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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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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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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章 聽說

  關於劉備為什麼要派諸葛亮和陸廉去江東,其實大家是有點不太理解的。

  前一個名不見經傳,弱冠之年,職位高低就不說了,連媳婦都沒娶,就擔上了這樣的重擔。

  「我觀他言談行事,很有章法,」劉備這麼評價道,「是個很有志氣的小郎君,放出去歷練一番正好。」

  「江東詭詐,獨他一人,如入虎狼之中,如何得行?」

  主公摸摸鬍鬚,「不是有辭玉幫襯麼?」

  謀士們面面相覷,老實人如孫乾先生就沒忍住:

  「主公是認真要樂陵侯一旁襄助嗎?」

  後一個有名,有閱歷,有功績,職位爵位都很高,結沒結婚就不重要了,但比起諸葛亮更加離譜。

  就陸廉那張嘴,出門遇到十個人,能得罪九個半,偏偏動起手來誰也打不過她,誰也得忍著氣讓讓她。

  ……那這個能算談判嘛!

  「這怎麼不算談判!」主公仍然樂呵呵地,「辭玉也是個誠心實意的君子,怎麼就不能談了!」

  「若主公真作此想,」孫乾還是不依不饒,「為何令她作侍從身份?」

  ……這個原因,主公就有點尷尬地又摸摸鬍子。

  對劉備來說,其實誰去都不重要。

  只要有人去,就夠了。

  江東有人想打仗,並且表現出攻擊姿態,這是毫無疑問的。

  但他們已經錯過天時,不能再圖謀江北,至多不過偏安一隅,那就不能成為大漢真正的威脅,而只是一個可能延緩統一的障礙。

  如果袁劉之戰的勝者是袁紹,江東的態度也許會更明顯一些:我當然不忠誠,可你也是漢賊,大家都是亂臣賊子,扯大旗誰也不比誰高貴,既然沒有法理性,憑什麼讓我來投你?

  但劉備就完全不一樣了,他是劉氏宗親,又奉迎天子,既有天子為他現下執政的合法性背書,又有漢光武帝的舊例為他未來背書,在天下士人眼裡,他有雙重權力代天巡狩,征戰四方。

  他這麼個名正言順到極致的大諸侯遣使過來,意味著什麼?

  那些武人是很難妥協的。

  他們多半追隨孫堅孫策父子,靠屠殺郡守和世家來擴充地盤,在朝廷眼中是破壞規則的一群山賊,因此很難在大漢體制內找到自己的位置。

  但世家不同。

  他們或許是為了理想,或許是為了利益,或許是被裹挾,做出了追隨孫家父子的決定。其中大多數人的立場並不堅定,他們隨時會為了利益或者自身安全而背叛孫家父子。

  當然,為了理想的人總是有的,但無論何時何地,他們都是數量最少的那群人。

  因此江東有多少戰鬥力,有多強的戰鬥意志,劉備確實需要了解,但這些東西只要一個很平庸的使者就能完成,他絕對相信諸葛亮可以超額完成任務。

  至於那些需要交際才能達成的目標,根本不需要諸葛亮放下身段,費盡心思,長袖善舞。

  他代表的是劉備的權勢,他只要去了,就足夠。

  那些南下避難的中原世家想回到朝廷的圈子裡去,他們一定會依附過來;

  那些想要換一艘船的江東世家需要一個出路,一個台階,他們也會想方設法依附過來;

  只要諸葛亮在那裡,自然就給了他們一個理由,成為了他們的出路和台階,至於說話好不好聽,他們根本不在乎啊!這是死生之地,存亡之道,是接下來一百年甚至二百年的關鍵節點!

  他們的子孫後代究竟能不能擠進新政權的圈子裡去,先看他們這次站隊夠不夠堅決,再看雙方談判拉鋸時夠不夠有技巧!

  諸葛亮談判技術高低不能影響到劉備,只能影響到這場談判後,投過來的到底是江東世家,還是連世家加武將帶孫權一起打包罷了。

  「話雖如此,」劉勳撇撇嘴,「大將軍畢竟還是講話不留情面些。」

  「她不過是天性率真,直言不諱罷了,」主公道,「也沒講過什麼很難聽的話。」

  ……劉勳的嘴就忍不住地撅起來,直到張繡開口。

  「樂陵侯雖然有時說話莽撞,」張繡道,「行事還是很有分寸的。」

  她去江東,不會見錢眼開收受賄賂,不會頤指氣使狐假虎威,尤其不會見了誰家貌美的女眷便心生邪念,這麼低調的一位大將軍,就算說話偶爾不走腦子,算什麼大事啦!

  燈火之下,這位一別經年的吳侯親信仍然長得很氣派。

  鬍鬚修整得一絲不苟,鬢邊有了幾根銀絲,整整齊齊攏在髮冠裡,從領口到袍袖,從眼神到腳底,真跟衣服架子似的,一點都不帶亂的。只要看他一眼,就知道這人已經把「完美主義」刻在臉上了。

  ……他現在什麼都亂了,一瞬間怒髮沖冠,頭髮絲都好像炸了!

  「你竟——」

  他剛剛從牙齒裡擠出了兩個字,忽然又收住了。

  他倒退了一步。

  周圍有人圍上來,比如說過來迎他的陸遜,比如說幾個朱家顧家的子弟,他們都在驚駭地注視著這一幕,似乎不明白他和這個坐在末座上的年輕人能有什麼齟齬。

  ……末座。

  人還是這個人,臉還是這張討人厭的臉,那個砂子一般粗糲的嗓音大聲嚷嚷時加倍難聽,這些都一點沒變!

  就算變了!他也能認得出來!

  這討厭鬼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雖然這是他最討厭的人,沒有之一,但她也不能坐在末座上啊!

  呂范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重新放在她身上。

  他的怒火漸漸平息,臉上怒氣散去,靠譜的腦子又回來了。

  臉上的表情雖然還很勉強,但他還是不言不語地行了個揖禮,然後才轉身迎上主人和劉備派來的使者。

  這種感覺有點奇怪。

  掉馬,但不完全掉馬。

  幾乎所有人都在探頭探腦地看她。

  遠處的人竊竊私語,近處的人不敢說話,捂著嘴,小心盯著她。

  像是一塊墨扔進水盆裡,波紋雖然平息了,但整個水盆都染上了顏色。

  什麼人敢對呂子衡這樣無禮?

  呂子衡還偏受著他的氣?

  想想巢湖之戰,再想想剛剛那句話,一個人反應過來了,一群人都反應過來了。

  片刻之前,要說這個長得一臉晦氣,行動舉止沒有半點高貴風度的家伙是他們陸家失散多年的親姐妹,那多多少少是有點勉強的。

  ……但現在不一樣!

  現在她雖然還是那個長相,行動不僅沒風度,一開口差點給呂範氣死!但!就是突然之間親切了許多!

  她長得就像吳郡陸氏家的小閨女!

  有謹慎老成的人不敢確定,再扭頭看看諸葛亮。

  侍從出言不遜,他居然一點不驚訝、不惱怒、不內疚,就氣定神閒地坐在那裡看,像是看好大一頭色彩斑斕的猛獸一樣,笑眯眯。

  ……於是再不確定的人也確定了。

  陸廉,就是像傳言中一樣離譜!

  並不覺得自己特別離譜的陸懸魚在隨口嚷了一句後,也有點後悔。

  好在呂範沒和她計較,要不論理她還得給人家賠禮道歉,這麼多人看著,多不好意思啊。

  撓撓頭,繼續吃飯。

  ……但這個飯就變得不一樣了。

  不管她吃什麼,只要吃了一筷,立刻就有僕役過來,為她再添一點新的,那個螃蟹的尺寸都比她之前吃的還要大。

  ……而且還有個婢女專門坐在她旁邊,手腳極其麻利地給她拆螃蟹!把蟹殼蟹腳蟹腿裡所有的肉都一點點剔出來,專門給她放在碟子裡。

  她受寵若驚地道了謝,婢女一瞬間就臉紅了。

  「大……」她改口,「大造士何須言謝。」

  ……大造士是什麼東西。

  有人盯著這一幕,忽然就開口了。

  「聖人言,仁者,其言也訒,而今世風日下,再見不到這樣的仁人了啊。」

  聲音很響亮,聲調抑揚頓挫,說完還嘆了一聲,於是身邊的人立刻就接話了:「兄何出此言呢?今有樂陵侯在,事上盡禮,待下以仁,古之君子亦不過如此了吧?」

  她舉著碟子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這一幕也被人看在眼裡,互相交換了一個欣喜的眼神。

  「賢弟所言不虛!我平生最敬重的,就是那等訥於言而敏於行的君子!」

  感慨聲漸漸就起來了。

  「聽說樂陵侯愛民如子。」

  「聽說樂陵侯百戰百勝。」

  「聽說樂陵侯身邊有許多高士良將依附!」

  「聽說平原公與樂陵侯君臣相得呀!」

  「聽說樂陵侯頗愛魚蝦!」有人大聲嚷嚷,「我家有好魚蝦!比今天的半點不差!只有更大!」

  就算她是個傻子,也已經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個飯就很難吃下去了。

  陸遜的表情很不好看,也不是生氣,就是有一種很微妙的,很尷尬的情緒在上面。

  但這還不算最最尷尬的。

  坐在上首處一直和顏悅色與諸葛亮說話的呂範忍不住了,他轉過頭望向下面。

  倒黴的好女婿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

  「聽說樂陵侯常留心別人家的女婿,」他說,「未知誰家兒郎能入她青眼啊?」

  ……就好像一個什麼開關被按下似的,那些世家子弟開始用一種堪稱可怕的熱情眼神盯著她了。

  當然,她必須得承認,這群世家眼神溫度疊在一起,也比不上第二天見到的那群武將的眼神那麼火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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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訒:音同認,說話謹慎、難以啟口的樣子。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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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章 高山

  香爐氤氳,有清冽莊重的香氣傳出。

  窗外的草蟲聲已經越來越響亮,忽有翅膀拍打,一瞬將不謹慎的草蟲嚇住了。

  鳥兒站在樹葉間探頭探腦,婢女將青翠欲滴的竹簾放下,隔絕開了好奇的目光。

  竹簾內坐著的人都上了年紀,髮冠下都摻了些銀絲,但目光都很平靜,神態也比昨夜筵席上那些賓客安然得多。

  當諸葛亮走進這座倚太湖而建的美麗宅邸,他第一眼看到的是坐在這群人上首處的中年文士。

  那個人的臉不算老,頭髮已經白了一大半,當他見到這位平原公使者時,臉上立刻有了笑容,直起身時的姿態優美而恰到好處,不輸中原名士。

  諸葛亮又看了他一眼。

  他笑得那樣熱情,但眼睛裡卻一絲笑意也沒有。

  「久聞江東張子布,今見張公雅達,方知傳言不虛。」

  張昭笑眯眯地還了一禮。

  「孔明受重托而來,今見年少英雄,令我感年歲摧折,老將至矣!」

  一段正常的寒暄,雙方入座。

  她走到諸葛亮身後站好,張昭的目光輕飄飄從她身上劃過去了。

  「湖上水軍演練,吳侯須臾將至。」

  諸葛亮拱拱手,「江東水軍雄壯之名,天下皆知,大漢有此威武之師,全賴破虜將軍忠心一片,史策昭彰哪!」

  這群江東世家真正主事的家主互相使了一個眼神。

  「漢室傾頹,群賊並起,」張昭說道,「吳侯不欲興兵事,動干戈,唯求自保而已。」

  「而今平原公逐曹破袁,」諸葛亮說,「太平將至,吳侯可無憂矣。」

  「袁本初雖死,尚有三子存哪,」有人笑道,「平原公不當小覷。」

  「兄弟鬩牆,同室操戈,借胡虜之兵南下大肆劫掠,使冀州不聞雞鳴,與禽獸何異?」諸葛亮道,「待來日平原公領王師北上,袁氏子不過朽木腐草,有何能為?」

  「平原公久戰勞苦,未必便能立時北上,三五年後,又不知鹿死誰手啊!」

  她聽得有點困惑,一個個地看他們,感覺好像什麼東西不太對勁。

  這群人都很自重身份,之前不曾出現在陸遜的宅邸,跑來參加宴席說學逗唱講騷話的都是他們家的兒郎,因此要說老頭子和小年輕性格不同想法不同,這是說得通的。

  但要說子侄不知道他們什麼態度,擅自跑來拍馬屁,這就有點侮辱別人智商了。

  昨晚明明喊人家小甜甜,如何今天突然變臉牛夫人了?

  她很迷惑地看這群人和諸葛亮唇槍舌戰,包括但不限於——

  「你們很窮。」

  「袁紹很富。」

  「馬騰很厲害。」

  「劉表劉璋也不是真心的。」

  「就算你真能把河北打下來……你都是個老頭子了還沒繼承人的!」

  她聽得牙根有點發癢,很想揮拳頭嚇唬嚇唬人時,有東西忽然在她的腦子裡咳嗽了一聲。

  她假裝沒聽見,過了一會兒,它自己就出動靜了。

  【過了這麼久,一點長進也沒有。】

  【你有長進,你且來說說。】她不動聲色。

  黑刃可能察覺了這個拙劣的小技巧,也可能只是很久沒正常說話,憋得有些難受。

  【當然,首先要恭喜你們,】它這麼抑揚頓挫了一下,【你們確實取得了很不錯的戰果。】

  【謝謝,】她客氣道,【聽君一席話,如聽一席話。】

  【……但那是你們的戰果,不是他們的戰果。】

  她想了一下,【我明白了。】

  黑刃停頓了一下,似乎覺得有點驚喜,【你來說說。】

  【我沒掰你之前,你堅決不讓我叉魚,】她說,【但我掰了你,你就讓我叉魚了。】

  【我從來沒允許你用我叉魚!!!】

  黑刃的聲音忽然高了八度,她下意識將頭偏開一下。

  【總之,】她忍著耳鳴,【差不多就是一個道理吧。】

  舌戰群儒到了一個不太友好的階段,雙方都有一火藥味了。

  諸葛亮說不依附大漢那就是漢賊,張昭說朝廷年幼,大漢宗親遍地都是,平原公當然很出色,但也沒出色到可以代表大漢的程度啊!

  諸葛亮說生民苦亂世久矣,張昭說你們不來我們這一直不亂的。

  諸葛亮說只要依附大漢,以後也不亂,張昭說不錯,朝廷給我們發了一個吳侯,證明朝廷覺得我們現在待得很好,沒什麼需要改變的。

  諸葛亮不說了。

  他轉過頭看她一眼。

  她正在和黑刃進行友好的腦內交流,忽然被看了一眼,就有點懵。

  「小先生,」她說,「什麼事?」

  諸葛亮沖她粲然一笑,「無事。」

  然後他轉過頭看向了張昭。

  ……張昭臉色就變了,鬍鬚似乎一瞬間也直了,像是怒髮沖冠的模樣,直勾勾地瞪著她。

  她嚇得向後仰一下時,有暴喝聲突然在竹簾外迸裂開,隨之而來的是一陣雜亂的腳步聲。

  「爾等欺江東無人乎!」

  那些剛剛還在陪著張昭拉鋸戰的謀士們一下子坐不住了!

  一大群人衝了進來!

  這群人當中的一部分陸懸魚是見過的,雖然時間已經很久遠了,但主帥在泥裡打滾是很少見的,尤其還是孫策那麼一個年輕漂亮的主帥,跟太史慈在下過雨的泥淖裡滾來滾去,頭盔揪掉了武器打掉了,就兩手兩腳撕成一團,這個畫面肯定很難忘。

  她記得在孫策和太史慈周圍是圍了一圈武將的,一個個都伸脖子在那看,被孫策下了禁令,誰也不許上前幫手。

  現在那個漂漂亮亮的年輕統帥不在了,再看到這群熟悉的臉,多少就有點悵然。

  但他們看她的眼神一點都不悵然。

  他們的眼神像著了火一樣!

  「陸廉,」為首的老將程普怒喝了一聲,「爾至江東,意欲何為?!」

  她想了想。

  「若真要打,」她說,「我提前來看一看地勢,總歸是不錯的。」

  周圍好像忽然靜了一下,諸葛亮想說話,被她按了一下肩頭。

  「好大的膽子!」有武將這麼罵了一句,「你這般欺辱江東,還以為能活著回去嗎?!」

  她輕輕地吸了一口氣。

  背後的黑刃發出了一陣興奮的蜂鳴。

  ……這不太好,她對自己說,這特別不好,她好像給黑刃惹急了,它快一路奔著反社會人格去了。

  「我欺辱誰了?」她問。

  「縱你伶牙俐齒——」一個她沒見過的年輕武將牙齒咬得咯咯亂響,「今日也休想離開這裡!」

  「潘璋!」張昭怒喝了一聲,「你豈可對來使無禮!」

  「我非對來使無禮,她既有意探查地勢,我便當她是個奸細殺了,主公怪罪,我與她抵命便是!」

  屋子裡一瞬間亂哄哄的。

  有人在勸,有人在罵,有人想上前,有人擋在了她面前。

  她看看諸葛亮,諸葛亮剛剛吃驚的神色已經不見了。

  他目光冷冽地注視著眼前的一切。

  她雖然不了解歷史,但她覺得歷史線上的東吳不會有這一幕。

  主公派使者來江東談判,實質是招安。

  能在朝廷裡順利找到工作的人願意受招安,只是價碼沒談攏,所以才會出現昨夜派子侄親親熱熱過來拍馬屁,今天正主出場就冷冷淡淡說屁話。

  說穿了他們想要劉備蓋章認可的官位,想要諸葛亮給他們一個承諾。

  不能在朝廷裡順利找到工作的人,也就是軍官團,他們不願意受招安,這群人擔心甚至是恐懼劉備的使者分裂江東,令他們最後成為被遺棄的人,所以他們操刀就衝過來了,當然不是真要殺她,真殺她的後果他們承受不了,但這個表態可以將孫權和世家跟軍官團綁在一起,生生世世永不分離,要死一起死。

  現在她可以扛著諸葛亮,一路跑出去,談判破裂,這樣軍官團的目的就達成了。

  她也可以拔出黑刃,大開殺戒,談判桌子都被砸個稀碎,這樣軍官團的目的也達成了。

  她仔細想事的時候,黑刃已經懶得想了,在使勁攛掇她跟這群武將過兩招。

  【場合不太合適。】她說。

  【是不合適,】黑刃擺爛道,【但我高興。】

  「江東有多餘的人嗎?」她忽然開口。

  那些正在豹跳的,拉架的,勸說的,怒罵的,都轉過頭來看她,不明白她愣頭愣腦說這麼一句是什麼意思。

  「江東有多餘的,不該在海晏河清,民生安泰的大漢裡生活的人嗎?」

  有人怒視她,像是憤怒之至,嘴唇顫抖著,卻說不出話。

  他們是真的恨她。

  這種仇恨痛苦而熾熱,快要將他們自己燒盡,可還剩下餘燼在火裡翻騰,咆哮哀鳴,訴說著他們的不甘心。

  他們與她似乎是很相似的。

  他們多半出身寒門,早年落魄,也有人為賊為寇,艱難度日,渾然不像一個人,直到遇到同為寒門出身的孫堅孫策父子,將他們整合起來成為一個個將軍,帶領他們南征北戰,創下許多功業。

  他們漸漸有了謀劃,有了期望,他們受到別人的尊重,他們也尊重起自己,覺得自己不只是一個賊寇或是小軍官,他們說不定會軍功封侯,甚至可能如雲台二十八將一樣,成為史書裡赫赫有名的英豪。

  在前半生,他們所經歷的所有事都在告訴他們,他們要遵守的規則,就是不惜一切代價,用武力為主君開拓出一片江山。

  現在她改變了這個規則。

  他們要何去何從?追隨他們的士兵又當何去何從?他們存活至今,消耗整個青春,甚至是全部生命去雕琢的技藝已經沒有用了,他們渾渾噩噩,為何而生?

  她就在這裡,甚至連一套像樣的服裝也沒有穿,只穿著兵卒的戎服,隨隨便便地站在這裡,將他們所有的夢想擊碎。

  她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而他們不得不止步於山腳之下。

  這是世家不能理解的痛苦,但她明白。

  她很早以前看懂了自己的那一半,而在今天,她看懂了屬於他們的另一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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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章 所見

  這場爭執是否有可能變得不可控呢?

  應該是不可能的。

  因為江東的武將也許有勇氣和決心搞一場鴻門宴,但江東世家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這些剛剛還表情冷淡,瘋狂吐槽劉備政權有多麼不可靠的謀士們不僅用高得誇張的嗓音斥責他們,甚至還有人三步並作兩步,以不輸於武將的身手擋在她和諸葛亮身前!

  「爾等欲陷吳侯於不義乎?!」這位花白鬍子怒髮沖冠,「吾當以頸血濺之!」

  「你也敢口稱吳侯!」程普冷笑道,「昨日不是你家兒郎去陸府阿諛諂媚?今日敢惺惺作態!」

  花白鬍子怒吼一聲撲了上去,「匹夫安敢無禮!」

  場面忽然變得非常混亂。

  有人撲上去打,有人用頭去撞,有人掄拳頭,有人按著劍氣得直哆嗦,有人「哇呀呀呀呀呀呀」大吵大嚷。

  有人悄悄地從身後接近了她。

  ……是好女婿,還冷著一張臉。

  「吳侯有請。」他說。

  孫權坐在隔壁一間偏室裡,收拾得非常清雅簡單,坐具前擺了清茶與幾碟鮮果,有不知何處傳來的潺潺流水聲,將隔壁的爭執和怒罵蓋了過去。

  她行走在走廊裡時曾豎起耳朵聽一聽,現在就覺得在她和諸葛亮悄悄離開後,正廳裡的吵嚷聲本來就很快消弭了。

  【你竟然又動了一下腦子。】黑刃冷不丁地出聲。

  【你不在的日子裡,我和他們打交道次數挺多的。】

  【有什麼心得嗎?】在黑刃並不算熟知的領域,它的措辭又變得謹慎了。

  她思考了一下。

  【這也是談判的一部分。】

  孫權沖他們微笑了一下,「樂陵侯,孔明先生。」

  姿態很矜持,當然人家也有理由矜持,按實力說人家是諸侯,按朝廷的爵位來說人家起點就是縣侯,自然可以矜持。

  但矜持的同時,孫權也彬彬有禮地為剛剛的鬧劇賠禮道歉。

  「偏遠菰蘆之地,武夫未蒙朝廷教化,令使者受驚,孤必當嚴懲不貸。」

  她上下打量一下他。

  看著不到二十歲的青少年,身上卻沒有那種青少年應有的感覺。

  ……怎麼說呢,她不知道歷史上的諸葛亮年輕時啥樣,或者說大家似乎都覺得諸葛亮生下來不僅應該頭戴瑞士卷,手拿鵝毛扇,而且必定慈眉善目,一尺多長的鬍鬚。但她是很熟悉這個在叔父身邊長大的青少年,十幾歲時他讀書是很努力讀書了,但蹦跶也是沒少蹦跶的,在學宮裡發表點驚世駭俗的言論,在人家的新書上勾勾抹抹塗塗畫畫,又或者覺得哪位大儒講得沒意思就溜了溜了,被捉回來還能大言不慚地表示自己讀書從來不細讀,看看大概意思就行。

  ……扯遠了,總之就是,哪怕後世人心目中的小老頭兒,十幾歲時也是個正常青少年的模樣。

  孫權不是。

  他頭髮烏黑,身材挺拔,皮膚光滑無暇,五官稚氣未脫,但他的眼睛裡藏著冰冷而蒼老的東西。

  他甚至一點也不像他的兄長,雖然他們長了肖似的五官,但他身上沒有一點「好笑語」的特質,有的只是在權衡利弊的懸崖上走鋼絲的謹慎和審視。

  「今日之事,皆因孤御下不嚴所致,」他輕聲說道,「孤當向樂陵侯告罪才是。」

  她看看他。

  「吳侯不必如此,」她說,「我亦是武人出身,他們忠君之心,勇武之志,我很佩服,一兩句氣話而已,我不會放在心上。」

  「話雖如此,」諸葛亮突然接話,「但今日之事,事出有因,吳侯不可為其裹挾。」

  孫權的臉上露出了一點吃驚的神情,目光在他們倆之間徘徊。

  在他的想像中,他們的形象是完全反過來的。

  在他沒有見過陸廉前,已經聽說了無數關於她的傳聞。

  她律己甚嚴,清素節約,寬仁愛民這些,他已經聽得厭煩了,江東有降卒曾受她恩惠,解甲歸田,他如何不知她的品行?

  但人是會變的。

  有些是主動變的,有些是被動變的。

  她也許已經在這條向上不斷攀登的長路上慢慢變了,畢竟黔首出身,位列縣侯,有從龍之功,賞無可賞,封無可封,她的位置在有心人眼裡已經越來越危險,而這種壓力比孫權要面對的更大了許多。

  她不變麼?

  也許她此刻仍然是不曾變的,但她出使吳地,喬裝打扮,錦衣夜行,誰能說不是存了一鳴驚人之心,想以此震懾江東呢?

  那她仍然應該是一個驕橫跋扈的人,冷酷而決絕,將她這十幾年戰績所轉化成的威懾力壓在他面前,迫他低頭。

  但一身戎服,坐在席子上望著他的陸廉,並不是他想像中手握權柄,立於萬千白骨之上的統帥,盡管她長得很年輕,大有輕狂傲慢,睥睨天下的力量。

  孫權再一次將目光轉向了諸葛亮。

  這是個比他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相貌英俊,談吐舉止高雅優美,一進來便很得自己的好感。

  ——但他有一顆石頭般冷硬的心,孫權想。

  他這樣想著,便微微點頭,舉起袖子在眼睛下輕輕擦拭。

  「他們都跟隨我父兄多年,看著我長大,便如我叔伯一般。」

  陸廉下意識地轉頭看向諸葛亮。

  她的眼睛裡有很柔軟的東西,很輕易就被他所打動了。如果她來談判,這會是一個很容易對付的對手。

  但諸葛亮在她的注視下沒有開口,而是立刻起身,疾趨至他身邊,輕輕地扶住他的手。

  「破虜將軍知人善用,討逆將軍才略絕異,才能聚斂這許多勇武之士,他們既不忘舊恩,來日吳侯入朝為官,為天子左右時,豈會冷落了他們呢?」諸葛亮笑道,「吳侯眼下踟躕,豈不誤了他們的前途?」

  孫權抬眼看了看這個英偉的青年,並且又一次流出了眼淚。

  「孔明先生之言,」他的聲音裡幾乎帶了一點抽抽噎噎,「令孤心中寬慰許多……」

  這個人的心腸是真的冷硬,孫權想,語言和眼淚這些小手段騙不過,瞞不過,更打動不了他。

  ……可他這樣年輕,又長年在青州做事,在劉備眼中應該是無名之輩啊。

  ……以陸廉這個眼力勁兒,也發現不了諸葛亮的另一面啊。

  ……所以那個酷愛編草席的老頭兒到底是怎麼想到給他派過來的?

  劉備突然打了個噴嚏,連帶著手裡的手藝活也跟著比歪了。

  他趕緊擦擦鼻子。

  ……這麼久了,徐州的農人都快要拋秧了,他們還沒有回來。

  ……江東有漂亮的小郎君嗎?江東孫策是很漂亮的,但他手下也有不少漂亮的小伙子呢!

  這位主公的腦洞忽然飛了一下,立刻又飛回來了。

  ……有就有,領回來要愁也是張文遠愁,作為主公,他最多也就是喊人過來喝酒吃飯時多加一雙筷子。

  劉備的內心又平靜了一點點,不疾不徐地將那條歪掉的線拉正,對著光線下看一看,再繼續做活。

  諸葛亮的信就放在他的案几上。

  這個小郎君出門幹活時就很嚴肅,主公不提,他絕不會在信裡寫陸懸魚都幹什麼了,而是很正經地寫了一下他對江東事態的分析和猜測。

  水軍有是有的,但武將們不太好管;

  世家富也很富,但對孫家父子的忠誠度有限;

  孫權選擇相信他的叔叔和堂兄弟們,但僅靠這點力量是不能對劉備產生什麼威脅的;

  孫權非常有潛力,但他已經沒有整合江東各股力量的機會了;

  現在還剩下兩個人是主公最大的威脅,諸葛亮寫道,他們的忠誠和選擇有能力左右江東的局勢,而他會謹慎行事;

  ……必要時也會舉起一個大將軍,嚇唬他們一下。

  總而言之,滿篇都很樂觀,但諸葛亮很清晰地告訴劉備,孫權是不會來下邳的。

  主公看看手裡這個藤製工藝品,又看看那封信,若有所思。

  會晤結束了。

  接下來應該有一些歌舞表演,但孫權依舊彬彬有禮地表示,他的兄長罹難才一年,他雖然不得已出來管理江東,但不願意碰葷腥,也不願意聽見音樂,看見歌舞。

  當然宅邸這麼大,使者的住處已經準備好了,想聽啥看啥自己點,啥也不想看還可以出去溜溜彎,太湖裡有大大小小各種水鳥,時不時就一頭撞上來,不撓你個滿臉花也能努力在你肩膀上留點紀念品。

  當然你要是敢在湖邊吃喝,那被搶走點肉乾不是什麼稀奇事。

  她坐在湖邊,捧著一包吃的看湖光山色,偶爾給飛過來的什麼保護動物梆梆兩拳。

  孫權站在層的樓閣上,遠遠望著那個不怎麼起眼的背影,沉思了好半天,直到呂範上樓的聲音將他驚醒。

  「……主公?」

  孫權招招手,「你看。」

  呂範看了一眼,臉上就露出一個深惡痛絕的表情。

  「子衡所見何人?」

  這位好女婿就很想說看見一個他打不過,又不能拉攏,不知道該怎麼辦,很想放點爆竹看看能不能給她嚇跑的猛禽、猛獸、討厭鬼。

  但這是不理智的想法,就看陸廉那個和水鳥打架都不落下風的身影,普通的爆竹一定也是嚇不走她的。

  「我見樂陵侯,」好女婿咬咬牙,「真天下名將也。」

  「我見陸廉,」孫權忽然嘆了一口氣,「只是一個厭了打仗的老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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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一章 魯肅

  「吳侯不當上雒。」

  「為何?」

  「我等士人在江東為官是官,去天子身邊為官亦是官,哪怕朝廷今日給的名爵低微,來日仍不失州郡之位,吳侯又當如何?」

  有人沉默很久,才終於發聲:「君豈不聞陸府設宴之日,門前多少車馬乎?」

  「劉備久戰疲敝,若袁氏子能盡棄前嫌,兄弟同心,老革十年內能攻下河北,卻未必敢進犯江東。」

  「他有陸廉。」

  湖光映照進亭台之中,只聞碧波輕輕拍打湖邊石頭之聲,亭中人卻不發一言。

  「不錯,他現下有陸廉,」有人這樣重復了一句,「但十年之後,亦未可知。」

  「她那般年輕。」

  「她太年輕了。」

  亭台裡又一次靜下來,有人端起酒杯喝了一口,琉璃酒杯放在石桌上,發出了一聲清鳴。

  「公念舊恩否?」

  那人的聲音帶上了一絲不悅。

  「自然。」

  「江東武夫,皆由破虜討逆兩代提拔於草莽寒門,他們不服主公,也不稀奇。」

  「君有何計?」

  「在下有一計,或可保吳侯基業,」那人的聲音裡透著一股陰森與決然,「只是你我須得背上罵名。」

  這一天對於兩位使者來說很平靜。

  她和諸葛亮晚上吃了一頓太湖的河鮮,這次是一個叫魯肅的年輕人陪著的。

  ……說起來這個魯肅,她也是有點耳聞的,但她總覺得自己的記憶出了錯。

  她印象裡那個魯肅是個文士,清瘦,很和氣,溫溫柔柔的,頭上戴著個頭冠或者是帽子的東西她也沒記住,就總覺得一走快了,臉頰旁就有兩隻長長的耳朵飛起來。雖然是個很精明的人,但看著是很讓人覺得親切的。

  這個魯肅就很陌生。

  他穿著一件淺青色的曲裾,上面繡了一些竹子的紋理,配上頭冠和腰間的玉飾,還有腳下的木屐,服飾的整體搭配就很清爽,如果說這一套穿在陳群身上,田豫身上,或者是那個缺了德的荀諶身上,那她都會覺得各有各的風味,很賞心悅目的。

  但這個魯肅是個身高比諸葛亮只高不低,身形也比諸葛亮還要壯碩的,二十七八歲的壯碩青年,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腳下木屐被他踩得咯咯亂響,一站定了,就是山一樣的氣勢,和典韋比一比胸肌,可能也不會落於下風啊!

  這樣一個大漢穿著文雅的服飾,行文雅的禮,說文雅的話,還笑吟吟地從樂人手裡拿來琴,自己彈了一段,這就很古怪啊!

  他甚至還語氣十分輕柔舒緩地說:「如果周郎在此,我是不敢在他面前獻醜的,真希望二位有機會聽一聽他的琴音啊。」

  她緊緊盯著他的手,一動不動,也不說話。

  諸葛亮看看她,又看看魯肅,臉上就露出很迷惑的神色。

  「……辭玉將軍?」他小聲提醒了她一句。

  魯肅將手從古琴上收回來,也有點迷惑不解地看著她。

  「樂陵侯,在下可有何失禮之處?」

  她趕緊搖搖頭。

  「那為何這樣看著在下?」

  「子敬先生生得不像文士,倒像武夫,你那胳膊粗細,快能跑馬了,我見了便有些怕。」

  諸葛亮看著她,有點發愣。

  魯肅也有點發愣,「怕什麼?」

  她實話實說:「怕你抄起琴來砸我,這琴看著挺貴。」

  「樂陵侯如此說,」魯肅指了指諸葛亮,「孔明先生之身量,也頗有英霸之氣啊!」

  「他不一樣,」她搖搖頭,「他那是下田躬耕練出來的,先生這臂膀,是揮劍開弓練出來的。」

  魯肅臉上輕柔的微笑被收斂起來了。

  「樂陵侯好眼力。」他這麼讚嘆了一句。

  孫權的手心有些汗,但他告訴自己,手心裡的汗是不存在的。

  他的臉色也有些蒼白,但在這樣的境遇下沒有什麼不自然的。

  就在陸廉和諸葛亮被魯肅帶走款待時,他也需要備起一場酒宴,用料精良,烹飪考究,酒也是吳地最好的瓊漿。

  一切都準備停當,不差分毫時,他等待的客人來了。

  用「客人」來形容其實是不妥當的,因為來的人不是客,而是他的自己人。

  孫賁、孫輔、孫靜、孫瑜,他們都是孫權的叔伯兄弟,按照這個時代的禮法而論,是真正的一家人。

  當他們走進來時,孫權並沒有矜持地坐在上首處,而是已經等在門口,恭謙又親熱地以家禮見他們每一個人。

  他們對他的態度也很放鬆自然,「哎呀,仲謀,這幾日又清減了!」

  「外有強敵,內有驕兵,」孫權嘆了一口氣,「小子又如此年幼,自然憂慮而不能成眠啊。」

  孫賁親切地拍拍他的肩膀,「仲謀,你一個人怎麼擔負得起這樣的重擔?不要緊,還有我們在啊!」

  「我弟何須如此畏怯?」孫瑜也嚷了起來,「咱們齊心協力,難道會讓那群武夫欺了你去!」

  「就是!就是!」

  有婢女上了一輪酒。

  孫權握著酒爵,眼淚汪汪地看著他的族親們,「父兄棄世,小子才疏學淺,不能擔起這幅重任,累及從父與兄長,小子於心何安哪!」

  他噙著熱淚喝下了那爵酒,他的族親們也跟著喝了下去。

  一爵美酒喝下去,他們可聊的事情就多了。

  他們罵袁紹死的早,罵劉備死的晚,罵這倆人要是能多打個幾年,江東厲兵秣馬,又是一番新氣象不說,他們還能騰出手來去打廬江,打黃祖,他們要荊州,他們還要沿江而上,把劉璋也痛打一頓!

  「若我兄尚在——」孫賁也嘆了一口氣,「安能受陸廉小兒脅迫!」

  既然提起父親,孫權連忙舉起酒爵,「父親雖不在了,咱們齊心協力,亦能保江東不失!」

  第二輪酒也喝完了,有人面頰漸漸變得紅潤,說話也不那麼謹慎了。

  「仲謀,你聽我說,」孫輔推心置腹道,「那些武夫算什麼東西!你可不要怕了他們!他們都是一群寒門草芥,比陸廉那個殺豬的黔首也差不多!」

  「不錯!豬狗一樣的出身,我家的部曲也比他們高貴!」

  「咱們想怎麼對他們,就怎麼對他們!哪能被他們所裹挾?」

  「話雖如此,」孫賁阻住了幾個年輕兒郎繼續說下去,「而今江東兵馬大半在他們手中,仲謀不可不防啊。」

  「我有兵符,」孫權很乖巧地說道,「可節制他們。」

  孫賁臉上露出了諷刺的微笑,「別說你那兵符,當年大漢天子親封的郡守,也節制不動你父呢!」

  這句話似乎震懾住了孫權,讓他的眼睛微微睜大。

  恰在此時,第三輪酒送了上來,孫權離席徐趨至孫賁面前,親手為他斟了一爵酒。

  「阿兄,我有個想法,」他推心置腹地說道,「那些武夫哪有咱們自家人可靠?」

  這句話聲音並不高,但聽在這些孫家人耳朵裡,像是冬夜裡的一聲春雷,震得他們兩隻眼睛立刻亮了起來。

  陸懸魚和諸葛亮還在由魯肅陪著玩。

  ……有點奇怪。

  這位好脾氣大漢好像根本沒什麼正事,他使出全身解數都在招待他們上。

  他抓來了一群山越俘虜和他們交談,找來了一些演雜耍的人為他們表演,請來了一些吳郡名士與他們談天說地,他知道諸葛亮在收集江東水田的數據之後,還帶著他們在水田裡又走了一圈。

  順帶一提,第一眼見到魯肅時,這人穿得非常端肅名士,但看到她和諸葛亮坐在田埂上光腳摳泥巴的形象後,魯肅也立刻脫了木屐,一起摳泥巴。

  ……她就覺得很妙。

  【有多妙?】

  她想了想,【像個奧利奧。】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似乎在消化她這不羈放縱愛自由的語言風格,【你能不能說得詳細一點?】

  【你看,他這個人明明有著武將的身體素質,但他在努力將自己打造成一個溫柔無害的文士形象。】

  【嗯。】

  【但在這個文士的人設下,他還有一顆敲起來叮噹亂響的堅硬心臟。】

  黑刃終於明白她在說什麼了,甚至表達了一點讚許。

  【你確實有長進了。】

  【我麾下新來了一個年輕人,和你很像,比你還更恭敬,更能幹些,】她想想,又加了一句,【他的脖子還特別能轉。】

  ……黑刃陷入了長長久久的沉默。

  就在三個人排排坐,愉快地把水田裡各種農民伯伯知道不知道的事都聊了一遍,腳也擦乾淨了準備起身時,黑刃終於又吱聲了。

  【那個人,】他有點危險地問,【叫什麼名啊?】

  她很堅定,根本沒有搭理它,而是轉過頭問魯肅,「我來江東這麼久,一直沒見到周郎啊。」

  魯肅的臉色很微妙。

  他站在陽光下的田埂間,像是很端莊地微笑,眼睛裡又閃著有點狹促的光。

  「大將軍與周郎相識嗎?」

  「見過他一面!」她很爽快地應道。

  「大將軍以周郎為何人?」

  這個問題有點過於活潑,當然按照魯肅帶著他們這麼玩了兩天的親近關係來說,開開小玩笑也非常正常。

  但她在他眼中那輕鬆又狹促的光芒深處看到了一些更加堅硬的東西。

  「他是個很重要的人,」她想了一下說道,「如果沒有他,吳侯的計劃就不能完成了。」

  魯肅在那一瞬間愣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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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吳書》曰:肅體貌魁奇,少有壯節,好為奇計……又自植盾,引弓射之,矢皆洞貫。騎既嘉肅言,且度不能制,乃相率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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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二章 斷尾

  有細雨飄飄灑灑,於是無論稻田村落,亭台樓閣,都被初夏的雨水洗得乾乾淨淨,翠綠的枝葉舒展,最好的翡翠也描繪不來這種清澈又自然的美景。

  被吳侯所招待的貴客此時可以坐在窗邊,一邊觀雨,一邊聊天,貼心的婢女早就鋪好了席子,甚至還準備了一個小枕頭,要是聽雨聲漸漸睏倦了,躺下睡一個午覺也十分愜意。

  這樣的雨天就是用來睡覺的,江面上的漁翁披著蓑衣,也打了哈欠,要孫兒去船尾看看茶水燒好了沒有。

  小孫子沒有回應。

  這令漁翁有些疑惑而不滿,放下魚竿,起身去瞧一瞧那個憊懶娃子又在調什麼皮,或者是不是被江裡突然跳起來的一尾大魚,甚至什麼邪物勾了魂魄。

  江上沒有大魚,也沒有邪物。

  有船自煙雨水霧中駛出,一艘接著一艘,船上有帆有旗,有兵有將,船前布滿艨艟,兵卒手裡的鉤拒閃著寒光!

  祖孫倆看到了那支龐大的船隊,船隊上的人也看到了這葉扁舟。

  扁舟很快將錨收了起來,輕輕地劃走,為船隊讓開了一條水道,無數艨艟自他面前劃過,激起的水浪驚醒了江裡的鱀,將雪白的吻伸出江面,小心翼翼地探看。

  最大的那艘船上打著「程」與「周」兩面旗,旗下的武將一個蒼老些,一個年輕些,但總歸看起來都是很漂亮,很威武的人。

  他們率領這樣一支船隊,自然應該是很威風的,但不知為什麼,他們兩人誰也沒有露出「意氣風發」的神情。

  程普感覺有些不安,但不知應當從何說起——這是他們最後能把握住的計劃,主公做的沒錯,他不應有所臧否。

  趁陸廉不在,他將會率領前軍精銳突襲江北,一舉攻下廣陵。

  陳登已死,鐘演素無幹練之名,江北雖有張郃鎮守,彼軍新降,士氣不振,正該此時大舉攻伐。

  先謀得廣陵,廬江必定望風而降,到時便可從容北上,逼迫兵馬尚未修整完全的劉備簽一個城下之盟,裂土封疆。

  只要劉備被逼無奈,點一點頭,陸廉回到江北時,他們已然退兵回了江邊,從此吳侯無憂,他們這些武將也再不必擔心前程了!

  這道命令並不是吳侯升帳,令所有武將都來帳前頒布的,他表示要防著陸廉些,不能走漏了風聲,因此只將程普作都督,周瑜為副都督,二人一同接了令符,悄悄離開。

  ——這道命令傳到眾將耳中時,武將們有人磨刀霍霍,迫不及待,也有人心存疑慮,還有人乾脆問道:為什麼不殺了陸廉呢?

  陸廉是不能殺的,他們想要的是打擊劉備的威信,逼迫劉備簽訂盟約,如果殺了陸廉,劉備勃然大怒不說,於公於私都可能招募兵卒,徵發民夫,傾全力來打江東,那就得不償失了。

  即使是這樣不宣而戰的陰謀,他們依舊要頭腦清醒些,對那些大人物也客氣些。

  對大人物是要客氣些的,對小人物就未必了,因此中下層軍官仍然很興奮。

  江北沒有江東這樣安定,但他們在吳地作戰時,只能抓些山越來販賣,而山越是最不值錢的奴隸,他們的山寨裡通常也窮得蕩氣迴腸。

  江北就不同了,即使那裡久經戰亂,依舊是中原腹地,有許多城池村鎮,田園鄔堡可以劫掠,最妙的是他們搶一波就可以跑哇!留下那些連遮羞布都沒剩下的窮漢,坐在江邊大哭大罵,嘿嘿!

  當他們想到這一場戰爭能為妻兒老小帶來多少收益時,他們的每一個毛孔都愉悅起來。

  吳侯必定是想到了這一樁,他們竊竊私語道,所以才讓咱們當前軍呀!

  不錯,船上裝的所有人,都是各個武將的本部兵馬,是驚濤駭浪裡游過來的老兵!黑雲一樣的浪,小山一樣的浪,他們也是能脫個赤條條,拎著兩把刀子在裡面越性鬥兩把的!

  這頭功,合該讓他們先得!

  艨艟破開白浪,向著江北進發,船上的兵卒滿臉興奮落在程普眼裡,他心中的不安就更深了一些。

  周瑜轉過頭,看他一眼。

  「程公似有所慮?」

  程普冷哼了一聲。

  「周郎慣會看人眼色。」

  周瑜笑了笑。

  他是世家子出身,俊秀斯文,與這些追隨孫堅的武夫很不相似,卻又頗得孫策孫堅的信任,初時有些老將看在眼裡,不表現出來,背後卻頗有臧否。後來眾人見他每日盡心盡力為江東籌謀,不曾用這種信任為自己謀些私利,性情更是一如既往的恭謙謹慎,對他改觀的人漸漸就多了起來。

  但程普是例外,這位老將軍不僅心裡看不上周瑜,嘴上也是如此,從不假以辭色,每每與他交談,都是這樣冷言冷語。

  周瑜對此倒是一點反應都沒有,「程公所慮者,難道是張郃麼?」

  老將軍沉默了一會兒,「咱們江東子弟多習水戰,能否攻下江陵城,尚在未知……」

  後半句他沒說出口。

  當然,他也知道張郃亦曾是袁紹麾下的大將,確實也不怎麼好打就是了。

  「我不曾思量過這些。」周瑜說。

  程普忽然轉過頭看他。

  這話說得很奇怪,為將者考慮的就是這些事,要是連怎麼打仗都不想,還當的什麼將軍呢?

  「程公以為,咱們能勝過陸廉嗎?」

  程普的臉色沉下來,硬梆梆地,「不能。」

  倉促攻伐江北,勝算並不高。

  「主公下令時,程公為何不出言勸阻?」

  老將軍的臉色更加陰沉,聲音裡也透著惱怒,「爾以我為何人?!」

  「在下以程公為忠臣。」周瑜說道。

  這話是一點沒有錯的,但程普心中最隱秘的地方卻像是被戳了一刀,反而更加惱怒!

  他注視著這個高大漂亮的年輕人,注視著他雪一樣的罩袍,銀子一樣的鎧甲,以及那雙冰一樣的眼睛,很想要咆哮著怒斥他一句!

  但他什麼也說不出口,而周瑜平靜地注視著他,繼續說了下去:

  「在下也是如此,」他說道,「在下領命之時,已存死志。」

  這支水軍並不從同一座水寨而出,因此離船登岸是有先後的。

  先下船的士兵登上江陵城的碼頭時,碼頭上的船夫水手已經四散逃走了,幾十個守軍也不曾以卵擊石,而是飛奔著跑走,須臾間遠處的城牆上就升起了狼煙。

  但這不要緊,他們可以一路劫掠過去,試一試張郃小兒的輕重,要是殺了他,江陵城自然不戰而降。

  他們想像著最美好的畫面,但隊伍並不鬆散,而是在碼頭迅速結成陣型,一邊警惕地準備迎擊城中守軍,一邊準備將這個碼頭作為他們的前進基地,等待船艦回去後,將下一波的士兵運過來。

  ——這可是一場前所未有的大戰!必須調用所有船隻!

  這些士兵看著戰船一艘接一艘離開碼頭,重新穿過長江。

  細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了,江水還有些渾濁,但長江的另一邊被清洗出通徹的碧綠,連明淨一樣的天空也比不過。

  他們就在岸邊等著,等了一陣子,又等了一陣子。

  江陵城裡的守軍沒有出來迎擊,身後的水軍主力也沒有追上來。

  碼頭上已經沒有船了,只有他們這些士兵,愣愣地站在那裡,直至有艘船起了帆,旗上一個漆黑的「孫」字,飛一樣地向他們而來!

  有人向前一步,急切地想知道發生什麼事時,船上有人遠遠地喊話過來:

  「都督程普,原係草莽無名,屢受孫氏恩惠,不思盡忠守土,反乘釁逆亂!吳侯見爾凶悍難制,恐必生後患,今褫奪兵符,分其部曲,徒置江北!」

  一聲驚雷!炸得將士們睜不開眼,說不出話!

  可是這樣的公文還有許多道,飛一樣地傳遍了每一個被江東士兵佔據的碼頭!

  他們甚至要等到使者的船已經劃遠,才終於反應過來,大哭著跪倒在碼頭上,一下下地叩首!一聲聲地呼喊!

  他們是將軍的兵,可他們將軍是孫家的人,他們也是孫家的人!這二十年來,他們每一個人身上都有無數道傷疤!他們跟著孫破虜打進過雒陽,也在竹林裡為這位驚世的將星合上過雙眼!他們見過十六歲的孫策擦乾眼淚,披上父親的鎧甲,領著他們大破黃祖,統一江東!

  主公啊!主公!

  他們是驕縱了些,可他們也是真心實意地願意為主公效死的!孫家的恩,他們原以為一輩子也還不完,要他們世世代代還下去的!

  當張郃領兵來到岸邊時,見到的不是他所以為的水賊,而是一群眼睛裡流著鮮血的老兵。

  他們站在岸邊,脫了鎧甲,扔了兵刃,明明還活著,身體裡的熱血卻像是已經流乾了。

  當聽到馬蹄聲時,有人自他們中間走了出來。

  那是個很漂亮的年輕人,穿著一塵不染的罩袍,氣度像一個將軍,士兵們卻都在用仇恨的眼神看著他。

  他就在無數道利箭一樣的目光中走向張郃。

  他拔出長劍,輕輕地在劍身上彈了一下,那柄長劍發出了最為優美的清鳴。

  就在下一刻,它再也發不出一聲。

  他將它折斷了。

  當孫氏宗親們躊躇滿志地將船隻調度回江東,並且準備接手這支龐大的水軍時,等待他們的不是孫權的笑容和令符,而是張昭。

  「聞聽宗親叛亂,陷軍中許多宿將於危難之中,吳侯既驚且怒。」張昭說道。

  那些孫氏宗親愣住了。

  但張昭繼續往下說,「吳侯寬仁,不忍刀劍加諸於兄弟之身,因此送諸位宗親至下邳,入朝為官。」

  他的聲音令這座水軍營寨一片死寂,片刻後突然咆哮起來。

  但這個中年文士的臉上始終帶著一種怡然自得的笑容,甚至在說出這樣冷硬的話時也依舊保留得體的風儀。

  但宗親們是不會微笑著接下這道命令的,他們大聲咆哮,企圖反抗,甚至在被堵了嘴之後,依舊目眥盡裂地用眼神來表達他們的憤怒。

  他們就是這樣被送上去往下邳的船的,張昭站在岸邊,靜靜地看著那隻很漂亮的樓船遠去,就那麼發了很久的呆。

  接下來,他可以去找陸廉和諸葛亮談判了。

  ——他要將自斷臂膀的吳侯賣給劉備,留下一個世家獨大,還有幾萬亂兵的江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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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鱀:音同濟,江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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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三章 談判

  當周瑜說出那句話時,程普第一反應是疑惑。

  ——為什麼?

  ——我們這些老將是江東基業的根本啊!

  ——沒有我們,吳侯如何同劉備抗衡?他如何與江東世家抗衡?!他的確還有些兵馬在手,可失去了這一批宿將後,他要如何控制這支軍隊?!

  「程公是孫氏之根本。」周瑜柔和地說。

  見程普仍然是既驚且怒,根本沒有意識到這句話的問題所在,周瑜只能說得更明白一些。

  「但程公並非江東之根本。」

  這是什麼話?

  「江東之根本,不在宿將,不在世家,不在吳侯,」周瑜平靜地說道,「在生民。」

  在吳侯準備召見使者的前一個時辰,張昭將他們請出了吳侯府。

  這條路很平坦,不同於尋常土路,即使剛下過雨,被壓得緊實的路面依舊能夠平穩承載車馬經過。

  「這條路是厚中公所修,據說動用了家中幾千部曲。」車夫這樣介紹了一下。

  「是因為這條路特別重要嗎?」陸懸魚隨口問了一句。

  「是因為張家人經常來往此地。」

  ……這句話就像是一個下馬威一樣。

  此張非彼張,這位張公姓張名允字厚中,是孫權手下的東曹掾,地道的吳郡人,和南下來江東避難的張昭並非一家,但大家都是世家,又一個姓,那自然就會親近起來。就像吳郡陸氏也在試探著拋出橄欖枝,問她要不要聯個宗,認個親,強強聯手,抬高身價。

  這位張公的宅邸修得也特別氣派,烏黑的牆,朱紅的門,四牆皆以青石結角,穿過一重門又有一重門,庭院裡種滿奇花異草,有剪了翅膀的仙鶴在裡面悠然自得地散步。長廊的板子下面不知道鋪了些什麼東西,一步步走過去好似走在什麼樂器上,叮叮噹噹。

  「長廊以黃楩木與梓木鋪就,」主人家這樣介紹道,「雨水墜落時,更有清響。」

  諸葛亮有點驚奇地踩了兩腳,「厚中公是取響屧廊之典麼?」

  「吳人之樂罷了。」主人家很矜持地點點頭,露出了一個「你很懂行」的微笑。

  ……她撓撓頭,諸葛亮注意到了,於是簡單地介紹了一下這個典故。

  第一個造這東西的和第一個用這東西的,都是後世很耳熟能詳的名人,吳王夫差和西施。

  夫差戀愛腦發作,大興土木造了華美清幽的館娃宮不說,還在裡面用貴重的木料鋪就了一條長廊,名為響屧廊,西施走上去就叮叮噹噹的響,當時是傳為美談的,後世文人騷客們可能就一邊批評一邊美談了。

  也不知道聽久了會不會覺得噪音污染。他們走這一路這條長廊就沒少亂響,要是開個宴會,來一隊僕役端著盤子走過去,那響聲就突出一個嘈嘈切切錯雜彈了。

  她就不太理解,為啥要來這裡談。

  諸葛亮進屋之前又看了一眼那個長廊,若有所思。

  張昭在裡面等著他們。

  「前日武夫逆亂,驚嚇到兩位使者,」這個中年文士滿面微笑地請他們落座,「今已被吳侯送去江北,交由平原公處置。」

  ……她剛坐下,那個屁股就沒坐穩,又起來了。

  她看看張昭,張昭微笑著看看她。

  「我從未想過如此處置他們。」她說。

  「樂陵侯是當世名將,不該受此侮辱,」張昭得意洋洋地說道,「因此是在下進言,處置了他們。」

  她沉默以對。

  有馥鬱甜美的香氣傳來。

  聊天歸聊天,也要用些美食。

  筷子是象牙的,盤子是白玉的,喝的酒是殷紅的葡萄酒,用的是水晶杯。

  她拿起水晶杯看一看,上面刻著少女在溪邊浣紗的美妙姿態。

  諸葛亮沒有動筷,而是開口又問了一個問題。

  「張公處置他們,是借了孫氏宗親之手麼?」

  張昭輕輕點頭,「不錯。」

  「為何?」

  「宗親驕橫,若留置江東,恐生禍亂。」

  「吳侯竟如此信任張公,連自己的兄弟都要一併處置了去?」

  張昭仍然是那副洋洋得意的神情,「孫伯符將軍棄世之前,將吳侯交付與我,他自然是信我的。」

  「張公以此報討逆將軍之情麼?」

  那張臉似乎僵了一下,臉上的得意收斂了,取而代之的是冷酷的蔑視。

  「此一時,彼一時,彼時中原戰勢未消,江東士族紛擾疑懼,在下自然要扶保江東,盡心盡力。」

  「此一時又如何?」

  「此時平原公如天空之皓月,人心所向,江東士人盼歸漢室之心,如——」

  如嬰兒之望父母哇!

  「如嬰兒之望父母哇!」

  咳。

  諸葛亮看了她一眼。

  其實張昭這個話還算客氣,她原本以為會講點「此時袁逆已死,平原公平定北方後,天下將再無人能與平原公抗衡,我們打不過,早早就投了」之類的話。

  「吳侯願歸朝廷麼?」

  張昭輕輕搖頭,「吳侯不願。」

  「既如此,張公召在下來,有何見教否?」

  張昭看了一眼那些僕役。

  她忽然注意到,在一旁侍奉的僕役都不是凡俗相貌,而是一群穿著錦繡衣衫的美貌少年少女,此時魚貫而出,捲起一陣香風,叮叮咚咚地就出去了。

  「若樂陵侯喜歡,」張昭拈鬚笑道,「這座宅邸贈予樂陵侯如何?」

  她愣了一下,「我不留吳地,況且這宅院也太貴重了。」

  「無妨,」他很不在意地說道,「將這宅院磚石木料、花草禽獸、還有那些婢女僕役都交予他家的蒼頭,裝車運到下邳去就是,哦,二位前日裡還很喜歡尋山越來敘話,在下再從山越俘虜中選出二百男女精壯,一並隨行如何?」

  他講話的神情並不鄭重,更不緊張。

  這是一份厚禮,但算不上傷筋動骨的厚禮,他必定覺得很值得,吳郡張氏也覺得很值得,因此處置那幾百人的命運時,他隨意得就像在處置一個裝滿螞蟻的盒子。

  諸葛亮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但沒有說話。

  「張公如此,」她靜靜地看著他,「我當何報?」

  張昭露出了一個了然於胸的笑容,「何須樂陵侯報答,只要吳侯入朝後,樂陵侯依舊將吳地交由吳人治理便是。」

  她看看諸葛亮,諸葛亮略一思索。

  「就這麼治理?」他問道,「那數萬兵卒又當如何?」

  張昭似乎一點也聽不出其中的諷刺,他仍然保持著微笑,「大族皆有私兵私田,到時自能處置。」

  這是一個看起來體面極了的提議。

  所有的髒活,張昭都幹完了,兵卒拆散了,江東也徹底廢掉了。

  ……她還能白得一個叮叮噹噹的宅子!大宅子!一比一!裡面有爬滿山石的藤蘿,有悠閒自在的仙鶴,還有一群水靈靈的俊男美女!

  現在的問題,只有孫權不同意該怎麼辦。

  【他不同意有什麼用!】

  ……激情開麥,差點給她嚇一哆嗦!

  【你現下自可策動江東大族一起起兵!孫權這是自廢武功,趁機弄死他!】

  【我是來休假的,非要說也可以是來出使,】她立刻打斷了它,【我不是來殺人的。】

  【不錯,但我覺得,你要是帶一個活孫權回去,劉備也許會給你十萬金的獎賞。】

  【嗯,然後呢?】

  【如果你帶一個死孫權回去,】黑刃攛掇道,【說不定給你一百萬金的獎賞。】

  【……我覺得,】她很謹慎地回答,【你一定要見一見那個人,你們倆特別合。】

  雖然諸葛亮是正使,但他也在等待她的意見。

  聽完張昭開出的價碼後,他似乎一點也不為所動,既不感到鄙夷,也沒有出言勸阻她。

  他的目光很平靜,甚至很輕鬆,像是在等她將他想的那個答案說出來。

  她將所有的事情都想清楚之後,也真的將那個答案說了出來。

  「我很佩服張公。」她笑了一下。

  張昭的眼睛閃了閃。

  「主戰的武將被送走了,能與吳侯爭權的宗親也被送走了,」她說道,「江東只剩下了以張公為首的士族,和幾萬不受控的士兵。」

  張昭拈拈鬍鬚。

  「然後,張公請我來這裡作客,讓我看一看江東士族奢靡驕縱到什麼程度,我自然會想,如果只留下你們和那些士兵,江東會變成什麼樣子。」

  「待平原公統一中原後,」張昭不動聲色地微笑道,「重新治理江東便是。」

  「不錯,但有很多江東百姓會死去,或者生不如死,」她說,「畢竟孫氏父子平定江東之前,這裡到處都是賊寇,張公必定也算到了。」

  張昭不吭聲,只是很矜持地抬了抬袖子裡的手。

  他當然算到了。

  當他得知使者裡有陸廉的那一刻,這個計謀很快就產生了。

  ——如何能留下吳侯?

  靠武力不行,靠世家更不行。

  武力不能拒陸廉關羽,世家則是一群牆頭草。

  但孫權並非毫無優勢。

  孫氏父子三代耕耘江東,將這片山賊頻出,民不聊生的土地治理成今天的模樣,他們對江東的控制力絕對是有的。

  所以,不如將所有會影響到江東穩定的,損害孫權繼承權的人都通通拿掉,剩下孫權自己和那些在田裡耕種的,泥屋裡紡織的,江邊撒網的泥腿子們綁在一起,怎麼樣?

  看看陸廉還會對他下刀嗎?

  這個談判失敗了。

  但張昭一點都沒有生氣,準確說,他滿意極了。

  只有諸葛亮板著臉,像是生氣了的樣子,但眼睛又很亮,「張公何必自污?」

  「孫伯符將軍棄世之前,將吳侯交付與我,」張昭還是那樣平靜的笑容,「我不能負了他。」

  船離岸邊越來越近了。

  程普已經從暴怒中完全冷靜了下來。

  「你這樣一番籌謀,背上叛主的罵名,也不過為吳侯再謀得十年罷了。」

  「十年已足夠。」周瑜說道。

  「如何足夠?」

  「我向吳侯進言,『陸廉功高而不賞,劉備位重而無嗣,這是主公的機會,只要盤踞在江東,自然能夠坐看大勢成敗。』」

  「若是十年後大漢百戰百勝,已平定天下了呢?」

  這個俊朗斯文的青年笑了。

  「那咱們就牽幾條好獵狗,同出上蔡東門,逐狡兔去。」

  程普沉默了很久。

  艨艟已經靠岸,有士兵跑上碼頭,在牽引樓船,一時呼呼喝喝,熱鬧非常。

  他看著那個既定的,黯淡的未來,忍不住開口,最後問了周瑜一個問題:

  「既已籌謀周全,江東還賴諸君輔佐吳侯,公瑾又何必與我這等老朽同赴江北?」

  那個披著雪色罩袍的年輕將軍已經走向下船的踏板,聽到這個問題,腳步便停了一停。

  「在下年紀尚幼,不曾與諸位同在破虜將軍陣前效力,一直引以為憾。今日能與程公同歸,」他聲音爽朗,如同雨後萬里晴空,「是周瑜之幸也!」

  孫權在太湖旁的那座宅邸裡正等待著他們。

  他看起來比初見時更加憔悴了,兩隻眼睛又紅又腫,像是哭了很久,聲音已經嘶啞得不成樣子。他的姿態謙卑,甚至可以說是淒慘地跪倒在地上,表示他已經將武將和宗室都送走了,他是大漢最忠心的臣子,隨時願意作為一個小卒為大漢衝鋒陷陣地效死。

  他只有一個請求。

  「我父兄的墓,都在江東,」他滿臉的淚水,哽咽著望向陸懸魚和諸葛亮,「請讓我替他們守墓吧!」

  ……吳侯大聲哭泣起來!

  哭得她如坐針氈!

  哭得諸葛亮趕緊跑過去,掏出細布給他擦臉,然後孫權一把抱住諸葛亮,在他懷裡繼續毫無形象地嗚嗚嗚哭個不停。

  ……這個畫面就特別的沒眼看,不僅沒眼看,她覺得過後只要想起來,就會打個寒戰。

  ……反正她是堅決不去哄的。

  孫權在諸葛亮懷裡漸漸止住了淚水,抬起頭,扶著諸葛亮的胳膊,用一雙惹人憐愛的眸子注視著這個英偉的年輕人。

  「孔明先生……」他輕聲喚道。

  諸葛亮似乎也打了一個寒戰。

  ……不確定,再看看。

  「吳侯既有如此孝悌忠貞之心,」諸葛亮輕聲道,「在下當回復朝廷與平原公,請吳侯繼續駐守江東就是。」

  孫權扶著諸葛亮胳膊的那隻手上,青筋一瞬間迸了出來,但就像她上一個錯覺一樣,在下一瞬間也消失了。

  但他那雙又紅又腫的眼睛裡盛滿了亮光,「先生之恩,孤當何報啊!」

  諸葛亮似乎想說點什麼,但他最後也沒說出來點什麼。

  他也只有二十歲,江東這群人的心眼已經夠刺激了,孫權臨了這一齣就更刺激了,他一時竟然想不出一個更得體的回應。

  於是他只是也用力搖晃了一下吳侯,然後轉過半個頭,求助似的看向大將軍。

  大將軍什麼反應也沒有。

  她坐在席子上,伸著脖子,張著嘴,像一個傻子一樣看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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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楩:音同騈,一種古書上的樹木。

  屧:音同謝,木屐、古代鞋下高起的木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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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四章 祖宗

  平原公的使者準備回下邳了,消息一出,吳郡世家立刻小小地騷動起來。

  不錯,孫權是獲得了劉備的背書,從此就算搭上老劉家這條船,得了一張長期飯票了,可是世家們很不甘心哪!

  按照他們所謀劃的,應該是給江東孫氏的勢力徹底鏟除出去,這裡曾經什麼樣,以後還什麼樣。

  盜匪橫行?不錯,有盜匪在,百姓們過的日子肯定是很辛苦的,可這不正好嗎!

  青州劇城學宮寫出的農書已經慢慢流傳到江東了,村落當中有知識,識得文字的老人拿了那書,也開始每天坐在樹下,給各家各戶的農人講一講。

  他們聽說了更多關於種子的知識,犁地的知識,農具的知識,進一步還有水車和水渠,直至有些心思活絡的人終於想到了開荒。

  江東不比江北,這裡生活的人並不多,有大片的叢林不曾開墾,只要用火燒一遍,撿一撿石頭,就憑江東的溫暖氣候,他們可以種出很多東西,不僅能填飽自己家人的肚子,說不定還有餘饒!

  這個想法一出現,就有大膽的人這麼去做了。

  人數很少,還不成氣候,畢竟開荒是一件極其辛苦的事,敢去開荒的人也是自家有牛有農具,有底氣試一試的小地主。

  一歲過去,效果竟還不錯,這就入了有心人的眼了。

  如果這位精通農學的使者能再改良一下開荒用的農具,江東會有越來越多的農人嘗試走出這一步。

  ——畢竟江東這幾年在孫策的治理下,治安確實是一天比一天好的。

  那些原本不敢走的路現在敢走了,原本不敢去的地方現在也敢去了,原本村莊裡時時要結成義勇,夜裡巡邏放哨,現在也可以只將兩條大黃狗放出來,一覺睡到天亮了。

  世家因此很不高興。

  當他們坐在樹下的席子上,清清靜靜地喝一盞井水湃過的葡萄酒,讓清風帶走夏日的燥熱時,他們是會感慨的:

  「如前番那般山越作亂,豈不是更好嗎?賊人四處劫掠村莊,殺害縣令,那些黔首自然就知道該尋誰的庇護了。」

  「黔首也是明是非的,」另一位士人就會這樣應和,「三五年一個的太守,和世代居於此地的貴人,信誰不信誰,豈不是一目了然嗎?」

  「明是非,卻是不知感恩的!孫家只要打跑了賊人,他們立刻就起了這樣活絡的心思!要離了村子,離了禮制教化,去荒地裡討飯了!」

  「就為了那一點糧稅!」

  「何其短視呀!」

  「若是劉備將孫家小兒也拘了去,江東再亂上幾年,他們家破人亡時,才知道這地方缺了誰都不要緊,獨獨是缺不得咱們的!」

  他們就這樣哀嘆了一陣,直到話題自然地滑向下一個方向:

  「陸廉要走了,可備好了禮物麼?」

  「那些金帛之禮,美婢美童,她都不肯要呀!只收了陸家送的一筐鹹魚!」

  「這……陸家最是精乖,他們還送了些什麼?且去打探打探?」

  那筐鹹魚她原本是不想收的。

  ……奈何真的很香。

  聞起來很臭,用油煎一下吃,非常下飯。

  她準備自掏腰包來著,陸家堅決不肯,「尋常客人來我家,臨走也要帶些土儀回去,這一筐鹹魚,樂陵侯難道也要推辭麼?」

  陸懸魚猶猶豫豫地收下,吃了一條之後就改變主意,去吳城裡轉了一圈,想再買幾份,裝一車醃魚回去。

  順帶一提這個主意被諸葛亮聽說之後,小先生的表情就很奇妙。

  還問她除了鹹魚之外,還準備再裝點什麼在車上。

  ……這話說的!這一車都是鹹魚,臭翻天了!難道還能在裡面藏個人嗎!

  但是她轉悠一圈,問鹹魚價格的事立刻被陸家的人知道了,甚至連她在市廛買點特產,被人家坑了幾十文錢的事都知道了!還替她把錢追了回來!

  幾十文錢加上一車的鹹魚都送了過來,順便給她送了一個匣子。

  那個匣子用手一掂量,很輕,裝的一定不是金銀珠玉,問僕役是什麼,僕役說是自家主君親自寫的,那自然也不是什麼名貴字畫。

  ……說起來這時候好像還沒有名貴字畫一說,鐘演有個蹲在長安節制——或者說忽悠那群西涼軍頭的兄長時不時寫奏表回來,主公偶爾看過一次,就對那筆字很愛不釋手,不知道她將來有機會找他寫點字裱起來,能升值不。

  ……話題扯遠了。

  她打開匣子,裡面是裱好的帛書,上面字跡也非常工整,密密麻麻從右往左寫了一大篇,硬是沒有塗塗抹抹的錯別字。

  但她狐疑地湊近了一個字一個字看時,發現不是她所想像的什麼吳郡郡志或者風土人情,更不是給劉備的密信。

  這是一封……族譜。

  族譜最右邊的人……其實不是人,是神。

  吳郡陸氏的祖宗是顓頊高陽氏的曾孫火神吳回,吳回死後有個後人很熟悉的頭銜,叫祝融。

  這位火神生了一個叫陸終的兒子,陸終娶鬼方氏妹,生了六個兒子,六個兒子各為一部之首領,嘰嘰呱呱開始繁衍後代。

  ……她捧著跟山海經差不多的族譜,繼續眯著眼睛仔細看。

  好在這些跟古希臘神話差不多的族譜進入周朝以後就變得正常了很多,它寫到其中一支媯姓田氏,在齊國紮根,後來「有德於民,民愛之」,矜持地取代了姜子牙的呂氏,成為了齊國的新王。

  ……她撓撓頭,快要不知道這到底是誰家的族譜,繼續耐著性子往下看。

  田氏代齊後,一直傳到齊宣王生了個兒子,名通,封到平原陸鄉,以鄉為氏,就從田通變成了陸通。

  ……這個姓改得也很對,「路」通總比「田」通聽著合理點,繼續往下看。

  齊國沒了,陸氏的富貴原本也沒了,其中一支後代遷徙到楚國去,跟著劉邦一起幹,立下了從龍之功,這個是好孫孫陸賈,陸賈之後自然代代做官,從西漢做到東漢,從郡守做到郡守,而今在吳郡已經開枝散葉,是有名的閥閱世家啦;主支則還留在青州,繁衍生息,耕種讀書,甘於田園隱士生活,不與俗人為伍。

  ……她好像意識到了什麼,趕緊用腳摳摳地。

  族譜裡深情而詳細地寫出了留在青州平原的這一支陸氏是怎麼繁衍下去的,娶了誰家女,生了幾個娃,每一個娃子都家貧而尚節,清高而不群,這樣的人自然不會出仕啦!但是家風也不會丟啊!

  他們就這樣一邊生娃,一邊教導娃子各種聖賢的美德,一邊喝著山泉水,一邊唱著隱士的歌。

  ……她的腳摳地摳得越來越快。

  諸葛亮拎著幾部抄錄的吳地孤本回來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個難以言喻的畫面。

  樂陵侯整個人像是吃什麼東西不消化了一樣,一邊還在堅持著手不釋卷,一邊已經用腳將席子摳漏了一塊。

  「那這是什麼東西?」她有點崩潰地問。

  諸葛亮從帛書上抬起頭,神情有點復雜,「這是人家的族譜。」

  她不可思議,「這個,這個族譜分明就是亂寫的。」

  「但頗動了心思。」

  族譜是假的,這個不用諸葛亮說,但妙就妙在它嚴絲合縫地鑲嵌進這個時代史書能找到的各種資料裡去了。

  比如說西漢時平原郡有哪些王侯大族,其中哪些哪些和平原陸氏聯姻,哪一代所娶的閨女是縣主所出的貴女,哪一代的陸氏女又嫁進平原侯府了,當然有可能被查到的那就一律死的早……反正由他隨便說。甚至在王莽篡漢,張步佔據平原時,族譜裡還加了一筆她祖宗被張步強留住要他為自己出謀劃策,但祖宗又是怎麼深夜穿過百里戰場,傳遞最重要的情報,令名將耿弇以少勝多,終於在臨菑會戰一舉殲滅了張步。

  「這太扯淡了,」她說,「他們走過百里的夜路嗎?知道深夜的戰場什麼樣嗎?」

  「他們不知道深夜的戰場什麼樣沒關係,」諸葛亮笑嘻嘻地說道,「他們知道你有這本事就成。」

  ……家學淵源!

  經歷了風風雨雨之後,終於!平原陸氏在光和七年的黃巾之亂中遭重了!家族罹難,只有一個幼女被忠僕護著,離散逃難,一路逃到了雒陽,隱姓埋名於市井之中。

  為什麼她一進雒陽,鄰居們就待她很是親厚呢?因為那些鄰居,對對對,其中還有那個小吏張緡,曾經聽說過平原陸氏的美名,很是敬仰她的父祖,所以才會對她多有照顧啊!

  ……難道能是因為她那張花見花開討人喜歡的臉嗎?

  總之,在鄰居們的照顧下,她生活得還不錯,但她畢竟還記得自己流著何等高潔的血!她下定決心,要平定亂世,還天下一個太平,還蒼生一個太平!她!歷盡千辛萬苦,回到祖輩們隱居的平原,在那裡她遇到了命定的主公!命定的聖君!從此之後,青天就有啦!大漢就太平啦!

  「所以,不是認祖歸宗。」她說。

  「不是。」諸葛亮終於把整卷帛書都看完了,「他們不要你依附吳郡陸氏,不要你認祖歸宗。」

  「那他們這是要幹嘛?」她畏怯地問。

  「作為分支的他們,見到了主支的樂陵侯,現在換他們來認祖歸宗,你要是不反對,以後你們就是一家了。」諸葛亮一本正經地說。

  「……送了一車鹹魚的祖宗?」

  這個麼,諸葛亮摸摸下巴,沉思了一下,「鹹魚也是有祖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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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弇:音同眼,遮蓋、掩蔽、承襲、依循;深、窄小、狹隘。

  菑:音同資,初開墾一年的田地、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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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五章 羨慕

  就諸葛亮對陸廉一直以來的了解,他是很篤定她不會對「認祖歸宗」這件事動心的。

  她對自己的黔首出身從來都並無隱瞞,亦無赧色,況且下邳也有些傳聞說,主公曾經動心想給她改姓加入宗室,以此來為她謀求更加名正言順的升遷空間。

  她既然連姓劉都拒絕了,還會在乎吳郡陸氏這種窮鄉僻壤的世家的示好嗎?

  小先生已經替她想好反應了——

  首先,她會不屑地將這份帛書丟在一旁,然後冷笑一聲:高祖出身亭長而終得天下,我輔佐主公建功立業,平定四海,雖為黔首出身,難道這是我該感到羞恥的事嗎?那些為漢臣食漢祿,卻上不知報效朝廷,下不知撫恤百姓,終日只會蠅營狗苟,趨炎附勢的世家才應當感到羞恥!尋一個僕役揣上一袋錢去陸家,付了那車鹹魚的錢,然後告訴他們大丈夫為人處世的道理!

  這樣一番慷慨陳詞的最後,大將軍應該還會平靜又驕傲地沖他笑一笑,轉身去看僕役們行李收拾得如何,看也不會再看那份帛書一眼。

  於是這份被精心編造出的族譜最後只會被扔在泥淖之中,受人鄙薄冷眼。

  ……但大將軍的表現,就非常不正常。

  她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翻過來看看加固在帛書外層的綢緞,又檢查了一下帛書兩段的裝飾,翻來覆去好幾遍,甚至還伸鼻子聞聞。

  ……諸葛亮就在一旁等著。

  那封族譜,她摸完前面摸後面,看著還很是喜愛的樣子,不僅沒有慷慨陳詞,甚至連欲言又止都沒有。

  ……諸葛亮就越等越有點摸不到頭腦。

  難道大將軍是真的想要和吳郡陸氏聯宗?認下這群「分支的宗親」?這不應該呀!

  小先生在懷疑、猜測、失望、痛心疾首、迷惑不解中徘徊很久,眼見著她將那份族譜重新卷起來收好,準備帶走時,諸葛亮終於忍不住說話了。

  「將軍何意?」

  她轉過頭,「啊?」

  「將軍欲與吳郡陸氏聯宗?」

  她愣了一下,搖搖頭,「不啊。」

  「那為何留下這份族譜?」

  那份帛書還在她手裡,聽了這個疑問,陸廉晃晃手裡的東西,「這東西挺有意思的,我留下來。」

  諸葛亮有點懵,「留它做什麼?」

  「拿回去用啊,」她說,「你看他家字寫得很好,故事編得也很有趣,可以給阿草拿來學習。」

  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展示了帛書的底襯,一塊墨綠鑲金線的錦緞給他看。

  「你看到這個沒有?」她將那卷很長很長,用料一點都不吝嗇的族譜展開,「這麼長一塊布,裁開做個腰帶不過分吧?給李二媳婦帶回去是不是正好?兩口子的腰帶都夠用啦!剩下來的做鞋面?是不是太富貴了?」

  小先生很感覺有些羞愧。

  樂陵侯還在比比劃劃。

  看她的神色就知道,她是一點也不為這事生氣的。

  ……她壓根沒把這事放在心上。

  「將軍不將它送回去嗎?」

  她腦袋忽然歪了一下,有點捨不得地問,「一定要送回去嗎?」

  諸葛亮摸摸下巴。

  ……她想想,還是忍痛將那卷族譜遞了出去。

  臨離開吳郡那天,來了一群人送行,氣勢就特別誇張。

  吳郡的士族幾乎是都到了,為首的是張昭,旁邊也有魯肅,不僅送她出吳城,而且還要送個三十裡。

  人人都誇他們倆好,反正有多好,怎麼好,都能誇出花來,不止是用嘴說的好,還要寫點詩詞歌賦,有些是提前寫好了請她過目,有些則是觸景生情,一氣呵成。

  「真的是一氣呵成嗎?」她悄悄問諸葛亮。

  小先生噗嗤就樂出聲了,「那幾年東萊士庶也很疑惑,叔父為什麼總是夜裡斷案……」

  ……她明白了。

  這些拍馬屁的作品水平高低她其實不太能看懂,但其中有一句比較特別的,大概是誇她相貌英氣,特別有精氣神,她就記住了,還下意識搓搓臉。

  寫那句的人就很不好意思,也紅了小臉兒。

  但很快就有一群臉頰更紅撲撲的人上來了……陸家的人不僅來了,而且還帶來了幾個年輕人,其中還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豆丁。

  人人都滿面笑容,一點也看不出之前精心準備的族譜和認祖歸宗活動被駁回的懊喪。

  「素聞使君清素節約,家無餘財……」

  「還是有的,」她說,「大主簿沒短我生活費。」

  「原本想送使君一些僕役,但家中兒郎們想要代替僕役,追隨使君,若使君能為師長,教導他們……」

  她大吃一驚,「我這人沒什麼學問,你讓我當老師,是想讓我教他們殺豬的手藝嗎?」

  ……周圍有人默默地以袖掩面,不忍再看下去了。

  但她看看那幾個從高到低,歲數不大的小郎君,一個個都白白淨淨的,還是堅持著又問一遍,「你們想學嗎?」

  「小子想學的,並非庖丁之技。」一個十二三歲的小豆丁忽然說。

  陸家的人立刻變顏變色,有人還偷偷拉了他一下。

  她大籲了一口氣。

  「若論庖丁,小子可以向廚人學;若論經籍,吳郡亦有飽學之士,小子也可以學,」他說,「但若論品行,天下無人能比過使君。」

  周圍一片驚嘆之聲,陸家人也眉開眼笑起來。

  「不錯!求學最最首要的,自然是追隨師長的品行!」

  「若是沒有德操,學富五車又有什麼用!」

  她左右看看,感覺很有點為難,就算她是個阿呆,也看不出江東這些腦袋搖搖擺擺,屁股坐在牆上從不曾下來過的士族對德行有什麼向往。

  但那個小娃子至少是一個誠實的人,於是她俯身看了看他:

  「你叫什麼名?」

  她聽到一片吸氣與充滿了羨慕嫉妒恨的聲音。

  船已經停在江邊,三層的樓船,女牆重新刷了漆,爵室上又飾以彩帶,古人稱其為帛闌船,在波光粼粼的江邊停靠時,船上的彩帶隨風飄舞,引得蜜蜂和蝴蝶盤旋,緊接著又吸引了許多鳥兒過來。

  路邊有三三倆倆的女郎走過時,總要駐足看一看,再被甲士逐離。

  碼頭上的亭子裡,有人正在等著他們。

  車馬聲走近時,孫權轉了過來,遠遠地看著他們。

  ……她見了孫權幾次,表情一次比一次誇張,但這一次的孫權比之前正常了很多。

  他沒有像前幾次一樣打扮得極其素淨,也沒有一臉的晦氣悲傷。

  這個不到二十歲的青少年穿了一件淺藍的袍子,白玉腰帶在陽光下閃閃發光,與他頭上的髮冠一樣的溫潤剔透,這麼一看,外表其實還挺不錯,不過得把身邊的呂範暫時排除掉。

  好女婿還是一臉的肅穆,笑也不笑一下,站在旁邊跟兵馬俑似的,奈何那張臉上了歲數也還是能打,和他一比,青少年孫權立刻就被比成了小雞子。

  她同諸葛亮上前,互相行了禮,孫權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陸績。

  這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子臉上有點不捨,也有點仿徨,但沒有恐懼,相反,他很好奇。

  他站在陸廉身後,繃緊了自己的身形,不讓一點點失禮的跡象流露出來,但那雙四處看來看去的眼睛還是暴露了他的內心。

  真神奇,孫權想,明明他身前的人殺的人比袁術多得多啊。

  聽聞吳郡陸氏的討好和諂媚,孫權並不感到驚訝。

  ——他們其實是不信品行與道義的力量的,因為他們曾經吃過一次這樣的虧。

  陸遜的祖父——也就是陸績的父親——陸康,是一位很受人敬重的漢臣。

  他幾乎是一個挑不出什麼差錯的人,他年輕時為官,所任之地有賊寇作亂,別的縣令徵發民夫,加固城牆,而他遣散了那些民夫,又豎恩信,令盜匪也漸漸信服,改邪歸正,於是百姓都極其愛戴他。

  後來漢靈帝驕奢淫逸,他又數番上表勸誡阻攔,被皇帝降罪免職,再後來廬江有賊,陸康又被起復過來當救火隊員,依舊功績昭著。朝廷看他是忠臣,士人看他有氣節,百姓看他賞罰分明,寬仁愛民,怎麼看都是個應該得個壽終正寢的好人。

  可惜後來袁術反了,陸康就在袁術眼皮下,不願同流合污,籠城待戰——朝廷沒有幫他,士人沒有幫他,百姓無力幫他。

  困守孤城兩年後,廬江被當時還在袁術麾下的孫策攻破了,陸康這一支在戰亂與飢餓中死了一半有餘,剩下的回到吳郡,有人如陸遜,還想學一學祖父,有人則覺得陸康這條路是走不通的,那就當起了牆頭草。

  ——道義和德行都是沒有力量的,不僅陸家的人這樣想,江東士族裡許多人都這樣想,否則他們怎麼會投靠殺得人頭滾滾的孫家呢?

  他們懼怕袁術,懼怕劉備,懼怕他的父兄,誰實力大,誰出聲高,他們就立刻投奔了誰去,不帶忠心,只帶懼意。

  ——只有陸廉不同。

  孫權又看了一眼她身後那個一點也不害怕的孩子。

  真神奇啊,他想,只有她,在戰場上殺了那麼多人,可是下了戰場,無論是公卿還是士族,平民或是僕役,乃至這樣一個稚童,人人都可以議論她,人人都不會懼怕她。

  陸廉無所察覺,微笑著同他說了一些不太得體的客套話,諸葛亮在一旁很得體地找補。

  而這位江東吳侯十分熟練地微笑點頭,心思卻不在這上。

  他心中莫名起了一絲羨慕。

  --------------------------------

  小劇場:回到下邳後,司馬懿聽說孫權曾經在江邊送她,連連跌足嘆息。

  司馬懿:將軍為什麼不將他賺上船帶回來?!

  魚:……怎,怎麼賺?我不會說謊啊!他不信我怎麼辦?

  司馬懿:發誓!指著長江發誓!若有一絲謊言,漢祚不復長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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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六章 潑水

  過了長江,就在劉備的勢力範圍內了。

  張郃最近不在江陵城,得到了這群俘虜後,他領著他們去壽春安置了,並且寫信請她一定要來看看。

  沒辦法,廣陵已經承擔了太多,而淮南人口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

  於是公款消費的使團也就稍微繞行了一下,沒有直接在江陵停船,而是沿江北上,從洪澤進了淮水,最後在淮水南岸停船下馬。

  ——她曾經來過這裡,但現在它已經變得很讓她感到陌生了。

  秋天的洪澤是很美的,但仍然比不過這個夏日。

  有植物在水澤裡瘋狂生長,田裡的禾苗也已經抽條長得很高,遮陰的大樹鬱鬱蔥蔥,裡面總藏了一些有點青澀的果子,那吃起來應該是很解渴的,但還比不過田裡的瓜。

  圓滾滾,胖嘟嘟的,綠油油的紋理一看就惹人疼愛,也很惹各種小動物的覬覦。於是農人不得不搭起瓜棚,忍著夏日裡漸漸變得酷烈的陽光。

  她看了很眼饞,下馬走過去,同農人說,要買幾個瓜吃。

  ……農人沒理她。

  這次換諸葛亮走過去,農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開始比比劃劃。

  「怎麼回事?」她小聲問,「這人是個聾啞人嗎?」

  諸葛亮思考了一下,忽然講了幾句她聽不懂的話。

  片刻之後,他留下了幾百大錢,侍從們人人抱回來一個瓜。

  她眼巴巴地看著小先生,小先生眼神專注地盯著侍從切瓜,陸績看不過去,走過來推推他。

  「這不怪我,」諸葛亮笑道,「將軍自己把這事忘了。」

  「……什麼事?」

  「他們是鮮卑人啊。」

  ……她一個大驚失色!

  接近壽春城時,張郃已經在城外等著了。

  天氣很熱,但他還是一絲不苟地穿了一身鎧甲,於是不知道是熱的還是別的什麼原因,總覺得他的臉很憔悴,但當他看到她遠遠過來時,眼睛裡立刻散發出了可怕的亮光!

  「大將軍!」

  她張張嘴,「張將軍!」

  「大將軍何以肅慎至此呢?喚在下儁乂便是!」張郃熱情地嚷道,「聞聽大將軍將至,冀州軍上下無不引領而望啊!」

  她上上下下地打量張郃,總覺得什麼地方有點不對。

  她雖然是個很木訥的人,但其實周圍人討好她她是能感覺得到的。

  世家手法比較圓滑,比較溫文爾雅,裡面帶了許多淺嘗輒止的試探:比如說先請你吃頓飯,看看表演,中途和你聊聊天,猜測你的喜好,揣度你的態度,你想不想要金帛?不想要?那名貴珍玩呢?孤本古書呢?這個漂亮的伎人你有沒有多看一眼?那個給你斟酒的美童你有沒有留意他的長相?還不行?那你是個武人,看看這套光耀如日的鎧甲?這柄吹髮即斷的劍?這把削鐵如泥的刀?還有這匹名馬——嗨,江東沒有名馬,送不出這東西。

  他們總是不斷的恭維,不斷的試探,以期望在不冒犯你的前提下同你交好。

  於是儘管他們背後會批評她心如鐵石,但她還是不得不說,世家的討好除了讓她偶爾有點受不住,尷尬地摳摳腳之外,不會給她沉下臉的機會,哪怕她開口回絕,他們也很能拿捏住分寸,辨別清楚她是客氣還是真心——他們真的,太‧圓‧滑‧了。

  武夫的討好就是另一種,手法笨拙且直接,誇就使勁誇,送東西就使勁送,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你真不要嘛?真的嘛?一個糙漢子虎目含淚地看著你:大將軍!聽說你可愛吃薯了!郭奉孝就是這麼被你救回來的!這是俺家自己種的好薯!吃起來嘎嘎脆,嘎嘎甜!你真不要嘛!

  於是她不管是收下還是回絕,都變得非常為難,當然太史慈總是有辦法替她擋下的……他甚至還能找點什麼藉口,比如說你要是箭術比不過我,騎術比不過文遠,那就別來叨擾將軍了啊!這個薯可以收,但是那一小包金子不行!不行不行!你弟多可愛也不能送來給將軍當親衛!說不行就不行!

  現在張郃就給她這種非常強烈的感覺,就是不知道他準備要給她點什麼驚喜。

  考慮到她和張郃的關係其實沒有那麼親近,她的拒絕可能就會變得非常麻煩……太史慈又不在!

  可能是她愁眉苦臉的樣子有點明顯,小先生不解地轉頭看了她一眼。

  她搓搓臉,又有了一點點信心。

  ……雖然小先生在軍營裡待的時間不太長,但他可是諸葛亮!這點事肯定有把握的吧?

  城裡有點髒。

  她上次來壽春城時,這裡有一種詭異的乾淨。

  據說袁術會每日在壽春宮的高台上俯瞰全城,有穿戴不整齊,不體面的人,會被拖走;有哭泣吵嚷,或是醉醺醺的人,會被拖走;有餓殍趴在路上,不用說這東西斷不能讓仲家看見,所以也必須拖走拖走。

  那些人不見了,躲在家裡,直到黃昏後再悄悄出來,掙扎著不知道去哪裡找一口飯,或是挨家挨戶地遊蕩,順著窗洞往裡看,哪一個窗洞裡的人不再出門了,他們就進去,欣喜而謹慎地將它擡走,換一頓飽飯吃。

  街上沒有人,自然也沒有了髒東西,秋風起時,連落葉也沒有。

  樹皮已經啃乾淨了,樹也枯死了,哪裡還有落葉呢?

  整座城市都靜悄悄得可怕——直到她用一群豬羊趕開了城門,那些還留著一口氣的人重新從窗洞裡探出頭,眼睛裡又有了光。

  她走在街頭,這樣回憶的時候,突然一盆水就從天而降了!

  隊伍突然變得非常混亂。

  有士兵在破口大罵,有女人在努力辯解,有老人在小心求饒,還有孩子大聲哭叫。

  她躲得快,衣袍上只被濺了一點,小心聞聞,皺起眉頭。

  「這是儁乂故意安排的嗎?」

  張郃搖頭,「每日都是如此啊。」

  壽春城裡擠進了很多人。

  有些是鮮卑人,有些是冀州人,有些是青州人,還有些是淮南本郡人。

  他們來這座城裡生活的理由五花八門,其中外地來的漢人大部分是投降或者遣散的小軍官,手裡有一點錢,但回鄉有各種艱難險阻或是不便,壽春城這樣高峻氣派,他們自然就跑進來用很便宜的價格買了房子,定居於此。

  鮮卑人的理由也差不多,會在城裡定居的多半是鮮卑的小貴族,僥幸逃脫了被司馬懿設計處決的命運,又拖家帶口一起南下,看到這座城池這麼好,留下來的心油然而生。

  他們手裡都有些資產,自然吸引了廬江和江東的商賈,以及豫州失地的農民往這裡聚集,農人忙時在城外種地,閒時進城打短工,服務這些人,周圍村莊漸漸又有了人聲,壽春城也漸漸熱鬧起來了。

  ……但這裡有個問題,是當時大腦CPU正在高速運轉戰爭模塊的劉備和陸廉沒想過的。

  這裡的吏治幾乎已經完全毀滅掉了,而想重建淮南汝南兩郡的官僚系統是一個大工程。

  但沒有官員不代表就沒有了管理,只不過管理的方式會相對野蠻一點,落後一點,而且不重要的地方也會疏忽一點。

  就比如這條清理起來不是太勤快,兩邊的居民即使明知道有貴人要來,但給孩子洗完一次尿布之後就把這事兒忘了,於是端盆順窗戶潑出去的街道。

  「……然後呢?」

  張郃皺皺眉,「我是見不得這樣的,將軍且細想,宛城重城,有數萬冀州降卒,我自廣陵運糧,中途須得在此停留輾轉,壽春若是無人治理,糟蹋了糧草,豈不誤主公的大事嗎?」

  「儁乂接管了壽春城?」

  張郃摸摸鬍子,「主公有令,將江東俘虜遷至淮南,因此趕來此地。」

  她和諸葛亮都饒有興緻地繼續往下聽。

  「比如遇到這樣的事,」他說道,「我都要敲他們五軍棍。」

  懂了,從宛城到廣陵往返跑的張郃忍不了這個髒兮兮鬧哄哄的壽春,開始了軍事化管理。

  「然後呢?」

  那個婦人被拖出來了,嘰嘰呱呱地嚷著什麼,張郃也不聽,旁邊有小兵拎著棍子,按住了她就要敲。

  五棍說輕不輕說重不重的,但看那孩子明顯也不到周歲,這婦人經不經得起就很難說,她很想阻止時,又有人跑過來了。

  這是個小吏打扮的人,衣服和壽春城一樣不太乾淨,上面沾染了一些沒洗乾淨的墨跡,身上還有一股文吏們擠在一起案牘勞形特有的汗臭味。

  但他很鄭重地沖張合行了個禮,「將軍,城中諸事,自有令長裁決。」

  「這婦人自二樓潑污水,污了貴人的衣服,」張郃身邊有副將開口,「將軍按軍法行事,打她五軍棍,已是極寬仁了!」

  「按城中法度,她臨街傾倒污物,當罰她一日勞役,髒了路人的衣衫,每人再加十文洗衣錢。」小吏說。

  「荒唐!你可看清楚了,這是天子親封的樂陵侯!平原公的大將軍!」

  「沒事,沒事,」她尷尬地擺擺手,「其實我自己也能洗……」

  小吏很是吃驚地看看她,又低著頭想了一會兒。

  「郡守同小人們說過,就是平原公來了,也要依從法度行事!」

  張郃不說話了,轉過臉來,兩隻眼睛盯著他看,她終於意識到張郃給她請來大概是為的什麼了。

  她側著身,小聲問了一句諸葛亮:「現今淮南郡守是誰?」

  「北海管寧管幼安,」諸葛亮笑眯眯地,「是一位品行聲望堪與將軍相提並論的高士呢。」

  一個地區出現了軍事和行政兩個最高長官,聽誰的?

  ……於是她全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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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郃:我找外援!聽我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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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七章 危機

  淮南太守此刻不在壽春城的太守府內。

  她問了一下,立刻有小吏告訴她,太守現在應該是在城南的一個小村莊裡。

  「哦,」她聽了之後沒什麼反應,「那我再等等他。」

  「將軍等不來,」小吏這麼說道,「管公今日不歸。」

  「那明日呢?」

  「明日也不歸,」小吏說道,「他不住在城內。」

  「他幹什麼去的?」她問,「巡查?」

  「教書。」

  ……這就給她整不會了。

  管寧是個很有學問的名士,而且學問治得相當好,學宮裡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人哭著喊著想當他的弟子,這倒是沒錯。

  但壽春城看起來髒兮兮的,小吏們都掛著黑眼圈,一身汗臭味,明顯縣令是忙不過來的,管寧怎麼能自己跑去教書呢?

  但是她這樣質疑的時候,小吏立刻將臉闆起來,憤憤地瞪著她。

  ……她有點慫,趕緊讓小吏拿了婦人十文錢,又將姓名記錄在案後離開了。

  入城應該接風洗塵,但壽春的縣令對她也不是很熱情,匆匆忙忙趕過來了一個路人臉,跟她三言兩語客氣了一下,表示想吃飯縣府已經備下,要陪酒沒工夫,他還得去市廛抓奸商。

  ……這氣氛就很讓她迷惑了。

  「你喊我來做什麼?」她問。

  張郃的眼睛左右瞄了一下,偏將很機靈地讓士兵也散開些,兩匹馬湊在一起,張郃伸著脖子,小聲跟她嘀咕。

  「請大將軍勸勸管公。」

  ……這個慫人。

  「勸什麼?」

  「這城中混亂……」張郃說道。

  她又看看他,總覺得張郃有些不盡不實的話。

  「儁乂須得同我說實話,」她說,「我這人脾氣好,但也不是不打人。」

  張郃將目光從她的臉上轉到她的拳頭上,似乎還真揣度了一下那個尺寸,在挨一頓打和直言相告間猶豫了一陣子。

  「大將軍要不先隨我去尋管公吧,」他說,「咱們路上慢慢說。」

  張郃是個將領,副手高覽在鎮守江陵,同時還有一萬多冀州兵在長江北岸布防,最近江東送了一批人質過來,大家算是談了一個和平協定,他是可以喘一口氣的,但除江東之外,需要他處理的問題還有很多。

  比如說北方徵發士兵和勞役數年,幾乎已經完全榨乾了百姓,但劉備和河北的戰爭並沒有結束。

  那他就必須盡快恢復長江沿線他所能控制地區的生產,將糧食徵調為戰備糧,並且徵募青壯年進行戰鬥訓練,這樣就可以在劉備決定揮師北上時,盡最大努力地再為他攢出一支兵馬。

  這不僅是因為他自己想要建功立業,也因為他麾下這一萬多冀州將士也有相同的心思。

  仗快點打完,他們才能回到故土上去,最好是不僅回去,還要帶著犒賞與封爵,風風光光地回到故鄉。

  壽春城髒兮兮的表象下面,是百姓們那顆散漫的心,他們每天忙著賺錢養家,忙著呼朋喚友,忙著和隔壁寡婦眉來眼去,或者是閒時聚在一起走狗鬥雞。

  他們寧可直接把水潑下去!也不願意走下樓好好地將水倒在陰溝裡!寧可坐在門口搓腳曬太陽吹牛皮,也不願意精神抖擻地接受軍事訓練!

  「你同管寧說了,」她聽完之後搓搓耳朵,「他怎麼說?」

  張郃很悲傷,「他什麼也不說。」

  「……啊?」

  「管公,」他說道,「他不理我。」

  她想了想,「那你直接去同百姓講呢?」

  「百姓也不理我。」張郃說。

  她原本還想說不行就找找縣令?但看縣令對她的態度都那麼敷衍,她也就閉嘴了。

  「管寧這麼軟硬不吃嗎?」

  「不,不是,」張郃立刻否認,「管公……大將軍見了,就知道了。」

  城南的那個小村莊不算很遠,走個十幾里就近了。

  路邊都是綠油油的水田,有農人在田間忙碌,偶爾直起身,回到樹下陰涼處喝水休息。

  馬走得不快,於是她可以一邊說話一邊左顧右盼,看看這些農人的精神面貌。

  他們看起來很正常,但好像有不少聾啞人,一湊在一起,就比比劃劃。

  有人坐在樹下正抱著陶罐喝水,另一個人走過來,沖他比劃些什麼,前者就很客氣地將陶罐遞了過去,後者也抱著他的陶罐開始咕嘟咕嘟地喝水。

  喝得很香甜,喝完抹抹嘴的那個笑容在樹葉斑駁的影子裡晃來晃去,看得她都有些口渴了。

  「怎麼那麼多聾啞人?」她問。

  「他們並非聾啞人,」張郃說道,「只是胡漢混居,語言還有些不通。」

  ……她感覺自己的脖子轉過來時「咔咔咔咔」的發出了一陣響聲。

  「你說那個,」她有點結巴,「是我送過來,送過來的鮮卑人,和本地人,混居嗎?」

  「不光是淮南人,也有青州人和冀州人在這裡。」

  「就這麼,」她指了指那幾個還在用手語交談的農人,「就這麼相處嗎?」

  村莊近了。

  那是很大一片村莊,幾乎可以稱為一個小鎮,但它實在太簡陋,幾乎沒有木屋,除了泥屋之外就是倉促搭起來的窩棚,修建在一片沒有將樹木砍伐殆盡的山坳裡。

  到處都綠油油的,甚至有枝條快要垂進窩棚裡,一看綠油油的葉子搭在簾子上,就感覺出窩棚時一個不小心會被葉片焦作人,至少也得拍拍鼻子,打個噴嚏才能放走,於是稱「鎮」就多少有些不體面。

  但它看起來又是很體面的,因為有赤著胳膊,穿著草鞋,挑著扁擔的人在村口處進出,當他們走近時,就會互相微笑著點點頭,擺擺手,打一聲招呼。

  他們穿得和流民沒什麼區別,一樣的襤褸破爛,但比流民胖一點,臉色紅潤一點,精氣神也很不同,這就讓她有些驚奇。

  村口處有人在買賣東西,她下了馬,一步步走過去,探頭觀看。

  兩邊也是一胡一漢,賣的東西都是些很粗糙的陶罐陶碗,一看就是在村裡新燒的,很便宜,一枚大錢可以賣一個罐,或者兩個碗,或者三個小碗,賣東西的漢人一邊嚷嚷,一邊比劃,買東西的鮮卑人就愣愣地看。

  「這東西底子薄厚不勻!裝水也就罷了!不能上火燒!不能上火燒!」

  那個漢人小販想像力就比較貧瘠,比劃了半天也比劃不明白「火」,最後諸葛亮受不了,上前磕磕巴巴地講了一下,胡人明白了,很高興地給了錢,抱著罐子走了。

  小販很得體地行了一個揖禮,「多謝先生襄助,若不嫌棄,小人願進奉一碗,聊表謝意。」

  碗遞到面前,諸葛亮就有些懵,看看她。

  她也有些懵。

  「我們是來尋管使君的。」她說。

  小販那張粗糙的臉上頓時盛開了一朵花,「幾位貴人是來拜訪管公的嗎?」

  又有幾個碗遞到面前。

  「天氣炎熱,管公處沒有這許多碗,」他說,「諸位先拿去喝水,離村時還給小人就是。」

  她眨巴眨巴眼睛,「那我要是一時半會兒不出來呢?」

  「若是小人已經回家了,貴人將碗放在這裡就是。」小販說得很自然。

  ……她感覺好像有點受刺激了,轉頭看看張郃。

  張郃不自覺縮了一下脖子。

  「你,你能不能給我們講講,」她聲音變得有點做作的柔和,「管公是個什麼樣的人啊?」

  按照這個小販,以及在他講解時,往來也停下腳步,湊過來給她做講解的村人所說的話,管寧是個很神奇的人。

  這個村子最開始是鮮卑人的聚落,但後來有青州人也過來了,大家都是青壯年男女,語言不通,文化不通,矛盾很快出現,而且沒有什麼解決方式。僅僅是打水一件事,這群人就能從吵嚷到謾罵再到動手打架,混亂不堪。

  然後管寧來了,除了教書,也在這裡種一小塊地,他抽空還準備了一堆桶放在井邊,自己一桶接一桶地打水,提前打好放在那裡。

  【聽起來是個簡單的老好人。】跟著聽熱鬧的黑刃也評價了一句。

  有牛跑進他的田地裡,啃了他種的菜,於是這位太守不聲不響地將牛牽到陰涼處,讓牛吃飽喝足休息好了,又給牛主人送了回去。

  【……是個迂腐的好人。】黑刃吐槽了一句。

  再後來有人因為財物糾紛吵到管寧這裡來,讓管寧評理,管寧也沒吭聲,自己掏錢補償了那個聲稱受損的人。

  【……是個5智力的好人。】

  「……咳,然後呢?」

  「如此一些時日後,大家漸漸羞愧,」小販說道,「而今鄰里瑣事都各自謙讓,不敢再傳到管公耳中。」

  「……胡漢也是?」

  「管公教導小人們,」小販說道,「禮在諸胡為夏,禮失夏為諸胡。」

  她搓搓臉,看看諸葛亮。

  諸葛亮一臉受教的表情。

  她看看張郃。

  張郃悄悄又往後退了一步。

  想在這樣的人手裡搶奪權力,壓力就非常大。

  時間到了晌午,陽光熾熱,農人也都回到村子裡了。

  管寧在村落裡的居所也是一個臨時搭起來的小窩棚,讓人就很難相信這是個兩千石的郡守待的地方。

  這個身材高大的中年文士戴著黑色的頭巾,穿著粗白布裁製成的單衣,坐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墊子上,一群農人坐在他周圍,神情專注地聽他講話。

  他看起來就是不像幹行政的,但她也不知道他這算是在幹嗎,這人稍微有點超出她的常識了,但毫無疑問,這是個在德行和學識上都凶殘地碾壓眾人的大佬。

  他們還沒有走到那個窩棚門口,只是遠遠打量一下,有人跑進去通報了。

  她轉頭,看向張郃。

  「他很受人愛戴,」她說,「你看到他們看他的眼神了嗎?」

  張郃聲音很低,有點底氣不足的樣子。

  「所以在下不就請大將軍來了嗎?」

  ……她就感覺有點腳軟。

  但是窩棚裡的一個農人已經走出來,很有禮貌地請他們進去了。

  她整整衣冠,聲音也很低,底氣也有點不足的樣子。

  「一會兒等我出來,」她小聲說,「我打你一頓,沒問題吧?」

  張郃不吱聲,看她磨磨蹭蹭不進屋,還伸出手推了她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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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十一‧魏書十一‧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第十一》裴松之注引《傅子》:寧往見度,語惟經典,不及世事。還乃因山為廬,鑿壞為室。越海避難者,皆來就之而居,旬月而成邑。遂講詩、書,陳俎豆,飾威儀,明禮讓,非學者無見也。由是度安其賢,民化其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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