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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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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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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二章 社交高手陸懸魚

  不知道為什麼,陸懸魚總覺得諸葛亮這個計劃很不著調。

  畢竟她這樣不愛動腦交際的人也懂因材施教因地制宜之類的道理,不給她提供劇本,只告訴她「你去和他說說話」,忽略了她莫名其妙就讓人討厭的特性,也忽略掉剛一見面就給人家僕役打了棍子的不愉快回憶,這個計劃就很糙。

  但諸葛亮的濃眉大眼裡閃著布靈布靈的光,就是那種「我可是諸葛亮啊!」的光。

  ……感覺如果用什麼超自然的探測魔法來掃一掃,說不定也能看到諸葛亮眼睛裡閃著一些和玉璽很相似的魔法靈光。

  ……那行吧,反正她經常說錯話,但要說闖下什麼大禍也還不至於。

  信他一把!他可是諸葛亮啊!

  席間哭聲止了。

  劉備和楊修又回到座位上,楊修探頭探腦,很想對她說話的樣子。

  但她已經顧不上了。

  她整個人像一張漸漸被拉開的弓,兩隻眼睛盯著黃承彥,盯得越緊,這張弓繃得也越緊。

  很快有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將不解的目光投向這位劉表的使者。

  黃承彥也是個很敏銳的人,他微微轉頭,目光很快就和她對上了。

  ……他好像嚇了一跳。

  先是和她對上,然後有點吃驚,將目光收回,神情有點疑惑地四處環顧,似乎想確認她看的到底是誰。

  確認了一圈,發現陸陸續續有越來越多的人看他。

  那些目光有探究,有打量,時不時還有兩聲上一輪沒結束留下來的抽泣和紅眼圈。

  他們在竊竊私語。

  大將軍看重他什麼了?

  他不是出眾的武將,而是代表劉表過來與明公交好之人。

  雖然是沔陽名士,但更擅治經學,沒聽說在韜略上有什麼見解。

  大將軍不是個好學的人。

  按照她的心性,是最懶得與這種人打交道的。

  ——什麼?你說營門前有一點齟齬?

  ——那也不應該啊!

  雖然大將軍這人舉止粗魯,又很不好學,但有一說一人品是很可靠的,萬沒有因為區區一場口角而發難的事。

  那是因為什麼呢?

  竊竊私語到這裡,目光就變得更細致了。

  他們開始從頭到腳地看他。

  看他眼睛大不大,眉毛平不平,鼻樑高不高,嘴唇端不端正,鬍鬚形狀修得美不美觀。

  ……但這人已經有花白鬍子了啊!

  難道大家張羅著給自家年輕兒郎送去陸廉麾下是錯誤的?她其實喜歡的是這種「為人潔白皙,鬑鬑頗有鬚」的中年名士?

  哎呦那曹孟德不是得悔死!那麼大一個荀彧——

  黃承彥被看得快要崩潰了:「大將軍屢屢目視在下,究竟有何見解?」

  帳中突然寂靜。

  楊修嘴巴張開了,愣愣地看著這一幕。

  司馬懿好像偷偷看了諸葛亮一眼。

  還有人左右看看,又去看一眼張遼。

  張遼緊緊握著勺子。

  所有人都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

  大將軍也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

  只有那位沔陽名士的頭髮快要豎起來了。

  「剛剛在營門前,衝撞了先生。」她說。

  「不要緊!」黃承彥答得飛快,一串兒話像是突然加快速度一樣,快得就要令人聽不清,「是在下御下不嚴,應當在下請罪才是,大將軍勿怪!」

  她「哦」了一聲,點點頭,仍然在一錯不錯地盯著他。

  氣氛還是非常古怪。

  大帳內還是沒有人敢說話。

  這位已經年逾四旬,奔著知天命去的大叔額頭上的汗珠又起來了。

  就在劉備悄悄地伸出手,想拽大將軍的袖子時,陸廉終於又一次開口說話了。

  她的眼睛直勾勾的,像是發出滲人的光一樣,神情偏又極其誠懇。

  「承彥先生,」她聲音沙啞地開口,「你們荊州,有糧吧?」

  ……突然很多人發出了一聲長長的呼氣聲。

  陸懸魚有一個她自己不知道的溝通天賦——非常詭異的溝通天賦。

  就是當她既社恐,又想向別人示好時,會有一段相當長的,給自己打氣,腦內波瀾壯闊驚濤駭浪的心理建設過程。

  在這段過程裡她是不會說什麼的,但她的眼神會死死盯著準備交涉的那個人。

  而她自己並不覺得這種目光會給別人帶來什麼樣的心理壓力。

  ……於是等到她開口時,所有人都不再在意她那個堪稱災難的交際能力了。

  ……他們已經在那段可怕的等待時間裡先經歷過這場災難,並無限放低閾值了。

  甚至連黃承彥本人聽到大將軍這樣突兀的開口,都一點沒有不滿的神色。

  他臉上完全是如釋重負。

  「景升公代天子牧荊州萬民,自當竭盡心力,厲精為治,方得民生安泰……」

  「那就是有了。」大將軍說。

  沔陽名士看看劉備,其他人也偷偷往上看一眼。

  劉備已經將手收回,揣在袖子裡,笑眯眯地看著自己的大將軍不僅在戰場上橫衝直撞,還在宴會上橫衝直撞的盛景。

  於是所有人都恍然大悟。

  「在下拜會玄德公前,景升公已有計較,」黃承彥從容不迫地說道,「約有五萬石糧草已在路上。」

  「能再多點兒嗎?」她期待地看著他。

  黃承彥摸摸鬍子,「若朝廷仍有不足處,荊州上下自當盡心竭力,或可再湊數千石……」

  「再來十萬石,」她說,「應該就足夠了。」

  使者眼前一黑。

  諸葛亮已經溜走了。

  她左右看看,很認真地問離她最近的人,今天的表現怎麼樣。

  二爺摸摸鬍子,「辭玉是為降卒憂心?」

  她點點頭,「光是咱們吃不了那許多……」

  二爺也點點頭,又沉吟了一下,「劉表其志甚大,恐怕這五萬石糧草都不知何時能至,實不易得。」

  ——雖然討論了糧草的話題,但沒有評價她的表現。

  劉備握著酒杯在思考問題,見她再三再四地看他,挑挑眉毛,笑而不語。

  ——也沒有評價她的表現。

  她左右看看,又看到楊修。

  她沒問,但楊修一臉「我早就知道你在想什麼」的神情。

  ……而且還翹起了三瓣嘴。

  天使和普通使者都是鞍馬勞頓,需要早點休息,賓客們也很乖巧地撤了。

  張遼還等她一下,似乎有話想說。

  不過她先開口了,「今日宴飲,我表現得如何?」

  這個跟著呂布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的並州人咽了一口口水,像是把嗓子眼兒的話也一起咽下去了。

  「頗有我們並州人的風度威儀。」

  ……應該是好話,但有點不確定。

  她狐疑地跟他一起回帳時,親兵簾子一掀,黃承彥竟正等在裡面!

  這位名士已經恢復了一臉鎮定,甚至還十分和氣地向她行了一禮!

  肯定是來聊糧草的!她就知道!

  「你看!」她順嘴把話說出來了,「我就覺得我今天表現得不錯!」

  親兵奉上熱茶,又將帳簾放下。

  帳篷裡大半是她很信任的人,比如張遼太史慈諸葛亮,還有一個她不太信任的司馬懿,也坐得很穩,不準備出去。

  黃承彥明顯已經打量過這座帳篷了,但落座時還是又禮節性地看了一圈。

  「大將軍得主君信任,立不世之功,何以寒素太過?」

  她正小幅度地挪動自己腰身以下的部分,力求讓屁股坐得舒服點,聽了這話稍微有點不好意思,趕緊正襟危坐。

  「日常器物一應俱全,談何寒素?」

  「不見金玉精巧,」黃承彥指了指燈盞,「連一盞燈也是粗陶製成,與大將軍身份並不相襯。」

  「其實這燈是給你們用的,」她實話實說,「我眼神很好,夜裡看東西是不要燈火的。」

  ……好像又把天聊死了。

  她有點不安,正想著該怎麼辦時,這位使者開口了。

  「大將軍要許多糧草何用?」

  「我有三萬降卒,」她說,「他們要吃飯。」

  「漢室傾頹,朝廷困苦,」黃承彥說道,「大將軍何以為小仁而忘大義?」

  她皺皺眉,「不然呢?」

  如果說養活那三萬降卒是小仁,那選擇大義是要如何呢?

  黃承彥看著她:「玄德公身側,並無應侯。」

  ……看起來她大話說早了。

  應侯范雎,是秦昭襄王身邊一位能臣。

  雖然很能,但也很有睚眥必報的性情,除了替主君幹活外,還可以幫忙幹點髒活,比如出主意逼死白起,而後才有白起那句「我固當死」和杜郵自盡的下場。

  所以這位名士的未竟之語很明顯了。

  「我不是白起,」她說,「我不殺降的。」

  黃承彥緊緊皺眉,「若是大將軍為降卒所累,豈不為人所譏,為婦人之仁?」

  「你殺過人嗎?」她問。

  對方愣了一下,「大將軍此意……」

  「我是說,」她重復了一遍,「你親手殺過人嗎?」

  帳篷裡的氣氛變得有點不太好。

  司馬懿似乎很想起身勸阻,又被諸葛亮攔住了。

  這位使者的神情冷峻嚴肅起來。

  「不曾。」

  「那你怎麼能勸我殺死三萬人?」

  「若我親手——」

  「若你親手殺過人,殺過一個你根本不知道名字,因此無仇無怨,只是被迫上戰場的人,你還能說出這樣的話,」她說道,「那也不代表你心性堅毅果決,只能說你這個人全無心肝。」

  對方似乎還想說點什麼時,她已經站起身走向帳門。

  帳外已近黃昏,有士兵列隊走過,還睜大眼睛向裡望了一眼。

  「請吧?」她說,「還等什麼呢?」

  黃承彥怒氣沖沖地起身一拱手,三步並兩步走到帳門口時,突然停住腳。

  「大將軍這般威風,在下今日算是領教了!」他大嚷道,「這豈是向荊州求借糧草!我看分明是倚兵強索!想要迫得景升公低頭罷了!」

  ……不是,這人怎麼亂扣帽子的?

  但她還沒想好怎麼回嘴,黃承彥就大喊一聲「告辭了!」匆匆走了,連個讓她回嘴的機會都不給。

  ……就好氣啊!

  但是當她放下簾子,轉過身怒火高漲地準備為這次失敗的交際發表點什麼總結時,張遼和太史慈跟她同一陣線,還在沉著臉,諸葛亮和司馬懿卻一起露出了微笑。

  「恭喜大將軍得承彥先生之助!」諸葛亮快樂地嚷道,「降卒糧草無憂矣!」

  ……她呆呆地站在帳門口,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但司馬懿已經快手快腳底跑到帳門處,將簾子又掀起一條縫,探頭探腦,左右看看,才一臉放心地重新放下簾子。

  「……你做什麼?」

  「此計不足為外人知曉。」

  「……什麼計?」

  「自是派兵領三萬降卒南下,往荊州『就食』啊!」

  你不是不給糧食嗎?我把這群飢腸轆轆的大兵給你送過去,你給不給啊?

  翻臉?

  你可想好了,你已經蛇鼠兩端一回兩回三回了,再翻臉,你這臉真就要不得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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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三章 主公生病了

  這個計策其實很簡單,但對於陸懸魚來說還是稍微有點燒腦。

  首先她不明白黃承彥為什麼不好好和她說話。

  關於這一點,諸葛亮講得很清楚,「承彥先生與劉景升皆娶了襄陽蔡氏女,因而承彥先生雖不慣俗務,卻與劉景升關係親厚,非同尋常,他既有這一層關係,又被寄以重望,來此軍中自然是為劉景升做事,豈能為大將軍出謀劃策呢?」

  她摸摸下巴,感覺有點輪廓了。

  黃承彥性情高潔豪爽,雖然不能公開為她出謀劃策,但一番試探後很是敬重她——

  「我那麼說話,」她有點遲疑地問,「他也敬重我?」

  「大將軍適才言辭有何不妥之處嗎?」

  她的兩隻手攏在一起,手指糾結地攪來攪去,「我這人說話不太客氣。」

  小先生笑眯眯地,「世間善言者多矣,如大將軍者只一人爾。」

  「先生的意思是,」她順嘴就問出來了,「是說天下只有我這麼不會說話,所以黃承彥先生覺得很稀罕,就很敬重我嗎?」

  ……小先生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不胡攪蠻纏了,繼續正文。

  下一個問題是,黃承彥有心想幫,但該怎麼幫。

  這十幾萬石糧食確實不是個小數目,但劉表一定是有的。

  眾所周知,行軍打仗用的糧食是一定比屯兵某地消耗的糧食要多得多,他既然有兵,就自然會囤糧。

  一個以州牧身份行僭越之舉,郊祀天地的人,怎麼可能不徵兵徵糧呢?

  他的夢想可狂野了!

  ……這個話不是諸葛亮說的,是司馬懿見縫插針了一句。

  恐怕劉表糧倉裡的糧食都要發黴了,他也要堅持著繼續囤著,就為那個狂野的夢想。

  他才不會大批借出糧草呢!

  萬一袁紹又給劉備打死了呢?萬一劉備自己就死了呢?劉備可沒兒子!

  「惜乎劉表不知兵,」司馬懿從容地吐槽了一句,「他是永遠也不會有勇氣出兵北上的。」

  她又撓撓頭。

  「你如何知曉?」

  「明公與曹孟德相爭時,劉表盡有時機,卻只作壁上觀,」司馬懿笑道,「而今他年歲既長,膽氣愈寒,難道還有什麼作為嗎?」

  於是這個計策就隱隱浮現在幾個壞家伙腦海裡了。

  ……諸葛亮不算,人家那是合理的運籌帷幄。

  「劉表有爭雄之心,無兵戎相見之膽略,大將軍只要遣人領兵三千,送降卒南下,不消襄陽,多半行至宛城,劉表就當遣使送糧了。」

  她左手敲在右手手掌上。

  「我完全明白了,」她說,「但黃承彥為啥要罵我。」

  諸葛亮和司馬懿一起露出了「那你明白個屁」的神情。

  但這個答案非常簡單:

  「大將軍遣降卒南下,足以令劉景升大病一場,」諸葛亮道,「這可不能與承彥先生有所牽連啊!」

  那人家當然要大聲嚷嚷,表明跟你不在一條船,不是一顆心,壞事都是你幹的,可沒有他的份哪!

  「那這麼說,我算是錯怪他了,」她猶豫地說,「我應該去他帳中賠禮道歉嗎?」

  四隻手一起揮動起來,「千萬不必!」

  營中點起燈火,星星點點。

  她匆匆忙忙地穿梭在營中,到得主公暫居的帳前時,有幽州老兵正湊在帳外支起的一個小爐灶前嘀嘀咕咕,一時沒見她來,於是有零星幾個字詞就飄出來了。

  陸懸魚臉色忽然一沉,「主公生病了?為何不報之我?」

  幾名老兵一瞬間臉就青了。

  「沒生病?」她狐疑地問,「那你們說什麼熬藥,說什麼調養?」

  幾個人互相瞧瞧,眼神都有點微妙。

  「主公無甚大病,」他們小聲道,「大將軍勿憂……」

  她指著那隻正在沸騰出藥香的陶鍋,「那這是什麼?」

  誰也說不出話了。

  「是不是下痢?」她又問一句。

  「是是是,大將軍,主公確實沒什麼——」

  陸懸魚一頭衝進帳篷裡了。

  對於一千八百年後的人來說,痢疾不是什麼大事,有一大堆的藥可以治療,還能理直氣壯地買點自己喜歡的飲料來補充電解質,要是爆發了什麼流行性痢疾,那超市的椰子水脫銷也不是稀罕事。除此之外,最嚴重的也就是去醫院打兩天吊瓶,打完吊瓶,又是活蹦亂跳好人一個。

  但對於即將起大疫的古代來說,「下痢」絕不是什麼輕而易舉就能過去的事。

  陳定就是這麼死的。

  所以她嚴肅且著急地想要問一問白天看著還很正常的主公到底怎麼樣了,這其實是非常合情合理的一件事。

  有人慌慌張張地想要阻止。

  還有人在大將軍進帳後跺腳。

  「這下闖禍了!」

  挺大的一座帳篷,只點起了一盞油燈。

  主公沒有如白晝一般,威嚴而親切地端坐在案几後面,注視著下首處的每一個人,每一張臉。

  他萁坐在角落裡,似乎在發呆。

  還不到戌時,主公就把外衣脫了,只穿了件中衣,外面披著一件罩袍,幽微燈火將影子拉長後,本體像是突然小了一圈,就很可憐。

  陸懸魚整個人都有點懵了。

  ……難道是這幾日都在鬧痢疾,堅持著不同他說?

  「主公?」

  主公猛地嚇了一跳。

  「你怎麼來了?」

  「聽聞主公染病——」

  主公的臉一下子就扭曲了。

  「我不曾染病!」他憤怒地嚷嚷。

  「帳外還在煮著藥。」她說。

  主公的憤怒又憋回去了。

  ……剩下的似乎只有頹唐與不安。

  「我無事,」他嘟囔道,「辭玉若為降卒糧草事而來,自去定奪便是,劉景升多疑無決,非你之敵,只要休整幾日後,先解下邳之圍為要。」

  ……看著還很正常,說話很有條理性,而且中氣也很足。

  她彎下腰,仔細地盯著主公看。

  主公惱羞成怒了!

  「我有疾無疾也不須你一個年輕女郎來侍疾,」他嚷道,「速去!速去!」

  「不去。」陸懸魚不為所動,「主公似乎染的不是痢疾,你不告訴我,我是不走的。」

  劉備臉上的神情就更糾結了。

  「有人從下邳帶了藥,」他喃喃地說道,「一刻也不等,現在就要我喝。」

  她皺起眉,「什麼藥?」

  主公又不吭聲了。

  ……這其實是很私人的一件事。

  ……主公沒兒子。

  ……沒兒子就沒兒子嘛,沒兒子有什麼大不了的!

  但對於某些人來說,這事很大很大。

  劉備不是有皇位要繼承,他既是宗室,又是權臣,有著對皇位天然合法的繼承權,又有足夠的權力來讓自己的繼承順序向前幾萬位稍微插個隊,他甚至還有漢光武帝劉秀的前例可引以為援,只要休養生息幾年,幹翻袁紹,他自己怎麼想都無足輕重,自然有人替他開始謀劃。

  但一個一格一格往上爬,有機會試一試九鼎輕重的權臣沒有繼承人,這就非常麻煩。

  他不是永生不死的,他的權力要交給下一代繼承,功臣集團要確保這個下一代能保障他們應得的榮華富貴,他們必須綁定很久,直到這個政權已經完全穩定,直到新的集團——按照大漢一貫傳統,應該是外戚或宦官——取代他們的位置,到時他們也已經沉澱為新的門閥世家,可以同其他世家一同進退了。

  ……但是劉備沒兒子,也沒有可以倚仗的堂兄弟,沒有一個合法的繼承人來給各個集團下注,而小皇帝才二十歲出頭,比劉備小了二十歲呢!

  正好的兒子輩!

  人家還有一堆皇子!

  到了下邳也沒忘記努力生娃!據說又有幾個得寵的宮人已經懷上了!

  兒子多就代表了穩定,穩定就代表了意外事件減少,就代表了其他人能在他身上獲得的利益是穩定的,肉眼可見的,沒有高風險的。

  傾其所有,在他身上下注的人就會很焦慮。

  但話說回來,劉備也是有個閨女的。

  讓閨女將來當繼承人,當女皇行不行?

  ……有點晚,所以風險非常高。

  ……考慮到這個年代大家普遍不是很長壽,劉備也不一定能為繼承人保駕護航多少年,風險就更高了。

  ……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只要他們把小皇帝、小皇帝的子嗣、小皇帝的叔伯兄弟,總之就是靈帝桓帝一路殺到漢章帝漢明帝,給他們的戶口本全部幹掉,一言以蔽之就是不能再從東漢皇帝後嗣當中選繼承人,讓人沒辦法舉起一隻姓劉的小娃子說這個才是正統,那說不定真行。

  ……還得把儒家宗法,以及支持儒家的人也幹翻一遍。

  ……她想像不出那個畫面,也想像不出他們在大殺特殺的時候,朝臣、士族、天下人,都是用什麼表情圍觀這一幕。

  因此如果就是生不出兒子,與其讓小閨女鬥天鬥地,還不如陸懸魚來。

  她雖然不怎麼明白權力游戲的規則,但一切游戲都可以用暴力游戲來替換規則,而在這一項上,她是王者。

  除了一言不合可能再死個幾百萬,甚至千萬人之外,她的名聲也就徹底完蛋了。

  總而言之就是,有動了心思的人,很可能還是主公身邊的人請了華佗,畢竟外人送藥的話,這位脾氣並不那麼溫柔的主公早就直接打翻藥罐勃然大怒了。

  「我聽懂了,」她說,「主公在喝生孩子的藥。」

  主公沒吭聲。

  「我其實是來問問劉表的事,既然主公信我,那我就自專而行了。」

  主公還是沒吭聲。

  「我走了。」

  主公好像更不願意和她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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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四章 送往小沛的信

  後帳有燈火幽幽點亮,將帳中人輪廓勾勒清晰。

  那是個很年輕的婦人,烏雲般蓬鬆的頭髮挽起,握著燈盞的手指如春筍一般纖細。

  隔開前後帳的簾子被掀開,濃重的藥香氣飄了進來,婦人的臉龐映在燈火下,像上好的白玉一樣勻淨細膩,泛著微微的光。

  她是個很溫柔嫻靜的人,但此刻見到夫君糾結又頹唐的神色,不禁笑了。

  「先生說那藥有些苦,」她輕聲問道,「妾備了一盞蜜水,郎君要用嗎?」

  「不苦,不苦,」他有點尷尬,下意識地跺了跺腳,「累你鞍馬勞頓,多歇息才是。」

  正在倒水的女子輕輕咬了一下嘴唇,那張原本端莊的臉上就染了一絲忍俊不禁的神色,如果夫君是個木訥些的,或許察覺不到,但劉備察言觀色的功夫何其敏銳,那一絲尷尬就變成了十分的惱羞成怒。

  「必是糜子方的荒唐主意!」

  她端了一盞水,身姿盈盈來到他面前,沒有接話,只是安靜地望著他。

  這位夫人深居簡出,連陸懸魚也沒怎麼見過,更不用提軍中其他人,但大家對她是有點印象的。

  夫人姓甘,沛國人,徐州數度被曹操攻破,陶謙請劉備前來拒敵時,劉備有一段時間屯兵小沛,納了這位夫人為側室,請她主持中饋,照顧後宅。後來糜竺很看重劉備,以妹妻之,劉備後宅裡就變成了大小兩位夫人。

  夫人們怎麼想,外人是不得而知的,但就一些流言八卦的細枝末節來說,她們相處得還不錯。

  兩位夫人都不是驕橫愛爭吵容不下人的性格,況且劉備長年出征,家中留守的妻妾閨女加一起也只能鬥個地主,連支桌打麻將都湊不齊人,自然也沒什麼可鬥的。

  時間久了,就更和氣了。

  ……陸懸魚聽過這方面的八卦之後偷偷吐槽說,可能呂布的妻妾也是這樣,大豬蹄子天天出門打仗,存在感太弱了,後宅裡只有這麼倆人,天長地久,友情自然而生。

  兩位夫人一個忙著教閨女,出門和貴婦們交際,另一個忙著指揮家裡僕役裡裡外外操持停當,外加上你一針我一線給夫君縫縫補補,日子過得其實很消停。

  但此一時,彼一時。

  在劉備擴充地盤,漸漸有併吞天下的雄心與實力後,即使糜夫人依舊如鹹魚般躺平,娘家人也躺不住了。

  ……有那麼多的世家開始暗戳戳給他送閨女了!

  ……圖他出身老革,圖他年逾四旬,圖他織席販履會做手工活嗎!

  當然是圖他前途遠大,且沒兒子啊!

  她們每一個祖上都有一串兒光輝歷史,門前都是有資格立閥閱的,她們要是給劉備生了個兒子,還在乎是嫡子庶子嗎!哦劉備有正妻了,那又怎麼樣?

  郭聖通和陰麗華你能說清楚哪個是正妻哪個是側室嗎?劉強還當了一把太子又怎麼樣?孝明皇帝是哪位皇后所出啊?

  所以那是一個四十歲會做手工活的老革嗎?那是許多野心勃勃的大漢女性最最嚮往的光輝旅程!

  兩漢四百年,打從呂雉開始,無數太后牽著豆丁小皇帝的手,在朝堂上意氣風發,睥睨天下,不爽嗎!

  就要當太后!就要外戚專權!距離坐上那個執掌無數人生死的位置,只差一個小豆丁!

  ……於是糜家自然就坐不住了。

  糜夫人是不能出城的,天子還在城中,作為劉備的正妻,她和張飛都是必須坐鎮下邳,給朝廷以信心的人。

  但對糜家來說,也不是就沒辦法讓劉備生一個代表他們利益的娃。

  ……甘夫人就是這麼被送過來的。

  不僅要求醫問藥,還要把側室送到面前,殷切地望著你,其中含義不言而喻:

  能生最好,能生趕緊生,當然一時半會兒我也不急,反正我姿態都擺出來了,你不能好意思在這種破事兒上也效仿漢光武帝了吧!

  劉備喝完了那盞蜜水,溫柔而沉默地望著甘夫人,心頭湧起許多沉甸甸的東西。

  那些記憶裡很模糊的,只屬於稚童才有的短暫而紛亂的片段和畫面,甚至只有一句話,一個模糊的光影。

  村中古桑枝繁葉茂,有稀疏陽光落在桑葉上,翠綠澄澈,姿態舒展,如同一頂華美的車蓋。

  那輛陌生又熟悉的羽葆蓋車由六匹雪一樣潔白的駿馬拉著,在陽光下駛過村口破舊坎坷的土路,向他而來。

  而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有車馬正匯聚成一股河流,漸行漸快,向北而去。

  那些車馬中也有鼓吹,有儀仗,盡管這些精美而莊重的禮器在數月以來的戎馬奔波中有些許毀損,但氣勢更足。

  它們架起了青州刺史袁譚的威儀,浩浩蕩蕩,渡過黃河,向冀州而去。

  沿途所有的百姓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落淚,有人覺得欣喜,有人覺得惋惜。黃河北岸的士庶欣喜於大公子聽從父親命令退兵,自家兒郎終於要回來了;惋惜於大公子孝心太重,功敗垂成,未能救天子出水火,立不世大功。

  黃河南岸的士庶欣喜於冀州人終於滾蛋了,他們又一次保住了故土;惋惜於袁譚已經數番進犯,怎麼還沒把頭顱留在這片土地上?

  ——此時已經沒人記得,袁譚南下時還很有些陸廉的作派,在百姓心中形象也很說得過去。

  那好像已經是很遠,很遠以前的事了。

  甚至大將軍的使者來問起這幾個月裡,這些活下來的人是如何與袁譚鬥智鬥勇的,最開始的交鋒又在什麼時候,他們也會手足無措地站在漸綠的樹枝下,用已經枯竭的神智去回憶尚未不堪的曾經。

  「大公子……不不,是袁逆,袁逆,他初至沛國時,稱得上秋毫不敢有所近,我的親鄰曾見過他一眼,說他是位很有仁心仁德的將軍。」

  ……之後呢?

  「之後……似乎是從……呂布將軍守城開始。」

  那天袁譚明明就要攻下小沛,他甚至將要打開城門,衝進去,砍下張超臧霸,還有那個陸白的首級。

  ——如果真是這樣,那該有多麼好呢?

  有惡意的聲音悄悄說道,如果大公子輕而易舉地拿下小沛,絕不會有後來那樣酷烈殘暴的事發生。

  可是呂布竟然衝出來了!

  他只有百餘老兵,戰馬也久未經沙場,可他竟然還是那樣的勇武!

  他衝殺了一陣又一陣,一天又一天,冀州人苦不堪言呀!

  這不怪冀州人呀!

  呂布的輕騎兵是不能與著甲盾兵正面對決的,他只有那麼一點兵力,合該早早投降,以大公子的寬仁,不會待他無禮的!

  可他偏要在城外建起一個小小的營地。

  他跑得很遠,那個營地幾乎快到下邳附近,每天清晨跑個十幾二十里路程回到小沛,然後遠遠地張望,如附骨之疽。

  袁譚想要清除掉這樣一支游騎兵就非常困難了。

  他們不上前纏鬥,只遠遠地騎射騷擾,見軍隊忍受著騷擾,展開攻城陣型,逐步向前了,突然加速,衝過來就是一頓砍瓜切菜!

  袁譚的騎兵是比不過這些並州老兵的,待袁譚下令,騎兵得令,騎馬穿過重重軍陣,跑到並州人面前時,呂布已經跑遠了。

  而那位主帥甚至不能將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前方,因為呂布不僅跑得快,而且他馬戰衝陣的能力幾乎是天下無雙的!

  如果你的後軍,你的兩翼,你的面前,哪一個方向上有紕漏被他遠遠地望見了,他很可能就會一夾馬腹,風一樣衝過來,丈餘的馬槊照著腦袋就戳過來了!

  他下次要從哪個方向進行攻擊?

  你猜?

  所以並不是某些人毫無來由地遷怒呂布,而是因為他的確是天下寥寥無幾的,能靠個人勇武加上少量部隊就足以改變戰場走勢的人。

  有他在,城中守軍就得到了無窮無盡的勇氣和力量。

  每每呂布衝陣,城上必定鼓聲震天,以助聲勢!

  臧霸甚至數度出城殺退敵兵,每殺一人,斬一將,士兵便高呼溫侯之名,激昂壯烈,令冀州人膽寒退卻!不敢有寸進之功!

  然後呢?

  那些藏在樹枝搖曳的光影下,神情枯槁的人漸漸有了真切而痛苦的神色。

  ——小沛被圍,城中惶惶。

  百姓們見了守軍每一日的戰果,心裡是逐漸安定下來的。

  他們雖然做不到人人拿出家中的餘糧,熬一碗麥粥送上城頭,倒也願意安分守己,聽從陸校尉指揮,搬運物資,修繕城牆,等待著那個不確定,但並不遙遠的,援軍將至的日子。

  但援軍沒有到。

  無論是小陸將軍的援軍,還是下邳將軍的援軍,都沒能很迅速地抵達小沛,百姓們不知道陸廉那時在面臨一場前所未有的挑戰,也不明白朝中的詭詐心機。

  沒有人詳細地告訴他們,因為小沛被圍,城外消息很難傳進來,就連這些守城的武將也無法得知外面的事。

  但有人知道。

  有人不僅知道陸廉在對上袁紹後,一次又一次損兵折將,已經沒有餘力來救援小沛,還知道下邳是無論如何不會出救兵的。

  在呂布收下張飛送來的書信,想要將近況送進小沛時,有人已經將另一封書信送進了城中。

  那封信的旅途很輕鬆,它是不需要衝破冀州軍重重包圍的。

  它本身就來自冀州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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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五章 如陸廉一般

  無論是一座城池,一座村莊,甚至只是一戶人家,想要上下一心做成一件事,都是很不容易的。

  每個人都有自己不同的想法,比方一年到頭打了幾石糧食,要不要換成束脩讓孩子去上學,祖父也許希望孩子光宗耀祖,祖母則想要拿錢去買一頭小牛來耕地,父親認為錢若是到自己手裡,去牌桌上以小博大,說不定能換個金滿倉銀滿倉,而母親則認為糧食最好不要賣掉,誰知道明年是什麼收成呢?

  但這些瑣碎的想法最終會歸為一體,除了那個有點敗家的爹之外,其他人總還是想要自己家好的。

  如果這戶人家不是只有一房,那位父親還有幾個兄弟,而他們也有想要籌謀前途的兒子呢?

  小沛如果能守住,對所有人都好。

  好得很一般,有功的是那幾位守城的武將,其他人只是被動服役,尤其是那幾戶豪族,他們派出僕役,跟著民夫去城上城下地忙碌,也只能得幾句空口白牙的誇讚。

  論功行賞,談不上。

  劉備還不知道是死是活,就算活著也未必能勝過袁公,就算僥幸得了一條命歸來,也只能看到那幾個有頭有臉的武人罷了,又怎麼會想起他們?

  但如果劉備死了呢?

  他們在家中日日夜夜擔心,想得很多,一時想要逃走,一時又極力讓人去軍中打探消息,可有柘城的情報告知。

  郭圖的信就是那時送進來的,這是很久之後通過一些逃出小沛的倖存者,以及冀州軍俘虜得來的,碎片一樣的信息。

  那封信大致內容陸白拼湊出來了,大致是說劉備損兵折將,陸廉無寸進之功,兵已盡,糧又竭,何必再等到那一日?放眼望去便知道了,這青徐兗豫四州,已經在連年征戰下打個稀爛,人丁蕭條,千里荒涼,哪裡還有多餘的兵,多餘的糧?

  可是這一仗打完,劉備是不必擔心性命的,他一個老革,只要帶了自己的本部兵馬,一路南逃,劉表難道不會收留他,給他一座城池,一碗飯吃嗎?他當初是怎麼來的徐州,自然有本事在荊州也謀一個棲身之所!

  劉備不是徐州人,在這裡無甚根基,想走就走,諸位也能如此嗎?

  難道戰勢到了這步田地,諸位還要跟著他玉石俱焚嗎?

  那封信是找不到了,那幾戶被他所蠱惑的豪族也找不到了。

  或許那並非一封信,而是幾封,十幾封,信中或許還暗示了有這封書信為證,等大公子入城時,可保富貴平安。

  但中間還有某些事是守軍想不明白的,就算他們有辦法在嚴加防範的前提下悄悄送信進城,那幾戶豪族是如何下定決心舉事的呢?

  那信裡或許許諾了一些別的東西,一些在劉備治下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又或許令他們太過恐懼,以至於下定決心,孤注一擲地策動了夜開城門的反叛。

  那照樣是一個風雪夜,入夜之後城中宵禁,民夫們各自回家睡覺,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有人敲著焦斗走過那幾座有青石結角的華美大宅。

  宅邸用漆塗過的大門安靜無聲,只有側門悄悄開了一個縫。

  有頭上圍了蒼巾的人魚貫而出。

  配長刀,拎火把,在黑漆漆的小沛城中像一個突然迸發開的火星。

  為首的人在巷子裡走不出幾步,敲響了另一座宅邸的側門。

  於是那高深的院牆也點起了火把,在房簷下搖搖晃晃,須臾便匯入了院外的火光裡。

  一戶接一戶開了門,總共只有五戶,人數並不多,其中也沒有下邳最富豪的那幾戶。那幾日也正是陸白身體有些不適的時候,她將近子時才睡下,寅時便要起身點驗各項軍需物資,她疲憊得很,守軍也疲憊得很,郭圖吃一塹長一智,行事很是謹慎,竟然瞞過了陸白的耳目。

  但她睡得並不實,當這支蒼頭叛軍湊近了城門時,有警醒的守軍在城頭上看見了,立刻敲起焦斗示警,陸白也立刻爬起來,並且加入到這場守城戰當中。

  但仍然已經來不及了,因為城中的守軍本就不足,而冀州軍已經在城外的風雪中埋伏很久了。

  他們的臉色凍得透著鋼鐵般的青,皮膚像是被無數道利箭劃過一樣破開了許多裂口。

  當他們見到城中火光大起時,許多人已經凍得快要失去知覺。

  他們就是懷著這樣一腔怨憤,推動雲梯車和衝車,衝向了小沛城的!

  守軍堅守了很久,但夜裡作戰不如白日,他們甚至連城池幾面到底有多少敵軍,己方應當如何調遣也需要很久才能弄清楚。

  叛軍少部分被斬殺了,大半趁著夜色逃走,卻在城中四處放起火來,火勢越來越烈,直至燒紅了小沛的半邊夜空時,有冀州軍已經跳上了城牆。

  有冀州軍源源不斷地爬上城牆,像密密麻麻的螞蟻,最終匯聚成黑色的潮水,又急又猛地向城中蔓延。

  ——又是臧霸第一個出聲,他說這座城守不住了,必須向下邳撤退。

  張超是不服的,但陸白很快就趕來了。

  「這座城守不住了。」她說,「咱們得立刻撤出城。」

  這位陸廉的好學生一瞬間就崩了。

  「朝廷委我等以重任!而今正是以死報國之時,何能出此惜身之語!」

  那張滄桑得看不出昔日養尊處優模樣的臉求助似的看了看臧霸,意識到他的泰山寇出身後,又看向陸白。

  但陸白沒有一分一毫在呂布面前泫然欲泣,決意殉國的模樣,她的神情在火光裡透著一股冰冷的寒意。

  「柘城月餘間分不出勝負,下邳也得不到援兵,咱們就是那支援兵!」她斬釘截鐵地說道,「孟高公要將朝廷最後一支援兵也輕擲於此嗎?」

  張超張了張嘴,又痛苦地閉上了。

  「那咱們撤,」他說,「還有城中的許多人……」

  「他們跟在後面便是,各戶自有男丁護著,」臧霸道,「咱們顧不得那許多人。」

  張超注意到當臧霸說出這句話後,陸白沉思了片刻。

  「派百十個人,去將呂布與其兵卒家眷接出來,」她說,「咱們一起走。」

  臧霸猛然看向她,「兵勢如火,袁逆片刻便將入城,豈有閒暇去接那些婦人?」

  火光中的陸白輕輕點了點頭,「我亦是婦人。」

  在這個風雪夜出城的人群裡有哭聲,但更多的人連哭聲也沒有。

  這些被排除在陰謀之外的人裡,許多是張邈張超兄弟帶來的兗州人,他們背井離鄉來到小沛,花了幾年的時間,好不容易開墾了農田,建起了房屋,在城中買了鋪面,有了營生,頃刻之間,突然就一無所有了。

  他們逃出城時,甚至許多家當都沒有帶上,有人帶了幾斗米,有人帶了兩匹布,還有人用平板車裝上了老娘,推著就往城外跑。

  有喊殺聲在後,他們是片刻也不能停留的,他們甚至看到有車馬從身邊經過時,都沒空去羨慕一下輜車裡的婦人。

  輜車裡的婦人一聲也不發,拿了個小墊子靠在車壁上,用一條皮毛大氅蓋住身體,在土路顛簸中已經睡著了。

  大氅上還有隱隱的金銀線勾邊,領口處的金扣是她親手縫上去的。

  原本魏夫人認為玉石扣子更漂亮些,可是她說夫君那樣如神明下凡的人,就該渾身上下都金燦燦的才氣派。

  大氅已經很破舊了,有幾處甚至磨光了上面的毛,光禿禿露出下面的皮子,很是難看。

  但她就是圍著那樣一條破舊的大氅睡著的,她甚至做了一個夢。

  夢裡身後有喊殺聲,有馬蹄聲,有慘叫聲。

  身前也有,由遠及近,向她而來。

  她太熟悉這些聲音了,熟悉得甚至不屑睜開眼看看自己身向何方,是何境遇。

  不知過了多久,那些嘈雜紛亂的聲音終於停下來了。

  風雪聲似乎也停了。

  外面只有人走來走去,鞋靴碾過冰雪的聲音。

  忽然有人小聲哭了起來,而後又有人輕聲安撫。

  嚴夫人在沒有爐火的輜車裡忽然打了個激靈,醒了過來。

  她將兩隻手攏在一起搓搓,又呵了一口白氣,才不甚靈活地掀開一點車簾,向外探看。

  林間的新雪是藍紫色的,坐在板車上,石頭上,雪地裡的百姓們也是藍紫色的,輜車附近那些並州人的妻兒也是藍紫色的。她們鎮定得更快些,正在收攏新雪,小心吃進嘴裡,解一解這大半夜的乾渴。

  還有那些女兵,她們也是藍紫色的,抱著弩,靠著樹,一面休息,一面警覺地四處探看。

  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掃過這些近前的人,他們都是模糊的,儘管有人在對她說話,有人拎著長戈,在比比劃劃,嚴夫人都不曾注意。她整個人都是沉默而恍惚的,直到看見遠處騎馬而來的那個人。

  那人已經很久沒有穿戴過氣派的金冠錦袍了,而且他匆忙趕來,又殺退了追擊的冀州人,身上大片大片烏黑的血跡,遠看很有些嚇人。女兵們久經沙場,不為所動,百姓中有些婦孺立刻嚇得躲在了家人身後。

  但當他又夾了一下馬腹,急匆匆向這架輜車而來,頭巾下的白髮飄在空中時,她忽然又覺得,他身上像是又有了一層金光。

  不多,只有一點點。

  但足以將他與旁人區分開。

  雪後初晴,天光將亮時,有人拿來銅鏡,請大公子仔細看一看。

  大公子一身銅鎧打磨光如明鏡,在晨曦下明光燦爛,像是天神用黃金鍛打而成的一位將軍,渾然不似凡人。

  他這樣前後照了照,志得意滿地上馬準備進城,感受城中士庶一片歡呼愛戴時,忽然有人匆匆而來,拉住了他的韁繩。

  「大公子,」郭圖兩隻眼睛緊緊盯著他,「大公子不能入城。」

  袁譚皺起眉,「為何不能?」

  「大公子此時入城,城中豪強必定爭相趕來馬前侍奉。」

  「諸君甘冒風險,替我夜開城門,縱使不曾成功,好歹也放了一把火,助我一臂之力,」袁譚問道,「我如何不能進城同他們結識?」

  郭圖那雙溫厚又慈祥的眼睛輕輕眯了眯。

  「若進城,必定要約束士兵。」

  「自然要約束軍紀,公則先生如何會有此問?」

  「兵士圍城日久,傷亡甚多,正該讓他們提振一番士氣,」郭圖溫言道,「若大公子此時約束他們,來日拿什麼攻破下邳?」

  公則先生高冠博帶,在晨光中仰頭看他的模樣,像極了任何一個滿腹經綸的士人。

  但他的暗示硬是讓那個馬背上如天神一樣的人打了個冷戰。

  「他們信我,他們信我品行如陸廉一般,才會開城門迎我進去。」袁譚無力地說道。

  郭圖微笑著輕輕點頭,像是根本沒聽見他說什麼。

  「三日之後,大公子便可入城安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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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六章 特殊的交流方式

  小沛城跑了個大半。

  並州人一定是一個不落地都跑了的,他們對自己的將軍有種謎一般的信仰,他們是一定不肯留下的,那些幫老兵養馬的僕役,還有並州人的家小,都在城中著火時就開始準備出城要帶上的家當,因此健婦營的女兵匆忙趕來後,不需花費多少時間,只草草清點一遍,就帶著他們出城了。

  兗州人幾乎也跑光了,他們是張邈張超的部曲,互相熟識,只要一家聽到命令,所有人都跟著慌慌張張地往外跑,沒怎麼遲疑。

  這兩種人都有自家要追隨的主君,不會被袁譚所打動,因此走得非常堅決,但小沛本地人就不同了。

  他們猶猶豫豫,相互問詢。

  ——大公子進城,會縱兵劫掠麼?

  ——怎麼會呢?難道你以為天下只有陸廉一個軍紀嚴明,寬仁愛民的將軍?

  ——可是,可是,那麼多人都跑了呀!

  ——爾真愚夫也!那群人本來就是一群流寇!四處大興干戈,早年同大公子結下許多血海深仇,現見義軍入城,自然是要逃的!豈能與咱們沛人相提並論!

  有人的聲音這樣響亮,這樣自信,甚至在周圍親鄰半信半疑的目光中,又將嗓門提高了幾度,大聲道:

  「難道這只是我一個黔首的見識嗎?你們可見到了,城東那些貴人有什麼動靜沒有!」

  「不錯,不錯,他們是有車馬的,要是想出城,比咱們可是快多了!」

  「咱們沛地的貴人可是沒有出城的!」

  「他們那樣大的家業都不怕劫掠,咱們這一口灶,一口鍋怕個什麼!」

  「王大,就你家婦人那樣的顏色,你還要慌慌張張將她藏起來嗎?」

  一陣哄笑聲蓋過了城中兵荒馬亂的聲音。

  有些小沛人還是跟著守軍逃走了,多半是一些戒備心很強,不容易被取信的人,他們既然看到了守軍的品行,心中覺得未必有多好,但至少是可以跟隨的,就不願留在城中等一個未知的未來。

  但還有些小沛百姓更願意信任那些欺壓他們的本地豪強——畢竟貴人們都沒逃,他們有什麼財物,值得特意逃走呢?

  他們都在這樣的聲音裡漸漸得到了信心,並且在返回自己家中時,很是愛惜地檢查了缸裡存著的醃菜,牆上掛著的藤筐,還有那樣好的一根房樑,雖然破舊卻尚能遮風避雨的木門。

  光線忽明忽暗,這些破落的家當也跟著忽明忽暗,在昏暗的光線裡掩蓋住了蟲吃鼠咬和歲月摧折的痕跡,變得嶄新而寶貴起來。

  對於這些小民來說,它們原本就是嶄新而寶貴的。

  這讓男人終於下定決心,同焦急詢問自己的妻子說出了他的決定:

  「城東的貴人們都不曾離開,大公子必不會傷到我們,」他說,「咱們只要在家中小心待個幾天,不去招惹城中軍士便是了。」

  那些貴人們不僅沒有離開,而且很鄭重地打扮了一番。

  他們沐浴更衣,連鬢角處的雜毛都要對著銅鏡,讓婢女用小刀小心翼翼地修掉,確保鏡中之人無論從哪個角度看起來都是儀態完美,萬無一失的。

  屋簷的落雪被屋內的熱氣烤化,一滴滴落在屋簷下時,士人披上了氅衣。

  僕役躬身等在台階下,替士人穿上木屐。

  這東西並不適合雪後穿,但一位束髮著冠,寬袍大袖的名士一定要穿著這種東西,看起來才有超塵脫俗的風儀。

  況且他不需要走很遠的路,他只從正室走到門口,有車夫趕著軺車,等待已久。

  「也只有迎接大公子時,才值得這樣鄭重。」

  他坐在車上,與同行的友鄰一起出發時,身後的僕役已經準備好了。

  盡管在昨夜的戰亂中,他們都損失了一些僕役,但對於贏得大公子青眼來說是值得的……況且僕役這東西,不就是做這個用的麼?

  那些剩下的僕役中有沒有人在昨夜失去了親人,貴人們各自表現不同,有人溫言勸慰幾句,有人則全無表示。

  因為今天是個大日子,哪怕這些人哭紅了眼睛,也得趕緊在竹簞上放滿食物,又在水壺裡注滿肉湯,儀式感滿滿地捧出來,一路去到城門口迎接大公子。

  ——這才叫簞食壺漿啊!

  他們就是這樣趕去城門口的,甚至在路上還要緊張地互相品評一下對方的裝束舉止,要知道大公子可不是陸廉,人家是真正四世三公的名門貴公子!身份高貴,目光挑剔,你要是門第名聲入不得人家的眼,你就靠邊站著吧,人家多一個眼神也不會給你!

  陸廉是什麼人啊!陸廉是路上見到一個挑糞的都能不嫌臭地跟人家聊上幾句!就那樣的,你穿得再鄭重,門第再高貴,她能看出來嗎!她能高看你一眼嗎!你穿給瞎子看呢!

  他們因此更加緊張,更加期待,甚至在看到冀州人不同尋常的模樣後也不曾意識到什麼。

  他們完全不明白這一場戰鬥和冀州軍之前經歷過的那幾場戰鬥有什麼區別。

  因為徐州守軍收縮防線的緣故,在小沛之前,冀州人幾乎是摧枯拉朽的姿態一路南下,沒遇到什麼困難,士兵情緒也很放鬆,他們只需要一點犒賞,沒有什麼負面情緒要宣洩。

  但小沛防守戰打了將近月餘的時間,幾度將破城,又被呂布硬生生靠著匹夫之勇給守住了。期間屍山血海,死傷無數,冀州軍的情緒越來越繃緊,越來越疲憊,對這座城的怨恨也越來越大。

  他們在冰天雪地的嚴寒裡,一次次向著城牆而去,一次次丟下同袍的屍體,直至今日,終於獲得了這座城池。

  ——是別人幫助他們才得到的這座城嗎?

  不是!

  不是!這座城是他們靠著自己和同袍的血淚,一步步攻下來的!

  他們付出了自己的全部,理應得到這座城的全部!

  因而那群士人在城門的寒風中瑟瑟發抖,直到冀州軍已經完全進城也沒有等到袁譚。

  他們的周圍只有渾身鮮血,面色鐵青的冀州士兵,那一雙雙眼睛裡燃燒著青色的火焰,冷酷又殘忍,憤怒而絕望地注視著他們。

  直到最後一隊冀州兵也進了城,簇擁著一個傳令官來到他們面前,告知他們大公子有軍務在身,暫不能入城時,士人們還不能理解一支沒有主帥的軍隊會變成什麼樣。

  似乎已經過去十餘年了。

  從劉備和陸廉來到徐州開始,他們經歷過許多風雨,可是漸漸忘記了「屠城」是怎麼回事。

  他們甚至很自然地認為,陸廉所做的那些事,所堅持的那些品德並不稀奇,許多人都能做到,因此既然陸廉與那些兗州人和並州人更相熟,他們也不是非要站在她這一邊的。

  但他們終究還是明白了,有些事做起來確實不稀奇,但堅持十年下來,確實是很不容易的。

  他們是清醒而後悔地死去的,死得很早,而且很快,因此僥倖不曾見到這座餘燼未滅的城池接下來的模樣。

  漫長的隊伍漸漸向著東南方而去。

  百姓在中間,士兵在前後。

  這種行軍方式是很奇葩的,很不利於在追兵到來時迅速集結起來——準確說只要行軍途中有百姓在,就非常麻煩。

  但張超的兗州兵佔了大頭,那些百姓是他們的家小,臧霸也沒辦法說些什麼。

  他騎在馬上,很想同呂布商量些什麼,轉頭晃來晃去,就是沒看到呂布。

  有十幾騎並州騎兵在小沛附近游弋,提防追兵出城,剩下騎兵大半也跟著混在百姓的隊伍裡,假公濟私,讓媳婦坐在馬上,自己牽著馬走。

  這是一個很淒涼困苦的時刻,周圍有人邊走邊哭,哭自己的家業,哭自己的未來。

  但也是一個很溫馨的時刻,有夫妻重逢,淚眼汪汪地互訴衷腸;有孩童在母親的後背上探頭探腦,好奇地去扯一扯母親的頭髮,換來幾句沒好氣的責罵;還有做兒子的一邊推著板車前行,一邊勸慰車上抱著孫女的母親不要擔心,車下還藏著一袋糧食呢……噓!

  女兵抱著弩機,在路兩側靜默地注視著這一幕,似乎覺得很欣慰。

  尤其是溫侯過來了!

  他殺了多少敵!立了多少功!她們這些士兵一見他那件殘破的鎧甲,都覺得該行一個大禮才是!

  但溫侯從她們身邊經過了,一臉的頹唐不安,根本沒注意到她們。

  那些原本對他很是敬畏,想要斂容行禮的女兵就有點尷尬。

  車子裡靜悄悄的,只聽到車輪滾滾。

  呂布屏氣凝神地守在車外,慢慢策馬前行,一聲也不出。

  過了一會兒,車子裡突然傳來一聲冷笑。

  「妾還以為,將軍又先行一步了。」

  呂布還是屏氣凝神,一句話也不敢說。

  周圍那些並州人,誰也沒有看他。

  ……好像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

  「且停一停。」

  嚴夫人忽然開口。

  車夫連忙將車子停下。

  呂布立刻勒住韁繩。

  他咽了一口口水,心裡很是不安地注視著車簾,不知道夫人是準備如何行事。

  有汗珠在雪後寒冷的空氣裡,漸漸浸出呂布的額頭。

  夫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夫人從車裡丟出了什麼東西。

  她論氣力只是個尋常婦人,那東西又很大,因此剛丟出來,呂布下意識用馬槊一挑,就接住了。

  ……是她們當初縫製的皮毛大氅。

  ……有些破舊,但仍然很厚實保暖。

  呂布接過來,訕訕地不知道說什麼。

  車裡又傳來一聲冷笑。

  「嚴寒時節,將軍一把年紀,連氅衣也不披,於此眾目睽睽之下,欲使妾受不賢不敬的罵名嗎?」

  呂布飛快地將大氅裹上了,並且悄悄地呼出了一口氣。

  周圍的並州老兵們也不自覺跟著呼出了一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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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七章 小墊子

  三日之期到了。

  那是一個很冷很冷的清晨,在僕役們小心翼翼地將明光璀璨的鎧甲套在主帥身上後,又有人趕緊遞上了一條皮毛大氅。

  沒有一根雜毛,緞子一樣黑得發亮,從頭到腳,嚴嚴實實,當袁譚騎在馬上時,身後的大氅就像雄獅的鬃毛,在冬日清晨呼嘯的寒風中精神抖擻,通體散發著一股威壓。

  這一身的確是完美無缺的,但主帥在志得意滿地牽起韁繩那一刻,臉上的笑容忽然凝滯住了。

  那張原本很端正且英俊的臉漸漸變得扭曲猙獰,眉眼間像是蘊藏起了一片冰冷的黑霧,將士卒們所熟悉的那位主帥給遮掩住了。

  有汗水輕輕地劃過這片蒼白的丘陵,最後沿著短髭而下。

  有帳中侍奉的僕役立刻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的錦囊,在裡面倒出一丸藥,畢恭畢敬地遞了上去。

  親衛們一聲也不敢吭,愣愣地注視著他們的主帥。

  又過了一會兒,那片黑霧消散了,袁譚沖著自己身側的副將點了點頭。

  「入城吧。」

  民夫們已經將城門到縣府的道路清理乾淨了。

  那些已經燒毀的房屋無法處置,但好在那一夜的風雪足夠大,房屋背陰處有很多積雪,盡可以拿來用一用。

  ——這又是大公子受諸方神明庇護的一個明證。

  否則的話,哪裡來那麼多的雪,掩蓋掉燒毀的房屋,死不瞑目的屍體,陰溝裡殷紅黏膩的血呢?

  當這位威嚴的年輕將軍入城時,他見到了好大一場雪。

  天是白的,地是白的,兩旁的房屋是白的,銀子一樣潔淨,閃著清新又美麗的光。

  他走進這座冰雪築起的小沛城,有風忽然將積雪揚起,撲在他的臉上。

  是新雪的味道,但比新雪更好,因為冰雪是沒有味道的,最多只有泥土的澀,但他卻嘗到了一絲鐵鏽般的甜。

  袁譚沒有繼續思考下去。

  他的戰馬緩緩前行,而他面帶微笑,注視著面前這縞素般的世界中唯一有顏色的存在。

  他的士兵。

  郭圖先生就在他的身後,時不時會與他目光交錯。

  但當袁譚轉過頭時,郭圖臉上的笑容就完全消失了。

  這三天中的每一個日夜,袁譚都在注視著那座近在咫尺的城池。

  而郭圖早將心緒放在了下一座城池上。

  ——為什麼要打小沛?

  因為它守在去往下邳的交通要道上。

  得到小沛,袁譚才能放心的運兵運糧,才能圍城而不擔心身後突然殺出一群糟心的並州人。

  因此得到孤零零的小沛是沒有任何意義的,只有拿到下邳,這一切才有意義。

  ——下邳又當如何攻破?

  下邳城自陶謙時修繕加固,到劉備手中又三番五次地加高,作為徐州的治府,城牆高厚是一方面,水路四通八達,一待河開便有廣陵援軍將至,這是另一方面。

  所以這場圍城戰最好快一點,再快一點,不待河開便將城池攻破,到時整個戰場都會因為這一點的崩潰而陷入全盤崩潰之中!

  下邳有公卿,有劉備的家小,有徐州全套行政系統,還有天下人都在矚目的天子!

  如果這些都落在他郭圖手中……這是什麼樣的功勞?

  郭圖自詡不是許攸那樣的庸人,許攸聽說族人被審配捕了,立時心神慌亂,棄鄄城而走,直至落入淳于瓊同曹操的陷阱之中……真愚夫也!枉他還是主公的元從,竟連主公是個什麼樣的人都不清楚!

  當然,郭圖還很清楚,許攸是了解主公的,他有心機謀斷,只是貪婪短視,又因為立了幾場功勞而變得狂妄,才最後走上絕路……他郭圖可不是這樣的人!

  他的目光始終牢牢盯著主公下首處那個位置,那張坐具填充了些木棉,上面覆以墨色的錦緞,因為已經用了些時日,錦緞上有幾道細細的傷口,飛起了柳絮一樣的毛邊。

  那張坐具早就應該換掉的,但沮授不是一個愛奢華的人,聽到僕役這麼講之後,立刻表示不要浪費物力在這種事上。

  在沮授走後,那張代表大監軍的坐具也依舊留了下來,而且沒有人提出要更換掉它。

  只要一想到那是沮授曾經坐過的位置,這些合謀將他趕走的謀士們心中就有一種隱秘的成就感。

  為了這份成就感,郭圖想,他一定要想方設法,攻破下邳,帶著天一樣大的功勞回到主公身邊去!

  他才不吝惜那些人的性命!

  小沛的士庶也好,冀州的士兵也好,他們的屍體堆成小山也不能令郭圖投來一分憐憫的眼神。

  他站在雪後的寒風裡,籠在袖子裡的手卻像是已經觸摸到那片褪色錦緞的毛邊了。

  士兵們站在道路兩側,目光炯炯地注視著他們的主帥。

  他們的戎服齊整,兵戈也已擦拭乾淨,連頭巾都重新扎了一條,一排排地鴉雀無聲。

  軍紀這樣嚴明,只怕連陸廉都自愧不如。

  況且,她的士兵久戰勞苦,要靠什麼來抒發宣洩?

  靠著每個夜晚躺在床上,掰手指數一數自己今天又做了幾件好人好事嗎?

  而他的兒郎呢?

  袁譚忽然下馬,向著一個士兵走了過去。

  那個士兵不足三十歲,正是一個男人最年輕強壯的時節,他的臉上有許多道細微的口子,寒風令它們紅腫開裂,一張本就粗糙的臉看著就更加滄桑了些。

  但他的臉上還有別的傷痕。

  不是刀劍造成的傷,而像野獸抓撓造成的,有三道血痂從他的鼻樑處劃過,斜斜落在了半邊臉的下顎處。

  血痂還沒有完全凝結,透過渾濁的污血,下面能看到粉紅色的肉。

  有些士兵臉上就有這樣的傷痕,但都沒有他的那樣重。

  那真像是一頭野獸,袁譚想,要使出多大的力氣才能造成這樣的傷口啊。

  「這幾日在城中,」他開口問道,「休整如何?」

  那個士兵咧開嘴,一口血淋淋的牙齒展露無餘。

  他似乎有很多很新奇又愉悅的事想同主帥分享,但他目不識丁,講不出什麼有用的話來,於是只能用野獸般饜足的光彩來告訴他的主帥,他休整得很好。

  「願為大公子效死!」

  他斬釘截鐵地這麼說道。

  有士兵立刻跟著應和。

  「願為大公子效死!」

  「願為大公子效死!!!」

  山呼一般的吶喊在小沛城中響起,震得人腦子都要嗡嗡作響。

  郭圖悄悄地上前一步。

  「士氣正盛,我軍無敗矣!大公子何不趁守軍新潰,今日便發兵襲取下邳?」

  「今日?」袁譚微微愣了一下,「如何這樣急切?」

  「兵書有云,其疾如風……」

  袁譚轉過頭,靜靜地看了郭圖一眼。

  「先生如此謀斷,是為我,還是為我父?」

  這個問題讓郭圖一瞬間短暫地懵了。

  似乎應該是為大公子,畢竟攻破下邳,功勞最大的是大公子;

  但也可以說是為明公,因為他才是整個中原戰場的最高統帥;

  但實際上,郭圖如此謀斷,心裡為的既不是大公子也不是明公,只是明公下首處那個褪色的小墊子而已。

  那個小墊子,現在由誰坐著呢?

  有人坐在那個小墊子上,正在輕聲哭泣。

  袁紹聽到這聲音,吃力地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頭烏雲般的青絲,上面不著珠玉,輕輕挽起,只有一根已經有些發烏的銀簪插在其中。

  「阿芷?」

  烏雲般的青絲晃了晃,露出了一張挑不出半點錯處的面龐。

  阿芷很美,她十七八歲的年紀美,哭得有些紅腫的大眼睛很美,高挺的鼻梁,菱形的嘴唇,都很美,但她最美的還是凝脂般的肌膚,細膩潔白,那圓圓的鵝蛋臉就像一塊精心雕琢打磨的羊脂玉,令人生怕在上面按一下,都要留一個印子。

  這樣一個美人只要站在那裡,不說不動,都讓人心生憐愛,何況她就在自己的榻前,哭得那樣傷心呢?

  淚水打濕了她的面龐,她的袖子,她的衣襟,可見到她的主君醒來,美人睜大了紅腫的雙眼,破涕為笑的樣子,更顯得動人了。

  袁紹吃力地抬起手,摸摸她的頭髮,很想輕聲安慰她一句。

  雖然他沒有什麼多餘的力氣,而她也只是很乖巧地將一頭青絲貼在他寬闊厚實的手掌中,輕輕蹭了一蹭。

  為了令室內空氣流通,不生炭毒,門口處留了一條縫,正方便外室的人窺看。

  窺看的人也是個很美的婦人,雖然稍長些年紀,卻美得很有氣勢,她身上繡以金線的錦繡,頭上光華耀目的珠玉,都為她增添了這種氣勢。

  但她的神情很不尋常。

  她似乎也很關切榻上醒來的丈夫,見他甦醒,她的眼圈也微微紅了。

  她甚至還下意識地伸出一隻手,在空氣裡揮了一揮。

  但她最終還是將那隻養尊處優的手收了回來。

  她也將那些情緒都收了回來。

  她站在那裡,像一座冰山,冷冰冰地不言不語。

  極輕的腳步聲來到她身邊,輕聲問了一句什麼。

  她轉了眼珠,去看那人,從袖中抽出一封手書丟給他。

  「你我都被你父騙了。」

  袁尚的臉上露出了吃驚的神情,連忙去看那封父親親筆寫的信。

  「他已病入膏肓,挺不得多久,」劉夫人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眼裡只有這幾個賤奴,心裡只有你那個阿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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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八章 一個不起眼的小問題

  他聽到了腳步聲。

  ……不。

  那不是腳步聲。

  那是更漏。

  是焦斗。

  是太陽升起時的一律晨曦。

  那的確是腳步聲,擺脫開所有束縛他的東西,美人溫柔的淚水,僕役悲傷的目光,以及謀士焦慮的嘆息,向他而來。

  袁紹服用過藥湯後,靜靜地躺在帷帳之內,任由美人為他梳理頭髮,並耐心地等待沮授的到來。

  纖細的手指像陽春三月的柳條一樣,輕輕地梳理過他的髮間。

  ——還記得嗎?主君曾經帶妾出游詠春。

  ——是去漳水旁嗎?另一個臉蛋圓圓的,眼睛也圓圓的少女輕聲問道,曾聽阿姊講起過呢。

  ——上巳節快要到了,主君只要洗一個澡,就會好起來啦。

  ——待主君下了軺車,還會有好多女郎見了便走不動路呢。

  躺在榻上的主君輕輕地笑了。

  他已將死,容顏枯槁,再也不會博得女郎們的垂青,只有身邊這幾個天真又嬌憨的姬妾,有著與年齡相符的稚嫩的頭腦,以及令他也為之感動的溫柔和忠誠。

  他是不能再在上巳節時,帶著這一群姬妾去漳水旁游玩,也不能再得到女郎們欣賞的目光。

  可他有一個很漂亮的兒子,年輕英俊,光彩照人,等他出游時,一定有許多,許多的年輕女郎將香囊擲到他的馬前……

  袁紹這樣昏昏沉沉地想著,直到身邊發出了一些輕微的響聲。

  幾名年輕的姬妾悄悄退下,有人走了進來。

  許久不見,沮授的頭髮已經花白了大半,整個人瘦削得像一根竹子。

  但他的目光依舊平和而沉穩,而袁紹見到他之後,忽然覺得剛剛心中的不安漸漸消散了一些。

  就好像那個腳步聲也短暫地停滯了下來。

  「有天使至鄴。」

  袁紹的手忽然將身下柔軟的細布攥緊。

  「誰?!」

  「朝廷的使者,」沮授溫聲道,「授明公以太尉之職。」

  主公臉上的不安散去,他諷刺地笑了:「劉備疲憊已極,不敢犯境,因此朝廷才欲下詔安撫於我。」

  「不錯,」沮授點點頭,「主公將大公子召回後,便可安心養病了。」

  病榻上的人微微皺眉,而沮授也不急於繼續說服,內室便只剩一片寂靜。

  院中有日晷,細細的影像長了腳一般,在寂靜中悄然又向前一步。

  袁紹不得不開口了:「我該將大郎召回平原,還是鄴城?」

  沮授望著他,「主公欲靜心休養,河北諸事自然要大公子來定奪。」

  「三郎……亦可為我分憂。」

  話說到這個份上,稱得上圖窮匕見,沮授也不再迴避了。

  「大公子有過否?」

  袁紹張了張乾枯的嘴唇,想了很久,只能不甘地伸出手。

  這位河北雄主輕輕拽住了沮授的袍袖,幾乎是用一種不講道理的哀求聲問他:「他平時也是很看重這個三弟的……」

  棠棣之花,萼胚依依;手足之情,莫如兄弟。

  沮授嘲諷地翹起嘴角。

  「舉凡父母,總覺得兒子們別無二心,但主公既要他們手足相親,必先令兄友弟恭才是,」沮授問道,「若弟僭兄位,主公以為其尚有手足之情否?」

  若還能有手足之情,就不會有鄭伯克段於鄢的典故了!

  若沒有了手足之情,他們兄弟幾人,又會變成什麼模樣?

  袁紹很是猶豫,直到沮授用一個問題問住了他:

  「孝文皇帝立下那樣的基業,尚有七國之亂席捲天下,若非周亞夫扶大廈於將傾,不知九鼎又落在誰人手中,主公難道以為而今的冀州,還有兩位公子兄弟鬩牆的餘力嗎?」

  室內又恢復了一片冷寂。

  有婢女在門外屏氣凝神,一聲也不敢出,悄悄給身邊另一名婢女使了個眼色。

  那個姿色很是平凡的婢女慢慢地膝行,慢慢地爬出門,然後扶著柱子起身,一溜煙地跑走了。

  有風自後宅起,一路向南。

  待到陸懸魚聽到訊息時,已是半個月後。

  她聽到的自然也不是鄴城有什麼消息。

  鄴城的消息管得很嚴,司馬懿日日夜夜在忙著寫信打聽,毛都要掉光了,硬是打聽不出什麼來。

  按照冀州世家的轉述,整個河北都進入了防守狀態,戒備森嚴,鄴城更是重中之重,袁紹府前有士兵日夜巡邏,別說一隻貓頭鷹了,哪怕是個悄悄從土裡鑽出來的蟲子,那都得被一腳碾死,斷然是不能窺看到府內一眼的。

  所以陸懸魚聽到的消息是……袁譚撤兵了。

  他得了小沛之後,很快向下邳進軍,沒有立刻攻城,而是選擇圍而不打,這就多少令楊修感到有些疑惑。

  這位天使沒打過仗,但有些紙上談兵的聰明,他見到陸懸魚後,就彬彬有禮地問:

  「若將軍易地而處,如袁譚之位,當如何?」

  「趕緊把下邳打下來。」她說。

  「為何?」

  「劉備……」她立刻改口,「我主公的防線是有層次的,下邳在前,睢陽在後。」

  下邳本身就臨河,不然曹操不會掘河來困,事實上掘河對曹操也是個大工程,但他有什麼辦法呢?河道通暢的前提下,南方的糧草可以運到睢陽和下邳,而這兩座城又互為倚仗。

  對袁紹來說,問題不大,他兵多將廣,後面有一整條大黃河,怎麼運糧運兵都是運,但對袁譚就很不一樣。

  袁譚的兵一定是袁紹的兵,袁紹的兵不一定是袁譚的兵。

  所以袁紹爆兵爆糧都和袁譚沒關係,他要完成攻打下邳的任務,他就必須自己完成。

  那如果是陸懸魚,她一定不會和城內的人對耗——耗個什麼?天氣轉暖這事兒不以任何人意志為轉移,到時間河道自然就通了,因此城內的人是越守越有希望的。

  除非你給劉備宰了,但那是你爹的功勞,跟你沒關,所以圍而不攻,等什麼呢?

  她剛講了三兩句,楊修就表示他聽懂了。

  但陸懸魚有點不樂意,還是堅持著把她的分析講完。

  楊修坐在那裡,看著就有點坐立不安,很想咬手指甲的樣子。

  直到她終於講完了。

  「所以我也很疑惑,」她說,「大概是袁紹有什麼軍令吧。」

  楊修終於聽完了,推出了一份手書。

  「此為沛人所傳書信,」他說,「袁譚圍城時不動如山,撤走時卻其疾如風。」

  袁譚是怎麼撤軍的呢?

  說起來很奇怪。

  ……他把輜重丟了。

  陸懸魚的大軍離他還有幾百里,哪怕她還有餘力,星夜兼程也很難追上,何況她現在睏頓疲憊,根本沒有餘力去追。

  如果是個不知兵的庸將,那可能跑就跑了,但袁譚是個身經百戰的武將,不該連她磨磨蹭蹭沒有立刻來援下邳的用意都猜不出。

  小沛城受了一場大掠,其中男女士庶死傷許多,消息傳出,引得那些曾經簞食壺漿過的沛國人也擔心起來——既然袁譚是裝出來的仁德,那他歸途時不需要再裝了,順手牽羊一路劫掠,不是太正常了嗎?

  但袁譚誰也沒搶。

  不僅沒搶,還沿途扔東西,路邊蹲在溝裡的老農都能撿到兩匹布那種程度的扔東西。

  他行軍速度幾乎是癲狂的,所有阻礙行軍的東西都被扔下了,包括但不限於柵欄、帳篷、笨重的家具、財物、甚至是尚能走路的傷員。

  袁譚一點也不考慮那些傷員被丟在被他劫掠過的土地上,會遭遇什麼樣的下場。

  他日行五十,夜行五十,一天能走百里路,很快就趕到黃河旁邊。

  據說他連等船調集也不等,渡河時又有船舶傾覆,死了不少士兵,待渡了黃河,更是過城不入,一路就奔著西北而去了。

  「哦。」她看完書信,點點頭。

  楊修快要抓狂了。

  「將軍有何見解?」

  「我與他私交不深,」她說,「但看起來……他是很想家了,是個孝順兒子。」

  楊修徹底抓狂了。

  「將軍何其愚也!」他大聲嚷嚷道,「此必是袁家有變啊!」

  「哦,」她有點不開心,「那你也不能罵我啊。」

  楊修有點踉蹌地跑出帳了,迎面還差點撞上張遼。

  溜溜達達的並州人滿臉疑惑地進帳,還轉過頭又看了幾眼。

  「楊德祖何故如此失態?」

  「不知道,」她說,「他罵我,還一臉崩潰地跑了。」

  張遼眉頭一皺,似乎感覺這件事不簡單。

  「他竟出言不遜?」

  她將那封手書遞過去給他看。

  張遼用一隻手撈著看完了。

  看完之後,恍然大悟。

  袁譚收到父親下令要他撤兵的文書時,還是很平靜的。

  他仍然表現得溫和而純孝,在向使者打聽父親的身體如何,在得到父親一切都好的消息後,還設宴請使者吃了一頓飯。

  他是在酒宴後的燈光下反復看著那紙要他退兵回平原的文書時,忽然察覺到了一些詭異的地方。

  首先……那封文書不是父親所寫,甚至不是父親身邊用熟了的文吏所寫。

  無論遣詞還是字跡,都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這不算什麼,他對自己說,經歷了一場大敗,父親身邊的人有些變動再正常不過。

  但文書是要蓋印的。

  軍中的文書蓋官印,袁紹是冀州牧,因此會蓋一個冀州牧的官印。

  但除此之外,他給兒子們寫信下令,會加蓋一個自己的信印,哪怕信不是他親手寫的,只要他親自看過後,就會蓋上那麼一個戳。

  這個印記對於曾經的袁譚來說很重要。

  那時他還很年輕,剛上戰場,有些隱秘的沾沾自喜,覺得父親待自己終究待旁人不同,哪怕他只能在那些非親非故的人身上找到這點心理安慰,袁譚總歸還是很鄭重地看待這件事。

  這些年裡,袁紹這個習慣從無更改。

  但這一封信,沒有袁紹的信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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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九章 更漏

  日晷走了一圈,更漏又漸漸響起。

  一滴,一滴。

  水擊打在蓮花形的容器裡,一聲,接一聲。

  那聲音其實並不響亮,卻像是敲在眾人心上一般。

  整座宅邸燈火通明,到處都有人影,有些是僕役的,有些是甲士的,有些是婢女的,還有些是貴人的。

  那些落在窗子上,地板上,水面上的影子是會動的。

  風吹過窗子,人影會動,水滴落在漏盆裡,人影會動,有人從袁紹的內室裡出來時,人影會動。

  有寒鴉落在枝頭注視著這一幕,感覺簡直不可思議。

  那麼多的人,怎麼連一聲都不發呢?

  怎麼這樣幽深而龐大的一座宅邸,處處不聞人聲,只有更漏冰冷無情地回應了它的窺探呢?

  這座宅邸裡自然是有人說話的,只是他將門關得很嚴。

  他牽了來客的手,走過一重又一重的長廊,他的腳步很輕,來客的腳步也很輕,他手裡捧著一盞燈,小心走上了這座宅邸東南角的小樓上,燈火將這間樸素的客室照亮,也照亮了主客二人的臉。

  比起上一次相見,不知是爬樓梯的緣故,還是這些日子在冀州將養的緣故,郭嘉竟然顯得氣色很不錯。

  而袁尚就沒那麼好了。

  這個美貌堪比日月,玉樹生光般的俊美青年神色很是憔悴。

  郭嘉溫和而簡短地問候了袁紹的病情,並且誇讚他這樣憔悴,一定是日夜在父親榻前侍疾的緣故,若要論起純孝,還有什麼是比三公子這幅模樣更直觀,更有力的證明呢?

  袁尚不安地向他微笑了一下。

  說起來……有點荒謬,作為兒子,他竟然是不必侍疾的。

  自從父親在鄴城醒來後,就因為心疼他侍疾嘗藥太過辛苦,而下令要他專心處置鄴城大小庶務即可,不必留在榻前。

  對於父親的命令,他心中很是矛盾。

  他既敬愛這個父親,心甘情願想要留在榻前,不解衣的照顧父親最後一程。

  他也需要時時留在父親身邊,向所有人暗示他在父親心中特殊的位置,並以此獲得眾人支持,為他短暫地推翻一次宗法繼承制。

  但他又無法時時留在父親身邊,他需要做好準備,面對即將到來的風暴。

  ……兄長一日比一日近了。

  郭嘉平靜地看了袁尚一眼。

  「大公子得令而歸?」

  「他……」袁尚遲疑了一下,「不曾得令。」

  「但袁公確有此意。」郭嘉淡淡地說了一句,而袁尚無法迴避,只能硬著頭皮點點頭。

  「是。」

  郭嘉笑了。

  「公子雖得袁公愛重,但立嗣之事久矣,公子竟無謀劃,蹉跎至今啊!」

  袁尚放在腿上的手忽然死死握緊了衣袍,他的聲音卻依舊強壓的平靜。

  「我兄在外征戰數載,雖無戰功,亦有苦勞,父親亦是很看重他的。」

  「此次南下攻徐,公子守鄴城,固有功勞,而大公子兵圍天子,若不是袁公退兵,令其一木難支,真不知神器將落於誰手哪!此戰天下人皆知——」郭嘉笑道,「難道公子眼中,這也算不得戰功嗎?」

  那張英俊又沉靜的臉上,終於浮現出了猙獰而凶狠的表情,「正要先生教我!」

  郭嘉似乎沒說什麼過激的話。

  但對於這兄弟倆的關係而言,有些話已經足夠刺激,他說一半,袁尚自然會忍不住思考後一半。

  他雖得父親看重,卻不是父親獨一無二的選擇;

  他的兄長新立戰功,天下皆知;

  父親想要兄長回來。

  ……父親想做什麼?

  郭嘉微笑著望向他。

  「公子欲得家業,不當問在下,」他說,「當先問府中之人,門戶是否肅整。」

  「父親既有疾在身,後宅有母親掌管,前宅我亦已留心,自然肅整。」

  「公子有高世之才,又鎮守冀州日久,袁公親信之人,必多敬服,公子亦可問道於諸賢。」

  袁尚輕輕垂下眼簾,「元圖先生是盡忠之臣,友若先生是智謀之士,我當前往求教。」

  「而今袁公新敗,群盜將起,公子何不為袁公分憂,」郭嘉說道,「領兵守土?」

  公子沉默了很久。

  「我非長,有許多人不服我。」

  「只要在下所說的三件事,公子都能做到,」這位借來的謀士情真意切道,「到那時,識時務者自然回心轉意。」

  不識時務的人呢?

  郭嘉沒說,但袁尚難道還會聽不明白嗎?

  有早春的寒風突然撲過來,用力搖了搖窗子。

  燭火猛然也跟著搖了搖,映出一片鬼影。

  這計謀,這計謀十全十美嗎?

  不啊!

  這裡有一個明顯到無法迴避的問題:袁紹,他的父親,冀州之主,河北士庶所信服的明公,他還沒有死啊!

  他像一座大山,庇護著他的孩子!

  他也像一座大山,投下來的陰影覆蓋了他視線所及的全部世界!

  如果父親知道,發怒怎麼辦?

  發怒怎麼辦?!

  袁尚猛地打了個哆嗦!

  他的眼睛,他的眉頭,他的鼻翼和嘴唇,都因為這種恐懼而不自覺地抽搐起來!

  郭嘉忽然伸出手,蓋在了他的手上。

  那隻手很穩,很乾燥,而且冷得像一塊被凍結了整整一個冬天的石頭。

  那是一個鐵石心腸的人,才會有的一隻手。

  「公子,」他柔和而關切地望著袁尚,「曹公感念公子之恩,若公子有所差遣,必當肝腦塗地。」

  袁尚回到自己的屋子時,劉夫人已經等了他很久。

  這位嫡母正打量著光禿禿的四壁,聽見腳步聲時,並未轉過頭。

  「那些錦繡壁衣,原也不必撤去。」

  「父親有恙……」

  「他還沒死——」冰冷的話音未落,轉過身的劉夫人忽然愣住了,她狐疑地上下打量起這個她十分疼愛的兒子,「三郎,你哭了?」

  她的兒子,也是袁紹的兒子,無言地望著她。

  他的眼睛很大,卻失了光彩,有淚水靜默地流過面頰,自下顎滑落。

  劉夫人與他對視了一會兒,她終於失去了耐心。

  「郭嘉怎麼說?」

  「他要我未及我兄歸鄴,便奪權掌兵,他說曹操會助我。」袁尚說道。

  劉夫人的臉上露出了喜色,「此喜訊也!」

  「阿母。」

  「我兒尚有何事憂心?」

  「我父若知,當如何看我?」

  袁紹昏睡的時間越來越長了。

  這讓他很難分清白晝與黑夜的區別,也很難再想起自己未完成的事。

  比如說,他應當詢問身旁侍者,大郎究竟何時回來啊?

  他從徐州趕回,又帶了輜重與傷兵,路途遙遠,一定很是辛苦,按道理他不該催他,可今時不同往日,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交代給大郎。

  這個念頭貫穿在他短暫醒來與漫長昏睡之間,貫穿在日晷與更漏交替之間,可是沒有任何人回應他。

  直到有人抓住他的胳膊,輕輕搖晃。

  他在昏暗的長路上短暫回過神。

  那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尚未束髮,烏黑柔軟的頭髮垂在肩上,兩隻眼睛又圓又大,眼睛裡細碎的像是盛了滿天星星。

  那個孩子問他,「阿耶,阿耶,你什麼時候回來?」

  袁紹愣愣地看著他,心裡不可思議地柔軟。

  他伸手摸了摸孩子的頭頂。

  「阿耶要去泰山了,」他聽到自己這樣說道,「阿耶要去府君面前祝禱。」

  「阿耶想求府君什麼?」

  他想求很多,很多事,比方說,他想求幾個兒子都能夠無災無難,平安康健,他還想求河北風調雨順,民生安泰,他想求再見一眼母親,他甚至還想求府君給阿瞞托個夢。

  唉,要說什麼呢?

  許多復雜的念頭在他模糊的頭腦裡閃來閃去,直到孩子抱著他的胳膊,又晃了晃。

  那孩子那樣像他,就連哀求的神情都與他那樣相似。

  於是在一瞬間,那許多念頭忽然都沒了。

  他俯身注視著他最心愛的兒子:

  「阿耶想求府君,讓你有朝一日能成為天下共主,」他慢慢地說道,「阿耶對不起你兄長,你當善待他——」

  那個孩子的神色忽然變了。

  「你要將鄴城交給我?」他的眼睛裡一瞬間蓄滿了淚水,聲音也變得尖刻起來,「你要將家業都交給我?!」

  袁紹不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他驚詫地想要問清楚時,那個孩子哭喊了起來!

  「阿母同我說,你視我如敝履!阿耶!阿耶!你當真要將家業交給我嗎?!」

  袁紹什麼都聽不清了。

  他只是覺得,他的兒子很痛苦,很痛苦。

  那是他最愛的三郎啊。

  他伸出手去,想為他擦拭掉眼淚。

  他的手穿過了三郎的面頰,消散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

  袁尚收回放在袁紹鼻息間的手,猛地站起身。

  他的眼睛赤紅,整個人像是隨時要發狂一樣。

  「你們可聽到了?」他喃喃自語,「你們可聽到了?!」

  「你們可聽到了!我父愛我!」他瘋癲地大叫起來,「他宣袁譚來,本就是為了昭告天下,要選我繼承家業!」

  「你們可聽到了?!!」

  他撞開一扇門,又撞開一扇門,有巨大的響聲突兀響起在這個夜裡。

  但沒有人回應他。

  那些真正有聲望的賢士,軍中的武將,還有冀州的名門大戶,他們流著眼淚,日夜懸心,想要看一眼主公,卻都被擋在了門外。

  整座袁府裡,只有那些不論對錯也會支持他的人。

  他的話沒有一絲一毫的信服力。

  於是這個長身玉立的青年就那樣愣愣地站在院落中,聽著更漏滴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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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資治通鑑》:及紹薨,眾以譚長,欲立之。配等恐譚立而評等為害,遂矯紹遺命,奉尚為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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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章 鄴城的落日

  鄴城高峻。

  袁譚曾經對城牆的高厚很是滿意,只有這樣的堅城才能保護他的親人,只有這樣的堅城才能保護他的財產。

  每次當他回到父親身邊,只要遠遠見到鄴城用夯土與巨石交替壘出的灰色曲線,見到貼了鐵皮的高大城門,城門兩側的守軍,以及排成長隊,有序入城的行人,他的心裡就滿滿都是幸福與滿足。

  他要回家了。

  鄴城依舊是高峻的。

  但今時的鄴城已經不同於往日,城牆上密密麻麻都是影子,手持戈矛,冷冷地注視著他。

  城門緊閉,有人站在城樓上,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那人有著與他相似的眉眼,但更年輕,也更俊美。

  袁譚在城下等了一天,他終於出現了。

  「阿兄!」他在城樓上喊,「你回來了!」

  袁譚在城下抬起頭,只看了一眼,就渾然聽不見他在說什麼了。

  袁尚一身粗麻喪服,連頭髮都圍在了粗麻裡,站在城牆上,好像一面招魂幡。

  那些關於父親的回憶,那些愛與恨,那些袁譚幻想過的,渴望過的,憎恨過的,悲哀過的東西,通通化為了一把刀,狠狠紮進他的胸口,又殘忍地擰了一擰,再重新拔出。

  於是他身體一晃,就栽倒馬下了。

  有人驚呼,有人連忙將他扶起來,還有人高聲嚷著,要袁尚開門。

  「阿兄!父親雖已棄世,賴諸公效力,城中肅整,無賊盜之患,不須這許多兵甲!阿兄若要進城,還請將大軍暫退十里——!」

  袁譚昏昏沉沉地靠在親兵身上,像是隨時就要咽氣一樣,他呼吸了許久,才終於將一口氣喘勻,便用泣血一般的聲音高呼:

  「三郎!三郎!天高地厚,人神共鑑!你為我弟,我為你兄,你怎敢如此待我?!你怎能如此待我?!」

  有站在城樓上的人,悄悄用粗麻擦拭了淚水,可是袁尚像是根本沒見到一樣。

  「小弟年幼,本不堪大任!奈何父親以鄴城生民托付與我——!」

  「你為何不肯讓我入城!不肯讓我見父親最後一面?!」袁譚怒罵道,「為人子而欺父,為人弟而欺兄!三郎!來日黃泉,你豈有面目再見父親!」

  「非不肯!實不敢也!兄長領大軍兵臨城下,其勢洶洶!城中空虛,女眷怯弱,若有意外,小弟當真無顏再見祖宗之面矣!」

  「你不肯放我入城?!」

  「阿兄只要令大軍暫退,小弟自然出城告罪!」

  郭圖走到袁譚身後,一雙眼睛向上冷冷地望了望。

  「三公子眼下根基未穩,無論如何都不會開城的。」

  袁譚一雙眼睛紅得像浸了血,牙齒咯咯作響,有鮮血自唇邊細細流出也渾然不覺。

  「我當如何進城?」

  郭圖沒有回答他,只是轉頭望了望身後。

  身後有旌旗密布,起伏如山丘,戈矛在旗下泛著鋼鐵冰冷的光澤。

  袁譚會意了,他遲疑了一會兒,低聲道:

  「我軍遠來疲敝……」

  「大公子不當在此久待,」郭圖小聲道,「先圖糧草,再謀城池……」

  糧草?

  他在河北,在鄴城下,怎麼會沒有糧草呢?

  這是他的家,自魏郡始,整個冀州他都走遍過,他去過許多世家家中作客,與他們把盞言歡,甚至同他們有了姻親的聯繫。

  可是郭圖說了那麼一句,他居然也就立刻反應過來了。

  他從來不當平原是他的家,可現在只有那半個青州在他的控制之下,地方官還能為他籌集糧草,他的家人也只有在那裡才能得到保護。

  而眼前這座高峻的城池已經不再是他的家。

  城池裡的人也不再是他的家人了。

  袁譚想清楚這件事只花了很短的時間,短到好像那把刀剛剛從胸口拔出。

  可是有無窮無盡的風呼嘯著撲進了他胸前的大洞,迫得他喘不過氣。

  他所愛的,他所恨的,他的家,他的親人,在那一瞬間都被風給帶走了。

  袁譚跪在了地上,將額頭用力地砸進泥土裡。

  「父親啊!」他聲嘶力竭地哀嚎,「父親!!!」

  「他已經死了!」

  在那座被粗麻所遮蔽的幽深宅邸裡,劉氏圓睜著一雙眼,仔細地盯著面前被繩子捆住,瑟瑟發抖的女人們。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年輕,因此格外受寵,也格外令她憎恨。

  在她的每一個孤枕難眠的黑夜,在她的每一個被忽視的白晝!

  她保養得宜,鬢邊雖有幾根白髮,容顏卻仍殘留了青春的幾分顏色。

  但那不足以被她的丈夫看見!

  她的丈夫只會用金銀珠玉,絲帛綢緞那些冷冰冰的東西來打發她!只會用笑吟吟的無動於衷來敷衍她!她的眼淚,她的愁苦,都被他當作婦人家胡思亂想的癔病,若是能躲開,他便躲開,若是躲不開,他便尋來幾個好醫師,為她調些湯藥喝!

  什麼藥能治了她的心火!

  若她不曾年輕過,不曾見過她的丈夫溫柔待人的模樣,她或許真信了袁紹就是這樣一個粗心冷情之人!可她不僅見過,還在那些年輕貌美的姬妾身上反復地見到!

  有人在她身邊絮絮叨叨地說著什麼。

  是她的二兒媳甄氏,她俯倒在地上,小心地勸說,請她將這些姬妾打一頓賣掉,或者將她們貶去做最低賤的雜役,讓她們柔嫩的雙手與鮮活的美貌在日復一日的勞動中摧折掉,不管怎樣,阿母想要責罰她們,盡情責罰就是!

  但她不想責罰她們。

  她手裡握著袁紹的佩劍,心中很是得意,好像自己握住了丈夫的雙手一樣。

  ——你看見了嗎?

  她得意地想,你看見我要對她們做些什麼了嗎?!

  她緊緊握著那柄劍,向著左邊數第一個姬妾劈了下去!

  有人驚呼!

  有血濺起!

  姬妾慘叫起來,兒媳立刻磕頭如搗蒜!

  ——阿母!阿母!放過她們吧!大人屍骨未寒!不能在靈前行此事啊!

  「就是要他屍骨未寒!」劉夫人尖利地笑起來,「他若魂魄有知,來阻我便是!」

  他已經死了!

  誰也不能阻止她了!

  他已經死了!

  當袁尚從城牆處返回父親靈前時,他遠遠就被血腥氣嗆得幾乎要屏住呼吸。

  到處都是血,飛濺老高,濺到白布上,供桌上,棺木上,到處都是,這一幕讓他想起在冀州興盛一時的浮屠教,那些教徒說,在人死後,是可以去往不同的世界的。

  有天上的世界,也有地下的世界,更有地獄裡的世界。

  這被血浸泡的靈堂,這被血浸泡的地獄!

  可是他的母親就站在地獄裡,意猶未盡地注視著他。

  「她們死了,」她用已經濕了的鞋子輕輕踢了一腳腳邊的屍體,一張美麗的面容便展露在袁尚眼中。

  那是被父親所寵愛的,名為「阿芷」的姬妾,她年紀比他還小,因此很有些嬌憨的性情,釣魚爬樹,捕鳥抓蟲,什麼淘氣的事都想要試一試,偏偏父親還很縱容她。

  袁尚注視著那具屍體,過了一會兒才開口:

  「母親……是要她們陪葬父親麼?」

  母親似乎沒想到這個可能,愣了一會兒,將目光從他臉上轉到那具屍體上。

  「陪葬?她們?」她想了一會兒,「那怎麼行!來日陪伴你父於黃泉之下的,獨我一人!她們,她們這些惑主的賤婢,她們!」

  她咬牙切齒了一會兒,忽然叫了起來:「來人!來人!將她們的頭髮剃光!再在她們的臉上劃上幾刀……不不不,十幾刀!劃爛!劃爛!再潑上墨汁!」

  袁尚默默注視著他的母親,看她還在歇斯底里地叫嚷。

  「不許給她們留下一絲一毫的好顏色!看她們在黃泉下如何與你父見面!」

  「母親,她們亦是父母所生,母親不必……」

  這句話給了劉夫人最後的靈感。

  「那就連她們的父母姐妹,子侄兄長,」她說,「一個都不要留。」

  這場由袁紹病故而掀起的血浪自他所寵愛的姬妾始,很快席捲到了整個冀州。

  那些在袁紹帳下吵鬧相罵的謀士們,忽然都偃旗息鼓了。

  因為這兩位年輕的主君都讓他們感到陌生,甚至感到恐懼。

  袁譚所帶來的軍隊像一支從血海裡走出的軍隊,那些青州人不再是青州人了,冀州人也不再是冀州人了。

  他們都變成了讓人陌生的野獸,而袁譚則是這群野獸的首領。

  他驅趕他們,一座城接一座城的劫掠,不管那些官員來不來得及了解袁家內戰,又是不是犯下了應當用血洗清的罪行。

  他很是精心,將城池裡能搬走的東西都搬走,用民夫運回平原,比如說糧草金帛,比如說鐵器農具,然後將搬不走的東西付之一炬。

  那些縣令與守軍自然是不會屈服的,他們很想保衛自己的家園,但他們無論從兵力多寡上,還是打仗的本事上,都比不過袁譚。

  ——那畢竟是他們曾經引以為傲的大公子,親臨戰陣,駐守青州的大公子啊。

  失去了父親的目光,失去了繼承人的位置後,他也變成冀州人不認識的模樣了。

  他不忘記屠戮行軍時見到的每一個農夫,不忘記踐踏每一片農田。

  可是他仍然不能攻下鄴城,他的兵力不夠,鄴城的城牆又太高了。

  他回不去家了。

  他還得再努力一些,再努力一些。

  他游蕩在這片平原上,與短暫休整並重新集結的袁尚的兵馬漸漸開始對峙時,袁譚對於兵力產生了一些擔憂。

  不過還好,郭圖替他尋來了盤踞並州的秦胡。

  「他們想要什麼?」

  「無非財貨而已,」公則先生笑道,「大公子不可吝嗇。」

  「孤絕不吝嗇,」袁譚很肯定地說道,「他們要多少?」

  郭圖遲疑了一下,輕聲對他說出了一個數目。

  那個數目令絕不吝嗇的大公子也皺起了眉,「我與袁尚征戰,亦須金帛糧餉,秦胡所求甚巨,我如何能——」

  郭圖俯過身,在袁譚耳畔輕輕說了幾句。

  端著水壺的僕役小心地低下頭,氣也不敢喘。

  帳內並無旁人,只有兩名僕役,郭圖仍然這樣小心,他想說的,到底是什麼?

  袁譚聽過,怔了片刻後,忽然抓住了郭圖的手腕。

  他的眼睛裡像是浮起了一層淚水,又像是想要笑出聲來。

  他似乎感到痛苦,感到荒謬,感到復仇的欣喜,以及破碎的瘋狂。

  「孤許他們,」他嘴巴抽動著,卻真切地微笑起來,「公則先生,請秦胡勇士放心便是,只要他們攻下鄴城,城中財物婦女,盡其享用!」

  他說完後,似乎覺得還有些不足,又急促地加了一句,「不過,我母尚在城中,你須告訴他們,好歹,好歹為她留全屍首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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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袁紹傳》附《典論》曰:譚長而惠,尚少而美。紹妻劉氏愛尚,數稱其才,紹亦奇其貌,欲以為後,未顯而紹死。劉氏性酷妒,紹死,僵屍未殯,寵妾五人,劉盡殺之。以為死者有知,當復見紹於地下,乃髡頭墨面以毀其形。尚又為盡殺死者之家。

  《後漢書‧列傳‧袁紹劉表列傳下》:「放兵抄突,屠城殺吏,冤魂痛於幽冥,創痍被於草棘。又乃圖獲鄴城,許賞賜秦胡,其財物婦女,豫有分數。又云:『孤雖有老母,趣使身體完具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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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八十一章 歸途

  下邳一天比一天近了,天氣也一天比一天暖了。

  她領著大部隊,緩緩向下邳進發。

  但也有人背道而馳,比如說子龍將軍,他領了百餘騎,加上不到三千的兵卒,領著降卒南下去荊州了。

  據說荊州劉表最開始的反應不是很客氣,也不是很熱情。

  當子龍將軍還沒到宛城時,劉表派來的使者還有點惱怒,指責子龍將軍是得了陸廉的命令,跑來「強索糧草」。

  劉表是個很精明的人,他不僅派去了一個和趙雲扯皮打外交辭令的使者,還特地讓使者找機會在軍營附近溜達溜達,看看那些降卒的戰鬥力如何,趙雲自己帶的兵力多寡。

  當然,他是不能當真一毛不拔的,那些被黃承彥說是「正在途中」的糧草被先送過來一些,不多,只有幾千石。

  大概這位荊州之主是真的想付一點糧草就把這群降卒打發了的,奈何廣陵這邊有人聞詢就跑過來了,壓根沒給他機會。

  ……廣陵過來的人是張郃,高覽負責守家。

  ……這還有什麼可說的。

  據張郃自己說,他聽說袁公和主公決戰,那他心裡是很不安,很糾結,很痛苦的啊!袁公是他舊主不提,那些河北兒郎也都如他的鄉鄰一般!袁公被小人所誤,興不義之兵來攻主公,敗是一定的,可是兩邊死去的士兵何辜呀!他想起來就要掉眼淚呀!

  尤其是聽說辭玉將軍大破袁公,俘獲數萬兵士後,更是擔心不已,主公是仁慈之主!辭玉將軍也有仁德之名!可是這麼多張嘴怎麼餵飽,這是個沒辦法解決的問題呀!

  今日這數萬河北兒郎竟然被子龍將軍妥貼地帶來了荊州!他一聽到消息,鞋也來不及穿,髮冠也來不及戴,上馬就趕過來啦!

  這些兒郎們還活著!健健康康地活著!他的眼淚啊,再也止不住啦!

  張郃哽咽著說到這裡,胸膛拍得震天的響!劉景升若是言而無信,扣下咱們的糧草不發,咱這個耿直人,一定要到他城下去問一問!問他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門哪!

  ……如果陸懸魚在這裡,看到張郃慷慨陳詞的一幕,大概會目瞪狗呆,想來想去也只有一個相當違和的「抓馬」能形容她內心感受。

  張郃的慷慨陳詞當然是有水分的,但是熱情沒有水分。

  他因為出身冀州的緣故,不能參與對袁紹的戰爭,江東這邊又安靜如雞,他領了萬餘冀州兵,就很寂寞。

  隨波逐流的升職他是肯定能輪上的,好歹他也算劉備麾下的人,這一波投降雖然迫不得已,但也算押對了,但他不止這一點野心啊,他也想露露臉啊!

  他可以不帶兵去逼劉表,他自己去成不成!他不入城,他就站在城門口嚷嚷!

  不管效果如何,反正他這一番表示後,子龍將軍被感動了不說,消息傳到營中,降卒們更是哭聲一片……慶幸雖然背井離鄉,竟又回到熟悉的將軍庇護之下了,活命更有望了!

  當然,劉表是不可能讓張郃站在城門口痛斥他無臣節,無信義的,在意識到自己即將被當做這群「宵小」刷聲望的工具,並且可能被劉備所記恨後,劉表和他的智囊團們連夜開了一個小會。

  當子龍將軍帶著降卒駐進宛城後,第二批糧草和滿臉春風的使者一起到了。

  他們都非常和氣,甚至那位時任桂陽太守的使者還著意問了問子龍將軍的個人情況,聽說他妻子去世數年,立刻表示自己有一位寡嫂,容貌傾城……

  這件事立刻由好幾條渠道被傳回軍中,主公聽聞後開心極了,還特地擔心起子龍清素節約,不願置產,有沒有體面的聘禮給人家。

  「聽說子龍將軍回絕了。」孫乾這麼說,於是主公的腦袋耷拉下來,但簡雍先生立刻又接話了。

  「此皆流言,未必屬實,」簡雍先生一本正經道,「主公也可以先替子龍將軍備著,這次用不上,下次也能用得上。」

  ……於是主公又開心起來。

  這支向著下邳而去的軍隊走得不快,有很多人覺得它走得太慢了。

  但也有人覺得它走得太快了。

  在柘城之戰的戰果漸漸散布開後,有無數人都在往這裡跑,先跑過來的自然是那些世家,但其次也有商賈,那些商隊又帶來了因為戰亂而散落在各地的流民。

  他們漸漸匯聚成一支龐大而嘈雜的隊伍,氣勢上甚至壓過了她所帶領的那些疲敝而睏頓的老兵。

  他們會隔著柵欄對士兵嘀嘀咕咕,就快要回家了,等回到家,對著父母高堂,你做兒子的哪捨得吃什麼,喝什麼呀!還不趁現在趕緊大吃大喝,我們這裡有上好的燉狗肉,肥肥嫩嫩,咬一口舌頭都恨不得一起咽下去呀!

  等到士兵吃飽喝足,他們又會繼續嘀嘀咕咕,等回到家,對著自家的媳婦,哪裡還敢正眼去看別人家的小婦人?還不趁現在出來逛逛,嘿嘿嘿要是想做長久夫妻,聘禮也不多啊!你領回去,難道家中娘子還忍心將你們打出來嗎?

  ……當然忍心啊!人家提心吊膽倚門而望一年整,白日裡下田耕種,夜晚還要點燈熬油紡線織布替你做寒衣!敢再帶回一個小婦人,給你三條狗腿一起打斷扔鍋裡燉了!

  況且那些奸商是看中你英雄氣魄,一心想要結交你這個朋友嗎?肯定不是啊!

  都知道你打了勝仗,你得了銀錢,人家只是想要在你回家之前給你口袋裡最後一枚大錢掏走而已!

  有軍官用嘴勸,用腳勸,用軍棍勸,也有士兵按耐不住,就好像打了這麼久的仗還沒把全身力氣打熬乾淨,白日裡行軍,傍晚紮營時恨不得插了翅膀也要往外飛,於是整個營地都鬧哄哄,熱騰騰的。

  一片鬧哄中,大將軍的帳篷就顯得格外冷清。

  當張遼進帳時,陸懸魚似乎在對著一隻匣子發呆。

  她需要決斷的事情都已經結束了,軍情軍紀有太史慈替她處理,輜重糧草庶務有司馬懿和諸葛亮,這倆年輕人有商有量,精力特別充沛,能做到白日行軍時處理庶務,紮營時四處飛來飛去和各路世家拉關係,跟各地商賈講講價,甚至還有空進流民營指指點點,監督士兵不許欺壓百姓,監督流民注意衛生等等。

  她似乎閒下來了,當然如果她願意,是閒不下來的。

  有無數世家遞了書信進來,請她赴宴,請她賞臉,大將軍若是日理萬機,那他有一個十七八歲的侄子,雖然年紀輕,但聰明伶俐有才華,大將軍願不願意讓他在軍中當個小吏,為大將軍效微薄之勞呀?

  這些書信字跡都很工整,材質則不同,有些是絲帛,有些是白紙,有些熏了香,有些沒熏,這些寫信的主人也在揣摩她的好惡,她喜歡什麼樣的香料?檀香、龍涎香、雞舌香?都不行嗎?花香如何?切了果子用果香熏一熏紙,她會喜歡嗎?

  那些書信丟掉是不禮貌的,於是她找了個木匣子將它們裝進去,短短數日,一匣子就快要裝滿了。

  張遼走過來,用沒受傷的那隻手撥弄了一下匣子,她忽然驚醒過來,望向他。

  「辭玉有心事?」

  「我……」她有些遲疑,「怎麼看出來的?」

  「你這幾日行軍,比往日更慢。」

  於是她不吭聲了。

  「天子數度下詔,」他輕聲說,「催你快些回去。」

  「回去?」

  「回去領封。」

  她又想了一會兒。

  「我不敢回去。」

  這兩個字不像會從她口中說出的,至少天下人都覺得,陸廉是沒有什麼不敢面對的事的。

  有許多神異之言漸漸自她而起。

  似乎她既不是男,也不是女,她沒有來處,沒有歸處,她沒有畏懼,沒有仿徨。

  就像世祖留在史書裡的那些傳說一樣,漢室傾頹,生民罹難,她自然就出現了,劈開長夜,重見天光。

  所以這樣一柄人型的神劍,怎麼會有「不敢」之事呢?

  「我不敢回去。」她說。

  她回到下邳時會是什麼場面呢?無數的百姓湧到路兩邊,摩肩接踵地來看她。

  他們會向她歡呼喝彩,會大聲稱頌她的英名,他們會說,看啊,小陸將軍又贏啦!小陸將軍又封侯啦!這一次,朝廷要封她一個縣侯!嘖嘖嘖,小陸將軍府前若是立起閥閱,光她一人就能將兩根柱子寫滿呀!

  她騎著馬,帶著她活下來的士兵,走在用榮光、讚美、史詩鋪就的大道上。

  ——走在數萬士兵用屍骨鋪就的大道上。

  「我帶走了很多人,」她說,「他們都沒回來,而我回來了。」

  她還記得柘城戰場那方圓幾十里的氣味和觸感。

  「我告訴我自己,我給更多人帶來和平了呀,我給那些活著的人帶來和平了呀!袁紹膽氣已喪,他縱活著,也斷不敢再來進犯——我憑什麼這麼說?」

  死去的人就是死了,死去的人永遠享受不到生者世界的陽光。

  她憑什麼踩著他們的屍骨走到大道的盡頭,去坦然面對那些歡呼?

  「問心有愧?」張遼說。

  「我如何能無愧於心?」

  「那就心懷愧慚地回去。」他說。

  即使愧疚,也要回去。

  去看那些歡呼者的眼睛,也去看那些流淚者的眼睛。

  那是輕飄飄的愧疚,因為愧疚永遠不能令時間門回轉,令死人復生。

  但那也是必須承擔起來的東西啊。

  她怔了很久,終於輕輕地點頭。

  「咱們明日便回下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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