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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二章 樂陵侯
大軍凱旋,天子郊迎於野。
有鼓吹金鉞,有赤旗叢叢,三公停車,群臣下馬。
自城外三十里至下邳城中,黃土鋪地,淨水掃街。
百官著官服,恭敬待命,天子立於金根車上,翹首以望。
明明有千餘人,一聲也沒有,屏息凝神,直到破冰的河流旁漸漸升起炎漢紅雲般的旌旗。
有執旗兵騎於馬上,手持旌旗而來。
公卿之中起了一陣輕微的漣漪。
楊彪沒有出聲,但他的目光輕輕動了一下。
先去望一望陸廉的執旗兵,再看一看天子的金吾衛。
儘管他們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是整支軍隊裡最不需要承擔戰鬥任務,而只負責禮儀方面任務的部分,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天子的金吾衛是從宗室與公卿家中選出來的兒郎,頭髮烏黑,皮膚白皙,身材挺拔勻稱,面容俊秀端正,他們穿上禮儀甲,持戈矛立於天子近側,威風凜凜,如神人一般。
陸廉的執旗兵是從各營選拔而出的精銳老兵,盡管為了今天的入城儀式,他們昨天一定是仔仔細細從頭到腳給自己清理過,但皮膚依舊是粗糙的,五官也是粗糙的,執旗的手上甚至帶了許多傷疤。
但他們的目光中有種平淡的傲然——某種久經沙場的傲然。
當他們越來越臨近,雙方的差距也就越來越明顯。
——正如同天子與這位宗親的差距。
劉備是在許多人簇擁下來到天子面前,行叩拜之禮的。
當然天子沒有讓他把這個禮行完,就上前一步,親手將他扶住。
「卿討賊平亂,克復漢業之功,雖聖賢者,無以加之!」他高聲道,「朕雖為德薄之君,賴上天聖德威靈,以卿授朕!否則,朕將無顏以對宗廟也!」
天子噙著眼淚,劉備也噙著眼淚。
「臣能討逆破賊,全賴天子聖德,愧令袁逆逃遁,有負朝廷之托付,有罪之臣,何顏以對朝廷——」
……於是主公又拜下去了。
於是天子又扶他了。
兩個人就互相握著對方小手,親熱而慎重的,用她所不明白的另一門語言進行書面語交流。
簇擁在劉備身邊的人裡,只有陸懸魚微微動了一下脖子,其餘都姿態優美,熱淚盈眶地注視著這一幕。
……那是一群姓劉的。
說起來有點玄幻,劉表給糧給得不太痛快,但給兒子給得非常痛快。
子龍的冀州降卒們還在宛城敲碗等飯時,荊州大公子劉琦已經被送到劉備帳中了。
這位大公子聽說也不太受爹爹待見,而且還沒有冀州那位大公子百折不撓的戰鬥力。但他性情溫和,不受待見就鹹魚躺,不發瘋,因此陸懸魚對他印象還不錯。
除了荊州大公子外,益州大公子也送過來了,這位叫劉循,是益州牧劉璋的兒子,年齡長相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趕路的本事很了不得。
當然劉循不可能自己一個人跑來,他身邊帶了一支衛隊,據說還有個叫法正的文士給他當導航——陸懸魚只隨便聽了一下八卦,司馬懿嘟囔說那人雖有才學,但看著是個小心眼兒。
柘城到成都平地來回也是兩千六百多里路,這還不考慮跋山涉水的功夫,就算劉璋一聽說消息,立刻給兒子派出來,這麼遠的路,劉循居然緊趕慢趕也跑到了,這個趕路的功夫就大大震驚了她。
除他們之外,還有一些她不太熟悉的宗室也跑了過來,敘一敘齒序,以晚輩的身份親親熱熱地圍在劉備身邊。
只有劉勳不同。
這個在豫州和廬江之間往返跑的,麵團兒似的胖子明明有兒子在這邊,但他一定要自己過來,昂首挺胸地站在劉備身邊。
不管是站在身邊的,還是跟在身後的,他們都在理直氣壯地分享這份榮光,並以這種理直氣壯的姿態來暗示天子與公卿,他們作為宗室,是更傾向於哪一側的。
不管天子心裡怎麼想,反正封賞給得很足。
劉備封平原公,領司隸校尉、錄尚書事,儀同三司,正式成為實權王侯——等到將來平定河北,再論功行賞時,妥妥的就是一個諸侯王了。
至於會不會更進一步,這事不取決於天子,也不取決於劉備。
封完了主公,接下來該封誰其實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過陸懸魚沒有自知之明,天子看她,她就跟天子對視。
「陸卿。」天子叫了一聲。
「哎。」她應了一聲,然後迅速補了一句,「臣在。」
她身後烏泱泱的謀士和武將們神情很平靜。
公卿們的眼神也都不帶亂的。
只有那幾個宗室的腦袋動了一下,很吃驚地看她一眼。
不過宗室們也不是傻子,在環顧四周,發現所有人都對她的言行舉止習以為常後,也迅速恢復了老僧入定臉。
小皇帝來到她面前,笑吟吟的,也不使用書面語了。
「卿當封侯。」
「謝陛下,」她說,「之前封過了。」
……就有人偷偷把頭低下,將拳頭堵著嘴。
小皇帝一點也不覺得這個對話難以為繼,「封過了可以再封一次。」
「其實臣也不……」
小皇帝打斷了她。
「卿知樂陵否?」
「樂陵,」她重復了一遍,「當然是知道的。」
「樂陵曾為燕將樂毅攻齊所築,又屬平原,堪合平原公與卿恩義如故之意。」
天子微笑著說完,看她還愣愣地站在那裡沉思,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昔日樂毅興兵不為利,而為明燕主之義,圍城不害民,此仁心著於遐邇,終能以弱燕而克強齊,與卿亦不謀而合!」
天子擲地有聲,公卿們相互交錯的眼神裡,有愕然,亦有感慨。
誰能說天子喜歡陸廉呢?
以他所在的位置,怎麼會喜歡陸廉呢?
如果說在那個幾乎命定的未來中,劉備是取代他位置的人,那麼陸廉就是走到他面前,親手將他牽下玉座的人。
可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理直氣壯地憎恨她!
她保護不了天子的玉座,卻實實在在保住了高祖世祖兩座宗廟!
——樂陵之封邑,正襯卿今日之功!
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湧上街頭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還有小鎮和村莊,都有人載歌載舞起來。
他們是在為劉備和陸廉歡慶嗎?當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們在為自己歡慶!
人人都在說,袁紹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聽說河北那邊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過黃河來避難呢!
這回輪到他們啦!咱們可是要過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膽地躲在城裡,忍受著石頭和箭矢從頭頂飛過!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飢挨餓地泡在屎尿污染過的冰冷污水裡!
再也不必顛沛流離地逃難,再也不必哭著喊著目送自己的父親、丈夫、兒子離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還未成熟的麥田旁,絕望而恐懼地等待著騎兵揮舞火把,衝進麥田的那一個既定的未來。
那已經不再是他們的命運,不再是他們的未來!
有人趴在泥土裡哈哈大笑,笑著笑著又打了幾個滾,滾得襤褸衣衫上滿是泥土後,又嗚嗚地哭起來。
淚水流進泥土中,將泥土也浸濕了。
——這樣濕潤的土地,會有一個好收成吧?
下邳的宅邸一直沒賣,有人打掃得很乾淨。
陸懸魚來到門前,跳下馬時,李二就跑出來了,一溜煙地跑到她身邊替她牽馬,還特意一膀子給她身邊的親兵撞開。
「主君——!!!」
……她打了個哆嗦。
十幾年過去了,唯獨這哥們硬是沒顯老,反而又胖了一圈,腆著個有福氣的肚子,身手還這樣俐落。
有他一亮嗓子,院子裡好像突然活了起來。
有小娃子在哇哇地叫,小郎在哄,羊四娘在指揮自家相公,同心在喝止阿草不許淘氣,陸白同女兵商量著再牽一頭羊來。
她走進去,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她。
她張張嘴,有點羞怯。
「我忘記買糖了。」她說。
小郎臉紅了,推了一把抱著柱子正往上爬的阿草。
……雖然似乎這時候阿草哭一聲才好,但已經十歲的阿草紅著眼圈揉揉屁股站起來,硬是沒哭出聲。
有人沒忍住,偷偷笑出聲。
天子和主公還有那一大群宗室在進行老劉家專屬的交際活動,間歇時間她回了一趟家,其他人就一個一個地跑過來了。
她想不起來請,他們也想不起來寫拜帖,很自然地就跑了過來。
首先是她自己那群人,比如說從青州趕過來的田豫,又黑又瘦,風塵僕僕,同她絮絮叨叨講了好久的話,雖然都是一些應該拿到公府去說的政務,可簡而言之不過一句話——
青州很好。
蕭條是一定蕭條的,沒有什麼地方能在經歷過這樣一場戰爭後還能保持住繁榮富饒,可是百姓們沒有流離失所,婦人將田地照顧得很好,她們咬緊牙關,忍住每一個白晝與黑夜的淚水,支撐到了這個春天的來臨。
將士兵們放回家鄉吧,她們會哭著跑到村口,翹首以望,直到她們的親人歸來,讓她們用一雙皸裂而布滿老繭的手去抱一抱歸鄉的人,然後他們可以相攜歸家,盤腿坐在自家低矮的泥屋下,端起缺了幾個口子的破碗,香甜地吃一口用自家麥子和田野裡長出來的野菜和在一起,煮出的糊糊。
讓他們好好地過上幾年日子,讓男人吃飽之後,先將鉤鑲和刀盾的用法丟到腦後,跟著媳婦下到田裡,狐疑又敬畏地學一學新式的農具該怎麼用。等秋天來臨,村莊裡又會多幾個呱呱墜地的嬰兒,風一吹,青州自然又恢復了生機盎然。
田豫這樣慢慢地同她說,還有人繼續往她的宅邸來。
有人情商很高,帶豬羊來,比如說張遼。
有人情商欠費,空著兩隻爪子,帶了幾個想親眼看看她的並州孩子來——這個是呂布。
……來了之後不負責幹活,不負責維持秩序,只負責喝酒。
院子裡的熊孩子越來越多,開始吱哇亂叫時,高順走進來,看到了呂布,過去很肅然地行了個禮。
呂布抬眼看看,見他今日未著戎裝,便遞他一杯酒。
兩個人坐下來,慢慢地對飲時,又有人登門了。
這回是陳衷,帶著幾個兄弟子侄來拜訪她。
那幾個下邳陳氏的年輕人身上還穿著素服,臉上已經有了喜色,問起來便是新舉了孝廉,茂才,雄心勃勃,準備跟著劉使君好好地大幹一場。
一行人裡,除了陳衷臉色平淡些外,只有跟在他們後面的少年始終沒有露出笑臉。
「大郎。」她喊了一聲。
這幾個喜氣洋洋前來道喜的人忽然靜了一下,只留那少年吃驚地看著她,「大將軍識得小子?」
「你大父為我師,你父為我兄,」她說,「我怎麼不識得你?」
陳肅的眼睛裡忽然蓄滿了淚水,他有些慌張,但又連忙鎮定下來,好好地向她行了一禮。
少年的目光跟著她的手指,看向書架上一卷卷竹冊。
「這些書不知道你有沒有,原都是你父親留給我,要我好好做學問用的,可惜我不曾用心於此,愧對了他,我令僕役將這些書冊都裝車送去你家,好不好?」
在那些幾乎稱得上豔羨的目光中,她停下來,又想了想,「現下我不打仗了,不在下邳,便在青州,離你不遠,若是有叔伯對你不好,你來找我,我替你出氣,好不好?」
……少年的感動臉就突然變成了一張囧臉,看看她,又看看旁邊那群豔羨臉秒變苦瓜臉的叔伯。
「多謝大將軍,」他說,「他們都待我很好。」
在送走了這群人後,大將軍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到司馬懿問她好幾遍,才將她心中的疑惑問出來。
「這孩子,」她說,「該怎麼個仕途?」
司馬懿看看諸葛亮,田豫看看太史慈,張遼看看高順。
「首先要有人教,其次要有人舉。」田豫說。
教就是收他為弟子,舉就是將來舉薦他做官。
「我不太會教徒弟,」她說,「但我到時候可以舉薦他為官。」
田豫就閉嘴了。
她看看這群人,心中很疑惑。
「我來舉薦,不妥嗎?」她問道,「那我請主公來舉薦行嗎?」
田豫的臉忽然綠了一下。
諸葛亮看看司馬懿。
「也不行嗎?」她有點慌,「那讓小皇帝舉薦可以嗎?他很會做人的,怎麼舉薦人,他肯定明——」
幾雙手一起舉起來,企圖捂住她的嘴。
「大將軍何至於此啊!」
「不用,不用,」張遼說,「舉薦一個陳家大郎,不須如此!」
無論是教還是舉,最好是找個學問好,名聲也不錯的。
她的名聲還行,但學問很馬虎——雖說也拿了文憑吧,奈何這裡的人不認。
於是一群人圍在一起,開始認認真真替這孩子謀劃一個老師。
張遼太史慈行嗎?
張遼太史慈搖搖頭,「我等不過粗通文墨,如何為人師?」
這兩位不行。
田豫行嗎?
田豫笑眯眯搖頭,「我這些年亦荒廢了學問,只顧庶務。」
大主簿也不行。
左右再看看,廊下曹植追著阿草跑過去了。
曹植行嗎?
……曹植還得幾年。
她又看向呂布和高順,高順有點發愣,但沒吭聲。
呂布倒是挺直了腰桿,像是想說點什麼。
……她趕緊把目光又挪開了。
拜呂布為老師,這個多少有點超出她對陳肅的期望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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