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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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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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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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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38:5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七) 兵營

  「關中群雄,不過窮寇爾。」

  賈詡這麼說。

  大漢重鑄基業,再立江山的工程已經接近尾聲,這是所有人都看得見的——至少來關中的使者們是這麼想,跟著他們過來的官吏是這麼想,之前被派過來的鐘繇當然也是這麼想。

  劉備既得了中原,又有大義名分,只要稍微休整兵馬,就立刻可以殺來關中,而關中這些軍閥無論從兵力多寡,名將高低,以及師出是否有名上,都無法與朝廷相較高下。更何況就算不提劉備這些名將,還有一個正緩緩向西而來的征西將軍曹操呢!

  董卓的神話已經不可複製,哪怕是最接近他的勇武和領兵才能的馬騰也不該有這樣的幻想。摧枯拉朽,望風而逃,這才是符合西涼人氣質的劇本。

  他們因為愚蠢和狂妄暫時選擇了觀望與消極對抗,陸白就要用一棒子打醒他們,要如擊破二月裡湖面冰層一般,摧毀這些土雞瓦犬的信心,不留餘地。

  但她詫異地注視著賈詡,詫異他為何用了「窮寇」一詞。

  孫子有言:窮寇勿迫,此用兵之法也。

  不錯,西涼這群土賊,的確是除了投降招安之外沒別的路好走,但正是因為他們眼下蹦跶得太高,不知道乖乖走這條路,她才推他們一把的。

  賈詡為什麼勸她收手?

  考慮到賈詡的出身,陸白有了一種猜測。

  「我不曾逼迫他們太過,」她說,「我正要等他們登門時,再作勸慰。」

  「兒郎們荒唐太過,」賈詡仍然是笑呵呵的,「只怕他們無顏登門哪。」

  「若是無顏登門,」陸白也笑一笑,「我這府中米糧是盡夠的,那就多養他們幾日。」

  她雖然回絕了他,但女吏將蜜水端了上來,她立刻又找到了一些新的話題,比如說這蜜是沓中運來的,那真是個好地方,聽說四季如春,怪不得蜜也這樣香甜,是不是關中人都喜歡沓中蜜呢?

  賈詡喝了一口蜜水,給出了一些肯定的評價,並且又舉了幾個自家的例子,他出身涼州武威,的確武威人很喜歡沓中的蜜呀,這東西要是拿來送禮,真是太體面啦!

  一些和緩的,輕鬆的,不那麼冷硬的話題,陸白想,有助於讓她換一個角度,從側面套出賈詡的想法。

  但賈詡沒給她這個機會。

  他喝完了那杯蜜,將杯子放下之後,便站起身來,「今飲沓中蜜,令我生歸鄉之心哪!」

  陸白有點發愣,看著賈公就這麼施施然地走了出去,也沒給她一個進一步聊聊他到底怎麼想的機會。

  那杯蜜確實是很甜的,哪怕出了門,仍然留著一股清新的香氣在唇齒間,賈詡坐在車上,舒舒服服地咂咂嘴,車夫沒有收到他任何的命令,卻很有默契地揮鞭打了個響兒,車輪便緩緩轉動起來。

  馬車就這麼出了城,去向了城外十餘里處的營寨。

  馬騰的老家在扶風茂陵——就是劉徹的陵墓所在地,距離長安並不遠,但他的勢力範圍在隴上,也就是陝北甘肅區域。他來長安,自然就不能只帶個十幾騎跑來,而是帶上了一支兵馬,在距離長安和老家都不遠的一處村莊下了寨。

  營寨修得很結實堅固,能看出馬騰是個知兵的人,溝壑挖得深,營寨裡面也布了拒馬,箭塔上的士兵不曾懈怠,轅門前沒有醉醺醺的士兵。

  賈詡抬眼望了望柵欄,又將眼皮垂了下來。

  可以說馬騰是知兵的,也可以說他這就是在備戰。

  順著轅門一眼看進去,秋日的陽光火辣辣地灑進營中,濺起一片塵土。

  賈詡很滿意地摸了摸鬍子,望向正匆匆跑過來的身影。

  「賈公!」這位身體洪大,面鼻雄異的大漢聲如洪鐘,「我軍聲勢如何?可堪朝廷驅策?」

  「今日之前,西涼無此營寨,」賈詡極親熱地拍了拍馬騰的肩膀,「不過今日之後,將軍之兵,可就稱不得稀奇了。」

  他這樣一句沒頭沒腦的話,令馬騰迷惑地皺起了眉。

  但馬騰的眉毛馬上就舒展開了。

  「將軍,有天大的功勞就在將軍面前,」賈詡笑道,「將軍想不想要?」

  這也是個很平常,又很不平常的日子。

  正像賈詡所說,今天之前的西涼兵是什麼樣呢?

  ——與那些小軍閥家的豪奴沒什麼兩樣。

  他們驕橫散漫,跋扈得盛氣淩人。

  朝廷派來的是官,是出身世家的大漢官員,有印綬,有文書,官員們風度儒雅,博文廣記——尤其是與關中士庶比起來,更是有一種渾然天成的「高檔範兒」。

  但在西涼兵看來,朝廷派來的只是一群狗罷了。

  這些官員有什麼用呢?

  無論是這個已經稀爛的今日,還是正在打得稀爛的昨日,亦或者尚未稀爛的,更早些的歲月裡,朝廷派過來的這些官吏,有什麼用呢?

  他們一個個擺著盛氣淩人的架子,指揮著西涼人去前線上堵住羌胡的攻擊——先是西涼人的父,而後是兄,再然後是西涼人自己,一個個,一代代,將屍骨拋灑在荒蕪的涼州大地上。等戰報送到雒陽時,換來天子與公卿輕飄飄的一瞥。

  有功也許會賞一點財物,但不會賞官職;

  有過可是要結結實實地罰,罰過之後還要換人來接替官位。

  西涼人的心不知道什麼時候就冷了,冷在朝廷看他們如看一條條土狗的目光之中。

  他們看不起朝廷,尤其看不起朝廷派過來的那些小官吏——其中竟然還有婦人!

  朝廷寧可用婦人,也不用西涼人管理自己的土地!

  他們憤憤不平地注視著這一切,卻遲遲不曾亮出獠牙。

  他們也是人,也會估量朝廷與自己的力量對比,而今大勢在朝廷,會被定性為「反叛」的行徑,他們也只敢在心裡想一想,不會輕舉妄動。他們也只敢用魚肉鄉里,用一些並不越界的方式來表達不滿,順便放縱一下自己。

  但今日不同了。

  有騎士自營中飛馬而出,又有騎士飛馬而來。

  長安靜了下來。

  百姓們說不清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但顯而易見,還挺不錯的。

  地痞被下獄了,於是沒有仗著拳頭硬,勒索商賈錢財的人了;

  豪奴不見了蹤影,家裡有漂亮女兒的悄悄出了一口氣,甚至看到女兒換了一條整齊羅裙上街時也不曾阻止;

  紈絝們被關了禁閉,長安街頭上再沒有被涼州大馬一蹄子踩翻的推車,也沒有被馬蹄踢傷踢死的行人;

  就連那些醉醺醺的兵士也不見了,不錯,他們是酒坊最常見的顧客,可他們打酒時是選擇賒賬還是付錢全看他們心情,要是店家催得急了,士兵們打的就不是酒,而是酒坊的壇壇罐罐。更不用提他們喝醉了酒後,會惹出多少事端,傷到多少無辜的窮苦百姓。

  忽然之間,所有人都變得講文明,懂禮貌了。那些粗聲大氣的貴人也知道窮人擋了他的車馬時,讓車夫和顏悅色地說句話,而不是揮鞭就打。

  這些驕橫跋扈的人一消失,盜匪就變得顯眼起來,再抓上幾日,長安城中真就變得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了。

  百姓們湊在一起,嘀嘀咕咕,有的人說著說著就開始淌眼抹淚,要不要為那位女府君送點什麼東西,表一表他們的心意啊?畢竟哪怕是鐘公在時,也只是大事上和和稀泥,不曾在小事上也這般清楚分明,給了他們一個公平啊!

  甚至就連附近郡縣都有了這種感覺!

  整個隴中的兵馬,似乎都在陸白下令抓捕了那幾個紈絝之後,突然之間銷聲匿跡了。

  陸白看過一封封充滿了溢美之詞的書信,那其中有官吏的,官吏們誇她這一下做得好,郡縣也受益良多;也有小軍閥們的,他們也誇她雷厲風行,有大將軍之風;甚至還有那幾個紈絝家的,這幾位父親言辭裡充滿了不要臉的討好,誇她替自己管教了兒子,感激涕零。

  將它們抓在手裡,敲來敲去。

  「我只是抓了這麼幾個蠢賊。」她說。

  「但的確雷厲風行。」陳衷笑道,「他們誇得也不為過。」

  「很過,」那一疊信在案几上被敲出了輕微的響聲,「他們誰也不來見我,連長安城都不入了。」

  陳衷將手放在袖子裡,手指攪了一會兒,「確有珠玉在前。」

  珠玉在前?這什麼話?陸白反應了一會兒,突然意識到陳衷在說什麼。

  ——那場昏禮。

  她的確是殺死了幾十個賓客,具體多少,她不記得了,但滿室鮮血在她頭腦中是從未褪色的。

  但那怎麼能一樣呢?

  那只是一群背主的賊,而這是大幾萬的關中兵馬啊!

  況且這是十年前的事,又是發生在徐州,關中究竟如何人人皆知的?

  她剛想說些什麼時,忽然有女吏匆匆走了進來。

  「女郎要游騎們去探查的事,」她喊道,「她們都查明歸來了!」

  陸白驟然起身,「如何?」

  「侯選、程銀、張橫、成宜等人的兵馬,確實都歸了營,」女吏說道,「另有李堪梁興兩支兵馬,正往長安而來。」

  陸白手中那無窮無盡的讚美,突然灑落在案几上,支離破碎。

  「此間必有人為亂,令關中諸將人人自危,」陳衷立刻出聲,「我當出城為使,說以厲害,令其罷兵休戰——」

  「城中有多少兵馬?」她忽然問。

  陳衷突然愣了,像是看一個陌生的人,或者至少是一個不理智的人。

  可她看向他的目光冷極了,也亮極了。

  「我守得住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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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沓:音同踏,相合、眾多而重複。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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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39: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八) 長安大火

  城中突然亂了起來。

  有更夫在白晝裡敲著焦斗在街上跑過,要百姓各自回家,關門閉戶;

  有穿甲持戟的士兵列隊在街上跑過,眉頭緊皺,一聲不出;

  有頭上包著黑布的奴僕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避開了士兵們走過的那條街,沿著幾條陰暗的小路穿行,他們手持長棍,長棍的一段用布包了起來,他們還背著一些布包,布包被勒出了居心叵測的模樣。

  婦人上窗板之前,還要多看一眼,待看到自家人都回來了,看到隔壁兄弟家也都腳步匆匆地跑回來了,才終於將窗板嚴嚴實實地放好:

  「長安又要亂呢!」

  門窗都關得嚴,屋子裡就驟然昏暗了許多,丈夫看不清她的面容,卻還是沒好氣地罵了一句:

  「婦人之禍!若不是那個婦人專行跋扈,哪有這樣一場禍事!」

  「可你之前還誇她整治了那些——」

  丈夫頓時掛不住顏面了,狠狠地拔高了嗓門,「豈有你說理的地方?!」

  門外有腳步聲響起,他又立刻捂住了嘴,滿頭是汗地鑽到了灶台後面去。現下屋子裡光線雖暗,眼睛卻也漸漸習慣了這種環境,於是這幅驚慌失措,並不得體的樣貌就一覽無餘地落在妻子眼中。

  這樣驚恐而怨恨的眼睛,就在那一間間用泥堆成的房子,用磚砌成的房子裡,就在暗處,直直地盯著那個策馬自街上而過的美貌婦人。

  有女兵跑過來,看了一眼跟在陸白身後的陳衷,又低聲說了些什麼。

  但陸白沒理,她腳步飛快地跑上了城牆,去看那遠處的一片煙塵。

  有車輪滾滾,有馬蹄急促,很快也來到了城下,詢問幾句後,就跑了上去。

  長安城周圍總是種不下樹的。

  甚至有些時日裡,連田也沒有一畝,因為那來去的馬蹄與車輪總能將未成熟的麥穗碾平,就如今日一般。

  就在她下達命令之後,整座長安城都變了顏色。

  那些對她親切的,恭維的,傾慕的,崇敬的臉,統統被陰雲遮蔽住了。

  ——女郎何以這般魯莽呀!還是早將他們放出去為上!

  ——以女郎之人品,難道竟不識時務嗎?若待賊寇入城,少不得玉石俱焚呀!

  ——女郎只要退一步!

  ——退一步!

  ——退!

  這些聲音突然之間將她包圍了,他們憂心忡忡,並且都給出了這樣老成的意見。

  她是大將軍之妹,天下沒有人能勝過大將軍,那她怕什麼呢?就算服一次軟,開一次城門,交出那幾個紈絝,甚至她乾脆現在就棄城而逃,逃回阿姊身邊去,又有什麼關係?

  留得青山在,等她再回來,那就是跟在阿姊的大軍身後回來了!到那時整個關中都將被摧枯拉朽的力量所摧毀!

  有女兵守住了台階,將那一張張焦急而責備的臉擋在了下面,於是馬蹄濺起的煙塵就只留給了城牆上遠眺的人。

  煙塵漸漸近了,也漸漸濃了,裡面就生出了許多旗幟,每一面旗幟都曾為長安城的座上賓,但一夕之間,他們忽然就變臉了。

  陸白望向陳衷,「子庸,你怎麼說?」

  陳衷並沒有想很久,「不能放。」

  「為何?」

  「府中並無這許多子侄,他們卻一同來了,」陳衷說,「他們當真是為了那幾個不成器的東西興師問罪嗎?」

  陸白回頭看了他一會兒,像是想從他臉上看出些什麼東西來。

  這個年輕人生得並不出眾,他的身量勻稱但不算高大,面容清秀但不算俊美,與那些以姿容偉美的世家郎君比起來,陳家三郎泯然眾人,與陸白站在一起時,更有些蒹葭玉樹之感。

  但陳衷自然也有他的好處,比如說他初時屢屢勸她,放那幾人一馬,現在兵臨城下,他卻是一句責怪的話也沒有。

  他甚至沒有浪費一點時間用來後悔、猶豫、責備,也沒有勸說她逃走,將這個爛攤子留給陸廉來收拾。

  如果是陸懸魚在這,她會誇獎陳衷非常具有五好男友氣質,哪怕是這個兵臨城下的情況,她也一定能抽出空誇他一句。

  陸白就沒有,她盯著他的時候,腦子裡飛速轉過許多個念頭。

  「況且鐘繇節制關中時,他們尚不能齊心合力,彼此多有齟齬。」

  陳衷輕輕地點一點頭。

  那一面面旌旗是漸漸在長戟長戈的叢林中顯現出來了,上書誰的姓氏,誰的官職——那官職必定也是之前裝模作樣表過朝廷的,他們一派凶神惡煞的模樣,但對著緊閉的長安城門,誰也沒有騎馬衝過來。

  這樣高厚的城牆,縱然十多年不曾修繕過,依舊殘留了大漢昔日的威儀與榮光,怎麼可能隨便被馬蹄踏過去呢?

  「遣使出城,」她說。

  夜色漸漸沉了下來。

  城外火把連著火把,像是漫天的星斗落在了地上,一叢叢的迸發著火星,看著讓人心裡害怕。

  可沒有人攻過來。

  這些兵馬是傍晚才陸續到齊的,離攻城還有一段時間,這不稀奇。

  但他士兵們在城牆上看了許久,也沒有看到他們砍伐樹木,搬運衝車的跡象,這是略有點奇怪的。

  「也許他們只想圍城,不想傷到女郎。」城中又有這樣的傳言,「畢竟她是陸廉之妹呢!」

  這樣的聲音鑽進巡城的陸白耳中時,陸白身邊的女吏就很尷尬地看她。

  就好像陸白無論做什麼事,都蓋不過「陸廉之妹」這個身份似的。

  「她們說得並沒有錯啊,」陸白停下腳步,很奇怪地看了身側之人一眼,「若我不是我阿姊之妹,關中豈能待我那般客氣?」

  「縱如此……」女吏斟酌了一會兒,「他們不來攻城,未必就與大將軍有關。」

  「肯定有關係,」陸白說,「他們難道不怕我阿姊報復嗎?」

  這是很不走心的一句話,畢竟這幾個女吏跟在她身邊時日久了,陸白講起話來也經常不假思索,想到的,甚至是沒想到的,隨口說出來都是有可能的。

  但當她說出這句話後,她突然站在那裡愣了一會兒。

  像是空中有一支弩突然射中了陸白,令那張白皙而紅潤的臉突然失去了血色。可女吏的注意力全然不在自家主君的臉色上,她指著城下的一個方向,突然失聲喊了起來:

  「有火!」

  有大火起!

  在許久之後,那場大火仍然令長安百姓感到畏懼和吃驚,他們是不幸的人,居住在一座因這個混亂的時期而不幸的城市裡,因此某種意義上講,他們稱得上見多識廣。

  在一座城池遭到圍困和攻打後,城中突然出現敵人,或者原本的盟友一夕倒戈,都不令人感到驚奇,但火起得這樣迅速,這樣勢大,的確是令人感到驚奇的。

  第一處起火點是在東邊的清明門下,那是皇宮的位置,有兵卒匆匆跑過去,帶著甲片摩擦與金戈相交的刺耳聲響,沒過一會兒,那火就被撲滅了,還有十幾個負隅頑抗的賊寇也被殺死在現場。

  但很快就有越來越多的火光亮起,有火光在清冷而無人居住的皇宮裡亮起,更有火光如一條蜿蜒曲折的蛇,自東向西,一路奔著直城門而來!

  當火光來到直城門下時,那一個個手握火把,頭包皂巾的縱火者也來到了直城門下。

  他們沒有一個人穿著士兵的服飾,但第一排的蒼頭從容地將長棍頂端的布條扯掉,排成一排,矛尖就像是也被點燃了一樣,亮起一片火光;第二排的蒼頭自身後取出鈎鑲,另一隻手拔出了腰間長刀;第三排的蒼頭略繁瑣了些,他們將火把插在地上,將身後的包裹拽到前面來,一屁股坐在地上,俐落地將裡面的弩與矢掏出來。

  ——城外的那些人,難道不怕陸廉的報復嗎?

  他們自然是怕的,他們不過是一群蛇鼠之輩,陸白看他們是不會錯的,他們怎麼有勇氣面對那樣強大的一個敵人呢?

  他們在等,等他們的首領第一個發動攻擊。

  當陸白想清楚了這一點後,城下連綿的火光與憑空出現的敵人就不再令她感到驚訝了。

  「你怕嗎?」她的臉色蒼白極了,目光炯炯地注視著她的女吏。

  「為大漢,下吏——」

  「我不過一庸碌之輩!何敢言忠?!」陸白的聲音裡帶著幾乎掩藏不住的顫抖,「你說,為你自己,你怕不怕?!」

  那張面容清秀,但皮膚黝黑得像是被風沙摧殘過十數年的臉上,在憂心忡忡後,忽然顯出了一種奇異的興奮。

  「下吏已經攢了六百石的功業,」她說,「待此戰畢,下吏或能敘千石!」

  陸白幾乎是惡狠狠地,咬牙切齒地點一點頭,「那就好!只要守住城門,待明晨援兵至,咱們早晚要活著回去敘一個千石!」

  「主君……主君寫信出去求援了嗎?何處有援兵?!」

  陸白是不曾寫過信的,但城外剛有兵變的消息,她就立刻去請賈詡了。

  賈詡不在。

  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賈公必領援兵而歸,你告訴大家,讓兵士奮勇殺敵便是!」

  「若,若不及……」

  這個可怕的設想並沒有嚇到陸白,況且她的臉已經夠蒼白,夠沒有血色了,實在也不能更蒼白些了。

  因此她聽完之後,只說了一句:

  「那他可再也回不得雒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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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九) 神通?!

  長安城的大火,韓遂已經籌謀許久了。

  鐘繇在時他是做不得這事的,鐘繇是個完美打工人,既兢兢業業地攪屎,不令關中群雄有結聯搞事的機會,又懂得不要搶同事的功勞,堅決不會多踏出一步,在使者到來前先幫他們幹掉幾個小頭目。

  但陸白來了,韓遂的機會就來了。

  關中這些將軍也好,狗賊也罷,生得俊秀,舉止優雅的少,獐頭鼠目的有,粗魯短視的多,但無論如何,這些西涼人都是「人」。

  他們也有他們的利益所在,朝廷給的肉少,他們卻誰也不想缺了自己那塊,偏偏陸白看不到,這不就是韓遂天大的機會麼?

  有人跑過來哭訴。

  「我兒一片痴心……」

  韓遂便嘆氣。

  「十一郎的人品,我都是看在眼裡的,可惜呀,」他說,「可惜一片痴心,換不來真心實意。」

  什麼人品呢?

  是縱容手下欺淩商戶的人品,還是放火劫掠村莊的人品?

  這樣的人品到了心高氣傲的陸白面前,做父親的卻察覺不出什麼來。

  商賈的命自然不是命的,村莊裡那些黔首的命也稱不上是命,但他兒子的命很金貴呀!他是想要裝上一匣金子,再謀一個說客幫幫忙,去到陸白面前,將孩子贖回來的。

  韓遂就又嘆氣了。

  「我弟愛子心切,我卻不得不剖肺腑……」

  熊爹這就急了,「兄有高見,快請授我!」

  「她縱收了那匣金子,於十一郎之事也是無補的呀!」

  「為何?!」

  這個唉聲嘆氣的老好人突然就抬起了眼皮,那雙眼睛裡放出了陰惻惻的光:

  「兄豈不聞劇城那場鴻門宴?」

  此一時,彼一時,只要細想一想就知道,陸白是不可能用鴻門宴的方式幹掉這些紈絝的父親的。

  因為劇城那些宗賊的勢力只有自家幾十個健僕,再加百十來部曲田客,這些部曲健僕平時擅長守衛府邸,偶爾也會驅趕田莊附近的盜賊。但他們的主業依舊是耕種或是伺候主君,而他們主君的主業也是讀書治學搞一個官來當。

  這樣的人,陸白殺了就殺了,只要將宗賊通袁的證據貼出來,讓人心服口服,再將剩下的家眷和僕役都安頓明白,那就沒有什麼後患。

  但西涼群雄們就完全不能用這一招來處理。

  他們能混到史書上留一個名字,靠的不僅是他們自己的勇武和機靈,他們還有同樣悍勇的一家子兄弟子侄,這些兒郎們每一個都悍不畏死,跟著他們家族的老大哥一起征戰劫掠,一起吃肉喝酒。他們不擅生產,更不擅長治學求官,他們脫穎而出的唯一手藝就是把別的西涼土賊都按進泥裡沁死,那光殺一個頭目有啥用呢?難道頭目家裡的人就統領不動兵馬了?就沒勇氣操刀復仇了?

  那整個兒不就成了長安之戰的限時復刻活動了嗎!

  就連這場大火都是一毛一樣!

  所以陸白不會搞鴻門宴,這道理只要想想就清楚,可韓遂怎麼會讓他們想清楚呢?

  他語重心長,苦口婆心,嘔心瀝血,將這些熊孩子的爹一個個拉來,一個個勸慰,一個個洗腦,要的就是不讓他們想清楚啊!

  關中群雄中有頭有臉的一共十部,那就是十個腦子,韓遂覺得,實在太多了!

  只要他一個人有腦子就夠用了!

  他比其他那些土狗更有腦子,他還比陸白這小婦人敢動刀子,他豈不是關中無敵嗎!

  至於亂兵之中,陸白會不會死,死後陸廉會不會追殺過來,他是一點也不擔心的。

  但直城門處的戰鬥仍然超出了他的預料。

  城中埋伏不得太多兵,因此每一個都是韓遂精挑細選出來的百戰老兵,他們有些用來當選鋒,衝擊城門,有些用來當隊率,領著城中那些心懷鬼胎的豪強家的健僕四面放火。無論如何,這些老兵在韓遂心裡是可以以一當百用的——那其中甚至還有一百名羌胡力士!

  韓遂的主力在群雄後面壓著陣,可他本人只帶了一百多名騎兵護衛,擎起大纛,興致勃勃地跑到前面來了的。

  這城雖然高厚,可朝廷根本沒給它配備相應的兵力,那有什麼用呢?城中只有日常用來防賊的一千餘名守軍——可長安光是城門就有十一座!使團倒是又帶來了一千餘兵卒,可其中竟然有五百是女兵!

  太可笑啦!

  韓遂這樣想著,他座下的馬兒就像是得到了感應一般,自然地邁著小步子,向前兩步,想讓主人將那城中的火光看得更真切些。

  當年李傕郭汜如何攻下的長安,他也要如此這般!他的功業不會比李郭二公少!他一定要緊緊抓住關中——

  他在馬上回過頭,傲慢又得意地看著那一張張興奮而不安的面孔。

  「諸位可見城中火起?」他大聲說道,「我輩當誅奸邪,立正道!」

  那一張張面孔緊張而貪婪地望向長安,「韓公!韓公!此城可破?!」

  韓遂最倚重的謀士成公英也在他身側,悄悄將目光看向了另一個提前準備好的人。

  「諸位欲取此城!」那人立刻大喊起來,「我為先登!」

  有人拍馬領兵向前,立刻有其他人也跟著躁動起來,爭先恐後,一道道軍令送下去,鼓手握緊了鼓槌,狠狠地砸在鼓面上!

  趁著城中火起!一鼓作氣,裡應外合!

  火把連成了長蛇,吐著芯子,向直城門而去時,夜風裡忽然突兀地射出了一支矢。

  那是夜晚,火光搖曳中,幾十步開外便看不清人的輪廓,更何況城上到城下足有百步,弓箭手縱阻攔,也是拋射箭雨,而不能在這麼遠的距離有的放矢。

  但那支矢不是不小心的,它就是故意的。

  它破開了城頭的煙,城下的光,通體漆黑,甚至連聲音也沒有,就那麼突兀地紮進了最前面那個偏將的眼睛裡,並且蠻橫而不講理地自後腦而出!

  有戰馬突然被韁繩勒住,發出了一聲嘶鳴!

  有人跳下馬,腳步紛亂地跑過來,有人驚呼出聲,有人驚呼之後,便轉為了嚎啕。

  但成宜只嚎啕了一聲,當他想要撲向自己這個幼弟的屍體時,突然被韓遂抓住了手。

  箭在弦上,在城頭,也在城下。

  「成公,成公,留些力氣,為他才是,」韓遂的眼睛冷冷地盯著他,「我等為公之故,方涉此險境!」

  於是成宜那些痛苦而恐懼的話語都被噎進了喉嚨裡。他站在弟弟的屍體旁,注視著千軍萬馬自他的身邊而過,那其中甚至也包括了他自己的兵馬。

  他的兒郎只是有些頑劣罷了,他混沌地想,可陸白是不會殺這樣的人的,她不會,也不敢……他何必與她兵戎相見,拼一個你死我活呢?!

  但軍隊已經如潮水一般,將他淹沒了。

  城下到處都是兵,但沒有足夠的攻城器械,他們只能舉起盾牌或是披上牛皮,用巨木笨拙而費力地衝擊城門。

  城門原本是極其結實的,那畢竟是大漢舊都,一層層的木頭,一層層的鐵,上面打滿了銅釘,威嚴得好像一隻鎮守都城的神獸。

  可是三百餘年過去,神獸修修補補,星霜雨雪後,也會變老,那上面的銅釘是被剝下的還是自然脫落的沒人知道了,鐵皮是在戰亂中被剝下過,這是一定的。天子離開長安時,董承的士兵也跟著拆過城門上的銅鐵,有什麼拆什麼,反正都是窮鬼,什麼都不挑。

  它現在還在那裡,上面有許多刀劈斧鑿的痕跡,可它畢竟已經不是從前了。

  在又一輪的衝擊下,它的防禦力已經不來源於自身,而來源於那些支撐著它最後一口氣的人。

  一群婦人。如果直城門真的是一座鎮門獸,能睜開眼看一看這個夜晚,它也會感到驚奇的。說不上是驚奇於城門內的小婦人嚴陣以待,一次次用長矛擊退了城內叛軍的進攻,還是驚奇於城牆上的小婦人有條不紊地支鍋燒油,絞緊弩矢。那其中甚至還有一個特別美麗的女郎,她的面龐比火光和星月都要明亮美麗,可她怎麼就能灰頭土臉地在城牆上大呼小叫,甚至在敵人將要衝上城牆時,自己拎著刀子上去打架呢?!她打架的技術也並不高明啊!甚至好幾次還得身邊那個青年幫她一把!

  她怎麼就那麼鎮定呢?

  陸白怎麼可能鎮定呢?

  她簡直是後悔死了!

  她做了別人的一把刀!

  就在城頭打架的功夫,她心裡是什麼都清楚,什麼都想明白了的,城下這群鬧哄哄跑來攻城的,全是笨蛋!被人忽悠著跑來填這個大坑!

  她也是笨蛋!她在劇城的凶名被有心人利用來嚇唬這群西涼土狗,以為朝廷就是要將他們一網打盡!真要一網打盡用她做什麼!用她阿姊來就是!

  至於雞賊的——

  她舉目四望,看著火光裡被人抬下去的,看看跟著別人匆匆忙忙又跑上來的,忽然就咬牙切齒,指著城下蒼茫夜色後面那星星點點的火光,用極高亢響亮的嗓子喊了一句:

  「賈公已領援兵至!」她的聲音誇張得像是帶著極尖細的哭音一般,「援兵已至!」

  這聲音忽然之間自直城門的城牆上的一點爆發開,須臾便傳遍了整個長安!

  就連舉著火把馬上跑到長安城下的馬騰都聽到了,嚇了一跳,那馬上的身形都跟著晃一晃。

  「這,這一個,」他緊張地看著身邊的賈詡,「這一個,也有什麼神通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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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 寸功

  賈詡說,有天大的功勞,將軍想不想要?

  馬騰說,但如公言。

  後來陸白回憶起這段時日時,她感到很驚異,又很羞愧的一件事就是——整個關中都亂成了一鍋粥,怎麼就馬騰和韓遂沒動靜呢?這樣反常的事,她竟然忽略掉了!

  她帶著朝廷的詔令來,一廂情願地認為關中十部,人人都想趨附朝廷,人人都想打包全家老小去雒陽當人上人,她以此劃定了底線,最後惹出了這樣一場大亂子。

  可這怎麼能怪她呢?

  她自小接受的教育,以及大父畢生的心願,不都是這一件事嗎?

  去雒陽,大父將她抱在膝上,摸著她烏黑柔軟的頭髮,絮絮叨叨地說,去雒陽。只有去了雒陽,只有在雒陽站穩腳跟,只有他家一代、兩代、三代都在雒陽牢牢地紮下根,只有每一個董氏子都娶了高門貴女,只有每一個董氏女都嫁了世家郎君,大父的心願才算真正達成。

  那時還是董白的小姑娘很不明白,這算是個什麼心願呢?

  可後來陸白再長大些,明了事理,她就知道這些嫁娶只是完成心願的手段,大父還藏了後面一半的話沒有說完。

  還未被袁氏召去雒陽的大父,其實心願很是簡單:他想要兩根配得上他戎馬一生的閥閱,他想要世家公卿瞧得起他。他為此領兵進了雒陽,像一隻茫然而無措的蒼蠅四處亂撞,最後一敗塗地,家破人亡。

  這些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陸白又是個大忙人,幾乎已經將這些事都忘了。

  可當她又一次回到關中時,那些往事不曾困擾過她,可往事裡最底層的道理將她束縛住了:

  怎麼會有人不想去雒陽呢?!

  怎麼會有人寧可守住荒涼的涼州土地,寧可使出這樣的手段,攪得天翻地覆也不願榮耀尊崇地去雒陽定居呢?!

  她抬眼看一看上首處的賈詡,又看一看坐在另一側的馬騰。

  這位以美麗與凶殘聞名的副使起身出了席間,俯倒在地,將頭貼得低低的,幾乎貼在了席子上。

  「願賈公教我。」她聲音已經有些沙啞,卻仍然帶著極懇切的顫音。

  賈詡輕輕地拈了拈鬍鬚。

  「聖人以己度人者也,」他笑道,「韓遂卻不過一反賊啊。」

  他說完這話,又看了一眼旁邊的馬騰,「豈能人人皆如壽成將軍般,勇冠三軍,忠貞不改?」

  馬騰就很是尷尬地咳嗽了一聲。

  「韓文約此人……」他停了一下,「心機甚重,女郎不可不防啊。」

  燕國地圖都徹底攤平了,這時候馬騰終於是不裝掉線了,跟賈詡一起,以功臣的身份開始教育她了。

  當然,受人恩惠,乖乖聽訓,下首處的陸白揚起一張雪白的小臉兒,眼睛裡像是藏了星星一樣,還噙著一點兩點的淚水,一臉虛心求教,這就更令這兩位功臣心胸舒暢了。

  第一件要補的課是,陸白心裡,這十個關中軍閥都是有一條共同底線的,但實際上,他們的底線各不相同,其中尤以韓遂為甚:這人在造朝廷的反這事兒上,沒底線。

  雖然為了裝一裝傻白甜,陸白也該捧個哏問一句,但這個問題她確實理解不了:

  「江山再立,天下已平,他有何能耐,可勝我阿姊?」

  「韓遂著名西州,為羌人所擁護,」馬騰說道,「他在涼州,的確是不必怕你阿姊的。」

  有些人的勝負是靠陰謀決定的,有些人的勝負是靠戰爭決定的,韓遂比較特殊,他要是不想分出一個勝負,就算是陸懸魚來也很難勝過他。因為關中荒涼,西涼加倍,而韓遂的票倉竟然在金城——也就是後世的蘭州——周圍那一片片崇山峻嶺裡!

  金城的郡治在那氣候溫和,有水有田的山谷裡,可周圍那些山卻沒有那麼溫柔。

  它們不是並州的山,那山又冷又硬,裡面聚不起鮮卑那樣十數萬規模的部族,但藏了無數銅皮鐵骨的羌人部族,你要是想一個山頭一個山頭翻過去,將裡面的羌人,以及被羌人所擁護的韓遂揪出來,那絕對是能累死千軍萬馬的!

  要是累不死千軍萬馬,至少也能累死五個田豫!

  車馬怎麼往山裡去!輜重怎麼往山裡運!翻過一個山頭要消耗多少糧食?且先別忙著算,前面還有山頭!還有數不清的山頭!你只運了糧食?你運了水不曾?

  不曾?你猜翻過幾個山頭,牲口才有水喝?

  這個答案能說清他為什麼不怕陸懸魚,但還是不能完全解答陸白的疑惑。

  「可那有什麼用呢?」

  放著繁華富麗的雒陽不去,非要蹲在窮山惡水裡打游擊,這是好日子過膩了想來點變形記調劑一下嗎?

  賈詡看了一眼馬騰,笑而不語。

  陸白忽然就明白了。

  關中十部,每個人手裡都握著兵馬和自己的地盤,每個人的需求都是不相同的。

  馬騰願意將這些東西變現,他時刻記得自己是伏波將軍馬援的子孫,只不過中途困頓落魄了一下。可他身上還是流著世家的血,因而他絕不是「去」雒陽,而是「歸」雒陽,他本就是雒陽的一份子。

  韓遂就不是這樣。他生在西涼,途中也四處闖蕩過,但最後選擇回到這片土地上,並且認定了只有在西涼,他才是受人尊敬的韓將軍。哪怕未來被大將軍追殺進涼州的群山之中,他也會自認群山之主,絕不低頭。

  「他因此生了反心,若非健婦營勇武,守住長安,幾乎傷及女郎性命。」賈詡很溫和地說道。

  陸白的眼皮垂下,輕輕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馬騰是願意變現的,但在她走鋼絲時,不發一言,冷眼旁觀;

  韓遂是準備造反的,但在攛掇諸將攻打長安時,卻悄悄藏在了後面;

  她想,賈公雖然在教他,但還是藏了一手。

  除卻這兩位重要人物外,其餘八部的心思就很好劃分了。

  他們原本是很想將手中權力變現的,就像她的大父一樣。

  去雒陽,去那個氣候溫和,水土豐茂,繁華而壯麗的都城裡,頭戴鶡冠,口含雞舌香,莊重地坐在德陽殿裡,成為閥閱上最亮眼的一筆。只是他們渾渾噩噩的頭腦裡,無論是閱歷還是膽識,都不足以令他們做出最正確的那個選擇——朝廷給的不夠多,怎麼才能吃了最大那份兒呢?

  韓遂說,只要大家團結起來,一次次拒絕朝廷,一次次給朝廷找麻煩,朝廷就會提高籌碼,直到關中十部,得償所願。

  「若如公言,」陸白輕聲道,「韓遂亦不願傷我性命。」

  不大的屋子,有晨風悄悄掀起簾子,又將它放下。

  明明牆外就是散發著焦糊味兒的長安,有人哭,有人罵,有人高聲喊著自己家人的名字,有人忙碌著跑過,還在撲滅最後的火焰。可在這間屋子裡,只能聽到清風拂過竹簾,院落裡流水潺潺。

  陸白抬起眼簾,輕輕地看向上首處,看他鬚髮漸白,可頭冠束得那樣端正,袍服穿得那樣從容,他端坐在那,與香爐裡的香,竹簾上的風,院落裡的流水,多麼相襯。

  可他極其敏銳,既聽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又察覺到了她那個探究的目光,那個慈祥的微笑就變了樣。

  變成了冷酷的欣賞。

  他有許多話都藏了起來,比如說:

  【不錯,韓遂怎麼會真殺了你呢?他最想要的,還是朝廷被迫封他一個涼州刺史,趁著中原恢復元氣,休養生息,他大可以快活地關起門來,當一個關中王的,他又不是真喜歡在涼州群山裡荒野求生,他怎麼會想和陸廉正面對上?】

  【那些誇馬騰忠貞節烈的話自然也是假的,他若真是忠心對朝廷,怎麼會連韓遂的心思都不告訴你呢?你是新來的,難道同韓遂相愛相殺二十年的他也失憶了嗎?】

  【你會栽這樣一個大跟頭,自然是因為朝廷給的獎賞不夠多,給馬騰的不夠,給我的也不夠,那該怎麼辦呢?】

  他這樣自然而平淡地望著她,高冠博帶,清淨肅然,將長安百姓的悲聲,將守城將士的鮮血,都隔在了牆外。

  都隔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他現在雖然看起來很平靜,但仍然不同尋常地笑了。

  「亟見窕察,女郎可謂之慧。」

  陸白就不再往下說了,而是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個禮。

  城外的聯軍只是夜晚作戰,聽到守軍有援兵至,因而暫退十里結營,並沒有當真退走。

  馬騰手裡的兵馬都是自家寶貴財產,也不會真就鐵了心替陸白玩命。

  因此這場雙方誰也不想認真打,但又鬧鬧哄哄打起來的戰爭還沒有結束,陸白在被關中這群忠貞節烈之臣上了一課後,還是得面對這個爛到泥裡的爛攤子的。

  但賈詡對她很有信心。

  「女郎可有籌謀?」

  「籌謀稱不上,」她笑了一笑,「我是個魯莽之人,只能想些魯莽的法子罷了。」

  馬騰便皺起了眉,「何勞女郎親涉險地呢?我有西涼義勇數千,足以替朝廷解此危難!」

  他說得慷慨激昂,就連廊下的女兵聽了,都十分動容,認為這是再真心實意不過的一句話。

  只是陸白用一個意味深長的問題回答了他。

  「寸功未立,談何封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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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一) 貂蟬冠

  打其實是沒什麼繼續打下去的必要的。

  要麼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裡,一鼓作氣裡應外合把城門給砸了,直接將長安納入彀中,保準叫那個盛氣淩人的漂亮小丫頭面如金紙,抖如篩糠。到那時他們就不是西涼土狗了,他們就有了更多的,更好的同朝廷談判的籌碼。

  要麼就如眼下這般,僵持得無可奈何。

  可惜馬騰,可恨馬騰!

  韓遂是試探過馬騰想法的,但馬騰那時候,沒想法啊!

  從馬超回到關中起,馬騰就沒表露過任何態度!眾人都說他身體虛,雖也就是一點腠理之疾,但馬騰很認真哪!馬騰的子侄們還拿出了一些有理有據的證據,比如先是日日有名醫被請去扶風,再然後又變成了一些頭上插著羽毛冠的方士高人,再再然後馬騰聽說好了一些,也終於回到軍營了,但還是不見客,也不知道神叨叨地在搞些什麼東西。

  有的人相信他是真的病了,不過韓遂也好,長安這群使節也好,都不這麼認為。尤其是韓遂,他自己就在蟄伏,自然也認為馬騰在蟄伏,在等待。等待兩邊打出一個結果,馬騰再漁翁得利。

  韓遂背地裡嘲笑過馬騰的短視——就韓馬之間的仇怨,馬騰現在作壁上觀,將來想得什麼利!他韓遂只要控制住了朝廷的使節團,下一個目標就是咬死馬兒!

  咬死!必須咬死!剝皮抽筋,連血都喝得乾淨!

  現在這種幻想變得更加真切,也更頻繁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卻並非是他接近了這個願望的緣故。

  馬騰出現在那個夜裡,並且堅定地站在了朝廷的一面,雖然韓遂從來沒想過留這羌漢混血的雜種一條命,但他還是要憤憤地罵:

  「奸賊!奸賊!若非此獠,我早就是關中王了!」

  親兵就是那個時候跑進軍營的,並且帶來了一些關於城內的消息。

  這有點尷尬,因為一向老謀深算——至少在士兵們眼裡頗有城府的將軍——正在憤怒地揮舞著雙手,像是要從空氣裡抓出一個馬騰,梆梆給他兩拳。

  這行為是有點誇張的,好在士兵看不出來。

  一旁的成公英輕輕咳嗽一聲,於是將軍迅速收回了自己那兩隻手,威嚴地望了帳門處的士兵一眼。

  「何事?」

  「城中有信給成公先生!」

  「成公先生?」韓遂不可置信地重復了一遍。

  陸白要出城去找韓遂談一談,賈詡同意了。

  理論上說這事兒不要命,但考慮到這群西涼土狗頗有意外之舉,孤身入敵營也是很需要膽魄的一件事。陸白說出口,不似玩笑,馬騰就很猶豫地看向賈詡。

  賈詡摸摸花白的鬍子,打量了一會兒下首處的年輕女郎,而後者回以溫柔的微笑。

  那實在是個柔和如春雨秋陽的微笑,與竹簾內每一樣簡樸而精巧的擺件,以及上首處溫文爾雅的老者放在一起,和諧得像是一幅畫。

  於是老者點了點頭。

  「既如此,」賈詡說,「女郎替我寫一封信吧。」

  他這樣理直氣壯地吩咐陸白,不像是對待自己的同僚,倒像是對待弟子晚輩。而陸白的回應也是如此恭謙。僕人端來筆墨絲帛,放在案上,陸白便很俐落地鋪開素帛,提起毛筆,等待這位前輩進一步的吩咐。

  「寫封信給韓遂帳下的成公先生,」老人笑道,「我有要事,請他入城一敘。」

  陸白那細而長的眉輕輕皺了起來。

  「今日?」

  「你欲何時入韓遂營中,就是何日。」

  陸白的眉頭舒展開了。

  「賈詡寫信與我,」這個生得貌不驚人的中年文士很詫異,「我原以為他們還需數日商酌,才有眉目。」

  「必是馬騰不甘為其驅策,賈陸困於城中,才請先生前去,欲以巧言解圍,」韓遂倒是很不意外,「先生是智謀之士,必能勘破其中詭計!」

  什麼樣的詭計?

  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韓遂要打碎長安城中這群人的骨頭,再慢慢將關中的小軍閥收編,最後幹死馬騰。待朝廷想派大軍前來時,面對的就是一個挾持了人質,還將關中整治得如鐵桶一般的韓遂。

  就算馬騰暫解了長安之危,他也必不可能將家底都拿來給賈陸揮霍啊!所以賈詡才會請成公英去談判——成公先生是可以代表他韓遂的!

  這幾個心眼多的壞東西,韓遂心想,他們肯定是心不齊的!心不齊,他就能想辦法逐個擊破,給他們打到頭破血流!

  他就是這麼有理有據地分析了長安主動遞出橄欖枝的行為意味著什麼,又興致勃勃指點了一下成公英要盡量完成如何如何的任務指標,這位主君並不算是個只會為難謀士的人,他甚至在成公英等待登車,準備往長安而去之前,還很深情地伸出手,替他的肱骨正了正帽冠,理了理袍服,並且吩咐將自己的馬車借給成公先生用。

  這一系列暗示意味十足的動作令成公英也肅然了起來。

  「在下敢不盡心竭力,為公成此大事!」

  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許多士卒就是這麼目送著將軍那架寬敞而豪華的馬車在塵土中,由一隊衛兵護送著,緩緩離營而去的,他們為此感到有些驚奇,但很快就有更驚奇的事情發生了。

  一隊騎兵護送著一架馬車,自長安城的方向緩緩來到了韓遂的軍營前。

  當士兵上前詢問時,卻吃驚地看到,那些騎兵竟然都是婦人!

  她們騎在馬上,牽著韁繩的姿態很穩,她們身後背著弩,座下掛著長兵,腰間配著環首刀,每一個都是再正常不過的騎兵姿態。

  但天下哪有這樣的騎兵呢!

  這幾個西涼兵愣頭愣腦地在那裡挨個打量時,馬車的簾子被掀開了。

  有光自車內出,照亮了所有人的臉。

  陸白來韓遂軍營,其實是一件怎麼想都應該低調的事,她應當由男兵護送,著戎裝,或至少是男子裝束,悄然而來。

  但不知道是她的疏忽還是別的什麼緣故,這位副使走進韓遂軍營時,她身上明豔的綢緞,及鬢間璀璨的金飾,還有耳畔圓潤如明月的珍珠,都混在一起,散發著讓人睜不開眼的光。

  她就是這麼裹著一團光,在韓遂有些僵硬的目光中,施施然走進中軍帳的。

  成公英來到長安城下時,出來迎接他的是馬騰。

  很親熱,一口一個「成公先生」叫不停,等到了賈詡面前時,那就更親熱了。

  三個都是關內人,而且還都是熟人,就算馬騰是扶風人,也不妨礙喊他一聲老鄉。

  ——成公先生這幾日是不是清減了些呀?

  ——府中尚有幾尾渭水魚,養在池中,好懸沒被昨夜的火烤了去,請先生嘗一嘗,到底有沒有桐油的滋味呀!

  賈詡講了個冷笑話,並不好笑,但馬騰拍腿哈哈大笑,一點也看不出之前閉門謝客如自閉兒童的模樣。成公英冷眼看著,也笑嘻嘻地回應幾句。一邊回應,一邊目光左右掃一掃。

  掃過一圈,沒見到他以為會出現的人,心中就有了困惑。

  ——女郎的姿容和出身,合該留在雒陽,何必來關中紛亂之地呢?

  ——來就來了,西涼這麼多好兒郎,女郎怎麼一個也不入眼,倒引起了這樣大的亂子呢?

  有烤魚被送到韓遂的中軍帳中,韓遂見了,也特意說了一句冷笑話。

  ——這隻不過是渭水魚,可不是懸在樑上的魚,女郎但吃無妨。

  他這樣講完,身邊沒有一個捧哏的,他就自己哈哈大笑,笑起來的神情是一點都不像素日裡那個端著架勢的文人,倒像是一個羌胡首領般粗野了。

  陸白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將潔白的手腕轉了轉,撥開魚皮,夾起一筷魚肉吃了。

  「很鮮。」她笑吟吟地說道。

  ——昨夜那場動亂,原本都是誤會,只要陸氏女郎放了那幾家的兒郎,他們必能退兵的。

  成公英這麼說道。

  賈詡摸了摸鬍子,馬騰很殷勤地端起酒盞。

  ——原就是誤會!咱們西涼的兒郎,個個都是好的!先生說得好哇,這酒我先乾了,先生隨意!

  酒是西域送過來的葡萄酒,喝著甜滋滋的,多了也有些醉。被這麼勸酒,成公英卻還是保持著很清醒的頭腦。

  ——席間如何不見那位女郎?

  她是副使不錯,但成公英又不是傻子,怎麼不知道這個副使的分量?想要進一步談判,沒有得到她親口的答復是一定不成的。

  但賈詡還是那個氣定神閒的模樣。

  ——先生孤身入城,不懼嗎?

  ——有文和先生與壽成公在,在下怕什麼呢?

  ——有先生這般磊落之臣,才有文約公那般磊落之主哇!明虛此時,正在文約公營中!

  酒是極醇的,話也是極親熱的,一句句都捧著來,直捧到成公英頭昏腦漲地想了半天,才怵然而驚:

  「她去了我家主公營中!」

  「是也,是也,」賈詡笑眯眯道,「先生如何這般作態?」

  成公英沒有聽完這句話,他甚至也沒想清楚這其中許多細節,他只是直覺認為這是個很可怕的事,並且跳起來了。

  但他酒喝得不少,坐又坐得太久,這一起身用力過猛,一不小心就栽倒在席前,打翻了一地的杯盞。

  「將軍,我非因私事來此,」陸白說道,「我有朝廷的詔令。」

  朝廷的詔令,韓遂突然就精神抖擻了,兩隻眼睛死死盯著這個心高氣傲拿他們當土賊收拾,現在又不得不低頭的小娘皮,「不知均意若何?」

  陸白轉過頭,望向了帳門口。

  有女吏端著匣子,徐行而進,木匣打開,裡面便取出了兩頂製作精良的嶄新頭冠。

  冠側附貂尾,前綴碧玉蟬——高級官員的禮冠,戴上這個,德陽殿也去得了。

  韓遂的呼吸一下子就停了。

  臨行前,關於帶走一頂貂蟬冠給韓遂的事,陸白曾經同賈詡說了說。

  賈詡沒說行,也沒說不行。

  他只是伸出兩根手指,在陸白面前晃了晃。

  於是韓遂面前的貂蟬冠就變成了兩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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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二) 第二頂貂蟬冠

  那其實是很不錯的一天。

  軍中的將士原本以為要繼續攻打長安城,不錯,攻城自然是有獎賞的,可也要死人呀!況且將軍也沒說給出多高的犒賞,再況且長安城這十幾年裡風霜雨雪,沒少被往來牛鬼蛇神禍害,那些真正有權有勢的都在各自地盤兒上蓋塢堡去了,誰會把家底放在長安?就算是搶也搶不到多少錢哇!

  這麼想一想,將軍下令原地紮營待命,士兵們就很高興了。

  他們忙忙碌碌地給傷員包紮傷口,再在這片被反復踐踏過的原野上尋覓些新的村莊來搜刮,最後悠然回到營中時,竟然還聽到了一個不得了的消息!

  有那樣的一個大美人!竟然進了將軍的中軍帳!

  ——有多美?!

  ——那臉,那眼睛,那腰!

  ——不止,不止!

  ——對了!還有那衣裳!還有那明晃晃的珠子!

  他們誇張地比比劃劃,用貧瘠而粗俗的詞匯去形容那個光耀動軍營的美人。有些人聽完之後,就進營去各忙各的了;有些人卻繼續盤桓在營門前,和毗鄰韓遂兵馬的其他軍閥的士兵聊起來。

  成公英回來時,見到的就是這樣一副情景。

  賈詡和馬騰苦留他,但被他堅決地婉拒了,不僅婉拒,而且在他登上馬車,駛離那兩人的目光後,還語氣極為嚴厲急促地要求車夫用力鞭打馬兒。

  「快些!再快些!」

  馬車快,就顛簸,一個被勸了許多酒的人,竟然也能慘白著一張臉,忍著上下顛簸,風馳電掣地衝進韓遂的中軍帳,還嚇了韓遂一大跳!

  這位老謀深算的軍閥跳起來想掩蓋住面前那兩個被他比較了半天的東西,但成公英一眼就看到它們了!

  「主公!主公!」他連連跌足,「主公何其——!」

  他滿腔的抱怨和急切隨著喉嚨裡湧上來的亂七八糟的東西,一起傾瀉在韓遂那張雖然舊了些,但保養得很精心的地毯上。

  主公的臉綠了。

  比起成公英,陸白一行回城的路就走得很從容。

  她們行走在長安城外的土路上,空氣裡飄來淡淡的腥味兒,秋草泛著黑紅的瘢痕。

  可沒有人對此感到驚訝或是怵然,她們看慣了,連神色也不改。

  「女郎若是來講和,一頂貂蟬冠也就罷了,何必給他兩頂?」有很親近的騎士發問。

  「一頂是誰的?」

  「那自然是韓遂的。」

  「兩頂呢?」

  騎士皺起眉。

  馬騰的?那肯定不對,馬騰現在是旗幟鮮明地站在朝廷這邊的「自己人」,還立下了救陸白的大功,他的貂蟬冠不必從韓遂手裡接過。

  成公英的?韓遂哪個兄弟子侄的?

  也不對,還有一群跟著韓遂的軍閥都沒拿到貂蟬冠,他斷然不能——

  給那群軍閥呢?

  那倒是很對勁,可是,多出來的貂蟬冠只有一頂啊。

  有另一側的騎士不明所以,又問了另一個問題。

  「女郎今日為何這般鄭重打扮呢?」

  女郎穿得那樣嬌美,渾然不似平時樸素而俐落的裝束,進了西涼的軍營,被一雙雙貪婪垂涎的眼睛盯著看,討厭極了!這群騎士護衛她入營時,一個個握緊了腰間的刀柄,好不緊張!

  陸白聽了,摸摸自己耳畔的明珠。

  「這個麼,」她說,「也是貂蟬冠。」

  成公先生被扶下去醒酒了,吐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可能需要點時間才能緩過來。

  有僕役捧起貂蟬冠,有僕役搬動案几,還有僕役捲起那張髒了的地毯,努力地往外抬。

  韓遂站在帳篷外,抱著胸,歪著頭,像個真正的西涼老革一樣在那裡不知想什麼的時候,有士兵匆匆忙忙地跑過來了。

  有客至。

  ——不速之客。

  來的是成宜,也就是弟弟昨天剛死,兒子還被扣在陸白手裡,下面還有三個孫子既沒了媽,這下也可能沒了爹的那位倒黴爺爺。他緊挨著韓遂的營地安營紮寨,士兵們自然是最早聽說那麼個光豔迫人的女使者進了韓遂軍營的,於是成宜也就順理成章第一個跑來了。

  連素服都沒脫。

  倒黴爺爺三步並做兩步上前,握住韓遂的手,還不待韓遂開口,那張方正而粗糙的臉就皺成一團,眼淚也流了下來。

  「我聽說陸白來將軍營中——」他顫聲道,「將軍可有我兒消息哇?」

  韓遂被他緊緊握住手,一刻也不能掙脫,臉上想擠假笑就很不容易。

  他努力地轉過頭去,想用眼色示意那群還在中軍帳門口裡出外進,蠢驢似的僕役趕緊進帳,可一個普通的西涼人有可能殘暴,但很難特別機靈,何況這是一群西涼人,更何況哪怕是裝腔作勢的韓遂,也沒有認真將自己的僕役往世家大族那個方向培養過呢?

  忠心,勤快,老實,這不就夠了?至於機靈?反正都是身邊幹雜活的,誰要他們機靈啊?

  所以有人接收到他的目光,但沒懂,就歪著頭看他,還有人乾脆沒接收到他的目光,依舊沉浸在這點雜務中,但終於還是有機靈的人。

  那個捧著貂蟬冠的僕役不僅接收到他的目光,還很天真地捧著手裡的寶貝就跑過來了。

  「主君可有事喚小人來?」

  韓遂很尷尬,但倒黴爺爺不尷尬,倒黴爺爺的眼睛直直地釘在那頂貂蟬冠上。

  看看面前這頂,再看看幾步之外的那頂,半晌才將目光收回來。

  「將軍,我兒何時可歸啊?」

  將軍尷尬地張張嘴,「陸氏女為我等軍威所懾,開城不過須臾幾日罷了,成公切莫憂慮太過才是。」

  他說完這話,似乎是想要表露自己的磊落,又笑呵呵地指著那頂貂蟬冠,「成公請看,她若不是懼了,怎麼會將此物送出呢?」

  成宜的眼睛卻沒有再看向那兩頂做工精細考究,造型莊重典雅的頭冠。

  他直勾勾地盯著韓遂看。

  「將軍啊,」他說,「我弟已戰死軍前,我怎能不憂啊?」

  他這樣說著,一邊說,那雙眼睛裡又流下渾濁的淚水,緊接著,他一聲聲,一句句都像是從心裡嘔出了血!

  弟弟呀!弟弟呀!那是他從小帶著長大的弟弟!他那個弟弟最是勇武,也最是憨厚,他是個實在人!韓將軍說衝鋒,他就帶頭衝上去了!

  他死了!可他死得英雄!死得磊落!死得令人敬重!他聽韓將軍的令而死,他死而無憾!

  還有兒子!成宜原本想要捧著金帛去見陸白,求陸白放兒子出來的,只是韓將軍為他好,怕他也被陸白的鴻門宴幹掉,所以才這樣大動干戈,集結了眾人來打長安——現在可好了!陸白求和了!不僅求和,還親自跑來見將軍,這是何等的折節,何等的卑微,既然這樣,那他成宜就要聲淚俱下地求一求將軍了!

  「將軍!將軍!」他老淚縱橫,「我全族上下,皆仰賴將軍,我兒的性命,也交在將軍手中——將軍哇!」

  韓遂被這小老頭兒死皮賴臉地抱著,就有點站不穩了。

  因為韓遂不是個笨人,聽得出這小老頭兒沒有一句在說那頂貂蟬冠,可每一句都在說那頂貂蟬冠,口口聲聲都是成家對他信任,為他付出,甚至連兒子色膽包天跑去騷擾陸白都成了他的鍋!

  既然是韓遂的鍋,那他成家折了人,自然要用貂蟬冠來賠!

  講道理好不好!明明他韓遂是來救他們這幾家不成器的紈絝的!

  可貂蟬冠一送來,什麼都變了!

  最要命的是,韓遂沒辦法將另一頂貂蟬冠賠給成宜——因為成宜跑來,只是因為他離韓遂的軍營最近,不代表別人不會跑來!

  更不代表不跑來的人就沒聽說那兩頂貂蟬冠!

  成公英頭暈目眩了很久,只能躺在那裡,任由僕役們折騰他,折騰著折騰著,他也就懷著滿腹心事昏睡過去了。

  他的夢境是混亂的,像是分裂出許多個走向,在他腳下蔓延開來,可沒有一個走向是美好的,那裡都充斥著血腥的屠殺與卑鄙的背叛,而他只能站在這無數走向的路口,愕然而恐懼地注視著這一切。

  他的痛苦沒有持續很久,因為有個被光籠罩的人向他而來。

  那人走近了,秀麗明豔的五官,以及頭上莊重典雅的貂蟬冠,一並清晰展露出來。

  成公英很想說點什麼,但陸白已經十分熟練地用匕首劃開了他的喉嚨。

  他就是這樣從夢中驚醒過來的。

  天色已經完全黑了下去,但韓遂的軍營依舊熱鬧。

  有牛肉的香氣,有篩酒的聲音。

  有車馬在轅門前一輛接著一輛,排起了長隊,每一輛馬車都帶了百十個親衛跟隨,每一個從馬車上下來的人都穿著與天氣不相符的厚重衣服。

  他們都在呵呵地笑,但有的人不怎麼習慣這個穿法,火光下的衣服就被勒出了裡面甲片的形狀,韓遂上前迎接時,罩袍縫隙裡的鎧甲也在反射著幽幽的光。

  有粗野的玩笑聲自中軍帳傳來,立刻就有人誇張地哈哈大笑,親親熱熱。

  成公英站在自己的帳篷前,站在火把下的陰影裡,無言地注視著這做作而危險的一幕。

  他想起那個夢。

  那個夢很對,他想,那第二頂貂蟬冠,本就是陸白為自己準備的。

  而她已經伸出了無形的手,準備將它戴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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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三) 亮刀子

  韓遂坐在上首,一個個往下望。

  都是笑臉。

  雖然他們的臉上帶著油光——直裾內著細甲,細甲內又有中衣,層層疊疊,密不透風,再叫炭一烤,汗水自然就是滿臉。

  但油汪汪的臉不耽誤他們將真誠的目光拋回到上座去,他們每個人都在笑眯眯地盯著韓遂看。

  看他那張叛徒似的臉,看他握著杯子的手,看他下一刻是不是要將杯子狠狠砸在地上。

  方方正正放在托盤裡,安置在韓遂身邊的兩頂貂蟬冠倒是沒人看了,誰也不去看它,哪怕偶爾目光不經意地經過它, 也會迅速移回韓遂身上。

  幾日之前,韓遂正是在這樣的一場酒宴上慷慨激昂,語重心長,他用如簧巧舌哄得關中群雄相信陸白那裡有鴻門宴,因此眾人發動了這場針對長安的圍攻。

  現在酒菜沒有變,席間表演的伶人沒有變,主人和賓客也沒有變,但一切都不一樣了。

  有羌女跳舞,光腳踩在地毯上,雪似的腳,卻踩出鼓一樣有力的節拍,引得一片喝彩。

  韓遂握著杯子的手緊了緊,他並沒有專心欣賞舞蹈。

  他的注意力只是稍微跑偏了一點,偏到一些他對長安的局勢判斷上去,他感到懊惱,為自己看輕了那個優柔寡斷的馬騰,也為他精挑細選埋伏在城內的選鋒營不曾在那個夜晚打開長安城門。

  他的注意力跑偏了一點,但在眾人專心觀賞舞蹈表演時,他稍稍溜號根本不算什麼事——韓遂突然自那一點點懊惱中驚醒過來!

  那是怎麼樣的場面啊!

  酒正酣,耳正熱,羌女的身姿優美矯健,樂人的笙簫吹得清越悠揚。

  可是所有人的眼睛都不在帳中央,所有人的眼睛都在死死地盯著他!

  他們似乎還在笑,可是眼睛裡的凶狠,脖子上的青筋,喉嚨裡粗重的喘息,還有握住劍柄的大手,一起向他壓了過來!

  韓遂突然驚醒,他看了看自己死死握住的杯子,將它輕輕地放在面前。

  隨著那隻杯子安置在席上,整座帳篷似乎輕輕地動了一下。

  「妙極!妙極!」

  「女郎此舞,可抵萬金!」

  「十萬金若能令韓公割愛此姬,我亦心甘情願呀!」

  一聲聲喝彩,一聲聲粗野的玩笑,似乎韓遂剛剛看到聽到的一切都只是須臾間的錯覺。

  韓遂抬起眼皮,看向還在奮力歌舞的表演者們。

  「出去。」

  他說。

  歌舞突兀地停了。

  「冠在此,」韓遂又說,「諸公盡管拿去。」

  「賈公計謀高妙,」陸白說,「有二冠為餌,關中群賊再無齊心作亂之力。」

  燈火昏黃,女吏已經退下,白日裡那個盛裝華服的美人卸去釵環,洗去脂粉,一身素衣靠在案几旁言笑晏晏,那雙眼睛清澈明亮,讓人一看就覺得,有這樣眼神的姑娘,自然每一句話都真得不能更真。

  但陳衷不曾被迷惑,他的聲音幾乎是小心翼翼的。

  「你當真不怨他?」

  陸白忽然眨了眨眼。

  「我不怨啊,」她說,「賈公之智謀識略遠在我之上,我只有甘心敬服,怎會心生怨懟嫉恨呢?」

  青年文士將一粒剝得乾淨的葡萄遞過去,等了等,又遞得更近些。

  陸白笑眯眯地吃了,一點也看不出來曾經咆哮,嘶吼,陰暗扭曲爬行的痕跡。

  「他有本事,我學便是。」陸白吃完之後說。

  「他雖然才智過人,到底只有蘇張的本事,」陳衷笑道,「不似陸家女郎,更有統領征戰之能。」

  那位立於平原公身側的陸家女郎,已是得了一頂貂蟬冠的。

  足以令無數人豔羨不已。

  冠在此,誰能取?

  下首處那一雙雙凶狠的眼睛又收了回來,做作地彎一彎。

  「只有韓公的功勞,才配戴此冠啊!」

  「我有何功勞,敢作此想?」韓遂冷哼道,「朝廷不過以此冠作香餌,令我等受其擺布,甘心退兵罷了!」

  「我祖上代皆戍邊衛國,今日竟被視為亂臣賊子!」楊秋怒吼一聲,「若真如公言,豈不令關中將士心寒!」

  「將軍何必著急,」韓遂笑道,「只要兵馬還在手中,關中何人敢小覷將軍?」

  有人似乎陷入思考,有人又急切地追問。

  人家將貂蟬冠送來了,看起來好不眼饞,眼下到底該怎麼做呀?

  這東西看起來是真的呀!

  「自然是真的,」韓遂收斂起笑容,「只是若只有這兩頂,我是絕不肯碰它一碰的!」

  他這樣大聲地說,賓客們似乎也被他感染了,表情和聲音也變得更加真切激昂——只發兩頂,不答應!

  共進退!一定要共進退!

  韓遂環視了一圈,又緩緩地開始第二輪,或者是第三輪的巧舌如簧:

  諸君呀!朝廷拿不出這麼多酬勞給咱們的!

  「想想咱們祖上吧!」他慷慨陳詞,幾乎落下淚來,「誰家沒有幾個忠烈啊!」

  咱們涼州人,他說道,從光武那會兒咱們就在這賣命,得什麼好啦!滿門忠烈,也就能剩幾個寡婦稚童拿個安慰獎,換幾斗米,幾畝田,這就擦擦眼淚,樂呵呵地收下了!

  那些活著的人見了,以為這還真是條路,朝廷就這麼哄騙其他人繼續給朝廷守邊,一代代,一年年!

  諸公哇!諸公!

  諸公現在手裡有兵馬,在朝廷眼中還算個人,真要是放棄兵馬去雒陽,你們的籍貫呢,姻親呢,家學呢?

  雒陽一群公卿,劉備手下還有一大群官兵,功勞都不夠分的,還拿什麼給諸公呢?

  韓遂講著講著,下面就起了啜泣聲。

  有人突然大吼一聲:

  「咱們涼州人,想不被人看輕,還是得齊心合力啊!」

  「不錯!」

  「不錯!」

  那些賓客們就嚷了起來,「韓公!要怎麼做,你給個示下,咱們都聽你的!」

  酒更熱了,耳更酣了。

  韓遂環視了一圈,微笑著點一點頭。

  「既如此,諸公可暫待,明日在下便設法試探朝廷真意,如何?」

  關中光靠智謀能不能取下來?

  能自然是能的,尤其是以賈詡的能耐,他可以挑動人心,令其相互攻殺,只要給最後的勝者頒發一個小小的獎杯就足夠了。

  但陸白想要的不是這樣的勝利。

  一個再度被戰爭踐踏過的關中,將它交還給朝廷,朝廷又如何看她?

  那不是足以封侯的功績,至少不能得到那頂貂蟬冠。

  陸白輕輕地握住青年文士的手指,任由燈火將淺淺淡淡的陰影灑落在兩隻相交的手上。

  「子庸知我。」她說。

  兩個人就這麼靜悄悄地待了一會兒,誰也不說話,親密又默契地想著同一件事。

  「明晨出陣?」

  陸白思索了一會兒。

  她是沒有她阿姊那樣的戰爭天賦,因此她必須避免過多的臨場應變,將這場戰爭從頭到尾一切變數先想想清楚,而後才能做出這個決定。

  「我欲待其軍陣混亂,急襲取之,」陸白說,「如何?」

  「彼軍既軍陣混亂,又何必急襲驚擾?」

  陸白又思索了一會兒,忽然抿嘴一笑,點了點頭。

  清晨的轅門前,韓遂騎在馬上,很是吃驚地望著一身露水而歸的成公英。

  「成公先生?」

  「將軍晨起出營,可是為了巡查其餘營地動向?」

  韓遂摸了摸鬍子,沒有回答。

  「他們昨夜歸營後,」成公英說,「各自便散了。」

  韓遂忽然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他昨晚唱念做打,說學逗唱,十八般武藝都用了個遍,說得口乾舌燥,卻仍然不能說服他們。

  天不亮,他們就一個個拔營逃走了。

  但這並不要緊,他和成公英都很清楚,關中群雄從來就沒齊心過,靠著使節團來臨,臨時被韓遂擰成了一股繩,拿在手裡用了一用。

  能用自然是好的,但鳥獸散也不是什麼不得了的事。

  韓遂最怕的,是昨夜那群穿著甲來赴宴的人一擁而上,連他們帶來的侍衛,連他們營中的兵馬,要是他們合力來攻他,那他可就在劫難逃了!

  只要他們游移不定,後退觀望,那就一切都好說!

  畢竟朝廷派來一個文士,一個女人,就沒正經派一個將軍過來!守城他們是僥幸守住了,那又怎麼樣?

  馬騰自然是會打仗的,可馬騰怎麼會衝在最前面!

  他想得很好,他甚至仔細想過接下來該怎麼一邊糊弄陸白那小姑娘,一邊繼續逐個說服這些土狗,直到長安徹徹底底懼服,亮出底牌為止:反正長安城只有忍氣吞聲等著的份兒,難道他們還能打出城嗎?!

  他下了馬,正和成公英講幾句不要緊的話時,忽然停住了。

  「什麼聲音?」他愕然問道。

  大地震顫低鳴,混合著尖銳明亮的擊打聲,由遠及近,向他而來。

  直城門大開,有兵馬緩緩而出。

  旌旗如紅雲,在晨風中獵獵作響。

  韓遂無法理解,他覺得換一個人來也無法理解,對面那支兵馬——那支兵馬的主帥不是馬騰,這一點他猜得很對,可那支兵馬的統帥居然是個年輕女人!

  還是昨天穿著綾羅綢緞,戴著釵環珠玉的女人!

  她換了一身戎裝,騎在馬上,催動兵馬堂皇而進,氣勢非凡。

  「有智謀,能用計是很好的。」她對身邊的女吏這樣自然自語了一句。

  「女郎?」

  「但是需要亮刀子時,」陸白深深吸了口氣,粲然一笑,「咱們也不能落了下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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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四) 錯誤的選擇

  打,還是不打,這是個問題。

  韓遂爬上箭塔,粗魯地推開箭手,站在這座軍營最高處,用力將脖子探出去。他眼睛睜得很大,像是要凸出眼眶一樣,額頭上的青筋一條條迸發開,於是整張臉都顯得又青又白。

  有人像看不到似的,還在旁邊一聲聲急切地問:

  「將軍!可要令兵卒備戰?!」

  韓遂突然爆發出一串兒嘹亮的罵聲,他是用涼州羌人的土語罵出口的,他早起出帳時打扮成一個威嚴的漢朝將軍模樣了,因此這樣的罵聲是很違和的。

  可誰也不覺得違和。

  將軍用力罵了那個副將一頓:憨貨!憨貨!什麼樣的憨貨看到敵軍都列陣了還在那問!快開武庫!快取兵刃!

  然後哪?副將也顧不上自己全家老小都被將軍放在嘴裡咀嚼,又連忙問一句:

  「彼軍軍容未整,我軍出營結陣後,可要擊鼓而進?出其不意,攻其不——」

  這樣一個暴跳的將軍,聽了這樣一句話,突然就靜了靜。

  下一刻,他又將副將的全家老小反芻了一遍:

  「你阿母竟沒有給你按在桶裡淹死,倒叫你跑來問我這樣的傻問題!」

  副將愣愣地後退一步,將身體靠在箭塔的欄桿上,很是委屈地張張嘴,卻一個字也沒再問出來。

  成公先生比他們都慢一步,但已經爬上了箭塔,拽了這個摸不到頭腦的副將下去。

  待副將下去後,韓遂終於從那巨大的驚懼與狂亂中清醒過來了。

  「軍容不整,」他說,「她怎麼敢?」

  成公英望了他一眼,「若她以為將軍軍中混亂,急襲而至,將軍必可破之。」

  馬騰也騎在馬上,旌旗招展,巍巍然直視前方。

  但他身後的西涼兵就沒他那麼威風,更沒他那麼整齊。陸白起得早,陸白的女兵營也起得早,寅時爬起來洗漱吃飯,卯時已出了城,使勁敲起戰鼓,毫無公德心的將長安城裡裡外外都敲起了床。

  這群西涼兵就是這麼罵罵咧咧爬起來的,說到底西涼人打架歸打架,但這種軍紀嚴明,令行禁止的風格他們就很不習慣。有的人來不及吃飯,腰間的焦斗裡竟還存著三兩粥,一邊跑一邊端起來再喝一口;有的人飯雖然吃了,但戎服就穿得不太妥貼,迷迷糊糊地跑來跑去找到自己位置站定後,還要左右看看,小聲罵罵咧咧的同時,將手伸進耷拉在胸前的袖子裡,然後扭一扭,再扭一扭,最後終於將衣服穿好了,再挺一挺胸,擺出一個肅然而威猛的戰鬥姿態。

  這種備戰效率按說是要被將軍大罵的,挨上督戰官幾鞭子也是尋常事。

  不過今天將軍雖然看著威嚴,似乎也沒那麼緊張。

  將軍甚至有空閒轉過頭去招招手,侄子馬岱就策馬上前,遞上一隻蓋了蓋子的小陶罐。

  將軍接過那隻陶罐,打開蓋子,喝了一口,立刻有熱騰騰的香氣飄進周圍人的鼻子裡。

  他們都是西涼人,不明白這古怪的一仗到底怎麼回事,但他們畢竟明白將軍的態度:

  將軍一點也不緊張。

  換言之就是,馬騰一點也沒有鬥志。

  此時的陸白是無法主動進攻的,成公英說。

  她麾下女兵不足三百,又有千餘守軍,前番守城時雖然勇猛,畢竟只是烏合之眾,所倚仗者只有馬騰,可只要望一望馬騰軍容之散漫,她若當真下令衝擊韓遂軍營,這三支無法協調的兵馬立刻就會暴露出原型。

  韓遂那青白色的臉上漸漸又有了血色。

  ——既如此,可進兵否?

  可進兵!而且,成公英說,必須現在就進兵,戰場形勢瞬息萬變,陸白雖統領著烏合之眾,但她心機極深,久必生變!

  若是此時進兵,又會怎樣?

  他極目望去,城牆上有隱隱身影立於女牆之後。

  有些關於陸白的詬病,韓遂也是隱隱聽過的——說她的驕縱,她的專橫,什麼兵馬敢與她的健婦營爭奪糧草輜重呢?她在陸廉的羽翼之下,那群女兵也在陸廉的庇護下,因而她們得到了非同凡響的各種弩機,其中有些新品種甚至連大漢最資深的將軍也不曾見過!

  於是這群軍容散漫的烏合之眾又變得像一個陷阱。

  進退兩難。

  韓遂就這樣咬牙切齒地望一望城頭,又望一望面前焦急的謀士。

  他該怎麼選?

  「朝廷名分既在她手,我豈能枉擔叛逆之名?」他最後這樣冷笑著說道,「咱們且等她兵進就是!」

  賈詡坐著車,緩緩來到了陸白面前。

  他也穿甲,只要和戰場有關,哪怕是待在最後面,他也會穿上細甲,戴上頭盔。不僅如此,他身邊還有幾個舉著鈎鑲藤牌的士兵。再加上他原本就是坐在車裡,比騎士們矮上一截,立刻就被埋沒在山一樣的旌旗叢中了。

  「女郎不必急攻。」他這樣提醒了一句。

  陸白轉過臉看他,也是粲然一笑,「我亦有此意。」

  廢話確實是一句廢話,所有人精都看出此時不是進攻時機,但小聰明如馬騰者還在做夢限時活動復刻,等陸白再跳坑一回,自己也再救一回,再刷一次功勞。

  而賈詡就這麼直白地說出來了。

  他神情坦蕩,目光溫和,慈祥得像一位真正的長者,對自己的晚輩毫不留私,他想到什麼,就說出什麼,心裡一點事也不留,一個秘密也沒有。

  陸白心照不宣地望了一眼對面的敵陣。

  「我軍勢單力孤,我確實不願輕敵冒進。」

  「大義在我,」賈詡笑道,「女郎何憂?」

  彷佛作為他這句話的一個注解,就在兩軍側翼的盡處,忽然有了變化。

  有十幾騎擎著旗幟,正疾行向長安而來。

  待得近了,兩軍裡都有眼力極好的斥候,便大喊大叫起來:

  「那旗上書一個『成』字!」

  成宜降了!

  準確說人家不是降!人家從始至終都是大漢的忠臣!人家祖上世代為漢臣,食漢祿!現今長安有難,天使有難!人家怎麼能不來幫幫場子!

  那個前天還在長安城下咬牙切齒,昨天在韓遂懷裡淚流滿面的小老頭兒,今天身體裡的漢臣之魂終於甦醒啦!

  什麼押在地牢裡每天啃手指的逆子,什麼率先衝鋒被女兵一弩射死的破弟弟,他都不要啦!他這把老骨頭,還有他全家老小,都跟定了朝廷!

  他跳下馬來,一路嗚嗚咽咽地撲到陸白馬前,連他身後那面「成」字大旗也跟著激動地抖來抖去!

  陸白已經跳下馬,忙忙地伸手去扶他,正準備說幾句客氣話時,小老頭兒激動地破口大罵:

  「韓遂逆賊!不顧朝恩,坐創凶逆,竟敢兵犯長安,幾如董卓再世——」

  陸白的手就是一哆嗦,差點沒扶住。

  「我是不能同他一路的!」小老頭兒還在激動地大聲嚷嚷,「天使若欲進兵討逆,我當為馬前卒!」

  賈詡笑眯眯地也從車上下來了。

 「成公啊,」他說,「且等一等。」

  還在嘰嘰呱呱罵韓遂——或者說罵小董卓——的這位成公就是一愣,試探性地問:

  「等什麼?」

  賈詡伸脖子望望,「我看這關中,忠臣甚多呀!」

  昨天在韓遂帳中吃下去的那些酒肉,還沒消化完呢!一個個已經快馬加鞭地跑回來了!

  誰先起的頭?!缺德!偏他腳快!搭了一個弟弟給韓遂,竟又掉頭跑來抱朝廷的大腿,殊厚顏也!

  只是成宜先起頭跑去長安,他又特地拉著大旗跑,那其他正在撤兵準備離開長安的軍閥見了,還有什麼不明白,還有什麼想不通!

  韓公說得不錯,這麼多人,朝廷哪來的位置?如何分出一個高低先後?

  現在機會不就來了嗎?先到先得,先打死韓遂,先衝進大帳裡,搶走貂蟬冠,這事兒就穩了!

  馬騰?

  嗨,馬公雖好,咱們也不差啊!再說誰還不知道他心裡那點小九九!咱們,咱們這是馬前卒,咱們也是雪中送炭啊!哈哈哈,馬公的臉色怎麼難看了些!

  陸白的軍隊走一走,停一停。

  可路程總有個盡頭,於是距離韓遂的軍營就越來越近了。

  韓遂的士兵也已經做好了戰鬥的準備,箭塔上的弓手,箭塔下的刀手,拒馬後的戟兵,還有藏在轅門內的騎兵。

  他們屏息凝神,等待著對面走進一箭之地的時刻。

  可時間門又像是非常漫長了。

  陸白的兵馬像是永遠也走不到,因為走一段路,就有幾十騎,上百騎跑進她的軍陣中,令她不得不下令暫停,並調整一下進攻的腳步,將那一面面並不能指揮士兵,因此沒有實際意義的旗幟安插進向前的序列裡。

  那些旗幟上有「成」字,有「馬」字,有「候」字,有「楊」字,一個個顯眼又熟悉,大喇喇地被騎兵擎在手中,招展在對面。

  一句話也不必多說,士兵自然就生了懼意。

  「怎麼那麼多?」他們小聲道,「那不是咱們的人嗎?」

  「昨夜還一同喝了酒的——」

  他們竊竊私語,將目光轉向他們的統帥。

  可他們的統帥已經沉默很久,很久了。

  對面的士兵越來越近了,連同鈎鑲上泛出的光,一起映進眼簾。

  「賈公,現在可進兵否?」

  陸白轉頭看向賈詡,像一個謙遜的弟子正在望著她的老師。

  於是老師用讚許的目光給與她回應。

  「該試一試韓遂的輕重了。」

  有舉起鈎鑲的女兵,邁步踏過了插著箭矢的土地,齊齊發了一聲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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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陸白(十五) 歧路(完)

  那個清平的時代就要到來了,她們說。

  有太多的人死去,自然就剩下了那樣多的田,荒自然是荒了,但比刀耕火種重新開墾叢林容易許多倍。

  除卻田,還有那樣多的村莊,雖說只剩了斷壁殘垣,到底還有幾根未燒到的樑,斷牆下翻一翻,還能翻出兩隻破碗,一個藤筐,甚至運氣好些,還能翻到半截鋤頭,拿去鐵匠那裡敲一敲,尋一根好木桿安上,怎麼樣?

  除卻這些,她們還能數出許多好事體來。她們當中有世家貴女,甚至有四世三公的袁氏女,但這樣的人極少,大多還是在田裡刨食的農家女,因此三五年後,這世道會變成什麼樣,她們最清楚不過。

  她們甚至還會津津樂道她們的田——那是軍功換來的,不僅分給她們好田地,還要免了她們好幾年的賦稅,甚至!甚至!她們辛苦攢下的封賞,是足夠換一頭小牛犢的!

  這些赤著腳,光著胳膊,拎著一根木棍走到健婦營門口,急切詢問招募官「我的性命也值那麼多錢嗎?」的女人站在長安城下,驚異地發現,她們已經很久沒有想過那個問題了。

  營中讓她們吃飽穿暖,再不見昔日的面黃肌瘦,青春正好,意氣風發,她們腰間的小皮囊裡沉甸甸,她們帳中的行囊也是這般沉甸甸。

  所以,接下來,她們不是應該去享受這最美好的歲月嗎?

  解甲歸田,或者當一個小吏,無論如何,她們有自家的屋,自家的地,自家的牛,於是盡可以在鄉裡尋一個健壯又漂亮的小夥子為夫,生許多孩子,和和美美地過完這一生。

  她們有什麼理由將長戈放低,向前一步,向死亡再一步?

  可是陸白知道理由——

  那道撕開的口子,就快要合上了。

  亂世裡,有許多規矩和守規矩的人被捲進這個殘酷的世道裡,再將血肉拋灑到路邊的長草中。

  待他們的屍骨漸漸沉下去,與泥土融為一體,上面又被農人灑了新種子時,許多新的規矩也就長出來了。

  比如說,婦人能不能軍功封侯呢?

  開漢四百年,這原是一個婦人想都不敢想的問題,但如今,沒有人再去質疑這個新的規矩。

  那麼,能不能再進一步呢?比如說,能不能除了那一位女侯之外,再添幾位?又比如說,有沒有可能,在某個荒涼的,不引人矚目的地方,建立起一套女性官吏為主的行政班子?

  陸白是不可能明白什麼叫「主義」的,她沒有那樣的本事,但她有很樸素的認知,她知道這些被她親手帶出來的女兵女吏都是她天然的支持者,她扶她們走遠些,自己自然也就能走得更高些。

  經學世家不就是通過這套「門生故吏遍天下」的把戲,逐漸掌握了帝國中心的權力,甚至密謀發動了多次政變,成為皇帝最頭疼的敵人嗎?

  她沒有那樣大的野心。

  劉備不是桓帝靈帝那樣的君主,她也沒興趣效法陳蕃,況且還有她阿姊坐鎮!她敢有什麼野心!

  雍涼還很荒涼,好在她也很年輕。

  韓遂已經完全冷靜下來了。

  他的大營還在,他的士兵還在,他的根本還在。

  這個聯合關中群雄進攻長安,迫使使者低頭的計謀已經完全失敗了,但不是失敗在此時此刻,不是失敗在那一面面旗幟立在長安城下的此時。

  他原本是可以贏的。

  贏在陸白心高氣傲,捉了那幾個不成器的青年人時;贏在陸白急功近利,用自己的女吏去替換鄉間里吏時——那個時機!那個時機他明明抓住了!

  若不是長安城中埋伏下的兵卒不堪大用!

  若不是陸白這小婦人過分頑強!

  她是沒有陸廉那樣本事的,她的仗打得不如陸廉高明,也就攢不下陸廉那般的名聲,可她那樣頑強!灰頭土臉地撐在城中,明知這一仗若是早早投降,定然無人傷她性命,可她就是不降,咬牙硬撐了下來!

  折了這樣一個大跟頭,她也沒有逃!

  而後時機仍然是在他手中的,韓遂想,他圍困長安,長安兵力不足,馬騰態度曖昧不明,他是可以將賈詡陸白攥在手中,慢慢同他們談一個很好的條件。

  雖說成公英被調走,可他也只行差踏錯一步而已!

  那兩頂貂蟬冠送過來時,他早該將它們扔出去!將它們扔進營前的火堆裡!給關中群雄看一看他的態度!

  陸白沒有被他嚇破膽,那只是一個轉瞬即逝的時機,她明明應該日夜焦慮,恍惚魯鈍,可她竟然輕輕巧巧地就抓住了。

  但他仍有勝算。

  韓遂已經完全回過神來,他全身心信任自己的兒郎們,他生於此,生於他們其中。

  那些在長安之夜裡冒死拼殺的女兵,她們畢竟是婦人。

  她憑什麼?

  兩軍漸漸近了,在踏平的荒草與丘壑間,在殷紅發黑的荒原上。

  城頭有士兵緊張地向前探出半個身子,再被隊率粗魯地一把拽回。

  這並不是一定要分出勝負的戰爭。

  ——所以它一定要分出一個勝負。

  它不關天下大勢,不關公理道義,它只關係著城上城下這些人未來的利祿與名爵,因此它真是微不足道極了。

  可名爵利祿,豈不是世上最重要的事!

  一面面旗幟跟在前軍之側,分布於兩翼上,威風凜凜,聲勢浩大。

  可那畢竟只是一面面旗幟。

  於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陸白的前軍陣線上。

  二百步時,有一聲聲令下,弓弩手拉開長弓,舉起弩機,向天空拋射。

  箭雨稀稀落落,遠近不足。

  一百五十步時,兩軍的步伐也變快了,從走變成了小跑。

  箭雨漸漸密集起來,良莠不齊的弓手拋射了幾輪後,開始找到了感覺,而弩手還在裝填。

  一百步時,人臉漸漸變得有些清晰,跑步聲就更加隆隆,與心跳交織在一起,有些人的手臂會輕輕顫抖起來,還有些人的五官也會跟著輕輕顫抖。

  箭雨就更密了,有盾的舉盾,沒盾的舉鈎鑲,有人倒下,有人繼續向前。

  五十步時,雙方終於能夠看見彼此了,弩手緊握裝填好的弩機,刀盾手跟在身後。他們驚異於那些粗糙黝黑,卻仍然能夠清晰看見女性輪廓的面孔,可他們還來不及說些什麼,對面突然就停下了!

  三十步時,對著即將衝上來的西涼兵,健婦營中一聲令下,弩手們拉動了懸刀!

  賈詡難得換了馬,緩緩行至陸白身側,引得陳衷略有些突兀的一瞥。

  但陸白不曾看他,她的目光一錯不錯地注視著廝殺的雙方,臉上一點兒表情都沒有。

  看起來是冷靜極了的,可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唇枯槁得像是兩片已在枝頭飄落的枯萎的花瓣。

  賈詡摸摸鬍子,陸白終於短暫地轉過頭來,不作聲地望著他。

  「見女郎今日的氣色,」賈詡笑道,「便知心中仍無十成把握。」

  陸白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忽然用力搓了搓,又拍了拍面頰,而後輕輕咬住下唇。

  再鬆開時,她的雙頰似乎有些不自然的紅潤,但嘴唇的顏色是鮮豔了許多的。

  紅潤鮮豔些,看著氣色就好些,也就能唬住旁人,令他們以為這位主帥當真舉重若輕,胸有成竹。

  可她新敗過一陣,哪有那麼多信心呢?

  「我該帶些胭脂在身上。」她很坦率地說完,又轉過臉去看那一面面旗幟。

  她沒有去等那些援軍的到來,她和賈詡都知道,不能等。

  這原本就是一場互相嚇唬的戰爭,韓遂還不曾露怯,她怎麼能露怯?

  兩軍還在廝殺。

  韓遂的西涼兵反擊得很凶狠,前軍的陣線上有了傷亡,有鮮血一叢叢飛濺起來,霎時間陸白的臉色又蒼白起來。

  「韓遂雖心機狡詐,卻目光短淺,只知苟安哪,」賈詡突然又開口,「須臾之間,他必退兵。」

  陸白似乎聽到了他這句話,並且籲了一口氣,可她的臉色一點也沒有恢復過來。

  韓遂為什麼堅持不到最後呢?

  因為他的老家就在西涼,他有三番四番起復的資本嗎?

  還是因為他的兒郎們金貴得很,他不願意將他們的性命拋灑在這無異議的戰場上?

  就在這一片片戰鼓與金鉦的嘈雜中,就在兩軍絞殺的一片混亂中,韓遂的中軍突然緩緩向後撤了一步。

  再一步。

  傳到長安城上城下,突然引發了一片片如山海般的震動!

  韓遂畢竟還是露怯了!

  健婦營這一側,有軍官下意識轉過臉,遙遙望向她們的主帥。

  她剛準備下令,賈詡忽然說話了。

  「女郎不當退軍。」

  陸白愣愣地望著他,「我軍兵力薄弱……」

  這個面色慈祥的老人似乎仍然在微笑,可他的眼裡一絲笑意也沒有。

  「女郎相信關中諸將會替朝廷奉上韓遂首級?」

  怎麼不會呢?她下意識地剛想這樣應一句,突然又是一個激靈。

  怎麼會呢?!

  如果完全放手,他們會在絞殺韓遂的最後關頭因為分贓不均而爭吵起來,最後重新變作一盤散沙還算好的,最可怕的是,韓遂會再次整合他們!

  理由也再簡單不過,他們原本就是這樣反復的人,他們也期待在這樣的反復中,得到朝廷更高的籌碼!

  可那籌碼就算給,也當給她!

  「賈公謀算在胸,實在高明,」她由衷地佩服道,「天下還有賈公算不到的人嗎?」

  賈詡就樂了,「我非神仙啊。」

  他的神情那樣輕鬆,就彷佛他壓根不在戰場上。

  他是看不見兩軍廝殺時倒下的屍首的,他也聽不見他們死前的哀嚎。

  可他的眼睛裡清晰地有著那條路,那條向著閥閱高門而去的通天之路,他這樣靜靜地注視著陸白,也慷慨地將那條路徑展示給她。

  她要繼續前進嗎?

  不計傷亡,用健婦營裹挾著、督促著關中聯軍,徹底將韓遂鏟除乾淨,並且獲得最大的功勞?

  亦或者停在這裡,讓她疲憊的女兵喘一口氣,將功勞分給馬騰一些,再分給那些關中諸將一些,用更和緩的方式解決這個問題?

  無論哪種辦法,她總歸是可以解決這個問題的,也總歸是可以解決掉韓遂的。

  但她無法解決掉賈詡展示給她的那條路。

  陸白第一次意識到,她和那些信任她的小婦人們走上的,也許並不是同一方向。

  而她正站在這個岔路口上。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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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找到了解救的方法,好像它一直就在那,看著他,不動聲色改變著他,實現著自己的願望。他看到了巫術的化身,誘人的知識、力量、還有救贖。然而此刻,他不再是他所自信的巫術的主人,而只是它的僕人。」

  ——《千瘡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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