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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三) 亮刀子
韓遂坐在上首,一個個往下望。
都是笑臉。
雖然他們的臉上帶著油光——直裾內著細甲,細甲內又有中衣,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再叫炭一烤,汗水自然就是滿臉。
但油汪汪的臉不耽誤他們將真誠的目光拋回到上座去,他們每個人都在笑眯眯地盯著韓遂看。
看他那張叛徒似的臉,看他握著杯子的手,看他下一刻是不是要將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方方正正放在托盤裡,安置在韓遂身邊的兩頂貂蟬冠倒是沒人看了,誰也不去看它,哪怕偶爾目光不經意地經過它, 也會迅速移回韓遂身上。
幾日之前,韓遂正是在這樣的一場酒宴上慷慨激昂,語重心長,他用如簧巧舌哄得關中群雄相信陸白那裡有鴻門宴,因此眾人發動了這場針對長安的圍攻。
現在酒菜沒有變,席間表演的伶人沒有變,主人和賓客也沒有變,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有羌女跳舞,光腳踩在地毯上,雪似的腳,卻踩出鼓一樣有力的節拍,引得一片喝彩。
韓遂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他並沒有專心欣賞舞蹈。
他的注意力只是稍微跑偏了一點,偏到一些他對長安的局勢判斷上去,他感到懊惱,為自己看輕了那個優柔寡斷的馬騰,也為他精挑細選埋伏在城內的選鋒營不曾在那個夜晚打開長安城門。
他的注意力跑偏了一點,但在眾人專心觀賞舞蹈表演時,他稍稍溜號根本不算什麼事——韓遂突然自那一點點懊惱中驚醒過來!
那是怎麼樣的場面啊!
酒正酣,耳正熱,羌女的身姿優美矯健,樂人的笙簫吹得清越悠揚。
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在帳中央,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著他!
他們似乎還在笑,可是眼睛裡的凶狠,脖子上的青筋,喉嚨裡粗重的喘息,還有握住劍柄的大手,一起向他壓了過來!
韓遂突然驚醒,他看了看自己死死握住的杯子,將它輕輕地放在面前。
隨著那隻杯子安置在席上,整座帳篷似乎輕輕地動了一下。
「妙極!妙極!」
「女郎此舞,可抵萬金!」
「十萬金若能令韓公割愛此姬,我亦心甘情願呀!」
一聲聲喝彩,一聲聲粗野的玩笑,似乎韓遂剛剛看到聽到的一切都只是須臾間的錯覺。
韓遂抬起眼皮,看向還在奮力歌舞的表演者們。
「出去。」
他說。
歌舞突兀地停了。
「冠在此,」韓遂又說,「諸公盡管拿去。」
「賈公計謀高妙,」陸白說,「有二冠為餌,關中群賊再無齊心作亂之力。」
燈火昏黃,女吏已經退下,白日裡那個盛裝華服的美人卸去釵環,洗去脂粉,一身素衣靠在案几旁言笑晏晏,那雙眼睛清澈明亮,讓人一看就覺得,有這樣眼神的姑娘,自然每一句話都真得不能更真。
但陳衷不曾被迷惑,他的聲音幾乎是小心翼翼的。
「你當真不怨他?」
陸白忽然眨了眨眼。
「我不怨啊,」她說,「賈公之智謀識略遠在我之上,我只有甘心敬服,怎會心生怨懟嫉恨呢?」
青年文士將一粒剝得乾淨的葡萄遞過去,等了等,又遞得更近些。
陸白笑眯眯地吃了,一點也看不出來曾經咆哮,嘶吼,陰暗扭曲爬行的痕跡。
「他有本事,我學便是。」陸白吃完之後說。
「他雖然才智過人,到底只有蘇張的本事,」陳衷笑道,「不似陸家女郎,更有統領征戰之能。」
那位立於平原公身側的陸家女郎,已是得了一頂貂蟬冠的。
足以令無數人豔羨不已。
冠在此,誰能取?
下首處那一雙雙凶狠的眼睛又收了回來,做作地彎一彎。
「只有韓公的功勞,才配戴此冠啊!」
「我有何功勞,敢作此想?」韓遂冷哼道,「朝廷不過以此冠作香餌,令我等受其擺布,甘心退兵罷了!」
「我祖上代皆戍邊衛國,今日竟被視為亂臣賊子!」楊秋怒吼一聲,「若真如公言,豈不令關中將士心寒!」
「將軍何必著急,」韓遂笑道,「只要兵馬還在手中,關中何人敢小覷將軍?」
有人似乎陷入思考,有人又急切地追問。
人家將貂蟬冠送來了,看起來好不眼饞,眼下到底該怎麼做呀?
這東西看起來是真的呀!
「自然是真的,」韓遂收斂起笑容,「只是若只有這兩頂,我是絕不肯碰它一碰的!」
他這樣大聲地說,賓客們似乎也被他感染了,表情和聲音也變得更加真切激昂——只發兩頂,不答應!
共進退!一定要共進退!
韓遂環視了一圈,又緩緩地開始第二輪,或者是第三輪的巧舌如簧:
諸君呀!朝廷拿不出這麼多酬勞給咱們的!
「想想咱們祖上吧!」他慷慨陳詞,幾乎落下淚來,「誰家沒有幾個忠烈啊!」
咱們涼州人,他說道,從光武那會兒咱們就在這賣命,得什麼好啦!滿門忠烈,也就能剩幾個寡婦稚童拿個安慰獎,換幾斗米,幾畝田,這就擦擦眼淚,樂呵呵地收下了!
那些活著的人見了,以為這還真是條路,朝廷就這麼哄騙其他人繼續給朝廷守邊,一代代,一年年!
諸公哇!諸公!
諸公現在手裡有兵馬,在朝廷眼中還算個人,真要是放棄兵馬去雒陽,你們的籍貫呢,姻親呢,家學呢?
雒陽一群公卿,劉備手下還有一大群官兵,功勞都不夠分的,還拿什麼給諸公呢?
韓遂講著講著,下面就起了啜泣聲。
有人突然大吼一聲:
「咱們涼州人,想不被人看輕,還是得齊心合力啊!」
「不錯!」
「不錯!」
那些賓客們就嚷了起來,「韓公!要怎麼做,你給個示下,咱們都聽你的!」
酒更熱了,耳更酣了。
韓遂環視了一圈,微笑著點一點頭。
「既如此,諸公可暫待,明日在下便設法試探朝廷真意,如何?」
關中光靠智謀能不能取下來?
能自然是能的,尤其是以賈詡的能耐,他可以挑動人心,令其相互攻殺,只要給最後的勝者頒發一個小小的獎杯就足夠了。
但陸白想要的不是這樣的勝利。
一個再度被戰爭踐踏過的關中,將它交還給朝廷,朝廷又如何看她?
那不是足以封侯的功績,至少不能得到那頂貂蟬冠。
陸白輕輕地握住青年文士的手指,任由燈火將淺淺淡淡的陰影灑落在兩隻相交的手上。
「子庸知我。」她說。
兩個人就這麼靜悄悄地待了一會兒,誰也不說話,親密又默契地想著同一件事。
「明晨出陣?」
陸白思索了一會兒。
她是沒有她阿姊那樣的戰爭天賦,因此她必須避免過多的臨場應變,將這場戰爭從頭到尾一切變數先想想清楚,而後才能做出這個決定。
「我欲待其軍陣混亂,急襲取之,」陸白說,「如何?」
「彼軍既軍陣混亂,又何必急襲驚擾?」
陸白又思索了一會兒,忽然抿嘴一笑,點了點頭。
清晨的轅門前,韓遂騎在馬上,很是吃驚地望著一身露水而歸的成公英。
「成公先生?」
「將軍晨起出營,可是為了巡查其餘營地動向?」
韓遂摸了摸鬍子,沒有回答。
「他們昨夜歸營後,」成公英說,「各自便散了。」
韓遂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昨晚唱念做打,說學逗唱,十八般武藝都用了個遍,說得口乾舌燥,卻仍然不能說服他們。
天不亮,他們就一個個拔營逃走了。
但這並不要緊,他和成公英都很清楚,關中群雄從來就沒齊心過,靠著使節團來臨,臨時被韓遂擰成了一股繩,拿在手裡用了一用。
能用自然是好的,但鳥獸散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
韓遂最怕的,是昨夜那群穿著甲來赴宴的人一擁而上,連他們帶來的侍衛,連他們營中的兵馬,要是他們合力來攻他,那他可就在劫難逃了!
只要他們游移不定,後退觀望,那就一切都好說!
畢竟朝廷派來一個文士,一個女人,就沒正經派一個將軍過來!守城他們是僥幸守住了,那又怎麼樣?
馬騰自然是會打仗的,可馬騰怎麼會衝在最前面!
他想得很好,他甚至仔細想過接下來該怎麼一邊糊弄陸白那小姑娘,一邊繼續逐個說服這些土狗,直到長安徹徹底底懼服,亮出底牌為止:反正長安城只有忍氣吞聲等著的份兒,難道他們還能打出城嗎?!
他下了馬,正和成公英講幾句不要緊的話時,忽然停住了。
「什麼聲音?」他愕然問道。
大地震顫低鳴,混合著尖銳明亮的擊打聲,由遠及近,向他而來。
直城門大開,有兵馬緩緩而出。
旌旗如紅雲,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韓遂無法理解,他覺得換一個人來也無法理解,對面那支兵馬——那支兵馬的主帥不是馬騰,這一點他猜得很對,可那支兵馬的統帥居然是個年輕女人!
還是昨天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釵環珠玉的女人!
她換了一身戎裝,騎在馬上,催動兵馬堂皇而進,氣勢非凡。
「有智謀,能用計是很好的。」她對身邊的女吏這樣自然自語了一句。
「女郎?」
「但是需要亮刀子時,」陸白深深吸了口氣,粲然一笑,「咱們也不能落了下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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