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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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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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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19 02:00:23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十八章 管寧

  那個清瘦的身影整一整衣服,又整一整帽冠,邁著並不怎麼標準,還有點造作的步履進去了。

  ……可能是因為太過緊張,就忘記管甯的住處是個窩棚,額頭碰在了門框上,發出「咚!」的一聲。

  張郃趕緊把目光縮回來了。

  張郃身邊的副將連脖子也一起縮回來了。

  兩個人在外面站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張將軍眼裡就有一點劫後餘生的竊喜。

  「如何?」副將小聲問。

  「哼!」竊喜迅速變為了裝腔作勢的惱怒,「我為了你們,心頭這一口血也要熬乾了!」

  「將士們都感念將軍恩德。」副將訕訕地。

  「而今你可親見了!我冒著挨打的風險,連陸辭玉都給搬來了!再不行——你們就閉嘴吧!」

  嘴是閉不上的,還要輕輕撇一撇。

  「其實管公也不怎麼回壽春,」副將小聲嘀咕,「要末將說,還是……」

  話沒有說完,就咽進肚子裡了,因為張郃露出了一個不同於剛才那種笑罵的嚴酷眼神。

  副將連忙把頭低下,用餘光小心瞟著那個四面漏風的大木棚。

  棚子沒有間隔,但在管寧身後有一塊油布簾子,也許是他更換衣服和洗漱時用的。他的小坐墊前有個很久的藤箱充作案几,透過藤箱的縫隙也能看到裡面裝了兩件換洗的衣服。

  他的案几上有紙筆和一個出自村口小販手筆的小陶杯,身後有一個木頭架子,上面擺了不少書,角落裡有一盞歪歪扭扭的土燈,土燈旁還放了一個大一點的陶碗,以及一雙竹箸。

  ……就這些東西了。

  ……根據那個陶碗的大小,她判斷管公飯量還可以。

  農人拿過她和諸葛亮帶進來的杯子,倒水涮一涮,潑在門口,然後給他們各倒了一杯水。

  諸葛亮咳嗽了一聲,她忽然一個激靈,趕緊將目光收了回來。

  管寧似乎察覺到她的好奇,從藤箱下面還摸出了一把竹扇,握在手裡。

  有農人將兩個上面鋪了小草席的竹坐具搬到管寧面前一丈遠的地方。

  「將軍辛苦。」他笑眯眯地伸出手,請她坐下。

  她趕緊坐下了,把腰桿挺得直直的,諸葛亮在她旁邊坐下,也把腰桿挺得直直的。

  陶杯放在了面前的地上,她趕緊拿起來,感覺手裡握著一點什麼東西,精神就不太緊張了。

  那個赤著兩條胳膊的農人沖她行了一個禮就出去了,她再小心用餘光望望,這裡也沒有管寧的僕役,平時照顧他的就是這些農人。

  「將軍與孔明先生自江東歸來。」管寧說。

  她趕緊集中精神,「是。」

  「江東如何?」

  「還……還行,」她結結巴巴地說,「鹹魚很好吃。」

  她說完話就後悔了,感覺臉上頓時開始熱。

  「我帶了一車,」她的嘴開始不受控制,「送管公一筐吧!雖然臭了一點,但很好吃!」

  小先生在一旁偷偷看她,她又趕緊閉嘴了。

  但管寧似乎情緒很好,摸摸鬍子,還「哈哈哈哈」地笑了幾聲。

  「那就多謝將軍啦。」

  「不客氣!」她趕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好像也不對勁。

  ……黑刃發出了一陣奇怪的笑聲。

  在很尷尬的寒暄過後,管寧又問了一遍,江東如何?

  江東還是挺好的,雖然打仗,但不像中原這樣打了烈度過高的大仗,尤其孫氏父子殘暴也好,雞賊也好,都是針對世家和山賊,很少對自己領土上的百姓下手,所以百姓們過的就還行。

  她說得不是太清楚,但管寧聽得很仔細,中間小先生插播了一下吳地世家抓山越當奴隸的事,管寧皺皺眉,顯得很不高興。

  她看一眼諸葛亮,諸葛亮一挑眉。

  「此非王道。」管寧嘆息著評價了一句。

  有鮮卑人的聲音傳進了窩棚裡。

  她不自覺又豎起耳朵去聽。

  那個鮮卑人已經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話了,但講得還是磕磕絆絆,她聽來聽去,只聽到一個「甜」字,一個「請」字。

  又過了一會兒,農人用一個土陶盤裝了一盤甜瓜送了進來。

  「多謝。」管公說。

  農人擺擺手,又趕緊退出去了。

  她看看伸手向瓜的管寧,再看看那個農人。

  確實和山越不一樣。

  諸葛亮忽然小聲咳嗽了一聲。

  她一個激靈!

  ……不自覺地塌腰了!趕緊挺起來啊!

  管公看了看她,忽然就起身了!

  這要是被管寧趕出去!這!

  要知道她雖然也被人誇贊品行高潔,近乎聖賢,但她在世家眼裡是個文盲啊!

  管寧不僅品行比肩聖賢,人家還有超高的學識,是當世有名的大儒——這要是被趕出去!

  聖賢從架子後面翻出了一個折疊的胡床,有點舊,兩隻大手還暴起了一瞬的青筋。

  「將軍若是坐不慣席子,」他將展開的馬紮遞過來,「坐這個吧。」

  她畏怯地看看馬紮,又看看彎下腰,舒展著眉毛,慈祥地看著她的管寧。

  【能幫我點忙嗎?】

  【……咳,什麼忙?】

  【我是出不去的,】她悲憤地說道,【你出去,給張郃打一頓。】

  親衛在樹下鋪開席子,請將軍和副將在樹蔭處坐下休息。

  他又跑來跑去地買了幾個果子,還得汲一桶水洗洗果子,但井口被佔住了。

  兩個滿頭大汗的小吏正站在井邊喝水,看到他就白了一眼。

  「神氣什麼。」親衛撇撇嘴。

  「原本不神氣的,」小吏之一笑了一聲,「見了你們,自然就神氣了。」

  架,迅速地茬了起來。

  礙於二十步遠就是張郃,三十步遠就是管寧,誰也沒有高聲吵嚷,只是小聲相罵。

  「看你們教化的田舍漢,一日裡只做三四個時辰活,餘者就光顧著樹下拍著肚皮乘涼!」

  「可喜可賀,還有肚皮可拍!沒被你們連肚子裡最後一碗麥粥也剖了去!」

  「誰奪你們的麥粥了!」

  「你們整日裡算計農人的糧食,打量誰不知道!」

  「誰個算計你們!」親衛額頭上起了青筋,「若是平定了河北,我們一刻也不在此多待!」

  「那就請啊!請速行啊!」小吏罵道,「算計糧食不夠,還要再招募些兵馬!還要將壽春整治成你們的大營!你們將軍便是拿農人當牲口用,好歹也讓他們歇上幾個月,給淮南留些見不到阿耶的嬰孩再走!」

  偏將看看張郃。

  張郃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將軍……」偏將咬牙切齒,小聲喚了他一句。

  「你罵得過這兩個不算什麼,你要是能罵得過全淮南的士人官吏,」張郃也小聲道,「我放你去罵。」

  管寧似乎是一個人,一個人總是很容易戰勝的,哪怕他得了一個兩千石的官職。

  亂世裡有大把被賊寇和諸侯像殺雞一樣宰了的公卿和太守,管寧的官銜在暴力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但他並非一個人,盡管他來淮南上任時,朝廷只給了他一個人的官職,但很快就有成百上千的士人跑過來了。

  他們仰慕這位當世大賢的學識和名聲,更仰慕他們親眼所見的德行,當他們確定了管寧的名聲與他本人是相符的,甚至本人的美德比盛名更盛後,這些士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世家,迅速就支撐起了淮南郡的重建工作。

  這也是汝南和淮南兩個大郡毗鄰,但張郃只能將江東降卒安排在淮南,他也只能在淮南設立糧草中轉,以及籌集戰備的原因。

  ——都是赤地千里的荒田廢墟,管寧在的地方,自然生出了一大群基層官吏。

  他們出門前穿著絲綢的衣服,喝著甘醇的美酒,吃著烤得焦酥流油的羊肉。

  他們出門後穿起粗糙的布衣,喝著井裡打上來還有土腥味兒的井水,吃著快要劃破喉嚨的麥飯。

  他們的眼睛裡原是看不見多少人的,現在他們壓著火氣,一遍遍同聽不懂他們講話的鮮卑流民和那些天南海北來的黔首田客好聲好氣。

  這並非他們所熟識的做官模式。

  那些富庶之地的官吏不僅可以往家裡背祿米,還有酒坊「進貢」的酒,商賈「進貢」的糖,乃至農人小心翼翼從臭烘烘的雞圈裡掏出的幾個新鮮雞蛋。他們在盡情享用之後,還可以繼續安心告訴自己,他們是來管理百姓的,他們做得也還不錯。

  而淮南郡的官吏除了郡守府發給他們的祿米——就連那個也要減半——什麼都得不到。

  但他們只要想一想管寧,立刻又覺得已經得到比錦衣玉食更加豐沛的快樂和滿足——不錯,他們確實吃了點苦,可他們也是在追隨聖人!

  甚至就連那些吃不住苦,或是起了貪心的小吏,也會在周圍同僚雪亮的目光下迅速打消自己的念頭!

  人人都在追隨聖人,人人都不要錢!那你還準備拿出什麼來賄賂同僚,找幾個同流合污的人?

  再堅持堅持!再堅持一下!不要在公務上偷懶,不要苛待流民,不要起了貪念,拿了自己不該拿的東西!

  在這樣簡陋到艱苦的境地裡,最功利的人也會暗自給自己打氣:只要堅持這幾年,將淮南重建起來,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履歷啊?!這是閃著金光的履歷!到時候不管去哪,那都是長了翅膀的升遷速度!

  ——誰不會高看他一眼?親朋也與有榮焉!他可是曾在管寧手下做事啊!

  汝南還在緩慢地重建。

  有流民在荒野裡艱苦求生,但沒有人來幫他們調度農具,沒有人幫他們丈量土地,他們灑下的種子結不出太多糧食,他們除了開荒之外還要搭起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他們在爭吵後還要努力自發結成村莊,好抵禦重新佔領這片大地的野獸的侵襲。

  他們其實很想要一些官吏來幫幫他們,或者世家也好,他們可以租對方的田,租的人多了,自然就形成了村莊,有了村莊,他們就漸漸會有農具和耕牛。

  若是有那樣一位聖賢在,他們!他們一定會恭恭敬敬的!

  在必須以聚落形勢才能活下去的嚴酷環境裡,原本就沒有潑皮和無賴生存的餘地。

  連犁杖都需要至少兩個人一起才能推動,耕牛更是全村也只有這麼幾頭,誰要是惹了眾怒,他該怎麼活下去呢?離開村莊,去別的地方求生嗎?

  可是離開村莊,到處都只有荒原、屍骨、狼群、賊寇啊。

  但奢望再來一個管寧是不現實的,而在廢墟上重建家園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於是張郃等不得汝南人以數年為單位的重建速度,他只能選擇淮南,因為即使那個四十多歲的賢人的精力主要在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教化生民,他也意味著太多東西了。

  陸懸魚坐在了馬紮上,但還是覺得腰很僵,不敢動,好在她在坐下前,艱難地頂著管寧的目光,悄悄將自己的座位往後挪了一點。

  現在換諸葛亮上了——上啊!諸葛亮!你可是諸葛亮!

  ……黑刃在罵她丟人,她假裝沒聽到。

  ……小先生用餘光瞥她,她假裝沒看到。

  於是小先生深吸了一口氣,開口了。

  「今番樂陵侯是應張儁乂將軍之請……」

  「我猜到了。」管寧說道。

  小先生又吸了一口氣。

  「管公以為如何?」

  「未知平原公欲何時北上,」管寧很平靜地說道,「文書未至淮南前,我只管生民休養生息罷了。」

  諸葛亮就硬著頭皮還在繼續辯解,

  「張將軍之策,亦為息民撫民之策,只令百姓於間歇時操練備戰,囤積糧草而已。」

  「如此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管寧問。

  ……小先生就變顏變色了。

  兩個人還在繼續聊,聊了很久,引經據典,她啥也聽不懂,但還是保持著從肩膀到腰桿都挺得很直的姿態。

  雖然是一位黔首出身的女將軍,姿態卻如修竹玉樹般挺拔,絲毫不遜於哪個世家郎君。

  就連探討撫民之策的諸葛亮都偷偷投來了讚賞的目光。

  玉樹一般挺拔的大將軍腦內早就偷偷開起了小差。

  【曾經我啊,聽我師陳漢瑜的經學課時,實在聽不進去,只好咬手指甲。】

  【嗯。】

  【可是十根手指甲咬一咬就咬光了,我只好啃手指頭。】

  【嗯。】

  【我以為那是頂頂煎熬的事。】

  【然後呢?】

  【今日我方知,】她說,【能啃手指頭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這場討論持續了很久。

  久到太陽從高天慢慢西斜,那些午休又下田的農人也回來了。

  兩個小吏結束了今天的丈量工作,準備離開時還被幾個農人圍著問他家田地究竟度得幾步長,幾步寬?小吏啞著嗓子解釋的辛苦模樣渾然好像坐在裡面的大將軍,看得張郃就有點同情。

  正看熱鬧,管寧將兩位客人送出來了。

  張郃「砰」地一下站起來,副將也趕緊跟著站起來了。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畢竟這個長得和和氣氣的女將軍號稱步戰天下無雙,連呂布也要讓她三分,那她今天要真就準備給張郃揪過來打一頓,東王公西王母下來也攔不住啊!

  但張郃那顆提著的心迅速放下來了。

  陸廉彬彬有禮地同管寧道別後,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走過去了。

  她的腳步那麼輕,她的臉色那麼白,她像是那些奇聞軼事裡只吃露水,腳不沾地的女仙一樣,飄飄忽忽就過去了。

  ……諸葛亮追上去,沒忘記將那兩個陶碗還給村口準備回家的小販。

  「末將今日是親見了,親衛們也都親見了,」副將趴在張郃耳邊,小聲道,「大將軍連打人的力氣都沒了哇!這事說出去,冀州軍中誰不感念將軍已經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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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傳‧昭公十九年》:楚人城州來。沈尹戌曰:「楚人必敗。昔吳滅州來,子旗請伐之。王曰:『吾未撫吾民。』今亦如之,而城州來以挑吳,能無敗乎?」侍者曰:「王施舍不倦,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戌曰:「吾聞撫民者,節用於內,而樹德於外,民樂其性,而無寇仇。今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勞罷死轉,忘寢與食,非撫之也。」

  ↑這一段大意就是說,楚國息民五年後準備打仗,大臣說必敗,旁人說這五年休養生息怎麼會敗?大臣說你好好教化民眾,節儉開支,放他們安靜生活是休養生息,現在這樣勞役繁重並不是真正的休養生息。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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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九章 華歆

  鹹魚兩面煎過,加湯稍燉,上桌前灑一點蔥薑和茱萸。

  聞起來仍然是臭的,但吃進嘴裡就有一股難以言喻的鮮香。

  這東西不太能上台面,江東世家吃吃也就罷了,中原地區的士大夫們是很少吃的,他們吃東西也要講究禮儀,身上不許有任何不乾淨的氣味。

  尤其是開朝會時,還得含一粒雞舌香,別人聞著清冽馥鬱,自己的舌頭被苦得大聲罵人,這可能也是世家要付出的代價。

  湊一起喝酒吃飯的三個人裡,張郃出身寒門,陸懸魚是個黔首,只有諸葛亮是標準琅琊諸葛氏的小郎君。

  但他吃起鹹魚一點架子也沒有,還頻頻給張郃敬酒。

  「儁乂將軍都督江北諸軍事,令孫氏不敢正眼窺看中原,全賴儁乂將軍之功啊!」

  張郃趕緊喝了,然後給諸葛亮也斟滿酒。

  「孔明先生弱冠之年出使江東,兵不血刃,使凶徒卸甲,兵卒歸田,長羅侯亦不能比擬先生之功呀!」

  諸葛亮就笑眯眯地喝了,喝完又給張郃敬酒。

  「還是天子聖明,平原公寬仁,而令『近者親其善,遠方慕其德』,方有今日之幸呀!」

  話說得很體面,張郃又趕緊喝了。

  她不聲不響,不言不語地吃著自己面前的鹹魚,聽了這些話也沒有什麼反應。

  她的大腦似乎短暫放空了,鑽不進去這些套路話,而諸葛亮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是以三個人湊一起,兩個人喝酒,一個人吃飯,任由她寧靜地端著一碗米飯,一筷魚肉,一筷米飯,再一勺雞湯這麼吃下去。

  儘管只是一頓很普通的晚餐,連雞湯都是用雞肋熬的,裡面只灑了一把蘋菜——也就是馬齒莧——但她吃著這樣的家常便飯,心裡卻非常寧靜而愜意。

  她甚至忽略了後背到腰腿那一點因為挺直時間太久而遺留下來的酸疼。

  但張郃喝著喝著,就有點大舌頭,端起酒盞看向她了。

  「大將軍心中必是怪著在下的。」他很遺憾地說。

  她正有條不紊地將酥香的魚皮吃掉,露出下面蒜瓣一樣潔白的魚肉,張郃冷不丁一開口,她就必須得停下筷子。

  「你算計我,我不該怪你麼?」她說。

  張郃就嘿嘿笑了一下,顯得很憨憨,「大將軍當初也算計在下來著。」

  ……她得想想怎麼回答。

  「那時你是敵,」她說,「現在你我都在平原公麾下嘛。」

  「話雖如此,」他說,「大將軍為什麼還不打到河北呢?」

  「柘城之戰剛過去三個月,青徐損兵折將,百業蕭條,」她說,「怎麼打?」

  「在下有兵!」張郃嚷了一句,怕她拒絕,又連忙開口,「大將軍若是怕冀州軍北歸有所不便,徵兵也行哪!在下願為馬前卒,願替大將軍操練兵士!只要大將軍說服管公便是!」

  他打了個酒嗝兒,古銅色的兩頰也染上了熱騰騰的酒意。

  諸葛亮又很殷勤地為他斟滿了酒。

  她上下打量他,有個一直藏在心裡的問題就隨口問出來了。

  「我看管公不是個愛說人是非的,你若真繞開他去徵調民夫,統籌糧草,他也未必寫奏表告你的狀,你自己想不到嗎?」

  「自然想得到啊!」張郃嚷嚷道,「但管公是何等聲名的高士大儒!我雖然是個武夫,卻也愛樂儒士,怎麼能冒犯他!」

  「我又不善言辭,你讓我去,豈不是更冒犯他嗎?」

  張郃趕緊搖搖頭,欲言又止。

  她看他不吭聲,伸手推了推,又推了推,直到給張郃的心裡話推出來。

  「大將軍又不讀書,」他小聲道,「得罪讀書人沒事的。」

  他說出這句話後,好像心裡放下了一塊石頭,整個人就完全放鬆下來,垂著眼,耷拉著腦袋,很快發出了鼾聲。

  ……她看看諸葛亮,諸葛亮拿著酒壺的手微微發抖,很想笑又不敢出聲。

  「你故意的吧?」她說。

  「在下不過醉之以酒而觀其性,」小先生說道,「將軍你看,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吧?」

  她的腦袋跟撥浪鼓似的,來來回回在張郃和諸葛亮之間看,也想不清楚到底哪個更缺德一點。

  張郃睡著了,但他還是要經歷明天那頓打的。

  但毆打張郃不能解決這個困境,是以諸葛亮又出主意了:

  「將軍若欲兩全其美,為主公分憂,」他說,「且尋一勤於公務之人赴任汝南,令主公得以盡快恢復糧草兵馬便是。」

  「田國讓是不能給的。」她突然說。

  諸葛亮看著她發了一會兒呆。

  「在下說的不是田使君。」

  「……哦。」

  「此人不在主公治下,是在下在江東時所聽聞,雖不如管公一般清操可厲冰雪,卻是一個極知天時之人,」諸葛亮小聲說道,「將軍若想替主公召他來,眼下便有一個好辦法。」

  「什麼辦法?」她也小聲問。

  諸葛亮指了指那盤被她吃了一半的鹹魚。

  今天和每一天都沒有什麼不同。

  壽春城內的清晨還是很熱鬧,有小吏在忙著維持城中的秩序,有鄰里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嘴,有威嚴的甲士從街上走過。

  城外則是一片綠油油的,有青州口音的小販挑著扁擔從鮮卑人的田邊走過去,同一個冀州人打一聲招呼,然後走到管寧所在的村口處放下扁擔,將自己的貨物有條不紊地拿出來,一樣樣擺在地上。

  通常來說,一個村子沒有多大購買力,貨郎總要走街串巷才好,但管公在的地方總是不同的。

  有各式各樣的人跑來找他,那些人路過村口,說不定就要停下來買一點針頭線腦的東西。

  比如說這個長得不太精神的年輕人,昨天來了一回,今天又來了。

  小販也受了管公的教化,嘴比以前更甜一點,看到年輕人跳下馬,帶著一身鹹魚的臭味走過來,就堅持住沒有指出她今天比昨天看著還不精神的事實。

  「郎君要借一個杯子用嗎?」

  「啊,啊,」他發出了無意義的,但是顯得很不安的幾聲,「勞煩你,我買一個就好。」

  小販挑了一個遞給他,看他摸了一個五銖錢出來,等著找兩枚剪邊錢時,沒忍住還是開口問他了:

  「郎君這幾日水土不服,不曾休息好嗎?」

  郎君愣了一下,摸摸自己的眼睛下方,「這麼明顯嗎?」

  小販搖搖頭,誠心誠意,脫口而出,「郎君像是被水淹過似的。」

  快嘴的小販又坐回胡床上反思自己受管公教育還不夠,被水淹過的陸懸魚一手牽著馬,一手拿著一隻陶杯,硬著頭皮走進村子時,管公挑著水回來了,見到她還很高興地沖她點點頭。

  「將軍帶了醃魚來麼?」他說,「我在遼東時,很喜歡吃這東西啊!」

  管寧自己是不會吃這麼多鹹魚的,村子裡的男子都下田了,但婦孺們可以歡天喜地的分了這兩筐鹹魚。

  片刻之後,整個村莊都飄起了臭烘烘的氣味。

  她坐在胡床上,總覺得很後悔送這個東西,又很不自在,不知道怎麼開口,還不敢來回亂動,扭動一下身體紓解焦慮情緒。

  管公看看她,「將軍有什麼心事嗎?」

  她張張嘴。

  「將軍是率直之人,」管公笑道,「直言便是。」

  她又張張嘴。

  「張郃將軍同我說了,他叨擾此處百姓,心中其實很不安。」

  管寧微微點頭,示意她說下去。

  「而今汝南沒有合適的太守教化管理百姓,一片荒涼,張儁乂才會想要徵調淮南的民夫,」她說,「若有一位很合適的太守調任汝南,淮南百姓也能減輕許多負擔。」

  管公笑了,「將軍是想要我舉薦什麼人嗎?」

  她趕緊點點頭。

  「將軍認為什麼樣的太守合適呢?」

  她似乎想了一下,但根本沒想。

  因為諸葛亮那個形容詞太特別了,她沒辦法從腦子裡忘掉。

  「大概就是像鹹魚這樣的,」她小聲說道,「聞起來臭,吃起來香。」

  管公的神情就變得很淡了。

  「此非將軍本意,但將軍所指之人,我已經猜到了。」

  管寧曾經有一個同窗好友。

  這人是個很奇妙的人,他一定不能跟劉備一起創業,因為他的腿比劉備還快!

  比如說他曾經在雒陽任職,但董卓準備遷都,他立刻謀了一個外放的官職,飛快跑了;

  比如說他曾在南陽,袁術想要他幫自己做點事,這人給袁術出謀劃策了一下,發現這不是個聽勸的主君,立刻又飛快跑了;

  比如說朝廷後來又封他為豫章太守,他當大漢的太守當得很舒服,但孫策來了,他又整理衣冠,認認真真給孫家打起了工;

  雖然天沒涼,但也快孫破了,這麼一個大聰明,也該跳槽了。

  「你說的這人……」她聽完諸葛亮叨咕的履歷,很有點驚奇,「你信他有忠心嗎?」

  諸葛亮搖搖頭,「雖無忠心,但此人清正廉潔,有禮有法,精於庶務,又十分得民心。」

  見她不吭聲,他又加了一把火,「將軍且細想,若得管公舉薦,朝廷徵辟,他豈能不如履薄冰,戰戰兢兢,安撫汝南呢?」

  很明顯,管寧不是一個傻子,他那個變淡的臉色已經充分證明他知道陸懸魚在說誰了。

  尤其是在她說完之後,伸長了脖子小心翼翼看他時,他露出了一個陸懸魚想都想不到的神情。

  ……這位「清儉足以激濁,貞正足以矯時」的高士露出了一個牙疼的神情。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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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章 小魚

  管寧答應這個事時,其實不是很情願。

  他那個長而平,被公認長得很美的眉毛一直皺著,皺得她心驚膽戰的。

  ……真的不能怪她一見到管寧就慫,因為沒人見他不慫。

  她有七情六欲,閒下來喜歡吃好吃的,朝會上偷偷摸魚,平時走路鞋底擦著地面,不要緊的事一律拖拖拉拉。

  但也不是她一個人有缺點啊,主公那麼大權勢的一個諸侯,到處都有人造勢說他是從天而降的漢室救星,那漢室救星就沒點高雅愛好,就愛編手工活兒,愛溜狗,愛穿漂亮衣服,這一想也不是十全十美的聖人啊!

  當然這麼想就抬槓了,因為上一個漢室救星的愛好是端水,能讓後宮兩位皇后每人生五個兒子,誰也不多,誰也不少。

  再上個就不是救星,而是大漢締造者了,那個愛好更不能細說,細說了就不恭敬,粗略挑一個「賀萬錢」出來,也是白吃白喝的級別。

  人人都有缺點,張遼還會對並州美食有著超乎尋常的執著,哪怕是坐在一群東萊武將之間也絕不動搖呢!她這點小毛病應該也不算啥。

  所以管寧就顯得更可怕了。

  他的品行是完美無缺的,你拿放大鏡挑他,他吃住都很簡樸,待遇對標苦行僧;他對每個渾身泥巴的孩子都很和藹,會耐心給他們講故事;他學富五車,在經學上有著極為高明的見解;他還親自耕種,對田地的熟悉程度比諸葛亮還要深;他明明身居高位,但謹慎得過分,舉止從不隨意,人前人後端肅如一。

  哦對,自從年輕時髮妻去世後,管寧一個人將獨子撫養長大,任憑誰來勸說都堅決不同意續弦,為妻子守節至今。

  ……這麼一個拿從古至今各種道德要求框架來框他都能框得進去的,聖徒一樣的人,肯定誰見了都會有點緊張感。

  因為如果他對你態度不好,誰也不會覺得是他的問題。

  不過管寧待她的態度明顯是很和藹的,即使她提出了這樣的要求,他最後還是點點頭應下了。

  陸懸魚就有點感動,「管公這樣和氣!我原以為你會指著門口讓我速行呢!」

  「嗯……」管寧想了一下,「我與華子魚割席多年,非友人也,若是尋常人來勸,或許當真如此。」

  這位穿著粗布衣褲,紮著褪色的黑頭巾,從頭到腳只有眉毛鬍子看起來還名貴一點的聖賢說了這樣的話,就更讓她好奇了。

  「那管公為何待我這樣和氣呢?」

  管寧摸摸鬍子。

  「將軍不曾在百姓家中留宿。」

  她撓撓頭,「不曾。」

  聖賢起身,走出了窩棚,過了片刻又回來了,遞給她一個小東西。

  「他們多刻了一個。」管寧說。

  這是個巴掌大的桃木片,質地不是很好,上面的紋理歪歪扭扭的,工藝也不是很精細,摸起來還有毛刺,工序也簡單得令人髮指,大概也就是某個樵夫在山裡砍柴時隨手砍下一片桃木,再借了比鑿子刻刀更粗劣的工具,用他九把刀的手藝刻出來的一個小玩意兒。

  但它是一條魚。

  魚身上有個蛀出的蟲眼,正好鑿穿了,穿進去一條紅繩,可以掛在什麼地方。

  「這個鑿子不行,」她指著那個蟲眼,有點不滿意,「鑿裂了都。」

  這個很奇特的關注點讓管寧忍俊不禁,「所以被剩下了。」

  也對勁,她摸摸下巴,又翻來覆去地看。

  「這個是做什麼的?」

  「農人懸在屋中,祈福用的。」他說。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聽說是江東這幾年傳過來的習俗。」管寧說道。

  當管寧舉薦,朝廷徵辟的消息傳到江東時,華歆住處的門檻被踏破了。

  無數人都在爭先恐後地攜帶禮物上門,燒一燒這口熱灶。

  有些人送的是一串一串的五銖錢,沉甸甸的;有些人送絲帛或是綢緞,十分精美;還有人乾脆用匣子裝了馬蹄金,矜持而自得地表示只是「區區薄禮」。

  這些禮物在華歆那間簡樸清素的小宅子裡堆成了一座小山,光華耀目。

  華歆站在這一堆「薄禮」前,摸著鬍鬚陷入了沉思。

  他是個相貌很平凡的人,如果陸懸魚站在他面前,大概會說顏值都差不多,都是那種掉在人堆裡找不出來的類型。

  但比起樂陵侯奇異的,能讓素不相識的人看一眼就覺得煩的氣質,華歆則是另一個極端。

  他雖然容貌平凡,但不管是誰見到他,都覺得心裡很喜歡他。

  他的眼窩不深,但目光清澈溫和,身材不高大,但姿態挺拔;他的眉毛並不平整,但他稍稍地修飾了一下,於是五官都變得非常柔和。

  不僅是眉毛,還有鬍鬚和嘴唇,他都十分注意,因此這位文士雖然沒有足以稱道的偉美相貌,卻也有令人側目的風儀。

  有僕役自廊下走過,看到了這一幕,悄悄議論起來。

  ——主君看起來很高興呢。

  ——那是自然,誰收了這樣多的禮物不高興呢?

  但主君像是聽到了他們的竊竊私語一樣,臉上的笑容更真切了。

  到了臨行的那一日,吳郡幾乎所有世家都來相送了。

  他們看向他的目光是羨慕的,也是嫉妒的,其中以吳郡陸氏尤甚。

  當初諸葛亮和陸廉來江東時,陸家那樣殷勤相待,甚至連族譜都新編了一份!就為了一個官職啊!

  就為了一個官職!他們連祖宗都不要啦!至於送出去一個稚童什麼的,根本不值一提!

  結果現在第一個接到辟令的卻是華歆,眼看著這位忽而當漢臣,忽而為袁氏幕僚,忽而又當漢臣,忽而又做了孫氏官的,現在又回去做漢臣了!三為漢臣!還是個兩千石的太守!還是汝南大郡的太守!

  這如何不令人嫉妒呢!

  華歆似乎根本沒察覺到這一點,他站在城外的荒原上,指揮著僕役從輜車上往下卸藤箱。

  箱子被打開的一瞬,裡面的珠光寶氣炫了人一臉。

  這位汝南太守左右看看,確定吳郡有頭有臉的人幾乎都在這裡了,才清清嗓子。

  「感念諸君之心,這些禮物原本是不敢推辭的,只是此去單車遠行,懷璧其罪,還是請諸位將饋贈收回去吧!」

  他的笑容那樣真誠,他甚至在每一份禮物上都清楚記下了贈送者的名字,方便他們取回,因此連心胸最狹隘的人都被他打動了。

  華歆就是這樣上路的,除了為數不多的財物和家眷之外,就只有這個迅速傳遍長江南北,人人讚頌的清名。

  汝南太守什麼時候到崗就不是陸懸魚要關心的事了,她和了一下稀泥,在壽春短暫休整了兩日之後就繼續北上了。

  臨行前不忘記赴宴,當然管寧治下的官吏是不會宴請她的,那群狂熱的清教徒除了按照律法給她提供住處和符合標準的飲食之外,根本沒空管她。

  因此這頓酒宴是在張郃軍中吃的,這一次張郃沒喝多,還拉來了幾個偏將參軍當陪客,笑死,正好以切磋為名,打了張郃一頓好上路。

  當她回到下邳時,時間已經來到了端午。

  家家戶戶都在忙著準備端午節的東西,她剛一進門,同心就立刻舉著一條五彩絲迎上來,後面跟著幾個小毛頭。

  「我就想著你們應該在端午前到的!」她剛嚷了一句,忽然就皺起眉頭。

  陸懸魚有點不解,「怎麼了?」

  「臭!」阿草嚷了半句,曹植趕緊拽了一下他的袖子。

  「路上帶些氣味也正常,」同心的眉頭又舒展開了,「一會兒打桶午時水,你用那個洗澡,最是驅邪避禍的,什麼邪味兒都沒了。」

  「不是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是我帶了一車鹹魚回來,」陸懸魚尷尬地說道,「雖然臭,但吃著香。」

  場面有點尷尬,可能大家在沒吃到醃魚之前還不是很信任這東西的味道。

  於是她趕緊將陸績送出來,「你看這個!」

  這個伴手禮走上前,很是規矩地沖著大家行了一禮。

  「陸家阿兄嗎?我叫阿草,他是曹家三郎,」阿草很高興,「以後咱們在一起讀書,你要是有什麼不懂的,問我就好。」

  陸績睜著兩隻天真的眼睛,認認真真地點頭。

  所有在下邳的親朋好友都被陸懸魚送了一份臭魚。

  有些很坦然地收下,比如說太史慈,東萊靠海,他有九種烹魚的辦法;

  有些很嫌棄地收下,比如說呂布,他對魚有一點奇怪的心理陰影,她背後和幾個並州老兵聊了聊,懷疑是呂布想起曾經妻妾相爭拿魚紮筏子的歲月了;

  有些口嫌體正直地收下,比如說主公,他聞到鹹魚的氣味時臉上全是拒絕,但第二天又要她再拿一筐來;

  有些很豪爽地收下,比如三爺,但是第二天又傳出了被魚刺紮到,四處找醫師的消息;

  有些是很有禮數地收下,比如高順,回送了一點並州土特產;

  順帶一提她猶豫了很久,儘管冰清玉潔的陳長文和鹹魚很不搭調,但她還是送了一筐。

  陳群很高興,又請她喝了一次她喝不懂的茶。

  最後是張遼,當她上門時,張遼聞到了鹹魚的氣味,鼻子眼睛嘴巴都皺在了一起,看起來很苦悶。

  「加醋燉燉。」她說。

  張遼看起來還是很惆悵,但強顏歡笑了一下,「我殺一頭肥羊來燉它,應該味道會很鮮美。」

  「不過,」她立刻說道,「你要是不想要鹹魚的話——」

  「要要要!」

  皮了一下,就很開心。

  她伸出手,一條有點粗糙的桃木小魚就在掌心,「這個,是當世大賢開過光的……」

  這不同尋常的語氣讓張遼緊張地咽了一口口水,很鄭重地接過那條魚,「『開光』為何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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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一章 迎客

  有天子在,下邳城就很熱鬧。

  與壽春城那種混亂而生機盎然的熱鬧不同,自曹操圍攻下邳至今已是許多年過去,袁譚對下邳城的圍攻也未令這座城傷筋動骨,因此它的禮制方面並未受到破壞,朝廷的到來反而讓它更有了一點雒陽的氣息。

  這種氣息是好的還是壞,其實很難一言以蔽之,它意味著這裡人分三六九等,從天子到諸侯,從公卿到官吏,從富商到豪族,從黔首到奴僕,人人都在這座城裡擠著。

  原本下邳的一間房只要幾千錢,而今也漲到萬錢了,原本在尋常客舍裡吃一頓飯只要幾十錢,而今也漲到數百錢了。

  這裡什麼都貴,但依舊有人拼命地往城裡擠。

  他們白日裡在客舍做工,在市廛拉活,將一車又一車的垃圾運出城,再將一車又一車的柴米油鹽運進城。

  下邳不如雒陽,沒有那麼多的城門,於是進出也要小心些,擋了哪個貴人的路,雖然有平原公在,車馬都收斂些,不至於讓他們被馬蹄踩傷,但好歹也要受幾句罵,是萬萬不值得的。

  他們就這樣辛辛苦苦地在漸漸熾熱的陽光下討生活,將一枚兩枚剪了邊,沒剪了邊的錢都小心塞進自己那個破舊的布口袋裡。

  那錢很不乾淨,每一枚都沾著臭烘烘的汗水,可又是極乾淨的,當他在路邊的小攤前駐足猶豫許久,再將錢拿出來時,總要謹慎地擦了又擦,生怕上面剪掉的哪一個邊看差了,讓人家佔了便宜。

  小販的面前蓋著一塊厚布,那布很破,裡面的木棉絮止不住往外漏,與布下面濕漉漉的豆子味兒混在一起,再經過一天的發酵,就有點不新鮮。

  聞起來不新鮮,但吃著應該是沒什麼問題的,這樣的豆腐賣的價格不高,比上午的便宜很多,所以很受窮苦人的喜愛。

  過幾日城中有一樁大事,這一條街上的男子到時都要服役,出來清掃城池街道,以及搬運各種物資。他已經向一位大人物打聽過,雖說按漢律,百姓服勞役是沒有錢拿的,但這是一樁喜事,貴人到時少不得要給他們一點賞錢,那手頭就更寬裕些了哇!

  既然手頭寬裕了!這個被妻子批評花錢大手大腳的漢子就想,那他正可以買一塊豆腐回家,鄭重地與父母妻兒分享!

  他蹲在攤前,興致勃勃地挑選豆腐時,旁邊有人也蹲下了。

  那人抽動了一下鼻子,「你這豆腐,不新鮮啊。」

  小販當時就不樂意了,「郎君這身一看也是個體面人,怎麼說話呢?」

  「就是不新鮮,」那人指著豆腐,還問起了他,「你來聞聞?」

  直到小販板著臉挑著扁擔離開時,那個一臉窮酸相的人終於將叨叨這麼多的內心話講了出來。

  「我也沒說不買呀!我就說你便宜點賣我行吧?」

  被殃及池魚的老實漢子也沉著臉,看著這個害他今晚沒買到豆腐的年輕人,就很想打他一頓。

  但他畢竟是個老實人,只是怒瞪了那人一眼,就重新將錢揣回口袋裡,轉身回家了。

  李二哥說了,到時給他謀一個靠前些的,能看到貴人,能搶到更多賞錢的位置,哼,那樣好的位置,選的自然都是勤勞踏實,伶俐可靠的人,像這個穿著長袍還買不起豆腐的呆鵝一邊兒待著去吧!

  夕陽西下,被小販嫌棄的陸懸魚一臉惆悵地回家了。

  她已經想好了今天晚上要吃什麼的,拿一條鹹魚熬了湯,湯要奶白奶白的,再往裡下幾塊豆腐,最後灑點蔥花,就很香啊!

  是她失策了,看到管寧對她態度那麼好,還以為這都十多年過去了,自己的氣質更討人喜歡了一些。

  黑刃突然發出了一聲很響亮的嘲笑音。

  ……它沒鼻子,所以那個用鼻孔才能發出的聲音是怎麼弄出來的?

  【可能是我只表達了一種態度,】黑刃這麼說,【但你下意識將特效加上了。】

  她撇撇嘴,剛想說點什麼戳心窩子的話跟它互相傷害一下,司馬懿坐著一輛車就過來了。

  「大將軍!」他嚷道,「平原公請你去府上用晡食。」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它沒有眼睛,要是一柄劍上長了兩隻眼睛,那種克蘇魯審美能把絕大多數人嚇死,所以她只感覺它在慎重而謹慎地觀察他。

  和她並行的司馬懿並沒有隨時隨地露出什麼反人類的表情,他只是走著走著,忽然四處張望了一下。

  「……看什麼呢?」

  司馬懿趕緊將脖子又轉回來了,一臉沉思,「無事,無事。」

  劉備盤腿坐在席子上,正等著上菜,下首處有關係很好,慣常蹭飯的簡雍和糜竺先生,以及先到一步的諸葛亮。見她和司馬懿進來,主公立刻招招手。

  「翼德今日拔了魚刺,還在家中躺著,」他說,「正好尋你有事。」

  聽起來就有點興師問罪的意思,但飯菜整治得還很精巧,有烤肉,有各色蔬菜,還有奶白色的魚湯,聞一聞,用的不是臭魚。

  她失望地將鼻子收回來了,「主公何事呀?」

  劉備興緻很高,聲音也抑揚頓挫,「兩日之後,皇甫堅壽將至下邳!」

  「哎?」她問,「那是誰?」

  「皇甫公之子呀!」

  「皇甫公又是誰?!」

  主公就懵了,「黃巾之亂時,你幾歲?你當真是住在山裡,每天吃野果,喝泉水長大的嗎?」

  ……咳。

  皇甫嵩和朱儁,東漢末年的兩根頂樑柱,在風雨飄搖的時代為大漢支撐起一片天。黃巾可以說是敗在大賢良師死的太早上面,也可以說是敗在這兩位頂樑柱上面。

  這位頂樑柱就是個標準的舊時代忠臣良將模闆,他擊敗黃巾,並且殺降,將人頭築成京觀,甚至效法伍子胥,開棺給已經仙去的大賢良師又來了一遍極刑,但同時每到一處,也撫恤百姓,免除遭受戰亂之苦的百姓們的徭役賦稅。

  有人見他勢大,好心勸他不要再回到大漢這條破船上,乾脆自己領兵出來單幹,被他拒絕,結果因為他看不慣宦官驕奢淫逸,上了一封奏表,就被十常侍給貶了——當然,跟陸康一樣,貶了不久,又被拉去當救火隊員,平叛涼州。

  這位老將軍的一生是救火隊員的一生,也是任勞任怨的一生,因此百姓對他的印象很好,甚至有歌謠稱:「天下大亂兮市為墟,母不保子兮妻失夫,賴得皇甫兮復安居」,就足以看出他的聲望之高。

  老將軍五六年前病故了,死在李傕郭汜相互攻伐時,臨死前念念不忘的依舊是大漢安危。

  因此現在他的長子皇甫堅壽很鄭重地帶著父親的衣冠回來了,這個意義就很不一樣。在她返回下邳吃飯洗澡四處送鹹魚的時候,朝廷收到了這個消息,小皇帝就很激動,當場嗚嗚嗚地哭成了淚人。

  她撇了撇嘴,主公不滿意地咳嗽了一下。

  「隨皇甫堅壽一同至下邳者,還有馬騰之子馬超,韓遂之婿閻行。」

  諸葛亮和司馬懿臉上都露出了了然的笑容。

  她左右看看。

  【你明白了嗎?】

  黑刃的態度很不屑,【你早點重鑄我,說不定我還能明白。】

  一言以蔽之,此時西涼人也聽說江東孫權討吳侯的事了,所以架起了在為父親守孝後一直閉門不出,清淨度日的皇甫堅壽,浩浩蕩蕩一路跑來下邳,也要討個封賞。

  其中有孫權的功勞,但也有鐘繇的功勞,這位大書法家用他的博學多才和翩翩風度給這群西涼土狗迷得暈頭轉向,在相互攻伐中不知不覺就放棄了聯合起來守住潼關,裂土封疆的打算。

  既然不能團結一緻,那就只能各自尋找出路,下邳的朝廷,天子和劉備,這就是他們的出路哇!既然孫權那個江東土狗靠著父兄得了一個吳侯,他們是不是也能得謀一個爵位?

  鐘繇還送過來了一封密信,請劉備一定要好好招待他們,安撫他們,只要價碼開得好,馬騰可能就舉家搬過來吃現成了,那關中不說傳檄而定也差不多了哇!

  既然要來,誰為主?誰為副?

  誰也不肯為副,那就只能給皇甫堅壽這個名望高的架起來,一路向東了。

  所以下邳就忙亂起來了。

  掃大街肯定是個苦累活,但也就累個三五天,據說西涼人這次帶了不少好玩意呀!浩浩蕩蕩的使團,那一進城,老熱鬧了!

  宮中賜宴只有主君的份兒,那些中下層的軍官和隨從能在宮裡吃飯嗎?不能吧?那不就大把在下邳撒錢了嘛!

  雖然西涼人在下邳群眾和朝廷公卿眼裡都是蠻夷,是土狗,但不耽誤賺他們的錢!

  啥?西涼人可能沒錢?怎麼可能沒錢!就算馬騰沒給好大兒路費,韓遂也沒給好女婿準備盤纏,下邳城裡還有天子和平原公啊!能少了賞賜嗎!

  大家期待極了。

  這種期待既有錢的因素,也有一些單純看熱鬧的因素。

  上一次陸廉將軍凱旋時,城中百姓剛從圍城的擔驚受怕裡出來,一口氣多少是沒喘勻的。

  現在喘勻了,酒坊客舍販豬賣羊的忙個不停,婦人們紡線織布也越發有勁,就連小娃子都開始練習爬屋頂準備佔據制高點看熱鬧。

  李二家的娃子先開始爬,然後是阿草,帶著曹植和陸績,後兩個多少有點偶像包袱,爬起來束手束腳的,就被同心抓個正著。

  ……據說那天阿草哭得很大聲。

  「非得我也來嗎?」

  站在隊伍前方的陸懸魚小聲問主公。

  主公目不斜視,沒理她。

  她清晨天不亮就起來了。

  洗了頭髮,洗了澡,從裡到外換了一身新的,穿著武將紅撲撲的官服,鶡冠上兩根長長的翎毛,她腦袋稍微動一下,它們就立刻忽閃忽閃地動個不停。

  她偷偷轉頭看了一圈,從嗓子消腫的三爺,再到張遼太史慈,那個鶡冠都是紋絲不動的。

  陸懸魚就很想撇嘴。

  ……奈何嘴裡含著的雞舌香太苦,撇不動。

  儘管天子沒有親迎——諸葛亮解釋了一下,如果是皇甫嵩尚在,那天子一定要出城親迎——但文有楊彪,武有平原公劉備,都來迎這支隊伍,這個規格也是很高的了。

  太陽升的有點高。

  大家在偷偷擦汗,順便抱怨這支使團多少有點擺譜了。

  明明昨天是在離城五十里的地方紮營,今天清晨起來趕路,二十里很快就能到啊!

  沒錯!大家為了表示友好,是在離城三十里的地方迎接這支使團的!

  有人偷偷抱怨起來,有人還是待得很闆正,還有人偷偷招手,於是僕役跑過來給他遞了水袋。

  尤其是楊彪,等了一個小時,大家就趕緊給他扶一邊馬紮上坐著去了,要不老人家歲數大了,撐不住。

  太陽還在曬,不知道哪裡又有鳴蟬開始吱哇亂叫。

  她聽得很煩,偷偷在地上尋了一粒石子,正想四處找一圈給這些小家夥嚇唬走時,人群裡忽然起了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那可是驃騎將軍的旗幟!」

  「鼓吹!鼓吹!」

  後面的小兵嚇得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有吹排簫的,有吹橫笛的,有吹笳,有吹角的,當然剛出的幾聲是亂的,試一試輕重,等到鼓手拎起鼓槌,莊嚴而鄭重地敲在鼓上時,這個節奏就有了!

  一片熱鬧中,那十幾騎飛一般就跑到了隊伍前,要說不愧是西涼出身,那個打頭的騎士勒了韁繩,馬兒卻還未停步時,他已經飛身下馬。

  ……但就在劉備皺起眉,還沒來得及問為什麼只有十幾騎來了,以及使團在幹什麼時,這個騎士就撲通一下行了個大禮!

  「足下是平原公否?」

  眾人面面相覷了一下,劉備沉聲,「不錯,皇甫公派你前來,可有什麼急事不成?」

   「皇甫公出關中時,已是病體沉痾,他為見天子,不辭辛苦,星夜趕路,終於難以支撐下去,」騎士就忽然嚎了起來,「就在今晨拔營啟程時,公已棄世!」

  大家傻了。

  但是並不是一片寂靜。

  因為傻掉了的小官忘記讓鼓吹停下來,於是樂隊還在嘰嘰呱呱地演奏個不停。

  陸懸魚終於難得情商高了一把。

  「別吹啦!」她大聲嚷了一句,「要吹就換嗩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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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二章 吊唁

  下邳的行宮裡,大家都坐得板板正正的,從屁股到腿,穩穩地貼在席子上,一動不動。

  他們的眉毛和嘴角也是一動不動。而且拼命地向下拉,耷拉著眉毛,耷拉著嘴,要是耳朵也長一點,肯定也耷拉下來了。

  每一個人都是一副苦相,一眼望去,地心引力像是在殿內忽然增加了一倍有餘。

  天子也是這樣一副苦相,有黃門畢恭畢敬地遞上了細布帕子,他輕輕拭了拭眼角的淚水。

  人是不可能對一個陌生人的生死有很深的感情的,尤其自董卓造逆以來,殿內每一位都是經歷過屍山血海生生死死的專業選手,心腸雖不能說冷硬,但砰砰在上面鑿兩下,也未必能鑿出一個窟窿來。

  但他們還是這樣一副尊容。

  對城內的百姓來說是沒啥影響的。

  皇甫公在數載前已壽終正寢,這位也上了歲數的使者原本可以很氣派地坐在車裡,讓他們探頭探腦,指指點點品評一番,但現在大家也很興奮啊!

  劉備的隊伍從城外三十里處回到城內時,消息迅速就傳遍啦!

  ——哎呦呦!一個正使,兩個副使!正使現在死了,這兩位副使,到底要將哪一個扶了正啊?

  還有這位正使的葬禮規格怎麼樣?城中要不要採購一批粗麻?要不要趕緊給幡兒啊旗啊打起來啊?

  ——這回西涼人進城可就得一身縞素啦!那可太壯觀啦!

  ——我得趕緊回去同家中婦人說一聲!讓她趕緊紡點布出來賣!

  陸懸魚跟著兩眼無神的主公往回走,群眾們則在道路兩邊嘰嘰喳喳,古語有云,看出殯不嫌殯大!大家議論的聲音怎麼也壓不下去,就引得她有意地左右看看。

  有前日裡賣豆腐的小販,衣服還是那身衣服,正一臉嚴肅地同身邊的人指點江山;

  有前日裡買豆腐未果的漢子,和她目光撞個正著,嘴巴就長大得像是能塞進去一個取不出來的燈泡;

  再把目光往兩邊的牆,兩邊的屋頂上掃一圈。

  陸懸魚看到了三個小腦袋,排成一排,出現在屋頂上……第一個是小郎,第二個是曹植,第三個是陸績。

  ……乍一看差點給她嚇得跌下馬來。

  三個人也和她的目光對上了。

  陸績的臉一下子就紅了,有點驚慌失措;

  曹植一點也不害羞,還沖她擺擺手;

  小郎……

  小郎跑得快,她目光一轉的功夫,他已經不見了。

  ……回去再打,這次換她打。

  朝堂上還在講些很沉悶的話題。

  從西涼人的角度來說,那皇甫堅壽肯定是意外死亡,因為他死了,這支使團的主使沒了,整個出使活動就出現一個無法彌補的大窟窿了啊!

  但從公卿們的角度來說呢?

  他們的眉毛和嘴巴都被地心引力牽扯著,可眼珠沒有,那雙眼珠悄悄地往左右瞟,眨一眨,再伸出一根手指,指一指。

  有人輕輕搖頭,有人輕輕點頭。

  皇甫堅壽要是來到天子身邊,以皇甫家在長安的聲望來說,馬騰韓遂也有可能被吸引來支持天子。

  現在他死了,那會不會是劉備下的手呢?

  ……當然,劉備有一群猛將,尤其以那個耷拉著腦袋正在發呆的為甚,但打仗這種事,誰也不想的吧?

  誰知道他會不會為了不讓馬騰韓遂向天子靠攏而殺了皇甫堅壽呢?

  當然這種可能性很小,但也不是完全沒可能哇!

  而從劉備的角度來說……這事也很麻煩啊!

  關中蕭條,不能像河北袁紹那樣給他找大麻煩,因此這群西涼人的威脅是有限的……可如果他們真就沒得到一個滿意的結果,氣哼哼回去佔地為王,那也會引來很大的麻煩。

  比如說沒有了關中,劉璋的親和立場就很可能要搖擺;

  再比如說關中雖然蕭條,但西涼人窮得蕩氣迴腸,道德值又被他們嚼嚼吃掉了,他們鐵了心跑出來打仗時,那很有可能會打成沒下限的爛仗,禍害從京畿到豫州這一大片地區;

  最後還有個憂心之處,就是這群西涼人裡許多人有羌人和秦胡血統,如果他們為了補充人口和兵力,將異族大舉引入關中,以後就有數不盡的麻煩了。

  雖然大家各有各的算盤,各有各的想法,但總歸來說皇甫堅壽死在下邳城外五十里,這都肯定是一個相當麻煩的政治地雷。

  ……就看怎麼處置能不炸,再看真炸時炸飛誰!

  議郎吳碩看不過去了,「陛下,而今天氣炎熱,須先送棺槨,不使其曝屍於野,方顯陛下之仁義至德啊。」

  這是一個很有良心的人,大家不約而同地想,但是略有點憨憨。

  因為陛下聽了之後立刻精神了,「卿言甚合我心!」

  吳碩什麼都沒察覺到,還在繼續認真地做建議,「此外使團中騎士數百,民夫近千,又有數百匹西涼馬於營中,陛下亦當妥善安置,送牛酒安撫。」

  「那,卿以為朕當派何人前去吊唁呢?」

  這位議郎傻了。

  即使是他,也意識到這是個很麻煩的議題,他四周看了一圈,發現每個大臣都在此時精準地將目光錯開。

  ……樂陵侯還是例外,她坐在那裡數手指頭玩,一察覺到目光,就轉過頭來看他。

  兩個人的目光對上了。

  吳碩咬咬牙,還是沒把「樂陵侯陸廉」的名字報上去,他只是急中生智:

  「陛下當遣一正使,再由平原公遣一副使為上……」

  朝廷的正使選來選去,選中了議郎楊修。

  沒啥特別的,就是這人雖然官職不特別高,但出身超級高貴,腦子又超級聰明,尤其擅長吵架,還經常擔任天使之職,大家期待由他出面,能壓制住那群西涼土狗。

  劉備這邊就要回到自己府中,把文武們都聚在一起,挨個挑來挑去了。

  簡雍先生談吐風儀都不錯,很有親和力,但糜竺先生還是主公的舅兄,那就更親近啦?

  陳群冰清玉潔,不遜於楊修,但是徐庶還有三分俠氣,說不定和西涼人更合得來?

  主公的腦袋在點來點去,下首處大家有人在推薦,有人在謙辭,屋子裡就很熱鬧。

  「主公欲再擇一舌辯之士麼?」有人悄咪咪地說話了。

  主公點點頭,「楊德祖有蓋世文才,我也須擇一才子才是。」

  那個人搖了搖頭,「馬騰與韓遂幾度爭執,非盟非友,朝廷之意,主公之心,欲擇誰為主,誰副之?」

  這個問題,主公回答得很快,「我總要看一看才知道。」

  於是那個人不說話了,主公也忽然恍然了,他將目光投向在這種會議上非常不走心的陸廉。

  ……陸廉從席子上抽了根草棍兒,在那裡逗蟲子玩兒。

  只要看一眼她那個專心致志的表情,就知道她腦子裡除了這個之外,啥也沒裝進去。

  「辭玉啊。」

  她忽然一激靈,「主公?」

  「剛剛文和先生之慮,你有何見解?」

  陸廉緩慢地眨了眨眼睛,像是在消化什麼東西。

  就在主公準備打趣她一句的時候,她清晰地開口了:

  「馬騰與韓遂幾度爭執,非盟非友,主公想要考量一番他二人之品行,亦欲觀其麾下兵馬是否雄壯,因此主公想派一武將前去?」

  屋子裡鴉雀無聲。

  主公驚呆了,謀士和武將們也驚呆了。

  誰也不能理解什麼叫「雙卡雙待」,因此陸廉在講完這番話後,伸手摸了摸自己手邊那柄烏木鞘長劍的行為一點也不起眼。

  「辭玉之言,令我甚慰啊,」主公張張嘴,終於矯正了自己脫鉤的下頜,「那就遣你為副使,如何?」

  她忽然又用手指戳了一下那柄長劍。

  劉備有點狐疑地看了一眼那柄劍。

  毫無異常,毫無反應。

  ……這一次「雙卡雙待」也沒有用了,換她張嘴了。

  「主公,」她說,「你是認真的嗎?」

  無數人都覺得,劉備這個沒事閒的就給陸廉拎出去遛幾圈不是什麼好習慣。

  陸廉脾氣不錯,這是真的,但她和二將軍一樣,有一點「善養士卒而驕於士大夫」的習氣,而且二將軍可能會藏一藏,但她是藏不住的!

  她那張嘴,禿嚕出什麼來誰也不知道!平常也就罷了,這一去可是吊唁啊!這一句話沒說對,還不得在靈堂打起來!

  之前提到過,大家都覺得這是一政治地雷,沾邊的人稍有不慎,就要被炸飛。

  但在這天之後,大家都覺得,派陸廉去,真是太對勁啦!

  因為她怎麼會被炸飛呢?!哪怕她去淌地雷,那飛的也該是地雷,不是她啊!

  當楊修和陸懸魚一個穿了身霽色的曲裾,一個穿了身真‧月白的袍子,齊齊乘軺車來到離城五十里處的西涼人營地時,這裡熱鬧極了。

  靈棚搭起,一丈五六尺的高度,特別氣派,用各種縞素裝飾起來。可憐的正使已經在裡面躺著了,頭一端點起了燈燭,腳一端點起了香爐,周身堆滿冰山,離近了棚子裡的寒氣和香氣就一起飄出來。就這個架勢來說,馬超和閻行應該不是那種爸爸不親丈人不愛的倒黴孩子,至少他倆短了誰也沒敢短了正使的,有人跪在靈前,披麻戴孝,嗚嗚地哭。這麼一看,至少靈棚裡面的一切都還是很尊貴,很體面的。

  但靈棚外就一點都不體面了。

  有兩個人型生物滾成了一團,周圍一大群西涼裝束的軍官和士兵圍在那裡,有人在大聲起哄,有人在高聲喝罵,一旦其中一個一拳打在另一個臉上,或者另一個一腳踹在這一個胯上,那都立刻就是一陣混亂嘈雜的叫好聲!

  楊修額頭的青筋就迸起來了!

  他揪住了門口的一個小兵,「你們將軍呢?!皇甫公靈前混亂若此,他二人竟置之不理,豈不是要令天下人恥笑!」

  一向和顏悅色的楊修很少有這樣盛怒的時候,但他的盛怒一點也沒辦法讓小兵替他將馬超或是閻行找出來。

  小兵戰戰兢兢地指了指那個混亂的圓,除了最中心處正在廝打的二人之外,外圈的士兵也已經開始推推搡搡,準備捉對各自廝殺了。

  「我,我們,我們將軍,」他有點口吃地說道,「就在那啊!」

  楊修緊縮眉頭,往裡看了一眼,又轉過頭,「哪一個將軍?!馬將軍還是閻將軍?哪一個是他?!」

  小兵使勁伸手,往圓心處指了一指,「那,那就是我們將,我們兩位將軍啊!」

  他這樣說著,突然就不口吃了!

  「將軍!」他情緒高亢,歇斯底里地大叫,「打得好!」

  太陽落在營門口這片被人踩來踩去的草地上,抬不起頭的野草蔫蔫巴巴地向上看了一眼。

  朝廷派來的正使站在營門口,那個神情跟腳下的野草一樣蔫蔫巴巴。

  他看了平原公派來的副使一眼。

  副使卻很精神,看得津津有味,「那個高個子,」她比比劃劃,「是個行家。」

  正使的面色變了又變,從紅到青,從青到白,最後變成了死灰一樣的顏色。

  「他倆在靈棚前這般,這般,這般無禮,我怎麼進去吊唁?」楊修小聲說,「將軍,你上去分開他們。」

  副使猛地一轉頭,「我?我嗎?」

  她忽然有點畏手畏腳的樣子,「這不好吧?」

  這麼一邊說著,一邊還要整理一下自己那套衣服,很是珍惜地撣撣袖子上的灰塵,又整了整頭上的髮冠,再用手背擦擦臉,最後拍拍鞋子。

  楊修看到她那幅很不好意思,像是誰家內斂含蓄,文靜羞澀的女郎神情,心裡就感覺更抓狂了。

   「拖延久了,在下在天子面前倒是甘心領罰,」他說,「將軍在平原公面前,豈不是要惹人嘲笑呢?」

  這句話終於說服了陸廉。

  「那好吧。」她很溫文爾雅地點點頭,在楊修、楊修身後的侍從、楊修身邊的西涼兵的目光中,走向了那個灰撲撲的,混亂的圓。

  那一片嘈雜混亂的廝打叫罵起哄聲忽然詭異的中止了一瞬。

  就在那時,圓心處突然爆出了一聲洪亮得令整個西涼兵營都震動起來的怒吼!

  「何獠在此,敢踹爾公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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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隨手翻譯最後一句:「哪隻瘋狗跑來這裡打你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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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三章 舊夢

  這兩個西涼人都不是那種瘦弱小雞子,一個身高近八尺,身材矯健挺拔,另一個身高八尺有餘,夏天輕薄的衣料被汗水打透後,直接就貼在身上,硬是隱隱將腹肌勾勒出來,看著就頗為雄壯。

  再往上看一下,那個矯健的長了一張很端正的臉,即使被打了兩拳還能保持住尚能入目的顏值。

  另一個就帶了點高鼻深目的異域風,因為沒挨過打,顏值就更過關一些。

  但這個異域風帥哥此時豹跳了!顏值就不能細看了!

  她再看一眼另一個中原臉的帥哥。

  ……中原臉帥哥剛剛也被他一腳踹倒了,正在地上打滾。

  「你們為什麼打架啊?」她說,「成何體——」

  「背後襲人,卑鄙!」豹跳帥哥罵道。

  她遲疑了一下,走上去正面又踹一腳。

  ……豹跳哥努力地閃開了!

  「好蟊賊!」他罵道,「再踹一腳試試!」

  她又上前,踹了一腳。

  這次豹跳哥應聲而倒,中原臉則終於爬起來了!

  「乾看著作甚!」他大罵道,「咱們西涼兒郎被人欺負了!」

  這群圍觀的士兵從震驚轉為憤怒,他們不吵架也不看熱鬧,更不推推搡搡了!

  這個站在圓心裡,長得就很討厭的竹竿兒現在是他們攜手對抗的目標了!

  朝廷派來的主使站在原地不動,看身邊的士兵也哇呀呀呀呀呀呀地跑上去準備為自家將軍助拳。

  他仍然保持著剛剛的姿態,整個人靜極了。

  親眼見過陸廉打架的人其實不多,公卿裡更是沒有。

  他們聽說過列缺劍名,也聽說過其他關於陸廉的,亂七八糟的傳聞和稱號,但這些最終被絕對的「大將軍」消弭掉了。

  她的列缺劍是她的軍隊,她的謀略,她征戰沙場的藝術。

  當她能夠站在高處,翻手為雲覆手為雨,用幾十萬人的戰場鋪就一張白紙,在上面盡情書寫自己生命中最精妙的作品時,公卿不再將她視為一名劍客。

  ——因為那是對她的侮辱!

  劍客是什麼?是匹夫之怒,血濺三尺,他們仗著一身武藝橫行鄉里街頭,稍有人以言語慢待,便拔劍相向,稍有人以金帛厚待,便為其效死。他們活得糊塗,死得更糊塗,自古至漢,只有寥寥數人可稱為「俠」,其餘不過庸碌武夫。

  而陸廉完全不像一個劍客,有人慢待她,她並不動怒,有人贈她金帛之禮,亦不能動其心。儘管論學問,論談吐,都有一點望之不似人臣的小問題,但她的品行是公卿們也認可的——她從來沒有在人前動過武呀!

  於是楊修也漸漸覺得,她或許是有一點武藝的,君子六藝,武將們尤其擅長些,她不例外,但或許真用出來,也就是尋常戰場廝殺那些東西——

  眼前這個著月白色直裾的年輕人出招並不新奇。

  有人會變拳為掌,變掌為指,但這個人拳頭就是拳頭,握緊之後就再沒鬆開過。

  有人的一雙腿上下翻飛,忽而攻上路,忽而攻腰腹,忽而又彎腰俯身就是一個掃堂腿,但這人腿就是腿,出招就是踹人,不踹上路,只踹腿。

  她的招式那樣樸素,偏偏誰也經不住!

  她一雙拳打出去,快到面門時明明胳膊已經伸直,再不能進一分,偏她上身向前一寸,拳頭便正好砸在臉上!這樣出的拳,到臉上時也該卸了八九分力氣,但她的拳頭只留下一分,就夠給人揍個四腳朝天!

  她兩隻腳踢出去,明明自己已經左躲右閃,偏這圓心裡人太多,她這一腳總能踹到一個,下一腳怎麼也就騰挪出來,跟腳上長了眼睛似的,自己就奔著過來了!

  這群西涼士兵有的被一拳打在臉上,有的被一腳踹在肚子上,當時就躺倒在地上哼哼起來的,但也有許多悍勇之輩,見前面的同袍躺下了,自己更要抖擻精神衝上去!

  雨點一樣的拳頭落下去,偏偏就是打不中她,一拳在前,一腳在後,這一拳偏了一寸,那一腳只偏三分啊!

  ——再來一腳!再來一腳肯定能踹中這個長得就讓人討厭的討厭鬼!

  ——啊呀!啊呀呀呀!

  ——好痛!誰來替我報仇!

  楊修站在那裡,愣愣地看。

  躺在地上哼哼的人裡有只著戎服的士卒,也有頭戴髮冠,身著直裾的世家子模樣的人。

  ……不是怎麼西涼這地方民風這麼彪悍嗎?!

  但更彪悍的是還在那裡「砰砰!砰砰砰!砰砰砰!」個不停的大將軍。

  她已經擊退了大多數敵人的肉體,以及更多敵人的精神,現在她的敵人只剩下最後一個了!

  那個高鼻深目還不知道藏著腹肌的土狗帥哥——!

  帥哥打紅了眼,將自己的佩劍卸了下來,連劍鞘一起掄了上去!

  赤手空拳時,他出拳出腳已經很有章法,現在用帶著劍鞘的佩劍掄人,劍風未至,劍鞘已經到了耳邊!

  她側身一閃,隨手也連劍帶鞘摘下格擋,鞘中長劍忽然迸發出一聲清鳴!

  ……帥哥的劍斷了。

  靈堂裡的人哭累了,有人端了個小小的托盤過來,裡面放著一杯水,一塊糕餅。

  這人就著白水吃著糕餅,愣愣地看著鼻青臉腫的馬超拽住了那個月白衣服的陌生人。

  「好力氣!好身手!我自十三歲隨父出征,大小陣仗數百場,不曾見過你這樣的勇士!」

  陌生人張張嘴,像是很想說話的樣子,但馬超沒給他機會。

  這位十三歲出征的西涼諸侯之子很是親切地上下打量了陌生人一番,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你是何人扈從?祿米幾何?與其屈居人下,不如從此跟了我!」

  陌生人一把將手甩了出來!

  馬超一點也不惱怒!

  「好氣節!好氣節!我就鐘情足下這樣的人品!」他大聲說道,「你不願背主我也不會惱了你,我給你五百匹西涼馬!以後我就是你阿兄如何?!」

  楊修覺得自己終於可以說話了。

  他也像陸廉那樣,撣撣衣服,正正帽冠,甚至還裝模作樣地用手背擦擦臉。

  「在下是議郎楊修,受朝廷所遣,與樂陵侯一同前來吊唁,」他上前一步,「請問馬孟起將軍、閻彥明將軍何在啊?」

  馬超看看他,看看樂陵侯,看看一瘸一拐走過來的閻行。

  他臉上忽然露出了一種要哭不哭的神情,但閻行比他更快一步,眼淚一瞬間就從滿是灰土的臉上流下來了!

  「皇甫公呀——!」他撲在了皇甫堅壽的靈前。

  現在輪到馬超來接待二位使節了。

  距離下邳城不遠的院落裡,也有兩名西涼人在聊著這件事。

  天氣很好,環境就更好。有蟬鳴,有樹影,有流水潺潺,有繁花盛放,在這樣的地方居住總是很舒心的。

  在這樣舒心的地方居住,當可益壽延年。

  但張繡總覺得,主人家在為什麼事所苦惱。

  儘管他臉上只有一片沉靜,賞玩這樣鬱鬱蔥蔥的景色時也沒有走神分心,但兩人相處許多年,張繡就是覺得這個人心裡藏著一些事。

  「先生?」他試探性地喊了一聲。

  賈詡轉過臉來看向他時,臉上又帶上了平靜又和藹的微笑。

  「何事?」

  「先生可有心事?」

  賈詡臉上的笑容忽然淡了一分。

  「昨日行差踏錯一步,故而心思煩亂。」他平淡地說。

  昨日?

  昨日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昨日使團來了,皇甫堅壽死在離城五十里處,於是白日裡天子開朝會選朝廷的使者,傍晚平原公又召集文武來開他的會選另一位使者。

  賈詡說話了嗎?

  ……只是提點平原公一句,要他擇一位能看穿馬騰韓遂孰強孰弱的精明之人出使。

  這也沒錯吧?

  「我那時見陸廉正在發呆,因此出言,」賈詡嘆了一口氣,「陸廉不善言辭,又不曾關心此事,我原以為劉備必不會遣她去吊唁。」

  張繡迷惑極了,「她去便去了,吊唁這種事,不過是點卯便走的,於先生有什麼妨礙不成?」

  「你聽過那個傳聞嗎?」賈詡問。

  ——那個只流傳在西涼人之中的傳聞。

  他的氣色很好,不曾受過風吹日曬,也不曾在沙場上廝殺拼鬥。

  他藏於人後,不爭不搶,一出手便替劉備辦了幾件大事,就連那些追隨劉備日久之人也比不過他的功績。將來天子內禪,炎漢三興時,憑他的功勞,他是可以牢牢佔住一個尊崇的位置,讓子孫後代享受到他所帶來的榮光的。

  袁紹二子相爭,江東俯首稱臣,蜀中荊州既無一戰之力,也無一戰之鬥志,漢臣們則慶幸接替天子權柄之人,依舊是一位劉漢宗室。

  一眼望去,這個未來快要來了。

  他已經感受到迎面而來的光束,自雲層之上,自更高的天幕中灑下,就落在他觸手可及的地方。

  可是身後黑壓壓的永夜裡伸出許多隻手,幾次三番想要拽住他的袍角,將他拖回到那黑暗的地方去。

  ——可那只不過是窮途末路時的權宜之計啊!

  ——他不曾有害人之心!

  ——他不過自保而已!

  若是王允再識相些,他自然可以雙手乾淨,一路謹慎小心,等他見了陸廉時,他該是何等的揮灑自如,豈會落到今時今日的境地?!

  可是那一日的血,那幾十萬關中士庶的血,仍舊時時刻刻在他身後追趕著他!

  他仍能看見那個倒在開滿藍白色小花地毯上的女郎,睜著一雙圓圓的,鹿一樣的眼睛,不解地看著他!

  賈詡的額頭忽然浮出幾點汗水,他用力閉了閉眼。

  不,死人是沒有力量的。

  死再多的人,幾十萬,上百萬,都不可能有什麼力量。

  有力量的是活著的人。

  是那個曾經數日不眠不休,守在長安城頭上,想要保護這座城池的人。

  「張將軍,」賈詡忽然開口了,他的聲音又輕又慢,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疲憊,「你覺得為官受爵,尚安樂否?」

  張繡有些迷茫地皺眉,「自然安樂,多虧先生良言,才有今日富貴,如何不安樂?」

  「那你說,若你十幾年前有一個仇家,而今你才知道他與你同朝為官,」賈詡緩緩地說道,「但他與你,也倒沒有什麼大仇……」

  張繡張張嘴,很想說只要不是搶了我家女眷,其他的也倒是好商量。

  「你可願意為了殺他,棄了你今日的富貴?」

  這個西涼武將愣住了。

  他猶豫很久,心裡轉過很多念頭。

  他沒有問是什麼樣的大仇,因為張繡忽然覺得,如果能有今日的富貴,以及明日的前途,那即使是將家中的女眷也交出去——也倒還是很好商量的。

  「已經是十幾年的事了,」張繡很坦然地說道,「我豈是那等錙銖必較之人?」

  賈詡似乎被安慰到了,那張有些蒼白的臉上緩緩露出一個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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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四章 送禮

  有風吹過。

  靈棚裡那個吃了一點東西的人似乎被噎住了,旁邊侍從上前拍拍打打,半天忽然打了一聲嗝兒。

  這聲嗝兒給馬超驚醒了。

  就著閻行的哭聲,他低下頭。

  「我是馬超。」他說。

  「原來是馬孟起將軍。」楊修說。

  「嗯。」

  楊修臉上露出了一種很懵的神情,試探性地等了等,但什麼都沒等到。

  他又看了一眼身旁的樂陵侯,那種很懵的神情又轉為了了然於胸,恍然大悟。

  「安狄將軍近來可好?」

  「好。」馬超說。

  「鐘公曾誇讚他……」楊修遲疑了一下。

  馬超果然被引起興趣,「誇我父什麼?」

  「誇老將軍行事賢厚,人多敬之,」楊修說道,「只恨未能一見啊。」

  「路途遙遠,這次趕路又十分忙亂,家父雖有心覲見天子,卻未能成行,」馬超的話逐漸流暢起來,「唉,天使,皇甫公身子虛弱,我們聽說下邳有良醫,因此才不遠千里送他過來,只可惜就差了這五十里啊。」

  楊修似乎又被噎了一下。

  那個打過嗝兒的苦主家屬抬起頭,敢怒不敢言地瞪了馬超一眼。

  但無論是他,還是旁邊的陸懸魚,都逐漸適應了他的語言風格。

  和他說話,就好像和一個大號的呂布,小號的自己說話,陸懸魚想,應該不會有什麼更讓她驚訝的話說出來了。

  「所以朝廷準備讓我當主使,」馬超看看閻行,「還是讓他啊?」

  ……楊修被噎得徹底說不出話了。

  關鍵時刻,她頂上一句,「孟起將軍以為,該由誰來擔任主使呢?」

  「這事我們原也沒有個結果,」馬超說道,「但你們來時,我們就快出結果了。」

  「靠拳腳出結果?」她懷疑地問。

  馬超點點頭。

  「那現在選正使的權力,」她說,「給我了?」

  靈棚內外一時都陷入了沉默。

  「樂陵侯拳頭大,」馬超硬著頭皮說道,「且由得你選。」

  除了這兩位滿地打滾的西涼土狗之外,這裡還有一個拿點心墊過肚子後繼續哭的,楊修一問,原來是皇甫嵩的侄子,皇甫堅壽的弟弟,皇甫酈。

  這也是個瘦削得不比躺著那位強多少的中年人,雖然哭得兩眼紅腫,但看著精神還行,見楊修過來行禮,他就抽抽噎噎地還禮。

  「許多年未見皇甫僕射了啊。」楊修感慨。

  「在下離京日久,尚有再見朝廷之日,」皇甫酈哭道,「阿兄卻是再不能復起為國家分憂了!」

  楊修也是一臉悲傷,還輕輕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朝廷欲早日安置皇甫公,只是而今皇甫公既歿,當推舉誰為主事呢?」

  他這樣問,似乎很是同情地想送賣皇甫酈一個人情。

  但這位謁者僕射就繼續哽咽地哭,直到斷斷續續地說出一句話:

  「議郎,阿兄於此棄世,家小卻尚在長安!我如何敢獨斷專行啊!」

  閻行不哭了,偷偷地用一隻眼睛瞪他。

  馬超啥也沒聽出來,叉腰在企圖細想這句話的意思。

  【哈!】黑刃忽然又出聲了,這次興致還挺高,【你說他什麼意思?】

  她有點不想理他,總覺得一柄劍而已,也配來教她麼?

  但她還是懶洋洋地回答了,【皇甫酈很討厭這倆西涼土狗,這是在抓緊時間給他們上眼藥呢。】

  【對呀對呀!】黑刃很高興的樣子,【但他為何就不怕呢?】

  她的注意力是跑偏了,但黑刃還在繼續講:【必定是馬騰韓遂之中已有人想要投奔小皇帝,或許早已同皇甫家暗通款曲了!】

  她和楊修也給這位苦命的正使行了幾個大禮,而後楊修留下同幾個人繼續聊天,她在靈棚裡四處轉轉,看看,看著看著就走了出去。

  馬超和閻行各有五百兵馬,以隊為單位混雜在營中,看著也還相安無事。

  她溜溜達達,有鼻青臉腫的士兵一臉敢怒不敢言地離遠了看她,只要目光對上,那人就立刻縮到一邊兒去。

  ……這感覺挺奇妙的。

  她記得第一次看西涼兵還是在雒陽,他們騎著高頭大馬,穿得破破爛爛地進城,凶狠之色卻讓人不寒而慄。

  後來她見過很多次西涼兵,比如在雒陽城外的軍營,比如在火燒雒陽的那個夜裡,比如在路上,比如在長安。

  他們當中許多人長得方口闊鼻,有一副羌人的相貌,她在營中走一走,也聽到有些士兵在講羌族話。

  都是一群凶狠好鬥之徒,但也都畏懼與她對視。

  她繼續走走,又發現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那些有羌族血統的士兵多半是馬超的部下,而閻行的士兵則大多是漢人。

  【這證明韓遂比馬騰更忠心嗎?】

  【這只能證明閻行比馬超更親近漢文化,】黑刃的興奮勁兒已經過去了,又開始絮絮叨叨地埋怨,【不過馬超為什麼不拔劍呢?馬超不拔劍,你也可以拔劍啊?你想什麼呢?怎麼不回答呢?你是不是被那五百匹馬給賄賂了?】

  溜達到了馬棚。

  一匹匹從陝西一路走到山東的大馬正在馬棚裡休息,見她靠近,立刻用鼻子噴氣來表達它們對這個討馬嫌的小個子的不滿。

  這些畜生非常傲慢,但也是她很少見到的漂亮。

  它們的皮毛有些是純色的,有些是雜色的,但這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們每一匹都稱得上高大雄壯!

  它們揚起的脖子!它們長長的鬃毛!還有那麼粗的馬腿!那麼大的馬蹄子!

  和這些西涼大馬比起來!她在吳地見到的馬,那真的是一匹匹小毛驢啊!

  想像一下!能想像嗎!江東孫郎騎著小毛驢衝鋒什麼的!

  她站在那裡,直到有一匹沒劁過的公馬一邊鼻子裡噴氣,一邊刨起了蹄子,兩隻圓圓的眼睛死死盯著她,好像隨時準備衝過來撞她一跟頭!

  她趕緊閃開了,溜溜達達地又走了。

  黑刃突然從她的思想中偵測到什麼,立刻叫了起來!

  【你後悔了!】它用比鴨子還難聽的聲音在腦子裡大吵大嚷哈哈大笑,【你後悔沒喊阿兄了!】

  回靈棚時,楊修已經有了答案,只在等她。

  ——楊修認為,應當令馬超為正使。

  「就他那張嘴,」她小聲說,「你覺得他能當正使嗎?」

  楊修也小聲回答,「不要緊,溫侯在朝廷侍奉許久,公卿皆已熟稔於胸,天子又豈會失態呢?」

  ……這倒也是。

  只是還有一個問題,她一直憋到回去的路上才問出來。

  「德祖先生以為這二人心思如何?」

  「閻行一心向漢,」楊修說道,「馬超卻未必。」

  「那你為什麼選馬超做正使?」她有點不解,「你是故意想氣天子嗎?」

  楊修就差點從馬車上摔下來。

  「令他為正使,是因鐘公有信,我又以言語試探後佐證,馬騰有歸漢之心,」楊修笑道,「韓遂卻是一身反骨啊。」

  懂了,這倆人一個選錯了女婿,一個生錯了兒子。

  「以今日事觀之,」楊修又問,「將軍有何心得?」

  她搖搖頭,「我沒看出來這些。」

  她停了停,又加上一句,「但馬超是一個更麻煩的對手。」

  回城之後,什麼事也沒有發生。

  這是一次很平常的吊唁,她回到家中時,陸白不知道鬼鬼祟祟去忙什麼了,但是同心在,小郎在,阿草曹植陸績也都在,每個人被敲了不同數目的手板,跟她一起排排坐,每人一碗湯餅,並一起分吃了一份烤雞,其中小郎吃得特別多一些,似乎是作為手板打得最狠的補償。

  吃過飯之後,她又聽了一會兒幾個小娃子背書,不拘背什麼都行。

  阿草磕磕絆絆地背了一段,小郎比較流利地背了一段,曹植也背了一段,很流利,但是她沒聽過的。

  到了陸績。

  這小娃子剛來不久,左右看看,有點緊張。

  阿草就湊過來,很認真地拍拍他,「不要緊的,我也是學了一年,才能背下來一篇,你這一次背不下來,下次就能背下來了。」

  阿草對面這位同學很感動地看著他,然後開始背起了書。

  她聽了一會兒,又聽了一會兒。

  同心走過來,推了推她。

  「怎麼在這裡睡著了?」同心問,「我剛剛看到阿草哭著跑過去了,陸家小郎在後面追……他們口角了不成?」

  總而言之,一切都很正常,發生的事都平淡且瑣碎。

  直到第二日,馬超和閻行收拾停當後扛著棺材跑來了。

  大場面!也不知道這倆西涼土狗咋想的,給這千八百號士兵一起戴了孝,遠遠走過來時,那個氣勢簡直就像擡棺決戰似的!全城都轟動了!

  臨街的所有店鋪一樓都擠滿了人,二樓都是貴賓雅間單獨收費,房頂是小娃子們的專席,但要頂著被罵的風險。

  她又一次穿上嶄新的官服,帶上兩個翎毛晃來晃去的武冠,跟著規規矩矩站在城外等。

  然後她意想不到的事就來了。

  馬超來到他們面前,彬彬有禮地表示,他帶來了好幾樣禮物。

  首先是皇甫堅壽的棺材,這個被稱為禮物不太好,但上面還有皇甫嵩的衣冠呀!皇甫家該完成的任務,他們領過來完成了!

  其次是送給天子的四匹馬,雪白雪白的,沒有一點雜毛,漂亮極了!這四匹馬進城時,下邳的百姓們都發出了「哇!」的一聲!

  再其次是送給平原公的三百匹西涼戰馬,每一匹都很肥壯!每一匹都很神氣!可以賜給最高貴,最悍勇的勇士!

  劉備見到這些馬匹的時候,臉上也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轉過頭看向陸懸魚,「辭玉啊,你那裡騎兵多,先挑一些去,然後給雲長翼德和子龍分一分……」

  異域風的西涼帥哥上前一步,「平原公,這些馬是獻於平原公的!至於樂陵侯,在下還有一份禮物!」

  眾目睽睽之下,馬超大聲嚷道,「我最佩服的,就是樂陵侯這樣的英雄!我這裡還有戰馬五百匹!都送給你!」

  她站在劉備身後,忽然就懵了。

  【他認真的?】她驚恐地問道,【他送天子四匹,主公三百匹,送我五百匹?還是公開送?】

  黑刃沉默了很久,忽然小聲給她出了個主意。

  「……兄?」她小聲道。

  馬超眼睛一亮!

  身後有人忽然就倒吸了一口涼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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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五章 偷師

  使節團帶著紛紛灑灑的粗麻纖維,進入了下邳城。

  這個場景就特別壯觀,特別熟悉,說得不恭敬一點,還以為是下邳行宮中這位天子沒活到東漢皇帝的平均壽命,某些雒陽人民隔三差五司空見慣的活動又復刻了呢。

  不過沒到一日,下邳人民就放心了。

  這些西涼士兵雖然披麻戴孝,但誰也不是真心為可憐的正使哭喪,當軍官帶著他們離開城郊的軍營時,人人都不忘記懷裡揣著一把錢,人人都不忘記把粗麻布脫下來捲一捲,扔進鋪蓋卷深處。

  酒坊客舍喜笑顏開,市廛的商賈也大賺了一筆,他們一邊歡欣鼓舞地數著錢,一邊偷偷鄙夷這群西涼土狗——就是西涼土狗!這麼便宜的濁酒都沒喝過!這麼家常的炙羊肉都沒吃過!這麼樸素的絲帛都沒見過!真沒見識!算了!看你投緣,這匹素帛只要一千五百錢!

  老實的土狗耷拉下耳朵,一臉可憐的模樣。

  不老實的土狗雖然也假裝耷拉下耳朵,眼睛裡就迸出了凶光。

  ——他們瞧不起咱們呢!要不,給他們點厲害嘗嘗?!

  ——可這是天子腳下!

  ——天子怎麼了!天子當初不也是在咱們西涼將軍手裡討生活?

  ——可天子是被劉備陸廉護著的!你不怕天子,也不怕陸廉嗎?

  提起這個名字,他們的耳朵就真耷拉下來了。

  她好像沒有變呢!他們偷偷地說。

  初平三年的長安之亂,那個一人一劍守長安的劍客,不就是她?

  ……似乎是她,但她那時已經是個十七八歲的少年劍客模樣,怎麼現在還大差不差?

  ……最關鍵的是,要真是她的話,孟起將軍哪來那麼大的臉當她的阿兄啊。

  「阿姊。」

  陸懸魚一口水就噴出來了。

  馬超坐在下首處,腰桿倍兒直,低眉斂目,從這個角度看過去,除了那個高得特別有存在感的鼻樑之外,就只能看到黑漆漆的眉毛。

  司馬懿撇撇嘴,但不吭聲。

  諸葛亮淡定地喝了一口茶湯。

  隔著簾子,能看到院中有人在拿長桿打蟬。

  她仔細看看,發現除了幾個小的之外,還有一個大的。

  再仔細看看。

  ……哦,是張遼。

  「那個,」她坐得也很端正,但還是抽空用腳摳摳席子,「咱倆其實非親非故的……」

  馬超還是低眉斂目,硬是沒好意思把那聲「兄」給坐實了。

  「我與樂陵侯,一見如故,故而以阿姊相稱。」他說。

  長桿忽然打在簾子上,發出了「砰!」的一聲。

  「失手了!」阿草嚷嚷。

  「下次就不會失手了。」張遼的淡定聲音傳了過來。

  諸葛亮捧著茶碗的手微微顫抖。

  司馬懿左右看看,開口道,「孟起將軍這兩日在下邳所見如何?」

  ……話題被非常生硬地轉了一個彎,好在馬超不在乎。

  「這裡很好,很繁華。」他說,「我給將士們發了不少犒賞,讓他們可以多採買些東西帶回去給父母妻兒。」

  「孟起將軍體恤士兵,真是少年將才。」司馬懿還是笑眯眯地。

  「非我體恤士兵,」馬超說,「實在是下邳城有平原公,有阿……」

  簾子外面打蟬的人好像將長桿遞給了阿草,換了一柄也很長,但明顯沉重許多的長桿狀物體。

  ……陸懸魚假裝沒看見那個長桿頭上裝著寒光凜冽的槊尖,但馬超懸崖勒馬,關鍵時刻想一想,又改口了,「有樂陵侯。」

  「將軍知天時,明地利,通人和,」司馬懿還是笑眯眯地,「少年將才。」

  馬超把那張小臉抬起來,很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了一下。

  「先生過獎了。」

  諸葛亮那口茶湯含在嘴裡半天怎麼也咽不下去似的,突然拿了一塊細布捂嘴。

  ……她還是假裝啥也沒看見。

  除了宮廷賜宴,公卿們私人宴請外,馬超自然是在城裡轉了幾圈的。

  他去酒坊喝酒,順便問問菜價;去市廛看看牛羊毛色,順便也看看往來商賈多不多;去各個店鋪看看珍玩珠玉,也看看這裡是不是天南海北哪裡的珍品都有。

  他甚至還會把西涼口音藏起來,換一身在市廛買到的二手衣服,裝模作樣和幾個幫傭喝一下午的濁酒,再閒逛到夜裡,看看有沒有劫匪。

  城裡沒有,那就看看城外。

  鄉村好不好客?農人生活質量怎麼樣?他們生孩子了?哎呦真是好大兒!讓我來祝福他吧!祝福他將來和我一樣孝順!嘿嘿嘿順便問一句,你們這半年年景怎麼樣啊?這些嬰孩養得活吧?

  他在城外也留到很晚,直到城裡燈火漸起,城門將要關閉,才匆匆回到下邳城中。

  沒人會質疑他,首先他是西涼人嘛,西涼土狗總是想做啥做啥,特別隨意的;其次他是年輕人,那年輕人肯定愛出去玩啊;最後他就是個小人物,他爸爸來還能讓大家重視一下,他的話,公卿們就例行公事地招待啦!

  「既見徐州士庶安和,」司馬懿笑眯眯地說道,「可知將軍確實少年將才啊。」

  【他複製黏貼了好多遍,】她偷偷吐槽,【他沒話說了嗎?】

  黑刃沒有吭聲,似乎也在很慎重地觀察他,過了一會兒,她的注意力快要跟著司馬懿跳到下一個話題時,黑刃才開口:

  【他不死心。】

  【誰?】

  【你那個便宜兄弟。】

  【……說人話。】

  【他不死心,】黑刃說,【但他知道大勢已定了。】

  馬超來下邳是來做什麼的?

  護送皇甫嵩的衣冠來覲見天子?不錯;替父親剖明馬氏一族的真心?也不錯。

  但他自己有更強烈也更明確的想法:

  中原到底怎麼樣了?

  仗打沒打完?

  劉備的地盤,秩序恢復了嗎?

  農人是繼續在他們的土地上耕種,還是四處逃亡?

  士兵是豐衣足食,士氣高昂,還是困窘之至,落魄疲憊?

  盜匪是噤如寒蟬,潛身縮首,還是燒殺搶掠,危害一方?

  陸廉或許真的是天下無敵的名將,但她不能靠一人一劍來定鼎四方,她甚至也不能僅靠她的軍隊來完成這項偉大功績。

  於是他親眼看到了這片正在快速恢復,變得鬱鬱蔥蔥的土地,看見了好客的鄉鄰,繁華的市廛,也聽說了陸廉除了麾下幾員勇將,她還有一個田豫作為肱骨在經營青州。

  馬超不死心。

  但他知道,大勢已定了。

  「阿姊。」他很是誠懇地,又喊了一聲。

  諸葛亮比他的話音落地更快,突然就起身掀簾下台階跑出去了!

  她嘆了一口氣,「其實這麼多年喚我阿姊的,只有一個人。」

  喚她阿姊的人最近行蹤有點鬼鬼祟祟——當然是在阿姊眼裡。

  因為阿姊是不拉關係,也不愛走動的。

  她如果出門去誰家吃飯,那就是專心吃飯,比如說平原公今天得了一桶珍貴的鱸魚,分她兩條,她可能兩條魚都給同心,讓同心安排著和孩子們一起吃,李二媳婦要是帶著娃子過來蹭,那也一起吃啊!就是不能給李二!讓他蹲門口聞聞味兒就行啦!

  阿姊沒吃到魚怎麼辦呢?她當然有辦法,那就是溜溜達達地跑去主公家蹭飯,不幹別的,不聊什麼軍國大事,情商高時可能在門口小攤上買一包小麻花帶過去,情商低時就帶一個好胃口就過去了。

  然後主公還真就心如止水地讓她蹭,蹭過飯不說,臨走再帶一包蜜餞,走一路,吃一半,留一半給娃子們睡前吃,一人一顆。

  ……也不怕鬧牙疼。

  但陸白不是這樣的人。

  她和人交往時,目的性很明確,比如下邳這些公卿與她關係雖淡,可是他們的夫人她都很相熟。

  這些夫人很喜歡這位明明有軍功在身,說話又輕聲細語的美人,她幾乎代表了一個陌生世界,可又天然與她們相親。

  當她與她們從冷淡到相熟,再從相熟到親密後,她逐漸可以慢慢左右她們的喜好與態度,也就織成了這張輕而密,且不引人注目的人際網。

  有人在寬敞明亮的正室中喝茶,有人隔著門縫竊竊私語。

  喝茶的是一位從屬地返回下邳的太守,以及那個眼皮還沒有完全消腫的謁者僕射皇甫酈。

  「你來得倒巧,」太守夫人小聲道,「我實不知這位客人有什麼好看。」

  「皇甫家世代英雄,」陸白笑嘻嘻地,「他推辭了旁人的請柬,獨赴使君之約,可見使君在他心中,何等重要呀!」

  這話取悅了太守夫人,但她仍然有些不滿意,「這些人也是荒唐,不獨我家這位,那人居於喪期之中,如何登得別人的門?」

  陸白笑而不語,伸出一根纖細手指,輕輕地指了指門外。

  過得片刻,這位同樣出身涼州,父輩在朝中為將的主人家就問起了關中而今近況如何。

  「馬騰韓遂相互攻殺,關中久不聞雞鳴矣!」

  這句痛苦的感慨一出,皇甫酈的話匣子被打開了。

  陸白側過頭,豎起了耳朵。

  她出身西涼,有一位在西涼很有威名的大父,這不錯。

  但她那時還只是個小女孩,而現在離開西涼已經很久,她憑什麼還能知道西涼的近況呢?

  如果她做不到知己知彼,又如何在接下來朝廷的決策中,搶先一步呢?

  有她阿姊那樣的名將在,三五年內,河北便將有一場摧枯拉朽的戰爭,而後無論江東還是荊蜀,恐怕都再無鬥志。

  她阿姊想要的那個太平天下,就要到了。

  到那時女兵們會去謀一個小吏的官職,她的位置說不定更高些,祿米六百石,再來一個優渥的職位。

  ……可那不夠。

  這位西涼美人對自己說,這遠遠不夠。

  關中這些西涼諸侯也許會送幾個好大兒當人質過來,也許噙著眼淚,連自己都一起打包過來,可是他們一定會留下家中最勇猛,最狡猾的那個,繼續抓著自己的領地不放手。

  孫權會斷尾求生,那是因為孫權還很年輕,沒有那樣兇殘的決心。

  可西涼人不同!他們自己窩裡的東西,哪怕是一根啃食得不剩一點殘渣的骨頭,也斷不容別人來覬覦!

  哪怕那是片寸草不生的荒漠,西涼人也不許別人來染指!

  但這豈不是正好?

  他們若是倒戈卸甲,以禮來降,這場戰爭就要提前結束了。

  到時封侯之位自然給了他們,可她怎麼辦?

  他們都是西涼人,與她出生在同一個地方,甚至身上也有著同樣的漢羌混血。

  可她自從被大父送進宮,學了許多禮儀開始,她就不再將自己看作一個西涼人了。

  ——儘管他們有著同樣兇殘的手段和堅定的意志。

  那位叫蓋順的太守還在問,皇甫酈還在答。

  陸白繼續靜靜地聽著,臉上露出一絲意味不明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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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六章 決定

  因為戰後休整,以及籌備對冀州防務的一些瑣事,大將軍暫時留在下邳。

  她在下邳,她的家眷也就跟著過來了。她的家眷不多,其中陸白也是會帶兵四處換防的,而同心帶著孩子去哪裡都好,反正哪裡都有先生教他們。

  羊四娘就略微麻煩一點,她的夫君是個小吏,在劇城謀了一個小小的職位,每日都要上班打卡。

  但問題不大,陸廉到了下邳之後,一紙調令就跟著來了,讓那位柳四帶著妻兒跑到下邳出了個差,至於什麼時候回去,看情況。

  這種調令並不能說是完全合理的,劇城有許多官吏,北海郡則更多,而放眼青州,官員數量則數以千計,為什麼偏偏會調來這位和大將軍有親的柳四呢?

  但這也並非大將軍以權謀私,因為這種事是完全不會進入她的思緒範圍。

  她在想些或者忙些別的什麼東西時,已經有人悄悄將這些事辦妥了。

  最終目的一定是討好她,但不一定需要讓她知道,只要她身邊的人能感受到,這種努力有朝一日就會獲得回報。

  ……但李二不在這個「身邊」的範圍內。

  他當然是會出現在大將軍身邊的,但是不管他說啥,大將軍的反應都很冷淡。

  只有他自己毫無察覺,或者他察覺到了,但不以為意。

  李二其實是很在意的,他心裡有一個上進的美夢,就像他媳婦攛掇他的那樣,只要跟著主君,將來主君高升,他不是也有一席之地嗎?

  主君是貴人,他就當一個家令;主君封侯,他在後面排隊;主君從亭侯升為鄉侯,從鄉侯升為縣侯,那他怎麼也該跟著進一步,從家令進步到一個亭侯候選人吧?

  事實就是他跟著陸懸魚十幾年了,但他還在原地踏步。

  小先生喜歡拎走他幹點活,幹完活再給他放回來,錢是不會少了的,但一個斗食小吏的正式編制都不會給他。理由很簡單,李二不識字。

  只要識字,小先生保證說,就給他安排一個正式編制。

  李二原本信心滿滿,奈何白天幹完活,晚上回到家中,喝了一碗溫好的熱酒,就把刻苦學習的事給忘了。

  他向小先生保證要好好學習天天向上時,陸白的健婦營裡還有許多不識字的女兵,後來那些女兵一個個也都會寫點淺顯的文章了,但李二還是只認得那麼稀稀落落幾個字。某次被媳婦聽說了,給李二痛打了一頓。

  打過之後,這個精明又狡猾的家夥還是沒有掌握識文斷字這項技能,也就始終不能在諸葛亮或是陸廉身邊更進一步。

  但他媳婦漸漸也就看開了。

  這種看開的契機很微妙,說不好是某一天突然想通了,還是在一段漫長的時光裡逐漸和解,但同心問過她,那個繡花手藝非常好的婦人臉色迷茫地想一想,最後這麼回答的:

  「原是有些野心的,就算他一個男人沒有野心,我為他生兒育女,我還想要他給孩子們掙些東西回來呢!」

  「只不過後來見這個家裡,一年倒有十一個月是湊不齊人的。」

  「他是什麼樣的人才,我難道不知嗎?就他那樣極蠢,極沒能耐的人,他就只能在城裡城外跑個腿,幫點工,那些真刀真槍的事,他是一點也做不得的。」

  「他自己都知道。」

  有很多人不知道自己在面臨危機時有多好,人類身上最好的那一部分,閃耀著光輝,照亮前路的那一部分,通常是要在極其特定的境況裡被激發出來。

  時窮節乃見,一一垂丹青。

  但還有許多人不知道自己在生死關頭時,只是一個凡夫俗子。

  李二很幸運,他的幸運不僅是遇見陸懸魚,還有他知道自己只是一個小市民而已,可以在安全範圍內狐假虎威,興風作浪一下,但不能踩線,更不能真就奔著那個遠大前程而去。

  健婦營的女兵有些已經成了女吏,其中甚至有人已經升到了三百石的位置,但她們不滿足,她們會努力伸出鮮血淋漓的手,會努力向更高,更寒冷,更崎嶇的山峰前進。

  另一些則沒有了伸出手的機會,她們躺在劇城的城頭上,躺在範城的城門下,她們的死亡換來了勝利,但她們不會品嘗到勝利的滋味了。

  所以連李二的媳婦也漸漸釋然了。

  李二沒有跟在大將軍身邊搏殺拼鬥,也就沒有足以傳給兒孫的戰功,但他能夠給兒孫一個活到很老的,絮絮叨叨的父祖,這不也是一件很難得的成就嗎?

  ……況且上面的達官顯貴雖然沒人瞧得起他,但下面的街坊鄰居還是很高看他一眼的啊!

  他們會尊稱他為李二郎,會給他提供許多便利,包括但不限於去買肉時他那塊肉是最肥美的、買菜時他那捆菜是最新鮮的、大家排隊搶購某個老字號的豆腐時,十個排隊的顧客裡有五六個是會招呼他過來插個隊的。

  當然李二郎也不白佔了大家的便宜,人人都知道他是樂陵侯最為倚重的家令,樂陵侯今天吃了一條魚,明天在院子裡拔了一棵蔥,大家只要想打聽,都能打聽到!

  這樣幹的壞處當然是很明顯的,陸廉沒啥秘密可言了,好處也很明顯,陸廉沒啥秘密可言了。

  陰謀家與政敵們需要費盡心思買通僕役打探到事,只要帶著兩塊飴糖去陸廉家門口,三歲的孩子都能給你講上一段。

  ——什麼人去過她家?

  ——文遠將軍呀。

  ——還有什麼人?

  ——仲達先生和孔明先生,子義將軍也經常來呀。

  ——就沒有什麼人帶著禮物上門嗎?

  ——有呀,有這個和這個和這個,那個和那個和那個,不過禮物都是怎麼拎進去的怎麼拎出來的呀。

  ——再仔細想想?

  小童仔細想了半天,終於眼睛一亮。

  「最近那個挺年輕,挺漂亮的西涼土狗,天天都往大將軍府裡跑!而且他前腳來!文遠將軍後腳就到啦!」

  全城漸漸都彌漫起了微妙的流言時,陸懸魚這座清幽的小院落裡吹起了一陣清風,將竹簾掀起了一角。

  「你……」她遲疑著開口。

  坐在對面的馬超突然就豎起耳朵,很注意地聽。

  「你還不回西涼啊?」

  馬超的耳朵又耷拉下去,「沒拿到我父的印綬之前,我不能回去。」

  哎?她摸摸下巴,朝廷還沒給馬騰一個侯爵嗎?

  她模糊記得這個問題好像在朝堂上討論過。

  ……然後呢?

  她拍拍一旁的黑刃。

  【你怎麼好意思問我?】黑刃冷冷地問道。

  【我當時打盹溜號了。】她很客氣地說。

  【所以?】

  【所以如果你記得,】她說,【你提醒我一下?】

  【好,那我提醒你,】黑刃的聲音就很惡意,【我給了你一個劍履上殿的機會,你把它弄丟了。】

  ……………………

  她想起來了,她犯了一個低級錯誤。

  作為朝臣,朝會時她得把自己這柄四尺長的黑刃和自己的鞋子一起留在殿外台階下的。

  ……該說不說,有了黑刃以後,她沒再穿錯別人的鞋子。

  【我知道了,】她臊眉耷眼地表示,【你不用再說了。】

  馬超還在看著她。

  她撓了撓有點癢的頭皮,努力長出了自己的腦子。

  「你父與韓遂……?」

  西涼土狗點了點頭。

  朝廷是瞧不起馬騰和韓遂的,比之江東更加瞧不起,孫權雖然是個小毛頭,蜷在尚未開發的江東蘆葦蕩裡,他卻是有一個英雄豪傑的父親,以及一個耀眼的兄長的。

  況且更重要的是,孫堅與公卿們沒仇,這群西涼土狗和朝廷的仇那就大了去了。

  朝廷當然不會對著馬超講這些,但他們會在封爵的問題上表現出遊移的態度——

  江東只有一主,你們關中卻有十來個小諸侯,相互攻殺,不能推舉一位共主,那朝廷怎麼發你們爵位啊?總不能人家江東發一個,你們發一堆吧?大漢的爵位那麼不值錢的?

  所以,你們倆研究一下,到底誰捧著爵位回去?

  「這挺好辦的,」她立刻說道,「誰親自來,朝廷自然封侯。」

  馬超愣愣地看著她。

  她拿起杯子喝水。

  「阿姊,」他哀怨地說道,「咱們既已是一家人,你怎麼不看顧我父些——」

  她一口水就差點噴出來。

  「你不要亂說!」她嚷道,「亂說會犯錯誤的!」

  馬超就閉嘴了,一雙眼睛閃亮亮的,像是蓄了淚水一樣看著她。

  「你來下邳,原本是要看一看這裡形勢如何,也要看一看劉備是什麼樣的人,我是什麼樣的人,」她說,「你現在看到了,三五年內,平定河北後,我就要還四海一個清平。」

  那個看起來又憨又直,又萌又軟的馬超消失了,就像一層冰雪製成的殼子在火光下漸漸融化消弭,露出下面真實的模樣。

  這個年輕武將眼中藏起的桀驁與狂妄,真切地浮現了出來。

  「朝廷配嗎?」他問。

  「百姓配。」她答。

  馬超臉上露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

  張遼聽說馬超又跑去樂陵侯府時,是有一點猶豫的。

  ……實不相瞞,他那時正在觀看騎兵試乘西涼馬。

  該說不說,西涼馬高大威猛、耐力爆發力都是最上乘的,尤其這一批還都是受過軍事訓練的戰馬,還很聽指揮,屬於該兇猛時很兇猛,該溫順時也很溫順的最好的那種戰馬。

  要不怎麼說「涼州大馬,橫行天下」呢!

  不過張遼並沒有被正事絆住很久。

  當一個人跑過來用並州話竊竊私語了一陣後,沒過多久,所有人都在盯著他看。

  他硬著頭皮又檢查了幾匹戰馬時,一個親衛走過來,在他耳邊很小聲地:「將軍,這批戰馬,讓大將軍還回去吧?」

  張遼一愣,「這樣的戰馬,將來平定冀州時大有可為!為何要還回去?」

  「將軍你已年過三旬,尚未娶妻,」親衛張口就來,「不能再有什麼意外了啊……」

  雖然誰都不知道文遠將軍是抱著什麼樣的心情跑去樂陵侯府的——可能他自己也不知道——但當他走上台階時,張遼發現馬超已經走了,只有陸懸魚一人在那裡。

  他不知道馬超同她說了些什麼,但他知道那肯定是與流言無關的東西。

  陽光漸漸染上了一層金紅色,照在她的臉上,像是一層殼子,將她也裹在裡面,讓人看不清她真實的神情。

  她靠在窗邊,懷裡抱著劍,目光像是在看窗外,又像是透過窗外,去看更遠的地方。

  那似乎是一個讓她感到溫暖的地方,因為她的嘴角輕輕翹起,那通常意味著她想起了一些美好的東西;

  那似乎也是一個讓她感到寒冷的地方,因為她不自覺將臂膀收攏了些,連眉頭都微微皺起;

  那一定還是一個讓她誕生殺意的地方。

  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那柄劍,也從沒有見過她那樣懷抱過劍。

  連她的手都要握在劍柄上,迸起一根兩根的青筋。

  當他掀起簾子,出現在她的視線範圍內時,陸懸魚忽然轉過頭來看他。

  她伸出了手。

  而他走過去,伸手握住。

  「文遠,」她輕輕地問道,「若有一日……」

  「如何?」

  「若有一日,這天下總算平定了,」她說道,「我要離了這些爵位名祿,尋自己的路去,你陪我不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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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七章 前路

  那一日的事像是蝴蝶扇動翅膀,捲起最微弱的氣流,連一片樹葉也不會被它所撼動。

  那個下午之後的陸懸魚看起來和每一天沒有什麼不同。

  她仍然在正常生活,比如說她還在繼續搜集袁家兄弟戰爭的近況,她也會繼續搜集今年黃河流域的降水,河水在汛期到來的漲幅。

  她也在同青州保持很緊密的聯繫,並且決定如果今年袁家兄弟不打過來,她就領著大家再跑回青州去過個年,順便給大主簿發個紅包。

  除了這些工作之外,外人眼裡的樂陵侯還是一個晃晃悠悠的模樣,上了朝會打瞌睡,下了朝會去遛彎,可能專程去市廛買點水果,也可能在回去的路上看到一個小攤,隨便買一點新運進城的梅子。

  當有客人來訪時,見到的也是一邊皺著一張苦瓜臉,一邊「呸呸呸」地啃梅子的樂陵侯。

  所以流言還在城中繼續竄來竄去,不光市井小民,甚至連公卿都投來好奇的目光,竊竊私語這一樁風流韻事會是真的嗎?

  應該不會吧?陸廉可是劉備最倚重的將領,她是絕對不可能和那些立場不堅定的諸侯之子有什麼交情的。

  ——不過該說不說,馬騰送來的兒子,確實長了一副好相貌,也不知是不是故意派他來的?

  ——張文遠將軍生不生妒心呀?

  ——聽說他今日去西涼營中尋馬超啦!聽說,兩個人還打起來了!

  ——打起來了???

  馬超卸下鎧甲,換回一身「西涼帥哥專用交際制服」時,著意地扭了一下頭,想看張遼一眼。

  那一眼很不巧,他剛扭了一下脖子,一股錐心刺骨的疼就閃電般擊中了他。

  於是這位漂漂亮亮的西涼土狗不得不換好衣服後,規規矩矩在他正面坐下,然後才能看向他。

  張遼看起來,與他走進軍營時毫無區別。

  他的衣服上沒有塵土,他的額頭上沒有汗漬。

  他甚至連呼吸都沒有變快,還是很氣定神閒,就像剛剛那個騎馬持槊向他衝過來的狂暴並州瘋狗不是他一樣。

  馬超心裡就稍微有一點打怵,剛剛在演武場上的桀驁和歡騰都化為了此刻謹慎的審視。

  ——這人看起來有點像嫉妒我,他心想,嫉妒我生得英武,又這樣年輕,原也是很正常的。

  但他這麼能打!還這麼嫉妒我!多少有點難頂!

  張遼也很謹慎地審視他,兩個人就這麼大眼瞪小眼了一陣後,還是交際不那麼災難的張遼先開了口:

  「昨日孟起將軍去樂陵侯府上。」

  來了來了來了,馬超心裡想著,有一點得意,又有一點謹慎,他看了一眼張遼佩劍放在手邊多遠,又用餘光看一眼自己的。

  ……不自覺動了一下脖子,又疼了!

  「嗯,我是去過,」馬超笑道,「文遠將軍有何指教麼?」

  「將軍說了什麼?」張遼問。

  馬超摸了摸下巴,覺得現在是他必須要選擇的關鍵點了。

  到底是要競爭一下呢,還是要和談一下呢?

  這個西涼青年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張遼一陣。

  就在張遼覺得這快成為一種冒犯,並且皺起眉頭時,馬超開口了:

  「……姊丈?」

  ……張遼一瞬間瞳孔裡捲起了毀天滅地的狂風暴雨!

  「孟起將軍如此取笑,太過荒唐。」張遼板著臉說道。

  馬超伸手撓撓臉,虛情假意地拱手告罪了一下。

  「我十三歲隨我父出征,戎馬至今,不曾著意逢迎之語,出口皆本心也,文遠將軍莫怪。」

  笑死,怎麼會怪,看張遼的臉就知道,他嘴上說得這麼嚴肅,心裡肯定在瘋狂撓席子「再喊兩聲!再喊兩聲!」

  但是兩個人沒有在這種亂七八糟的事上耽誤時間,他們很快就講起了正事。

  「昨日我同樂陵侯只講了些排兵布陣的兵家常事。」馬超說。

  「兵書?」

  馬超搖搖頭,「是我們西涼兵的事。」

  陸廉是一名帶兵打仗的將領,她對一切與打仗有關的事都有一種很奇怪的興趣。

  準確說那不是興趣,而是一種不得不為的任務,但因為她只要有機會,就會想一想,看一看,問一問,學一學,於是就顯得很像她的興趣了。

  她會問兗州兵曹操的作戰風格,會問青州兵袁譚的作戰風格,她當然也花了大力氣去問江東孫策的降卒,又或者是張郃高覽這些冀州降將。

  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不敗的,但對這些宿將來說,誰也不會認為她真有什麼雷師賜予的祝福,因此不可戰勝。

  她只是將一切能做到的都盡力做到最好而已,所以好奇向馬超打聽一下關中諸侯混戰的事,再正常不過。

  但張遼覺得,還不對。

  馬超一定還講了一些她非常在意的,不被她視為戰爭常態的東西。

  當他問出來時,馬超覺得很詫異。

  這個年輕漂亮的西涼人想了很久,一句一句地複述給「姊丈」聽,那些粗略的,瑣碎的,不久之前的,或者很久之前的。

  張遼耐心地聽,從頭聽到尾,連裡面摻雜了馬超一些雜七雜八的笑話、打趣、奇怪的比喻、無聊的家常也沒有漏掉。

  他就這麼聽到了戌時鼓將起,城門將閉之時。

  朝廷對西涼這兩位諸侯其他的封賞都已經準備好了,只有爵位還沒有給。

  朝廷,或者說劉備的態度很明確,誰舉家搬來天子之側,給誰爵位,至於想要一如吳侯例的就別想了,你們打了這麼些年還沒能選出共主,已經用事實證明了你們是菜雞互啄,菜狗互啃,投誠就趕緊,不投誠就等孤投一個陸廉過去吧!

  這樣的態度很激烈,在朝會上引得公卿側目,既側目放狠話的劉備,也側目那個要被劉備空投過去的人,但樂陵侯還在專心致志地打瞌睡,任憑主公嗓門多高,她硬是聽不到。

  天子左右看了看,最終採納了楊彪給出的意見:

  完全不給台階下是不好的,可以讓鍾繇幫幫忙,但考慮到雍涼二州面積忒大,瑣碎的小諸侯忒多,鍾繇一個人不能既鎮守長安,安撫這幾個大軍閥,又能分出手來將那群小軍閥們連蒙帶唬地帶回來,那還是再派人去吧,專門負責這事。

  ……這回沒有人看陸廉了,就連劉備也不看她。

  但是大家商量了一陣,決定還是全權交給平原公——反正談不下來也是他負責打——而後愉快地宣布散會時,一直打著盹的樂陵侯又飄飄忽忽地起來了,而且不是尋常人那樣用手扶一下地,或者是上半身向前略傾一分,腳掌用力那麼起來的。

  她就好像是長在席子上的一顆竹筍,突然就破土而出,節節躥升了,有幾個走在她身邊的朝臣還被她嚇了一跳。

  但陸廉自己什麼也沒察覺到,揉著眼睛就跟著主公走了。

  「關中之事……」主公開口道。

  陸廉一邊穿鞋子一邊歪著頭看他,「嗯?」

  「你心中可有什麼謀劃?」

  她又將頭低下去了,兩根長長的翎毛在髮冠上亂晃,「等咱們打完了冀州,關中不足慮也。」

  這個回答很對勁,劉備想,他剛剛只是覺得辭玉在某些細微的地方起了變化,但現在他又覺得,她根本沒什麼變化。

  冀州才是重中之重,至於那群西涼土狗,選兩個使節去就好啦!

  就在朝廷做出這個決定的當天,一份《平西策》放在了平原公的案前。

  這篇策不該是作者一蹴而就的,因為裡面有許多堪稱事無巨細的東西,連鍾繇都不會說得這麼細,但就是古怪地出現在文中。

  文中分析了從馬騰到韓遂再到侯選、程銀、楊秋、等大小諸侯各自性情,佔據地盤的大小,兵力多寡以及衝突

的傳聞。

  盡管這篇策的作者表示,這些都是從別人口中搜集來的信息,不能確保準確,但詳盡程度已經令劉備感到極其驚訝。

  在詳細講解過關中形勢後,這個作者又進一步闡述了自己的觀點,認為關中諸將在沒有外力的壓迫下不會團結一致,但如果派人前去征討,即使是陸廉親率大軍,在陌生的土地上與陌生的敵人交戰,這也將會是一場艱苦卓絕的戰爭。

  但如果使者挑得好,那就一切沒煩惱了。

  既然西涼使團是一位正使,兩位副使的配置,平原公不考慮也這樣禮尚往來嗎?

  這位作者要求不高,只想請求一個副使的位置,並且願意為了這個使命肝腦塗地,請平原公考慮一下,怎麼樣?

  劉備看完這篇策論,又回過頭來重新看了一下作者名字,還是覺得很不可思議。

  如果不是這篇橫空出現在他案前的文章,在劉備心裡,哪怕給魏延收拾收拾送關中去,那都比這個作者靠譜啊!雖然魏延不能保證他的交際能力,至少劉備很確信以這孩子的執著,給他點兵力他跋山涉水爬也能爬到長安城下去!

  陸白寫好這篇策論,將它小心放在一邊後,又打開了三層的妝奩匣,往裡看了一眼。

  裡面有許多明豔美麗的小東西,並不算很值錢,但很適合現在的甘夫人,比如一些沾滿露水的鮮花,貝殼製成的口脂盒,以及用小珍珠攢出來的珠花。每一樣都很精巧漂亮,且不犯奢靡之訐。

  她將妝奩匣重新合上時,一旁的女吏有些看不過去。

  「女郎何必如此?」

  陸白擡起微笑的眼睛,「我如何了?」

  女吏指了指那一匣看起來不花許多錢,卻花了許多心思的東西。

  「女郎之策,精妙非常,足以得平原公青眼,何須用上這些手段?」

  「我知道管公與華使君的辟令已至州府,」陸白笑道,「你們慕聖賢品行,以此時時自慎,這是好事。」

  女吏聽了這樣的打趣,就有點掛不住似的,臉上浮現出又羞又惱的神情。

  但陸白沒有將這個玩笑繼續下去。

  「但我與你們所走的路,又有不同,」這位坐在案前的美人出神地望了一會兒窗外,輕飄飄地一笑,「但這也無妨,只要咱們都有路走就好。」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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