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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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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連載中)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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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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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二章 最終之戰(十四)

  「袁公敗了!」

  「袁紹敗了?」

  「竟然是陸廉勝了這一仗不成?!」

  空氣忽然靜下來,但只靜了片刻,復又重新躁動起來——

  「這可如何是好!」

  「劉公寬仁,大將軍純善,咱們便脫了帽冠,認個錯又怎樣?」

  他們,他們也很辛苦啊!

  他們也是自昨日的清晨開始等待那個戰果。

  僕役為他們帶來了吃食,他們吃不下;僕役又獻上了半溫的茶,他們喝不下,這場大戰將他們的心放在炭火上炙烤,滋滋啦啦聽到的全是錐心刺骨的響聲。

  袁紹若是當真南下,他會留兗豫之地的士族活命嗎?當然會啊!袁公有寬仁愛士的美名,怎麼會對他們無禮?

  可他們世代守著的土地與奴僕,還有,還有這些官職,也依舊是他們的嗎?

  上古聖賢時,一姓一氏都是聚在一處的,現在卻早非如此。

  那些世家大族家門鼎盛,自然會有許多旁支庶出的子孫,想要在故土謀一個官職多半不易,但他們還可以舉孝廉茂才,然後謀一個別處的官職。

  先是縣丞,後是縣令,等到居喪時還要治一治學問,博一博美名,復出便可走動,換一個大城,或是進京做幾天的官,若能入了郡府,甚至做了郡守,這便是真正生根了。

  他早已娶妻,但若非高門貴女,此時也可遣回母家,再尋一門好親,然後買上一二十個美貌的婢女,生出幾個,甚至十幾個兒郎來。在這一郡之中,有郡守父親的庇護,他們自然也能被舉薦為官,再各自結一門好親,漸漸將這一支根深蒂固地留在這裡。

  他們留下了,那些原本根深葉茂的世家呢?

  ——有人用心攀附,有人漸見式微。比如說那位四十餘歲的郡守新到任時,若聽說有意換一位妻子,自然有人將自家十四五歲的美麗女兒送出去,還要陪上一大筆的妝奩。

  攀附上自然是好事,可總比不過自家人當上那個郡守。

  等袁紹大軍入城,簞食壺漿的就是將自家女兒送出去的人。

  他們自是不願的,反正要送,為什麼不直接將女兒送給袁紹!換他們這些本地世家來替袁公治理兗豫呢!

  他們就是這樣坐在車上,騎在馬上,甚至是用兩隻腳一深一淺地穿過戰場,奔赴袁公大營所在的。

  他們甚至沒有考慮過柘城不僅是劉備和陸廉的大營所在,那裡面還住著他們的女兒哪!

  ——沒關係,沒關係,家裡總歸能再挑出一個美麗女兒來,雖比不過那個,但容貌尚算清秀,說不定也能入了袁公的後宅!

  他們後悔不迭地又一次在寒風中穿過戰場,狼狽地躲避潰兵與冷箭時,又想起了被他們丟在柘城的女兒。

  「誰能想到!若不是昨日那般狼狽,我是死也不會棄了五娘啊!」

  「她是個機靈的,你差人去吩咐幾句,她說不準便能哄得劉公歡心!」

  「劉公歡心有什麼用!而今賞功罰過之權皆在陸廉手中,她若是發作起來,咱們豈不難看?」

  那一張張在寒風中發苦的臉蠟黃裡泛著鐵青,好像苦得攥一把就能擠出膽汁。

  「咱們到底是不如河內司馬家,咱們還是顧著廉恥的……」

  「若是不顧廉恥,咱們也將家中幾個兒郎打扮一番,送進大將軍帳中!她必能開顏的!」

  大將軍沒有回營,也沒有開顏。

  她先是騎著馬在戰場上往來巡查士兵回返的狀態和人數,身邊少了一群各自有事要做的官吏。

  但她並非獨自出行,身旁除了幾十個親衛之外,還有同等數量的士人,也在騎馬跟著她。

  她看向哪裡,就有人殷勤地策馬上前,替她詢問那裡的士兵是哪一營,歸於哪一個校尉管轄。

  其中甚至有幾個有心人記下了軍陣中每一營大概的位置。士兵不知該往何處時,這位高冠博帶的貴人便和和氣氣地告訴他。

  士兵很有點受寵若驚,連忙用僅存的一隻手擦擦臉,想要恭敬而得體地沖貴人微笑一下,再表示感謝。

  但貴人的目光不在他身上。

  即使是在回答士兵的問題,貴人的注意力仍然在身後那個的身影上,看她騎在馬上,目光依舊在戰場上徘徊,從未多看一眼身邊之人。

  ……可她怎麼能不多看一眼呢!

  他們可是頂著那樣巨大的壓力!別人逃了!他們都沒逃!他們從始至終緊緊站在她身邊啊!

  ——大將軍!看看在下啊!在下的一片忠心都可以掏出來獻到你面前!一會兒的慶功宴,大將軍高低也得看在下一眼,誇在下一句啊!嗚嗚嗚嗚嗚!

  大將軍的目光依舊沒有看他,這令那個自認為又機靈,又有定力,很懂得下注技巧的士人很不高興,但他習慣性地追著大將軍的目光,也抻著脖子去看她在看什麼。

  她在看一個胸腔被不知什麼武器開了個大洞的士兵。

  那顆應該蓬勃跳動的心已經不在他的胸腔裡,又或者已經同他的忠誠化為了一體。

  「小人有個想法。」

  黃忠渾身血污,拄著一柄長刀,很舒服地坐在木樁上。

  一部分士兵在跑來跑去,一桶接一桶地潑滅大營的火;

  一部分士兵在忙著清點收攏戰俘,看哪個不老實了,偶爾還要上前踢一腳;

  還有一部分士兵在泥濘中瘋狂推板車,板車上裝著無數的戰利品。

  那個小吏看他不吭聲,又大著膽子繼續說下去:

  「將軍何不寫一封親筆信,送去荊州呢?」

  黃忠迷茫地看了他一眼,「寫信何用?」

  「自然是報與蔡太守知曉啊!」

  「然後呢?」

  小吏恨鐵不成鋼地近前一步,絮絮叨叨開始分析起利弊:

  蔡公此時,可能剛到家!也可能還沒到家!不管怎麼說,他要是聽了這樣一場大勝的消息,他肯定後悔啊!

  這樣的緊要關頭,要是能跟緊劉公和大將軍,將來封侯之位怕不是手到擒來,蔡公短視,將軍卻可替他描補!到時蔡公感念將軍之恩,雖不能拔擢,但這份人情將來在朝堂上,蔡公總是要還給將軍的!

  總而言之,將軍!快馬加鞭送信給蔡公!

  小吏越說越興奮,正準備連黃忠後半輩子的職業規劃都分析一遍時,營中起了一陣混亂。

  忽地傳出一聲尖利的嚎叫!

  那聲音單薄,卻又極淒厲,尖銳得像嬰孩出世第一聲啼哭,或是瀕死之人為自己所鳴的最後一聲不平。

  什麼事也沒發生。

  有士兵跑了過來,報之黃忠。

  「有個婦人殺了戰俘,還傷了一個阻她的造士,被軍法官拖下去了。」

  「放了她,」他說,「她們畢竟不是懂軍紀,明操練的老兵。」

  小吏撇撇嘴,「一個流民,草芥般的東西,軍法處置了便是,不值得將軍這般開恩。」

  黃忠忽然覺得有點謎一樣的熟悉感,但他說不清那種熟悉與困惑都是從何而來。

  柘城大營不曾陷落,除了數千青州兵外,靠的就是只有這些流民男女。

  他們未曾與兵士們受過一樣的訓練,拿過一樣的軍餉,卻在死亡這件事上一視同仁,甚至被格外關照。

  生如草芥,死如草芥,身體裡的血還不曾流盡,那具軀殼還不曾涼透,卻已經被這樣對待了。

  ——和他們這些老革,其實一樣。

  天漸漸又暗下去了。

  能搬運屍體和戰利品的人不多,戰場也漸見蕭條了下去。

  初時有人勸,但後來經過的一片區域戰馬走的很不穩,陸懸魚下馬了,那些士人卻沒辦法下馬。

  他們皺著眉毛,捂著鼻子,殷勤地勸說無果後,終於遺憾地調轉馬頭,奔向燈火漸起的柘城。

  今天未必能辦慶功宴啊,但是不要緊,他們也可以回自己的宅邸裡,悄悄喝一杯!不管怎麼說,那些在戰場上往返跑的世家豪強臉可是丟盡了!光這一件事就夠他們多吃三大碗飯的!

  那些絮絮叨叨的,殷切又討好的聲音終於漸漸落下去時,陸懸魚似乎找到了她想找的東西。

  她找到了大戟士的屍體。

  那些士兵的鎧甲格外精良,又有彩帶為襯,交鋒時沒人在乎這個,但在屍山血海裡卻很好辨認。

  先是找到一兩個,而後漸漸摸索出方向,屍體與長戟也就越來越多。

  她時不時彎腰翻開一兩個看看,又從中找到了陷陣營的面容。

  ……在很早很早以前,那些人同她很熟悉來著。

  ……雖然也稱不上什麼特別的交情。

  ……高順不給她飯吃,要她自己抱著飯碗去各伙搶飯吃,他們一個個地橫眉冷目,和她打了許久的架,終於是同意她來分自己的飯了。

  他們的鎧甲已經破舊得很厲害了,面目也被血污泥漬蓋著,沒有那些盔明甲亮的大戟士作襯,她是找不出他們來的。

  畢竟他們也老了,面容也有些變化了。

  她也不再是都亭侯府的雜役,而是統領三軍的大將軍了。

  認不出來,也是尋常事。

  這條只屬於陷陣營和大戟士的寂靜之路走了不知多久,終於走到盡頭。

  盡頭有一座小山,似乎原是幾輛跑到戰場上的輜車,被就地當成了防禦工事,彼此搶奪起來。

  而後就不稀奇了。

  他們的,我們的,七扭八歪,堆疊在一起,初升的月光輕輕灑下,落在那座小山上。

  高順就在那裡。

  他受了些傷,但不曾死,只是筋疲力盡地坐在山腳下,像山的陰影。

  月光照不到他的身上。

  看到她來,他一反常態,沒有起身行禮。

  「陷陣營的士兵,」他說,「都在這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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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三章 最終之戰(十五)

  那一戟刺出時,袁紹似乎還是那個年輕的袁紹。

  他年輕時又健壯,又漂亮,談吐舉止令人讚賞,上陣殺敵更是有一股子英雄氣在身上。

  是呀,是呀,當初領兵撞開南宮大門,衝進宮中斬殺閹宦,為大將軍報仇時,他甚至親手殺了幾個持戈來擋的黃門……再後來,再後來他征戰河北,先謀韓馥,後戰公孫瓚,又費盡心思,拉攏烏桓,這二十餘年間,他一直這般豪情滿懷。

  直到與張遼兵刃相交,一切忽然就變了。

  那股巨大的衝擊力狠狠撞在了他的胸口上,令他想起幼時被家中驕僕戲弄,意外落水的經歷。

  在岸上時,水是寧靜澄澈的藍,微波蕩漾,輕柔綿綿;但落水後就變成了幽暗陰沉的黑,洶湧激蕩,巨力萬鈞。

  他在那一瞬間,從頭皮到腳底都被這黑暗中延伸出的力量給包圍了。

  他不能說出口,不能喊出聲,他的喉嚨被掐住,這一切都源於胸口冰冷又炙熱的窒息感。

  但那一次他掙扎許久,被母親的婢女救上岸後,袁紹是能夠暗下決心,立志出人頭地,做一番大事的——未來不在他漸漸老去的父親身上,不在傲慢的叔伯身上,更不在那幾個愚蠢的奴僕身上。

  未來在他的身上。

  而現在不同了。

  當他被張遼的馬槊撞得身形將要不穩時,身邊有許多人立刻護住了他,他們各個赤膽忠心,願意為他的一個願望而死,他再不是那個恐懼而憤怒的孩童。

  他再也沒有了那個「未來」。

  袁紹的手指動了動,緩緩睜開眼睛。

  燈火昏暗,博山爐裡安神補氣的香料似乎放多了,霧氣漸漸浮在帳中,候他睜開眼,便化為人形,坐在榻邊,靜靜地望著他。

  他感到很是安心,頭雖還枕在榻上,卻也輕輕點了點頭,向那個人示意。

  ——不必擔心我。

  袁紹為自己辯解道,他只是年歲大了,十年前若與張遼交戰,未必會令他勝了這一陣。

  ——明公的話,在下自然是信的。

  明公的嘴角翹起,心中又輕鬆了幾分。

  ——你想勸我放田元皓出來麼?我此刻不便見他,還是再等一等吧。

  他想了想,又不放心地問了些瑣碎的事。

  在鄴城一役中,三郎表現如何?他勇武是有的,只是年紀尚幼……且再看一看吧……

  若是捉到孟德,唉,唉……留他一條性命也就罷了……畢竟是少時玩伴,多年摯友,雖結了仇,總歸不該……

  那人坐在榻邊,很憂慮地望著他,直到袁紹終於悟了。

  ——正南,你擔心與劉備之戰嗎?

  你看到積屍盈野的戰場了嗎?

  那許多再回不去故鄉的河北兒郎,都是我的過錯啊!

  可是,可是,這一戰,我是不能退兵的!

  正南勿憂,今日前軍雖潰,我尚有中軍五萬!馬鎧兵亦毫髮無傷!我還是要同陸廉分一個高下的!

  這副皮囊雖將腐朽,可我的心卻不曾服老!

  正南,正南,且看我來日破敵!

  燈花忽然爆了一下。

  陸懸魚沒怎麼在意,帳內燈光亮一點或者暗一點都不影響她看東西。

  這一場大戰的消息會傳遍四面八方,人人都會認為她重挫袁紹,又創下了一個奇跡。

  她創下太多奇跡了,要史官怎麼寫的過來呢?

  ……可是這次的「奇跡」對她來說,實在是有些過於慘烈。

  她以前看傷亡名單,是一個個看。

  她會記住那一個個人,她要在心裡默念一遍他們的名字,他們的籍貫,將冰冷的墨跡與腦海裡的模糊身影對照起來,然後那個人的面容就漸漸清晰起來了。

  他們是如何操練,如何出征,如何偷偷給中軍營的親衛塞錢賄賂,想調來給她當親衛;他們是不是騷擾過做針線的小婦人,被軍法官拎回來挨個打軍棍時是不是她曾路過;他們講起家裡的事眉飛色舞,吹牛吹到別人都聽不下去,直到寫信才全盤露餡。

  完整的兵馬損失報告還沒給到她手上,戰場上還有游騎在四處尋找收攏潰兵,參軍帳中還有許多文吏在繼續統計已經確定的傷亡人員名單,所以交到她手上的只有一部分已經點清的兵營名冊。

  ……田豫教出來的文吏們就非常有專業水準,他們不僅會在冊子裡夾一個簡略而精準的概括統計數字放在第一頁,他們甚至還乾脆會在兵冊的封面上用朱砂醒目地標出某種她不需要再費力翻開的事實。

  她拿起了一冊,紅色的,放下。

  再拿起一冊,紅色的,也可以放下。

  她打了這一仗,她收獲了好多紅皮小冊子。

  他們都死了,以營為單位的死,於是連那個「營」也一起死了。

  「大將軍?」

  「……小先生?」

  諸葛亮似乎對她沒來由的客氣與恭敬有點不好意思,差點沒忍住想撓撓頭。

  「今有酒宴,眾人都在等大將軍哪。」

  她恍然,將兵冊放在一旁,起身去取自己的氅衣,「小先生有什麼事尋我嗎?」

  「這兩日袁軍馬鎧兵未出,鉤鐮營已回營繼續習練,」諸葛亮很認真地說道,「以在下觀之,漸見精熟,再過幾日便可一戰了。」

  「哦,哦,」她含糊地應了一句,「這很好。」

  小先生也點點頭。

  她出帳,諸葛亮跟在她身後,沒有說什麼話,但她卻覺得,有些話即使看出來,確實也是不必說的。

  袁紹一天沒被抬回河北,這仗一天就不算打完。

  既然一定要繼續打下去,哪還有傷春悲秋的寬裕時光給她呢?

  她還有許多活著的士兵,她還得帶著他們,把這仗打完。

  她得讓活著的人吃飽穿暖,得讓死掉的人一家老小生活得體面富足。

  她心中緊緊攥著這個念頭,走出來時,正見到幾名武將走來。

  張遼又受傷了,頭上綁著一條布帶,他自己倒是滿不在乎的樣子。

  太史慈也掛彩了,似乎是流矢所傷,也是簡單包紮了一下,見到她時,便停下了腳步。

  正在聽張遼講些什麼的高順換了一件陌生的鎧甲,懷裡抱著一個頭盔,見到太史慈停下,也轉過頭看向了她。

  高順臉上看不到傷痕,他的神情也看不出經歷過一場什麼樣的大戰。

  他同任何一個巡營夜晚時都無不同。

  但他的頭髮忽然白了許多。

  專門為宴飲搭建的帳篷寬闊極了。

  他們可能缺這樣那樣的物資,獨獨不缺帳篷,油布大可以拆拆縫縫,不要錢地搭起來。

  至於吃什麼,她不用操這個心,有人替她操心。

  不僅這頓晚宴吃的東西有人出資了,甚至連犒勞士兵們的伙食都有人負責了。

  ……明明袁紹對柘城圍追堵截,不許走各條大路,那些物資是哪裡來的呢?

  當然她很快就明白了。

  那些帶著健僕和幾十輛輜車來柘城的世家就像海綿,他們總有咬緊牙關,給自己最後的箱底翻出押上的時候,只看你值不值得而已。

  其中橫跨戰場的那十幾家出的尤其之多,不僅將原本留給自己吃用的糧草物資獻出,甚至給袁紹準備的重禮也被帶回奉上,匣子一開,各個都是光華燦爛。

  ……但沒什麼用,這位大將軍是出了名的難討好,華服珠寶俊男名馬都只在流言中聽聽罷了,大將軍在約束力這一項上是和王莽對齊的。

  現在她坐在上首處,手裡握著青銅酒爵,神情冷淡。

  俯在地上的士人拔了帽冠,大氣也不敢出,更不敢偷偷抬眼,去揣度她對自己生死的判決。

  好在大將軍冷淡地注視了他們一會兒後,就將目光移開了。

  她去問其他沒來赴宴的人了。

  這令瑟瑟發抖的人心中輕輕一寬。

  大將軍沒有立刻處罰他們,而是將他們晾在這裡,這意味著什麼?

  她一定是鄙薄極了他們,因此才要他們承受這樣的羞辱。

  可「羞辱」也是一種懲罰,這是不是暗示他們……至少性命無虞呢?

  他們將額頭緊緊貼在地上,幾乎在用罪人的恭謙姿態來回應這種羞辱,心中的恐懼漸漸退去了一些,升起了一些暗喜,但暗喜又變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怒。

  ——她陸廉不過就是個殺豬匠!竟然這般羞辱他們!

  沙啞的聲音在上首處響起。

  「匈奴人呢?」

  有人低聲說了些什麼。

  「請他進來,」陸廉說道,「就坐在這裡吧。」

  ……必是在說那個低賤的胡奴!

  那人輕狡諂媚,與陸廉軍中許多人相熟,今日作態,必是為了封賞之事!

  他們這些大漢世家子還在跪著叩首,那般匈奴人竟被奉為上座賓!

  有腳步聲近了。

  席間有低低的吸氣聲響起。

  整個帳篷像是忽然冷下來一般,靜得不出一聲。

  有人忍不住了,屁股雖然撅得很高,頭卻悄悄轉過去,探出一隻眼睛看。

  那不是狐鹿姑。

  那是個十四五歲的匈奴少年,白布裹著他一隻眼,又裹了他左邊還剩了半條的臂膀。

  他站在帳中,很謙卑地跪在地上,叩了首。

  「大將軍,劉豹將軍所領匈奴部只剩小人一人了。」

  有人又吸了一聲冷氣。

  大將軍忽然站起身來,兩隻眼睛直直地看著他。

  「小人長於馬背,擅舞馬刀,仍能為大將軍出力,」少年又叩了一個首,「大將軍,王庭盼漢天子的金印盼了很久,請大將軍,一定記得許給我們的承諾。」

  她站在那裡,靜了很久。

  「我記得,」她忽然開口,重復了一遍,「我一定做到。」

  沒有人去理睬那些趴在地上的士人,只有他們自己,忽然覺得芒刺在背。

  有微微的熱氣飄了進來,夾雜了香料的氣味,飄近了,袁紹自然睜開了眼。

  僕役上前,想請他喝一點雞湯。

  袁紹呼出了一口氣,「何時?」

  「已至卯時,」僕役恭敬道,「主公可安好了?」

  天已經亮了。

  當他披著大氅,由僕人攙扶著,緩緩走到中軍帳門口時,親兵捲起了簾子。

  有金色的晨光破開暗紅天幕,傾灑宣洩。

  他似乎看到審配在金光的盡頭,向他遙遙行禮。

  但當袁紹再走上前一步時,什麼都消失了。

  只有一陣並不刺骨的風,從他手上悄然流過。

  「主公無恙否?」

  荀諶不知何時來到中軍帳前,躬身向他行了一禮。

  那件繡以暗紋,頗顯雅致風流的鶴氅已經被露水打濕,披在荀諶的肩頭,但他一點也沒有在意。

  「春風將至,春潮將生,主公可曾覺察?」荀諶露出了一個寧靜而冰冷的微笑,「主公不妨修書沮公,監造船舶,來日便可督兵江淮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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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四章 最終之戰(十六)

  柘城在宴飲,十數里外的冀州軍大營也要宴飲。

  主公坐在上首處,穿了一件墨色繡金線的錦袍,與腰間玉帶相配,火光映照下,卻不令人感到富貴逼人,專襯得袁紹精神抖擻,威嚴凝重。

  他的氣色很好,一點也看不出前日被人抬下去的狼狽,一部分人放心了。

  他的情緒也很好,並未對前一日的損失放在心上,另一部分人也放心了。

  河北家大業大,有數百萬生民,莫說現在與陸廉相比,兵馬也不落下風,就算當真損失慘重,又怎麼樣呢?苦一苦河北百姓,照樣能再拉一支大軍出來!

  只有主公,只有主公是最重要的!

  這一仗劉備陸廉是只有勝,沒有敗的,畢竟打的是他們最後一支生力軍,交戰的地區也是他們的土地,但對河北世家來說,就算輸了這一仗也遠未到山窮水盡的地步。

  只要袁公還在,河北四州就依舊有這位主心骨,不會有分崩離析的危險。

  他們因此看向袁紹的目光格外誠懇,格外殷勤,但燈火搖曳,他們畢竟還是沒注意到這位主君臉上所擦的細粉。

  ……袁紹平素是不會用這個的,也不會帶這個。但有人帶了,被袁紹身邊的人尋到,悄悄拿過來不說,甚至還進行了一番悉心調制。

  光是細粉是不成的,裡面還要加胭脂,要將粉調得勻淨自然,讓人一見只覺面色紅潤,不疑有他才好。

  他們在燈火下望向主公,甚至還會讚嘆幾句。

  ——不愧是袁公,風姿這樣出眾啊。

  ——袁公自己便是一等一的美男子,要不怎麼會那樣疼愛三公子呢?只有三公子肖似他啊。

  上首處的主公似乎沒聽到這些讚嘆的聲音,而是輕輕地咳嗽一聲,表示今日有功當賞,有過當罰。

  先罰過。

  辛評立刻從席間出來了,畢恭畢敬地躬身聽罰。

  辛仲治有什麼「過」呢?

  ……那當然是他那日在土台上對主公無禮,延誤戰機,當罰!

  「若非爾阻攔,」袁紹聲如雷霆,「我必斬張遼!豈有此敗?!」

  一旁立刻有人發聲,「主公,辛評延誤戰機,致使前軍失利,論罪當斬!」

  那人看起來氣憤已極,目眥盡裂,甚至還狠狠地用手錘在席子上,連自己的酒盞都被這陣震動震得跳了跳。

  辛評立刻跪倒,將帽冠摘下。

  但還沒等他說些什麼,又有人開口了。

  「不過,辛仲治畢竟是忠心一片,情急之下,方有此昏亂不智之舉,主公寬仁,可否網開一二?」

  席間頓時議論紛紛起來。

  有人勸主公殺辛評,有人勸主公留辛評。

  他們當中有人以頭搶地為辛評作保,就有人以頭搶地讓主公殺辛評。

  但其實,他們每個人都知道那一天的真相。

  荀諶冷漠地拿起酒器,為自己斟了一杯酒,甚至沒有抬眼去看主公的神情。

  「此事,我已有決斷。」

  袁紹將手中的酒盞放下,下巴微微揚起,剛開口說了一句話,下面立刻就靜下來了。

  所有人都在偷偷看他,包括那些以頭搶地的。

  「仲治雖忠心為我,卻觸犯軍規,只是現有朝廷蒙難,大逆未除,」主公嚴肅地說道,「且先寄下,待得勝之時,再作處置。」

  那些之前叫嚷的,不管是欲其生還是欲其死的,都從地上爬起來,回到了席中。

  只有辛評眼圈紅了,哽咽著向主公行了禮,又被主公示意左右扶起,溫言安慰了幾句。

  牽招看在眼裡,心裡有點嘀咕。

  非常流暢,也符合他之前聽說的……主公帳中的風格。

  但還是有些點什麼不對勁的地方,他說不清楚,就只是覺得不對勁。

  好像這些人不僅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還知道這件事的結果。

  但這就奇怪了,辛評殺還是不殺完全是主公一個人說了算的,怎麼會有人像是早就知道一樣呢?

  ……若是早就知道主公不想殺辛評,何必還來這麼一齣?

  他皺眉打量起那些人,目光並不躲閃。

  那些人回到座位上,有的相互交談,有的正襟危坐,看起來都很正常。

  但牽招還是覺得很奇怪,他總覺得他們在悄悄地打量他。

  ……是他想多了吧。

  「既罰了過,自然還要賞功。」主公的聲音忽然在上首處響起。

  就在牽招覺得他想多了的那一瞬間,明明主公沒有提起他的名字,一雙雙眼睛忽然都望向了他。

  「子經攻城有功,」隨著目光轉過來,他的名字也被主公喊了出來,「當賞!」

  牽招愣了。

  在回營之後,牽招是做好了受罰的準備的。

  他是在撤軍的路上收到傳令官的命令的,這嚴格來說違背了軍法。

  與後世許多傳奇演繹作品不同,名將們對自己軍隊的統治力是越大越好的,最好將士們全是提線木偶,進退聽令,如臂使指。

  你想退,你應該派人趕緊回去問一句情況是不是有變,而不是自己判斷,一聽敵軍有援,立刻風緊扯呼,撒丫子從那麼遠的柘城一路狂奔回冀州軍大營。

  但在估算了自己所率攻城兵馬的傷亡情況,又與前軍傷亡做了一個粗略比較後,牽招對這件事還是看得很樂觀的。

  ……他這可是攻城部隊,傷亡尚不及前軍,夠頂罪了吧!

  他已經想好了辯解詞,他所領的是分兵,脫離主戰場,並且極其容易被包圍。既見陸廉分兵來援柘城,他就知道中軍相峙後,主公一定是退兵了,陸廉才有餘力趕來支援柘城。

  他甚至已經寫好了一份情況說明文書,專等著軍法官掀帳篷進來,一板臉給他帶走。

  眾目睽睽,這位性情剛直的軍官自席間而出,從懷中掏出了那份替自己說明情況,請求寬恕的文書遞了上去。

  「子經!子經!」主公大聲嚷道,「我就知道,你是個至誠君子!不錯!你未聞金鉦便退,確實是犯了軍規,但你先下柘城,已是一件大大的功勞!」

  「縱如此,也不過功過相抵,」牽招依舊退卻,「實不知有何可賞。」

  上首處的主君威嚴而神秘地沖他微笑了一下。

  「開弓向故交,子經何其狠心也!」

  牽招忽然愣住了。

  「自今日起,牽招將軍都督前軍,並領中軍帳議事之職!」

  有嫉妒的目光掃過來了,沒等牽招反應過來,又飄開了。

  他忽然明白了袁紹是為什麼而賞他,但仍然不曾理解他所看見的那一幕有什麼玄機。

  牽招有許多事需要操心,唯獨不需要操心潰敗的前軍數量。

  因為袁紹自然會抽調中軍向前,他的軍陣那樣厚重,風捲起軍旗時,仍有遮天蔽日的威儀。

  他的軍隊似乎是無窮無盡的。

  你要如何打敗一支無窮無盡的軍隊?

  而柘城大營相較之下就慘兮兮的。

  到處都是燒焦的柵欄、拒馬、帳篷、屍體,民夫和士兵都不能休息,一點一點清理,一具一具向外抬……早春將至,再不清理乾淨就要起大疫了。

  賣給士兵們洗澡水的流民不見了,城門口支起一個攤子賣肉餅的小販也不見了。

  他們曾經依靠著這架戰爭機器,卑微而小心地活著,現在他們不得不匯入其中,或成為它的一部分,在不起眼的地方出工出力,或被它碾碎,拋灑在即將復甦的大地上。

  在這麻木的河流裡,人人都在低頭做工,哪怕她從他們身邊走過去,也濺不起一朵浪花。

  但忽然有人將肩膀上扛著的一根焦黑木頭放下,望向了她。

  那是個被整編入營不久的流民,衣衫襤褸,無論面目還是雙手都染上了焦糊的顏色,因此她一時沒有看到他臉上還帶了一條刀疤。

  但她察覺到了那個人想對她說話,因此她下馬,向他走了過去。

  泥水在她的靴子上迸開。

  「你有什麼話要對我說嗎?」

  「小人殺了五個冀州人,」刀疤臉沒頭沒腦地說道,「他們只給小人一個隊率的位置。」

  身後有親兵叱責了一句,「無禮!」

  她點點頭,「按照軍功,你該是這個位置。」

  「小人想當一個校尉。」他說道。

  「如果你那營只有你一隊的話,」她笑道,「你便自稱校尉,也不是什麼大罪。」

  刀疤臉盯著她看了一會兒。

  「大將軍缺兵嗎?」

  這場戰爭是不是已經將兗豫青徐所有的戰爭潛力都用盡了?

  她不能再徵發更多的兵,更多的民夫,也無法再得到更多的糧草了。

  田野間到處都是年邁的老人,年幼的孩童。

  至於婦人,她們要耕作,要織布,要拿起簡陋的武器站在村口,連宵達旦,警惕地注視著每個可能侵擾村莊的陌生身影。

  所以刀疤臉想當校尉,哪裡有一個營給他來管呢?

  刀疤臉並不氣餒,而是迅速趴在泥濘中叩首,「大將軍,小人若能喚來一營的兵,大將軍願封小人一個校尉嗎?」

  她有點迷惑,喚來?怎麼喚?他一個青州口音的流民……

  ……青州口音的流民。

  陸懸魚忽然愣住了,「你是青州兵。」

  「小人是青州兵。」

  「我又不曾優待你們,你們為何還要來為我作戰?」

  刀疤臉很自然地將頭抬起來了,「大將軍不必著意優待。」

  「為何?」

  「小人是黃巾出身,小人已經知道大漢是什麼樣,也差不多猜到袁公治下的新朝又是什麼樣,」他坦然地說道,「小人想看看,劉公與大將軍治下的這片天下,是不是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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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五章 最終之戰(十七)

  戰爭陷入了短暫的中場休息階段,雙方都平靜得不可思議,平靜到了什麼程度呢?

  有出門撿柴的青州兵抬起頭時,發現隔著河流的另一邊,有冀州人也在拾柴。

  他們互相大眼瞪小眼地看了一會兒,甚至其中一個冀州新兵會緊張地摸摸腰間佩刀。

  但這個行為立刻被一旁的老兵制止了。

  於是河岸另一側的人只是看了他們一會兒,就慢慢地走開了。

  他們背上是有弓和箭袋的,但他們沒摘下來。

  隔著那條結冰的河流,誰也沒有動手。

  「快開春了,」他們都會用這樣的理由搪塞過去,「一腳踩進去,冰裂了,誰個不怕?」

  ——可是,那不是死敵嗎?你們在戰場上,不是早殺紅了眼嗎?

  新兵不解地問,老兵撇撇嘴,很不衛生地朝著冰面吐一口口水。

  死敵嗎?戰場上也許是的,但下了戰場誰認識誰呢?

  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為什麼值得自己付出生命去報仇呢?

  況且看啊!看啊!

  老兵抬起頭,指了指天上,新兵也跟著抬頭。

  雲層間有羽翼展開,筆直地飛向他們無法到達的家鄉。

  ——春天真的快要到了。

  夜裡的土地還是冷硬的,結了厚厚的霜,清晨遇見陽光,霜雪漸漸就化了外層白色的皮,露出裡面透明的殼。

  殼下面如果是泥土就再正常不過,但如果是枯草被凍結在其中,也有它的美感所在,若是有一朵枯萎的花,仍殘存了三兩分顏色,被冰雪凝結住,靜待來年,那應當是荒原上最美妙的一幕。

  但在透明的冰晶下,覆蓋著殘破的衣服,折斷的長戟,這就只有詩人才能感慨欣賞得來了。

  ——究竟誰在早春的風裡等著他歸鄉呢?

  有人從戰場邊緣慢慢地走過去了。

  趕著不願前行的牛馬,坐在車上,或者走在車旁,嘴裡嘟嘟囔囔,很是不甘心,卻又一臉無可奈何的樣子。

  柘城大營開始了修復與重建工作,每一根柵欄自然不是天上掉下來,而是需要去林中砍伐的。但方圓百里都已經被雙方反復堅壁清野過了,你找不到一個走在荒野上的稚童,找不到一座燃著炊煙的村莊,找不到一口沒有被封死甚至污染過的水井,自然也找不到成片的,可堪利用的木材。

  於是大家各有各的辦法。

  袁紹的辦法不用多說了,前線沒有的東西就從後方運,過慣了窮日子的陸懸魚是想像不出來那是什麼規模的後勤調度工程。聽說坐鎮後方的大管家是沮授,大概一個沮授在宵衣旰食方面抵得上十個田豫吧。

  ……這麼想對大主簿有點不友好,但她也很需要物資援助,尤其還得是在袁紹重重阻隔下運來的物資,這個活計最後沒落在忙著支援下邳的田豫身上,應該算是他倆感天動地的戰友情的表現了。

  這個活計落在了那些拔掉帽冠,叩首告罪的世家身上。

  大將軍是個寬仁之人,對這些在戰場上往返來回的人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的消息傳出來時,軍中是很有些人感到不滿的。

  ——這一仗勝得何其慘烈,怎麼能不罰那些蛇鼠兩端的小人!

  ——他們當罰!

  ——他們當死!

  這樣的聲音在營中起了一陣,又很快被壓下去了。

  「他們固當死,但大將軍現下仍然用得到他們。」諸葛亮這樣對鉤鐮營的士兵解釋道。

  「用他們?」有人立刻不平地高聲反駁了,「難道用他們衝鋒陷陣嗎?!」

  諸葛亮伸出兩隻手擺了擺,「用他們的家貲、糧草、僕役,天氣漸暖,你們不需要他們運送木料的騾馬輜車,難道也不需要防時疫的草藥?」

  士兵們短暫地被說服了,雖然還是有點不服氣。

  「微末之功,如何抵過!」

  「功過自然是不能相抵的,」小先生很和氣地說道,「但也不要小覷了瑣碎之事,焉知勝負不因此而明?」

  司馬懿從鉤鐮營外走過,駐足聽了聽,覺得這個人是有見識的,知道安撫士兵,可見對大將軍的確有用。

  但找的理由不是太好,因為對司馬懿來說,這些蛇鼠兩端的世家豪強留也就只留一刻,等打完仗了,還是得找理由挨個清算掉!

  把他們清算完了,自然又有一片留給功勳去佔領的沃土!

  當然,那群小人現在是有用的,除了掏家底給大將軍之外,他們還有另一個用途。

  大將軍在埋首公務,司馬懿進來也沒讓她抬一抬頭。

  他有點不開心,因為他是有一個好消息要報告的,但司馬懿將這一點不開心克制住了。

  「大將軍,」他走上前去,從懷中掏出了那封信,放在案上,「有喜——」

  大將軍忽然停了筆,眼神很驚悚地看了他一眼。

  「我沒有喜。」她說。

  咳。

  她拆了那封由蛇鼠兩端的世家豪強小心翼翼,千辛萬苦地從冀州軍營裡搞過來的情報,看完之後不解抬頭,「有喜的明明是牽招。」

  牽招都督前軍,並領入帳議事之職,這與她有什麼關係?

  「將軍且細想,牽招是何出身?」

  「冀州從事。」

  司馬懿和她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終於領會了陸廉這人說「出身」,就只說對方的出仕履歷。

  她腦子裡沒有那些門戶郡望的東西,因此司馬懿趕緊又開口了,「他是幽州人,河朔寒門子爾。」

  「哦。」她乾巴巴地應了一聲。

  「他與袁紹那些親信素無往來。」司馬懿又耐心地提醒了一句。

  這句話太明顯,但大將軍仍然不為所動。

  「咱們都打到這地步了,」她說,「袁紹是個有腦子的,也不會容忍他們此時再搞什麼內訌。」

  終於說到這裡了!

  信心十足的小司馬扭扭脖子,像貓頭鷹扭扭腦袋一樣,露出了一個神秘莫測的得意微笑。

  「袁本初能為河北之主,自然是有一番本事的,奈何此一時也,彼一時也。」

  即使他是河北之主,一場前軍的潰敗不能動搖他的地位,但具體化到每一個士兵身上時,依舊為他們帶來無窮的痛苦與煩惱。

  他們的大營沒被燒毀一半,沒有需要修復的柵欄,沒有需要抬走的屍體,但他們一樣有潰散的士兵,需要四處尋找。

  甚至有些士兵不是潰散了,而是逃走了。他們套著從屍體身上剝下來的衣服,揣著自己的和別人的乾糧,憑著太陽胡亂分辨了方向之後,就邁開了兩條腿,向著北方走去。

  ……這多可笑啊,別說他們沒辦法穿過袁紹軍在黃河兩岸布下的層層關卡,就算他們真想方設法穿過了一座座哨塔目光交織而成的密網,就算他們當真用兩條血淋淋的腿一路走回了家鄉。

  大雁飛回來了,他們也回來了,他們也想俯身抱一抱妻兒,也想叩首拜一拜父母。

  但這仍然只會是他們的幻想。

  因為此時整個河北已經在袁紹的意志與沮授的執行下,成為了一座巨大的兵營,每一個穿梭在廣袤土地上的人,都被預訂了兵營裡的一個角色。

  作為冀州世家的家主,當他拿到大監軍的書信時,必須將自己的族人徵集起來,嚴肅地告訴他們,這是袁公的要求。

  袁公要求他們繼續徵發新兵,他們必須從部曲中再選出一批青壯男子武裝起來,與他們一起前往遙遠的柘城前線。

  族中的兒郎們會抱怨,他們的母親與妻子會哭泣,但除了部曲外,還要將家中最精明能幹的幾個健僕一起送走,就好像兒郎們帶走的駿馬一樣。

  依附他們生存的部曲家中也是如此,他們沒有什麼健僕陪伴保護,但他們也會安撫親人:不要擔心,我們要保護郎君,為袁公效死,而你們也自有主君的保護。

  主君們一定會保護他們的部曲,保護的方式可能有些粗暴,也可能有些粗心大意,甚至還可能摻雜一些殘暴不仁,比如說部曲兵的妻子如果十分美貌,又入了主君的眼,說不定就要被帶進府中,做一個婢女。

  但那些士兵想的不錯,至少在這些世家的庇護下,他們的家小無論溫飽還是安全都是可以保證的。

  但沮授的徵發文書不會只發給世家豪強。

  當里吏手持公文,帶著壯漢粗暴地撞開一間又一間低矮的泥屋時,整個村落都陷入雞飛狗跳之中。

  那些黔首被徵為民夫,用繩子牽作一串兒,在嗚咽與料峭的寒風裡離開家鄉,漸漸匯入這座巨大兵營最基礎的部分裡。

  有高大樹木被砍伐,有工匠夜以繼日地切割木料,有鐵匠令爐火徹夜燃燒,還有他們這些民夫如螞蟻一般,往來穿梭於河邊。

  河還沒有開,但凌汛馬上就要來了。

  筋疲力盡的民夫是沒有那樣心潮澎湃的才學與審美去想象的。

  想像黃河在一夜之間破冰,想像河道裡無數塊碎冰洶湧咆哮,向前推擠,爆發出驚天動地的力量!

  那是神明賜予凡人的壯麗風景,而袁紹將擁有的,遠比那更加震撼!

  自汜水始,至樂陵終,一千五百里的黃河河道上,都將布滿運糧運兵船的船帆。

  只要泰山府君給予他足夠的壽命,足夠的時間——而這又是冀州人根本不會去擔心的,看看主公炯炯有神的目光,看他紅潤的面色,看他洪亮的聲音!

  甚至連牽招都是這麼想的。

  他感受到了某些人的猜忌與嫉妒,但只要主公仍然信任他,保護他,他所要做的就只有全力以赴,贏下這場戰爭。

  他有這樣的信心,回報主公的信任與默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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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六章 最終之戰(十八)

  有人漸漸地來了。

  沒有徽章,但營門前巡邏的士兵甚至沒等到那幾個人走近,驗看身份,就喝止住了他們。

  他們與其他緩緩入營的士兵很不一樣,儘管穿著一樣骯髒破爛,看不清顏色的衣服。

  第一天歸營的士兵毫無疑問是識路的。

  不僅識路,而且一般有小隊為單位,互為倚仗,體力良好,分辨方向之後,可以順利地走過十幾里,甚至是幾十里的路程。他們與其他歸營的士兵慢慢匯在一起,互相交流起來。誰殺了幾個敵人,誰搜刮了多少戰利品,哪一個竟然斬獲了一面旗?殺了一個部司馬?這功勞可就大了。

  他們是疲憊的,但尚有話說,眼神中還帶著對軍功,對未來的那點光彩。

  第二天歸營的士兵就沉默了許多。

  他們失去了自己小隊的同袍,在追逐或是被追逐中潰散,在遍地都是人的寂靜荒野中尋找著方向。他們可能受了傷,走一走就要停一停,陪伴他們的只有自己的呼吸聲。

  他們當中有人能撿到一根火把,繼續慢慢走。有的人則在野外又度過了一個夜晚,天亮時才被斥候找回。

  誰也不會問他們在那個夜裡聽到什麼,看到什麼,但他們的神情與第一天回來的人是迥然不同的。

  他們的臉像是凍結在冬末春初的夜裡,再也無法舒展開,但他們仍然能夠沉默地繼續他們的職責,像一具具已經死去,靈魂卻尚未解脫的屍體。

  而第三天開始再回營的士兵就很不一樣了。

  他們不是自己回來的,而是被大將軍派出去的軍官帶兵領回來的。

  冀州軍擊碎了他們的心志,也擊碎了他們的人格。

  他們當中有些人像游魂一樣在戰場邊緣游蕩,有些人選中一個方向,頭也不回地逃離。當他們吃完身上帶的少量乾糧之後,有人將身上的衣服撕成布條,找到一處略像樣些的樹樁,趕緊將繩結打好綁上,再躺下來,小心將自己的脖子伸進去。但也有更執著些的,終於在一座廢棄村莊裡找到一棵被交戰雙方忽略,沒有被堅壁清野掉的古樹。

  斥候走到那裡時是嚇了一跳的。

  那樹上掛滿了人,風一吹,晃晃悠悠。

  但既沒找到樹樁,更沒找到那棵樹的人就在第三天,第四天陸陸續續被帶回來了。

  他們是逃兵,需要受罰,大將軍很寬仁,除了煽動逃跑的人會被嚴厲處置之外,大部分潰兵重新回到了他們的帳篷裡。

  但他們不能出操,不能訓練,給飯他們就默默地吃,不給飯他們也可以安靜等著自己被餓死。原來的靈魂似乎已經消失,俯在身上的只不過是戰場上的鬣狗與寒鴉,在夜裡閃著陰森森的光。

  那群人是在第五天來的。

  他們的身形不像流民,更像曾經吃過很久一段時間飽飯的士兵。

  但他們又不像第四日第五日歸營的人。

  他們很平靜,看向營地的眼神裡有些挑剔,有些打量,還有些畏懼,互相交頭接耳,嘀嘀咕咕。

  這很可疑,巡邏的士兵聲氣很不好地喝止住了他們,不許他們近前一步。

  那一張張髒兮兮的臉上立刻浮現出不服氣的神情。

  「我們,我們校尉讓我們來的!他說,他同大將軍是有交情的!」

  士兵大聲「哈!」了一下。

  「你們的校尉是哪一位貴人?」

  「王金鳳!」那個為首的漢子也大聲「哈!」了一下,「他可是我們青州軍中有名的刀手!」

  幾個巡邏的青州兵狐疑地小聲商量幾句,有人悄悄跑進營去,還有人繼續斜睨著打量他們。

  「我怎麼沒聽說過?他是哪一營的?何時出的名啊?」

  「你才多大年紀,他領著我們一眾兄弟起兵自青州造反,殺去雒陽時,你還在撒尿玩兒泥巴呢!」

  刀疤臉王金鳳跪坐在地上,偶爾瞄瞄一旁端坐的青年文士,很想擺出正襟危坐的氣勢,但怎麼也學不來。

  他最後還是兩隻手撐在地上,用洪鐘一樣的聲音嚷道,「大將軍!他們早就歸順朝廷了!那話只是說說而已!他們!他們就是嘴笨!嘴笨而已!」

  上首處的年輕女子面色很冷淡,但嘴唇輕輕張開,自言自語了一句什麼。

  刀疤臉趕緊豎起耳朵去聽。

  ……好像是誇他「很有精神」。

  ……不確定,再聽聽。

  一旁的青年文士有點看不過去他的舉止,冷冷地開口:

  「大將軍並非因言論罪之人,但軍中自有法度,爾等今後當謹言慎行才是!」

  刀疤臉訥訥地應了,想想又趕緊開口。

  「大將軍,小人能當校尉吧?」

  大將軍臉色平靜地看著他。

  「一營一壘謂之一校,爾有何能,堪為校尉?」

  刀疤臉趕緊挺挺胸,「大將軍可以考校小人一番!」

  青年文士又很不高興的樣子。

  「出言狂妄!大將軍日理萬機,哪有功夫考校你!」

  這話又令刀疤臉有點惶恐,趕緊低下頭。

  但他還是有一股子狡猾在身上的,低下頭,又偷偷用眼睛去瞟。

  大將軍的表情還是很冷淡,但她明顯在思考些什麼,過了一會兒,她輕輕點頭。

  「那就考校一下,也令軍中眾人心服口服。」

  一股狂喜從刀疤臉心中升起時,大將軍又繼續說了下去:

  「不過,且不忙於今日。」

  軍中將要大比的消息忽然就傳了出來。

  有人覺得意外,有人覺得胡來,當然也有人莫名其妙,四處跑去打探。消息傳到劉備這裡時,主公倒是很淡定。

  這樣曠日持久的戰爭,有很多人是熬不住的。

  營中有過兩次營嘯,其中一次在戰後第三日的夜裡,有些被領回營的士兵入睡了,似乎是做夢了,醒了之後分辨不出是夢是醒,因此跑出了帳篷,在營裡歇斯底里地嚷嚷些什麼。

  他一個人嚷,很快變成這座千人小營的暴動。

  所有的士兵好像都分辨不出這是在營裡還是在戰場上,也分辨不出火光到底是自己人點起來的火把,還是那個夜裡冀州軍所點燃的柴堆。他們只是喊叫,一個接一個地推搡營門,翻過柵欄,要逃出這片活人的墳場。

  當然,此時的大將軍已經不再是那個博泉莊的「將軍」了。

  她甚至沒有親自起夜,只是披著衣服,坐在榻上,聽完太史慈報來的處置結果後,就又倒下去睡覺了。

  這種態度在第二天傳出來後,被很多人認為是舉重若輕,胸有丘壑的體現。

  但這是不可能的。

  「辭玉心中所慮,是斷不能令兗豫之地豪強世家知曉的,」主公悄悄地對簡雍說道,「軍中疲敝,有逃亡者,有營嘯者,士氣必定低落已極,她只不過盡力瞞住罷了。」

  為何要瞞?簡雍先生摸摸鬍子,也就明瞭了。

  ——有臉的人不會在戰場上跑來跑去,沒臉的人跑了一次,你確定他們不會跑第二次?

  所以真實的陸懸魚是個什麼樣的人不重要。

  大將軍陸廉必須是果決而冷靜的,她甚至需要用一點高高在上的傲慢和專橫來著重勾勒她強大的形象。

  所謂「大比」,只是一個焦頭爛額的統帥在想方設法提振士氣,外加用「獎品」的偽裝來掩蓋陣亡了一大批中下層軍官,而需要臨時提拔的真相而已。

  「話又說回來,」簡雍先生很是平和地勸慰主公,「我軍慘勝,尚有此慮,我不信以冀州軍之驕橫,遭此大敗之後,士氣一如往昔啊!

  夜深了。

  箭塔上的士兵也打起了哈欠,將半個身體倚在木柱上,頭一點一點,晃晃悠悠。

  有人將腦袋探出帳外,眯著眼睛打量了一會兒後,沖裡面打了個手勢。

  一隊人悄悄地跑了出來。

  他們彎著腰小跑,穿過了陰影與火光的交界處,很快來到溺坑旁,一陣撲鼻的臭味立刻將他們每個人最後的睡意都驅散掉了。

  那個臭氣熏天的土坑建在柵欄旁,平時誰也不會去多看一眼,但此刻它彷彿變得閃閃發光起來。

  有人從身後摸出半個劈壞的鉤鑲,趴在坑邊,小心將它探進去。

  過了一會兒的功夫,他拉出了一架繩梯。

  很粗糙,而且氣味不能想象,但已經夠用了。

  他們胡亂地用衣服下擺將那架梯子上乾涸的污物擦掉之後,用它翻過了內營的柵欄,跳到大營的土路上。

  「好像有人來了。」有人嘀咕道。

  「快藏到輜車後面去!」

  火光與腳步聲漸漸上前,影子在一瞬間被縮短了,所有人的心也在一瞬間提了起來。

  但腳步並未停歇,很快走遠了。

  他們從輜車後面探出頭,左右打量了一會兒,很快選定了方向。

  「那邊!那邊!」

  他們要離了這一片輜車組成的簡易拒馬,趁著夜色去到那條通往大營外的土路上。

  那條路不是燈火通明的,因為沒有一個主帥會將自己的營地修得四通八達,便於騎兵衝鋒,它總是有些彎彎繞繞,尋常士兵需要費勁心力才能記得住才好。

  當然如果遭遇襲營,也不需要士兵操心怎麼到達大營邊緣——這是軍官們的職責。

  而且如果入夜後在內營亂轉被逮住,最多也就是敲幾軍棍,出了內營被逮住,就是妥妥的砍頭示眾了!

  可是,可是,只要找到那條路,只要翻過那兩丈高的柵欄,只要爬出壕溝……

  他們就能從這座墳場裡逃出去!

  他們就能回那個遠在冀州的老家了啊!

  當為首的那個人在黯淡的火光與黑夜裡穿行時,忽然聽到有人大喊起來!

  「有逃兵!」

  「有逃兵!」

  他的心臟猛地停了一拍!

  他整個人也僵在了那裡。

  可是片刻之後,有腳步聲匆匆向著那個大吵大嚷的方向過去了。

  這個隊率忽然意識到一件事:

  這個夜裡,不止他們這些人想逃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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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七章 最終之戰(十九)

  那個夜裡的叛逃原本平平無奇。

  仗打得久了,就一定會有士兵忍不住逃走,軍紀嚴明如陸廉營中都會有,冀州人的軍營自然也不例外。

  趁著巡夜士兵匆匆忙忙向著那個方向去追捕時,這一隊逃兵立刻向著相反方向逃去。

  營是一座接一座的,大營套小營,過道有阻隔,有箭塔,有衛兵。

  但夜是漫長的,他們可以將自己想像成一隻隻老鼠,趁著黑夜,在微弱的火光裡鑽隙迂回,尋找那一條命定的出路。

  路兩旁的柵欄後面,有人從帳篷裡鑽出來了。

  他們路過最前面幾座小營時,那些從夢境中爬出的士兵茫然地四處張望,然後在軍官的叱罵下又趕緊縮回帳篷裡;

  路程跑到一半時,兩邊小營內的情形就有些不同了,因為周遭的喊聲似乎越來越大,連軍官也顧不上自己營的士兵,而是狐疑地湊到柵欄旁,伸脖子往外看;

  目光越來越多,火光也越來越亮,這幾隻老鼠幾乎無處遁形!

  火把搖晃著,腳步聲搖晃著,叫喊聲搖晃著,整個夜晚都漸漸劇烈抖動起來!

  終於在黑夜與火光的盡頭,他們走到了大營的邊緣處,一片片小營連在一起,都住著前軍的士兵。

  可這幾隻老鼠再也不敢向前一步了。

  隔著柵欄,映著火光,有士兵用藏起來的半把環首刀,捅進了軍官的胸腔。

  同樣是營嘯,柘城大營的陸廉只坐起身,披著衣服在後帳裡等一等,她麾下的將軍們已將所有鬧事的士兵都控制住了,該殺的殺,該罰的罰,該關起來冷靜冷靜的,自然也有去處。

  而牽招卻沒有這樣的福氣。

  他都督前軍,自各營校尉往下,人人受他節制。

  ……但那怎麼可能呢?

  那些校尉出身五花八門,有高門郎君,有寒門士人,有幽並老革,還有祖輩在冀州的農田裡討一口飯吃的田舍客。

  這樣一群人湊在一起,面色冷淡已經是最客氣最友好的情況,稍有不慎便是當面拔刀相向,背後相互攻訐。想要統領他們,僅靠軍功可不足夠,何況牽招畢竟沒有真正攻下柘城,而只是在射了劉備一箭後就被迫撤軍了呢?

  袁紹是足以統領他們的,除此之外當初的大監軍沮授也可以,甚至久留袁紹身邊的審配許攸也曾有這樣的權威,但無論如何,牽招沒有。

  他不能信任那些人,必須事事親力親為,謹慎決斷。

  因此當親兵匆匆跑進來時,驚訝地看到這位前軍都督甚至連榻都沒有躺過,更不曾解衣。他只在案旁打了個盹,聽到消息就立刻站起身了。

  有幾個逃兵是正常的,營嘯就有些不正常了。

  一座營中自部司馬以上的軍官早已逃走,剩下的軍官有人被殺,有人則乾脆加入了營嘯的隊伍。士兵們取了兵器,撞開了營門,手持火把四處放火,一路向著營門的方向而去,於是路過的幾個營也跟著鬧起來了。

  大概是兩三千人的動亂——對於整個冀州大營來說是不值一提的規模,但對於牽招來說,仍然是需要費心思去處理的一件大事。

  他打起旗幟,調集弓箭手,花了一個多時辰,在天色將亮時,終於將營嘯平息下來。

  而後袁紹的傳令官到了。

  那個傳令官是個很漂亮的年輕郎君,出身陳留大族,對袁紹也十分忠心。

  但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望著牽招的神情讓牽招很不喜歡。

  「主公有令,召前軍都督牽招中軍帳議事。」年輕人的目光掃過牽招,在他身後映著晨曦的一片狼藉中打了個轉兒,最後定格回了牽招的臉。

  他的嘴角輕輕地翹了起:

  「將軍當速行啊。」

  牽招皺了皺眉。

  那一天的清晨和過去的每一天都沒有什麼分別,營嘯在領兵打仗的人眼裡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主公需要一個更加詳細具體的說明,這也是軍事系統裡正常不過的一個環節。

  因此他摘下頭盔,平和且順從地點了點頭。

  他是想不到的,甚至連那個舉止輕浮傲慢的傳令官都想不到這一天與以往有什麼不同。

  但毫無疑問,它被載入史冊了。

  青州的黃巾餘部在向柘城漸漸聚攏。

  幾十個,幾百個,她也不知道這些人為什麼會出現在軍營前。

  這可不是什麼富庶繁華的大城,隨隨便便能陰養三千死士於市井之間,這是一片方圓幾十里都被打得稀爛,百里內鮮有人煙的戰場,是真正的「白骨露於野,千里無雞鳴。」

  所以他們是怎麼出現的呢?填滿一座營之後,又漸漸豐盈起第二座營的煙火。

  「末將跟了大將軍很久了。」刀疤臉說道,「從陳留的大澤開始跟著大將軍的。」

  陸懸魚還是不理解,「繼續說說?」

  「路太遠,想回青州很不容易,一路免不了為匪為寇,」刀疤臉計較道,「但離大將軍近的地方,劫掠鄉民要被砍頭的,離大將軍遠些,又不聞雞犬聲了。」

  「你們來晚了,」一旁的子義將軍說了句冷笑話,「自西涼兵始,至冀州兵終,兗州連地皮也也剩不得幾寸了。」

  刀疤臉誠懇地點點頭。

  「我們沒有吃的,便是勉強回了青州也是精窮,只能為奴為婢,不如跟著大將軍。」

  「跟著我就有飯吃嗎?」她很詫異,「我又不給你們飯吃。」

  「這附近的閥閱大家都來給大將軍餵飯呢,」他說,「大將軍吃碗裡的,我們吃大將軍灑出來的,盡夠了。」

  子義將軍咳嗽了一聲,金鳳校尉臊眉耷眼地低了頭,「末將不通文墨,有,有失禮處……」

  她擺擺手,「軍中久戰疲敝,正欲徵募新丁,你們能來,我就很感激了。」

  刀疤臉突然精神抖擻了。

  「末將!末將還能再喊來許多人的!」他嚷道,「我們青州黃巾有個辦法,只要削兩根樹枝,交叉掛在樹下,走一路,掛一路,大將軍且再給末將一個月,能聚斂萬餘——」

  「沒有一個月。」她說。

  中軍帳裡忽然靜了一下。

  「我們等不得一個月,」大將軍平靜地說道,「好在袁紹也等不得。」

  袁紹坐在上首處,向下望了幾眼。

  天色很早,他披著罩袍自後帳而出,甚至還沒有用過朝食,謀士們也是如此。

  僕役細心地為他端上了一盞熱牛乳,他喝了一口後就放下了。

  荀諶像是剛剛睡醒的樣子,那張玉一樣俊美的臉上染了層淡淡的粉色,因此盡管正襟危坐,但似乎仍有一絲睏意留在身上;

  逢紀比荀諶更清醒些,但時不時正一正帽冠,又整理幾下衣袖的動作還是有點明顯,因此這人也是急匆匆更衣後而來的;

  辛評坐在那裡,很是平靜的模樣,眼皮下有淡淡的青色,看不出是最近疲累還是這一夜沒睡。

  但坐在他們後面的人就有意思了。

  有人不僅衣冠整齊,而且出門前還特意花心思修飾了一番,在前面幾個衣著樸素的襯托下,顯得莫名顯眼起來。

  ——偏他們跑來得最快,遠勝荀諶那幾人。

  袁紹輕輕地皺起眉頭。

  這些衣著顯眼的參軍與從事都不住前軍營地,他們的帳篷在袁紹的中軍營左右,方便隨時前來議事,因此是與前軍是有一段距離的。

  牽招的前軍引發營嘯只有短短一個多時辰,報之袁紹時,已將控制住局勢。

  這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但仍然讓袁紹有些在意:他在自己的帳篷裡議事,也只來得及披上袍子,喝一口隨時備著的熱牛奶。

  怎麼有人比他梳洗穿衣更加俐落不說,跑來中軍帳的速度還快過他呢?

  但當他想到這一點,並心生警惕的時候,那個眉宇間有方正之氣,很得他器重的牽招進帳了。

  一切開始了。

  前軍甲七營有兵士殺死巡夜官,裹挾營中士兵劫掠武庫,出營欲聚斂賊兵時,牽招已經趕到,而後調度他營兵馬,以弓箭手為主,矛手盾兵為輔,平息了這場叛亂。

  牽招平平地講完時,有人便嘆了一口氣。

  「子經將軍未督前軍時,營中一片清平,何以昨夜兵士竟至於此?」

  「前軍新潰,士氣未振,」牽招聲音平平地說道,「並無稀奇。」

  荀諶輕輕瞥了他一眼。

  「此非子經將軍之過,不必求全責備。」

  有人尖刻地笑了一聲。

  「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原也不是橘子的罪過。」

  「這是什麼話,」辛評怒道,「子經將軍戰功可嘉,又待主公一片忠心——」

  「若真如此,怎麼那一箭射偏了呢?」

  中軍帳裡的聲音忽然靜了一下。

  袁紹額頭上的血管也跟著跳了一下。

  「子經的忠心,我是看在眼裡的,」他冷冷地說道,「爾等休要再提此事!」

  「主公待臣以誠,卻未必能得臣屬以忠!若他當真忠心!如何當初與陸廉書信來往,塗抹勾勒!如何與劉備相持,一箭射偏!如何他新領前軍,將士們便皆不服他,惹出這樣大的禍端!」

  袁紹額頭上的血管跳得越來越厲害,連帶著胸腔裡那顆心臟也跟著劇烈跳動起來。

  他是知道這意味著什麼的,他太知道了!太熟悉了!

  以往他曾經高高在上的坐視他們相互攻訐,並扮演居中調停的角色,現在他也清楚他們心裡在想什麼。

  他們嫉恨牽招這個出身寒門,卻能入帳議事的幽州人,他們這些冀州人合伙抱團,一定要給牽招一點顏色看看,給他的氣焰打壓下去!

  為此哪怕搞出一點事,折損個兩三千的士兵也不吝惜!

  可是,可是,他袁紹吝惜啊!

  「主公明察啊!」

  有人又開始跪在地上哭了!

  不僅吝惜,他甚至也沒有那個精力去玩居中調停的游戲了!

  「主公不可為小人所誤!」

  有人開始拔帽冠了!

  他的精力只有這麼多,他必須,必須撐住,在決戰之前,他必須!

  「主公啊!主公!」

  有人想要撲上來,抱著他的袍角哭喊幾句,讓他不得不後退一步,不能將牽招趕出去,也得訓斥他一頓才好!

  可是所有人注視下的主公根本沒有出言訓斥哪一個。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手指哆嗦著,指著他們,點來點去卻點不到重點。

  在荀諶起身,想要伸手過去扶住主公時,袁紹忽然噴出了一大口鮮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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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八章 最終之戰(二十)

  當袁紹醒來時,急怒與焦慮片刻之間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他似乎回到了年少時的園子裡,以他此時的模樣,去拜見他的母親。

  她出身低微,原本是用來招待客人的婢女,因為生下了他而成為真正的「妾」,這不僅令她,甚至也令她的家人倍感榮耀。盡管她因為後宅裡的傾軋而死得很早,但汝南袁氏怎麼會對奴僕吝嗇呢?因此她的死在許多年後,仍然讓她的兄弟們獲益匪淺。

  她死得早,因此當袁紹在半夢半醒間見到她站在水邊微笑著望過來時,水裡的倒影依舊嫻靜美麗。

  她穿著一件青色的罩袍,頭上插著一朵淡粉色的鮮花,整個人就像盛開在水邊般鮮妍。

  可水中倒影映出來的他已經不是那個舊日裡的孩童了。

  ……也不是意氣風發的三軍統帥,河北雄主。

  那水影影綽綽,看不分明,讓他不得不湊近了去望,卻望見了一座巨大的墳塋。

  那是他宗法上的父親的歸宿。

  那是他的歸宿。

  袁紹的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親切感。

  他很想要一座封土高峻的墳塋……最好將母親遷到他的身邊,一起葬在冀州,方便三郎時時祭祀。

  他的靈魂似乎已經走向寧靜而溫暖的終點,幾乎馬上要見到親人的容顏。

  有人將他喚醒了。

  不是一個人,是很多,很多人。

  每一雙眼睛都是血紅的,每一雙眼睛裡都藏著對他的擔憂和忠誠,以及對自己家族未來命運不確定的焦慮。

  ——有什麼比兩軍對壘時主帥病重更可怕的事嗎?

  對面想盡一切辦法都無法突入中軍,斬將奪旗,你這邊主帥自己死了,這傳出去,這仗還能打了嗎?

  他們此時就是這樣哽咽著趴在他的榻下,密密麻麻一排接一排的腦袋俯在那裡,忐忑不安地等待泰山府君的宣判的。

  「主公!主公醒了!」

  有人歡呼了一聲,立刻又有人態度嚴厲地阻止了他。

  「主公榻前,豈能如此失態!」

  於是歡呼又轉為了哽咽。

  「在下見主公這般……真是……真是……」

  一人號泣而言,餘者莫不垂涕。

  袁紹在這輕飄飄的夢境中醒來時,尚有那麼一點感動,但下一刻立刻就沒了。

  因為有人一邊哭,一邊還不忘記告狀:

  「為將者豈可全不避讖緯之事?子經將軍督前軍,前軍營嘯,入帳議事,主公便感身體不適——」

  袁紹的呼吸一滯。

  那人剩下的話雖然噎在喉嚨裡,到底有人悄悄說出口了:

  「莫不是衝撞了?」

  袁紹的眼睛向後望了望。

  都是可以入帳議事的人,牽招在最末尾處,額頭貼在地上,一動也不能動。

  那些溫暖又感動的餘溫已經完全消散了。

  「你們都下去吧。」袁本初疲憊地說道,「留友若在帳中便是。」

  那一雙雙眼睛立刻又盯在了荀諶身上。

  「主公原是想留子經將軍的。」荀諶微笑道。

  「我不能留他。」

  「主公明斷。」

  君臣二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連後帳裡香爐中的白煙都跟著慢慢地停了。

  只有濃厚得幾近刺鼻的草藥氣息籠罩在他們的神經裡。

  「什麼事能瞞得過我?陸廉小兒安排的那封信,那些商賈所傳流言,還有今日眾人作態,」袁紹冷哼一聲,「不過鬼蜮陰謀罷了。」

  「此非陰謀,」荀諶溫和地糾正了主公,「乃陽謀也。」

  榻上的主公嘆了一口氣,伸出一隻手,召僕役上前,為他端來了一碗藥。

  他默不作聲地喝,荀諶也不多言語,只坐在一旁默不作聲地看,等藥喝盡了,主公也攢足了力氣,又一次開口:

  「我病重若此,不能久待,友若以為如何?」

  荀諶臉上的微笑消失了。

  「主公若退兵,尚有調養生息之機。」

  「若我欲問天命呢?」

  「牽招可領前軍,督左右。」荀諶這麼說了一句。

  這不是最好的選擇。

  袁紹病得很重,他已經沒有體力指揮中軍,最好的選擇是放權給牽招,總督三軍,一鼓作氣擊潰陸廉。

  ……但即使他願意,冀州人也不會願意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們的「不願」不是乾巴巴的抗議,而是會付諸行動。

  河北是世祖的龍興之地,土地肥沃,民生安定,遍地豪強。

  如果是陸懸魚評價,會說這個叫「帶兵入股」。

  這群大地主有自己的莊園土地部曲私兵,他們跑來效忠袁紹可不是自己光桿一個跑過來的,那真是全家老小齊上陣不說,還自帶糧草和軍隊。

  他們當然有資格審視牽招——他帶了什麼?他憑什麼節節高升,還拿到了一個許攸都需要撒潑打滾,郭圖連撒潑打滾都沒能得到的都督前軍之職?

  因此袁紹必須用溫和而果斷的手腕安撫壓制住這些世家豪強——尤其在他已經病重的此時,這已經是最大限度能給牽招的信任和支持。

  荀諶是個聰明人,他似乎什麼都清楚,甚至連主公想借他之口將這個決斷說出來,再讓他背一背河北世家的罵名這樣的謀算也再清楚不過。

  他就是這樣平靜地說出口的,令袁紹感到一陣愧疚。

  但荀諶微笑著,搖了搖頭。

  被人在背後罵幾句,甚至當面結仇,算多大的事呢?

  「在下愧無正南之氣節,」荀諶平靜地說道,「但在下願盡臣節,隨主公最後一戰。」

  這是袁紹人生中的最後一戰,也是許多人人生中的最後一戰。

  在袁紹吐血之後的第二日,也就是前軍爆發營嘯後的第三日,冀州軍又一次開始發動攻擊。

  這甚至令大將軍也吃驚了。

  她坐在帥案後,旁邊坐著主公,下首處有一大群武將,人人都在看著她。

  「營嘯尚不足三日,軍心未定。」陸廉說道,「他為什麼就打過來了?」

  ——說袁紹隨心所欲,想打就打是肯定不對,袁紹在歷史上什麼名聲她不知道,但從這支軍隊的表現來看,他作為一個統帥不說有什麼雄才大略,至少能力是及格的。

  「彼軍糧盡?」

  有人試探性問了一句,周圍的人用嗤之以鼻的聲音回復了他。

  「二將軍處有變?」

  這個考慮靠譜了些,但他們被袁紹包圍在這裡,也不是時時能和關羽聯絡,睢陽有什麼變故,他們是無法知情的。

  「為何不能是袁譚兵敗呢?」又有人樂觀地提出了另一個新方向,還看看坐在一旁的劉備。

  「我二弟三弟自然是天下無敵的!」主公這麼嚷了一句,「但袁紹大營已有動向,睢陽下邳處的書信卻未曾至此,不當如此胡亂猜測。」

  於是短暫的議論紛紛後,眾人又將目光放在了大將軍身上。

  「冀州軍中或許有變。」她簡短地說了一句。

  ……冀州軍,能有什麼變故?

  眾人面面相覷。

  那一日並州人衝到袁紹面前時,確實也嚷嚷過袁紹死了之類的話,但這其實是大家一貫幹的事。

  反正擾亂對方軍心又不要錢,不喊白不喊,明明看著袁紹是怒氣沖沖地準備和張遼決戰被拽走,大家也可以這麼嚷嚷。

  至於袁紹本人身體狀況如何,這真是沒人會考慮的事。

  ……畢竟袁紹和劉備年紀差不了幾歲。

  ……區別也就是一個抱孫子了,一個連兒子都沒生出來呢。

  「大將軍似意有所指,」黃忠謹慎地開口問了一句,「不知將行何計?」

  「什麼計也沒有。」陸廉答得很快。

  所有人又都沉默了。

  「但我有一個想法。」

  所有人眼睛都亮了。

  陸廉轉過頭看向劉備,「主公,你信我嗎?」

  眾目睽睽之下,主公好像突然懵了,但他畢竟是同陸廉相知十年的人,早就習慣了她說話的本事,因此立刻反應過來,還挺挺胸膛。

  「信,怎麼不信?」他說,「我要是不信你,會拜你為大將軍嗎?」

  「這不夠,」大將軍說,「我要那種『命都給你』的信任,主公,你信我嗎?」

  ……誰也不敢說話了。

  有人悄悄把頭低下去了。

  有人低頭的時候,還偷偷地左右看看。

  有人將臉別開,不敢看上首處這一幕。

  但主公伸出手,拍拍她的肩膀,很是豪氣地沖她露出一個笑容:

  「這仗打的是咱們的基業,可不是要連命都給你!」

  大將軍看了他一會兒,點點頭。

  「主公,把你的本部兵馬,你的親衛,僕役,」她說道,「全都給我。」

  那些低頭的不敢抬頭了。

  偷偷左右看的也不敢再動一動自己的脖子了。

  就連把臉別開的也不敢再轉回來了。

  但剛剛那種古怪的氣氛已經消失了。

  在得到主公的點頭後,大將軍站起身,望向眾將,下達了一個幾乎瘋狂的命令:

  「城中除登樓觀望者外,不留守軍,」陸廉說道,「大營亦如此例。」

  帳中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感到有一隻無形的手握住了他們的脖子。

  果決又殘酷,偏偏目光十足清醒,因此格外不像那個平日裡隨和而又接地氣的小陸將軍。

  她像一個無人知曉名字的神祇,站在更高遠,更冰冷的地方,正俯視著這片混戰十餘年的大地,並下定了最後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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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五十九章 最終之戰(二十一)

  冀州軍到底有多少兵力?

  如果用眼睛來估算,這個數字幾乎是正無窮的。

  不用去數一個個士兵,只要數一面接一面的旗幟就夠了。

  旗幟展開在風中抖動,漸漸成了一片深沉的海。

  晨曦的陽光太過微弱,無法穿透那厚重的海水,於是它又化為了一片幽暗的,陽光無法照射到的土地。

  有士兵全副武裝,自土地間門走過。

  他們的皮膚是慘白的,神情也如此蒼白,像行走在幽暗國度中永生不死的士兵。

  那不是超脫痛苦的真正的永生,而是無休無止,不得安寧,即使沉睡在地下,也要再一次被喚醒的永生。

  他們就是這樣沉默向前,踏過自己父兄鄉鄰的屍骨,踏過自己的骸骨,一步步向著那座城池而去。

  如果有神祇自高天之上俯視這一幕,對此必定是毫不懷疑的。

  ——軀殼會流血力竭,會傷重,會感染瘟疫,最後哭泣著,哀嚎著,或者也可能一言不發,如螻蟻一般死去。

  但這支軍隊不會死去。

  只要沿著這片戰場一路向北望過去,就會看到那些死去的士兵又復活了。

  他們復活在家鄉更加年輕的子侄身上,復活在衣衫襤褸的民夫身上。

  他們復活在遙遠的北方大地上,軀殼因為承載不住這樣煎熬的靈魂而哭泣顫抖,日夜哀嘆。

  但那只是暫時的。

  在漫長旅途的盡頭,他們的情感,他們的思念,他們紅潤的臉色,以及所有對這片幽暗國度之外的,旗幟之上的,另一個鮮活世界的渴望,都將湮滅在這片戰場上。

  而後他們將等待下一次復活,再一次復活,不眠不休,永無止境,為他們的主君而戰。

  【他們捍衛的東西和你捍衛的東西,】那個聲音似乎又一次響起,【其實沒什麼不同。】

  ……她搖搖頭。

  周圍有人在隨時留心她的動向,即使這樣一個微小的動作,也立刻引起了注意。

  「大將軍?」

  她輕輕地呼了一口氣。

  她的軍陣也很威風,也有許多,許多面旗幟,在晨曦中如同鮮血凝成的紅雲。

  她的士兵就在海中沉浮,一日又一日。

  疲憊,厭倦,痛苦,他們已經到達了極限。

  她也是如此。

  ……甚至也許對面的袁紹也是如此。

  他高坐土台上,俯瞰他的軍隊時,心中會不會升起這樣焦慮而痛苦的情緒呢?他會不會每每想到輸掉這場戰爭的後果,渾身就會冰冷刺骨呢?

  所以,這多奇怪啊。

  沒有人能從戰爭中得到快樂,但還是有那麼多的人,聰明勇敢的,睿智博學的,堅定果決的,一批又一批,像上古傳說裡那些鑄劍的名匠一樣,跳進這滾滾熔爐裡。

  她是爐子裡最鋒銳的那柄劍。

  【我同他們是不同的。】

  【為什麼?因為你覺得你的德行足夠說服他們嗎?】


  ……不。

  德行是不足夠說服任何人的。

  【我與他們的不同,因為我將會豎起一個榜樣,】她聲音清晰地對自己說道,【後來者想要挑戰的,不再是積屍盈野的血海。】

  他們必須挑戰一座高山。

  那不是她自己築起的高山,是許多個她,許多個與她同行的人,許多她再也見不到的人,共同築起的高山。

  金鉦響起。

  前排士兵一個接一個分開兩腿,將腰微微下沉,屏息凝神,用盾牌將軀幹護住,留出兩隻眼睛在盾後,冷冷注視著越來越近的敵人。

  牽招將目光從正前方移開,又看看兩翼。

  兩翼如雁行,向後收縮。

  一切都如尋常,但羽翼似乎比之前幾日更加厚重豐滿,也許陸廉調動了一支他所不知道的預備隊,護住了兩翼,也許陸廉又一次用流民做掩飾,虛張聲勢。

  許多個不曾入睡的夜裡,牽招都在研究陸廉曾經打過的每一仗。

  她是個粗看完美無瑕,好出奇兵,細看又有些平庸中正的將領。

  每一仗都會贏,但回憶起來,那些出奇制勝都並不令人驚駭。她的主力很少鑽隙迂回,很少分兵,很少用水火,即使用那些奇計,多半也是她麾下武將所為——譬如高順燒繁陽。

  她所倚仗的,除卻她自身武藝之外,就只有太史慈的青州軍,張遼的並州軍。

  沒什麼稀奇的,打不出冠軍侯那樣的戰績,但就是一次也沒敗過。

  甚至數次即將中軍覆滅,潰不成行時,陸廉總能穩住最後的陣線。

  浮屠教徒說,她身上真的有諸天神佛庇佑——其中有個曾親見陸廉的浮屠僧尤其篤定,口口聲聲說在她的頭頂見到過佛光。

  但這是不可能的,牽招想,她不曾被擊潰,只是因為她有不被擊潰的本領。

  而他今天必須擊潰她。

  當他出征時,明公沒有什麼要囑托他的話語,也沒有額外賞賜他的東西。

  明公將那件血衣脫了下來,在眾目睽睽之下交給了他。

  ——那上面沾滿了烈士之血!

  審配就是靠著一腔孤勇,一腔壯烈,才救下了鄴城!

  而他在明公眼中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明公的身體快要支撐不住了。

  沒有下一場決戰了。

  明公對他的提拔與賞識只能到這裡了,因此要求他必須就在今天,以同等的忠誠回報!

  當喝下明公賞賜的那盞酒時,牽招心裡還有許多紛亂的東西,比如明公的病,比如周遭人的目光,比如陸廉的堅韌與強大。

  但當他穿著審配的血衣,策馬前行時,他心中所有的紛亂都消失了。

  那個傲慢又倔強的老頭兒似乎當真走在他的前面,身影筆直,如同一柄出鞘的長劍。

  兩軍交鋒,沒有任何花樣。

  牽招不再分兵去攻打她的大營,也不去攻打柘城,前軍一萬,左右各五千,這兩萬兵力甚至沒有任何試探,徑直地撲上來。

  這正好是她所能調度的,有戰鬥力的兵力的上限。

  雙方的士兵長著不同的面孔,但又像長著相同的面孔,混在一起之後,扭曲成了同樣模糊的一張臉。

  他們怒吼著,咆哮著,聲嘶力竭,區別只在於對面需要一步步向前,撕開陣線,而她的軍隊則取守勢,只守不攻。

  牽招的攻勢很凌厲,她的士兵因此漸漸後撤了幾步,但陣線維持得還很穩。

  她目不轉睛望著這一幕,身邊有人不安地動了動。

  「怎麼了?」她問。

  「彼軍中軍軍容甚整,」諸葛亮聲音很低,「不見有何異動。」

  「剛打起來,」她很自然地說道,「能有什麼異動?」

  「大將軍不是說,袁紹軍營嘯剛平,立刻決戰,必有蹊蹺?」

  「是沒錯,」她說,「可到底有什麼蹊蹺,對面為什麼要讓你看出來呢?」

  小先生暫時陷入了沉思,而她的目光掃向另一側的張遼。

  張遼離她很遠,正在一群騎兵中間門,但仍然敏銳地接收到這個眼神,轉頭沖她笑了笑。

  今天的張遼也同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

  弱者在面對強者時,大部分情況下是沒什麼機會的。

  只要對面不降智,天時地利人和方面自己也沒佔什麼決定性的優勢,那就是只能蟄伏。

  但也不意味著完全沒機會。

  比如說從冀州軍選了今天出來打仗,再比如說前軍完全不做任何掩飾,擺出了破釜沉舟,背水一戰的架勢,種種跡象都很蹊蹺。

  時間是完全站在袁紹一方的,他可以等,等半個月,一個月,等到新兵補充進來,以絕對的優勢兵力耗死她,再從容南下。

  他完全可以一路追她追到長江邊上,期間門無論是劉表劉勳,亦或者鎮守江陵的張郃高覽,都沒有能力阻擋大軍的腳步。

  所以他為什麼要急匆匆出來決戰?

  ——這是一個機會,或許轉瞬即逝,因此她必須沉住氣,必須看得分明,必須一鼓作氣,抓住這個機會!

  袁紹的中軍一片平靜,前軍步步逼近。

  混戰還在繼續,機會尚未出現,她還得等一等。

  她的士兵在不斷倒下,前排倒了,後排立刻頂上,伍長倒了,隊率必須拿起鉤鑲。

  他們都在等待。

  她用耐心去等。

  她的士兵用命去等。

  每一分,每一秒。

  袁紹也在等。

  他的眼睛有些花了,目光只能追隨著旗幟,模糊而混亂地判斷方向。

  但他仍然正襟危坐在他的位置上。

  他穿著他的鎧甲,不是臨出征前工匠們新做好的,精雕細琢十分華美的那件,而是陪伴他很久,稍稍有些磨損的一件。

  鎧甲不能給他力量,但在其他人眼中會有不同的含義。

  士兵們覺得那個統領他們統一河北的統帥又回來了;

  世家則覺得他們的主公身體恢復得不錯,又有了親臨戰陣的可能。

  他們都在他身上看到自己需要的東西,而袁紹只覺得渾身忽冷忽熱,幾次都要摔下胡床。

  他到底還是靠著自己的毅力支撐住了。

  「此何時耶?」他的聲音依舊穩重渾厚,只帶了一點旁人不易聽出的顫音。

  親隨立刻回答了他:「主公,辰時過半。」

  他皺了皺眉,「前軍尚無回報?」

  有人竊竊私語了一陣後,很是恭敬的語氣響起。

  「陸賊步步後退,敗相已露,牽招將軍必不至令主公久待。」

  「後退多少?」

  周圍好像有人遲疑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主公可是有所不滿?」

  他哪裡是有什麼不滿!

  他的眼睛那樣花,已經看不清遠處紛亂的戰場!他只想要一個回答罷了!

  袁紹的拳頭默默攥緊時,荀諶忽然出聲了。

  「已有二百步。」

  二百步遠,陸廉已經後撤至營下!

  不錯,她的兵馬經過多日的車輪戰,也該枯竭了!

  她還拿什麼與他相抗衡!

  主公的聲音裡一下子帶上了如釋重負:

  「傳令,中軍向前!」他高聲道,「馬鎧兵待戰!」

  陸廉的前線在逐漸崩潰,這一點是沒錯的。

  越來越多的士兵被殺死,越來越多的士兵開始逃亡。

  臨時被提拔起來的軍官無論是威信還是經驗都不足以拯救這支兵馬,它迅速幾個點的崩潰變成整條陣線的崩潰。

  周圍又有人驚慌失措地嚷了起來,紛雜吵鬧。

  ——他們要不要去投奔袁公啊!

  ——戰場就這麼大,繞開幾十里路,跑過去就行!

  ——行是行,哪來的臉,哪來的錢!

  他們的聲音傳不進陸懸魚的耳朵裡。

  她依舊安靜地注視著這一幕,注視著自己最後的軍隊像退潮時的海浪一樣傾覆破碎。

  【那是怎麼回事?】

  【前軍和左右翼怎麼脫離開了?】

  【袁紹的中軍,為什麼此時才下場,又走得那麼急?】

  她聽到自己問自己的許多個問題。

  直到那些問題漸漸匯聚成一個明晰而荒謬的答案。

  ……那是她想要的答案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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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章 最終之戰(二十二)

  所有陸懸魚能看出來的問題,牽招一定是更早發現的。

  但他沒有辦法。

  他已經盡最大努力去調整自己的前軍與兩翼的距離,但這畢竟不是日夜操練的表演項目,那些校尉不曾受他恩惠,不曾與他同甘共苦,他們每一個對自己營的士兵都有不同的要求,他的命令下達到營,再由校尉傳遞給士兵時總要慢一拍,他怎麼能指望如陸廉一般如臂使指呢?

  但他仍然暫時居於上風。

  陸廉的前軍已經漸見潰敗,冀州軍也準備驅趕前軍潰兵,衝散中軍。

  雙方前軍都已經不如當初,這片戰場也是如此。

  他們都很疲憊,而這方圓數十里又充斥著惡臭的氣息。有人摔倒了,來不及爬起來,先是控制不住自己地大吐特吐一陣。運氣好的抹抹嘴,拎著長刀繼續衝上去作戰,運氣不好的,一彎腰一低頭,一輩子就交代在這裡了。

  這再也不是什麼大漢精兵的巔峰對決,這是在泥巴裡打滾。

  他的士兵體力更勝一籌,因此能夠壓制著對面的士兵,但終究都是一臉一身的爛泥,難看之至。

  這個疲憊的中年武將想到這裡,將目光望向遠處被中軍重重保護的大纛。

  她的前軍士兵正在潰敗,正在死去,而她無形無質的目光似乎仍能穿透戰場,紮進他的心裡。

  她是不會敗的。

  越到了這樣狼狽的境地,她越有絕處逢生的決心和意志!

  所以他不能——他不能給她這個機會!

  他必須將戰果擴大!必須一鼓作氣,用潰兵衝散中軍,將前軍與兩翼一同壓上,為主公的馬鎧兵創造決勝的時機!

  太陽一動也不動,有烏雲緩緩而過,將這一刻暫時凍結住。

  陸廉的前軍開始推推搡搡,有人要跑,有人要攔,短暫地陷入混亂,但不會持續很長時間。

  要麼她親率中軍壓陣,如她在過去十數年裡做過的那樣,要麼她就只能做好撤回大營打攻堅戰的準備。

  但這兩招,牽招都已做好準備——他令兩翼包抄,驅趕陸廉自己的潰兵,衝垮自己的軍陣時,主公正可放出馬鎧兵!

  若她準備困守孤城,那更是不戰而降的行為——青徐兗豫四州兵力枯竭,遍地狼煙,她是再也找不到一支援軍的!

  ——但,這畢竟不是她在指揮有什麼失誤。

  此刻無論是牽招荀諶,還是冀州中軍土台上的人,看得都很分明。

  袁公就是已經有了吞併天下的實力!

  河北兵馬如此雄壯,生民如此繁茂,他們的兵馬糧草是源源不斷的,而陸廉打一場少一場,只能漸見枯竭!

  他們怎麼比!她縱然韓白再世,又如何能勝過這一場?!

  蒼白陰沉的海浪漸漸湧了上去,灰燼般的泡沫沖刷著徒勞抵抗的防線。

  依舊有人身先士卒,衝鋒陷陣,想要努力將崩潰的陣線重新挽回,但那陣線像是以沙礫築成,在不斷的衝擊下漸漸消融,最終被海浪吞噬。

  在這樣的局勢前,堅持還有什麼意義呢?

  「陸廉!陸廉的中軍撤了!」

  「彼軍敗矣!彼軍敗矣!」

  陸廉的中軍沒有向前,沒有頑抗,而是集中起來,向著包夾過來的右翼而去!

  人人都是知兵的!這再明顯不過,就是突圍的徵兆——大局已定!

  陸廉已逃!

  大局已定!

  甚至就連荀諶都失態地向前走了好幾步,一臉驚駭,不可置信地注視著這一幕!

  「主公大業可成矣!」

  「可笑陸廉小兒,枉逞聲名,還不是敗在主公手下!」

  「我看不出今夜,劉備便將倒戈棄甲,以禮來降了!」

  「荊州劉表,廬江劉勳,皆如土雞瓦狗,江東孫權小兒,更是不堪一擊!」

  「恭喜主公!恭喜主公!」

  這樣的聲音此起彼伏,終於令端坐在土台上,根本看不清戰場狀況的袁紹臉上忍不住露出了笑容。

  他終究是對得起他的兒子的,他對得起三郎,也對得起大郎和二郎。

  不錯,他確實想要三郎繼承他的家業,可是等他打下了黃河南岸的州郡,他難道會虧待自己的兒子嗎?弟弟難道會對兄長不恭不敬嗎?

  他終究是可以坦然閉上眼睛的。

  袁紹心裡這樣念著自己將為兒子們留下的遺產,整個人混沌著,很想要倒下的時候,忽然有人大喊起來!

  那不再是得意洋洋,變著法兒阿諛奉承的吹噓之聲了!

  那聲音裡有驚駭,更有急切!

  「主公!主公!彼軍有變啊!」

  陸廉捨棄了她的前軍!大營!城池!

  她帶著數千本部兵馬,那是她最後的士兵,卻沒有向著包圍圈外逃去!

  她奔著中軍來了!

  那面大纛,奔著中軍來了!

  她的士兵在跑,頂著隨時將要落下的箭雨在跑。

  她也在跑,她跳下馬,拎著劍,跟在他們中間。

  這樣對她的視線沒有什麼好處,她不能騎在馬上,高過眾人一頭,去遙望冀州軍的動向了。

  她壓根不準備再去東張西望。

  「三百步!」

  她的士兵還在奔跑。

  「二百五十步!」

  有金鉦急促地敲起來。

  「二百步!」

  箭雨仍然沒有落下!

  「一百五十步!」

  身後已經有腳步聲遠遠傳來!

  「將軍!牽招領兵追來!子龍將軍去攔他了!」

  她的嘴角輕輕翹起。

  露怯了!

  牽招露怯了!

  他丟下了唾手可得的前軍潰兵,丟下近在咫尺的大營和城池!

  什麼戰利品都不要,什麼功勞都不搶,一心一意轉過頭來追趕她了!

  那絕不意味著牽招格外赤膽忠心!那意味著袁紹的中軍出現了她所不知道的大問題!

  為了這場戰爭,她不止捨棄了她的前軍、大營、城池。

  ——她捨棄了舊日裡的一切!

  現在輪到牽招,他能不能捨棄掉他的主公?!

  「一百步!」

  「箭雨!箭雨!」

  中軍指揮需要艱澀到什麼程度,才會在敵人已經衝到百步時才放出箭雨?

  可是即使放了箭雨,中軍仍然在用側翼對著她啊!

  她的心是冰冷的,但又燃燒起了熾熱奪目的藍白火光!

  「今日一戰,我為選鋒!」

  她的劍破開烏黑的海水,灰白的浮沫。

  她向著袁紹來了!

  她最後的士兵也向著袁紹的本部兵馬來了!

  ……這怎麼可能呢?

  她那不足五千的兵卒,怎麼能向著袁紹這數以萬計的中軍衝來呢?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不怕死的選鋒,這樣不怕死的主將!

  可是這支中軍在按照號令,一步步向前,向著陸廉已經潰散的前軍,還有地平線盡頭那遙遠的大營與城池前進。

  想讓它調轉方向,想讓它迎擊陸廉這突如其來的兵馬,是需要袁紹本人口令的!

  這也是很奇妙的一件事。

  主公們需要自己的軍隊打勝仗,需要自己的將領勇猛善戰,機敏果決。

  但同時還需要他們聽從自己的調控和指揮,這一條的重要性甚至超出了對他們領兵作戰能力的要求。

  如果主公下達的命令和武將自己的判斷發生衝突,聽誰的?

  ——當然是聽主公的!如果聽武將的,那不就成了他自己的私兵了?!

  兵書雖然有「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的說法,但那畢竟是將領獨自領兵在外作戰,可不是在袁紹眼皮下自作主張!

  主公就在土台上看著他們!主公說向前,他們怎麼敢停下來,怎麼敢向左右而去,迎擊陸廉的分兵!

  主公終於醒了。

  就在中軍被撕開一條口子,周圍親衛已經手忙腳亂地開始準備阻擊陸廉時,他艱難地咽下了一口血,用盡最後的力氣大喝一聲!

  「高幹!高幹何在!」

  他有馬鎧三百,尚未動用,而陸廉已是強弩之末!

  這不是動用馬鎧最好的時機,但袁紹與牽招,甚至與陸廉心中所想,竟然出奇的肖似。

  ……這不是光輝傳奇的一戰,這是泥巴裡打滾,用指甲抓,用牙齒咬,用頭,用腳,用身體的每一個部分去拼殺的一戰。

  他不再肖想贏得漂亮體面,不再考慮兵馬損失。

  他甚至連天下都不在乎了。

  他必須贏下這一戰,就在今天,就在此刻。

  ——我們呢?

  我們要如何贏下這最終的決戰?

  披了馬鎧的戰馬還是戰馬嗎?

  張遼說,是,但不完全是。

  騎兵最大的威脅是速度,當騎兵跑起來後,能威脅騎兵的東西不多。

  當騎兵和他的戰馬披上鐵甲後,那些原本能威脅到他們的東西也幾乎不存在了。

  所以停下的馬鎧兵尚可一戰,奔馳的馬鎧兵對上步兵,不可戰勝。

  ——鉤鐮兵也不能戰勝嗎?

  鉤鐮兵會死很多很多,直到他們士氣崩潰,你不能指望他們戰鬥至最後一人。

  所以不能冒這個險,不能讓鉤鐮兵獨自面對衝鋒踐踏而來的馬鎧兵。

  不能讓馬鎧兵有衝鋒被阻,立刻後撤,整理陣型後再次衝鋒的機會。

  必須在這些重騎兵第一次衝鋒時就留下他們。

  ——那要怎麼樣,才能讓鉤鐮兵有更大把握留住馬鎧兵呢?

  「溫侯當年曾嘲諷袁紹不知兵,比不過並州鐵騎縱橫突騎的精妙戰術。」張遼這樣說道。

  他是在那個冰冷的夜晚,照在月光下與她聊起這件事的。

  張遼的神情很平靜,像是在說「我知道哪一坊的胡餅最好吃,你聽我的,明天咱們就去他家」之類的事。

  他一直以來就是這樣的一個人,除了吃東西的口味和她有點不一樣之外,其他都很商量得來。

  他也是用這種口吻說起馬鎧兵的。

  對面中軍分開一條路,她立時警覺,身邊鉤鐮營大聲呼和,剛將背後的鉤鐮取下,那支烏黑的騎兵就走了出來。

  他們剛開始走得不快,逐漸開始小跑,而後騎兵呼喝,戰馬抖擻,帶著鋼鐵鑄成的冰冷而磅礴的氣勢,向她而來!

  時間算得正好,像是兩邊商量過一樣。

  張遼的騎兵從她身後奔馳而過,有風捲起旗幟,遮蔽住了她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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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一章 最終之戰(二十三)

  春草將生,隱隱在土壤裡探出一株嫩綠的芽。

  但料峭的寒風還沒有離開,馬蹄踏過時,它重新陷進泥土之中。

  那並非普通的馬蹄,它格外沉重,因此也就格外有力。

  鉤鐮營的士兵右手在前,左手在後,右手反握,左手正握,將槍柄支撐在地上,只留槍頭向前,兩腿岔開,作馬步狀,死死地釘在地上。

  他們身上沒有盾牌,除了那桿被諸葛亮新製出的武器外,前三排另有手戟,後面的士兵則只有環首刀。

  他們不需要盾。

  他們本身就是盾。

  當重騎兵向他們而來時,他們緊緊地握住了手中的鉤鐮槍!

  他們此時的頭腦裡是不該想,也不能想任何一件事的。

  不能想家鄉的田野,不能想故園的春風,不能想父母臉上的皺紋,妻子腮邊的小痣——大將軍留他們至今,兵馬如何不足,軍情再番緊急,都不曾調度他們,正是為了今日!

  他們正是準備今日就死!

  鋼鐵鑄成的青黑色山巒向他們壓下來了!

  鐵蹄揚起,彷彿能踏平整個中原的力量,向他們壓下來了!

  他們怒吼著,用盡全身力氣,將沉重的矛尖刺向山巒!

  有慘叫聲響起,鮮血一蓬蓬噴湧向天空。

  馬鎧兵除了馬蹄踐踏外,手中自然持了馬槊,許多第一排士兵手中鉤鐮槍甚至還沒有戳中,長槊的寒光已至面前。

  他們被槊尖刺中胸膛,被鋒刃隔開喉嚨,被戰馬毫不在意地撞開,踩著他們繼續向前。

  於是第一排的士兵就那麼毫無聲息地死了。

  但還有第二排。

  前面的士兵用身體攔住戰馬的速度時,第二排士兵的鉤鐮已經向著戰馬胸前的鎧甲砸去!

  那是精工細造,由冀州最好的鐵匠一片片打出來的甲衣,比士兵的鐵甲更加精細兼顧,即使矛尖戳上也不能輕易傷及分毫。

  但衝鋒時被照著胸口這麼狠狠地來一下,戰馬自然嘶鳴停步,甚至吃痛揚起前蹄,再重重地踩下去!

  第三排的鉤鐮槍正是那時勾上裸露在外,相對脆弱的馬腿。

  先以鉤子勾住,再用力拉扯,以鋒刃切割!

  一片片的嘶鳴聲如山巒震動,響徹戰場,有騎兵被阻,待要向前,已經被七八柄鉤鐮扯下了馬!

  ——他是死不足惜的!他一人倒下時,已殺了七八名青州兵,他身後還有數百同袍,他們會源源不斷地衝擊陣線,直至將敵軍的鬥志徹底衝垮!

  ——他們會為他報仇!

  當數不清的刀劍劈向他時,那個馬鎧兵如此坦然地躺在土地上,他甚至還能用最後的力氣將目光投向刀劍之外的遠處。

  為他報仇的人並沒有來。

  在最前排的馬鎧兵漸漸跑起來,並帶著這無與倫比的壓迫力撞向鉤鑲營時,張遼的並州騎兵也跑了起來。

  那的確是袁紹軍中最好的馬,高大結實,膘肥體壯,如果卸下馬鎧,露出的皮毛毫無疑問也是明光錚亮的。

  因此袁紹不吝惜將士,不吝惜糧草,更不吝惜民夫,卻獨獨只吝惜這支騎兵,緣由自然在此。

  它們被留到現在,投入戰場不是為了擴大戰果,一錘定音,而是緊急之下靠它扭轉中軍的失利,卻更體現出它的價值。

  當它們跑起來時,馬蹄是沉重的,同時又是輕盈的。沉重在它們身上的負擔,輕盈在它們此時的體力。

  而張遼的騎兵正好相反。

  這支並州騎兵剛剛經歷過一場大戰,許多戰馬傷勢未癒,現在又被帶上了戰場。

  它們當中有些跑起來略跛,有些在加速時喘得厲害。

  它們還沒有變成老馬,但已經開始加速燃燒自己的生命。

  張遼的騎兵也是如此,身上尚有傷未癒,俯下胸膛時有傷口崩裂,鮮血滲出,漸漸染紅鎧甲內襯,他們一樣察覺不到。

  有風裹著他們,推著他們,向著他們既定的目標而行。

  有拱衛中軍的輕騎兵向他們而來,有弩手張開機括,有人中箭,也有戰馬中箭,而後有人從馬上滾落下來,滾落在漸漸泛出一抹綠意的泥土裡。

  但更多的輕騎兵已經衝到那支被馬鎧包裹得嚴嚴實實的兵馬面前!

  馬槊撞上鎧甲,戰馬撞上另一匹戰馬,有人被撞下馬,也有馬被撞翻在地。

  但輕騎兵的馬尚可翻身努力爬起來,披了馬鎧的戰馬卻無能為力,保護它的鎧甲在這一瞬變成了桎梏它的枷鎖。

  有人大聲呼喝,向後面的騎兵示警。

  有重騎兵繞行,有輕騎兵撲上來救援,有冀州人在扶起自己戰馬時被並州人一刀剁了頭顱,有並州人想要重新上馬卻被冀州人一槊從後背刺穿到前胸。

  當然,所有人都不瞎。

  有並州騎兵想要圍堵馬鎧兵的統領,自然有人也就看到了那面跟著黑馬武將馳騁拼殺的大旗。

  ——他們都看到了對方騎兵中那個鎧甲格外不同,盔上有纓的人。

  ——殺了高幹,馬鎧兵就失去了統領!

  ——殺了張遼,哪怕同歸於盡,這份榮耀也能讓自己天下聞名!

  他們正是如此一層裹著一層,像流動的血,凝結的風,在這片平原上為了各自勝利而纏鬥在一起。

  鉤鐮營正是在那時得以重整陣線,令第四排第五排的士兵向前,漸漸向外擴散,用人肉重新築成了這道拒馬線。

  袁紹的中軍也正是此時開始漸漸圍上來的。

  已經被衝散的士兵尚需時間回到自己營的陣中,但冀州軍的中軍如此厚重,除卻被衝散的部分,尚有陣容齊整的兵馬,有金鉦戰鼓,有令旗高呼,在片刻之後,他們又向她而來了。

  陸懸魚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

  袁紹的大纛離她還有百餘步的距離。

  即使在這樣危急時刻,仍然一動未動,而在她的敵友當中,無論是曹操孫策,還是自家主公,決勝之戰打到這個地步,他們都是有親臨戰陣,抄家伙跟她決一血戰的勇氣的。

  這甚至不是莽撞,不是武夫的一腔血勇,而是到了這種境地,智謀與心機都已經失去了效力!

  她所能倚靠的,是她的士兵,袁紹也是如此。

  他必須將大纛前移,必須同他的本部兵馬在一起,必須手持長劍,振臂高呼,給他的士兵無窮的力量和勇氣。

  但他什麼都沒做。

  因此中軍的反應總是慢了一拍,來阻擊她的兵馬也總是以千人為單位。

  千人一營,為一小陣,有校尉統領,也是最靈活的單位。

  但這擋不住她的兵,也擋不住她的劍。

  她身邊的人在不斷更換。

  有人倒下去,又有人拎著盾重新跟上來。

  有人倒下時喊了一聲,有人連聲音都沒有。

  而在這片混亂的荒原上,冀州軍似乎無休無止,殺是殺不完的。

  他們被她踩在腳下,被她踏著屍體繼續前行,一營的殺盡了,又來一營。

  她的劍鈍了,再換一柄,中軍營的親兵死光了,再換一營。

  直到那個刀疤臉抹過滿臉的血,將臉上新添的一道傷疤亮出來,上氣不接下氣地問她:大將軍!大將軍!咱們今天當真能勝嗎?

  ……怎麼就不能勝呢?

  她用劍指了指前方。

  在重重阻隔下,她與袁紹的大纛只隔著一面旗幟。

  那面旗幟下,有個青年武將一身戎裝,騎在馬上遠遠望著她。

  當她的目光與他交錯時,荀諶拉開了手裡的長弓。

  他面前的弓弩手也是如此。

  他的目光幽深而冰冷,一錯不錯地盯著她,像是有說不完的話,都在這一箭裡——

  可是箭尖指向的這個人,臉上卻露出了一抹笑容。

  「看見了嗎?!」陸懸魚用嘶啞的嗓子大喊,「那人是袁紹帳中謀士,我與他相識十載,從未聽說他有何武藝在身!而今袁紹竟令他前來!可見冀州軍中無將矣!」

  荀諶的瞳孔一瞬間縮緊了。

  有鋪天蓋地的箭雨落下。

  有冀州兵持了長戟衝上來。

  有青州兵替她殺出一條血路。

  那裡有太史慈從東萊老家帶出的兒郎。

  也有新依附在她麾下的黃巾青州兵。

  他們沖她大喊大叫,她片刻後意識到自己中箭了,以為他們想要她將箭柄拔下,可是他們又指指點點,要她看另一個方向。

  那不僅是他們看的方向,也是冀州人在看的方向。

  就在她的側翼,鉤鐮營的位置,張遼的旗幟忽然不見了。

  有無數馬匹的屍體倒在戰場上,相比之下,那些倒在馬屍旁的騎士渺小了許多。

  這最金貴不過的兵種,死起來也與最卑微的流民沒有什麼不同。

  他們的,我們的。

  ……她一瞬間腦子裡好像空白了一下。

  這沒什麼,戰場總是如此,她對自己說道。

  即使是項羽也有一敗,何況他們當中哪個人比得上項羽那傳奇般的勇武呢?

  她是早有準備的,他也如此。

  她還有鉤鐮營,即使傷亡慘重,她還……

  趁著弩手裝填弩機的間歇,她該衝上去了。

  她是一定能贏下這一場的——她非贏不可!

  她已經將所有能捨棄的,不能捨棄的,都捨棄掉了啊!!!

  她又恢復了一切的感覺,聽覺,視覺,觸覺,她的精神再一次集中,向著那片將要乾涸,因此最後一次掀起驚濤怒浪的海,向著那咆哮的山巒而去時,忽然又有人奔襲而來!

  「大將軍!張遼將軍有訊至!」

  她忽然愣住了。

  「馬鎧兵已破!只待大將軍清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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