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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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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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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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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二章 最終之戰(四)

  「我為什麼要避牽招一頭?」

  陸懸魚很不解。

  「這樣袁紹就會更加重用他。」

  司馬懿答得很快。

  「然後呢?」她不解,「牽招是個很有本事的人,重用他豈不是給我找了個勁敵?」

  「以袁紹身邊謀士的性情,」司馬懿笑道,「大將軍難道想不出會發生什麼事嗎?」

  「你之前也說能用計來著……」她嘟囔了一句。

  司馬懿臉上的笑容滯了一下。

  「就是因為有上次的計謀,所以這次更容易成功。」

  「就算成功了,也不過是將牽招再貶一次,」陸懸魚還是要追根問底,「如何決定這場戰爭的勝負?」

  這位缺德主義謀士臉上的笑容完全消失了,他的神情變得嚴肅而凝重。

  「在下承認,」他說,「雕蟲小技,不合大人,牽招非趙括,袁紹亦是知兵之人。」

  「但即使是這般雕蟲小技,來日如何,亦未可知也。」

  天氣似乎轉暖了些。

  即使是再漫長的冬季也總有連續幾個晴天,風漸漸停了,太陽曬在頭頂,不覺就曬出了一些暖意。

  ……以及一些頭油。

  士兵們撓頭的頻率變高了。

  撓完頭,可能還會撓撓身子,自己撓不到的地方請別人來撓。

  洗澡是越來越難了,附近有河流稍稍解凍,但想象中冰冷而清澈的河水打回來時,發現即使煮熟了也有若隱若無的臭味。

  士兵們雖然不怎麼在乎這股臭味,但用它洗過澡之後就很容易病倒,不過在持續了幾天後,嚷嚷著要洗澡洗衣服的人也少了。

  他們帶著一身血回營,沉默地一頭栽在冰冷的草席上,用看不出顏色的被褥將自己裹起來,像是只要蓋上腦袋,黑暗就能將他們經歷過的一切隔絕掉。

  營中漸漸有病倒的士兵,陸懸魚在強調不許隨地便溺之外,還要求他們也不要再用沒燒開的水洗澡,但收效甚微,因為他們守在一個巨大的露天墳場旁,受疫病困擾是不可避免的。

  那些血肉漸漸與土地混為一體了,可是碎骨尚在,森森戳在地裡,有一片片的寒鴉落在其上,陰沉沉地望著暮色的蒼山,黯淡的軍營。

  軍營裡備了草藥,但不多,通常只能供給軍官,士兵如果病重的話也會分到一切。

  大將軍的中軍帳是最讓人羨慕的,雖然看著樸素,但該有的東西一樣都不落。

  有燒滾後放涼再拿來洗手洗臉用的淨水,有裝滿木炭的火盆,有防治疫病的草藥,甚至還有一些草藥不是用來喝的,而是要放進香爐裡點燃,讓草藥清冽的香氣布滿整個大帳。

  但這種清冽的草藥香很快被別的氣味污染了。

  有人抱著一摞冊子走進來,很恭敬地放在中軍案上,冊子上散發出墨汁的臭味,漸漸蔓延開來。

  「大將軍,軍需與功曹們已將各營清點完畢,工官亦正待命,請大將軍驗看名冊。」

  文吏聲音很輕柔,像是很怕吵到她似的。

  ……清點什麼呢?

  ……待什麼命呢?

  ……哦,是民夫們又要連夜幹活了。

  柘城城中不可能塞進去四萬人,尤其算上民夫與流民後,竟有近十萬之眾,因此城外營地需要大營套小營,紮於四邊之營需要承擔起警戒任務,隨時準備迎擊前來襲營的敵軍,自然人數也必須完備。

  但「完備」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工作。

  ——兵馬消耗越來越嚴重,一座座軍營就漸漸空出來了。

  士兵們最初察覺不到,他們先是死了幾個同營的熟人,而後是相熟的同鄉,再然後是一個帳篷睡覺的兄弟。夏時覺得逼仄又狹窄的帳篷,此時逐漸空曠起來。

  不僅帳篷空,營地也變得冷冷清清。

  那些吹牛吵架大說大笑,再因為喧嘩被軍官追著打的情景都不見了,甚至連熟悉的軍官都不剩幾個。

  有斷腿斷手等著歸鄉的士兵坐在帳門口,冷冷地看著他。

  終於有那麼一天,調令下來了,說這一營死傷過半,撤了吧。

  這營的旗,這營的官,這營的兵,都撤了,合到別個營中就是。

  士兵是不會反抗的,跟著令官離開這座空落落的大營時,心裡雖然又苦又澀,卻連一滴眼淚也哭出不出來。

  他就這麼重新走進一座擁擠的軍營,再去尋一個擁擠的帳篷。

  問題不大,他看了周圍那一張張陌生的臉,心裡可能還會升起一點希冀,只要與他們熟識了,一樣也是同袍兄弟,一樣也過的下去嘛。

  他們都沉默得很,除了名字,不會同別人分享自己的故事與秘密,他們連吃飯時也是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吃。

  他們也不會興致勃勃地商量怎麼能領了紙筆,去營外尋幾個傻乎乎的百姓,用自己那並不熟練的筆替他們寫幾封家信,騙幾個錢來,再換成一根銅簪,或是一條染過色的頭巾,跑去尋自己很中意的那個小寡婦,含情脈脈地講幾句回來恨不得自打嘴巴的蠢話。

  挨著他躺下的同袍們什麼都不會說。

  他們只會帶著身上濃烈的臭味默默躺下,眼睛直直地盯著露出一點星光的帳頂。

  帳篷裡靜得可怕,除了呼吸聲之外什麼都聽不到。

  很快連呼吸聲也聽不到了。

  某一天清晨,有焦斗聲響起,驚醒那個士兵時,他忽然發現整座帳篷已經空了。

  他很快又同營中其他老兵一起,被送去下一座營了。

  但這種顛沛流離的生活沒有持續很久。

  又一個暮靄沈沈的傍晚,有人埋首在冰冷的營帳裡許久,最後用那隻長了凍瘡的手拿住筆,在嶄新的,寫滿這一營人名的冊子上勾了一個圈。

  徹底空出來的營越來越多,大營的布防就需要重新規劃,重新布局。外面的壕溝辛辛苦苦挖的,想挪動是個大工程,不如將輜重營調換一下位置?無論怎麼說,這方面大將軍是行家,還是聽聽她的意見。

  那本冊子的墨跡未乾,就同其他功曹清點完的冊子,以及工官對營地布防的規劃意見一起,被小吏抱在懷裡,送去中軍帳了。

  那其中當然也有士兵們斬首殺敵的記錄,袁紹的損失一直比她大,這是毋庸置疑的。

  它們此刻壓在大將軍的中軍案上,作為她功績的明證。

  她拿在手裡,並沒有感受到任何功績可言,只覺炙熱灼人。

  陸廉的戰績一直是很穩的,從無敗仗。

  但城中也漸漸起了一些別的聲音,比如說名將不獨只有陸廉,對面的牽招也很會用兵啊!

  他接管了一座五千人的大營後,不僅戰損比逐漸拉回來,奪過幾面偏將的旗幟,甚至還曾短暫打崩過陸廉的中軍大陣。

  幸好牽招謹慎有餘,果決不足,見到青徐軍後撤,沒有立刻追擊,給了陸廉一個修整的機會,又有黃忠將軍奮勇殺敵,重新將陣線拉回去,否則大將軍百戰不敗的名聲說不準就要毀在今日了!

  那些替世家出來觀戰的人都竊竊私語,讚嘆著牽招用兵水準,甚至是感到一絲驚懼。

  這真是一個難得一見的勇將,有他在,鹿死誰手,尚未可知啊!

  袁紹竟然能從近百座大小營中將他這麼一個小校選出來,委以重任,可見袁紹也是有識人之明的!

  這樣的竊竊私語匯聚在風裡,漸漸跨過那暗紅色的惡臭墳場,向著冀州人的軍營而去。

  牽招皺著眉,打量著眼前的一切。

  他為校尉時,帳篷是樸素的,甚至是寒酸的,藤箱裡有兩件妻子為他縫製的寒衣,一套紙筆,幾卷書冊,兩隻陶杯外,幾乎沒有什麼東西了。

  他平時回到帳中,無人攪擾,除了處理軍務之外,就是讀讀書,寫寫字,有機會時也會同幾個老吏借兩本新書來讀。

  比如說北海學宮的許多新書,牽招就很是喜歡,只要用被子將自己一裹,榻下放一個火盆,這帳篷裡逼仄的光影,油布的黴味,都與他沒什麼干係了。

  但他今天掀開帳篷時,誤以為自己走錯了。

  那張破舊的草席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張西域風情的毛毯,昏黃的底色上開滿了繁華長草,又有士人出游賞春;

  缺了半邊腿,因此需要墊一塊碎石才穩當的案几也不見了,那個位置上現在放的是一張黑漆案,案腳處雕刻著四個獸頭,活靈活現,張牙舞爪;

  榻上妻子為他縫製的那床舊被不見了,那裡鋪著他不知道什麼材質的綢緞面的被子,綢緞像水一樣,在燈火下流淌著清澈的光;

  牽招環視一圈,又發現許多細枝末節之處。比如黴味不見了,角落裡有一隻小巧的香爐;那盞平平無奇的豆燈不見了,一隻展翅欲飛的銅質大鵬鳥的鳥喙上燃著明亮的火光。

  「什麼人進了我的帳篷?」他沉聲問。

  親兵連忙湊上來,「將軍不負主公所托,升遷在前,立功在後,軍中那些偏將參軍見了,豈有個不賀的道理呢?」

  牽招轉過頭上下打量他這個從家裡帶出來的小兵,不意外地發現他也換了一身更加精細的戎服。

  「這是你的主意?」他問。

  小兵臉上的笑容僵了。

  「我不問你他們是誰,」牽招冷冷地說,「將它們立刻送回去,還有,告訴那班人,在下為主公效力,不敢受他人之禮!」

  「……諾!」

  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在袁紹那龐大的軍營裡沒掀起什麼風浪。

  袁紹聽過之後,甚至還微笑著誇讚了牽招的清白正直。

  有人也跟著誇讚,又恭賀主公得了這樣一個品行勇武俱佳的良將,這豈不是主公慧眼識英雄的名例嗎?主公真乃英主也!

  帳中氣氛一片融洽,只是有的人眼神冷極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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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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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終之戰(五)

  冀州軍的軍營裡是不會缺酒肉的,士兵們也很少去想源源不斷的糧草是從哪裡運來的,更不去想戰爭持續下去會怎麼樣。

  持續下去,那河就要開了啊。

  到時候黃河上布滿了他們的船舶,糧草還可以更便捷地運到這裡,他們離睢陽很近,先打下柘城,再佔領睢陽,而後是下邳,再然後,他們就可以揮師南下了,怎麼樣?

  士兵們其實不能理解揮師南下對他們而言有什麼意義。

  他們會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這不錯,然後呢?

  打了這麼久的仗,黃河以南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那些良田已經變為荒野,流民也成了白骨,他們已經不能像曹操攻取徐州時那樣,有富庶的城鎮村莊給他們劫掠。

  然而春耕就要到了啊。

  家裡的婦人只能一邊背著小的,一邊牽著大一點兒的,費力地在田野上揮舞著鋤頭,時不時停下來往南邊看一眼,看看她的夫君,她的兄弟,還有整個村莊的男丁何時能夠歸來。

  冀州人這樣圍在火邊,悄悄地想,悄悄地說,悄悄地用髒兮兮的袖子抹抹眼睛,然後再喝一碗劣酒。

  等到他們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時,這些熱烘烘的酒精也許能令他們做一個好夢。

  夢裡總歸有故鄉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襤褸,坐在門口一邊編織草席,一邊與鄰家婦人聊天的阿母。

  袁紹似乎也做了一個夢。

  他自然是比士兵們生活得舒服許多的,比如他的帳篷厚實保暖,又不受煙熏之苦。這裡很暖和,很清淨,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聽到外面火把噼噼剝剝的爆裂聲,以及更漏點點滴落的聲音。

  除此之外,前帳是有人的,偏帳裡也是有人的,只隔著一層簾子,那些忠誠又恭敬的僕役就在他的身邊,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營中越靜,這種痛苦就越鮮明。

  這種痛苦像是自胸腔裡迸發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會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但坐起來後,又覺得頭顱漲得快要裂開。

  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強撐著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身體裡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腳趾,比如雙腿,比如那些陳年舊傷一一退去,就好像這個人的靈魂終於短暫脫離了身體的束縛,於是他又獲得了思考的能力。

  ——他快要死了。

  這個認知一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後,就再也無法抹除了。

  他曾經請到過那位醫術十分高明的沛國名士華元化,請他為自己診治。

  那位醫師很是誠實,在查看過他的眼睛,口舌,又為他診過脈,看過手腳之後,徑直地告訴他:想徹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兩年倒是可以。

  ……藥方呢?

  神醫斜著眼睛看他,「退兵。」

  這位素來有寬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後也沒有將這個無禮的騙子推出去砍頭,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將他趕出了大營,並將此視為一個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話。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華佗先生。

  這座軍營沒日沒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與精血,讓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虛弱。

  那些戰報,那些傷亡名單,還有遲遲不能寸進的戰線——劉備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憑什麼能與他打得有來有回,甚至戰損比還遠勝過他!

  他在白日裡輕鬆又鎮定地繼續指揮千軍萬馬,然後在夜裡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他恐懼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對它。

  豆燈忽然爆開一個燈花,有不聲不響的東西進來了。

  不是走進來的,是爬進來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前,似乎是剔了燈芯,又似乎是加了一點油。

  當袁紹不安地動了一下時,那個僕役立刻小聲問主君,要不要喝一盞水呢?

  有溫熱的蜜水,所用的蜂蜜並不名貴,是冀州自產的,家中三郎很愛喝的那種。

  袁紹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他看到華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舉著豆燈離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舊冷冷淡淡。

  「袁公,還不曾悟麼?」

  「先生好心,」他嘆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沒有孩子?

  你愛不愛你的孩子?

  你會不會將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以及幾個聰明又狡猾,強悍又凶殘的敵人交給你的孩子來面對?

  你的身體已經腐朽,神志卻更加清明,你知道這一仗必須由你來解決,你知道你絕不能軟弱,絕不能退縮!你已經沒有機會去親眼看一看那個未來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業之上,是有機會更進一步的!

  袁紹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有僕役忽然跑進來。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嗎?」

  他的主公眼睛發直,似乎穿過帳篷,正在看冰冷而高遠的夜空,揣測住在那上面,俯視大地的神明們的心思。

  神明輕輕地眨了眨眼,似乎覺得這一幕很有趣。

  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舉手抬足,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命令,就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他們的意志就是無數人的命運。

  因而在「無數人」看來——也就是那些睡在軍營裡的人,住在城中的人,擠在窩棚裡,瑟瑟發抖著入睡的人——這樣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出入有馬車,睡覺有被褥,就該是一點煩惱也沒有的。

  但此時的陸懸魚也不曾入睡。

  她走在軍營裡,身邊沒有親兵,就這麼在夾道間門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帳篷裡的士兵是睡熟了的,他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憊,初時還會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鄉,想一想未來,後來什麼都不去想了,只顧著沉沉入睡。

  箭塔上的士兵是見到她的,有人想喝問,又有人制止,有小兵跑過去,看了她拿出來的徽章後,嚇得趕緊行禮。

  大將軍是和氣的,只要他們打開那幾座暫時空置的營門,她進去轉一轉。

  但那有什麼可轉的呢?

  其中有些的武庫與糧草已經轉移走了,有些甚至連帳篷都摘了,但地面還留了許多灶坑的痕跡,有沒燒盡的柴草,風一吹,那些灰燼忽然就被捲起來了,像一個個小兵,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禮。

  她走在這漆黑的,靜謐的,連火把都不需要再點一支的營裡,努力地回憶著曾經住在這裡的人的每一張面孔。

  她曾經是記得他們每個人的。

  他們每一個人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家中有妻兒父母幾口,母親身體如何,用了什麼藥,她都能很流暢地背出來。

  然後小兵就會激動得抹抹眼睛,甚至學了字後,在信中也要鄭重地提一筆。

  ——將軍記得我呢!

  嗨,她早就不記得他們了。

  五萬人的大軍,她怎麼記得過來?

  那些天真的、暴躁的、忠誠的、愛發牢騷的士兵,她怎麼證明他們曾經活過?

  除了這飛揚起來的草木灰,什麼能證明他們曾活過?

  史書只會記下她啊!

  史官會為她立傳的,不僅是史官,還有當時的許多文人,用不同的筆觸,不同的筆墨,不同的立場,去審視她,評判她,記錄她,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言一詞,她去過哪裡,打了什麼仗,殺了多少人,他們都會為她記下來。

  連她不通禮儀所鬧的那些笑話,也會被記下來,作為她這個人的趣事,可以塞在她自己的傳記裡,也可以塞在那些與她相交過的人的史書裡。

  那些士兵知道嗎?

  會知道嗎?

  如果知道了,他們又會怎麼想?

  會覺得當個將軍果然是極好,極光榮的事嗎?

  還是壓根不在乎這些,只想著要在春耕前快快回到家鄉,看一眼春風拂過的田地裡,第一株生出來的嫩芽呢?

  當巡營的太史慈看見他的這位摯友、賢弟、大將軍時,他一瞬間門是嚇了一跳的。

  馬蹄與火光都不能驚醒她。

  她就是那樣孤零零一個人走在已經搬空的營地裡,臉上帶著無法忍受的痛苦,像是隨時想要哭出來一樣。

  忽而有風吹起她的袍袖,將她的面容遮擋住。

  當他打著火把,悄悄走近時,她似乎已經從那個漫長而悲傷的夢境中走出來了。

  那些短暫離開她的力量,如山如海一樣可怕的力量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又變成了大將軍陸廉。

  「子義,」陸廉微笑著望向他,「巡營辛苦。」

  太史慈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話,但他最後是舔舔嘴唇,才將那句話說出來的。

  「有參軍擬了一份文書,大概明日便可呈上。」

  「什麼?」

  「袁逆勢大,我軍漸見疲敝,參軍們欲自民夫中擇老實精壯者,充入軍中,補充兵力。」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樣的戰爭不會只影響到士兵,連同那些依附軍營生存的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比如說袁紹將柘城四面的道路斷絕掉,外界的援助漸漸少了,能吃的東西也就越來越不像樣了。

  原來是有野狼野狗的,野外通常不缺這些野獸,尤其這方圓幾十裡都染著屍臭味,什麼樣的野獸也該被吸引過來了。

  但它們沒有。

  那些大型猛獸早已跑到很遠的地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它們敏銳地察覺到這附近將起大疫,所以要逃呢,還是這裡的人已經比野獸更凶殘,更可怕,所以連它們也只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但流民總會想方設法弄些東西,比如說在戰場邊緣設下陷阱,打幾隻寒鴉來,拔了毛煮湯吃。

  在這樣一個深夜裡,也有這麼幾個人不曾縮在窩棚裡睡覺,而是點起一堆火,正坐在火邊一邊烤火,一邊用力地嗅著瓦罐裡的香氣。

  這行為略有些顯眼,且很遭人嫉妒,但他們並不擔心,畢竟這幾個流民不僅都是壯年男子,手邊還放著一柄環首刀。

  儘管那些出自青州鐵官的鐵器已在這些年的征戰中破損得不成樣子,但他們還是習慣地帶在身上。

  這讓他們覺得自己同那些平民很不一樣。

  他們此時也是這樣竊竊私語的。

  ——你們可聽了那個流言?

  ——小陸將軍要徵兵了?

  ——是是是,是大將軍。

  ——河北人那麼多,咱們這幾個,夠幹什麼的?

  「什麼話,」有人立刻高聲罵了一句,「想當年咱們幾十萬青州黃巾——」

  聲音忽然又低下去了。

  「咱們能聚斂了那些老兄弟,一起來嗎?」

  ——人確實不多。

  ——這話說的!咱們也不是為陸廉賣命啊!

  ——但跟著她,打勝了,咱們是不是,也有臉回去了?

  畢竟是她的士兵,即使戰死了,送回家鄉去,旁人也高看一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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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四章 最終之戰(六)

  十天似乎是一個奇妙的輪迴。

  諸葛亮的「鉤鐮營」還沒有訓練完畢,民夫們看過告示,聽過軍士的大聲介紹後,紛紛覺得心動了。

  大將軍給出的待遇是很高的,每月有三百錢的工資,可以拿現錢,也可以拿糧米布帛,包吃包住,有戎服穿,有火炭烤。

  每次上陣只要不逃跑,奮勇向前,不僅有肉湯喝,還可以弄到一點戰利品,殺敵的人頭另算。

  有些青州民夫猶豫了,他們做民夫所得的薪金很少,但只要省吃儉用,積少成多,平時再想辦法偷偷藏一點戰利品,做點零星的生意,總能給家裡寄回些錢的。

  但上陣殺敵就是另一回事了,大將軍為什麼突然徵兵,別人不知道,他們這些日日在戰場上收屍的人難道也不知道嗎?

  那是什麼樣的地方啊!

  什麼墳場,什麼大疫死絕了的村莊,什麼被盜匪洗劫過後拋在路邊的車隊能有這個慘啊?

  這已經完全超出了他們對戰爭的想象,甚至有些民夫只打掃戰場,都能突然生出些瘋病來。

  那些人在傍晚點著火把去收拾,然後在深夜裡突然驚醒,大呼小叫,哭著喊著四面叩首,像是見到了許多旁人見不到的東西一樣。

  但那些跟著一路到這裡的流民,以及兗豫的民夫就立刻排起了長隊,並且在軍官一個個篩選他們之前,偷偷往衣服裡塞些土坷垃,想讓身體看起來更健壯,又用力拍打自己的面頰,讓自己的面色更加紅潤。

  但這一招不怎麼見效,尤其是瞞不住那些競爭者,只要第一個被淘汰下來的民夫因為嫉恨而大聲舉報,後面的民夫一律都得抖抖衣服,將那幅並不健壯的身板顯露出來。

  但民夫們總還有一碗飯吃,神態與身體素質都比流民還好些,而流民是最有熱情,也最麻煩的一群人。

  他們瘦骨嶙峋,甚至連稚童也未必打得過,卻也會死乞白賴地要求從軍。一旦被拒絕後,流民還會不死心地哀求。

  「小人最是忠心的,校尉!」

  「小人不怕上陣殺敵!只要有飯吃!只要有飯吃!」

  「小人絕不逃跑!校尉啊,小人的妻女就在營外,還指望小人給他們賺口吃食啊!」

  小軍官皺皺眉,「那營中發你的飯食,你是自己吃了呢,還是要拿出去接濟你的妻兒呢?」

  那一張張愁苦的臉就顯得更加愁苦了。

  「況且,」軍官很是傲慢地上下打量他們,「你們真願意為大將軍而死嗎?」

  「若我死了,」那個漢子很執著地問他,「會給我的妻兒一筆米糧,讓她們活過這個冬天嗎?」

  考慮到新兵不會放在前軍,也不會用來殿後,而是會放在中軍靠後的位置保護起來,「死亡」對他們而言,似乎還是很遙遠的事。

  但那一天來的實在是猝不及防。

  在第十一天上,袁紹發動了一場氣勢磅礴的總攻。

  當清晨兩軍還沒有完全走到對方視野裡,沒有先按小營,後按大營的規矩排出軍陣,更沒有浩瀚如海一般形成進攻陣型時,那個機警的,曾經罵過荀諶使者的守城軍官就意識到了一些不對的地方。

  袁紹軍除了馬步兵之外,還帶出了幾十輛馬車。

  馬車上裝了十分龐大的東西,不然他也不會離這麼遠還能看得分明。

  那一匹匹騾馬被馬車上的物資比成了米粒大小的螞蟻,艱難地向前蠕動。

  這就奇怪了。

  之前袁紹軍往陣前運送的多半是些金帛財物,用布遮上,人家有錢壓在後面,打完仗回來的精兵伸手進去,手有多大,就抓多少銅錢,其中甚至還有些金珠寶玉之類的東西,誰摸到了就權當一個好彩頭。

  據說這個主意也是袁紹身邊那個叫荀諶的謀士出的,俘虜們說出來,頗令劉備這邊的士兵羨慕嫉妒恨。

  但這些馬車明顯不是裝的銀錢,小軍官想,這是個很蹊蹺的事,必須報之大將軍。

  陸懸魚騎在馬上,跟隨前軍緩緩列陣時,這個小軍官就跑過來了。

  他穿著一件很破舊的戎服,對他這個八尺大漢來說不太合身,因此肌肉塊就一塊塊地更加分明,跑到馬下時,既沒有自報身份,也沒有同她行禮,但跑了這一路說話的氣息居然還很穩!張嘴就開始嚷嚷!

  「大將軍,大將軍你且等會兒排兵布陣——」

  司馬懿一皺眉,「無禮。」

  那張跑得紅紅的國字臉就有點惶恐。

  她擺擺手,「你是誰?任何職?有事報我?」

  國字臉終於冷靜下來了。

  「下吏魏延,是北城門的屯長!」

  五什為隊,二隊為屯,也就是說這是個統領百名守城士兵的軍官。

  考慮到北城門是直面袁紹的,她覺得這人雖然粗魯了點,但肯定還是挺靠譜的。

  ……而且不知道為什麼,「魏延」這個名字聽起來有點熟。

  國字臉魏延還在繼續匯報,「袁紹軍今日拉了許多馬車出來!」

  「有異?」

  他伸開雙臂,比比劃劃,「平時那車是輜車,今日——這麼大!以布蓋著,看不清裡面是什麼!」

  有目光紛紛看向她。

  「我知道了,」她笑道,「多謝你。」

  魏延立刻更精神了,「不必謝!大將軍,你太客氣了!」

  ……司馬懿猛地咳了一聲。

  有圍在大將軍身邊的官吏將他帶走了,當然態度比來時客氣許多。

  後軍處的劉備遠遠見了,摸摸鬍子,「將那人的名字記下,待戰罷時,召他來見。」

  「無名小卒,主公何以這般看重?」

  「嗯,」主公若有所思,「他是我見過的第三個。」

  「第三個?」

  ……第一個是辭玉,第二個是呂布。

  他的玩笑話只能逗樂自己,不能為外人道也。

  即使是逗自己開懷也只有短短的一瞬,因為袁紹軍已經逐漸排好了陣型,出現在他們的視野中。

  陸懸魚看了一小會兒,轉頭從那一堆亂七八糟,形形色色的人當中看來看去。

  被她看到的人不由得立刻挺直了腰背。

  「劉豹。」

  狐鹿姑一激靈,「大將軍?」

  「你們南匈奴人也有騎兵,也會騎射,對不對?」

  「大將軍如何看輕了我們!」他義憤填膺道,「我們南匈奴世代為大漢駐守邊疆——」

  陸懸魚伸出一隻手,制止了這個蠟黃小臉兒的匈奴人繼續喋喋不休下去。

  「將你那支匈奴騎兵拿出來,」她說,「你來替張遼。」

  狐鹿姑愣住了。

  他的騎兵?他哪來的騎兵?他們南匈奴確實派來了一群使者,確實每個都會騎射,但也只有百餘人,只能充當一支體面點兒的衛隊。在袁紹的大軍面前,這麼點輕騎兵,夠幹什麼的?

  但大將軍的目光是不容拒絕的。

  她的聲音沙啞低沉,此時更是帶著一股殺氣。

  「只要你護住右軍,我替你上表天子,」她說道,「你們大單于要的金印,就看你今日。」

  狐鹿姑一瞬間門感到頭頂上潑了一盆雪水,頃刻就涼到了腳心。

  可在那片刻的渾身冰冷後,身體裡的血液吃了這一激,洶湧沸騰起來!

  「我信大將軍。」他的語氣簡短,甚至透出一股凶狠的血性。

  身後有人立刻分出一條路,讓他調轉馬頭,跑出了中軍。

  「大單于的勇士們!咱們建功立業的機會到了!快把你們的駿馬牽出來,箭袋背起來!」那個匈奴人用誰也聽不懂的語言高叫著,「讓雄鷹將咱們的捷報傳回王庭去!」

  「大將軍為何……」

  「將張遼撤回城內候命。」

  「諾!」

  「令軍需清點火把木柴,點出一萬支給我,」她繼續迅速地說道:「桐油若短缺,便用油紙,油紙短缺,便征調城中。」

  ……火把?

  要那許多火把有何用?

  身邊有人跑去給軍需官傳令了,大將軍還在繼續下令。

  這似乎是第三種陸廉,司馬懿想。

  不是冷酷的,也不是懶散的,而是一個從「人」的軟弱身體裡短暫剝離開的什麼東西,它下令時一絲一毫感情也沒有。

  那甚至不像一個武將,但比之前任何時候的她都更加高效,也更加強大。

  「新兵營的人數還不夠,」她說道,「令民夫待命,不拘高低,給他們每人發一把武器。」

  「諾!」

  「徵發流民,」陸廉說道,「不論男女。」

  「……諾!」

  她的內心是不安的,甚至是有一些惶恐的,但她努力地安撫自己,將這種恐懼的情緒從自己的心中剝離開。

  沒什麼好怕的,袁紹早晚是要打一場總攻,他的手法有一點粗糙,提前將這個心思暴露給她,這已經是她能抽到的最好的一張牌。

  既然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她需要做的就只剩全神貫注地應對。

  這些莫名其妙的操作沒有影響到前線的士兵。

  對他們來說,今天和過去的十天沒什麼不同,他們都是排著隊上戰場,第一排的士兵死光了,換第二排頂上,第一營的士兵死盡了,換第二營頂上,今天輪到他們,僅此而已。

  他們多活了十天,現在是回報那些死去同袍恩情的時刻。

  這些士兵們頂著箭雨,邁著緊密的步子,在同袍的血肉上緩緩踏過。

  而後他們的眼睛裡出現了一絲慌亂。

  對面冀州人的軍陣裡,出現了一個新的軍種。

  那些士兵和他們一樣是步兵,但他們比這邊更壯碩些,鎧甲也不是只能護住胸腹的兩當鎧,而是軍官才穿得起的,儒服模樣的長鎧。

  而更顯眼的是,他們手中所執並非造價便宜的長矛,而是黑黝黝的大戟。

  「那是袁紹本部的大戟士?」有人竊竊私語起來,「大將軍是早料到了麼?」

  她自然沒想過袁紹還有些什麼高精尖的新兵種。

  她只是知道,那一車車都是些什麼東西。

  ——那些只是用來夜戰的木柴、火把、桐油、油紙,以及攻城用的長梯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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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後漢書》記載:「餘眾皆走。(袁)紹在後十數里,聞(公孫)瓚已破,發賾息馬,唯衛帳下強弩數十張,大戟士百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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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五章 最終之戰(七)

  天色還沒黑。

  大戟士步步向前,效果很快就出來了。

  第一排的士兵相接時,通常是先擲矛,再左手持鉤鑲,右手環首刀,其中鉤鑲可以換成藤牌,也可以換成長牌,環首刀一般是不會換的,偶爾也可以換成小手戟。

  總而言之,陣線相接後,大家會迅速打成一團,刀盾能攻能守,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但袁紹的大戟士不同,這支軍隊在陣線相接時,仍然以長戟對敵。

  這不算很常見的用法,畢竟戟士常用來阻隔騎兵,而非與步兵接戰——人家用短你用長,近身豈不吃虧?

  他們這樣一步接一步地走向前,接受著大聲謾罵與嘲笑時,臉上的神情一點也沒有動搖,手上的長戟也不曾有半分顫抖。

  對面有投擲長矛的,有些人倒下,後面的人接替了他的位置,但對於更多的大戟士來說,那些不能刺中要害,且足夠用力的矛都被身上的鎧甲給隔開了。

  那些灰濛濛的大戟士終於走到了青州兵的面前。

  有人憤怒地吐了一口口水,卻並不慌張,一隻手上的環首刀高高舉起!

  那個士兵跳起來劈向了對面!

  他力如山崩,疾如閃電,那個小頭目無論如何也躲不過這一刀!

  有駭然的驚呼聲響起。

  那一刀劈在了大戟士的肩上,隔著鎧甲也能聽到骨頭碎裂的聲音。

  那個冀州人將藏在濃密鬍鬚裡的嘴巴張開,露出了幾顆猙獰的牙齒。

  他用長戟刺穿了青州人的身體。

  又有人衝上來,這一次對面的敵手謹慎很多,用盾牌擋住了自己的身體,他是用矛的,長矛戳出去時,整個人幾乎都縮在了盾牌的後面。

  大戟士將長戟拔出時,似乎一隻手臂已經失去了力氣,那柄長戟不能再隨心自如地揮舞,只能斜斜地向土裡劃去。

  那根矛也刺中了他的身體,他像是躲也躲不得,只抬眼,看了第二個對手一眼。

  黑黝黝,陰森森的眼睛,帶著鬼火一般,垂死掙扎的光。

  但那一聲慘叫並未從他的喉嚨裡響起,而是由對面那個長矛兵嘶吼出來——好疼啊!好疼啊!那根長戟在他的腿上打了一個洞,又狠狠地割了一刀!

  大戟士終於心滿意足地將長戟收回來,重新舉起。

  他的敵人支撐不住,跪在了地上,頭卻是抬起的,一張很年輕的臉呈現出來,有憤怒,有驚訝,有恐懼,還有哀求。

  那樣復雜的神色怎麼會在一瞬間出現在一個人的臉上呢?況且他的哀求又有誰能看到,能聽到呢?

  大戟士將長戟的另一端對準了他的喉嚨,狠狠地又戳了進去。

  這不是講道理的戰場,也不是講道理的打法。

  當長兵的短處被那些精雕細琢,用料不菲的鎧甲所覆蓋住後,那些笨重的,不易揮舞的長兵成了殺戮的利器,他們灰濛濛的甲衣像是冰冷的霧,從一個點開始,向著整個軍陣蔓延。他們一步步向前,青州人和徐州人就一步步後退。

  這樣的戰績映進交戰雙方的眼簾。

  在冀州人所組成的兵海中心,袁紹高坐在土台上,侍從貼心地為他拉起了三面屏風,足以遮蔽寒風,又可在主公想要看一看兩翼戰況時將屏風迅速移開,不會遮擋視線。

  腳下依舊是燒得正旺的火盆,荀諶站在他身側。

  「孤的大戟士果然神勇。」

  荀諶點了點頭,「只是陸廉用兵,常謹慎有餘,進取不足。」

  主公抖了一下大氅,鐵鏽般的色澤從裡面透了出來。

  「友若欲何為?」

  這個青年冰冷地微笑了一下,「逼不得那位大將軍,逼一逼她的士兵如何?」

  太陽已經過了中天,漸漸西斜,戰場卻仍然熾熱非常,中軍被壓著打,但仍然能維持陣型不散,這不得不承認陸廉用兵確實是很謹慎的。

  她騎在馬上,默默地看著太史慈在軍陣中穿梭往來,不斷修補缺口的身影。

  同樣的弓箭對不同的鎧甲,效果是不同的,尋常弓箭手射一個只著兩當鎧的士兵很容易,但想射一個全副武裝的大戟士就很難。

  她看出那些大戟士的弱點是不夠靈活,也能看出如果繼續這樣相持下去,她的士兵只有步步敗退的份兒。

  為什麼不放開呢?

  為什麼不讓那些士兵掄盾牌上去,衝過去,躍過去,撕開一個口子,和對面的長戟兵打成一團,那時他們就必須換成短兵,否則鎧甲再好,一腳踹倒,為什麼不呢?

  因為大戟士不是她的重點,也不是袁紹的重點。

  那些驕傲的士兵自以為今天是他們人生中最榮耀的時刻,豈不知他們與前幾日的輕騎兵是一個用途。

  袁紹要用這支精兵衝擊她的中軍,直到它徹底陷入混戰時,再將他真正的武器搬出來。

  她這樣沉思時,前線忽然爆發開一陣騷亂!

  「怎麼回事?」

  她皺眉,有親兵立刻跑出去,但沒等他們往回返時,她的瞳孔已經猛然縮緊了!

  有許多顆頭顱被穿在長戟上,晃晃悠悠,向著她的陣線而來。

  寒風吹來時,有人的長戟沒拿穩,跟著晃了晃,頭顱就滾落下去了。

  又過了一會兒,那顆頭顱重新被插在長戟上,舉得高高的,這次可再掉不下去了。

  她離得很遠,看不清那些頭顱的面目,但她知道那是什麼人的。

  那是極新鮮的頭顱,每一顆都是從剛剛戰死的士兵身體上割下來的,冀州人做著這樣殘忍的事時,其中有些士兵只是失去了戰鬥能力,不僅活著,意識也是清清楚楚的。

  他們活著看到敵人彎下腰,舉起刀,像斬下一隻雞頭那樣俐落地砍下他們的頭顱,然後穿在自己的長戟上。

  她聽到了士兵的嚎叫。

  她的士兵在嚎叫!

  因為憤怒!因為痛苦!因為他們同袍受到的巨大羞辱!

  甚至連她自己也是如此的憤怒!

  她的牙齒咯咯作響起來——她完全明白冀州人在戰爭途中搞出這種把戲是為了什麼,他們只要她的中軍全線出擊,只要士兵們目眥盡裂,將陣型與軍令忘在腦後,暴怒著一心向前!

  他們以為他們的血肉之軀能夠勝過大戟士,以為他們只要不顧傷亡,就一定能夠為他們的兄弟報仇。

  ——他們是能做到的。

  因為袁紹已經下定決心捨棄這支精兵。

  當她的中軍全線壓上,如潮水一般吞沒大戟士,以及袁紹的步兵時,就是馬鎧兵出現的時候了。

  他為此極近羞辱她的士兵。

  她的士兵!

  陣線開始變亂,的確有士兵嚎叫著衝了上去,也有太史慈在高聲傳令,想要穩住陣線。

  親兵跑回來了,在向她報告。

  太陽又向西輕輕墜落了一格。

  有人在詢問她的意見。

  空氣裡滿是冰冷的惡臭。

  袁紹軍的分兵已經到了南城門,牽招帶隊。

  戰鼓敲得響極了。

  她沒有飛快地下達什麼命令,她在那一瞬間,心神似乎陷入了另一個陷阱裡。

  【他以為你只有這支軍隊。】

  【我不止有這支軍隊。】

  【他以為你吸乾四州的血,也勝不得他。】

  【我能勝他。】

  【你的士兵在死後也要受到羞辱。】

  【……是我的錯。】

  【你的軍隊即將迎來一場前所未有的潰敗。】

  她沒再吭聲。

  那個聲音輕柔而尖銳地笑了起來。

  【其實你知道該怎麼取勝。】

  你有神劍,又有神通,當世再無亞者!誰也不能與現在的你匹敵!

  袁紹不僅兵比你多——如果他只有這樣的優勢,算得了什麼?

  他麾下最差的士兵也有兩當鎧,大戟士和馬鎧兵的武裝更是你望塵莫及的!

  整個河北源源不斷地在向他繼續運送糧草和新兵,你的士兵死一個少一個,糧食吃一天少一天,而他還有整個河北四州可以壓榨!

  她聽到那個聲音用篤定的語氣在問她:

  你願不願意為了這片戰場上正在搏殺拼鬥的人,為了他們倚門而望的家人,為了春耕時無人耕種的荒蕪土地,以及所有不該被戰爭毀滅的百姓,向它屈服?

  「大將軍。」

  她忽然回過神來,一雙眼睛沒找到焦點,卻仍然冷森森的,掃到哪裡,哪裡的人就打一個激靈。

  但站在她面前的人沒有失態,他站的很穩,聲音也很平靜。

  「子義將軍久戰疲敝,何如下令暫退休整,由在下率部出戰,擊退敵軍?」

  高順穿了一身鐵甲,背著盾牌,佩著長刀,站在那裡看她時,那張就沒年輕過的臉十幾年如一日,像是站在陷陣營的土台上,冷冷望著她時一樣。

  「你的陷陣營自前往冀州牽制袁紹後,兵不滿千,如何與大戟士交戰呢?」她說。

  高順點點頭,「已足夠了。」

  她想了想。

  送狐鹿姑去玩命時,她開出了一個足夠高的價碼。

  現在要高順領千人去擊退大戟士,重整陣線,與送死無異,她又能許他什麼願呢?

  她不知道。

  但她聽到自己說:「待此役歸來,我必表奏朝廷,為伯遜封侯——」

  高順笑了,「大將軍,我不求封侯。」

  「你求什麼?」

  「此戰足以重扶漢室,再立江山,待中原清平之時,」這個似鋼鐵鑄成的武將摘下盾牌,拎在手中,聲音如錘擊砧,「大將軍若能令大漢兒郎驅逐胡虜,飲馬河西,我便再無他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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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六章 最終之戰(八)

  ——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當天邊染上一絲金紅如血的色澤,那抹血痕就像大地上無數人所經歷的那樣,無論怎樣用手去阻止,用布去堵塞,甚至是用盡所有的精神去禱告,都無法阻止它漸漸擴大。

  在高順領著陷陣營的士兵衝上前線時,天幕已經漸由明亮轉為黯淡。

  陸懸魚轉過頭環視一圈。

  在她這一側,左右翼以及後軍的軍陣裡,有許多正在忙碌的身影。

  民夫們搬來木柴,士兵們進一步將它們搬運進陣中,堆成一座座柴火堆。他們在做這件事時,也有人在分發他們火把。其中自然有軍需官,也有小吏,還有功曹,甚至還有參軍等文士。

  她這輩子都不可能看到的景象,今天看到了。

  ……有民夫推著小車進了陣中,他走的急,司馬懿跟得也很急。

  ……但民夫沒有穿甲,而司馬懿是穿了一身鎧甲的。

  ……所以他喘得很厲害。

  即使如此,也沒耽誤他上氣不接下氣地挨個給士兵們分發火把。

  那些火把有沒用過的,有用過的,用過的自然是未曾燒盡,可以二次利用的。

  沒用過的用布纏了,桐油滾過,因此從車上拿起來,免不了蹭得一手桐油。

  用過的烏漆嘛黑,再過一遍這個流程,除了蹭得滿手桐油之外,那炭一般焦黑的顏色不可避免地還會染在衣服上。

  於是司馬懿也就不可避免地染了滿手滿身的髒污。

  那看起來不奇怪嗎?

  他並不是一個喜歡和士兵同甘共苦的人。

  當然,也可能是想要做一做樣子,讓大將軍看了感動,將他記在心裡,等戰後論功行賞時,帶他一筆。

  陸懸魚重新將頭轉回戰場。

  換了這一批陷陣營的士兵後,她的軍隊重新由混亂漸漸歸於秩序。於是對面那些大戟士也不再裝模作樣了,他們將長戟上的頭顱輕蔑地甩在地上,甚至將長戟也收了起來。

  那些士兵一樣著甲,而且為首的武將訓練有素,沉著冷靜,足見是個勁敵!

  大戟士們拔出自己的長刀與盾牌,在燃燒的天空下,向著他們的目標,咆哮著衝了過去。

  ……看啊。

  只有那樣的士兵,只有那樣的將軍,才配得上論功行賞。

  她這樣冰冷地想,忽然又釋然。

  難道司馬懿就不可以是自己想幫些忙嗎?

  她如何會將所有人都放在了天平上,想要秤一秤輕重呢?

  「是不是該撤了?」

  「餓了不是?」

  「什麼話,你吃飽過?」

  「今早那麼大的餅,如何就餵不足你了?」

  「我,我沒捨得吃啊!」

  「是也,是也,那湯也頂餓,喝湯就行!這餅,我得給我家娃兒留著。」

  「唉,唉,王家阿兄,你是個厲害的,我就沒忍住!我偷偷吃了半塊呢,唉……」

  「你們說,會不會是大將軍想要省了這頓飯,才這麼晚還不收兵?」

  「再,再不收兵,我可就搶不過別人了……」

  「愚夫!愚夫!」前面站著的刀疤臉忽然回過頭來,用青州話罵了一句,「把你們懷裡的餅都吃了!」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

  有人臉上有了懼意,不免下意識將手伸進懷中,還有人梗著脖子反駁:

  「回營自有飯吃,你聒噪什麼!」

  那個相貌凶狠的漢子很是鄙夷地吐了一口口水。

  「柴堆火把都送上去了,你們還要回營吃飯!怕你們有肚子可餓,沒頭顱可吃!」

  營前站了許多像士兵,又不像士兵的人。

  他們當中前三排普遍高大強壯一點,由此還獲得了套上一件戎服的殊榮,神氣活現,讓他們忘記戎服下的衣服是什麼模樣。

  但從第三排往後,那些人的穿著就再掩蓋不住了。

  他們穿的很難說是衣服亦或者是布條,那些骯髒的碎布被他們用盡一切辦法串在了一起,掛在身上,裹於腰間門,於是遠看這也算是個不曾光裸身體,羞殺先人的人,但離近了看,冷風會鑽隙迂回,執著地在那些糟爛的布條間門穿梭呼嘯。

  因此他們全身的皮膚都呈現一種堅硬的淡紫色,當軍官穿梭在他們之間時,不僅能看到他們的胳膊、大腿、胸膛、肚腹,甚至連胯下的小玩意兒也很難遮掩。

  所以想讓他們心裡多裝一點謀算是不可能的。

  他們已經活得這樣狼狽,這樣沒有尊嚴,他們心裡能有什麼呢?若是僥幸還有那麼一兩個家人,自然全副心神都在剩下那口吃食,讓妻兒也能熬過這個漫長的冬夜啊。

  「你們須得盡快將早晨發的餅子都吃了。」那個穿著戎服的壯漢說。

  「為何?」

  他們依舊茫茫然地問。

  「大將軍征用咱們,是因為袁軍勢大,她兵甲不足,」那個壯漢說道,「她兵甲不足,連咱們都徵用了,怎麼會主動夜襲?因此,必是冀州人想要夜戰!」

  那些被徵來的流民都驚呆了,下意識地就湊過去。

  「夜戰?」他們當中有人茫然無措地問道,「咱們,咱們看不見,怎麼夜戰?」

  天漸漸暗了。

  在之前的十天裡,這是雙方收兵回營的時刻。

  士兵們繃緊了一天的神經,此刻終於可以放鬆下來。在夕陽最後一抹餘暉的照耀下,他們當中有人可以癱坐在地上,短暫地喘一口氣;有人急急忙忙,在一個疊著一個的屍堆裡翻找與自己親厚的同袍;有人追著自己的隊率,喋喋不休地詢問自己立了多少功勞,能不能升一級,再升一級。

  當然也有人什麼都不做,像個死人一樣躺平在濕冷如泥淖的土地上,任由鮮血浸濕了他的身體。

  等到別人來尋的時候,才發現這個人在哭呢。

  這樣的日子,什麼時候才是盡頭?

  每一天都是他們的盡頭,每一天都望不到盡頭。

  可是直到今天他們才發現,之前那些掙扎著在血海裡奮力向上爬的日子,竟還是有盼頭的!他們畢竟能等到黑夜降臨!畢竟能等到月神望舒將輕柔光輝灑向被血玷污的大地,畢竟還可以鑽進夢鄉,短暫地看一看他們妻兒的面龐!

  現在他們什麼都沒有了。

  那紅色的海是無邊無際的。

  ——當冀州人漸漸後撤,青徐兵也舒了一口氣,想要支撐著疲憊的身體向回走時,歸營的金鉦並沒有敲起。

  他們愕然地等了等。

  有軍官騎著馬,艱難地奔波在這片堆滿屍骸的戰場上。

  「修整陣型!」他高聲道,「刀盾手在前!矛手在後!」

  這是什麼話?

  這是什麼命令?

  那些滿臉血污的士兵慢慢轉過頭去,看見了他們一生無法忘懷的恐怖景象。

  袁紹陣中的柴堆,正一個個點燃起來。

  他們像是為每營劃出的界限,令士兵能夠錨定戰場的範圍。

  又有人從後往前,一支支點起火把。

  那不是一個人,一百人,一萬人。

  那是比白日裡寒光凜冽的鎧甲更加可怕的陣勢。

  那是鋪天蓋地的火光啊!

  他們踏著被血浸過的泥濘戰場,向著自己來了!

  那鋪天蓋地的火光,那彷彿能點燃夜空的火光,來了!

  袁紹很精明,而且很大手筆。

  他的兵馬是輪換的,除了在少數幾處戰場裡仍然膠著的兵馬之外——這也是戰爭的常態——大多數的士兵被他調了回去。

  他們可以走出火光的烘烤,在星月的光輝下回到營地附近,成為備戰的後軍。

  於此同時,冀州民夫們必定正忙碌地將烤好的餅子遞到他們手中,那餅子裡說不定還摻雜了些鹹肉,旁邊一定還有一座大棚,士兵吃過餅子之後,可以排隊過去領一杯燒滾的水喝。

  他們也許仍未飽足,但這些已經足夠他們挺過這個血腥的長夜,並且可以稍微休息,積攢餘力等待明天清晨的到來。

  而她,她沒有那麼多兵。

  南門的冀州軍還在攻城,人數並不多,但她分不出兵去救援。

  狐鹿姑還沒回來,高順也沒有回來。

  天色暗下去後,他們在這個夜晚回來的幾率就更渺茫些。

  張遼的騎兵被關在城中,她是堅決不會用的。

  黃忠受了輕傷,但不要緊。

  張繡倒是跑過來對她嚷過,說如果守不住,不如棄城而退。

  柘城有什麼用?守在這裡做什麼?

  柘城什麼用也沒有,四面皆平原,難守易攻,它壓根沒有守的價值。

  可它就在睢陽身後。

  她可以撤,甚至可以用一場防守反擊打到袁紹不敢來追,然後呢?

  睢陽城牆不高不厚,只有不足兩萬兵馬,關二爺拿什麼來守睢陽?

  而如果進一步,睢陽也丟了,那又會怎麼樣呢?

  ——青徐與豫揚將被割開,而袁紹再也不會撤軍了。

  他佔據了黃河兩岸,佔據了這個水利四通八達的城池,冀州的大船可以將士兵與糧食運到袁紹想要到達的任何地方。

  她不能退。

  她不能敗。

  她不能死。

  她好像從虛空中拔出了那柄四尺長的劍。

  它平平無奇,劍身映著火光,映著她的雙眼。

  「令前軍後撤休整,中軍堅守。」

  「是!」

  她聽到自己的聲音繼續響起:

  「後軍向前。」

  「大將軍?」有人聲音很是急切,「後軍除五千青州兵外,其餘皆民夫流人,操練未熟,如何成軍啊?!」

  ——還有一件事,這個嚷嚷的人是想不到的。

  那些所謂的「新兵」,尤其是那些流民,他們素日裡連稗子都吃不上,哪裡能吃得到肉?

  沒有肉吃,他們如何在夜裡作戰?

  如果太陽能夠下沉得慢一些,再慢一些。

  陸懸魚抬起頭,目光仿徨地追著夕陽最後一絲餘暉,像是那樣就能抓住些什麼似的的。

  「後軍向前。」

  她這樣重復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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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七章 最終之戰(九)

  這不是戰爭,而是人間不該有的地獄。

  或許人間最不該有的是戰爭,但那明顯是一個痴人說夢的笑話。

  沒有人給後撤的將士一口飯吃,冷飯沒有,熱飯更沒有。

  營中是有人的,火把連成一片,火光中有人在叫嚷,有人在跑動。

  那是陸懸魚最後一支軍隊,守在城牆下,努力用箭矢支援被圍城的守軍,同時還要肩負起四面探查是否有敵人近前燒營。

  真有這樣的人,趁著夜色,背著木柴跑過來。箭塔上的箭雨稀稀落落,不能拒阻他們,於是那火就燒起來了。

  在熊熊的火光下,冀州人鋪上梯子,準備一鼓作氣衝進營中,將這座青徐軍的大本營一把火燒了,到時士氣必定受損,說不定這一仗沒到清晨就會分出勝負呢!

  他們的喊殺聲響徹夜空,甚至傳到了幾里之外冀州人的土台上。

  袁紹聽過斥候的報告,微微點了點頭。

  「陸廉已經盡力了。」

  他的聲音很平和,聽不出亢奮。

  「主公此戰,非奇計,而是兵家正道,」辛評微笑著說道,「陸廉兵弱,戰之必敗。」

  他們都穿了厚實的皮毛大氅,坐在下首處的胡床上,腳前各有一個炭盆。

  但這還不足夠。

  又有人端來了飯菜,很精細,除了幾道滋味濃鬱的小菜之外,只有一甕熱湯,裡面有撕成絲的雞肉,燉得爛爛的,與湯餅煮在一起,掀開蓋的時候,還是微滾的樣子。

  僕役將一旁的小碟端起來,碧綠的蔥花灑進了湯中,而後以木勺稍稍攪拌,再盛進厚實的雕花陶碗中,呈到早已端來布好的案上。

  他們什麼都想得齊全,甚至連所用的勺子都從華麗的金銀器換成了溫潤的木勺。

  食客們端起碗,優雅地吃。

  僕役們站在後面,恭敬地看。

  主公的胃口不太好,勉強用了一小碗後就停了杯箸,重新將目光放在遠處那一片火海裡。

  「撤下去吧。」

  僕役使勁咽了一口口水。

  有人的肚子咕咕響起來了。

  他在火海裡,明晃晃,亮堂堂的,可他還是什麼都看不見。

  他看不見自己的軍隊在哪,看不見敵人的軍隊在哪。

  火光晃來晃去,晃得他眼睛都花了,只看得見那個趴在火堆旁的家伙。

  他是我們的人?是他們的人?

  他香噴噴的,說不清楚那是什麼香氣,反正不是肉湯的香氣,不是稗子飯的香氣,不是麥餅的香氣。

  是在逃難的路上,偶爾聞到的香氣。

  他有一次僥幸,給兩個有本事的人幫忙,在荒野裡竟尋到了一個田鼠的窩,大家分戰利品時,他們丟給了他一隻。

  他餓得很,沒有帶回去給阿羆吃,而是自己在一叢野荊旁偷偷烤了,就是這個香味。

  後來阿羆死了,他總覺得,是他的過錯。

  他再也沒聞到這股香氣,他好像把這件事忘了。

  但現在,他全想起來了。

  他想起了烤田鼠的滋味,想起了刻骨銘心的飢餓。

  有人忽然揪住了他的領子。

  「你竟在這裡!豚犬也比你機靈三分!你的隊率呢?」

  ……隊率?

  他恍恍惚惚地看著火光裡這張刀疤臉,「他,我不知他在何處。」

  那個人好像吐了一口口水,「跟著我。」

  ……好,好,這是個有本事的人,那他就跟著這個人好了。

  戰場是混亂的,崩潰的,同時又是有序的,堅強的。

  當後軍被送上前線後,那些民夫與流民似乎盡力地抵抗了,但他們的生疏與他們的恐懼令他們根本無法在冀州軍面前堅持住多久。

  當太陽完全地沉沒在黑夜裡,當這片戰場只剩下無盡的夜與火時,後軍就連最基本的命令也無法執行了。

  他們很瘦弱,很少吃到肉蛋奶,因此他們幾乎可以說是有眼如盲,就連火光也不能讓他們分辨出東南西北。

  這支軍隊迅速地潰散了,奔逃在整片戰場上。

  他們呼喊著,哀嚎著,咒罵著,哭泣著,他們講著誰也聽不懂的家鄉話,那未必就是兗豫的,也許是隴右的,是川蜀的,是並州的,是京畿的,他們就像逃出故鄉時一樣全力以赴地逃出這片戰場。

  不辨方向的流民當中最倒黴的那部分一頭撞上了冀州人,等待他們的自然不是懷抱,而是冰冷的刀刃。

  剩下的人本可以獲得一條生路的,畢竟任何一個明智的主將都不會下令追擊這樣一群流民。

  因此冀州軍應該迅速地調整陣型,穿過這片混亂的戰場,迅速找到陸廉疲憊的主力,並且在柘城下展開最後的決戰。

  但袁紹看不見,荀諶想不到,那些冀州士兵也是一個個活生生的人,他們也是有七情六欲的。

  ——他們也在這樣無窮無盡的血池地獄裡,熬了整整十日啊!

  他們也經歷了一個接一個的小營被整編,被合併,他們也親見著自己身邊的同袍換了一批又一批,他們也曾經背著自己的鋪蓋卷,沉默地走出空蕩蕩的營地,回頭望去,只有寂靜許久的灶坑忽然卷起一陣冷風,像那些日日夜夜陪伴在他們身邊的兄弟從泰山腳下折返回來,又送他一程!

  當他們看到那些穿著劉備軍戎服,打著陸廉的旗幟,卻只顧著四散逃開的士兵——那其中的確還有許多人穿得破破爛爛,但那又怎麼樣?夜黑風高,他們哪裡分辨得清楚!

  他們哪裡需要分辨清楚!

  他們心裡有翻湧沸騰的恨,在胸腔裡激蕩,在頭腦中叫嚷。

  他們要將它宣洩出來!

  用敵人的血!敵人的血!

  他們也要戰功,那些潰兵每一個都是戰功!

  只要他們在殺敵!管他們在殺誰呢!

  一座座柴堆燃著熊熊火光,其中甚至也有被丟進去的人,說不清是被敵人還是友軍丟進去的,有些被敵人丟進去的卻一動不動,有些被友軍丟進去的,竟還能抽搐幾下。

  柴堆旁總有冀州軍的軍官在大聲叫嚷,用各種手段想將跑散的士兵重新收整回陣中,看看這些火堆,只要士兵們在這裡停一停腳,問一句這是哪一營?是左翼右翼還是中軍?他就一定能找到回去的路。

  可是哪有那麼多士兵回來呢?

  他們也許想回到自己營的隊列裡,但他們已經找不到方向了。

  又或者他們還在奮力追殺,想要在天沒亮前,多割些鼻子,好返回去計算功勞。

  他們總歸還在戰場附近,總歸還在戰鬥,就……夠了吧?

  「我,我要怎麼做?」

  他怯懦地在隊伍裡,悄悄開口。

  刀疤臉拉起了一支小隊,已經從戰場的邊緣又回到戰場中心了,當然,這個沒見過世面的農人根本不辯方向。

  但他有一點小機靈,他是從氣味裡判斷出來的。

  當他在戰場邊緣時,他能聞到最多的是冰冷的血腥氣,以及溫暖的炭火氣,還有烤肉的香噴噴。

  但當他重新返回到戰場裡時,這股氣息就變了。

  到處都濕漉漉的,到處都熱烘烘的。那些已經不新鮮的腐肉在冰冷的土地裡沉睡著,現在又漸漸醒來,散發出了一陣陣的臭味。

  臭味越來越濃烈,他們遇到的敵人也越來越多。

  大部分是零星的,偶爾有小隊作戰的,都很勇猛,與他們截然不同。

  但那個刀疤臉很不一樣,他殺死過幾個敵人之後,將屍體上的鎧甲剝離下來,穿在自己身上,而後又撿起那些人的兵刃和盾牌,要他們按照他的指示,領不同的分工,組成一支互為援手的隊伍。

  這回就真的像那麼回事了。

  農人這樣問,刀疤臉就「嗤」地笑了一聲。

  「拿住你的矛,站在我身後,」他說,「我殺人時,誰個湊到我邊上,你就用矛戳他!」

  他的手抖得厲害極了。

  但過了一會兒,他又問了一句。

  「殺,殺人,有功勞吧?」

  刀疤臉斜著三角眼,睨他一眼:「你今日臨陣,就有一份功勞。」

  殺了人,記了人頭,又有一份功勞;

  若是走運,奪旗斬將,更有一份功勞;

  就算什麼都不成,孤零零死在戰場上,營中也記了名字,還有一份錢糧給家屬作撫恤金呢!

  那個畏畏縮縮的農人聽了最後一句話時,忽然好像什麼都不怕了。

  他怕什麼呢?

  他看不清敵我,分不清南北,他甚至連稍遠些的敵人都看不到,他只能在火光忽明忽暗中,看到眼前隱隱的影子。

  那是高門大戶出身的貴人嗎?是泥屋的草堆裡下出來的黔首嗎?

  在這個夜晚,他們有什麼分別嗎?

  ……有的,有的!

  殺了他們,殺了他們!

  他要殺了他們,或者被他們殺死,他的阿羆是回不來了,可他的婦人還活著!將來說不定還可以再生一個孩兒!

  他死了也沒關係!還有一筆錢給他的妻,她還是可以再生下許多,許多的孩兒!

  她吃了他的糧米,度過這個冬天,到時就算再嫁人生子,孩兒們供奉先人時,說不定也要供他一碗飯呢!

  他可以吃得飽飽的,在那個幽暗而安寧的國度裡,他是不必擔心這些事的!

  他就是這樣跟著那個刀疤臉,向著幻想中那個令人心安的木牌牌衝過去的。

  他甚至也是這樣說服了許多在這個夜裡遇上的,驚慌失措的流民:

  「死在這裡,咱們的妻兒老小,那可就全都不用擔心了!」

  ——大將軍會照顧她們!

  ——她們的孩兒,再也不會死在母親的懷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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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八章 最終之戰(十)

  她是個很柔軟的人,荀諶想。

  在他心裡,陸廉的品行稱得上光華耀目,但想要成為一名真正的名將,想在這樣嚴酷的戰場上留到最後,仍然有一些欠缺之處。

  比如他聽說過她為了拯救流民而留置半數兵力,僅以千人去對抗孫策的大軍。

  這樣的名聲,即使是那些因為出身而天然敵視陸廉的河北士族,也不得不感慨讚嘆,並因此更加執著地與主公站在一起。

  ——因為若是有朝一日,鄴城被迫打開城門,迎陸廉的大軍進城,世家要如何面對這個道德上無懈可擊的人?

  她有聲望,有品行,有朝廷的爵位——天下皆知,軍功封侯,這爵位不摻一絲水分——她甚至還有主公的信任。

  世家因此無法公開對抗她。

  對抗她,幾乎就是在對抗他們自己即使不那麼樂意遵守,但千百年傳承下來,已經融進骨血的道德體系。

  但這樣心腸柔軟的人如何為將呢?

  如果她一味地將注意力放在弱者身上,她總要被他們拖累,而面對袁紹的大軍時,她是沒有「愛民可煩」的機會的。

  但現在荀諶有了新的看法。

  那混亂的戰場分辨不清敵我,斥候回報消息也十分困難。

  但許多斥候一個接一個地跑回來,將他們看到的每一個場景,每一個片段拼接起來,荀諶還是漸漸明白了戰場發生了什麼。

  陸廉放出操練未熟的後軍新兵上陣,這一招在尋常主帥手中用出,已是強弩之末的表現,下一步就要擔心對方帶主力逃走了。

  但陸廉還沒有過在戰場上逃走的先例。

  她不會逃。

  如果她逃了,睢陽必陷。

  春潮將至,拿到睢陽與下邳的冀州軍可以快速補給兵力糧草,並沿著泗水一路南下,船過淮水,再入長江,到時他們還能去哪?

  ……逃去蜀中?

  既然她不能逃,只能戰,不妨想一想她接下來要做什麼。

  他必須在心裡想清楚她可能的後招。

  她的主力已經只剩萬餘人,補充了一萬多的新兵後,勉強又湊夠了五萬人,但與冀州軍不可同日而語。

  主公輪換了一次主力,陸廉沒有人可以輪換。

  但她竟然將後軍推了上來!

  後軍士氣不足,一觸即潰,如果在白日裡作戰,這樣的軍隊是荀諶看都不會多看一眼的。

  但夜裡竟然有了這樣詭異的效果:新兵在火光裡四處奔逃,冀州人也在火光裡散了軍陣,追逐他們的戰功去了!

  ……這到底是她無心的巧合,還是有意為之的冷酷計謀呢?

  荀諶注視著這片昏暗的戰場,想了很久,終於還是嘆了一口氣:

  「陸廉愛兵,擲兵卻也如此果決,有吳子遺風啊。」

  袁紹神色疲倦,像是很不願細看遠處令他頭暈眼花的戰場,只有在聽到這一句時起了興趣。

  「她是個可用之才,」他這樣說道,「等牽招攻破柘城,友若再跑一趟如何?」

  荀諶有些驚訝地轉過臉,看到主公的笑容。

  「主公仍欲招降陸廉麼?」

  「她那樣的人才,正可收入麾下,」袁紹想了想,微微點頭,「若她肯降,我當表奏朝廷,為她請封縣侯之位……劉玄德亦可如此,他還是三郎的岳父,我豈會忘了!」

  主公似乎短暫地沉浸在那個輕鬆而又觸手可及的未來中,甚至下定決心,即使他身體已經這樣虛弱,若是陸廉願降,他是可以赤足跑出轅門來迎接她的!

  荀諶輕輕地低下了頭,像是附和的模樣。

  盡管他無法想像陸廉會向任何人投降。

  「既如此,」他笑道,「主公且看牽招將軍的戰報吧。」

  牽招是負責柘城的南城門的,但守軍並不是只要在南城門一處戰鬥就好。

  這城實在是很難守的,據說原來建成時有六米高,但現在只剩下四米。在陸懸魚看來,四米高的城牆有什麼用呢?這個高度,一個撐桿跳就上去了,城牆要是中空的,裡面蓋個房子,一樓兩米六,二樓就只能彎腰睡覺,把城牆修到這個高度,有任何意義嗎?

  意義當然是有的,比如可以防野獸,還可以防流寇,城牆雖然不高,但城外的流寇戰鬥力比她新招的後軍只低不高,連柄環首刀都不一定有,木棍都不能管夠,拿什麼攻城呢?

  但現在這座城池的敵人不是蟊賊,而是牽招,以及牽招所率領的冀州軍,就連陸懸魚也沒辦法理解他們到底在攻城這事上下了多少功夫,反正現在柘城的守軍是看到了。

  城牆上有弓手,城牆下有弩手;

  弓手站在女牆後齊射,弩手就在盾兵掩護下,坐地上齊射;

  弓手能開一石弓就算好樣的,弩手前幾排石打底,後面漸有五石的,最後一排的壯漢各個能開八石弩。

  那一排弩箭射過來,豈止是穿雲裂石,簡直是石破天驚!

  城牆上的弓箭手死的還不算多,城裡立刻一片人被紮成了刺蝟。

  那其中什麼人都有,有士兵,有民夫,有小吏,有武將,有每天算計著怎麼能剩下幾個肉錢,再多賺幾個肉餅錢的小販,還有他家那個勤快又精明的婦人。

  他們被徵用了,派的活計尚可,只是盡力烙些餅送到城牆下,好不好吃不重要,餅子要熱,拿席子蓋上就行。

  他懷裡揣著兩根竹籌,那是一個小功曹給他寫的,他說等打完仗,帶著這個竹籌去營前排隊,就能換錢!

  ——主公有令,不會白拿他們的餅子呢!

  他心裡熱烘烘的,催促婦人烙了滿滿兩鍋的餅子,裝滿他借來的小推車,興奮地向著城門而去。

  他甚至一輩子都不曾聽過弩矢破開空氣發出的尖嘯。

  因此那雨一樣密,風一樣冷,流星一樣急的矢尖穿過他的身體時,他甚至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冀州軍就是用這種雷霆般的攻勢砸開了柘城的大門,並且毫不意外地看到城門後遍地的箭矢,遍地的屍體。

  他們會毫無憐憫地踩過那些屍體,他們的將軍會帶領他們攻下這座城!

  不錯,牽招將軍甚至身先士卒地衝了進去!

  天還沒亮,但已經快了。

  柴堆已將燒盡,火把也在寒風中悄悄黯淡下來,一部分冀州士兵也逐漸冷靜下來,恐懼重新浮上了心頭。

  軍官已經喊啞了嗓子,令旗自然也無法在這樣的黑夜裡得見,他們只能在黑夜摸索,靠著殘存的火光來分辨方向。

  一個不留神,在悄無聲息的黑暗中就會突然射過來一箭。

  那人必定詫異極了,死都不能瞑目。

  ……這樣的黑夜,怎麼會有人放冷箭呢?

  戰場上有四處亂跑的士兵,自然也有軍紀嚴明,能夠跟著自己校尉的命令奮勇向前,一路廝殺的。

  陸懸魚守在中軍裡,一直在努力維持她的主力不要跑散,她這一夜的努力幾乎可以說沒白費,士兵大多仍然在自己的位置上。

  但這種努力是有限的。

  那些士兵是日出時就已經站在那裡的,經歷了一天一夜的廝殺,他們現在仍然在那裡,但戰鬥力還有多少呢?

  他們還能拉得開弓,揮得動劍,舉得起盾嗎?

  他們的臉色從亢奮的紅轉為憔悴的白,漸漸被寒風吹出了灰敗的淺紫。

  就算他們還有餘力,他們的箭已經用盡了,弓弦也拉斷了,刀刃上砍出許多缺口,鎧甲上紮著許多根箭矢。

  他們一口口地喘著粗氣,用矛和盾支撐住身體,不讓自己倒下。

  「是不是又,又來新的了?」有人這樣上氣不接下氣地問。

  「冀州狗是殺不完的,」同袍吐了一口血沫,「你看那火把!」

  「我哪裡看得清!」

  「那就看大纛!」

  那裡有一片明亮的火光,那樣的火光,一定會吸引到無數箭矢,因此四面豎起了長牌,中間立起一面大纛,在火光的映照下,像是燒起來了一般。

  那疲憊的士兵轉過頭看了一眼,又將目光轉向前方。

  冀州人又來了。

  從黑暗的最深處爬出來了。

  他看不到他們,卻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那低沉的,迴蕩在平原上的腳步聲!

  「刀盾手!」

  有人在用歇斯底里的沙啞嗓子大喊。

  那些似乎已經短暫陷入沉睡的士兵,又重新醒過來了!

  有人在勸她。

  絮絮叨叨,驚慌失措。

  他們勸她撤兵吧,這不賴將軍,袁逆勢大啊!

  城破啦!城破啦!

  主公還在城中堅守,將軍帶上主公一起跑吧!晚了就來不及啦!

  她彎弓搭箭,繼續在漆黑的戰場上瞄來瞄去。

  一般能瞄到的是敵我雙方的士兵,偶爾也會瞄到一些奇怪的人。

  比如說那些曾經在柘城的酒宴上見過的士人,趁著夜色穿過戰場,用騎馬的,乘車的,或者乾脆兩條腿跑著去的。

  她背後的大營岌岌可危,大營所倚仗的城池已將傾覆,她的新兵似乎損失殆盡,她的老兵已經疲憊不堪。

  朝陽升起時,袁紹一定還有決勝的一擊。

  到時候,她哪裡還有勝算呢?

  她聽到有人這樣問她。

  於是這位主帥短暫地放下了長弓,將目光轉向了東方的天幕。

  天空依舊是黑藍色的,但遠處的群山卻描了一層暗紅的輪廓,漸漸從黑夜裡浮現出來。

  「我曾經面對過比袁紹更高明的敵手,」她忽然開口,「你知道我是怎麼勝他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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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最終之戰(十一)

  陸廉大營的火勢並不曾燒得很烈。

  這位主帥很懂得布營的藝術,尤其是在士兵不斷減少之後,她在小營與小營之間挖了防火溝,又布了鹿角,再加上營中的青州軍以逸待勞,即使人數遠遜於冀州人,仍然能夠拖延時間,盡量減緩冀州軍攻營的攻勢。

  代價當然也是很高的。

  箭塔上,箭塔下,柵欄旁,轅門邊,到處都堆滿了屍體,被柵欄壓住,被輜車壓住,被匆匆跑過的人踩在腳下。

  但那些從他們屍體上踐踏而過的人也必須付出代價。

  他們首先付出的是一些工具,有些很常見,有些則很少見,比如說那些跨過壕溝的梯子兩端不僅有抓鉤,中間還有機關能夠延長或縮短梯子的長度;再比如說冀州人也有許多衝撞轅門用的衝車,不僅前面包了鐵皮,那鐵皮還雕成極其凶惡的獸頭模樣,嘴裡竟然還真正鑲了幾顆刀一樣的牙!

  那些花裡胡哨的東西一件件地掏出來用在攻營拔寨這件事上,實在是有些大材小用的嫌疑,但亦可見冀州人對這場戰鬥全力以赴的決心。

  不惜血本!不計代價!

  一個守營的年輕軍官大聲疾呼起來!

  ——戟兵有沒有!

  ——沒有的話矛手也行!

  ——矛手呢!矛手都死光了嗎?!

  ——民夫呢!

  這個騎在馬上,穿梭營中的軍官目光在營裡掃來掃去,忽然停在了一群匆匆跑過的人身上。

  「你們!停下!」

  那一隊拎著空桶的婦人抬起頭,很是惶恐地望著他。

  「去武庫處取了矛來!」他一邊掏自己的印,一邊向她們吩咐道,「你們也去西面的乙陸營處,聽校尉指揮!」

  一張張婦人的臉立刻誠惶誠恐起來。

  「將軍!將軍!我等皆為婦人……」她們當中有人大著膽子上前一步,「如何成兵啊?」

  軍官愣了一下。

  「大將軍也是婦人,健婦營的士兵也是婦人!與爾等一般!」

  「那不一樣!」有婦人已經帶了哭聲,「我等,我等……我等都是好百姓……我們一輩子也不曾提過兵刃,我們……」

  「不領兵刃也罷,」那個年輕軍官冷冷地說道,「你們拎了木桶去乙陸營處,空手拒敵便是!」

  ——這怎麼可能?

  ——這是大將軍的命令嗎?

  ——陸廉不是個心善的人嗎?!她怎麼會讓我們去送死!

  ——他們,他們交戰,與我們何干!

  ——就算冀州人勝了,難道會將咱們殺光嗎?!

  ——到時,到時說不定袁公治理這片土地,說不定還更好些!

  那些婦人之中,有人胳膊裸露出來,有人小腿也明晃晃地映在火光中,讓人很是詫異,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夜,她們如何能是這幅裝束呢?

  但即使將這樣的問題問她們,她們也是沒有答案的。

  那些婦人就是這樣哭嚷著,顫抖著,一排接一排地握住手中的矛,被士兵逼迫著,穿過黑夜與火光,向著那些穿了鎧甲的敵人而去的。

  而敵人是無窮無盡的。

  天已經漸漸亮起來了,但地面上的人是很難察覺到的。

  他們在專心面對自己的敵人,他們當中許多人已經連續戰鬥了一天一夜,身心都已到達了極限,只剩最後的毅力支撐自己沒有倒下。

  他們站在荒原上;

  他們站在血泊上;

  他們站在猩紅的餘燼與焦黑的骨頭上,清晨冰冷澄澈的北風自群山之巔而下,到他們的面前時,只餘熾熱又惡臭的漫天灰燼。

  他們就站在這灰燼裡,緊握著武器,死咬著牙關。

  他們的眼睛一次次被烈火與鮮血熏蒸過,又沾染上一層層的灰燼,沖刷它們的淚水早就流乾了。

  因此他們看不見,在黑紅色的大地盡頭,有人揮動了令旗。

  於是戰鼓與腳步聲再一次響起。

  ——袁紹修整完畢的主力軍再一次下場了。

  他們穿過戰場的煙霧,正向柘城而來。

  有人在悄悄地看她。

  大勢已去,她還不逃嗎?

  可她就像一座石頭雕刻而成的雕像,從昨日的清晨開始,直到晨光將至的此刻,她那寡淡的面容似乎仍舊只有那一種神情。

  她像是不可動搖的石像。

  ……可在山海一樣的冀州軍面前,即使一尊石像也會被打得粉碎啊!

  陸廉似乎終於察覺到了這種目光。

  她轉過頭,平靜地看向他們。

  「你們害怕了嗎?」她說,「如果害怕的話,就立刻離開吧。」

  有人沉默了。

  有人悄悄地看向旁人。

  她的目光最終落在了兩個站得很近的年輕人身上。

  諸葛亮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微微一笑。

  「在下不怕,」他很坦率地說道,「大將軍若能勝此役,在下何須懼怕?」

  她感覺很有意思。

  「若我不能勝呢?」

  「今日若不能勝,便待來日,今年若不能勝,便待來年,」諸葛亮微笑著說道,「大將軍與劉使君向何處退,在下跟著就是了。只要大將軍尚在,劉使君尚在,在下總能看到大漢興復的那一日!」

  ……坦率,直白。

  那群投降主義士人和文官就一臉的憋屈。

  於是她又看向司馬懿。

  「仲達先生,」她問,「你怎麼說?」

  「大將軍不會敗。」司馬懿說道。

  有人撇嘴,似乎將這句話當成一個空洞的,不合時宜的恭維。

  但司馬懿的眼睛不是這樣說的。

  他的目光冷酷又清晰,看穿人心。

  ——你不會敗。

  ——因為在我所見過的人裡,你不是最聰明的,不是最勇武的,但你是最執著的!

  ——你心裡有一個強烈到足以將這副軀殼燃燒殆盡的願望。

  ——你為了它,可以付出比任何人都要多得多的代價。

  ——所以,在實現那個願望以前,你不會敗!

  她似乎微笑了一下。

  有令官上前。

  「將軍,卯時已至。」

  她輕輕地點了點頭。

  「傳令城中。」

  「諾!」

  戰場漸漸清明時,士兵們的視力得到恢復,體力也消耗得差不多,紛紛結隊尋找起自己的營旗。

  青徐軍是這樣,冀州軍也是這樣。

  那些溪流漸漸匯聚成河,向著中軍的方向流淌而去,有嗓子已經嘶啞的軍官叱罵著要他們歸隊,於是他們揣著鼓鼓囊囊的戰利品回到了隊伍中。

  那些戰利品什麼都有,有些很值錢,比如在青州兵身上搜到的金飾,聽說這是陸廉的賞賜,亦或者是什麼方術,總之是可以佩戴在身上,招搖過市的。大家說有了那東西,青州兵才會作戰這樣賣命,很希望他們也能從主公那裡得到這樣的殊榮。

  當然這只是想想,主公給他們更豐厚的戰利品,但絕不容忍他們生出這樣的念頭。

  除了那些值錢的飾品、以及通常會有的鎧甲刀劍旗幟之外,他們還得了許多的頭顱,用衣服裹起來,血淋淋,喜滋滋地帶回來,堆在腳下。

  他們這樣心滿意足地站在軍陣裡,重新握住刀劍,擺出攻擊陣勢,滿足之後的疲憊感就悄悄湧上了心頭。

  沒關係的,他們想,他們已經撈足了軍功,現在對面肯定也是一觸即潰,前軍壓上,砍瓜切菜,摧枯拉朽便是,輪不到他們再去與青州人廝殺的。

  他們人還站在這片惡臭的腐肉戰場上,靈魂卻已離開軀殼,飄去了熱氣騰騰的浴桶,溫暖的臥榻,以及香噴噴的烤肉與醇酒旁。

  有人實在忍不住,悄悄打了一個哈欠,眼角溢出一顆淚珠。

  他忽然又滯住了。

  他似乎在那一瞬間,透過淚珠看到了什麼。

  天該亮了。

  遠處的一切都漸漸變得清晰,比如同樣擺出攻擊陣勢的敵軍,比如兩翼的盾兵,比如更遠處的濃煙,以及在地平線盡頭的,若隱若現的土城。

  兩軍已經快要交鋒了,他毫不懷疑敵軍將一觸即潰,因而這一切都是乏善可陳的。

  只有一樣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

  它好像閃著光,但離得太遠,看不清楚。

  那個士兵揉了揉眼角,將淚珠揉碎了,視線漸漸清晰時,又向著那個方向看了看。

  它不再是一個點,而是一片,像貴人的紗衣一樣,淺金色的,輕薄而明亮,向他而來。

  這個念頭令他興奮起來,他踮起腳,伸長脖子,想看得更清楚些,而那片輕紗彷彿感應到他的迫切,飄來的速度就更快了些。

  它漸漸有了實質的形體,在趕來的途中也有了錯落起伏,可它依舊是很明亮的。

  那些鎧甲,那些盔纓,那些被磨到雪亮的槊頭,都披上了一層朝陽的金光。

  它就是那樣從天邊一樣遙遠的地方飄下來的,又輕又快,像晨曦不以任何人意志為轉移地落在這片土地上,張遼的並州鐵騎也正是此時衝進戰場!

  冀州人的反應是很快的,他們立刻安排弓弩手,向著並州人的方向射出了一陣箭雨。

  有戰馬嘶鳴,有騎士墜地,但更多的並州騎兵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他們夾緊馬腹,俯低身姿,如驚雷一般撞進了冀州人的軍陣中!

  那稱得上剛毅嗎?

  亦或者要誇一句勇武嗎?

  ……那是強橫!

  更是決然!

  袁紹一下子從他那舒服的皮毛坐具上跳起來了!

  「這是哪裡來的!」他高聲問道,「這是哪一路的援軍!」

  陸廉不是已經無兵可用了嗎?!

  她那樣有高潔名聲的人,不是連民夫都推上戰場了嗎!

  她怎麼能藏下這支兵馬!

  她怎麼能在兩軍將要交手時,命令這數千騎兵從側翼猛然殺出來!

  他是怎麼算漏的?!

  還有他的謀士!他們竟然也未能猜出這支伏兵!

  ……可是經歷了這樣一夜,方圓幾十里仍有無數士兵在夜裡走散未歸,他哪裡能猜出那支是她藏起來的,哪支是真走散了的啊!

  「主公?」

  有人將袁紹從沉思中驚醒。

  「而今當如何?」

  而今……而今?

  而今有兩條路。

  一條是撤兵,他雖損兵折將,陸廉也必定元氣大傷,暫退營中,以待來日。

  另一條是傾全力繼續下去,將他的親衛、中軍、馬鎧兵盡皆推上戰場,看誰才是最後的勝者。

  ……但陸廉已經設了一次伏兵,眼見著將大破他的前軍。

  ……她還有第二支伏兵嗎?

  袁紹的心懸了起來。

  現在換他被架在火上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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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章 最終之戰(十二)

  戰場總是瞬息萬變的。

  就像那些昏昏欲睡的冀州人,上一刻心裡想的還是好酒好飯,此刻忽然有令官扯著嗓子嚷了起來!

  敵襲!敵襲!

  精神點兒!握緊刀槍!

  要戰鬥了!這個念頭從他們的腦子裡蹦出來之後,許多人竟仍是有些茫然的狀態。

  在這片戰場上的所有人,頭腦和身體都有著不同程度的睏頓與疲憊。

  除了那支正向他們而來的騎兵。

  那些並州人是真躲起來好好睡了一覺的,就像外面的天翻地覆和他們毫無瓜葛。

  在昨天的傍晚,新兵哆哆嗦嗦地走上戰場時,並州人在忙著吃吃喝喝。

  將軍給他們安排了古董羹,一盤盤的羊肉倒進鍋裡,隔著震天的戰鼓,隔著戰場上冰冷而潮濕的血霧,隔著生與死的界限,在氤氳的熱氣裡撈出來,盡情地吃。

  不是所有人都吃得安穩。

  有人一邊吃,一邊看向他們的主將,似是想等些什麼。

  主將也在埋頭吃,他那鍋比士卒的更精致些,底湯不是白水,而是吩咐用半隻雞熬出的雞湯。

  除了羊肉之外,他的案几上還放了一碟蘑菇,一碟菘菜。

  都是冬日裡難得的蔬菜,尤其還在軍營裡,就更珍稀些。

  因此那位主將也沒有將它們一股腦地倒進鍋裡,而是很珍重地吃幾口羊肉,再夾起一片,放進鍋裡涮涮。

  他吃東西的樣子一看就是心無旁騖的,稱得上沒心沒肺,因此有人忍不住了。

  「將軍,聽金鉦之聲,大將軍是將後軍也派上了。」

  張遼兩腮鼓鼓的,微微眯著眼,正賣力地嚼,似乎根本沒注意聽身邊那個親兵在講些什麼。

  「咱們要不要……要不要派人送個信,問問大將軍?」

  他抬起眼皮,看了親兵一眼。

  他又看看那些將碗端起,把臉埋住,又悄悄透出兩隻眼睛瞧他的士兵。

  「你想出城了?」

  親兵搓搓手,「將軍,連南匈奴那百十匹馬都送上去了,只咱們在這裡等著!」

  「大將軍有令在前,你想違抗軍令嗎?」張遼將嘴裡的肉咽下去了,又夾起一片羊肉,放在菘菜上,一起進鍋涮涮。

  「咱們就問問,」親兵不死心地仍然在嘟嘟囔囔,「萬一今天就用上咱們了呢。」

  張遼不吭氣地將那片涮好的肉裹在菘菜裡,蘸了蘸醬料,塞進嘴裡嚼嚼。

  「將軍?」

  張遼的臉色冷了下來。

  「用過飯食,你們各自去檢查所用戰馬和備馬,」他下令道,「酉時前回帳,焦斗一打,立刻熄燈,違令者,軍法處置!」

  其實那一晚很難入睡。

  他們在城北,有陸廉的大營和幾萬兵馬拱衛,算是最安全的地方,但那又如何?

  有火光在外晃來晃去,有喊殺聲自遠處傳來。

  有戰鼓徹夜未歇。

  自然有人悄悄爬起來,從窗洞裡鑽出一個小心翼翼的腦袋,向外探看。

  北城門外的大營火光沖天。

  南城門內的民房火光沖天。

  再仔細聽聽。

  他能聽到一群婦人湊在一起所發出來的,歇斯底里的喊殺聲。

  他能聽到房屋在熊熊烈火中燃燒的坍塌聲。

  有人騎馬從營外跑過去了,一邊跑,一邊高聲疾呼,要調他的親衛去守南城門。

  那聲音像是劉使君的。

  於是一個接一個的並州人爬起來了。

  除了要他們出戰的軍令外,他們什麼都聽到了。

  聽那些民夫、流民、婦人,守在他們面前,用生疏而拙劣的姿態將冀州人重新趕到柵欄後面。

  聽青徐之地的主公守在他們面前,親冒矢石,領著自己最後的親兵衝鋒陷陣。

  他們都守在這狹小又黑暗的方寸之間裡,守在這彷彿被割裂開,與外界毫不相干的溫暖又安全的小屋裡,靜聽外面那混沌而酷烈的樂曲。

  他們聽到婦人臨死前發出的,撕心裂肺的嚎叫,聽到有人用泣血般的聲音請求主公暫撤柘城。

  他們等待了很久,並且全部都記在了心裡。

  直到焦斗聲響起。

  他們的將軍站在黯淡的天光裡,他的披風與旌旗在風中輕輕揚起來,給那張冷峻的臉染了一層殺氣。

  「你們睡足了嗎?」

  士兵們怵然而驚。

  他們的將軍目光炯炯,落在他們每一個人的身上。

  「有人為你我執戈守夜,才換得此夜安寧。」

  當他的問題問出口時,與他面前士兵心中所念幾乎字字契合:

  ——我當何報耶?

  「當以死報!」

  「出城迎敵!」

  他們是騎兵,幾乎可以說是整個軍隊裡最金貴的兵種,因此騎兵們多少都有點趾高氣揚的優越感。

  比如說挑戰利品,那得他們營先挑,他們成本大,開銷大啊!

  步兵吃糧就夠,他們營的人要吃糧,馬要吃草;

  步兵和民夫的數量一比一就夠,他們這些騎兵要一比三甚至更高;

  步兵兩條腿趕路,到了營地還得卸輜重,打木樁,豎柵欄,圍輜車;騎兵們趕路時自然是騎在馬上的,到了紮營地也只跑去伺候馬,至於那些瑣事,他們一概不理;

  總之,他們需要人伺候!

  他們也很理直氣壯:你找個農夫,手裡塞根木棍,那就是個步兵了,拉出去打幾天的仗,就可以稱得上老兵,可你敢找個農夫讓他當騎兵嗎?他能爬上馬嗎?能坐穩嗎?能在馬上彎弓射箭,能快速轉向,避開對面的箭雨嗎?

  他能拎著馬槊,精準地一槊戳翻對面那個沒戴頭盔的笨蛋武將嗎?

  所以,騎兵理應拿最高的工資,享受最好的生活條件,有最順遂的升遷通道。

  所以能讓騎兵們感動的事其實不多,他們自來高傲,什麼待遇都會覺得理所當然。

  但今時今日不同。

  這不是「待遇」,而是一種「犧牲」,如吳起吮疽一般——如果你的主帥在大本營被燒,城池岌岌可危,甚至連她的主公親自上陣殺敵時,都不曾用你,而是耐心地將你留到最後,她對你的期望是什麼樣的呢?

  因此這不僅是感動,這令他們心中升起了一股神聖感!

  幾十萬人投身於這個龐大的戰場,其中絕大多數都在無意義地廝殺,無意義地死去,只有他們不同!

  他們的生和死,都是有意義的!

  他們能決定這場戰鬥的勝負!

  他們必須決定這場戰鬥的勝負!

  當騎兵們心中產生了這個念頭時,晨曦恰好灑落在他們肩頭。

  他們鞭策戰馬,衝進戰場的那一刻,太陽再次在這片大地上升起。

  騎兵的速度總是超出想像的。

  他們那樣迅疾,只給了傳令官時間,卻不願給那些通宵達旦的士兵以同樣的慈悲。

  第一排的盾兵還沒有將盾牌舉起,護住自己的軀幹,箭雨便傾盆而下!

  第二排的弩手還在慌忙地裝填弩矢,可手卻不受控地抖了起來!

  第三排的矛手匆忙彎腰,將長矛從地上撿起時,騎兵的馬蹄已至眼前!

  ……那些騎兵可不是征戰了一天一夜的狀態!至少他們的馬匹明顯不是!

  他們是真正養精蓄銳以逸待勞的奇兵,此刻揮舞馬槊,如天光破開烏雲,衝進了冀州人的軍陣。

  而高台上的荀諶看得無比清晰——當並州人衝進那本該天下無敵的精銳之師裡時,竟然還有士兵在迎敵前先將自己用戎服扎成的布袋背在身上!

  那裡裝著什麼克敵制勝的法寶嗎?

  那裡裝的,只有那些血淋淋的戰利品!

  有了那些戰利品,士兵們不管是生是死,都能為家中老小掙到一份可觀的錢糧……那東西死也不能丟!

  ……可是那些累贅對於主公的大業來說又有什麼意義呢?

  立刻有軍法官衝進陣中,想要嚴厲地喝止士兵,但步兵對騎兵,變化只在須臾間而已,並州人又憑什麼給他重新組建陣線的機會呢?!

  張遼來了啊!

  當他近前,他已不再是淺金色的晨曦,而如太陽的滾滾烈焰,捲起一條火龍,蕩滌路上所有的障礙後,向著土台而來!

  袁紹一瞬間站起身。

  就在那一瞬間,截然不同的兩句話同時響起。

  「取我槊來!」

  「主公速撤!」

  袁紹愣了一下。

  這座高台由冀州民夫為他築起,有一人高,數丈長寬,上有重盾,下有戰馬,即使他將自己的大戟士派了出去,仍有數千親衛保護著他的安全。

  那些親衛甚至不是從黔首中選出來的,他們當中有世代侍奉袁氏部曲,但更多的是冀州那些世家子弟。因此他們每一個都穿著最精良的鎧甲,拿著最鋒銳的武器。

  他們也是這樣表現的——那些長牌手已經拿起了長牌,有人向前,豎起長牌,阻隔騎兵的馬槊;有人向後,將長牌舉起,阻隔騎兵的冷箭。

  有人跳上戰馬,向著敵軍而去,有人大聲呼喝,要兩旁的弓弩手準備。

  他的兵將,很出色,袁紹怔忪地想,比那一日更出色。

  他那一日被騎兵團團圍住,箭如雨下時,有人勸他後退。

  這麼多年了,他時時不忘那一日。

  他勵精圖治,全據河北,攢下了這樣雄厚的基業,有了這樣一支精銳之師。

  他要退嗎?

  一股熾熱而強烈的力量衝進了袁紹的胸膛裡,令這位統帥的怒吼如雄獅咆哮:

  「取我槊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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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一章 最終之戰(十三)

  「袁紹」這個名字,不同人會下不同的定義。

  來投奔的士人認為他寬仁愛士;

  身邊的謀士認為他有點優柔寡斷;

  任「濮陽令」時,百姓們覺得他為人清正;

  徒居雒陽時,他不肯趨附宦官,又被中常侍叱罵是「坐作聲價」的小人;

  後來這些東西漸漸混雜在一起,在他得到河北四州後,就變成了一個含糊且鄙薄的評價:

  袁本初麼,不過是借了四世三公的出身,難道他自己還真有什麼本事嗎?

  他當然是有本事的。

  汝南袁氏是高門望族,有那麼多嫡出的庶出的子嗣,出自貴女嫡妻之腹的,才稱得上一聲郎君,他這樣的,在外時人人還算客氣,歸家時面對的不是畢恭畢敬行禮的弟弟,而是「奴婢子」的羞辱。

  所以他必須事事做到最好。

  他必須有智謀勇氣,有決心膽量……他必須時刻準備著面對那些「真正」的郎君不必面對的挑戰!他敢說袁術到死也不曾如他一般,親臨刀兵!

  他必須強大!

  若今日一如繁陽舊事,他如何再統領三軍!如何令河南士庶歸附!

  那柄長槊很冷。

  沒人提前替主公暖過槊桿,因此交到他手中時,彷彿他握的不是一桿槊,而是一塊冰。

  袁紹沒有在意順著雙手漸漸向上的寒意,他拎在手中,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前方。

  張遼馬上就到了。

  時間似乎停滯住了。

  當一支騎兵如閃電般撕開中軍,向著大纛而去時,看到這一幕的交戰雙方都會不約而同地停下來——除了那些已在混戰中的士兵,他們不關心周遭發生了什麼,他們看不見,也聽不見,那些東西都與他們無關,他們的戰鬥已經不能停歇,甚至夕陽西下,雙方撤軍時,他們經常要付出血的代價才能成功脫身。

  而其他人則在踮腳抻脖地看,探頭探腦地聽,手裡緊緊攥著一把汗,連武器也變得滑不留手。

  只有離袁紹最近的人有反應。

  他們在結陣,在射箭,在反擊,甚至還有人在嚷嚷將馬鎧兵牽出來——

  軍陣這樣密集混亂的地方,用無法跑起來的重騎兵去撞死輕騎兵嗎?

  終於有人什麼都做不了,只能哭喊著撲倒在袁紹腳下。

  「主公啊!主公!」

  「蹋頓便是輕敵無備,才被張遼害了啊!」

  「主公啊!」

  主公的眼睛裡只有那個急速靠近的身影。

  騎兵撞開長牌,踩翻親衛,將塵沙捲起,揚在土台上時,那個人的身影已經近得能夠看清面容了。

  當那位武將一夾馬腹,戰馬衝向土台的時候,袁紹終於刺出了他的長槊!

  兩柄長兵狠狠地撞在一起。

  土台上變得前所未有的混亂。

  張遼騎在馬上,被狠狠格擋這一下後,身體不由晃了晃,立刻又坐穩了。

  他的馬是不能停的,衝到面前刺了這一槊,收回來便準備在戰馬掉頭時,再刺出第二槊!

  在其他謀士還猶豫著,不知到底該如何是好時,一旁的荀諶從士兵手裡奪過短弩。

  他的手很穩,幾乎沒怎麼瞄準,那支弩矢就飛了出去。

  張遼下意識躲了一下,那一箭並未射中,但第二槊也刺偏了。

  他的敵人,河北四州之主並沒有像所有人想像中那樣揮舞著長槊,給這個不知死活的敵人致命一擊。

  袁紹收回上一擊的時間很長,他穩穩地將槊頭紮進地上,喘了一口氣才重新將它拔出。

  他冷峻地站在那裡,俯視著他的敵人,但那些雖不如荀諶敏銳,卻依舊聰明絕頂的謀士立刻全都明白了。

  「護住主公!」有人高聲疾呼,「後撤!後撤!」

  袁紹咬著牙,牙齒裡沁出了血沫,「讓開!我誓殺此獠——」

  辛評一把揪住了主公的大氅,「此亂命也!」

  他不是什麼膂力出眾的蠻勇武將,但就這麼一下,竟然將這個抖擻精神,殺氣騰騰的霸主拽得一個踉蹌。

  土台上這一幕落在了所有人眼裡。

  張遼一擊不中,招呼騎兵上前準備圍住土台時,袁紹的護衛已經湧上來了。

  那是一群很漂亮的年輕郎君。

  如果高順在這裡,會一個個指認出他們曾在繁陽城行了何等可笑之事。

  他們的主公逃了,所以他們也跟著逃了。

  他們穿著比太陽還耀眼的鎧甲,卻比村落裡的稚童更加怯懦。

  如果高順這麼說,張遼會告訴他——那是因為主公性命無虞啊。

  不要小覷了這些河北人!

  他們一個個衝上來,用精美絕倫的鎧甲去抵擋馬槊的鋒銳,而後嘶喊著咆哮著,揮舞著長劍衝上來!

  當他們滾落在泥土裡,一張張年輕俊秀的臉上沾滿泥土與鮮血時,他們仍然能夠抓起手邊的武器,狠狠劈在馬腿上!

  想像一下。

  怎麼能想像出來呢?

  那樣嬌嫩的,養尊處優的小郎君,被馬蹄踩斷了腿,在泥裡掙扎著,翻爬著,終於揪住一條馬尾,死死攥在手裡,被拖著走也不肯放手!

  「主公!主公!」

  有騎兵滿頭大汗地轉過身,一馬槊戳下去!

  解決了這一個,很好!

  可是當他轉過身時,又有一個新的撲了上來!他握著兵刃的手一點也不穩,他的長戟砸在地上,他也沒辦法在電光石火間再撿起來啦!

  那個袁紹的親衛撲上來,用手抱著戰馬的前腿,然後全力以赴地咬了下去!

  ……這多可笑啊。

  鄉裡打赤腳的田舍翁與人鬥毆時,也不會用牙齒啊!

  況且這些牲口的皮毛何其之厚?

  可是騎在馬上的那個並州老兵在他身上紮了幾個血洞之後,還是不能將他從馬前挪開。

  他只能跳下馬,將他踹翻到一旁。

  而袁紹已經被一群人簇擁著塞上了車,片刻之間就跑遠了。

  「袁逆已死!」這支突騎的傳令官用非常標準的北方話大聲疾呼,「大捷!大捷!」

  隨著他如咆哮般的聲音一起響起的,是退兵的金鉦。

  戰場開始坍塌。

  先是一個點,很快延伸到線,再然後擴展到面,最後終於鋪天蓋地,不可挽回。

  士兵們開始了爭先恐後的奔逃。

  如果青州人的追擊不是那麼孱弱無力,他們當中絕大部分或許是無法歸營的。

  他們互相踐踏,彼此推搡,拼命要跑過自己的同袍,好像只要晚一瞬,陸廉的長劍就要自後而來,捅穿他的胸膛。

  太陽漸漸升到了半空中,但在他們的身後,只有一片黑暗。

  他們因此忘記了所有需要支援的友軍,比如那支繞開陸廉主力,被派去攻破大營的偏軍。

  偏軍經歷了一夜不成樣子的廝殺——那幾乎可以稱得上是屠殺,他們幾乎就要徹底攻破這座空營,並且燒了所有的輜重,讓陸廉的士兵無家可歸。

  他們甚至沒有得到撤兵的命令,是青州兵趕了過來,用刀劍讓他們頓悟的。

  牽招也是如此,但他更敏銳些。

  當他攻破城門後,第一時間就派自己的士兵佔領了城牆。

  城南與城北兩座門相隔不遠,士兵站在城牆上,想看到遠處冀州軍退兵是看不到的。

  但他們能看到陸廉分兵,派人援救大營。

  守著城牆的小軍官認為這是個值得通報的消息,小兵得了令一路跑下城牆時,牽將軍正在和人對峙。

  牽將軍在坊外,那人在坊內;

  牽將軍在牆下,那人在樓上;

  牽將軍沒露頭,那人也是大半個身子都藏在暗處;

  「子經,你出來!」那人高喊道,「咱們敘敘舊!」

  ……居然還是個熟人。

  ……但這地方怎麼能敘舊呢?

  整條街上,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鮮血,到處都是火燒過的痕跡,又或者尚未熄滅。

  他們攻破城門,一路殺到這裡,死了多少人?

  守軍城門陷落後,就這麼打起了巷戰,又死了多少人?

  那些掛在牆上的,翻在溝裡的,男女老少,商賈走卒,什麼裝束都有。

  整座城池都在熊熊燃燒。

  可是塔樓上的聲音氣定神閒,嘹亮又渾厚。

  小兵不明白,呆呆地看。

  忽然有人罵了他一句,「你再往前一步,便要被射成篩子!」

  他嚇得一下子精神了,「牙門將李昆,有急報給將軍!」

  牽招忽然轉過頭來,臉上看不清什麼表情。

  「什麼事?」

  「陸廉分兵回援大營!」

  牽招在那裡想了片刻。

  「弓來!」

  有人遞上一張弓,他彎弓搭箭,突然起身!

  箭如流星!

  「整隊出城!」

  「撤軍!」

  「撤軍!」

  樓上的主公伸手摸摸那根釘在柱上,尾羽仍然微微顫抖的箭。

  片刻之後,他有許多事要安排下去。

  比如說重新接管城門,清點兵馬損失,派人報之辭玉,組織流民滅火,清理瓦礫,救治傷員。

  但他此時仍然發了一會兒呆。

  難得在戰場上重見故友,劉備想,心緒激蕩,感慨一下也是正常的。

  辭玉現在或許也是如此?

  她身邊一定是圍滿了人的,那些曾經猶豫的,憂慮的,不信任的,甚至是準備幸災樂禍的聲音都消失了,共同化為了一種聲音。

  ——大將軍又立蓋世戰功!從此別說什麼韓白衛霍,姜子牙亦不能比!

  願為大將軍馬前卒!願為大將軍效死力!

  大將軍有親戚嗎?!有考慮結親的親戚嗎?!

  大將軍結婚嗎?!大將軍不結婚的話收義子嗎!我有個兒子聰明俊秀,今年剛滿十六歲,大將軍考慮一下嗎!

  大將軍!光耀千古的大將軍!

  陸懸魚身邊真有這樣喋喋不休的聲音,抑揚頓挫,高低不同。

  她騎馬從東走到西,那些聲音追著她從東走到西。

  直到她停下馬,轉身看向他們:

  「咱們派出去的兵馬,」她問道,「每一支都回來了嗎?」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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