陌生人身上——他們不敢畏懼!

  可是諸葛亮的神情似乎打動了他們,令他們那決絕而無畏的神情終於有了一絲裂縫,想要小心翼翼地問幾句話時,有箭矢忽然破開空氣,打破了短暫的寧靜!

  一群不著戎服,手持兵刃的士兵呼喝著自山上衝了下來!

  「郎君請暫退片刻!奉命清剿山越——」有人在半山腰高聲道,「莫傷了你們!」

  那些士兵的腳步幾乎與他的話語聲同樣迅捷,片刻之間就像暴雨過後的山洪一般,席捲而下,將那群山越男女淹沒了。

  距離這座無名小山三十里,修在太湖不遠處的就是吳城,有大族陸氏居於其中,聽聞諸葛亮是奉了平原公之命去見孫權,執意將他請來一聚。

  除了這支車隊之外,那些山越男女老幼也被「請來一聚」,都用繩子綁著,一個個串起來,趕著走在車隊後面。

  負責剿匪的也是一位年輕郎君,姓陸名遜,字伯言,祖父曾為廬江太守,後來不受袁術待見,令孫策來攻打他家,陸家人不得已從廬江搬回了吳郡。

  既然與孫策交惡,那他「奉命剿匪」就很奇怪了。

  「山越屢屢下山劫掠農人,縣令亦不堪其擾,」陸遜這麼說道,「實出無奈。」

  諸葛亮皺皺眉。

  她忽然湊過去,用手攏住嘴,在小先生耳邊嘀咕一句。

  這行為就有點古怪,引得陸遜側目,但諸葛亮看看她,看看路兩側,又看看陸遜,還是很坦率地把問題問出來了。

  「我這位甲士說,既如此,怎麼離吳城越近,路邊水田裡耕種的山越就越多呢?」

  陸遜忽然轉頭盯著她看了幾眼。

  「這些斷髮紋身者,多為閩越遺民,久疏教化,俘虜後將他們充作編戶,教導耕種,既可令其始歸王化,又能充盈府庫。」

  她還在消化這個問題,但陸遜又發問了:「這位造士何以匆匆一覷便知他們是山越呢?」

  「這個,」她說道,「這個很簡單,因為你們不給山越穿衣服。」

  平心而論,她這話並不是在陰陽怪氣陸遜。

  她在軍隊裡待久了,即使大家清一色的戎裝,她也能迅速分辨出這些人的出身。

  原因挺簡單的,那些世家子的鎧甲總是更精良,外面披的罩袍做工也是不凡的,甚至有些比較騷包的冀州小郎君會在鎧甲上雕花鑲寶石,罩袍還要用蜀錦的,金光絢爛,閃瞎人眼。

  除了鎧甲與罩袍外,頭盔可以打磨,腰帶可以打磨,靴子可以打磨,戰馬更可以打磨,反正不用自己動手,他們的外表就永遠和老革是不同的。

  這位吳郡陸氏出身的郎君穿了一件半舊的甲,擦拭得很乾淨,上面有已經模糊不清的紋理,看得出是一件父祖傳下來的舊物,再看看半舊的頭帶,褪色的靴子,以及沒有任何裝飾的銅帶鉤。

  再看看這幽深的宅邸,黑漆的台階,紅漆的門庭,以及衣衫華貴,立在門口處滿臉微笑的士人。

  陸懸魚的腦袋轉來轉去,覺得很是詫異。

  小郎君上前同那幾名士人行禮講話,他們都是陸氏一族的叔伯兄弟,這毋庸置疑了。

  但就是感覺很不相似。

  作為客人,孔明先生自然坐在主人身旁。

  陸懸魚沒得坐,但這裡也不是江陵,不放心給這麼大一個諸葛亮擺在一群陌生人中間,所以還得站後面當布景板。

  ……真‧布景板,因為誰也沒有看她,就讓她在後面跟橛子似的杵著。

  她剛開始覺得有點無聊,但很快啊!很快她就發現,這場酒宴有著不足為外人道的喜感。

  比如說這群陸家人都在盯著諸葛亮,親親熱熱地同他聊天。

  聊天的內容剛開始是正常的,問問諸葛玄近況如何,問問諸葛亮讀什麼書,治什麼經典,問問劇城的學宮有多少新出爐的見解。

  諸葛亮彬彬有禮地一一回答了,期間還將陸康曾經的政績拿出來誇誇,互相吹捧一下,讓陸家人很是開心。

  接下來他們就開始打聽了,平原公怎麼樣啊?聽說他出身宗室,龍章鳳姿,朝中上下無不傾心相交,現在又成功擊敗了袁紹,哎呀呀呀就像一輪紅太陽啊,他們江東士族也很想見一見他,聽一聽他的聲音嘛。

  諸葛亮還是很彬彬有禮,誇誇劉備,誇誇天子,誇誇朝中那些有用沒用的公卿,再誇誇主人家,長江只能隔絕土地,不能隔絕他們的心啊,現在中原百廢待興,四處都在缺官,像吳郡陸氏這樣的高門大族,人才濟濟,那要是去了下邳,官位肯定大大的有,心動不如行動,趕快啊!

  她聽得想掏掏耳朵,覺得很有點無聊時,這群人終於開始放大招了。

  「我等的確欲拜見平原公,只恨未有時機,說起來郎君可有聽聞?」一位山羊鬍中年微笑道,「樂陵侯與我家或為同族宗親啊!」

  ……諸葛亮握著杯子的手就突然搖晃了一下。

  他似乎很想咔咔咔咔將僵硬的脖子轉過去,看看她的表情,但他還是撐住了。

  「此事當真?」

  「唉,自黃巾之亂後,許多族親四散流離,可憐黃巾之後,又有袁術這等逆賊為亂,阻絕道路……」

  「不錯,我兄原想要北上去尋幾位流散在青州的親族,可惜呀……」

  「她那樣容貌不凡,氣度出眾之人,怎會為黔首出身,早該有人想到的!」

  「郎君既受樂陵侯器重,」有人就湊了過來,「必為心腹,可知她曾提起舊事不曾?」

  她就沒忍住,忽然打了個噴嚏。

  諸葛亮忽然抖了抖。

  奈何那幾位陸遜的族親還在興致勃勃絮絮叨叨:

  「郎君?郎君?唉,你身後這僕從,生得晦氣,動靜又全無禮節!在下倒有健僕數十,不如贈予郎君……」

  有忍無可忍的聲音,自陸遜處響起。

  「郎君雅量非常,但依在下淺見,身後捉刀之人,才是真英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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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章 摸魚

  住宿條件很不錯。

  不知道是陸遜的話起了作用還是什麼別的原因,大家留宿在陸家,她的房間是諸葛亮臥室旁的一個偏室。雖然是偏室,但有柔軟的床榻,有裝滿熱水的銅壺,有擦拭乾淨的燈盞,有稍稍磨損的草席,以及一張沒有花紋的案几。

  她簡單洗了洗臉和手之後,拉開窗子,發現外面對著一個小小的池塘,有月亮倒映在池塘裡,映出池邊的一叢修竹。

  翻窗出去走走,天地間一片寂靜,只有草蟲清鳴。

  這麼樸素,這麼有意境。

  更有意境的是,天冷時這幾間屋子是一定不會住人的。

  隔壁房間門的諸葛亮還在埋頭寫什麼東西,寫得很專心。

  她有點好奇,湊到窗邊,把腦袋伸進去看時,諸葛亮無意間聽到響動就抬頭了。

  ……已經一米八幾的小先生露出了肝膽俱裂臉。

  小先生收拾了一下被打翻的筆墨紙硯,又倒了一杯茶遞過來。

  「將軍何故不曾安眠?」

  「今天看到那些山越,他們劫掠鄉里大概是不假的,」她說,「但我感覺還是很是古怪。」

  諸葛亮恍然。

  「山越」是一個很復雜的名詞。

  其中有些曾經是大漢的黔首,因為嚴苛的賦稅勞役而被迫揭竿而起,跟著黃巾一同起義,又在失敗後佔山為王,成了匪寇;

  還有一些則是江東豪強,趁著黃巾之亂招兵買馬,也佔山為王,成了比匪寇更大一號的匪寇,比如說被孫策幹掉的嚴白虎;

  最後一部分「真山越」就是她今日見到的人,他們是江南的原住民,文明程度很差,居住條件很苦,但更苦的是他們當初為了躲避戰亂逃進山裡,百年之後的世家豪強已經不再將他們視為人類了。

  他們既然不算是人,自然也得不到「人」的對待,於是就成了一種可以繁殖,可以馴化,可以驅趕的寶貴財產。每每有世家領著部曲進山將他們驅趕出來再進行捕捉,逮到之後送到自己的田地上,成了比隱戶還要隱戶的東西。

  江東氣候溫和,田野、河流、叢林,總有許多東西可以採集來填肚子,因此這些山越可以吃得比普通黔首還少,他們的主人也不覺得他們還有禮義廉恥,因此連衣服也不用穿,就這麼綁在田裡,一代代地為自己幹活。

  江東孫氏父子打頭陣,世家緊緊跟隨,在清剿山越這件事上達成了一致。

  「他們也可以用這些人補充兵力。」她說。

  諸葛亮細想了一會兒,「不錯,只是吳越之人,成在越,敗亦在越。」

  她緩慢地眨眨眼,收到暗示的小先生立刻解釋了一下。

  「此間分明是卑濕下郡,卻因有許多山越可以整合,生出許多兵力與農人,因此若真心要與大漢抗衡,急切間的確難圖。」

  「但是?」她趕緊問。

  「但吳郡世家待越人如寇仇,山越豈會真心為他們效死?」諸葛亮說道,「這樣的軍隊,若無制衡,頃刻便化為散沙,不足與將軍為敵。」

  她摸摸下巴,很是佩服地點點頭,又問了一個新的問題。

  「那先生不睡覺,是在寫什麼呢?」

  諸葛亮看看被墨糊了一半的紙,臉上浮現出無可奈何的神氣。

  「這裡將來總是要歸朝廷治理,山越事上,若我能有一言一策於朝廷,亦不算白來一場,」他說,「總不能由得豪強繼續這般。」

  她想了一會兒,「將來是將來,現在勸說他們沒有用嗎?」

  小先生拱拱手,「人微言輕,若是現在,在下來說,不成,將軍來說,可以。」

  ……冷場了。

  好像有貓頭鷹在外面叫了兩聲。

  「我只是個侍衛。」她說。

  「但將軍是他們的宗親。」諸葛亮一臉誠懇。

  天亮了。

  有孫權的使者進了吳城,表示吳侯受了朝廷的印綬,還得齋戒沐浴幾日才能出來見客。

  姿態擺得有點高,她腹誹道。

  有聲音悄悄在她腦子裡響起。

  【如果那個人的態度高傲到不正常,通常意味著兩種情況。】

  【哪兩種?】

  【他有強援。】

  【他肯定沒有,】她很確定地表示,【他可能的強援都被我們打服了。】

  【……或者他的內部出現了很嚴重的問題,令他必須用這種拙劣的方式欲蓋彌彰。】

  沒有回應。

  過了一會兒,那個聲音又悄悄響起了。

  【我感受不到你在沉思,】它的語氣很尖酸,【你那可悲的頭腦已經退化了嗎?】

  【差不多吧,這裡沒我什麼事,主公就是喊我出來散心的,】她的目光追逐著牆外一縷香氣而去,【我聞到河蟹的香味了,你懂得怎麼抓螃蟹嗎?】

  ……黑刃又一次陷入了沉默。

  【問你呢?你總不能除了反骨之外沒長別的東西吧?】

  ……跟死了似的。

  吳侯並不曾齋戒沐浴,當然他也沒有花天酒地。

  這是個相貌不如其兄,但仍然十分清秀的少年,他最近吃的很少,滴酒不沾,清減得令身邊的僕役都感到不安。

  他們的不安似乎沒有影響到這個少年。

  因為他所面對的不安已經充斥了他整個世界。

  他的父兄為他留下了太過龐大的遺產,土地、世家、兵馬,這些尋常人想都不敢想的東西,對他來說就是某一個下午突然落在他身上的,他甚至不需要伸手,它們自然就被呈到了他的面前。

  他像是坐在孤高的玉座上,俯視江東這一大片溫暖、豐饒、肥沃的土地,可他只要稍微一低頭,想將他的領土細細查看一遍時,那些山川湖泊,那些水田桑樹,忽然都變成了一隻隻手。

  有些手是瘦骨嶙峋的,有些手是肥肥胖胖的,還有些手是用鐵鑄成的,上面有鐵鏽一樣的痕跡。

  它們努力地伸向他,向他祈求,向他索要,他必須滿足它們!

  他必須滿足它們!

  哪怕他只有一身血肉!

  哪怕他只是個不足二十歲的孩子!

  孫權一次次從這種噩夢中驚醒,醒來時總會在一張溫暖柔軟的臥榻裡,身邊也許有父兄為他選定的既賢且美的妻子,也許只有僕役在門外走動的聲音,但那總歸是他所熟悉的。

  他可以坐起來深呼吸一口氣,可以同妻子溫言軟語幾句,或者要求僕役為他倒一杯水,讓他慢慢冷靜下來。

  可是只要這個穿著中衣的少年推開窗子,看一看窗外的天地,那一隻隻手就又回來了。

  它們就在他的眼前,時時刻刻,像是要用力扼住他的喉嚨。

  即使他再一次深吸一口氣,那種窒息感始終不會消失。

  江東本地世家想要什麼,南下來江東避難的世家要什麼,追隨父兄的武將們又要什麼。

  朝廷要什麼,劉備要什麼。

  他能給出什麼,他還能剩什麼。

  有人在嘀嘀咕咕。

  有人不小心一個趔趄。

  有人從嘀嘀咕咕變成了小聲的罵罵咧咧。

  幽冀之地的士兵還要套著好幾層的衣服在殘雪與鮮血混成泥濘裡打滾,吳地的士人已經是中衣曲裾兩件套了。

  但中午的太陽還是很曬,曬得他們要悄悄用細布帕子擦一擦額頭上的汗。

  這樣的天氣適合坐在林中的亭子裡,聽一位容貌或許沒那麼美,但手法很高明的樂人彈彈琴,也可以坐在溪流邊,任由僕役搭起一個小小的簾帳,自己就坐在陰影裡,悠閒自得的垂釣。

  當然他們還有許多種消遣暮春的方式,但無論哪一種都比現在要好。

  劉備派來的那個使者表示要出去走走,伯言相陪,大家聽說之後,覺得那一定是出游踏青啊,吟詩作賦啊,順便拉一拉關係,刷一刷感情啊,最關鍵的是,怎麼樣能搭上和陸廉的那條線!

  這個琅琊諸葛氏的小先生狡猾狡猾地!問起別的還罷了,只要一問起陸廉,他就不回答了,不僅不回答,還在那裡咯咯咯地笑!笑得他們心裡發毛!

  要是他早點承諾為他們修書一封給樂陵侯,他們哪裡至於跟著他一路走到這裡來!

  這!方圓十里連棵像樣點兒的大樹都沒有!

  無窮的水田,田埂,水田,田埂。站在田邊,有風吹過,混雜著熱烘烘,濕漉漉的氣息,與扭曲的水田攪拌在一起,融化在眼前。

  可是還來不及抱怨,忽然就有一隻嗡嗡叫的牛虻撞了上來,鑽進寬袍大袖裡,一個不慎就被狠狠咬一口!

  ……好疼啊!

  那個使者為什麼能光腳下田啊!

  難道琅琊諸葛氏治的是農學,培養出來的是村夫嗎!

  還有他身邊那個一臉晦氣的小子,主君在田裡查看稻苗的生長情況,他不關心也就罷了,在後面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呢!

  「你那個侍從,」陸遜光著腳,也跟著諸葛亮站在水田裡,「不像一個侍從。」

  拎著鐵尺,在那裡費力測量蓄水深度的諸葛亮轉過頭去看了一眼。

  她也光著腳,正拿著一柄比尋常佩劍更長的鐵劍在水裡戳來戳去。

  她的動作是很俐落的,每次將劍戳下去,都會精準地紮到一條魚或是一隻蟹。

  ……但似乎有些別的什麼東西在干擾她。

  她每得了一條魚,就要將頭稍稍偏開些,像是什麼東西在沖她大吵大叫,令她很難承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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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章 故知

  太陽在頭頂曬著,兩個生得很清秀——至少很正常——出身也非寒門的年輕郎君,脫了鞋襪,一腳深一腳淺地走在水田裡。他們捲起了褲腿,將曲裾挽在腰間,明明是個田舍翁的形象,嘴裡還能嘀嘀咕咕些聖人的學問。

  但後面一臉痛苦的人腦子裡擠不進聖賢學問,也沒心思低頭看一眼腳下綠油油的稻苗。

  他們腦子裡只有不多的東西,不多的東西在支撐他們。

  劉備、陸廉、諸葛亮。

  「郎君可知……」有人努力插話,「諸葛子瑜先生亦在吳郡啊。」

  正在仔細觀察一株稻苗的諸葛亮很吃驚地抬起頭望著他。

  「在下自然知曉,只是家兄出仕吳侯,雖十分想念,暫時還不便相見,」他問道,「足下如何得知?」

  陸遜輕飄飄望了他一眼。

  「吳郡世家,人盡皆知。」

  插話的人被打了個措手不及,在太陽下本來就曬得發紅的小臉就更紅了。

  諸葛瑾與諸葛亮雖然都是有才名的郎君,奈何還太過年輕,他們的學識與功業無論如何不足以擁有這樣的知名度,只有一心鑽營的人才會下這樣的功夫。

  吳郡上下,都在下這樣的功夫。

  話題被聊死了,後面的人只能繼續苦哈哈地跟著走,兩個年輕人的話題還在繼續。

  「世人多治典經,先生為何獨治農學?」

  「往昔戰亂頻仍,生民雖盡力耕桑而戶有飢色,生子不舉,天下蕭條。在下以為,能令生民寒有衣,飢有食,才是當下第一要務。」

  陸遜的第二個問題幾乎沒怎麼經過思考,似乎是早就藏在心中的,「若天子親信閹宦,採選美色,興土木而不吝物力,先生治農學,改農具,又豈能救民於水火?」

  這個問題也沒有問住諸葛亮,「平原公英才雄略,是當世人傑,有他匡扶漢室,朝堂必能掃清氣象。」

  陸遜不問了,只是略有些羨慕地望著他。

  毫無疑問,眼前這位年輕郎君是尋到了他心目中的英主的,他全心全意地信任那個人,並且期待那個未來。

  但,然後呢?

  劉備年已四旬,他餘下的壽命也不過二三十年,將來的大漢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但這種問題是不應該問出來的,因為誰也不清楚將來的事,哪怕劉備是個長壽之人,誰能保證他將來不會因為年老昏聵而將整個國家帶入一個新的深淵裡呢?

  這樣的問題是不該問的,但如果陸遜真的問出來,諸葛亮心裡倒是有一個很復古的想法——

  他覺得,如果改良了農具,讓百姓不需要依附世家而活,誰能說清楚他們不會產生新的力量呢?

  在名為「王朝」的馬車面臨某個前所未有的危機,即將失控時,也許一個或幾個英雄能夠選擇歷史的走向,短暫將它重新引回到平坦的大路上,但真正駕馭它前進的,必然是那些無名無姓,默默低頭在田間耕作之人。

  當心裡冒出這個念頭時,諸葛亮下意識轉過頭,向某個方向看了一眼。

  陸遜也跟著看了一眼。

  於是跟在身後的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向那個方向轉過頭去。

  那個侍從已經從田裡出來了,就在不遠處的田埂上坐著。

  坐的很穩,身邊有個不知道從哪裡弄來的筐簍,裡面有東西在瘋狂蹦跶,發出引人注目的響動。

  但他沒有理會,他在全神貫注地摳腳。

  非常認真,一隻腳上的泥巴摳乾淨了,就在田裡涮涮,再從懷裡掏出一塊破布擦擦,擦乾淨一隻腳,再去擦另一隻腳。

  他擦完之後還會把腳掰到面前來,看看,聞聞,摸摸,然後再穿上草鞋。

  破布被他揣進懷裡後,這人背上那柄長劍,拎著筐簍,溜溜達達就過來了。

  看他的神情和舉止,他是一點也沒想過他所侍奉的主君也需要清水和細布擦擦腳的!

  ……甚至諸葛郎君自己也沒有這樣的意識!

  那麼一個清貴郎君,他自己坐在田埂上也開始摳腳了啊!

  豈有此理啊!

  要是那般器重諸葛亮的陸廉見到這樣刁奴,豈不是,豈不是——

  坐在諸葛亮旁邊開始摳腳的陸遜看看一臉平靜的使者,又看看更加平靜的那個侍從。

  腦子裡那些「不像侍從」,「很有英雄氣」的猜疑就逐漸指向了一個更真切的目標。

  ……有點荒謬。

  ……他想想怎麼張嘴。

  他張張嘴,剛準備開口時,那個侍從走過來了。

  「我一會兒烤了咱倆吃啊?」他像是很期待,「向他們借點油鹽就行!」

  有人「呵呵噠」冷笑了一聲,「這田裡的魚蝦,也只配黔首蒼頭吃用,我家雖寒素節約,不敢妄稱富貴,卻也有上好蝦蟹整治出的酒席,個個都比簍裡的長大,正候貴客賞用。」

  那個侍從臉色就變了。

  他看起來很生氣,幾乎稱得上氣鼓鼓地瞪了那個說話的人一眼,然後拎著筐簍走開了。

  ……陸遜又有點不確定了。

  陸廉登壇拜將,號令三軍,自然有城府在胸,不該因為一筐魚蝦而同幾個無關緊要之人生氣。

  而且看起來除了生氣之外,也沒什麼別的動作。

  【我今天會被嘲笑,】她臉色陰沉,【你是有責任的。】

  沒有任何聲音回應她。

  【若不是你心胸狹隘,我原可以捉幾條比他自家養的更長大,更肥美的魚蝦!到時他還能小覷了我嗎?!】

  背後的長劍依舊堅持著,不出動靜。

  【呸!廢柴!】她瘋狂辱罵,【連個大螃蟹你都捉不住,還攛掇我造反!】

  陸遜最後看了一眼那個侍從。

  他陰著一張臉,眼裡的火光沖天,像是要拔劍暴起的模樣。

  ……可他還在那裡晃晃悠悠地走。

  ……陸遜把頭趕緊轉回來,決定將這樁令他有點疑惑的小事先壓下。

  晚上又有筵席,這頓魚蝦不僅供給諸葛亮,還有一些同吳郡陸氏同氣連枝的世家登門拜訪。

  在孫權露面之前,這頓飯很重要,給雙方摸摸底,觀察一下對方心裡到底藏了個什麼樣的鬼胎。

  這次不需要陸懸魚從窗外冉冉探出一個頭,諸葛亮洗洗乾淨,穿戴整齊後,就跑去敲了她的門。

  「今日之宴,在下心中已有籌謀,將軍不必憂心。」

  她愣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諸葛亮在開導她,「我不憂心。」

  諸葛亮就欲言又止。

  「我沒生誰的氣,」她趕緊說道,「那些螃蟹我留了幾隻,剩下的給農人分了,他們很喜歡!」

  ……小先生終於放心了。

  「不過,」她有點狐疑,「你覺得江東沒什麼大事嗎?」

  諸葛亮搖搖頭。

  「上有猶疑,內有隱患,君臣不一,未有能勝於外者。」

  「所以咱們態度要放鬆一點?」

  小先生微笑著點點頭,「只要咱們優容待之,他們不生憂患,就不會上下一心。」

  「話雖如此,」她想了一會兒,「孫權要在太湖見咱們,咱們也要小心才是。」

  孫權會對他們不利嗎?似乎沒有理由。

  但太湖這裡有水軍營寨,孫權要在這裡見他們,就傳遞出了一個很微妙的信號:他需要與他的軍隊待在一起。

  這到底是因為他要震懾來使,還是因為軍隊裡的人沒有完全服從他,相信他,認可他,於是在劉備來使時,孫權必須留在太湖,保證他對軍隊的絕對掌控力呢?

  燈火通明。

  有車馬一輛接一輛地來了,它們都刷了新漆,有些還換了新的車蓋,馬兒也餵得肥肥壯壯,跑過來時頗有響動,再加上車旁又有蒼頭僕婦隨行,真正的氣勢逼人。

  馬車裡走下來的郎君也是一個比一個精神,一個比一個體面,他們微笑著走進亮如白晝的廳堂,彬彬有禮地在主人家的介紹下同諸葛亮敘庚齒,明郡望,有幾位還與諸葛玄是故交,哎呀呀這就更可以拉近關係,好好聊一聊了。

  他們有人姓朱,有人姓顧,有人姓張,每一個姓氏都可以講出一段不輸河北世家的光輝過往,因此也都覺得可以坐得離諸葛亮近一點。

  一個接一個被引進坐席間門,一個接一個面帶微笑地左顧右盼,審視自己的位置,也審視別人的位置。

  她也有點無聊地左顧右盼時,陸遜忽然走了過來。

  「造士這幾日護衛辛苦,」他說,「我同孔明先生知會過,請你一同入席,如何?」

  她突然嚇了一跳,「為什麼讓我入席?」

  陸遜有點忍不住似的笑了。

  「今日確實有好大魚蝦。」

  ……這個理由確實充分,說服她了。

  雖然給她一個席位,但不可能靠前。

  她坐在末座處一個明顯新加的位置上,還受了旁邊的人幾個白眼。

  「陸伯言也太過荒唐,」他們竊竊私語,「這樣一個老革,也配與貴人同席麼?」

  「你不曾見他舉止那樣粗魯,嘿嘿,下午還坐在田埂上,摳腳上的泥呢!」

  她假裝啥也沒聽見。

  除了有幾個人說怪話之外,她原本是可以好好吃完這頓飯的。

  諸葛亮負責在上首處和大家交流感情,她負責在下面掰螃蟹腿子慢慢啃。

  變故就出在有人跑進來說,呂子衡來了。

  當她聽到這個名字時,還沒有意識到什麼。

  但那個主客們都起身準備迎接的貴客緩緩走進門時,她咬著螃蟹腿,也伸脖子探頭探腦地看了。

  ……於是就跟那個人碰了個對眼。

  這位服飾華貴,身份不凡的貴客大吃一驚!

  她也大吃一驚!脫口而出!

  「好女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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