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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四十三章 最終之戰(五)
冀州軍的軍營裡是不會缺酒肉的,士兵們也很少去想源源不斷的糧草是從哪裡運來的,更不去想戰爭持續下去會怎麼樣。
持續下去,那河就要開了啊。
到時候黃河上布滿了他們的船舶,糧草還可以更便捷地運到這裡,他們離睢陽很近,先打下柘城,再佔領睢陽,而後是下邳,再然後,他們就可以揮師南下了,怎麼樣?
士兵們其實不能理解揮師南下對他們而言有什麼意義。
他們會有很大的一片土地,這不錯,然後呢?
打了這麼久的仗,黃河以南的土地太多了,人太少了,那些良田已經變為荒野,流民也成了白骨,他們已經不能像曹操攻取徐州時那樣,有富庶的城鎮村莊給他們劫掠。
然而春耕就要到了啊。
家裡的婦人只能一邊背著小的,一邊牽著大一點兒的,費力地在田野上揮舞著鋤頭,時不時停下來往南邊看一眼,看看她的夫君,她的兄弟,還有整個村莊的男丁何時能夠歸來。
冀州人這樣圍在火邊,悄悄地想,悄悄地說,悄悄地用髒兮兮的袖子抹抹眼睛,然後再喝一碗劣酒。
等到他們躺在冰冷的草席上時,這些熱烘烘的酒精也許能令他們做一個好夢。
夢裡總歸有故鄉那低矮的泥房,有光屁股的稚童,有衣衫襤褸,坐在門口一邊編織草席,一邊與鄰家婦人聊天的阿母。
袁紹似乎也做了一個夢。
他自然是比士兵們生活得舒服許多的,比如他的帳篷厚實保暖,又不受煙熏之苦。這裡很暖和,很清淨,等酒宴散去,他躺在榻上,只能聽到外面火把噼噼剝剝的爆裂聲,以及更漏點點滴落的聲音。
除此之外,前帳是有人的,偏帳裡也是有人的,只隔著一層簾子,那些忠誠又恭敬的僕役就在他的身邊,他都知道。
但他仍然感到痛苦之至。
夜越深,營中越靜,這種痛苦就越鮮明。
這種痛苦像是自胸腔裡迸發的,他只要躺在榻上,就會覺得胸口像是壓了一塊大石,但坐起來後,又覺得頭顱漲得快要裂開。
他是個很有毅力的人,可以強撐著躺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身體裡那些痛苦的部分,比如腳趾,比如雙腿,比如那些陳年舊傷一一退去,就好像這個人的靈魂終於短暫脫離了身體的束縛,於是他又獲得了思考的能力。
——他快要死了。
這個認知一出現在他的腦海裡後,就再也無法抹除了。
他曾經請到過那位醫術十分高明的沛國名士華元化,請他為自己診治。
那位醫師很是誠實,在查看過他的眼睛,口舌,又為他診過脈,看過手腳之後,徑直地告訴他:想徹底根治是不成的,想多活兩年倒是可以。
……藥方呢?
神醫斜著眼睛看他,「退兵。」
這位素來有寬厚之名的河北雄主最後也沒有將這個無禮的騙子推出去砍頭,只是拔了他的帽冠,將他趕出了大營,並將此視為一個不值得再多思多想的笑話。
但他此刻又想到了那位華佗先生。
這座軍營沒日沒夜都在吞噬他的心力與精血,讓他一天比一天更加憔悴虛弱。
那些戰報,那些傷亡名單,還有遲遲不能寸進的戰線——劉備出身不如他,根基不如他,兵力也不如他,憑什麼能與他打得有來有回,甚至戰損比還遠勝過他!
他在白日裡輕鬆又鎮定地繼續指揮千軍萬馬,然後在夜裡輾轉反側,無法入眠。
他恐懼死亡,而又不得不面對它。
豆燈忽然爆開一個燈花,有不聲不響的東西進來了。
不是走進來的,是爬進來的,悄悄的,到了他的榻前,似乎是剔了燈芯,又似乎是加了一點油。
當袁紹不安地動了一下時,那個僕役立刻小聲問主君,要不要喝一盞水呢?
有溫熱的蜜水,所用的蜂蜜並不名貴,是冀州自產的,家中三郎很愛喝的那種。
袁紹嘆了一口氣,點點頭。
他看到華佗先生又坐在他的榻前了,舉著豆燈離近了查看他的面容,神情依舊冷冷淡淡。
「袁公,還不曾悟麼?」
「先生好心,」他嘆息道,「可是,不曾悟的是你啊。」
你有沒有孩子?
你愛不愛你的孩子?
你會不會將一個非常棘手的難題,以及幾個聰明又狡猾,強悍又凶殘的敵人交給你的孩子來面對?
你的身體已經腐朽,神志卻更加清明,你知道這一仗必須由你來解決,你知道你絕不能軟弱,絕不能退縮!你已經沒有機會去親眼看一看那個未來了,但你的孩子站在你的功業之上,是有機會更進一步的!
袁紹忽然痛苦地呻吟了一聲。
有僕役忽然跑進來。
「主公,是不是口渴了?要喝些水嗎?」
他的主公眼睛發直,似乎穿過帳篷,正在看冰冷而高遠的夜空,揣測住在那上面,俯視大地的神明們的心思。
神明輕輕地眨了眨眼,似乎覺得這一幕很有趣。
那都是凡人中的大人物呢,舉手抬足,甚至一個眼神,一個命令,就可以讓成千上萬的人死去。
他們的意志就是無數人的命運。
因而在「無數人」看來——也就是那些睡在軍營裡的人,住在城中的人,擠在窩棚裡,瑟瑟發抖著入睡的人——這樣的大人物既然不愁吃穿,出入有馬車,睡覺有被褥,就該是一點煩惱也沒有的。
但此時的陸懸魚也不曾入睡。
她走在軍營裡,身邊沒有親兵,就這麼在夾道間門慢慢地走,慢慢地看。
帳篷裡的士兵是睡熟了的,他們每一天都比前一天更疲憊,初時還會多愁善感地想一想家鄉,想一想未來,後來什麼都不去想了,只顧著沉沉入睡。
箭塔上的士兵是見到她的,有人想喝問,又有人制止,有小兵跑過去,看了她拿出來的徽章後,嚇得趕緊行禮。
大將軍是和氣的,只要他們打開那幾座暫時空置的營門,她進去轉一轉。
但那有什麼可轉的呢?
其中有些的武庫與糧草已經轉移走了,有些甚至連帳篷都摘了,但地面還留了許多灶坑的痕跡,有沒燒盡的柴草,風一吹,那些灰燼忽然就被捲起來了,像一個個小兵,很是恭敬地正在向她行禮。
她走在這漆黑的,靜謐的,連火把都不需要再點一支的營裡,努力地回憶著曾經住在這裡的人的每一張面孔。
她曾經是記得他們每個人的。
他們每一個人叫什麼名字,家在哪裡,家中有妻兒父母幾口,母親身體如何,用了什麼藥,她都能很流暢地背出來。
然後小兵就會激動得抹抹眼睛,甚至學了字後,在信中也要鄭重地提一筆。
——將軍記得我呢!
嗨,她早就不記得他們了。
五萬人的大軍,她怎麼記得過來?
那些天真的、暴躁的、忠誠的、愛發牢騷的士兵,她怎麼證明他們曾經活過?
除了這飛揚起來的草木灰,什麼能證明他們曾活過?
史書只會記下她啊!
史官會為她立傳的,不僅是史官,還有當時的許多文人,用不同的筆觸,不同的筆墨,不同的立場,去審視她,評判她,記錄她,她的一舉一動,她的一言一詞,她去過哪裡,打了什麼仗,殺了多少人,他們都會為她記下來。
連她不通禮儀所鬧的那些笑話,也會被記下來,作為她這個人的趣事,可以塞在她自己的傳記裡,也可以塞在那些與她相交過的人的史書裡。
那些士兵知道嗎?
會知道嗎?
如果知道了,他們又會怎麼想?
會覺得當個將軍果然是極好,極光榮的事嗎?
還是壓根不在乎這些,只想著要在春耕前快快回到家鄉,看一眼春風拂過的田地裡,第一株生出來的嫩芽呢?
當巡營的太史慈看見他的這位摯友、賢弟、大將軍時,他一瞬間門是嚇了一跳的。
馬蹄與火光都不能驚醒她。
她就是那樣孤零零一個人走在已經搬空的營地裡,臉上帶著無法忍受的痛苦,像是隨時想要哭出來一樣。
忽而有風吹起她的袍袖,將她的面容遮擋住。
當他打著火把,悄悄走近時,她似乎已經從那個漫長而悲傷的夢境中走出來了。
那些短暫離開她的力量,如山如海一樣可怕的力量又回到了她的身上。
她又變成了大將軍陸廉。
「子義,」陸廉微笑著望向他,「巡營辛苦。」
太史慈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話,但他最後是舔舔嘴唇,才將那句話說出來的。
「有參軍擬了一份文書,大概明日便可呈上。」
「什麼?」
「袁逆勢大,我軍漸見疲敝,參軍們欲自民夫中擇老實精壯者,充入軍中,補充兵力。」
她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這樣的戰爭不會只影響到士兵,連同那些依附軍營生存的人也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響。
比如說袁紹將柘城四面的道路斷絕掉,外界的援助漸漸少了,能吃的東西也就越來越不像樣了。
原來是有野狼野狗的,野外通常不缺這些野獸,尤其這方圓幾十裡都染著屍臭味,什麼樣的野獸也該被吸引過來了。
但它們沒有。
那些大型猛獸早已跑到很遠的地方,讓人百思不得其解,究竟是它們敏銳地察覺到這附近將起大疫,所以要逃呢,還是這裡的人已經比野獸更凶殘,更可怕,所以連它們也只能夾著尾巴逃跑呢?
但流民總會想方設法弄些東西,比如說在戰場邊緣設下陷阱,打幾隻寒鴉來,拔了毛煮湯吃。
在這樣一個深夜裡,也有這麼幾個人不曾縮在窩棚裡睡覺,而是點起一堆火,正坐在火邊一邊烤火,一邊用力地嗅著瓦罐裡的香氣。
這行為略有些顯眼,且很遭人嫉妒,但他們並不擔心,畢竟這幾個流民不僅都是壯年男子,手邊還放著一柄環首刀。
儘管那些出自青州鐵官的鐵器已在這些年的征戰中破損得不成樣子,但他們還是習慣地帶在身上。
這讓他們覺得自己同那些平民很不一樣。
他們此時也是這樣竊竊私語的。
——你們可聽了那個流言?
——小陸將軍要徵兵了?
——是是是,是大將軍。
——河北人那麼多,咱們這幾個,夠幹什麼的?
「什麼話,」有人立刻高聲罵了一句,「想當年咱們幾十萬青州黃巾——」
聲音忽然又低下去了。
「咱們能聚斂了那些老兄弟,一起來嗎?」
——人確實不多。
——這話說的!咱們也不是為陸廉賣命啊!
——但跟著她,打勝了,咱們是不是,也有臉回去了?
畢竟是她的士兵,即使戰死了,送回家鄉去,旁人也高看一眼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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