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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十八章 管寧
那個清瘦的身影整一整衣服,又整一整帽冠,邁著並不怎麼標準,還有點造作的步履進去了。
……可能是因為太過緊張,就忘記管甯的住處是個窩棚,額頭碰在了門框上,發出「咚!」的一聲。
張郃趕緊把目光縮回來了。
張郃身邊的副將連脖子也一起縮回來了。
兩個人在外面站定,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張將軍眼裡就有一點劫後餘生的竊喜。
「如何?」副將小聲問。
「哼!」竊喜迅速變為了裝腔作勢的惱怒,「我為了你們,心頭這一口血也要熬乾了!」
「將士們都感念將軍恩德。」副將訕訕地。
「而今你可親見了!我冒著挨打的風險,連陸辭玉都給搬來了!再不行——你們就閉嘴吧!」
嘴是閉不上的,還要輕輕撇一撇。
「其實管公也不怎麼回壽春,」副將小聲嘀咕,「要末將說,還是……」
話沒有說完,就咽進肚子裡了,因為張郃露出了一個不同於剛才那種笑罵的嚴酷眼神。
副將連忙把頭低下,用餘光小心瞟著那個四面漏風的大木棚。
棚子沒有間隔,但在管寧身後有一塊油布簾子,也許是他更換衣服和洗漱時用的。他的小坐墊前有個很久的藤箱充作案几,透過藤箱的縫隙也能看到裡面裝了兩件換洗的衣服。
他的案几上有紙筆和一個出自村口小販手筆的小陶杯,身後有一個木頭架子,上面擺了不少書,角落裡有一盞歪歪扭扭的土燈,土燈旁還放了一個大一點的陶碗,以及一雙竹箸。
……就這些東西了。
……根據那個陶碗的大小,她判斷管公飯量還可以。
農人拿過她和諸葛亮帶進來的杯子,倒水涮一涮,潑在門口,然後給他們各倒了一杯水。
諸葛亮咳嗽了一聲,她忽然一個激靈,趕緊將目光收了回來。
管寧似乎察覺到她的好奇,從藤箱下面還摸出了一把竹扇,握在手裡。
有農人將兩個上面鋪了小草席的竹坐具搬到管寧面前一丈遠的地方。
「將軍辛苦。」他笑眯眯地伸出手,請她坐下。
她趕緊坐下了,把腰桿挺得直直的,諸葛亮在她旁邊坐下,也把腰桿挺得直直的。
陶杯放在了面前的地上,她趕緊拿起來,感覺手裡握著一點什麼東西,精神就不太緊張了。
那個赤著兩條胳膊的農人沖她行了一個禮就出去了,她再小心用餘光望望,這裡也沒有管寧的僕役,平時照顧他的就是這些農人。
「將軍與孔明先生自江東歸來。」管寧說。
她趕緊集中精神,「是。」
「江東如何?」
「還……還行,」她結結巴巴地說,「鹹魚很好吃。」
她說完話就後悔了,感覺臉上頓時開始熱。
「我帶了一車,」她的嘴開始不受控制,「送管公一筐吧!雖然臭了一點,但很好吃!」
小先生在一旁偷偷看她,她又趕緊閉嘴了。
但管寧似乎情緒很好,摸摸鬍子,還「哈哈哈哈」地笑了幾聲。
「那就多謝將軍啦。」
「不客氣!」她趕緊說,「這是我應該做的!」
……好像也不對勁。
……黑刃發出了一陣奇怪的笑聲。
在很尷尬的寒暄過後,管寧又問了一遍,江東如何?
江東還是挺好的,雖然打仗,但不像中原這樣打了烈度過高的大仗,尤其孫氏父子殘暴也好,雞賊也好,都是針對世家和山賊,很少對自己領土上的百姓下手,所以百姓們過的就還行。
她說得不是太清楚,但管寧聽得很仔細,中間小先生插播了一下吳地世家抓山越當奴隸的事,管寧皺皺眉,顯得很不高興。
她看一眼諸葛亮,諸葛亮一挑眉。
「此非王道。」管寧嘆息著評價了一句。
有鮮卑人的聲音傳進了窩棚裡。
她不自覺又豎起耳朵去聽。
那個鮮卑人已經會說幾句簡單的漢話了,但講得還是磕磕絆絆,她聽來聽去,只聽到一個「甜」字,一個「請」字。
又過了一會兒,農人用一個土陶盤裝了一盤甜瓜送了進來。
「多謝。」管公說。
農人擺擺手,又趕緊退出去了。
她看看伸手向瓜的管寧,再看看那個農人。
確實和山越不一樣。
諸葛亮忽然小聲咳嗽了一聲。
她一個激靈!
……不自覺地塌腰了!趕緊挺起來啊!
管公看了看她,忽然就起身了!
這要是被管寧趕出去!這!
要知道她雖然也被人誇贊品行高潔,近乎聖賢,但她在世家眼裡是個文盲啊!
管寧不僅品行比肩聖賢,人家還有超高的學識,是當世有名的大儒——這要是被趕出去!
聖賢從架子後面翻出了一個折疊的胡床,有點舊,兩隻大手還暴起了一瞬的青筋。
「將軍若是坐不慣席子,」他將展開的馬紮遞過來,「坐這個吧。」
她畏怯地看看馬紮,又看看彎下腰,舒展著眉毛,慈祥地看著她的管寧。
【能幫我點忙嗎?】
【……咳,什麼忙?】
【我是出不去的,】她悲憤地說道,【你出去,給張郃打一頓。】
親衛在樹下鋪開席子,請將軍和副將在樹蔭處坐下休息。
他又跑來跑去地買了幾個果子,還得汲一桶水洗洗果子,但井口被佔住了。
兩個滿頭大汗的小吏正站在井邊喝水,看到他就白了一眼。
「神氣什麼。」親衛撇撇嘴。
「原本不神氣的,」小吏之一笑了一聲,「見了你們,自然就神氣了。」
架,迅速地茬了起來。
礙於二十步遠就是張郃,三十步遠就是管寧,誰也沒有高聲吵嚷,只是小聲相罵。
「看你們教化的田舍漢,一日裡只做三四個時辰活,餘者就光顧著樹下拍著肚皮乘涼!」
「可喜可賀,還有肚皮可拍!沒被你們連肚子裡最後一碗麥粥也剖了去!」
「誰奪你們的麥粥了!」
「你們整日裡算計農人的糧食,打量誰不知道!」
「誰個算計你們!」親衛額頭上起了青筋,「若是平定了河北,我們一刻也不在此多待!」
「那就請啊!請速行啊!」小吏罵道,「算計糧食不夠,還要再招募些兵馬!還要將壽春整治成你們的大營!你們將軍便是拿農人當牲口用,好歹也讓他們歇上幾個月,給淮南留些見不到阿耶的嬰孩再走!」
偏將看看張郃。
張郃假裝什麼也沒聽見。
「將軍……」偏將咬牙切齒,小聲喚了他一句。
「你罵得過這兩個不算什麼,你要是能罵得過全淮南的士人官吏,」張郃也小聲道,「我放你去罵。」
管寧似乎是一個人,一個人總是很容易戰勝的,哪怕他得了一個兩千石的官職。
亂世裡有大把被賊寇和諸侯像殺雞一樣宰了的公卿和太守,管寧的官銜在暴力面前是不值一提的。
但他並非一個人,盡管他來淮南上任時,朝廷只給了他一個人的官職,但很快就有成百上千的士人跑過來了。
他們仰慕這位當世大賢的學識和名聲,更仰慕他們親眼所見的德行,當他們確定了管寧的名聲與他本人是相符的,甚至本人的美德比盛名更盛後,這些士人,以及他們背後的世家,迅速就支撐起了淮南郡的重建工作。
這也是汝南和淮南兩個大郡毗鄰,但張郃只能將江東降卒安排在淮南,他也只能在淮南設立糧草中轉,以及籌集戰備的原因。
——都是赤地千里的荒田廢墟,管寧在的地方,自然生出了一大群基層官吏。
他們出門前穿著絲綢的衣服,喝著甘醇的美酒,吃著烤得焦酥流油的羊肉。
他們出門後穿起粗糙的布衣,喝著井裡打上來還有土腥味兒的井水,吃著快要劃破喉嚨的麥飯。
他們的眼睛裡原是看不見多少人的,現在他們壓著火氣,一遍遍同聽不懂他們講話的鮮卑流民和那些天南海北來的黔首田客好聲好氣。
這並非他們所熟識的做官模式。
那些富庶之地的官吏不僅可以往家裡背祿米,還有酒坊「進貢」的酒,商賈「進貢」的糖,乃至農人小心翼翼從臭烘烘的雞圈裡掏出的幾個新鮮雞蛋。他們在盡情享用之後,還可以繼續安心告訴自己,他們是來管理百姓的,他們做得也還不錯。
而淮南郡的官吏除了郡守府發給他們的祿米——就連那個也要減半——什麼都得不到。
但他們只要想一想管寧,立刻又覺得已經得到比錦衣玉食更加豐沛的快樂和滿足——不錯,他們確實吃了點苦,可他們也是在追隨聖人!
甚至就連那些吃不住苦,或是起了貪心的小吏,也會在周圍同僚雪亮的目光下迅速打消自己的念頭!
人人都在追隨聖人,人人都不要錢!那你還準備拿出什麼來賄賂同僚,找幾個同流合污的人?
再堅持堅持!再堅持一下!不要在公務上偷懶,不要苛待流民,不要起了貪念,拿了自己不該拿的東西!
在這樣簡陋到艱苦的境地裡,最功利的人也會暗自給自己打氣:只要堅持這幾年,將淮南重建起來,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履歷啊?!這是閃著金光的履歷!到時候不管去哪,那都是長了翅膀的升遷速度!
——誰不會高看他一眼?親朋也與有榮焉!他可是曾在管寧手下做事啊!
汝南還在緩慢地重建。
有流民在荒野裡艱苦求生,但沒有人來幫他們調度農具,沒有人幫他們丈量土地,他們灑下的種子結不出太多糧食,他們除了開荒之外還要搭起一個遮風避雨的住處,他們在爭吵後還要努力自發結成村莊,好抵禦重新佔領這片大地的野獸的侵襲。
他們其實很想要一些官吏來幫幫他們,或者世家也好,他們可以租對方的田,租的人多了,自然就形成了村莊,有了村莊,他們就漸漸會有農具和耕牛。
若是有那樣一位聖賢在,他們!他們一定會恭恭敬敬的!
在必須以聚落形勢才能活下去的嚴酷環境裡,原本就沒有潑皮和無賴生存的餘地。
連犁杖都需要至少兩個人一起才能推動,耕牛更是全村也只有這麼幾頭,誰要是惹了眾怒,他該怎麼活下去呢?離開村莊,去別的地方求生嗎?
可是離開村莊,到處都只有荒原、屍骨、狼群、賊寇啊。
但奢望再來一個管寧是不現實的,而在廢墟上重建家園本就是一件辛苦的事。
於是張郃等不得汝南人以數年為單位的重建速度,他只能選擇淮南,因為即使那個四十多歲的賢人的精力主要在一個村落一個村落地教化生民,他也意味著太多東西了。
陸懸魚坐在了馬紮上,但還是覺得腰很僵,不敢動,好在她在坐下前,艱難地頂著管寧的目光,悄悄將自己的座位往後挪了一點。
現在換諸葛亮上了——上啊!諸葛亮!你可是諸葛亮!
……黑刃在罵她丟人,她假裝沒聽到。
……小先生用餘光瞥她,她假裝沒看到。
於是小先生深吸了一口氣,開口了。
「今番樂陵侯是應張儁乂將軍之請……」
「我猜到了。」管寧說道。
小先生又吸了一口氣。
「管公以為如何?」
「未知平原公欲何時北上,」管寧很平靜地說道,「文書未至淮南前,我只管生民休養生息罷了。」
諸葛亮就硬著頭皮還在繼續辯解,
「張將軍之策,亦為息民撫民之策,只令百姓於間歇時操練備戰,囤積糧草而已。」
「如此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管寧問。
……小先生就變顏變色了。
兩個人還在繼續聊,聊了很久,引經據典,她啥也聽不懂,但還是保持著從肩膀到腰桿都挺得很直的姿態。
雖然是一位黔首出身的女將軍,姿態卻如修竹玉樹般挺拔,絲毫不遜於哪個世家郎君。
就連探討撫民之策的諸葛亮都偷偷投來了讚賞的目光。
玉樹一般挺拔的大將軍腦內早就偷偷開起了小差。
【曾經我啊,聽我師陳漢瑜的經學課時,實在聽不進去,只好咬手指甲。】
【嗯。】
【可是十根手指甲咬一咬就咬光了,我只好啃手指頭。】
【嗯。】
【我以為那是頂頂煎熬的事。】
【然後呢?】
【今日我方知,】她說,【能啃手指頭是一件多麼幸福的事啊!】
這場討論持續了很久。
久到太陽從高天慢慢西斜,那些午休又下田的農人也回來了。
兩個小吏結束了今天的丈量工作,準備離開時還被幾個農人圍著問他家田地究竟度得幾步長,幾步寬?小吏啞著嗓子解釋的辛苦模樣渾然好像坐在裡面的大將軍,看得張郃就有點同情。
正看熱鬧,管寧將兩位客人送出來了。
張郃「砰」地一下站起來,副將也趕緊跟著站起來了。
……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
……畢竟這個長得和和氣氣的女將軍號稱步戰天下無雙,連呂布也要讓她三分,那她今天要真就準備給張郃揪過來打一頓,東王公西王母下來也攔不住啊!
但張郃那顆提著的心迅速放下來了。
陸廉彬彬有禮地同管寧道別後,目不斜視地從他面前走過去了。
她的腳步那麼輕,她的臉色那麼白,她像是那些奇聞軼事裡只吃露水,腳不沾地的女仙一樣,飄飄忽忽就過去了。
……諸葛亮追上去,沒忘記將那兩個陶碗還給村口準備回家的小販。
「末將今日是親見了,親衛們也都親見了,」副將趴在張郃耳邊,小聲道,「大將軍連打人的力氣都沒了哇!這事說出去,冀州軍中誰不感念將軍已經盡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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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傳‧昭公十九年》:楚人城州來。沈尹戌曰:「楚人必敗。昔吳滅州來,子旗請伐之。王曰:『吾未撫吾民。』今亦如之,而城州來以挑吳,能無敗乎?」侍者曰:「王施舍不倦,息民五年,可謂撫之矣。」戌曰:「吾聞撫民者,節用於內,而樹德於外,民樂其性,而無寇仇。今宮室無量,民人日駭,勞罷死轉,忘寢與食,非撫之也。」
↑這一段大意就是說,楚國息民五年後準備打仗,大臣說必敗,旁人說這五年休養生息怎麼會敗?大臣說你好好教化民眾,節儉開支,放他們安靜生活是休養生息,現在這樣勞役繁重並不是真正的休養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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