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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章 鄴城的落日
鄴城高峻。
袁譚曾經對城牆的高厚很是滿意,只有這樣的堅城才能保護他的親人,只有這樣的堅城才能保護他的財產。
每次當他回到父親身邊,只要遠遠見到鄴城用夯土與巨石交替壘出的灰色曲線,見到貼了鐵皮的高大城門,城門兩側的守軍,以及排成長隊,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裡就滿滿都是幸福與滿足。
他要回家了。
鄴城依舊是高峻的。
但今時的鄴城已經不同於往日,城牆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視著他。
城門緊閉,有人站在城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人有著與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輕,也更俊美。
袁譚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終於出現了。
「阿兄!」他在城樓上喊,「你回來了!」
袁譚在城下抬起頭,只看了一眼,就渾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
袁尚一身粗麻喪服,連頭髮都圍在了粗麻裡,站在城牆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關於父親的回憶,那些愛與恨,那些袁譚幻想過的,渴望過的,憎恨過的,悲哀過的東西,通通化為了一把刀,狠狠紮進他的胸口,又殘忍地擰了一擰,再重新拔出。
於是他身體一晃,就栽倒馬下了。
有人驚呼,有人連忙將他扶起來,還有人高聲嚷著,要袁尚開門。
「阿兄!父親雖已棄世,賴諸公效力,城中肅整,無賊盜之患,不須這許多兵甲!阿兄若要進城,還請將大軍暫退十里——!」
袁譚昏昏沉沉地靠在親兵身上,像是隨時就要咽氣一樣,他呼吸了許久,才終於將一口氣喘勻,便用泣血一般的聲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鑑!你為我弟,我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樓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淚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沒見到一樣。
「小弟年幼,本不堪大任!奈何父親以鄴城生民托付與我——!」
「你為何不肯讓我入城!不肯讓我見父親最後一面?!」袁譚怒罵道,「為人子而欺父,為人弟而欺兄!三郎!來日黃泉,你豈有面目再見父親!」
「非不肯!實不敢也!兄長領大軍兵臨城下,其勢洶洶!城中空虛,女眷怯弱,若有意外,小弟當真無顏再見祖宗之面矣!」
「你不肯放我入城?!」
「阿兄只要令大軍暫退,小弟自然出城告罪!」
郭圖走到袁譚身後,一雙眼睛向上冷冷地望了望。
「三公子眼下根基未穩,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城的。」
袁譚一雙眼睛紅得像浸了血,牙齒咯咯作響,有鮮血自唇邊細細流出也渾然不覺。
「我當如何進城?」
郭圖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頭望了望身後。
身後有旌旗密布,起伏如山丘,戈矛在旗下泛著鋼鐵冰冷的光澤。
袁譚會意了,他遲疑了一會兒,低聲道:
「我軍遠來疲敝……」
「大公子不當在此久待,」郭圖小聲道,「先圖糧草,再謀城池……」
糧草?
他在河北,在鄴城下,怎麼會沒有糧草呢?
這是他的家,自魏郡始,整個冀州他都走遍過,他去過許多世家家中作客,與他們把盞言歡,甚至同他們有了姻親的聯繫。
可是郭圖說了那麼一句,他居然也就立刻反應過來了。
他從來不當平原是他的家,可現在只有那半個青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地方官還能為他籌集糧草,他的家人也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保護。
而眼前這座高峻的城池已經不再是他的家。
城池裡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袁譚想清楚這件事只花了很短的時間,短到好像那把刀剛剛從胸口拔出。
可是有無窮無盡的風呼嘯著撲進了他胸前的大洞,迫得他喘不過氣。
他所愛的,他所恨的,他的家,他的親人,在那一瞬間都被風給帶走了。
袁譚跪在了地上,將額頭用力地砸進泥土裡。
「父親啊!」他聲嘶力竭地哀嚎,「父親!!!」
「他已經死了!」
在那座被粗麻所遮蔽的幽深宅邸裡,劉氏圓睜著一雙眼,仔細地盯著面前被繩子捆住,瑟瑟發抖的女人們。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年輕,因此格外受寵,也格外令她憎恨。
在她的每一個孤枕難眠的黑夜,在她的每一個被忽視的白晝!
她保養得宜,鬢邊雖有幾根白髮,容顏卻仍殘留了青春的幾分顏色。
但那不足以被她的丈夫看見!
她的丈夫只會用金銀珠玉,絲帛綢緞那些冷冰冰的東西來打發她!只會用笑吟吟的無動於衷來敷衍她!她的眼淚,她的愁苦,都被他當作婦人家胡思亂想的癔病,若是能躲開,他便躲開,若是躲不開,他便尋來幾個好醫師,為她調些湯藥喝!
什麼藥能治了她的心火!
若她不曾年輕過,不曾見過她的丈夫溫柔待人的模樣,她或許真信了袁紹就是這樣一個粗心冷情之人!可她不僅見過,還在那些年輕貌美的姬妾身上反復地見到!
有人在她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是她的二兒媳甄氏,她俯倒在地上,小心地勸說,請她將這些姬妾打一頓賣掉,或者將她們貶去做最低賤的雜役,讓她們柔嫩的雙手與鮮活的美貌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摧折掉,不管怎樣,阿母想要責罰她們,盡情責罰就是!
但她不想責罰她們。
她手裡握著袁紹的佩劍,心中很是得意,好像自己握住了丈夫的雙手一樣。
——你看見了嗎?
她得意地想,你看見我要對她們做些什麼了嗎?!
她緊緊握著那柄劍,向著左邊數第一個姬妾劈了下去!
有人驚呼!
有血濺起!
姬妾慘叫起來,兒媳立刻磕頭如搗蒜!
——阿母!阿母!放過她們吧!大人屍骨未寒!不能在靈前行此事啊!
「就是要他屍骨未寒!」劉夫人尖利地笑起來,「他若魂魄有知,來阻我便是!」
他已經死了!
誰也不能阻止她了!
他已經死了!
當袁尚從城牆處返回父親靈前時,他遠遠就被血腥氣嗆得幾乎要屏住呼吸。
到處都是血,飛濺老高,濺到白布上,供桌上,棺木上,到處都是,這一幕讓他想起在冀州興盛一時的浮屠教,那些教徒說,在人死後,是可以去往不同的世界的。
有天上的世界,也有地下的世界,更有地獄裡的世界。
這被血浸泡的靈堂,這被血浸泡的地獄!
可是他的母親就站在地獄裡,意猶未盡地注視著他。
「她們死了,」她用已經濕了的鞋子輕輕踢了一腳腳邊的屍體,一張美麗的面容便展露在袁尚眼中。
那是被父親所寵愛的,名為「阿芷」的姬妾,她年紀比他還小,因此很有些嬌憨的性情,釣魚爬樹,捕鳥抓蟲,什麼淘氣的事都想要試一試,偏偏父親還很縱容她。
袁尚注視著那具屍體,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母親……是要她們陪葬父親麼?」
母親似乎沒想到這個可能,愣了一會兒,將目光從他臉上轉到那具屍體上。
「陪葬?她們?」她想了一會兒,「那怎麼行!來日陪伴你父於黃泉之下的,獨我一人!她們,她們這些惑主的賤婢,她們!」
她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忽然叫了起來:「來人!來人!將她們的頭髮剃光!再在她們的臉上劃上幾刀……不不不,十幾刀!劃爛!劃爛!再潑上墨汁!」
袁尚默默注視著他的母親,看她還在歇斯底里地叫嚷。
「不許給她們留下一絲一毫的好顏色!看她們在黃泉下如何與你父見面!」
「母親,她們亦是父母所生,母親不必……」
這句話給了劉夫人最後的靈感。
「那就連她們的父母姐妹,子侄兄長,」她說,「一個都不要留。」
這場由袁紹病故而掀起的血浪自他所寵愛的姬妾始,很快席捲到了整個冀州。
那些在袁紹帳下吵鬧相罵的謀士們,忽然都偃旗息鼓了。
因為這兩位年輕的主君都讓他們感到陌生,甚至感到恐懼。
袁譚所帶來的軍隊像一支從血海裡走出的軍隊,那些青州人不再是青州人了,冀州人也不再是冀州人了。
他們都變成了讓人陌生的野獸,而袁譚則是這群野獸的首領。
他驅趕他們,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劫掠,不管那些官員來不來得及了解袁家內戰,又是不是犯下了應當用血洗清的罪行。
他很是精心,將城池裡能搬走的東西都搬走,用民夫運回平原,比如說糧草金帛,比如說鐵器農具,然後將搬不走的東西付之一炬。
那些縣令與守軍自然是不會屈服的,他們很想保衛自己的家園,但他們無論從兵力多寡上,還是打仗的本事上,都比不過袁譚。
——那畢竟是他們曾經引以為傲的大公子,親臨戰陣,駐守青州的大公子啊。
失去了父親的目光,失去了繼承人的位置後,他也變成冀州人不認識的模樣了。
他不忘記屠戮行軍時見到的每一個農夫,不忘記踐踏每一片農田。
可是他仍然不能攻下鄴城,他的兵力不夠,鄴城的城牆又太高了。
他回不去家了。
他還得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他游蕩在這片平原上,與短暫休整並重新集結的袁尚的兵馬漸漸開始對峙時,袁譚對於兵力產生了一些擔憂。
不過還好,郭圖替他尋來了盤踞並州的秦胡。
「他們想要什麼?」
「無非財貨而已,」公則先生笑道,「大公子不可吝嗇。」
「孤絕不吝嗇,」袁譚很肯定地說道,「他們要多少?」
郭圖遲疑了一下,輕聲對他說出了一個數目。
那個數目令絕不吝嗇的大公子也皺起了眉,「我與袁尚征戰,亦須金帛糧餉,秦胡所求甚巨,我如何能——」
郭圖俯過身,在袁譚耳畔輕輕說了幾句。
端著水壺的僕役小心地低下頭,氣也不敢喘。
帳內並無旁人,只有兩名僕役,郭圖仍然這樣小心,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袁譚聽過,怔了片刻後,忽然抓住了郭圖的手腕。
他的眼睛裡像是浮起了一層淚水,又像是想要笑出聲來。
他似乎感到痛苦,感到荒謬,感到復仇的欣喜,以及破碎的瘋狂。
「孤許他們,」他嘴巴抽動著,卻真切地微笑起來,「公則先生,請秦胡勇士放心便是,只要他們攻下鄴城,城中財物婦女,盡其享用!」
他說完後,似乎覺得還有些不足,又急促地加了一句,「不過,我母尚在城中,你須告訴他們,好歹,好歹為她留全屍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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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志‧袁紹傳》附《典論》曰:譚長而惠,尚少而美。紹妻劉氏愛尚,數稱其才,紹亦奇其貌,欲以為後,未顯而紹死。劉氏性酷妒,紹死,僵屍未殯,寵妾五人,劉盡殺之。以為死者有知,當復見紹於地下,乃髡頭墨面以毀其形。尚又為盡殺死者之家。
《後漢書‧列傳‧袁紹劉表列傳下》:「放兵抄突,屠城殺吏,冤魂痛於幽冥,創痍被於草棘。又乃圖獲鄴城,許賞賜秦胡,其財物婦女,豫有分數。又云:『孤雖有老母,趣使身體完具而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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