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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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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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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八章 名字

  關於關中問題,劉備的態度依舊是小功率解決問題。

  所有的兵馬、民夫、糧草、武器,以及支撐他們,運送他們的系統和系統所需的官員,全部都放在對河北的攻勢上。

  他一定要先拿下幽、並、冀、青四州,然後才能解放雙手,去處理關中或是江東,荊州或是蜀中的問題。

  因此這天就開了個會,規模不太大,還是這群文武都叫上,討論一下送誰去平定關中。

  一般來說,開這種會,身份最高,到的越晚,誰也不會讓主公等人,都會趕在主公之前到。

  ……當然,就除了樂陵侯。

  她開這種會一定是穿便裝的,會和主公差不多同時到,或者比主公還晚到一點。如果換一個人,會覺得這樣行事將惹狂悖僭越之訐,但陸廉的話就沒什麼人會批評她。因為她一般都認為這種會沒她什麼事兒,她壓根不關心,換了作戰會議她肯定第一個跑來,比誰都早。

  今天也是這樣,大家都入座了,主公下首的座位一邊是三將軍,坐得很端莊,另一邊就空著,主公都坐下時,陸廉才飄飄蕩蕩地進來。

  她往裡進,走了兩步,忽然停下了,往一個方向看了一眼。

  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往那個方向看。

  陸白坐在一個並不起眼的位置,見阿姊看她,便揚起笑臉。

  ……這稍微有點不尋常。

  作為樂陵侯唯一的妹妹,陸白是經常會跑來平原公府,拜訪糜夫人和甘夫人的,據說城中的貴婦沒有與她不相熟的,人人都喜歡她,既喜歡她的身份,也喜歡她的言行舉止。

  但她出現在這種劉備的文臣武將們的會議上還是很少見的。

  她是統領健婦營的校尉,名號聽起來很響亮。

  但不必說劉備麾下,就是陸懸魚自己統領五萬大軍時,麾下都有幾十號校尉,因此除軍事會議之外,陸白幾乎沒什麼理由出現在這裡。

  陸懸魚看了她一眼,眾人也各懷心事地看了她一眼。

  而後遲到的大將軍走到自己席子上坐下,這個小小的插曲也被所有人拋之腦後。

  「關中大亂,雄桀並起,其中又以馬騰韓遂為兵將最強者,」主公坐在上首處道,「我有心遣舌辯之士說以厲害,令其舉家來降,諸位以為如何?」

  現在是舉手發言時間。

  孫乾和糜竺先生都覺得,降也許會降,但不會都降:當初董卓稱霸關中時,什麼馬騰韓遂之輩,那都是真正的土狗,董卓連正眼都不瞧他們;後來李傕郭汜之亂時,他們雖然漸漸起勢,但連個明公正道的爵位也沒混上啊,看看人家董承,拜衛將軍,封列侯,這還只是董卓女婿手下一個小頭目而已!

  當然,孫乾先生沒有提起張繡,但張繡自己也頗為自得地揚起下巴——他也是在此時跟著叔父混到一個宣威侯爵位的。

  現在李傕郭汜都不在了,朝廷也好,劉備也好,都不會放下身段餵飽這些土狗,而這群小諸侯也不會心甘情願離開領地,那怎麼談?他們手上有什麼牌能打出來談?

  徐庶先生則有不同意見:「關中諸將無雄天下之意,只苟安樂於目前,主公若行『二桃殺三士』之計,必可薄其羽翼。」

  「若此計真堪用,鐘元常早將馬韓頭顱傳首九邊矣!」

  「鐘繇亦可稱得單騎入長安,若無他,焉知關內諸將不會群起發兵,襲擾京畿?」

  「就算遣使入關,亦當擇一足智多謀之士,否則群將生疑,豈非為蛇畫足耶?」

  眾人舉手發言了一陣後,又紛紛將目光投向了主公。

  主公習慣性地看一眼下首處的陸廉。

  她兩隻眼睛像是睜著,又像是閉著,但脖子是實打實的歪了。

  ……這次天高路遠,況且西涼人不比江東那般精乖,不能再用她了。

  他將目光收回來,在下首處的謀士裡看來

  看去,忽然就看到了一個人。

  那人似乎已經等待很久,見劉備的目光掃過來,便微笑著點了點頭。

  這是一個再完美不過的選擇,唯一的缺點是,劉備有些意外他竟然想去。

  賈詡在董卓麾下做過事,李傕郭汜攻破長安時,有他出的一份力,後來他離開李郭,輾轉在幾名西涼諸侯間,最後來到自己這裡。

  他的履歷對於西涼人而言是完美的,他有謀略,在西涼諸將處名望甚高,不管為誰做事,總能盡力斡旋出一個各方都能接受的局面。

  這樣一個有名望有頭腦的西涼本地人作為使節回到關內,本身就會對關中諸將有所作用:這意味著朝廷是很看重他們的,他們當中不準備負隅頑抗到底的就該進一步考慮改弦易轍的問題了。

  但賈詡自己會有這個意向是劉備所想不到的。

  他身上有好幾樁功勞,比如勸張繡來降,比如勸呂布護送天子至下邳,再比如用計刺殺孫策。

  每一件都是足以封侯的功勞,堪為謀主。

  因此他沒有任何理由要離開繁華安全的權力中心,遠赴一片已經變得殘破的土地,去同一群各懷鬼胎的人艱難周旋。

  因此劉備又一次用眼神詢問他,見他再次點一點頭,劉備才終於確定自己沒有看錯。

  賈詡心裡有一些猜測與懷疑,但他不能確定。

  長安那件事,原本不是秘密。

  當李傕郭汜進入長安後,朝中許多公卿賴賈詡才得以保全,後來論功行賞時,無論李郭還是公卿,都認為他是有功的。

  他當然是有功的,他救了那麼多人啊!那麼多高門大族,閥閱世家,若沒有他的巧妙斡旋,李郭那等只顧洩憤屠城的莽夫豈能留下他們的性命!

  他的計謀也殺了幾十萬關中百姓,這不錯——可他們怎麼比得過那些公卿!

  如果與他結仇的是另一個人,賈詡能夠拉出一長串的名單來為自己緩頰,名單上的每一個人都是黔首將脖頸拗斷也見不到的,雲端上的貴人!

  那名單上最後兩名甚至是劉備和天子!

  不錯!有這樣兩個人願意保自己,在這下邳城中,還有誰敢對他不敬呢?

  ——但陸廉仍是那個例外。

  任何人都有可以妥協的條件,但他不確定陸廉到底有沒有。

  他不能試探她,不能收買她,他甚至不敢提起舊事,因為他擔心這個公卿與西涼人都知道的秘密一旦被她所知,她不會顧及任何人的地位與心情。

  所以這個出使西涼的任務對賈詡來說,剛剛好。

  千里的距離足以讓他離開陸廉一怒,血濺三尺的威脅範圍,同時能再為劉備做一件事,攢一件功勞,讓他的晚年過得更舒服一點。

  至於到那時陸廉如何,賈詡就不至於太擔心了。

  ——她一舉一動都將攪動天下,應該懂得妥協的學問了。

  主公選了賈詡為正使後,習慣性又掃一圈眾人的反應。

  大家臉上紛紛露出「果然是他」、「主公很會選人」、「賈公出身西涼,又有智計謀略,果然還得是他」的神情。

  一路掃到他身邊的陸廉這裡。

  她睡的很香,一動也不動。

  主公撇撇嘴。

  「我當再擇兩名副使,其中之一我心中已有丘壑。」劉備這麼說道。

  眾人互相看看時,角落裡的陸白忽然就站起來了。

  那真是一個誰也沒有想到的人選。

  她著直裾,戴髮冠,但誰也不會錯認她是個男子。

  二十五六歲,正是最為明麗的時節,坐在角落裡不引人觸目,一旦起身,好像有光華鋪開一般。

  那似乎只是個傾國傾城的美人,但她的神情又全然不似一個美人應該有的。

  當主公念出她的名字時,樂陵侯忽然驚怵地睜開了眼。

  熱湯餅的味道其實很香,被煎鹹魚中和一下之後就更加令人垂涎欲滴。

  但阿姊很生氣,阿姊什麼也不吃。

  陸白湊過去,推推她,又推推她。

  「阿姊,」她喊了一聲,「阿姊阿姊阿姊。」

  阿姊轉過頭來看著她,「你去關中做什麼?」

  「做官啊。」她答得很快。

  「你在下邳做不得官嗎?」

  「有阿姊的蔭庇,我自然是做得官的,」陸白說,「但一輩子也就是個六百石罷了。」

  阿姊皺眉。

  「你也有健婦營。」

  「我已將健婦營安置清楚,」她說道,「汝南淮南二郡的辟令已至。」

  阿姊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以為你喜歡戰事——」

  「我不喜歡。」陸白說。

  有風捲起枝條,滿樹碧玉一樣的葉子被輕輕搖動,廊下的稀碎光影也跟著搖來搖去。

  「阿姊是將軍,我若是自領一營,隨阿姊學些東西,必然也能爭些功勞,」陸白說,「但我從來都不喜歡那些事。」

  她什麼都不喜歡。

  她不喜歡陰謀,不喜歡打仗,不喜歡顛沛流離,不喜歡將短刃捅進一個不相干少年的胸膛。

  那些大父曾經給她的,才是她所喜愛的——誰會不喜歡綾羅綢緞,誰會不喜歡安穩享樂啊?如果這些東西是毫無吸引力的,先帝就不會刮那麼多錢,收那麼多貢品,修那麼多的園林!

  她的阿姊拋棄了人世間幾乎一切樂趣,所為的是一個清平天下。

  而陸白沒有那樣高潔的志向。

  「那你要什麼呢?」阿姊靜靜地注視著她。

  陸白伸出不復細嫩如凝脂的手,覆蓋在阿姊的手上。

  「我要——我的名字。」

  人這一生何其短暫,若卷卷史書匯作一天,幾十年不過露珠而已。

  我的容貌會老去,我的身體會衰亡,幾十年後,誰能證明我曾經的功業?

  我能留下的,只有我的名字。

  所以,我要我的名字,響在朝堂上,刻在閥閱上,記在史書上——僅此而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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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二十九章 臨產

  張遼來尋她時,看到的是一個很惆悵的陸懸魚。

  這種感覺與馬超來訪那一日又有不同,不摻雜什麼更復雜的愛恨情仇,只是惆悵。

  就像在夏日的晴空裡,在枝頭搖曳的光影裡,忽然見到了新長出來的青澀果子,一轉眼墜彎了枝頭。

  可是在欣喜於果實成熟的同時,腳下還踩著已經墮入泥土裡,枯萎得再也尋不到的花瓣。

  她在這樣一個熾烈明亮的時節裡,惋惜著春風的逝去。

  但當張遼有些憂心地走到這位出神的大將軍面前,想充滿溫情地握一握她的手時,陸懸魚忽然又會錯意了。

  「要掰腕子嗎?」

  ……他靜了很久。

  「我曾經做過一個夢。」

  她探過脖子,有點迷惑於他的話題跳躍性這樣強。

  「還在長安時,我曾夢到你是女子之身。」張遼說。

  她那張寡淡的臉上立刻有了一絲不安與羞赧,「其實我也不是故意要瞞你……」

  但張遼沒就著她忽然開竅的神情將話題轉彎。

  「而後我就繼續做夢,」張遼說,「我夢到我夢醒了去尋你,問一個真相。」

  她眼睛睜大了,「然後你夢到了什麼不適合詳細說說的東西了嘛?」

  張遼有點迷惑,「不適合詳細說說」的東西是什麼東西?

  但他很直率,「我夢到你拔劍捅死了我。」

  ……這個話題雖然很沒有小情侶間的浪漫氣氛,但確實很乾脆地將陸懸魚腦子裡那些惆悵的東西幹掉了。

  「心緒好些了?」張遼問,「可要去尋陸校尉說說話?」

  「啊這個,這個不用,」她立刻拒絕,「有一位客人拜訪。」

  客人坐得很端正,眼睛有點不太敢直視前方。

  「主公原本就十分倚重子庸,而今更添一份憐惜,正可舒展才華於朝堂之時,」對面女子輕聲道,「此去關中路途艱難,你何必棄家赴險呢?」

  陳衷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禮,他並不是一個笨嘴拙舌的人,陸白這樣說,他也有許多說辭。

  比如說河北將來是陸廉去平定,首功誰也搶不走,不過平定關中也是一樁大功啊,他也要建功立業啥啥啥的。

  但就像陸白說的那樣,下邳陳氏兩位最重要的人物已經棄世,現在應當由他繼續留在下邳,保持住家族的影響力,而劉備必定也很樂意重用他,不用他有什麼功勞,只要他按部就班地做官,等炎漢三興後,誰也不會虧待了他。

  那他何必佔了另一個副使的位置,非要跟著賈詡陸白去關中呢?

  陳衷就講不出話了,手裡很緊張地握著什麼東西,額頭上也漸漸有了汗。

  屋子裡一時靜極了。

  陸白撇了撇嘴。

  「其實你有所不知,」她說道,「我與阿姊並非血親。」

  「我知。」陳衷趕緊說道。

  這兩個人的長相不能用「不相似」來形容,必須得用「天涯海角一般的不相似」才能更準一點形容。

  陸白的長相裡帶了幾分胡女的高鼻深目,要是留在羌胡雜居的雍涼也就罷了,在下邳城裡細看總能看出些端倪。

  「我是涼州人。」陸白說。

  「若有機緣,」陳衷趕緊說道,「我也願留在涼州。」

  屋子裡又靜下來了。

  有人面紅耳赤,有人一聲不吭。

  「郎君這樣的出身,若是一輩子守在雍涼,豈不蹉跎?」

  這話帶了一點玩味,一點調笑,還有一點藏在裡面的情愫,輕飄飄的,好像沒什麼分量,但陳衷聽了,好像條件反射一樣突然就將手中那塊玉璧遞了出來!

  天氣確實炎熱,但也不至於像他這樣,渾身上下都熱騰騰的。

  陸白沒有接。

  她看起來很是苦惱,「可我受主公之令,此去關中,也是有重任在身的……」

  「我自能為校尉出謀劃策。」陳衷趕緊接話。

  陸白看了他一眼。

  對面的青年文士一臉可憐巴巴。

  她勉為其難地伸出手,接過了那塊溫潤明淨的玉璧。

  「其實……」

  「嗯?」

  她出神了一會兒。

  「涼州的土地,也沒有那麼荒涼。」

  馬超閻行皇甫酈離開下邳返回長安時,朝廷為他們帶上了數不清的禮物,那些禮物裡有一部分是錢帛,被他們分發給士兵之後,又被士兵花用在了下邳城裡。

  因此歡送他們的不僅有朝廷公卿,還有那些依依不捨,眼含淚光的下邳市民。

  ——這怎麼能說是西涼土狗呢?!

  ——這麼多好小伙子!每一個都出手大方!這是西涼好小伙呀!

  ——你再誇!我可聽說隔壁白石里有個小閨女準備跟著他們走了!

  邊含淚數錢邊嘴上嘟嘟囔囔,深恨他們走得太早的小販忽然就是臉一板。

  ——那可不行!

  ——怎麼不行!人家也有幾個郎君生得濃眉大眼,八尺身軀!怎麼就做不得女婿了?

  ——看他們大吃大喝那幅模樣,就不是個勤儉持家的!要不西涼怎麼窮呢!還是一群西涼土狗!

  西涼土狗們簇擁著朝廷的使節一路出了城,還是平原公負責出來送。

  平原公負責和賈詡以及皇甫酈等依依惜別,陸懸魚和同心李二等負責叮囑自家妹妹。

  「要是在那邊待得不順心了,就早點回來,」她說,「這條路咱們是走熟了的,你還有點印象吧?」

  陸白眨了眨水靈靈的大眼睛,「我自然記得!阿姊還拆了人家的木板!」

  阿草有點懵,「我怎麼不記得?!」

  ……咳。

  她在這裡同陸白嘮嘮叨叨,馬超還抽空擠了過來,規規矩矩地行了一個禮,表示:

  阿姊,你的妹妹,就是我的妹……陸校尉論起庚齒也是我家阿姊麼?!看容貌實不像啊!好!阿姊的妹妹,也是我的阿姊!那到了關中有我看顧著,一定不會受了人家的欺負!況且咱們涼州不少好兒郎啊!辭玉阿姊是看不上了,明虛阿姊你多看看多挑挑……

  出行這天,風和日麗,堪稱是出遠門的好天氣。

  告別了劉備的賈詡最後望了一眼那個方向。

  陸廉指揮一個腆著肚子的中年漢子將一包又一包的包裹塞進隊伍的輜車裡後,也同陸白道了別。

  當陸白轉身上車時,陸廉臉上依舊是很溫柔的神情。

  她只注意那輛車,間或同另一位副使陳衷,以及主動湊上來的馬超也講了幾句話。

  除此之外,樂陵侯沒有去看其他任何人。

  她是一點禮儀,一點客氣也不講的,明明正使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但她從始至終都沒有看他一眼。

  這無疑是一種傲慢,但對賈詡來說也是一種令他安心的暗示。

  他向西望了一眼,在山與水,田野與叢林之間,他曾經的來路又一次向他展開。

  賈詡安心地吐出一口氣,登上了軺車。

  等他到長安時,這個夏天就要過去了。

  天氣漸漸變冷了。

  主公肉眼可見變得煩躁起來。

  他每天上班打卡都很懸浮——陸懸魚不知道怎麼形容,反正就是那種心不在焉,整個人只有軀殼在,眼睛腦子和心臟已經飄回家了的狀態。

  袁譚和袁尚還在打。

  打一打,歇一歇,歇一歇,打一打。

  打不過黃河就好,那是大將軍要操心的事啦,跟百姓無關。

  百姓們已經收了春天的糧食,現在還在堅持不懈地耕種下一波小麥。

  再種一茬,他們說,再種一茬,就有餘糧了!有了餘糧,就買兩隻豬仔,養大賣掉,加點錢,換一頭牛犢,怎麼樣?!

  他們的身上重新有了力氣,臉上也有了笑容。走在田間,又能見到肚子滾圓的婦人了。可能有點嘴饞,所以哪怕做活時都要留一隻耳朵,哪個貨郎走在村落裡,她就要趕緊出來看一看,要是什麼便宜的小吃,就忍著肉痛買一點回來偷偷吃。

  吃得多了,乾瘦的面頰也漸漸圓潤起來,誰見了都覺得喜氣洋洋,有力氣了,才好生下健健康康的孩子!

  管公派來了許多女吏,教咱們新犁杖的用法,還組織農人挖渠修路,這農田一畝一畝就越墾越多了!

  多生幾個,多生幾個!只要風調雨順,只要不打仗了,咱們都能養得起嘛!

  直到小娃子們在村子裡到處跑,一陣風變成一個個強壯又漂亮的青年男女,汝南淮南這樣豐饒富足的大郡,就又是一片人聲熙攘啦!

  「吃多了,也不好。」華佗先生板著臉說道。

  劉備就唯唯諾諾地應了,一邊應,一邊搓手,團團亂轉。

  帷帳裡有痛呼聲,先生在外面還是坐得很穩。

  「還不到時候。」他說。

  屋子外面還有人也在團團亂轉,有人還是坐得很穩。

  三爺團團亂轉,子龍坐得很穩。

  糜竺團團亂轉,簡雍先生坐得很穩。

  諸葛亮被陸懸魚帶來平原公府,看這一群上了歲數還心浮氣躁的人就有點懵。

  「將軍,將軍帶在下,帶在下來……」諸葛亮磕磕巴巴地說道,「有什麼在下能,能效力之處嗎?」

  她目不斜視地領著諸葛亮走到了貴賓等候室。

  主公和華佗看到她都有點吃驚。

  「主公,元化先生,我曾為親鄰接生過,又不怕見血,多少還是有點經驗的,」她很熱心地說道,「要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你們吩咐一聲就好。」

  主公木訥地應下了。

  但是華佗先生沒有,他指著諸葛亮說,「大將軍接過生,我知道了,那這位郎君呢?」

  「這個,」她推了諸葛亮一把,「這個可是孔明先生啊!」

  孔明先生被主公和華佗一起盯著看,一點也沒有了運籌帷幄的灑脫從容。

  他渾身上下都有一種非常尷尬,非常抓狂,非常想拔腿就跑的氣質。

  ……可能唯一的問題就在於跑不跑得過陸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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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章 阿斗

  平原公府的後廚裡好幾個灶,各個都點著火,有的火被草木灰蓋住,有的還在往裡添柴。

  被草木灰蓋住,只留餘溫的那個灶煲著雞湯,僕婦有時打開小心看一眼,一股香氣就撲面而來。

  雞湯在裡面微微地滾,濃鬱得讓人聞了就覺得饞。

  往裡添柴的那個灶在燒水,華佗先生挑剔得緊,產房裡所有用具都用開水煮過一遍後,又要備著大量的滾水生產時用。

  現在大家繼續在等著。

  肉糜是已經備好的,湯餅也已備好,華佗先生看著時辰覺得應該進食時,就讓人端進去一份。

  僕婦們小心翼翼地將吃食端走前,阿曉很不放心,又派人額外盯緊了,從廚房到產房這條長廊,不許任何閒雜人等出現。

  「你也太小心了些,」糜夫人就忍俊不禁了,「難道你還怕出什麼事麼?」

  已經成長為青春女郎的阿曉撇撇嘴,「咱們府中自然都盼著這個嬰孩,誰知外面怎麼樣呢?」

  糜夫人聽了這話,臉上就淡淡的,揮手讓僕婦們繼續小心看著爐灶,自己向窗邊一站。

  這個女兒就磨磨蹭蹭地走過來了。

  「這後宅裡的僕婦,要麼是你父自涿郡帶來的,要麼是糜家部曲,各個都是我挑選過的,忠心耿耿,你何必杞人憂天?」

  「他們以前對主君忠心耿耿,以後也是這樣麼?」阿曉小聲反問道,「若是……」

  糜夫人伸出一根手指,向上指了指。

  小姑娘點頭點成了小雞啄米。

  這位氣度很沉靜的正室夫人看向窗外,微笑著搖了搖頭。

  「你可去前院看過?」

  這有點為難人,前院一大群父親的臣子在,她一個花期已至的貴女,怎麼也不好意思再像小時候那樣隨便跑出去。

  「你也知道前院有你父的臣屬在,」糜夫人說道,「天子難道不知嗎?」

  「正因如此……」

  「若是你多了一個幼弟,他的玉座便坐不穩的話,」糜夫人說道,「那個玉座他原本也坐不長久了。」

  她說話雖輕,畢竟說出來的話堪稱大逆,阿曉嚇了一跳,轉頭將廚房裡那些僕婦一個個看了一遍。

  僕婦們仍然在小心看管爐火,誰也沒有分出眼神給她。

  送餐的僕婦回來了,神情有點微妙。

  「怎麼樣了?」阿曉連忙問。

  僕婦行了一禮,「先生讓再送一份過去。」

  「小夫人用了?」

  僕婦搖搖頭,「產婦沒什麼胃口,吃不下去呢,先生說再送一份,給產房外的客人吃。」

  產房外的客人握著竹箸有點汗顏。

  主公團團亂轉得讓醫生心煩,打發他和領過來不知幹嘛的小先生一起出去冷靜一下。

  除了產房裡的僕婦外,就剩下外面等著的醫生和熱心幫忙的客人了。

  ……說實話,她來之前是想過各種很可怕的可能的。

  然而甘夫人身體還不錯,至少華佗的表情是這麼說的,那她留下來多少有點討嫌。

  但是醫生不讓走,那她就不走。

  「大將軍不是接過生麼?」醫生說。

  大將軍很尷尬,「我接生時不吃飯……」

  「你不吃飯,她吃,」他低頭看書道,「你且吃一碗先,她聽了,說不定就想吃了。」

  產房外的客人僵硬地握著竹箸,嘗了一筷子小菜,喝了一口肉粥。

  ……挺香的。

  肉粥很軟爛香甜,具體香甜在新鮮的大米還是清澈的甘泉上她說不準,她這人沒文化,思來想去只會說:這粥充滿了嘌呤的味道!

  嘌呤就是好吃!

  吃過一碗之後,被嘌呤所俘獲的大將軍就沒忍住,望向侍立在一旁的僕婦。

  「再來一碗吧?」

  過了一會兒,屋子裡有人跑出來,「小夫人問,還有嗎?」

  除了後宅的小廚房外,前院的大廚房也為客人們備了些點心……比如說茶。

  這時候的人平時喝茶就要加蔥薑蒜,現在天冷了,加的東西就更多些,比如加點大米,加點蔬菜,喝起來依舊是很清雅的。

  清雅,且濃稠,熱乎乎,還飽腹。

  諸葛亮就跟劉備一起對著喝茶。

  倆人誰也不說話。

  等喝完茶,漱漱口,重新坐下,劉備就嘆了一口氣,諸葛亮一瞬間就有點不安。

  「這孩子來得晚。」劉備說。

  「明公據四州之地,又新敗袁逆,此正逢其時也。」諸葛亮連忙安撫了一句。

  「我到底年紀是老了些。」

  「明公春秋未央,何必憂心太過?」

  明公不吭聲了,明公掐掐大腿,不知道在想啥。

  又過了一會兒,明公開口了。

  「辭玉既這般鄭重地請孔明先生來,先生必有高明見解。」

  諸葛亮一瞬間更不安了。

  他自覺學習是很刻苦的,不是在經學上刻苦,而是農業、水利、冶鐵、礦山這些,都有所涉獵。

  他還努力跟著大將軍學打仗了!要說見解,治國安邦他確實還是有一些淺薄之見的!

  ……但人家生孩子給他拉來,這多少有點離譜了!

  他在醫術上可能有一點見解,畢竟和農人打交道多了,那肯定有順手幫忙的時候。

  但要和華佗先生比一比高下,這怎麼也不是諸葛亮擅長的範疇了。

  明公看了看他,噗嗤一樂。

  「我豈看不出孔明先生並非岐黃一道上的人才?」劉備笑道,「我是在想,若我果得一子,將來或可拜先生為師。」

  他說出這話時,態度很是平和,但小先生一下子就不淡定了。

  「明公此言,使在下無立足之地也!小子年少,論才學不如當今幾位大儒多矣……」

  「我年少時拜盧子干公為師,卻不知下功夫苦讀經書,想來很是後悔,」劉備感慨了一句,「我非精於學問之人,也不想將孩兒教成大儒,先生年紀輕輕,才名品行都很受人敬重,卻非那等白首窮經的經學之士,而是於民生之道頗有見解,我看倒也合適。」

  緊張的小先生聽了劉備的解釋,似乎明白他想要的是什麼樣的老師了,但還是習慣性地推脫了一下:

  「若論品行,大將軍豈不是更……」

  劉備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聲音也有點憋不住似的。

  「拜辭玉為師嗎?」

  學打仗嗎?

  學殺豬嗎?

  學說話嗎?

  三選一的話,似乎「學殺豬」還是個不錯的選項啊!

  大將軍突然打了個噴嚏,然後有點不好意思地揉揉鼻子。

  甘夫人吃完粥後,表示很不舒服,醫生摸摸脈,出來了。

  「快了。」他說。

  片刻之後,糜夫人洗淨了手,又按照醫生要求,換了一身乾淨衣袍,匆匆忙忙進了產房。

  陸懸魚坐在外面有點不安。

  「沒什麼我能幫上忙的嗎?」她問。

  醫生摸摸鬍子,「大將軍,在下有個問題。」

  她立刻規規矩矩坐好了,「先生請問。」

  「若是這位夫人生產有些艱難……」華佗說,「坐下,坐下,我只說『若是』。」

  她又坐下了,「我可以幫忙的。」

  「怎麼幫?」

  她比了一個剪刀手。

  華佗先生高深莫測地看她一眼。

  「若是生產艱難,」他說,「依你之見,該救誰?」

  「兩個都救,」她立刻說道。

  「若是不能夠呢?」

  她張張嘴。

  「救母親啊。」

  「若腹中的,是一位小公子呢?」

  按照這個時代的看法,答案是毫無疑問的。

  如果這是個兒子,對於劉備集團來說是多麼強大的一針強心劑。

  無論功勳集團還是青徐世家,他們的付出立刻有了回報與期望,他們會殷切地盼著這個孩子長大,會忠心耿耿地保他繼承父親的江山。

  那不僅是為了他父親這一路給予元老們的利益,那裡面一定也有秦漢道德觀裡最基礎的部分在。

  他們會用這種辦法,報答劉氏的恩義,直到他們也將家業交給自己的子孫,閉上雙眼時,他們都是安心且自豪的!

  恐怕就連甘夫人自己對這個問題的答案,都與外面那些等候的人是一致的。

  「那也救母親。」她說。

  「為何?」

  「只要母親還在,」她說,「小公子還有重來一遭的機會。」

  華佗先生注視著她,若有所思,直到產房裡的聲音漸漸高了起來。

  「我常以為醫者賤業,不足與士並論,但前日管公信至,請我將岐黃之術整理成書,傳於治下女吏,我又十分猶豫,以為婦人怯懦,進不足執針砭,退不足明信義,」他緩緩道,「今日聞大將軍之言,許是我錯了。」

  「先生肯定錯了,」她斬釘截鐵道,「醫者怎麼能算賤業,醫者太有前途了!」

  華佗先生有點迷茫地盯著她。

  「況且這世上的士人多去了,卻無幾人能如先生一般治病救人,名留史冊!」她嚷嚷道,「給女吏們一個機會!給她們一個機會!她們會報答先生的!將來給先生打板兒供在牆上!一天三遍豬頭肉!先生!」

  這個馬屁拍得華佗有點半信半疑時,產房裡的聲音突然又高了八度!

  外面從平原公往下,人人都攥緊了拳頭。

  有團團亂轉的,轉的就更快了,但凡頭上插個竹蜻蜓,直接就準備飛起來了!

  但這樣的轉速也不足以宣洩他們內心的緊張!

  每一分每一秒,都急得他們如同炭火上的螞蟻,尤其這裡還有幾個刀斧加身不喊疼的,要是陸懸魚看到,會認為他們可能恨不得自己跑進產房躺下,替小嫂嫂給這娃子生出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有人就跑出來了!

  「主公!主公!母子平安!是位公子!是位公子!」

  這個消息像一場風暴,以平原公府為中心點,席捲了整個下邳城!

  而平原公被這個巨大的喜訊砸得暈暈乎乎的!

  「阿兄!可想好了給這孩子起個什麼名字!」

  「昨日這孩子的母親還對我講,她夜裡做夢,仰吞北斗……」劉備想了片刻,「就叫他阿斗好了!」

  「阿斗好!」

  「阿斗這個名字好哇!」

  「聽著就很大氣!吉利!」

  一片喜氣洋洋的賀喜聲中,大將軍忽然迷茫地撓撓頭。

  「這名字聽著,好耳熟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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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魏書 華佗傳》:佗之絕技,凡此類也。然本作士人,以醫見業,意常自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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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一章 玉璽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

  下邳行宮裡,最好的房間不是留給天子的。

  這間屋子裡布滿了壁衣與幔帳,將外面的風雨完全隔絕,留出了一個絕對清淨而莊重的空間。

  當大門打開時,人人都要屏息凝神,不敢對屋子的主人表露一絲一毫的不敬。

  當大門關閉時,那馥鬱得令人窒息的香料氣息漸漸充斥在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劉協跪坐在席子上,跪坐在這間屋子的主人面前,閉目已經等了很久。

  他似乎已經睡著了,又或者靈魂已經短暫地離開軀體,去到屋主的領地裡去作客。

  那是他的先祖們的世界,那是史書裡記載過的,光輝又美麗的世界,大漢四百年,那世界裡有數不盡的名將與賢士,輔佐他們的君王完成一項又一項壯舉。

  那怎麼不算天命呢?如果這世上最出色的人都聚斂在一個人的旗幟下,甘心為他效死,那怎麼能不算昭昭天命呢?

  有極輕的腳步聲,緊隨其後的是木門漸漸推開一條縫發出的吱呀聲。

  小黃門屏住呼吸,幾乎稱得上躡手躡腳地走到這位年輕的君主身邊,將他那沉浸在另一個世界裡的心神拽了回來。

  劉協聽完消息,輕輕地點了點頭,將目光向上,無言地望著上首處的主人——也是他的先祖們。

  先祖們冷酷而沉默地拒絕了他的祈禱與請求。

  但那也許是一種悲憫,他想,至少劉備並非一個殘暴而陰鷙的繼承者,他的名聲很好,只要自己配合,他可以給自己比劉賀更富饒的封地與食邑。

  「聽說……」小黃門欲言又止。

  這位容貌秀美的青年微微轉過頭,「嗯?」

  小黃門低聲又說了幾句。

  劉協忽然就笑了,「你信嗎?」

  小黃門趕緊將頭壓低,連後背也低得謙卑十足,表示不敢在神廟裡信口胡言。

  劉協又轉頭看向那一排排的漢帝神位。

  「如何能不信呢?」他喃喃自語道。

  高皇帝為赤帝子,這是每一個漢室兒孫都堅信不疑的事啊!

  你接受了一個神異的傳說,並將它認定為自己祖先擁有天命的證據,那麼在另一個同樣承接天命,並且有神異降世的宗族兄弟面前,又該如何反駁呢?

  他沉默了很久。

  「去備一份賀禮吧,」劉協說,「不要送衣服了。」

  喜訊從下邳傳到了四面八方,又從四面八方傳回了各式各樣的賀禮。

  有人投其所好,送各種好東西,比如說劉勳為首的宗室們就送了狗馬美衣服,也不知道是送嬰兒的還是送嬰兒爹的,嬰兒爹收下的時候就羞羞答答的;

  有人志趣高雅,送各種書籍,比如說孔融送了一堆劇城學宮的新書,其中還有一本是孔融「父母無恩論」思想集大成者,嬰兒爹收下時據說嘴角抽抽半天;

  有人品行高尚,比如華歆送了一個稚童玩的竹馬,管寧則送了一小袋樹種子,嬰兒爹收下時很是感慨,拿在手裡同左右大加讚賞了一番;

  還有人武德充沛,比如說三爺和前線上的二爺各自送了兒童版長戟和馬槊,嬰兒爹回憶起「咱們三兄弟」時,感動哭了,發誓一定要讓還在吭哧吭哧吃奶的娃子將來青出於藍而勝於藍。

  順帶一提,大家還很好奇陸懸魚送點什麼禮物,不嚴肅,就只是好奇而已,畢竟論關係,她可以算劉備的股肱爪牙;論感情,劉備和她情同父女;論常識,自從呂布回到小沛後,她就是下邳城裡第一號沒常識的。

  大家問多了,陸懸魚就不免有了選擇困難症。

  「這事很簡單啊,」同心這麼說,「我和李二媳婦裁剪一套嬰孩穿的衣物便是,包準比糜家那些針織僕婦縫製出來的還要柔軟舒服。」

  她手指攪一攪,有點猶豫,「但這東西一看就不像我自己能做出來的。」

  「大將軍不如親手抄一卷書,」諸葛亮提議,「比青州印出來的更清晰明白,旁邊附上注解,方便小公子學字,在下就抄了這麼一本。」

  聽著也不錯,諸葛亮就把自己寫的東西拿過來給她放在一邊當模本,她試試鋪開紙寫了幾個字。

  ……再寫幾個字試試。

  ……她給自己寫了字的部分撕下來,扔了。

  「再換一個主意。」她說。

  張遼高順太史慈難兄難弟,給的主意差不多,太史慈說可以送一張弓啊,張遼說你弟送來的戰馬不錯,現在已經生了一批小馬了,送一隻小馬駒啊,高順沉吟了一會兒,說送一面盾牌吧,大將軍不是講過一個故事,說極西之地的勇武之國人人都有這東西,還是長輩準備的!背著他!或者躺在上面!

  ……這個主意就一個比一個天馬行空。

  上門委托她給陳家大郎送教材的陳群給這些武人的腦回路往回拉了一下。

  「將軍還是送塊玉吧,」他微笑道,「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大家圍在一起,為了這種並不緊要的事嘀嘀咕咕,抓耳撓腮時,司馬懿路過看見了,就登堂入室了。

  「大將軍是在發愁送什麼給小公子嗎?」

  她眼睛一亮,「仲達先生有什麼好主意嗎?」

  司馬懿那雙水靈靈的眼睛滴溜溜地轉了半天,最後在眾目睽睽之下,他的腦袋就湊得越來越近。

  幾個人都屏氣凝神,等著看他出點什麼壞主意。

  司馬懿攏起袖子掩住嘴巴,小聲說了一句。

  她聽了之後沒忍住,伸手就給他推了一個跟頭!

  張遼太史慈大驚失色!

  「他對大將軍無禮了麼!」

  「他哪是對我無禮啊!」她嚷嚷道,「這是什麼壞主意啊!」

  司馬懿就臊眉耷眼地又退回去了。

  【你知道我對一個人最高的讚美是什麼麼?】黑刃突然出聲。

  【……什麼?】

  【我覺得,如果你把他也鑄進劍裡,】它表示,【這個黑心勁兒是比得上我的。】

  她發了一會兒呆。

  陳群的「送塊玉」和司馬懿的「消音——」兩個主意加在一起,突然給了她新的靈感!

  她終於知道送什麼既便宜,又體面,還不缺德了!

  樂陵侯登門時,劉備剛剛送走了上一批客人。

  他的臉笑得有點僵,自己伸手搓了搓,然後在聽到這位新客人登門時,毫不做作地盤腿坐在席子上,並且將火盆拉得離自己更近一點。

  於是陸懸魚走進來時,看到的就是一個靠在憑几上,用小毛毯裹著自己,還能伸出一隻手在那裡倒茶的主公。

  「你來了!」主公招招手,「新煮的茶,快來喝。」

  她抱著個包裹,猶猶豫豫的,「我是來送賀禮的。」

  主公就樂了。

  「你不常送禮,」他說道,「上次是什麼時候?」

  她仔細想了一下。

  「主公救我於泥坑。」她說。

  主公摸摸鬍鬚,「我還記得你那日的樣子,也是這麼抱著一包,想往前送,又十分踟躕,不知道自己送的這東西恰不恰當。」

  她點點頭,「差不多。」

  她今天出門穿的也是一件家常的舊袍子,包匣子用的也是家裡隨便翻出來的一塊布,之前是用來鋪案几的還是墊席子的她也沒注意,反正她看著尚算整齊,也不太褪色,包著就過來了。

  這副模樣就讓主公誤解了,並很是感慨了一番。

  「那家粔籹確實很好吃,哎,那時我連一根白髮都沒有呢!」

  「我現在也沒有。」她沒話找話地接了一句。

  主公瞪她一眼,伸出了手,很理所當然地準備接過包裹。

  「茶尚熱,正好配著吃!」

  她眨眨眼,「啊?」

  「你包裡裝的,不是粔籹嗎?」主公的手伸得有點酸。

  「……為啥會是粔籹呢?」

  君臣二人就僵住了。

  ……這個,劉備也說不清楚,他就是先入為主,覺得她是個生活很節儉樸素的人,那送東西一定也會送點家常的。

  再考慮到家常的禮物裡,小麻花是他們這群人印象最深的一件,尤其辭玉還是個沒常識的人,小娃子見了她就哭,那她更不可能送什麼和嬰孩挨邊兒的了!

  那就小麻花吧!這東西其實很不錯,民間也很愛送產婦這東西——沒什麼講究,就是因為它高油高糖,碳水爆炸,特別適合產婦補充體力,和飴糖雞蛋油脂麵粉一起送,就是這個道理。

  這位天子親封的樂陵侯,劉備親封的大將軍撇了撇嘴,像是有點失望的樣子。

  「主公沒猜對。」

  劉備把手收回來了,興致勃勃,「辭玉送的什麼東西?我竟猜不中?」

  她將那個包裹放在案上,拆開布,劉備的笑容就僵了。

  「此匣做工,非尋常器物啊!」他很鄭重,很感動地望著她,「這是辭玉親自尋工匠督製的麼?」

  她搖搖頭,「我雖然也有點手藝,但造不出這東西。」

  主公就伸長脖子,屏氣凝神地待她打開匣子,將裡面那個東西拿出來。

  待得劉備看清楚那個玉質的,被她擦拭得很乾淨,時不時在臉上滾的東西上刻了什麼字時,這位「有高祖之風,英雄之器」的大人物一瞬間表情管理就崩了!

  不僅表情崩了,他一瞬間就從靠著的憑几上摔下來了!

  「這什麼東西啊!」主公用破了音的嗓子嚷道,「這,這怎麼在你手裡啊!你怎麼就,就這麼把它拿出來了啊?!!!」

  「原備著殺豬時掛簾子上攬客的……」樂陵侯還在企圖用微弱而蒼白的聲音解釋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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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二章 處置

  嚴格說起來,這東西不是她的,所以陸懸魚曾經試過想找那個小黃門。

  不是在長安時期,而是在天子來到下邳後,理由也很簡單,無論天子是在雒陽還是在長安,他都處於董卓的控制之下,那物歸原主就是另一種意義上的資敵了。

  但是,等到天子來到下邳後,陸懸魚的尋人嘗試失敗了。

  她知道那個小黃門的姓名,她以為可以很輕易地打聽到他的消息,她當然也做好心理準備他已經不在人世,那她也可以問到那個將玉璽交給他的人,最後將這東西完璧歸趙。

  她甚至還有意無意地問過天子。

  春時,繁花開得正豔,但豔不過穿著各色羅裙的宮女,她們穿梭在林間,像一朵朵行走的鮮花一樣,引來悄無聲息的蜂蝶圍繞在身邊。

  坐在席子上,同公卿們同樂的天子睜大了眼睛,很是不解樂陵侯為什麼問起這樣一個問題。

  「袁氏兄弟入宮誅殺十常侍時,那個小黃門逃出宮門,陰差陽錯進了我家,」樂陵侯微笑著說道,「他那時還是個孩子,因此我很記掛他。」

  「卿是至善君子,他能得卿記掛,真是一件幸事。」天子這樣笑吟吟地評價了一句。

  朝廷對她總是很和藹的,天子甚至還特意吩咐一直跟隨在自己身邊的常侍,要他陪她去問問黃門當中有沒有這個人,有沒有認這個人的人。

  那個常侍做事很小心,並不馬虎,但沒有問出什麼來。

  隨侍的閹人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

  隨侍的宮女也已經換了一批又一批。

  行宮裡上了歲數的內侍很少,她問了一圈,見到十三四歲的小黃門已經算是年紀較大些的。

  「怎麼都是些小孩子?」

  常侍輕輕躬身,「自長安歸雒,路上折損許多,後來又經歷呂布之亂,宮中舊人已是十不存一。」

  她看看這個常侍。

  「所以新招了這麼多?」

  常侍微笑著,「侍奉宮廷之故。」

  「可是皇后在鄴城,」她說,「陛下身邊也沒有那麼多妃嬪吧?」

  這次常侍就不回答了。

  她看看這位常侍,覺得很神奇。

  她透過他,看到的不是一個人,他臉上的笑容又恭敬,又得體,眼角微彎,嘴角微翹,角度都不會變,他執拗於這幾十年他所看到與聽到的東西,執拗於成為這個四百年朝廷裡人人都不會向下望一眼的踏腳石。

  於是她似乎又確實看到了那個小黃門的影子。

  「他已經死了,」她說,「但死不足惜,是嗎?」

  「能侍奉陛下,是奴婢們的幸事,」常侍望著她,這次臉上沒有了那些一層又一層東西,他在說出他真心實意相信的鐵律,「死也是。」

  她就是在那一瞬間想,這東西還是不要還給小皇帝了。

  ……要不玉璽將來還是掛在簾桿上,殺豬賣肉用吧?

  大致就是這樣一個過程,但主公不信。

  主公用一雙水潤且迷茫的眼睛望著她。

  「你……」他說,「是人嗎?」

  ……這麼高深的問題,她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

  「差不多吧。」她說。

  主公瘋狂搓臉。

  「傳國璽丟了這事我聽說了,」他說,「有朝一日能找回來,我也不稀奇,但這東西怎麼能在你身上呢?」

  這個問題問得她也迷茫了,「怎麼就不能呢?」

  「你這話說的!」主公嚷道,「就好像一個女郎,生得平平無奇,偏偏東家的少年郎也愛慕她,西家的少年郎也愛慕她,全村的少年郎眼裡都只有她一個人!這肯定不對啊!」

  ……她有點尷尬,下意識就伸手將那個冰冷堅硬的玉質小玩意兒拿起來。

  「你做什麼!」

  她又訕訕地將它放回去了。

  「搓搓臉,」她說,「對皮膚好。」

  主公伸手將自己的臉捂住了。

  兩個人又對坐了一會兒。

  主公又提出了一些問題。

  ……一些她覺得正常人不會提的問題。

  「你會打雷嗎?」

  「會下雨嗎?」

  「能保佑農人風調雨順嗎?」

  ……她使勁搖頭。

  「我聽說淮南百姓有些會在樑下掛一條桃木小魚,取『懸魚』之意,用來祈福。」劉備說。

  「這個我聽說了,」她趕緊點頭,「我自江東歸來的路上,管公同我說的。」

  劉備上半身就探過來一點,很真誠地望著她,「管用嗎?」

  她呆住了。

  「我是說,」主公比比劃劃,「我要是也掛一條,管用嗎?」

  ……她明白了。

  「管不管用,」她說,「那得看天上的神仙們怎麼想,主公問我,我是不知的。」

  主公又把身體縮回來了,想想又問了最後一個問題。

  「我還聽說……辭玉……」

  他猶猶豫豫的,像是自己的世界觀在被砸碎了慢慢撿慢慢拼,拼還拼得很不成樣子似的,她就有了一些很不好的預感。

  「我聽你麾下的一些兵卒說,」主公小聲問道,「你兩眼如明燈,夜可視物不說,夜裡還能長出斑斕皮毛,尖牙利爪……」

  兩個人又對坐了一會兒。

  現在主公完全冷靜下來,並且接受了「這只是一個巧合,你就是恰巧在泥坑裡撿了一個抱著玉璽的,品行對標聖賢的,武力對標項羽的,排兵布陣對標韓白的,無名小青年」的事實。

  「我明日想要辦一場酒宴,答謝眾人,」主公小聲說,「到時眾人若問起你送了什麼,你須得隱瞞此事。」

  「為何?」

  「茲事體大,」主公說道,「玉璽如何處置,你容我想一想。」

  天氣寒冷,但僥幸還有溫室,不是平原公府的,而是糜家的。

  這雖然是個便宜外甥,但糜家一點也不擔心,只要糜夫人在,就是越不過去的嫡母,那糜家該有的分紅是一點也不會少的。

  至於糜夫人能不能再生一個,能生自然好,生不出的話,大家也不急。

  因為劉備的年齡擺在這裡,只要阿斗的弟弟不是三五年內出生的,那在繼承人的問題上基本就要失去競爭力了——年紀太小,想接過重任,風險就太高了,尤其現在天下還沒有真正平定,就算老爹將中原都收回來了,羌胡秦胡烏桓鮮卑這些邊境上的胡人還需要挨個毆打一遍哪!繼承人自然不需要親臨戰陣,但你能令前線的統帥對你忠心耿耿嗎?你知道輔佐你的人是霍光還是王莽嗎?

  所以糜家現在一心一意供著平原公府上下的食材,兢兢業業,不敢有半分的懈怠和疏忽。

  反應到菜裡就是……陸懸魚翻翻找找,發現家裡吃飯偶爾會發現的小青蟲都沒有了,每一樣菜肴都仔細得緊。

  大家吃吃喝喝,喜氣洋洋,先祝賀了主公得了一位繼承人。

  主公也喜氣洋洋地喝了酒。

  接下來開始展望這位小公子的前途。

  當個公沒什麼意思了,能不能更進一步,謀一個王爵啊?

  明公謀了一個王爵,那下面的人也就能跟著再進一步了。

  嘿嘿嘿嘿這事需要更大的功勞才好同朝廷開口,但是沒關係,咱們不是有樂陵侯嘛!

  有人就悄悄推了一下那個直著舌頭的人。

  ——樂陵侯還能出征嗎?誰知道呢?

  ——她再出征,再打了勝仗,明公還要怎麼封她啊?

  觸碰到了這個問題後,有人的聲音轉低,改為竊竊私語,也有人聲音就高了起來,將話題轉向了另一個方向。

  簡雍先生摸了摸鬍鬚。

  「我這人最愁的就是送禮,這次若不是我家夫人賢惠,裁剪了一套小公子的衣衫送來,我是要兩手空空地來吃酒的,」他笑呵呵地看向正在戳一條魚的樂陵侯,「但我敢斷定,辭玉必是不擅裁剪的!不知送了什麼禮物?」

  ……那兩隻竹箸就突然一用力,戳瞎了魚眼睛。

  她有點尷尬地收了箸,左右看看。

  大家似乎都覺得這個問題很好,畢竟樂陵侯經濟狀況呢,是公認的,家無餘財,送不出什麼名貴得炫別人一臉壓別人一頭的東西;脾氣呢,也是公認的,只要你不碰底線,是陰陽怪氣還是開開玩笑她都能一臉淡定地看著你;情商呢,也是公認的,她腦子裡就沒「人情世故」這東西,送出啥都有可能,她自己還不覺得有問題。

  那大家自然就很好奇了。

  所有人都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在看著她。

  「送了一包粔籹。」她低著頭小聲說。

  三將軍第一個給出了回應,「辭玉是不忘舊的人!你們可知道,她第一次見阿兄時,送的就是這個啊!」

  「粔籹蜜餌,辭玉頗有古人之風啊。」陳群也立刻說了這麼一句。

  「不愧是懸魚將軍啊!」徐庶哈哈笑了起來,「我聽說許多地的豪族,若家中誕下長子,族中親友長輩送金玉之器也就罷了,恨不得連印綬也要提前給嬰孩準備一個!徒增笑爾!」

  大家跟著也哈哈大笑起來,空氣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氛。

  酒席散了。

  走了一些人,還剩了一些人。

  僕役小心地將門關上,大廳裡剩下的這群文武親信們就看著明公很珍重地從案几下端出一個匣子。

  大家臉上的酒意還是很濃,有人在偷偷捂住嘴打酒嗝。

  明公將匣子打開了。

  大家紛紛坐直了,伸長脖子去看。

  明公將匣子裡的東西拿出來了。

  有人一瞬間就僵了。

  有人僵住時姿勢不對,打翻了面前的杯盞。

  有人一屁股坐在了席子上。

  徐庶的那個酒嗝就沒憋住,順利打出來了,打得特別響。

  劉備看了一圈,最後小心地用食指指了指坐在一邊的大將軍。

  「她送阿斗的,是這個。」

  大將軍的眼睛飄來飄去,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什麼也沒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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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三章 來日

  剛剛大廳裡不說人聲鼎沸人歡馬叫,至少也還能用個「熱鬧」來形容。

  有溫酒的容器,有取暖的火盆,有一個個酒酣耳熱的賓客,湊在一起,大廳裡自然暖烘烘的。

  但現在一下子就靜下來,冷下來了。

  所有人的眼睛都緊緊盯著玉璽,並且在那一瞬間被攫取了心神。

  那真是一個奇妙的東西,她看看左右,又看看那個被劉備擺在案幾上的小東西。

  它質地堅硬冰冷,黃金一角在燈火下熠熠生輝,她知道它只是一個玉石製品,如果不是人為在它身上添加了許多新的期望,它可能根本不會有任何的魔法效力。

  但它現在就是閃爍著只有她能看見的靈光,如天神一樣神聖,如優伶一樣魅惑,它似乎在每個人耳邊竊竊私語,並且令他們做出了與他們心中所想相符的反應。

  ……於是這個場面就特別的微妙。

  第一個有反應的是子龍將軍。

  他從席子上幾乎是跳起來的,大長腿一邁,三步並做兩步就跨到了門口!

  這位酒喝得不多,話說得也不多,全場都笑得很溫厚的喬幫主將手放在劍柄上,威風凜凜地站在門口,沖主公微微點了點頭。

  主公的嘴巴就張開了一點。

  第二個有反應的是三將軍。

  他從席子上一瞬間就爬起來了,兩道濃密的黑眉豎起,眼睛圓睜,鼻孔也張得大大的:「兄長!你!你當真要如此麼?!」

  主公將目光從趙雲身上收回來,驚詫地望著自家三弟,囁嚅著不知道說些什麼似的,但緊接著,第三個,第四個人、第五個人都有了反應。

  第三個人是簡雍先生,他壓根沒管打翻的杯盞,特別嚴肅地撲了上來!

  「主公!」他嚷道,「主公!三思啊!咱們大勢尚好,何至於這般匆忙!」

  第四個人是陳群,那張因為喝了些酒而粉撲撲的小臉嚇得煞白,跟上來一躬到底也跟著勸:

  「眼下河北未定,主公若如此心急,將惹天下議論,主公乃仁德之主,不可貪一時之快,廢萬世之基!」

  第五個人是徐庶,那張喝得紅彤彤的臉像是要哭出來一樣,「主公!主公哇——!」

  一片此起彼伏,驚慌失措中,主公眼圈紅了。

  主公的眼睛裡像是掀起了一場風暴!

  然後,他怒拍了案几!

  洪亮的聲音一瞬間咆哮在整個平原公府!

  「我都說了!」他指著陸懸魚怒吼,「是她送與阿斗的!爾當細思!她豈有那般心機城府!!」

  隔著一道又一道牆,有小娃子被嚇到的哇哇大哭聲被傳了回來。

  所有人都冷靜下來了。

  子龍將軍還是有點不放心,想繼續守著門,但是被主公用目光叫回來了。

  他重新坐在席子上,但是不吃也不喝,警惕地四處看,最後將目光放在這個送禮的冒失鬼身上。

  現在壓力來到了陸懸魚這一邊。

  她原本是很坦然的,甚至在席都散了,只剩下幾個親信湊在一起秘密議事時,她還能很輕鬆地從盤子裡又拿起一條烤得很酥脆的小魚放在嘴裡咯吱咯吱嚼。

  在子龍將軍之後,所有的眼睛一雙接一雙,都齊齊地看向她,她頓感嘴裡那條小魚不香了。

  剛剛一直沉默,兩手卻微微發抖的糜竺現在已經將手收進袖子裡了,但聲音還有點不太穩,「將軍為何送此物啊?」

  她有點茫然地嚼嚼魚尾巴,「長文讓我送塊玉。」

  ……所有目光瞬間都投向了陳群!

  從陸懸魚第一次見到他至今,陳群就從來沒有這麼驚慌失措過!

  「我不是!我沒有!」他聲音也發顫了,「我只是見辭玉為賀禮之事猶豫,勸她送一塊玉……玉佩!玉環!玉璧!我不曾要她送這個啊!」

  他頓了頓,用快要昏厥過去的語調又趕緊加上一句,「我不知辭玉有,有傳國璽!我不知啊!」

  「反正這也是塊玉,」她安慰道,「沒什麼區別。」

  一旁的徐庶就趕緊扶了陳群一把。

  「將軍將傳國璽作賀禮?」徐庶又不可置信地問了一遍。

  這個反應也給她搞得有點害怕了。

  「那要不,」她試探性地問道,「我還是給它收回來吧?」

  她聽到一聲接一聲的倒吸冷氣在周圍響起。

  「大將軍行事,」簡雍先生這時候竟然硬撐著又講了一句冷笑話,「如此穩健!」

  雖然這似乎不是在誇她,但她還是覺得找到了台階,趕緊欣喜地點點頭。

  「那我明日再送個別的給小公子吧?」她試探性地問主公。

  主公眼睛裡的風暴早就平息了,現在裡面是風暴過後的海邊,有人在沙灘走來走去,撿些什麼東西放進桶裡,時不時還要挖一鍬,給沙灘挖得坑坑窪窪的。

  「這個就很好,」主公用已經徹底平靜,逆來順受的語調說道,「憲和先生同你說笑呢。」

  怕她不信,主公甚至還從案上遞過來一碟什麼東西。

  她趕緊湊過來接了。

  一碟烤魚乾。

  接下來的話題就在她之外的人群中展開了。

  這個玉璽來的太是時候,以至於都有些刻意,於是就很微妙,也很麻煩了。

  它為什麼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在阿斗降生時出現?

  為什麼它恰恰就落到了劉備手裡?

  就像所有人剛剛失心瘋一樣的反應——你不好說這是玉璽的超自然效應,還是四百餘年來秦漢兩大帝國為它一層一層添加的神聖性導致的效應。在天下人眼裡,如果它落在一個蟊賊、流寇、黔首手裡,它自然是在靜待它的主人,但如果它出現在一位有定鼎天下實力的大諸侯手裡,尤其這位諸侯還是劉漢宗室,那它就是又一次在為劉備的執政合法性背書!

  可問題是,劉備只要按部就班的走,只要一步步平定天下,漢光武帝就足以為他背書了,再加上一個玉璽,合法性依舊是封頂的,但多出來了許多風險。

  急功近利的猜疑,小皇帝的不安,朝堂的動蕩,這些都可能被玉璽激發出來,因此才需要開會解決這個問題。

  但這個問題和她沒什麼關係了。

  她依舊坐在那裡,嚼著酥脆的小魚乾,偶爾喝一口蜜水,又將水放下,探頭探腦,四處張望。

  ……僕役們都撤下去了,沒人給她換一壺熱蜜水。

  「為今之計,」幾個文士迅速統一了意見,「還須將玉璽交給天子。」

  「我亦有此意,」主公嘆一口氣,「只怕朝廷疑我。」

  當然疑,怎麼不疑,這個時間出現,誰見了不疑。

  你說是樂陵侯呈上的,人家還要說你欺負老實人,看樂陵侯情商低腦子裡沒這根弦所以故意讓人家背鍋!這什麼主君啊!忒不厚道!望之不似人君!

  一群人繼續抓耳撓腮一陣,最後徐庶出了個主意,「咱們先將它送到天子身邊,徐徐圖之。」

  「元直此言大善,」簡雍誇道,「須得是一位德冠本朝,出內累年的台閣重臣。」

  幾個人互相看看,答案似乎呼之欲出了。

  和天子關係最近的老臣無疑是伏完老爺子,但他和劉備的關係一直是冷冷清清,不好開口。

  其次則是楊彪,和劉備的關係也比較一般,平時只有面子上的來往,也不好開口。

  但楊彪有個兒子,同陳群走得很近,尤其愛和劉備這邊來往,甚至時不時還會去陸懸魚的營中蹦跶幾圈。

  大家鄭重又嚴肅地嘀嘀咕咕了一陣後,目光都投向了陳群。

  看面色,陳群似乎就有點想推脫。

  「今日之事,畢竟還是長文引出來的,」徐庶湊過來給他舀了一勺快冷掉的酒,「就不該推脫了吧?」

  這位潁川陳氏的好郎君很無助地環視了一圈,最後將目光落在罪魁禍首身上。

  罪魁禍首已經吃光那碟魚乾了,正悄悄將頭縮起來,似乎想偷著剔個牙。

  三日之後,在陳群的安排下,一輛輜車慢悠悠地駛到了下邳城一扇很不起眼的後門前。

  一位老者緩緩下了車,目不斜視地走進門內,兩側僕役警惕地左右張望一陣後,將輜車牽進一旁的巷子裡。

  劉備已齋戒沐浴過,此時正恭恭敬敬地等待楊彪的到來。

  待得楊彪見到匣中玉璽時,這位穩重而有城府的老人一瞬間竟然老淚縱橫。

  「平原公竟能尋回玉璽,朝中公卿皆感恩德!來日不至無顏以見先帝矣!」

  「全賴天子聖德,才有玉璽失而復歸啊!」平原公感慨道,「盼令君代我將此璽送還宮中,我心中巨石便落地了!」

  老令君擦乾淨了眼淚,情緒也平復下來。

  「還未恭喜平原公得子,今日便又見公立此不世之功。」

  平原公躬身行了一禮,謙卑極了。

  老人用那雙蒼老而並不渾濁的眼睛微笑地注視著他,「來日,公若待宗室何?」

  劉備那忐忑的心裡忽然「咯噔」了一聲。

  天下宗室多矣,劉表是宗室,劉璋是宗室,劉勳是宗室,天子自然也是宗室!

  「來日」是哪一日?

  他要待這些宗室兄弟如何?又待天子如何?

  這位宗室中最有名望的諸侯立刻從席子上起身,撩袍俯地,鄭重地行了一個極重的大禮!

  「楊公教我。」

  楊彪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面前這個人許久。

  他在用自己的眼睛看,可他的眼睛後面又不止他一人。

  他謹慎地審視,試探,最後終於俯身將他扶起:

  「乃定河北。」

  --------------------------------

  在嚴肅的話題說完之後——

  楊彪:所以平原公到底為什麼在這麼微妙的時間點上,突然拿出玉璽?

  劉備:……其實也並不是故意的。

  楊彪:難道說這真的是天命嗎?

  劉備:(撓頭)怎麼不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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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四章 邯鄲

  寒風漸起,吹透衣衫,街頭行人的步履不知不覺就匆忙了幾步,有兵卒與其擦身而過,目不斜視。

  行人又停下腳步,悄悄望過去。

  那是鐵鑄的人呢?一個個臉凍得冰似的,不見一絲笑語,腳步也不曾停歇,擦身走過去,只聞到一絲鐵鏽味兒。

  百姓們這樣竊竊私語,領隊的軍官不發一言,像是根本聽不見,也看不見。

  那一隊兵卒身上個個都有鐵鏽味,最重的就是他,他身上包紮了四五處傷口,細布裡的傷口還在緩慢地流著血,漸漸浸濕中衣。

  可他神色那樣平靜,一身鎧甲穿得那樣整齊,任誰也是想不到的。

  ——尤其今日,他是換了一身鎧甲的。

  原本那身已經破敗不堪,甲片殘破得幾乎無法修補的舊鎧,已被他很珍惜地裝進自己那隻很寬裕的藤箱裡,今日這身,是主公新獎賞他的。

  獎賞他數月以來的戰功,以及身上累累傷痕。

  當僕役端出這套鎧甲時,他俯倒在地上,將額頭緊緊貼著中軍帳的地面,用這個超乎尋常的大禮來掩飾自己的喜悅與心酸。

  而他的主公曹操自案後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將他扶起。

  「我能有今日,」他感慨道,「文則居功至偉!」

  這個沉默而冷峻的漢子眼睛裡蓄了許久的淚水,終於緩緩流下。

  當曹操逃進這座城時,身邊只有十幾騎,稱得上是「僅以身免」的。

  沒人能形容出他的狼狽,他的鎧甲破破爛爛,有無數槍戟斧鉞輪番想要刺穿它,但都沒能給他的主人留下致命傷痕。

  然而他的落魄樣貌已足以讓城中守軍心動——捉住他需要一百人嗎?五百人嗎?!這可是天大的功勞!只要割了他的首級,莫說主公,就是大監軍和三公子也不會虧待了自己啊!

  心動自然是心動了,曹操身邊那些僅剩的武將卻很是忠心。他們護在他身前,有人騎著馬,有人連戰馬也失了,渾身像個血人一樣,死死地握住斷了刃的長劍,準備在殉主前再帶走幾個甚至是十幾個無名小卒,作為自己忠勇的明證。

  劍拔弩張之時,那個被十幾騎護在中間的落魄諸侯卻輕輕擺了擺手。

  他的臉上還有正在淌血的傷口,笑容卻從容不迫,像是在出游踏春。

  他說,「昨夜有賊攻鄴,我為助三公子平賊而來,諸位若有疑心,何不遣使至鄴城問詢清楚?」

  他又說,「我軍人睏馬乏之時,城中有許攸殘黨趁亂打劫,欲污在下名節,我雖兵少將寡,不得不暫避一頭,卻不願被人冤枉了去。」

  他望了望這些全副武裝將他圍得如鐵桶一般,狐疑地盯著他的人,不僅臉上沒有一絲懼色,甚至還哈哈大笑起來。

  「爾等已將我團團圍住,縱插翅亦難飛矣!暫留我項上人頭片刻又何妨?快去問個清楚明白!」

  接下來的事,城中許多人都覺得夢幻之至。

  這位攻打鄴城一整夜,令周圍城池也有所察覺的主帥不僅臉上沒有懼色,還十分理直氣壯地要求登堂入室,進縣府裡稍作歇息,並要求縣令為他呈上酒食。

  縣令同縣丞賊曹幾個小官商量清楚後,謹慎地將城門守住,又下令要兵士將縣府圍一個水洩不通後,才將曹操迎進去,奉上酒食,並且又命親隨在一旁小心伺候,謹慎觀察。

  親隨傳出信來說,曹公看起來是一點都不擔心自己安危的,他吃了一大盤熱氣騰騰的燉羊肉,又喝光了一壺酒,令長只要親見他吃東西的模樣就知道了,任何人要是能那樣放開肚皮狼吞虎咽,大吃大喝,那他心裡是一定沒有什麼憂慮的。

  縣令聽了這話,心中的小鼓敲得就更響了。

  但他畢竟還是個很謹慎的人,他帶了幾個親隨進去,想要親眼見一見曹操,並且告訴他,使者已經出發的消息。

  他一進去就後悔了。

  因為曹操那十幾個親隨武將也在吃東西,但他們滴酒未沾。

  他們的眼睛像狼一樣,死死地盯著他,似乎只要主君一個命令,他們隨時就會暴起拔劍!

  他們那樣魁梧,那樣矯健,要三步才能來到他面前嗎?兩步嗎?一步就能跨到他的面前,將他的人頭割下來!

  然後這座城就歸這群虎狼凶徒了!

  但曹操根本沒有下達那樣的命令。

  他吃得很飽,嘴邊還有些油漬,慵懶地命令一旁的僕役取了細布來,讓他擦拭乾淨。

  ——除細布之外,再取一個憑几來。

  他一邊下令,一邊將腰帶也解開了,就那麼舒舒服服地半倚著憑几,見了令長走進來,眼睛裡一點殺氣也沒有地點點頭。

  「我的兵馬原本就不多,」他很自然地說道,「也不知他們能替我聚攏多少,過幾日或許還要在城中徵募兵士,到時就要勞煩令長你了。」

  小吏帶著三公子袁尚的密令返回這座城池的路上,心中是想過許多個幫助令長結交曹公的辦法的。

  但當他走進縣府時,他既驚詫又佩服地看見,令長與曹公親親熱熱地坐在一起,推杯換盞,正聊些什麼東西。

  ……那周圍甚至還有幾個本城的豪族,也在席間作陪!

  酒過三巡,菜也換了幾樣,這些本地人的眼睛裡都染上了醉意,可是曹公見他掀簾而入時,那一瞬望過來的眼睛裡是半點醉意也沒有的。

  「如何?」他笑吟吟地問道。

  小吏忽然覺得,剛剛似乎有什麼很神異的事情發生。

  這的確是燈火通明的縣府正廳,屋子裡的每一個人都好好地坐在那裡,慢慢飲酒吃菜,嘻嘻哈哈地插諢打科。

  但剛剛曹公轉過頭看他一眼時,小吏的眼睛裡一瞬間像是看見了另一幅畫面。

  他看見燈燭還燃著,卻怎麼也照不亮這間屋子;

  他看見有無邊無際的黑暗,無邊無際的鮮血,自上首處那個笑吟吟的人眼睛裡蔓延出來;

  他看見整座縣府裡到處都是屍體,令長的頭顱被砍了下來,拎在一個陌生的武將手裡。

  他們都在望著他,用黑暗而冰冷的目光。

  「三公子說,」小吏打了一個很輕微的寒顫,將這個沒有來由突然出現在他腦子裡的東西扔了出去,「三公子說,曹公確為貴客,今安置兵馬於此,與鄴城互為倚仗,城中大小事,皆決於曹公。」

  他這樣說完後,匆匆忙忙地遞上了那封蓋有袁尚印綬的書信,而廳裡的豪強們已經迫不及待地起身離席,握著杯盞趨附至曹操面前,要敬他一杯。

  審配死了?不錯,但既然有三公子發話,那鄴城之亂自然就是許攸殘黨內外勾結所為,曹公麼,趕來平亂時是夜裡呀,那月黑風高夜,大家彼此看不清楚,相互攻殺,都是小事,小事啦!

  曹操就這樣留在了這座名為邯鄲的古城裡。

  當這個消息漸漸傳出時,河北許多有識之士心中是很不安的。

  曹操是什麼人?是猛獸啊!許攸對不住他,這確實——但許攸已經將他的利爪與尖牙拔了啊!那些忠於他的兗州士族紛紛離開他,青州兵也都各自散去,他身邊只有這千八百的兵力,以及幾個謀士,外加十幾個親信鐵桿,他哪裡還配被人當作是諸侯,哪裡還配被人稱一聲曹公,他已是一條喪家之犬,與流寇無疑!

  可他就是能先殺許攸,再在兗豫之地重新拉起一支幾千人的兵馬,最後跑回鄴城,狠狠地給袁家上一課!

  如果那一夜沒有審配流乾身上的血也要死戰到底的強橫,如果沒有那些被審配之死逼出來的士族,鄴城是一定會陷落的啊!

  三公子怎麼能留他在冀州?他身邊還有那許多的虎豹爪牙,只要有他們在,再找回個幾百譙縣老兵,這個人就隨時又可能成為最危險的敵人了!

  但在劉備和陸廉全力以赴與袁紹決戰時,曹操好像改了個性子。

  他的確是每日裡安安穩穩地招募兵士,四處清掃流寇,鎮壓一些因募兵和徵發民夫而起的叛亂。

  鄴城偶爾也有命令下達,很苛刻,多半是些起義的農民,又或者是流竄到冀州的雜胡需要他清掃,沒有多少戰利品,但敵人的反抗是絕望而凶猛的。

  曹操仍然任勞任怨,平靜而迅速地處置掉每一件令袁尚感到棘手的麻煩。

  漸漸的,鄴城下達的文書口吻變得溫和許多。

  再後來,聽說袁紹病死,曹操很懂得避嫌地沒有去鄴城吊喪,但他丟開筆,捂住胸口,噴出了一大口鮮血,這是許多人親見的。

  這位梟雄也是袁本初曾經最好的朋友,他痛哭失聲,甚至第二天素服出現在人前時,有人驚異地發現,曹操頭上多了許多白髮,像是一夜之間老了許多似的。

  這些事傳進鄴城時,袁尚甚至親手寫了一封信給曹操,以晚輩的身份,情真意切地希望他不要太過悲傷,也要愛惜自己的身體。

  但袁尚始終不曾鬆口讓他進鄴城,他甚至仍然十分警惕地不許曹操跨過漳水一步。

  曹操沒有任何怨言,這位中年人似乎也有了一絲暮氣,每天將大把時間留在城中,寫一些懷念袁本初的辭賦,那些辭賦流傳出來後,每一個看過的文人都感動得以袖拭淚,並憂心於這個沉靜而憂傷的文士是否能從低落的情緒中走出來,至少也要請他努力加餐,愛惜身體。

  當然如果這些傳聞有機會飄過黃河,鑽進陸懸魚的耳中,她一定會表示:

  曹老板的詩和文章呢,那質量一定是槓槓的,但他這個人呢,你們真的一點也不要信!因為在很久很久以後,每一個青少年都知道這位大詩人是一個哪怕當匹老馬,老得毛都掉光了,趴在馬廄裡天天只能喘氣,那心裡也在盤算著奮勇蹬蹄,恨不得再奔出一千里的狂飆型野心家啊!

  而這位還沒到知天命的年齡的老馬終於在老老實實趴了大半年的馬廄後,獲得了一個寶貴機會:

  因為袁譚驚世駭俗的「打下鄴城,媽都給你」的宣言,秦胡出太行山,準備南下冀州了。

  守在秦胡必經之路上的,正是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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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五章 破胡

  這是一座昔日的王城,但它現在已經破落得不成樣子。

  任誰看一看邯鄲城那一層又一層夯起來,再被歲月風沙一層一層削下去的城牆,心中都會升起一股莫名的悲涼。

  三公子不會費勁心力地保護這座城池,他居於鄴城,有漳水為倚,可沿河布防,從容對敵,根本不需要守在邯鄲和秦胡決戰。

  況且除秦胡之外,袁尚還要面對袁譚的進攻,他怎麼會有餘力調撥兵力來守衛邯鄲呢?

  城中一片風聲鶴唳。

  最有錢有勢的那些世家已經逃了,他們離城時,趕著自己的馬車,裡面不僅有妻兒老小,還有美麗的婢女,清秀的孌童,以及一匣又一匣的金餅,一匹又一匹的布帛,沉甸甸的銀錢胡亂堆在車裡,待出城時,任憑車夫怎麼輪鞭子,牛馬嘴邊甚至冒出白沫,也硬是跑不起來。

  一輛又一輛的輜車,硬是將城門口壓出了兩道深深的車轍。

  於是百姓也跟著逃了,逃去哪裡?鄴城離得並不遠,只要南下去鄴城就好。

  鄴城的城牆那樣高厚,兵那樣多,糧那樣足,守個萬年也是無憂的。

  可很快又有消息傳回來了:鄴城雖然有三公子親自坐鎮,可他並不收流民啊。

  只有那些有名有姓,有親友故舊可投奔的世家才能騎在馬上,坐在軺車上,由奴僕部曲護衛著,昂頭穿過城門,而那些著布衣,穿草鞋,肩膀上扛著孩子,手上攙著老人的黔首還來不及走到城門處,就會被巡邏的守軍大聲叱罵著趕走。

  他們原本是鼻子最靈敏,心思最圓滑,跑得最快的那一批平民,可他們也是哭著將這個消息帶回邯鄲的。

  又有人會問他們,鄴城不收他們,或許還可以繼續南下?

  可是繼續南下,又可能遇到大公子啊!大公子已殺紅了眼,你們是不曾見的,那一片片荒無人煙的廢墟裡,只有野獸出沒啦!看那些斷壁殘垣,誰還能想起,那原是一座座村莊呢?

  他們只能流著眼淚回到城中,同自己的親鄰們抱頭痛哭一場,並且準備迎接既定的悲慘命運。

  他們一點也想不起這座城是有守軍的,因為守軍只有數百。

  他們也想不起城中除了守軍,還有一位領著不足兩千兵馬的客將。

  因為秦胡大軍闔族南下,據說兵馬數萬,遮雲蔽日,連太陽也畏懼他們的光輝呢!

  消息傳進那位客將的營帳時,他沉思一會兒之後,低聲向左右吩咐了幾句,匆匆離開。

  等到劉曄在營中遍尋不到主公,不得不走進邯鄲城時,他在一條巷子的入口處見到了他的主公。

  那是一個讓他感到很陌生的主公。

  在劉曄的印象裡,主公是冷峻果決,鎮定自若的,當然也擁有睥睨四海的高傲與威儀。

  但主公同時也是風趣爽朗,豪邁大度的,當他在酒宴上痛飲後,經常還會揮斥方遒,寫一篇驚才絕豔,獨步天下的詩賦。

  無論主公的哪一面,身上都有許多只屬於「王者」的特質,否則以劉曄身為光武後裔的出身,怎麼會心甘情願的追隨臣服?

  但這個坐在巷口的主公看起來像一個陌生人。

  他萁坐在土牆下的一塊大石頭上,腿上放著一個光屁股的小娃娃,周圍圍滿了百姓。

  夕陽灑在巷口,將所有人的影子都拉得長長久久的,於是劉曄就更看不清那人的眉眼和神情,他甚至覺得也許自己是看錯了人,可那人揮手時的手勢又是那麼讓他感到熟悉。

  那些百姓的神情是很信服的,他們有些站在那裡聽,有些乾脆就圍著他坐下來,仰頭聽他講。

  人群中忽而又爆發開一陣大笑。

  直至這位中年文士終於走上前去,身邊有平民敬畏地連忙讓出一條道時,他才真正確定,那的確是他的主公。

  他的主公就那麼坐在一群平民中間,明明雙方有著天地一樣的溝壑,偏偏只要主公想,就能將那道溝壑填平,消弭無蹤。

  那些平民的眼睛裡已經不見了恐懼與痛苦,取而代之的是勃勃生機,以及昂揚的鬥志。

  「曹公!」有人忍不住大聲喊了出來,「若有矛戈,也予我們一把!」

  「我們也能登上城牆,奮勇殺敵!」

  「不錯!我們冀州人也不是懦夫!」

  主公將那個正在揪他鬍子的小娃娃從腿上抱了下來,交給了一旁年輕的母親。

  當他站起身時,他的身材依舊是很嬌小的,但誰也不會在意到這一點。

  所有人都被他的目光攫取了心神。

  「主公智謀高深,只略動唇舌,便令滿城士庶甘心效死!」在回營的路上,劉曄這樣心悅誠服地誇了一句。

  但他的主公聽了這句誇讚,臉色卻有些迷茫。

  他甚至輕輕地拉了一下馬兒的韁繩,令那頭溫順的畜生將步履放緩。

  「我今日言行,皆出自真心。」曹操忽然說了這麼一句。

  劉曄皺起眉,不解地看著他。

  看他在夕陽的輪廓裡沉寂著,他像是還有許多話要說。

  說一說他年少時的夢想,說一說他年輕時的志向,他的熱血與忠心,以及起兵時發誓要給大漢天下一個太平的決意。

  可他不知應當說給誰,因為說給誰,誰又會信呢?於是只能在這個蕭瑟的夕陽裡,講給自己聽。

  「邯鄲之戰」開始於秋風漸起之時。

  秦胡是早就得了袁譚的承諾了,但南下是需要一個好時機的,這些胡人耕種的手藝不如漢民,他們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也不適合耕種,因此他們出門打仗時,攜家帶口是常見的,一家人的糧食都帶足是很不常見的。

  但這也正合了袁譚的心,糧食成熟時,自己不能一城接一城地劫掠燒殺,讓秦胡來收割袁尚的地盤也不錯。

  等到兩軍會師,正可從容合圍。

  現下一個小小的邯鄲城是不必太過擔心的,攻破便是。

  自古以來,兩支友軍想要會師總是很不容易的,尤其是約定了時間舉事,他們都想不到這一路上會有多少狀況出現,又會耽誤多少行程。

  比如說秦胡這一路走得很快,但袁譚北上的路被秋雨所阻,又被袁尚的兵馬所阻,走的就慢一點,其實也很正常。

  他寫信告知秦胡,要他們在邯鄲稍作休整,補充糧草後再合力攻鄴。

  曹操雖然沒看到這封信,但他的案几上放置了一份又一份關於袁譚兵馬動向的急報,因此對此並不感到意外。

  「奉孝有書信傳來,袁尚似有意動,欲以五千兵馬援我,依諸君看來,我當如何?」

  「我軍只有老卒一千,新兵五百,縱使城中軍民有心相助,兵馬不超三千,」夏侯敦說道,「秦胡有萬人之眾,邯鄲殘破,袁尚縱派兵來援,邯鄲亦不可守。」

  曹操又將目光看向下一個人。

  「軍中尚有戰馬百匹,」曹純道,「足以護主公離城。」

  曹操又將目光繼續往後看。

  「若主公欲守此城,」于禁道,「我為選鋒。」

  這位梟雄沉吟了一會兒,最後才將目光投向荀攸。

  「有文則將軍在,」荀攸微笑道,「主公,邯鄲雖不可守,秦胡卻可破。」

  為何可破?

  因為除了曾經與曹操真刀真槍拼殺過的劉備陸廉之外,天下已漸漸無人記得他的名字。

  他們理所當然的認為,既然曹操失了兗州,欲奪鄴城而不得,他自然是一個無名小卒,一個躲在這座小城中苟延殘喘的雇傭兵頭子,他不受敬重,也不受重視。

  而秦胡自並州南下時,一路上也攻破過幾個原在袁紹轄下的城池,如摧枯拉朽,毫無困難可言。

  他們也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來到邯鄲城下,試一試這條喪家之犬的分量。

  當曹操走上城頭,居高臨下地看一眼漸漸向著邯鄲而來的秦胡軍隊時,身側忽然有人皺眉捂鼻。

  他看到的,與城頭守軍看到的似乎並無不同,都是一樣黑漆漆,烏壓壓的軍隊,自西北而下,迎朝陽而來,遠看就如烏黑的潮水,其中時不時有旗幟迎風而動。

  連那些旗幟都是極可怖的,上面掛著一串乾枯的頭顱,只要遠遠看上一眼,什麼樣的勇士不會嚇尿了褲子呢?

  守軍就是這樣竊竊私語,兩條腿也忍不住如篩糠一般,輕輕抖起來。

  身側的謀士原本不曾吭聲,但曹操轉頭看了一眼,身邊就有人小聲嘀咕了一句:

  「若是袁本初在,豈會留這般無膽鼠輩在城頭?」

  又有人搖了搖頭。

  「他若在,秦胡豈敢造次?」

  曹操將目光轉回到城下,嘆了一口氣。

  他看起來傷感極了,在這千軍萬馬前,像個多情又憂鬱的詩人,如果叫冀州那些仰慕他才華的文士見到,甚至要擔心他會在秦胡大軍面前絕望地跳下城牆。

  可當他嘆過那口氣後,曹操整個人的氣質就變了。

  他的目光不曾在那些駭人的旗幟上停留,也不曾漫無目的的去數這支大軍的人數。

  他在看秦胡兵卒的間距,在看他們前後軍的軍容,看他們的大軍鋪下來,像是撒了一地的雜糧,說不清什麼雜豆稗子都混在這一袋米裡——可他們都要走到城下近百步之距了,竟然還不曾駐足,竟然還在信心十足地向前進發!

  曹操的眼裡燃燒起冰冷的火焰,在那一瞬間,他像是被什麼人羞辱到了,但轉瞬神情中就只剩冷酷與輕蔑:

  「傳令于禁,出城迎敵,將我麾蓋授他,一戰破胡!」

  --------------------------------

  麾:音同輝,用來指揮的旗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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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六章 暗潮

  當荀諶拿著戰報文書走上台階,兩側僕役恭敬為他掀起簾子時,他的腳步忽然停滯了一下。

  在那一瞬間,他以為看見了主公。

  袁尚生得確實是很像袁紹的,那幾分不像他的地方也仍然保留著汝南袁氏一些細微的樣貌特徵,因此這個兒子與其說與他肖似,不如說更像袁紹心中自己最年輕,最英俊時的模樣。

  眼前的年輕人穿著墨綠色的直裾,腰間配著青玉腰帶,金帶鉤,頭冠上的玉蟬薄得透明,盈盈發光,微笑著向荀諶頷首時的模樣,真是雄姿英發,精神抖擻。

  但荀諶怔忪一瞬後,走近這位小主公時,發現那個幻象破滅了。

  袁尚臉上撲了些粉,遮住了眼睛下面的青黑。嘴上擦了一點胭脂,還暈染開塗抹在雙頰上,因此才顯出了精神抖擻的模樣。

  在荀諶進來前,袁尚在收拾什麼東西,現在雖然匆匆將箱子合上,那隻雕花木箱卻仍留了一條縫隙,荀諶瞄了一眼後,就敏銳地將那東西猜出來了。

  ——那是一條紅色的毛毯,上面綴以金絲。

  這東西如果只當做奢侈品看待,那是一點也不重要,不值得袁尚這樣鄭重對待的。

  再仔細想一想,那東西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紅底金絲掛毯多出涿郡,據說那裡有一批工匠,很懂得如何用沉重的金絲繡出繁復圖案,展開時光華奪目,極受涿郡世家豪族的喜愛。

  但是,鄴城有出身涿郡,又需要袁尚這樣鄭重對待的世家嗎?

  這位心事甚重的三公子示意他坐下,一旁僕役送上熱茶。

  「友若為何事而來?」

  荀諶已將剛剛那一點細枝末節想清楚了,臉上分毫不顯。

  「特為邯鄲戰事而來。」

  袁尚的臉上一瞬間展露出光彩。

  當秦胡兵臨邯鄲城下時,沒有任何人對這場戰役有所期待。

  秦胡的人數極難計算,號稱五萬,但至少有兩萬之眾,而曹操只有不足兩千的雜兵。

  以秦胡十倍於曹操的兵力,以邯鄲城破舊的土城牆,無論如何都不能抵擋潮水一般的異族。

  但他居高臨下,十分敏銳地察覺出秦胡兵陣雖盛,軍容卻並不整齊。

  于禁領麾蓋出城時,城頭聲聲戰鼓如沉雷一般,秦胡也為之一驚!

  他們是想不到守軍竟敢主動出擊的,他們甚至沒有做這樣的準備!

  但站在最前面的永遠是族中的勇士,這是毋庸置疑的。

  當于禁領兵而出時,就像一滴墨水遞進了大海裡一樣,無窮無盡的敵軍瞬間就將他包圍住了。

  他們是識得麾蓋的,因此更加興奮,更加貪婪,這是一樁功勞吧?!雖然功勞不大,但只要得了這面旗,他們一定是能得到率先進城的榮耀,甚至可以在名王面前露個臉的!

  只要想一想這種刺激,他們就覺得渾身都燥熱起來,爭先恐後地擠上去!擠上去!恨不得手腳並用,將前面的人扯下來,換做自己來謀這一份功勞!

  他們熙熙攘攘,伸出了一千隻,一萬隻手,用力去搆麾蓋,可怎麼也搆不到。

  那些守軍是屬刺蝟的呢!他們每個人都一手刀一手盾,將自己護得嚴實合縫,將身邊人也護得不留縫隙,只露出一條臂膀,誰伸出手,就給誰一刀!

  有鮮血一蓬接一蓬地揚起,遮雲蔽日;有慘叫一聲接一聲地響起,蓋住戰鼓與號角。

  可是伸過來的手太多了!

  那是十倍於他們的兵力,連向前走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又怎麼砍得完呢?

  當秦胡的名王們志得意滿地看著這一幕時,城門忽而又開了。

  有幾十騎突然衝出,提著馬槊衝向了包圍圈!

  人很少,原本不堪一擊,但在這個戰場上,尤其是在城下接敵的陣線上,竟然沒有一個胡人頭目想過防備一些戰術,至少是有所警惕,在變故初現時,及時下達命令。

  那些小頭目眼睜睜看著已經昏了頭的部下,用後背對著這支騎兵,而後毫不意外地,像秋風蕩滌荒野上的枯草一般,一排接一排地倒下。

  變故陡生!

  城牆上的戰鼓聲也突然變得急促起來!

  就在這密密麻麻的包圍圈裡,于禁忽然迸發出一聲歇斯底里的戰吼,只有一千餘人的兵馬,撞向了那無數隻手,無數柄戈矛與刀劍所鑄就的鋼鐵叢林!

  若那是陸廉鑄成的戰陣,或是袁本初鑄成的戰陣,以這樣一群肉身之軀撞上去,頃刻間便要化為肉泥齏粉,因為袁本初輕易是不會後退的,而陸廉更不會後退!

  但那一雙雙惡狼般的眼睛在對上這個決然赴死的將領時,忽然生出了懼意!

  初時只是一個小小的缺口,無論是曹操所熟悉的任何一個對手,都會迅速將那個小小的缺口補上。

  但秦胡做不到,於是缺口迅速崩潰,如大堤決口,洪水洶湧奔騰,沖向身後那些還不曾進入戰鬥的同袍——那原本應當是他們同袍的,但他們不屬於同一個部族,平日裡也曾相互攻殺,現在又如何能做到團結一心,如臂使指呢?

  于禁與曹純等諸將合作一處,如訓練有素的狼群驅趕羊群一般,驅趕潰兵不斷衝擊秦胡的本陣——如果對面有一個合格的將領,哪怕是鞠義、文醜、許攸那樣的,即使不能阻止這場潰散,至少也能果斷讓中軍與後軍撤出戰場,重整陣型後再發動攻擊。

  但史書上值得銘刻的戰役相較於真實發生過的戰爭,實在太少。

  哪有那麼多驚才絕豔的名將對決呢?

  他們當中絕大多數,只是臨陣會恐懼,會發懵,會出昏招的庸才啊!

  洪水越來越洶湧,直至掛了一串串乾枯人頭的旗幟搖搖晃晃,想要後撤時,城門第三次打開——

  有無數百姓衝出邯鄲城,提起簡陋的矛戈甚至是木棍,高呼著衝向了那些膽氣已喪的敵人!

  有城頭守軍激動得跪在女牆後,淚流滿面,哽咽號啕!

  有人站在城頭上,目光冰冷而桀驁地注視著城下一幕!

  邯鄲之戰,足以令河北,令天下人正視他曹孟德了!

  「秦胡既退,袁譚還有何能耐!」袁尚的聲音裡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興奮顫抖,「友若先生,從此河北無憂矣!」

  荀諶輕輕地垂下眼睫毛,似乎在點頭,又似乎只是思索該如何繼續這場對話,並將它導向自己期望的方向。

  「曹孟德確是知兵之人,」他先是很柔和地評價了一句,「秦胡勇悍,若當真平原廝殺,雙方兵力相當,以曹氏之殘兵,是敵不過秦胡的。」

  「他兵力如此之少,偏能替我守住並州,使我少一心頭大患,我當重賞,令河北之士見我愛惜人才之心!」

  荀諶的手指在袖子裡攪動了一下。

  「主公,」他說道,「曹孟德打完這一仗,兵力就不少了。」

  袁尚忽然愣了一下,「他哪裡有兵?」

  那雙年輕的眼睛落進後者眼裡,令荀諶忽然想深深地嘆一口氣。

  「主公將他置於邯鄲,若無事便罷,以他狼狽之相,冀州世家誰也不會看重他,輕擲錢糧。」

  袁尚略一思考後,微微點頭,「奉孝先生也是這樣對我說的。」

  「奉孝先生可曾講過,」荀諶說,「若遇戰事,曹孟德收繳對方糧草兵馬後,不知不覺間,又成虎狼之姿?」

  這位年輕的主公愣住了。

  在邯鄲城外,有數不清的連綿帳篷立了起來。

  戰爭還沒有完全結束,但已經進入收尾階段,通常來說,到了這種時候,附近就會有士族匆匆忙忙地,坐著軺車,穿越一片濕漉漉黏糊糊充滿血腥味兒的戰場,跑過來錦上添花。

  這次也不例外。

  那些離了邯鄲的士人立刻跑回了邯鄲,周遭郡縣也有士族突然記起,這位三公子的客將原是雄踞兗州多年的一位大諸侯。

  他們帶了牛酒過來,與被俘虜的名王一同向這位大破秦胡的名將敬酒,並在席間毫不吝嗇地向他奉上了自家的禮物。

  曹操全部都笑納了,不僅笑納,而且還在席間又作了幾首豪氣干雲,華彩非常的長詩,這出口成章的才學令那些原本來投機取巧的士人也真心敬服於他!能寫出這樣作品的人,那畢竟是一個心胸開闊,豪邁正直的人啊!之前那些傳聞,想來都只是訛傳吧?

  他們被感動得流淚讚嘆,甚至有人當場又送了幾個兒郎來他的麾下——兒郎們自然不能只帶一副鎧甲,一箱衣服,他們也要帶些部曲私兵入股啊!這樣鮮花烹油的景象裡,那些被俘虜來的秦胡名王難道還沒被打動嗎?

  大家都哭了!就你們不哭,多不合群!

  大家都敬服於曹公,就你們不服,你們是多長了一個倔強的腦袋嗎?

  直到袁尚在荀諶相勸下所寫的那封文書送到邯鄲時,鄴城的使者有些驚異地發現,邯鄲城外已經建起了一座頗具規模的軍營。

  只要對兵法稍有了解的人近前看一看營中井井有條的氣象,就絕不會認為這是秦胡建立起來的軍營。

  「明公如此行事,是否有過急之慮?」

  曹操走在軍營間,聽了這話,腳步也不停,「子揚必有高明見解。」

  高明?在明公面前,稱不得高明。就算郭奉孝能忽悠住袁尚一個人,難道他能連沮授田豐荀諶一起當三歲小孩子騙了嗎?

  鄴城臥榻之側,忽起這樣一座軍營,這些謀士能容忍就怪了!

  曹操聽了之後,也不反駁。

  「他無暇顧我。」

  這次換劉曄納悶了。

  「為何?」

  這位梟雄走到中軍帳門口,停下腳步冷冷一笑,「秋麥已熟,陸廉將至。」

  就在曹操說出這句話的同時,劉備集結起帳下文武,開了一個議題十分簡單,但讓所有人——尤其是大將軍——人仰馬翻的會:

  天涼了,該徵兵北上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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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三十七章 徵兵

  天涼了,大雁也該往南飛了。

  當然,它們見到豐茂的水澤時也會提前下來歇歇腳,吃些肥肥胖胖想要過冬的昆蟲和田鼠,以及湖裡一尾尾將頭探出水面的魚兒。

  若是附近有些聲響,它們多半會警惕地飛起來,再由族中最機敏矯健的勇士上前查看一下,到底是什麼蠢東西在發出聲音。

  當它們發現那是一群人類,以及一頭母牛,以及這些家伙完全沒有注意到水澤裡來了一群不速之客後,這些強壯的大雁無視了本地水鳥期盼它們趕緊滾蛋的眼神,又一次舒舒服服地落在沼澤裡,挑選過夜時的位置,以及靜靜傾聽遠處傳來的又一陣驚叫。

  驚叫聲出自汝南召陵城外的一處村莊,其實並不是什麼很大的事,只是一戶人家的耕牛要生了,但那頭第一次生產的小母牛難產了。

  對於這個國家的高門大戶來說,這真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對於這戶人家來說,這真是比天塌了還要可怕的災難——婦人雖然有些慌亂,但心中還有盤算,大喊大叫地招來了村落中的女吏,請她幫忙看一看。

  女吏滿頭大汗,一邊輕輕伸手進產道,給母牛肚子裡的小牛調整胎位,一邊不忘告訴旁邊的婦人們,雖說小母牛八個月大就能配種,但這時母牛身體尚弱,每日又要下田幹活,很不穩當,最好還是兩歲再說云云。

  她說一句,周圍的婦人們就跟著聽一句,偶爾竊竊私語,偶爾又小心提問。

  ——這八個月到兩歲,之間可差了一年多哪!一年多那可就是兩頭牛啊!

  兩隻牛犢子,能賣多少錢?想都不敢想!

  聽了這話,女吏就沒好氣了。

  ——你若是等不及,小牛出了什麼差錯,那可就一頭牛都沒啦!

  正這樣說著,人群裡忽然就爆發了一聲驚呼!

  ——生了生了!劉家阿姊就是不一樣!讀書明理,數算文書都做得就不說了,連給母牛接生這樣的事也能扛起!怪不得人家當了官呢!

  那個滿身血水的女吏甩了甩雙手,剛想說些什麼時,她的目光忽然定住了。

  遠處傳來馬蹄聲。

  有一身官服的騎士十幾人,自北向南,飛馳而過。

  信使自下邳而出,奔赴向四州的每一郡縣,每一城池,有騎士在汝南駐足,也有騎士一路跑到了淮南。

  有婦人抱著罐子,在田埂上停住腳步,望向遠處那一抹流星般的影子。

  那與她們有關嗎?

  應當沒有關係吧?

  她們是來為丈夫送飯的,有漢人在田裡大聲地說,鮮卑人磕磕巴巴地應。

  ——這塊田!這塊田是用來種冬麥的!那塊不行!

  ——為什麼不行!

  ——這塊田是耕熟了的!它肥!那塊田是你們新開墾出來的,瘦得很!不能種!種了白費心力的!

  鮮卑人的臉上就滿是失望,幾乎快要哭出來時,漢人又指著那人的田繼續嚷嚷:

  ——我教你!這裡,這裡,還有這裡!這些地方你種些胡豆就是!

  談話忽然陷入了僵局,過了片刻,農人忽然又跳腳了。

  ——我不是說你是胡人,就要種胡豆!你這憨人!胡豆肥田呀!不信你去,你去問問那些識文斷字的!北海學宮的農書上寫得清清楚楚!

  過了一會兒,跳腳農人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鮮卑人的聲音則清晰許多,那幾個鮮卑人很恭謙地詢問胡豆該怎麼種,種子去哪裡買,又該怎麼種。

  管寧聽了一會兒,心情很不錯地低頭又繼續刨自己的地,他也讀了那本農書,並且按照農書裡所教授的,身體力行一樣樣試了試。裡面有些邊邊角角不大準確,至少以淮南的氣候和水土來說,不太適用,那就需要改出一個淮南版農書,而管寧最近就在忙這件事。

  聽說現在並州那邊的胡人在鞍具和載具方面又有新的改良了,那也可以拿來看看,能不能用在這些拉貨的騾車馬車上,如果可以的話,對於往來郡縣的商賈而言,是不是效率更高了,商品流通的速度更快了,淮南這裡也有很多大澤,也可以醃鹹魚哇!能不能賣個好價錢?農人要是富足些,就能添置更多的生產工具,飼養更多的家畜家禽,那日子就更好過了哇。

  這位穿著粗布衣服在田裡耕作的淮南太守滿腦子都是這些瑣碎事時,有馬蹄聲由遠及近,來到他面前。

  那是一名很幹練的軍官,飛身下馬的動作乾淨俐落,快步走到他面前時,舉止又溫文有禮,恰到好處。

  「天子降詔,令平原公北上討逆,今特請使君案戶比民後,徵兵役民,以充兵馬之用!」

  平原公又開會了。

  這次和平時不同,不是討論去東吳吃鹹魚,不是討論迎接西涼土狗,而是更加嚴肅,更加重要的議題:

  繼承人也苦著臉喝藥生了,玉璽也從天而降落在頭頂上了,再說來點什麼祥瑞,想來世家也都準備好了,差的就只有平定河北,讓大漢再次偉大這一樁了。

  首先是徵兵卒,劉備有條不紊地發令,文士們按部就班地接活,回家休假耕地的,回家躺平養傷的,還有發放在家鄉當民兵保持操練的,通通都召集回來;

  其次是發民夫,漢朝服役是沒錢拿的,但是打仗這種事不比尋常,還是得給一些這樣那樣的優待,給點祿米,或者是免除口賦錢,總之民夫和兵卒的數量一比一是最基本的,多多當然益善,畢竟打紅了眼讓民夫充場面的事也不稀奇;

  各地既然已經秋收了,除了報旱澇的個別地區外,該收糧了吧?沒有糧怎麼打仗,徵糧,徵糧,還是要徵糧,各地重建起來的官僚系統要拿糧草事當做重中之重,糧草的質和量兩手都要抓,兩手都要硬;

  軍械前不久是看過的,籌備得差不多了,但寒衣是不是還差一批?要不民夫就自己出寒衣?不管怎麼說士兵的戎服是要備齊的,還有軍醫、工匠、藥材、各種工具,工具包括但不限於安營紮寨的,攻城拔寨的,燒別人營寨的,防止自己營寨被燒的……

  事無巨細,每一樣都要講,甚至弓弦要不要再進一批備用,庫存草鞋還合不合格,都要強調一下,因為誰知道何時何事就導致了非戰鬥減員呢?非戰鬥減員多了,那就一定會出大事啊!

  劉備講到這裡,有點口乾舌燥,就喝了一口水,轉頭看了一眼參與會議的人員。

  ……當然,第一個還是會看離他最近的陸廉。

  陸廉沒有睡覺,她從開始坐在那裡到此時,一動沒動,面前的茶水碰也不碰,但她一定也不是走神了或者睜著眼睛在那裡假寐。

  平時那些很敷衍很懶散的舉止都消失了。

  她很專心地聽,聽到一些關於糧草調度的節點時,會眨一眨眼。

  這一次是劉備親征,主帥一定是劉備,這一點眾人心知肚明。

  這是一場對他而言意義極不尋常的戰爭,他必須親自摘下勝利的果實。

  但他也一定會帶上陸廉,因為她對於劉備的任何一個敵人而言,都有著不同尋常的意義。

  當後勤相關的事情暫時告一段落,劉備終於提起準備帶大將軍一起走時,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她。

  陸廉輕輕點了點頭。

  「好。」她簡短地應了。

  她看起來和其他的武將似乎沒什麼區別,特別正常。

  但上首處的主公眉頭卻輕輕皺了起來。

  有人注意到這件事,互相交換了一個眼色。

  「主公欲伐二袁,不如先禮後兵,以檄文徵召他二人歸附朝廷,明主公之信義,彰天子之仁德,觀其志向,再興兵戈。」

  陳群清冷的聲音剛落,武將間就起了一片竊竊私語。

  「袁氏據河北多年,士庶歸心,」三將軍道,「縱作檄文,他們豈肯輕易歸降朝廷?」

  這種質疑似乎早就在陳群意料之中,「楊德祖教與在下,二袁兄弟鬩牆久矣,若作檄文,他二人未必便能以玉帛見。」

  一旁不怎麼說話的樂陵侯忽然開口了:

  「我認識一個人,很擅長寫信,」她說,「你們潁川人都很擅長幹這個嗎?」

  郭嘉突然就打了一個噴嚏,坐在他對面的荀諶不為所動地看他一眼。

  天還沒有完全冷下來,屋子裡已經置了一個火盆,這位體弱多病的青年文士打過噴嚏之後,便用鉤子將火盆往自己這邊又拉了拉。

  ……順便還在裡面翻找了一下。

  荀諶冷冷地看了一眼,「還沒熟。」

  鉤子又被放下了。

  「令友若見笑了,」郭嘉說道,「在下每至天冷時,總得吃些烤薯補補血氣。」

  兩個心眼多得跟篩子似的人湊在一起,荀諶臉上那幅被琢磨切磋得完美無瑕的表情就被卸下來了。

  他也不沉著臉,就只是有話直說。

  「曹孟德用計攻鄴不成,原只該授首,三公子仁厚,留他一命,他實當感念公子大恩的。」

  郭嘉點點頭,「我家主公原就日夜感念公子大恩,亦感念袁公待他之情誼哪!」

  「若真如此,為何推拒南下之令?」

  這個一針見血的問題不太容易回答,因為它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

  袁尚想讓曹操南下去當看門狗,袁譚來了打袁譚,陸廉來了打陸廉,考慮到袁譚在秦胡大敗後退守青州,那多半是要打陸廉的。

  但,誰想打陸廉啊?!打她有什麼好處嗎?!輸了一臉血,贏了……贏了誰也不知道!反正她沒輸過,你看著辦!

  這道命令在郭嘉看來已經很無恥,但他不願把無恥倆字說出來。

  得換一句,他想。

  「以在下愚見,」他說,「今番陸廉北上,恐兵力有不足之虞。」

  荀諶愣了一下,於是郭嘉將後半句順暢地說了出來:以她的性情,這次徵兵會不會是一件容易之事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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