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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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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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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二章 最終之戰(二十四)

  面前的山巒退去,周遭的群山又漸漸浮現在眼中。

  它們俯視著這片已經鏖戰數月的戰場,俯視著在戰場上廝殺不休的種群。

  自第一片雪花落地開始,至第一根嫩芽破土而出為止,再沒有哪種生靈比他們更凶狠,更殘暴——但他們又比任何一種生靈更加堅韌,更加偉大!

  野獸會在圍攻下退卻,會在受傷時膽寒,而那些滿身是血,滿身是傷的人依舊在戰鬥!

  他們身後明明有可以退卻的平原,他們可以逃去草長鶯飛,春暖花開的南方,而不是反復爭奪這片戰場!

  ……它有什麼值得他們將鮮血與軀殼盡皆拋下的價值呢?

  太史慈將他的頭盔摘了,粗暴地丟在地上。

  有人立刻替他撿起來了,但沒有送回到他手上。

  他需要將頭盔去了,讓自己那顆發脹發熱的頭顱冷靜冷靜,輕鬆輕鬆,就像受寒發熱的人需要用些冷水打濕細布,擦擦額頭手腳一樣。

  到處都有士兵在潰逃,而且不再是一個人逃,而是成伍成隊的逃,督戰官也無法阻止的那種。他們的面前是敵人,因此自然轉頭推搡自己身後的同袍,想要擠出一條路。

  於是身後的士兵也跟著一起潰散,盡管他們其中有些人還並未真正與冀州人交手。

  整齊的大陣逐漸開始消融,在此期間太史慈能做到的事不多。

  他需要用自己的本部兵馬壓住陣腳,將信心與勇氣傳達給他的士兵們,尤其在大將軍領兵離開後,士兵們的信念明顯受到了打擊。

  他們望著大纛離開的方向,將不可置信的目光投向自己營的校尉。

  那些仍然在奮戰的士兵用泣血的聲音質問了他:

  「將軍棄我乎!」

  「大將軍勇烈冠人,自有妙計在胸,豈肯輕擲將士性命,」他高聲道,「爾等欲坐視大將軍功成,豈不自慚!」

  將士們眼中絕望的風暴漸漸平息下去時,太史慈輕輕地籲了一口氣。

  他們不忠誠嗎?

  他們原本是極其忠誠的。

  從武官到兵士,這支主力當中大多數人來自青州,東萊兵尤其多,可以與他互道一句老鄉。

  他們當中許多人不是被徵來的,而是主動前來軍營,經過層層篩選才留下的。

  他們是經過操練的老兵,對戰爭有著充分的認識。

  大將軍從不虧待他們,給了他們很多錢。

  但這一切都抵不過三個字——

  太長了。

  這場戰爭太過漫長,太過慘烈,他們的士氣在一次又一次的廝殺中被磨沒了。

  退一步是潰散,進一步就有可能倒戈投降,甚至是大規模嘩變。

  最後一點對大將軍的忠誠支撐著他們的信念。

  可能是她在某一天巡營時,同他們說過一句話;也可能是她在某天的戰鬥中,與他們肩並肩;還可能從來沒有真切地見過她,可是懷裡卻揣著她送的小玩意兒。

  那閃閃亮的,金子做的,美玉打磨的,用繩子穿起來的小玩意兒,士兵們在翻找戰利品時都多少能弄到點兒,隨手拿去換錢。

  那東西不是他們這種身份的人配戴的,留著也沒什麼用。

  但大將軍說,別賣啊,打完仗帶回家去,掛在腰間,戴在身上,給妻兒老小瞧一瞧,上街轉一轉。

  怎麼就叫僭越了!大將軍罵道,歸鄉的士兵戴什麼在身上都不為僭越!

  ——等我回頭重新殺豬時,我往招攬客商的簾子上掛個傳國璽你們信不信!

  所以大將軍不能逃,也絕不會逃的!

  那麼多的士兵能堅持到今天,都是為了她啊!

  「戰勢如何?」

  太史慈聽到有很熟悉的聲音在問他,但那個聲音是不該出現在這裡的。

  但當他驚詫地看向一身戎裝的主公時,劉備呵呵地笑起來了。

  「她將我府中親兵都帶走了,我還如何撐起主君的威儀,」劉備說道,「只好回來當我的老革了!」

  太史慈張張嘴,「大將軍自領本部兵馬向袁紹中軍而去,牽招急退,戰勢未明。」

  「那我明白了,」劉備的目光轉向混亂的戰場,忽然露出一個笑容,「我有一計,正可相助辭玉。」

  再如何號稱如臂使指的主帥都不能像蟲群意志一樣,來時凶猛,去時乾淨。

  牽招帶走的兵馬不多,幾乎都是前軍,還有少數側翼的士兵,其餘仍然膠著在柘城大營前,未聽牽招號令。

  這很合理,當然也很露怯。

  他能帶走的是他實質控制的軍隊,兩翼兵馬名義上受他調遣,但此時功勞在前,那些偏將校尉怎麼肯撤呢?

  這甚至不算違反軍令,他們只要兩手一攤,再象徵性派百十來個人跟著牽招走就是了——士兵們忙著爭功,我有什麼辦法!

  ——主公欲如何相助?

  這位老革出身的主公從身側之人手上拎過長戟時,大笑了一聲!

  「子義督前軍,我自去退敵,到時將兩翼合圍便是!」

  兵馬前後不能接應是兵家大忌,但在衝昏頭腦的人眼裡,這算什麼呢?

  他們身後有主公浩浩蕩蕩的大軍,身前則是敗相已露的陸廉前軍!

  攻破大營是什麼樣的功勞!

  攻破柘城又是什麼樣的功勞!

  大營裡的輜重糧草,柘城裡的錢糧布帛!

  還有!還有!他們可是聽說了,兗豫兩地有許多鼠目寸光的士人,不僅跑來為劉備供給糧草,甚至連家中的女兒都送過來了!

  那些年輕美貌的世家貴女,就在城中!那豈不是比金銀珠玉更加名貴的戰利品!

  只要一想想她們嬌嫩的面容,這些脫離了牽招指揮的偏將校尉內心深處就迸發開一陣陣急切而渴望的衝動!

  他們催促著士兵向前!再向前!

  陣型鬆散些也不要緊,隊與隊之間跑散了也不要緊!

  柘城就在那裡,它是跑不掉的!只要向著那個方向,只要將路上的一切踩過去——!

  劉備就是那時出現在他們向柘城而去的路上的。

  他領兵了,但不多,他自己的兵都給了陸廉,因此身邊帶的是太史慈的親兵,但沒什麼關係,因為只要看到他衝向敵軍的氣勢就知道,他絕不會退縮,更不會回頭。

  這支不足千人的親衛營像一支利箭,筆直地紮進了冀州人鬆散的陣線裡!

  有人驚呼,有人慘叫,有人慌張四顧,去尋找自己同伙的兄弟,可是剛剛他的眼睛裡只有深居柘城縣府中的美麗女郎,只恨自己跑得不夠快,不能夠第一個衝進柘城,哪裡會想到保持住小隊的戰鬥建制呢?

  他身後背著尚未充盈的布袋,懷中還揣著許多叮叮噹噹的小玩意,他粗糙的臉上滿是對生的希冀——他不會死!陸廉都已經逃了!柘城是一定敗了的!他怎麼會死!他怎麼會死!

  當「劉」字大旗自他的眼前飄過,隆隆的腳步將他最後一口氣緩緩吐出的聲音掩蓋住時,那個士兵仍然無法相信。

  反擊開始了。

  不是陸廉,不是張遼,不是太史慈,不是這些名震天下的猛將,而是一位姓劉的武將拎著長戈帶頭衝鋒。

  他的鋒刃又快又急,摧枯拉朽般席捲了營前這片戰場——

  「那是誰啊!」

  有冀州兵在交頭接耳,而後換來破口大罵:

  「你這憨貨,連劉備也不識得的嗎!」

  「縱我識他,又有什麼用啊!他一個主公衝鋒陷陣——他!」

  他一個主公衝鋒陷陣,有什麼比這更提振士氣的呢?

  潰散的士兵們漸漸冷靜下來了。

  未潰散的再被推搡時,甚至會上手就是一拳。

  ——大將軍會拋棄他們嗎?!

  ——荒唐!大將軍難道連主公也拋下了嗎?!

  ——她曾經千百里自壽春城下一路馳援回下邳,她豈是那等貪生怕死的人!

  ——她不怕死,難道她的士兵就怕死嗎?!

  他們的面頰在抖個不停,許多潰兵甚至整個人都哆嗦個不停,可是他們終於慢慢回到了陣線裡。

  子義將軍拔出長劍,振臂高呼:

  「破敵討逆,正在今日!」

  「只要勝了今日一戰!」

  「咱們青徐的兒郎們,就能堂堂正正地歸鄉了!」

  歸鄉!

  歸鄉!

  歸鄉!!!

  他們咆哮著,怒吼著,重新撿起兵刃,跌跌撞撞地跟上同袍的腳步,重新向著遠處的高台而去!

  形勢就是那時起了變化的。

  在戰前,甚至在戰後,都有書生氣的人質疑:陸廉只有兩萬兵,袁紹雖連敗,但兵力仍然勝她一籌,足有五六萬人,她如何贏下柘城之戰?

  ……可,那難道是她自己一個人打下的這一仗嗎?

  當袁紹的前軍與中軍被遲緩的指揮分割開,當前軍和兩翼因為不服調度再次被切割後,這場戰爭的結果就顯得不那麼突兀了。

  那些腦子裡充滿美好幻想的兩翼兵馬衝得快,散得也快,他們是精神抖擻的潰兵,腿腳尚有力氣,見到太史慈指揮兩翼包夾,想也不想地瞄準了正在牽招帶領下,與中軍匯合的前軍,一頭便衝了進去。

  如果陸懸魚見到了,會感覺極其眼熟。

  因為指揮潰兵衝散軍陣這種事,她曾經在與張邈張超兄弟練兵時玩過一次,後來在打張郃時,也曾有過這麼一次。

  劉備無疑是極有天賦的將領,恰在此時,不謀而合。

  大軍如潮水退去,被驅趕的潰兵裹挾著牽招的前軍,衝進了袁紹的中軍裡。

  荀諶在土台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一幕。

  當他用盡一切努力,想要絞殺直衝中軍的陸廉,潰散卻已經開始漸漸蔓延。

  那青黑色的山巒崩了。

  起初只是掉落了幾顆石子,石子落下,砸歪了一株老樹,老樹的樹根晃一晃,拔出一塊巨石,巨石帶著轟鳴聲一路向下,捲起塵土,又撼動了許多山石。

  ——不,即使如此,它仍然屹立在那裡!

  即使這一仗失利,只要主公,只要主公尚在,他們還能緩一口氣,還能繼續徵募冀州青壯,無休無止地繼續這場戰爭!

  而陸廉!她是沒有援軍的!

  這銅牆鐵壁一樣的戰場,絕不會有人冒死來援她!

  袁紹沒能堅持到那一刻。

  他的嗓子已經說不出什麼話,因此必須示意荀諶,將指揮權暫交給他。

  他的身體一陣熱一陣冷,他的頭也像是隨時要炸裂開一樣疼痛。

  眼前陣陣發黑的他,已經全然看不見戰況,因此本可以也不為戰況所焦慮。

  但那個斥候來的時機仍然很不對勁。

  那個聲音尖利而急促,像一把刀子,狠狠地紮進了他的胸膛。

  「主公!東南三十里處,有敵兵往此處來!旗幟上書『關』字,似為關羽親率兵馬,須臾將至!」

  一片嘩然間,終於有人說出了那句袁紹最怕聽到的話!

  「主公!主公!我軍敗矣!」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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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三章 最終之戰(完)

  那支趕來的兵馬並不體面。

  關羽和徐庶用了一些手段,將蔣奇的主力短暫引開後,才將城中主力派出來。

  這很冒險,且違反了劉備的軍令,畢竟劉備要他們守住睢陽,只有守住睢陽,才能北援下邳,南助江陵。

  但徐庶說服了關羽——此一時,彼一時,他們守睢陽是為天子嗎?此時袁紹同主公決戰,若是柘城有失,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柘城要救,但睢陽也得守。

  至於要怎麼才能守得住,留下來守城的徐庶沒說,關羽也沒追問。

  當他奔赴柘城時,關羽對自己身後的這座城池是很放心的。

  一百里的路程,他只用了一個日夜就趕到了。

  他的士兵不疲憊嗎?不睏倦嗎?張開枯槁的嘴唇,努力啃咬冰冷堅硬的餅子時,不會覺得難以下咽嗎?

  但那都是極其奢侈的想法。

  他們自然是會感到苦累的,但他們的主將棄了馬匹,走在他們中間,這令最愛發牢騷的士兵也不得不服氣。

  ——你們可曾記得征討袁術那年?

  ——自然是記得的,自那之後,咱們再也沒見過比壽春城更富庶的城池!

  ——在那之後呢?

  在那之後,他們陷入了一場又一場的苦戰中。

  他們打曹洪,打于禁,收復淮陰,血流漂櫓!他們自然是記得的!

  ——可不要胡亂攬功勞啊,最艱難的那一仗,是你們攻下的嗎?

  那些嘴唇開裂的士兵沉默地嚼著餅子。

  最艱難的那一仗,是陸廉打下的。

  他們當中有人被暫調過去,但更多的士兵被留在淮陰,尤其是那些身上帶傷的,好好地休養了許久。

  如果他們也去了馬陵山,又有多少人能活到現在呢?

  ——他們是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既然欠了別人的恩情,難道在恩人危難之時,也要計較多走幾十里路的疲憊嗎?

  那些士兵心服口服了。

  即使在接下來遭遇蔣奇的追擊時,他們仍然保持住了絕對的士氣。

  當這支關羽率領的援軍出現在冀州軍的視野內時,他們面色憔悴,雙腳腫脹流血,戎服上也沾滿了塵土。

  但他們這樣堅決的出現,本身已經足以令中軍被攻擊的冀州軍感到膽寒,何況他們當中還有一個關羽!

  但對於冀州人而言,這一仗並不是真的敗了。

  他們失去了大戟士,失去了馬鎧兵,他們的前軍已經崩潰,中軍受襲,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們已經沒有了決勝的籌碼,但這不意味著必敗無疑!

  他們還有大營,有後軍,中軍有效忠袁紹的兵卒,前軍的牽招甚至在努力收攏潰兵,組織反擊!

  這樣龐大的軍隊,即使潰敗也不會像冰雪消融一般迅速,它總要經歷一場真正的疾風驟雨,總要給敵人留下刻骨銘心的傷痕!

  荀諶正是如此做的,他站在土台邊緣,即使有箭矢向他而來,數番射中身邊護衛也不曾後退。

  於是他同土台上鬧鬧哄哄的謀士們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謀士們護著已經昏厥過去的主公,他護著主公的這片戰場。

  即使是在陣前,爭吵也不可避免了——

  「爾等如何擾我軍心!」這位俊秀如玉的世家貴公子第一次露出了憤怒得幾乎扭曲的神情,「今日若是撤兵,河北數萬兒郎豈不白白拋骨於此!」

  「若不撤兵,」辛評咬牙道,「恐主公有所閃失!」

  「爾等護主公撤離便是,」荀諶怒道,「主公可撤!大纛不可撤!」

  辛評的目光忽然靜了下來。

  土台之下,有無數人在煙塵鮮血中翻滾沉浮。

  土台之上,那一面面旗幟的歸屬者在冷眼看著荀諶。

  他們不僅是謀士,他們更有自己的部曲私軍!聽令於主公沒什麼問題,主公是河北共主,人人信服——但荀諶,就是另一回事了。

  「荀諶,你身居何職,敢行此獨斷之事?」

  荀諶那雙冷冽明亮的眼睛裡突然捲起煙塵與鮮血,頃刻間變成了一場風暴。

  在那一瞬間,辛評甚至覺得荀諶將要衝過來一劍殺了他!

  殺了他!殺了所有想要逃離戰場的人!

  他眼睛裡的瘋狂告訴自己,荀諶是做得出這種事的!

  ——但那是為了什麼?

  為主公嗎?

  奪回指揮權,將這場戰爭堅持到最後一刻嗎?!

  他要當第二個審配嗎?!

  他荀友若是那樣忠肝義膽的人嗎?!

  他一旦捅出這一劍,不僅是他,還有留在冀州的荀氏族人,都將受到河北世家最酷烈的報復!

  他能下這個決心嗎!

  可是看看他的目光,看看他一步步走過來的姿態,他那狂怒的神情!

  辛評一瞬間覺得自己從頭髮到脊椎一片冰冷,有密密麻麻的針紮在了他的脊背上,令他幾乎不能呼吸。

  他就是那樣僵硬地看著荀諶向他走過來的。

  一步,兩步,三步。

  荀諶的腳步忽然停了。

  他眼中的風暴也停歇了。

  他在須臾間展露了自己的野心,但最終沒有像他的兄長那樣執著決絕。

  長劍被丟在了塵土裡,在鋪天蓋地的金鼓聲中,無人能聽到那一聲清響。

  那些被剝離下去的情緒碎片重新回到了他的臉上。

  「咱們,」他的聲音平靜得好像坐在鄴城外那株古樹下,與他們飲酒閒聊時一樣,「咱們撤吧。」

  那支輝煌如朝霞的軍團跟著它的主君,也迅速地撤出了戰場。

  山巒深處發出了隆隆的巨響。

  碎石與樹木,泥土與冰雪,分崩離析,頃刻之間,只剩一片狼藉。

  勝負已定,但戰場還有許多事要做。

  冀州軍崩了,從一個個大的軍陣崩成以千人小營為單位的許多股兵馬,並且奮力地逃離戰場。

  雖然逃離,但他們仍然是有戰鬥力的,他們現在不必為主公而戰,但成建制撤退無疑能增加存活幾率。

  尤其是牽招所控制的前軍,即使主帥已撤,這萬餘兵馬竟還在死戰不退,有人因他的死戰不退而得以成功逃走,有人則被他的勇烈感動,留在了戰場上。

  針對這一點,諸葛亮和司馬懿頭一次有了不同的見解。

  諸葛亮覺得只要讓他們投降就好,士兵們知道投降不殺,那就大大減少負隅頑抗的機率。

  司馬懿覺得這招可行,但最好別讓大將軍出來喊話,省得將來撕毀承諾時臉上不好看。

  ……諸葛亮沒想過「撕毀承諾」這個選項,被驚呆了。

  於是兩個年輕人爭論了幾句,並且很希望大將軍給出一個答案。

  大將軍什麼也沒聽見。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這個念頭在陸懸魚的腦子裡轉過來,轉過去,在她的舌尖上跳來跳去,就是說不出口。

  就好像長時間注視一個字後,短暫地不認得它一樣。

  她背負著勝利的期望走了太久,走過了農人耕種的春,走過頑童嬉水的夏,走過鳥兒吃得肥肥胖胖,一心準備南飛的秋,走過冰雪紛飛,闔家守在爐火旁閒談的冬。

  她將四季拋灑出去,換來了這場勝利!

  定鼎中原的勝利!

  袁紹的十萬大軍,那如日出山嶺般光輝絢爛的大軍已經被她打敗了!

  那些冀州人的父母妻兒倚門而望,哭瞎了眼睛,也等不來她們的父兄夫君了!

  放眼望去,天下再無人能與她的主公相抗衡!

  主公之下,再無人能與她的功績相提並論!

  當初曾屈居小沛的「小沛公」,今時今日終於成為了天下霸主——她想要的那個沒有戰爭的未來,就要觸手可及了!

  ……可是,她來的還是太晚了一點。

  她還是適應這個世界太慢了些。

  為什麼在她剛剛來到雒陽城外時,不能想方設法,拉起一支兵馬,成為一名將軍,擊敗董卓,擊敗袁紹袁術,擊敗孫堅呂布,擊敗皇甫嵩朱儁,以及所有,所有,所有她知道的或是不知道的諸侯呢?

  如果她能在出現這個世界上時,立刻拿起黑刃,無休無止地戰鬥,她是可以拯救這個世界,拯救她所見到的,無窮無盡的死亡的!

  她還可以拯救東三道上所有的鄰居。

  在張公遇見她之前。

  在羊喜死於西涼騎兵馬下之前。

  在遷都長安之前。

  在徐州生民不曾浮屍泗水之前。

  在幾十萬兵卒民夫不曾埋骨這片戰場之前。

  張遼找到陸懸魚花了一些功夫。

  他的戰馬被一名馬鎧兵劈斷了腿,那個馬鎧兵明明已經被士兵用鉤鐮釘在了地上,誰能想到在臨死前竟然爆發出這樣的戰鬥力。

  他摔在地上,有披了馬鎧的戰馬不顧一切地衝過來想要踩死他,他因此受了傷,一條臂膀也被踩斷了骨頭。

  他終究是活了下來,他的並州騎兵也是如此,傷亡慘重,清點時十不存三四,只比鉤鐮營稍好些。

  但他們終究還是全殲了馬鎧兵。

  在戰鬥結束後,張遼便搶了太史慈派過來的傳令兵的馬,趕過來看看陸懸魚。

  她的大纛還在,指揮權移交給了劉備,人不見了。

  他最後在戰場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這位很像狼狽逃離戰場,「僅以身免」的大將軍。

  那裡曾經有個村莊,雖然被雙方拆得差不多了,土牆被推倒,木頭被搬走,水井被填塞,剩下還有點什麼都一把火燒掉,但從土路和殘垣的痕跡,還能依稀看出它的輪廓。

  有士兵和民夫跑來跑去,給敵人補刀,給自己人抬回去,所以她待的那個地方也不算很冷清。但她躺在一堵矮牆的陰影下,硬是沒什麼人注意到她。

  她像是在注視著天空中瑰麗的晚霞,又像是短暫地睡著了。

  這讓張遼心中升起了一股不安,他急匆匆地跳下馬,三步並兩步上前,想要探身查看她的呼吸時,陸懸魚忽然睜開眼。

  她看看他的臉,看看他臉上的鮮血,又看看他肩甲上的箭頭,鎧甲上被馬槊戳出來的坑洞,以及可憐兮兮耷拉下來的臂膀。

  她好像一點也不關心他,至少是沒有露出半分心疼的神色。

  她只是長長地籲出一口氣,在他伸出一隻手時,握了上去。

  她還有很多事需要處理。

  還有周邊一些零星的冀州軍需要打掃,還有下邳的戰況,以及那些戰俘,還有大營,大營……

  張遼似乎摸了摸她的頭髮。

  他的嗓子很啞,說話時帶著不易察覺的艱澀。

  「明日再辦慶功宴吧?」他問,「休息片刻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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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四章 陳珪的信

  戰爭的收尾工作足足持續了兩天,當然主要歸功於都督前軍的牽招。

  他不僅前軍轉後軍,出色地完成了殿後工作,讓袁紹的親軍得以撤出戰場,甚至在被青徐兵馬重重包圍之後也沒有投降。

  ——為什麼不能投降呢?

  他的主君已經棄他而去,他的兵卒已經疲憊不堪,而這場戰爭再也不會有任何的轉機。

  甚至連劉備都又一次親至,企圖好好地說服他。

  「子經前日見我時,因兩軍對壘之故,不便敘舊,今日大戰已畢,何必待我如仇寇?」

  隔著兩軍重重戈矛戟鉞,牽招平靜地看著那位故人。

  「那一箭不曾射中使君,」牽招說道,「令我對得住故友,卻對不住主君。」

  「你當真要棄了這個舊友嗎?」

  與那一日在柘城相見不同,今日的牽招鎧甲外面穿了一件很奇怪的罩袍,像是用曲裾改成的,明明是墨色的綢緞底子,上面卻沾滿了陳舊的血跡。

  「我不能因舊友而失大節。」

  他拄著刀,站在那裡,緩緩喘氣,那張被戰爭改變的容顏又好像與一十年前漸漸重合了。

  他是經常這樣用這樣平和的語氣勸誡劉備的,沒什麼大事——比如說少鬥鬥雞,少玩玩狗,還有花錢也得量入為出,你既然平時愛好出去溜達,好歹別買那麼金貴的衣服,既不好洗,又不好縫的……

  他的親兵在用哀求的目光看著他,很希望這位與劉備有舊的將軍可以從善如流,放下兵刃,體面地投降。

  但牽招是不可能投降的。

  他受袁紹的提拔,已存死志,何況袁紹又將審配的血衣送給了他呢?

  因此不僅他沒有降,他身邊最後僅剩的兩千餘人也沒有降。

  有人將那件衣服呈給了劉備。

  上面是新鮮的血疊著陳舊的血,將罩袍又一次浸透。

  劉備遲疑了很久,「河北有這樣的義士,袁本初究竟如何敗於我手?」

  「他身邊不只有這樣的義士。」簡雍說道。

  大營的火已經熄滅了。

  有人趕著俘虜,分門別類地重新往營裡塞。

  一邊塞,一邊探頭探腦地四處張望。

  比起他們心事重重,甚至很難感受到戰爭勝利所帶來的快樂的主帥,士兵們的情緒恢復得更快,他們也有更多可以宣洩的渠道。

  比如說主帥一句話也不說,找地方躺著的時候,他們也躺下了,累的。

  累得似乎說不出話,腦袋一陣陣的眩暈,不知道怎麼贏的,不知道這一切是不是真的,他不是在做夢吧?!

  他們摸摸自己的臉,再狠狠心用粗糙的大手狠狠擰一把,連著臉上的凍瘡一起開裂,疼得太陽穴一跳一跳的,終於心滿意足了,可以大聲地嚷嚷幾句,對著天空,嚷嚷他們自己也不知道的話。

  他們贏啦!

  他們不知道大將軍心裡那個遙遠而美好的世界什麼樣,可他們心裡裝著那個未來無比清晰!他們打了這麼大一仗!他們立了大功!大將軍軍紀嚴整,但不嚴苛,按規矩他們是可以輪流歸鄉休假的!

  背著他們的行囊,揣著他們的竹籌,騎上一頭氣派的騾子,或許騾子可買可不買,可是腿腳一定要快!因為還有許多同袍的竹籌也要送回家了!

  通貨膨脹這種詞他們聞所未聞,但大家一起往家寄錢!還是春耕時!會怎麼樣?!

  耕牛要漲價啦!農具要漲價啦!開墾過的田地要漲價啦!

  還有那些輕薄美麗的絲帛也要漲價了!這些小伙子背著沉甸甸的行囊回來,十里八鄉的女郎一定會細心打扮起來!目光如炬地在其中選個英俊又老實的好郎君!自己家有沒有妹妹?有沒有女兒?他當初在營裡就看中一個勇猛又關心同袍的新兵,必須得先下手為強!趕緊訂親!趕緊成婚!趕緊生娃!

  一眨眼,蕭條的村莊裡就會滿是小娃子們跑來跑去的身影,再一眨眼,荒蕪的原野又變回男女布野,農穀棲畝的模樣啦!

  這些渺小的願望將他們的胸膛填滿了,他們躺在同袍與仇敵的鮮血上,滿心滿眼卻都只是故鄉那片春風拂過的田野。

  他們想著想著就哭了,哭著哭著再被軍官一腳踹起來。

  「不知羞!關將軍處尚需人手,爾等偷閒也就罷了,還在此處作甚兒女態!」那個腦袋上被手法很粗糙的軍醫簡單包紮過的小軍官大聲叱罵道,「趕緊去幹活!否則今天沒有晚飯吃!」

  一群糙漢子就這麼被罵得趕緊爬起身,有點羞羞答答地擦了眼淚,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既然躲起來偷偷哭會被人嘲笑,那換一種宣洩方式吧。

  一邊清點俘虜,給他們趕進營,一邊踹他們幾腳。

  踹他們的理由是很多的,兩軍交戰打出火來只是其中一種。

  袁紹留下的冀州軍大營建得這麼好,這麼寬敞闊氣,井井有條,還有小山一樣的輜重,尤其是財物,金的銀的布的絲的,看了就嫉妒。

  再踢幾腳。

  有軍官在,更大的動作不敢做。

  但冀州人還是很委屈,不過倒也不敢說什麼,就眼淚汪汪地看著,直到看到一隊擎了大旗的騎兵簇擁著一個中年人進了營,路上所有的軍官都很恭敬的樣子。

  「那是什麼人啊?是陸廉嗎?」他們竊竊私語,「怎麼年歲有點大?」

  「那人長鬍子的!」

  「……離得遠,看不真切,況且鬍子也不多。」

  有性情暴躁的幽州老兵差點掄拳頭就打,「你那雙眼睛是拿來吃飯的嗎!那是我們主公劉使君!」

  劉備被簇擁著走進袁紹的大營,感覺腳步有點輕,就像辭玉以前講過的怪談一樣,她說人要是到了月亮上,會覺得自己特別輕,一步能走出八丈遠。

  劉備覺得他這輩子是上不去月宮的,但袁紹的中軍帳就夠了。

  這座大帳像個宮殿,從正門走進去後,會發現正帳之外有許多偏帳,中間又以長廊相連。

  那些偏帳各有用途,有些用來烤火,有些用來備水,有些放置食材,有些準備食物,還有些則方便僕役安靜地隱身。

  袁紹的後帳並不奢靡,但裡面大大小小整整齊齊擺了一套用來喝藥的東西,就連香爐裡未燃盡的香也蓋不住這股濃烈的藥味。

  劉備在袁紹的榻上坐下了。

  他心裡有許多股想法,亂七八糟在往外竄。

  那些激昂的,大說大笑的,或者感慨的,悵然落淚的,都在心裡攪來攪去。

  就好像這張樸素而柔軟的臥榻就是有這樣的本領,讓每個坐在上面的人都這樣心事重重。

  可是當他坐下,他的世界短暫地靜下來了。

  他聽到了許多聲音。

  他們在說,主公勝了,主公勝了。

  ——袁紹走得那樣急,偏生帳中緊要的東西一件沒落,該燒的燒,該帶的帶。

  ——他十幾萬人的大營,能將兵卒名冊都燒盡不成?

  ——雖不致燒個盡絕,也不遠了。

  ——卻還有一件沒燒的!

  有人驚呼起來。

  片刻之後,又沉默下來了。

  那是什麼?

  那是一隻匣子,放置在帥案下一個很不起眼的地方,剛剛捧起來,匣子裡就傳來一陣紛亂的香氣。

  裡面裝了許多封信,每一封都是用絲帛寫的,裝在浸染了香料氣息的絲袋裡,湊在一起之後,自然香得厲害。

  但不是馥鬱而甜美的香,而是一種冷冰冰的香味。

  有人打開看了一眼,立刻將它合上了,小心放在案几上,恭恭敬敬地請劉備出來看一看。

  「……什麼東西?」

  幾個謀士和武將誰也不吭聲,甚至連趙雲都緊皺著眉頭。

  劉備狐疑地打開匣子,拿起一隻絲袋看了一眼。

  那支絲袋繡得很樸素,香氣冷冽,上面的字跡端凝厚重。

  ——那是陳珪的字跡。

  有人喜氣洋洋地進帳,高聲恭賀主公。

  話沒說完就戛然而止。

  袁紹的中軍帳裡,靜得能聽到人的心跳聲。

  可是明明主公就在上首處坐著,臉色也很平靜啊。

  他用狐疑的眼神去問身邊的人,卻沒有任何人給他答案。

  冀州人走了,走得其實很狼狽,但仍然很高傲。

  如果劉備還看不出來這匣書信都是袁紹故意留下來的,那他也太過遲鈍愚魯了。

  有人沉不住氣了。

  「而今袁逆已破,主公當賞功罰過。」

  誰是有功的?

  這份功勞大得很!遠超那幾個武將,甚至遠超他們主公的想像!

  陸廉關羽這樣的自然是有功的,搶也搶不走,可下面還有無數人有功啊!

  大家搶不到最頂尖的那份功勞,但可以搶下面的!

  理直氣壯的人已經盤算起來,包括但不限於郡守的職位,亭侯的爵位,甚至還有想得更深的!

  主公尚無子嗣!那些世家雖然送來了女兒,主公可不曾有所表示,都客客氣氣地安置在城中,現在她們的父兄與冀州人暗通曲款的罪狀呈在了主公眼前,她們的機會就大大減弱了!自己閨女是不是就可以加把勁兒了!

  但不理直氣壯的人手心已經悄悄捏了一把汗。

  他們張了張嘴,又將嘴巴閉上。

  趙雲忽然開口了。

  「主公,大戰初定,」他說道,「功可賞,眾不可責。」

  「縱使如此,」立刻又有人說道,「這些書信是斷不可丟的!」

  留著它們就是留著一輩子的把柄,攥著這些罪證,將來無論是清查隱田隱戶還是收繳兵甲弩機,都是極好的助力。

  哪怕寫信的人死了,還有子,還有孫,只要這封信還在,這一家子就逃不脫罪責!

  ……休想爭功!

  劉備看著那隻匣子,發愣了一會兒,像是在估量裡面到底有多少封信,又代表了多少個世家大族。

  他是沒有這東西的。

  他沒有敗。

  但就算他敗了,倉惶地逃出柘城,也沒有這樣一隻匣子留給袁紹添堵。

  ……但他沒敗。

  想到這裡的主公終於還是長籲了一口氣。

  「取一個火盆來吧。」他微笑著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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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五章 表示

  車輪滾滾,一路向北。

  初時他們跑得很快,生怕劉備和陸廉追上來,甚至逢紀為了表表功,硬是將車夫踹下去,自己來替主公駕車。可惜趕車是門手藝活,這位自備乾糧上崗的車夫沒有夏侯嬰的本事,不僅不能多拽兩個人上車,甚至差點將馬車幹翻,給主公甩出去。

  如果陸懸魚在這裡,會好心提醒他們,給主公身上綁條安全帶,但她不在這裡,也沒人想到昏迷不醒的主公會隨著車輪的高低起伏而飛起來,飛多高,飛多遠之類的問題。

  ……幸好主公沒真的飛出去,只是額頭上顛了一個大包。

  在僕役幾近泣血的控訴聲中,逢紀只能訕訕地將韁繩還給專業人士,再在眾人不滿的目光中忍辱含羞地給主公哐哐磕兩個頭謝罪。

  有人騎在馬上,冷漠地看著這一幕。

  他們原本是應該落井下石的,但今天沒這個興趣。

  「我已經送信給鄄城,召守將來迎。」辛評看了一眼荀諶。

  後者只是微微點了點頭,既不反對,也不讚同。

  他們之間的關係似乎變得非常冷淡疏離,但又保持著最基本的聯繫。

  辛評因此揣度他的態度,又加了一句,「友若可是擔心鄄城不保?」

  荀諶搖了搖頭。

  「劉備兵卒疲敝已極,關羽亦不敢領軍深入。」

  「是擔心主公新敗,河北有公孫瓚殘黨叛亂?」辛評又自顧自地說道,「主公雖據兗州,但人心未定,不該在鄄城久待……」

  這個滿臉疲憊的青年又看了他一眼,眼裡帶上了一絲嘲弄。

  辛評絮絮叨叨講了這麼多,卻繞開最要緊的那一件事不去面對。

  ——主公如果病重棄世,該怎麼辦?

  不錯,他比劉備那個年近四旬尚無後嗣的要強些,不僅有兒子,還都是長大成人的兒子,各個一表人才,各個文武雙全。

  各個野心勃勃。

  輜車裡傳來僕役的驚呼聲,頭上磕出血印的逢紀立刻撲了上去,荀諶和辛評也立刻下馬,趕到車前。

  主公醒了。

  他們有許多話想對他說,關於戰勢,關於收攏潰兵,關於鄄城的守軍,河北的形勢,還有下邳的攻城戰——

  但主公已經沒有精力去聽這些了。

  他的雙頰似乎在一個日夜間忽然消瘦了下去,那個健壯而俊美的袁本初在顛簸的輜車上不為人知地變老,散落滿頭白髮。

  此時他雖然醒了,注意力卻不在哭天抹淚的逢紀,亦或者一旁的荀諶辛評身上。

  他嘟囔了些什麼話,僕役湊近了聽。

  「主公,那條狐狸皮大氅收在後帳中,不曾帶來呀!」

  主公便不再言語了,只將身上這條不知誰進獻的破舊大氅裹得更緊一些。

  他的眼睛望向了一旁守著的謀士們,見他們都在等著他說些什麼,還是嘆了一口氣。

  「趕路吧。」

  陸懸魚坐在席子上,愣愣地看著她的主公。

  他披上了一件火紅的狐狸皮大氅,四五個親兵舉著銅鏡,讓他得以一邊照鏡,一邊飛速地轉來轉去。

  那確實是一條相當名貴的大氅,雖然曾經的她很不讚同用動物皮毛製成的大衣,但這個時代她也不知道有什麼能代替皮毛保暖的東西,所以主公穿這個並不過分。

  這條大氅還特別漂亮,皮毛光滑就不說了,毛色是漸變的,肩部如初升朝陽,一路向下匯聚成明烈的火海,透著一股蓬勃而驕傲的氣勢。

  它還沒有這時代皮毛製品特有的羶臭味,也不知道工匠花了多少心血,大氅抖起來不聞羶臭,只有一股冰冷沉靜的暗香隱隱流動在方寸之間。

  所以它確實很好。

  但比不過還需要處理的許多軍務。

  「辭玉,你覺得這件大氅怎麼樣?」

  「很好,」她說,「不過天氣轉暖了,穿它有點熱。」

  「夜裡還涼著,」劉備又轉了一個圈,很是嘚瑟地對鏡子裡的自己揚起下巴,將它從肩上取了下來,「穿它正好。」

  她無所謂地點點頭,「也行,然後主公準備處理軍務了嗎?」

  「且不忙,」主公說,「辭玉,你來試試。」

  她看了一會兒那條血一樣的大氅,又看了看樂呵呵的主公。

  「不。」

  「今日軍中備宴。」

  「我穿這身就好。」

  「你是我親封的大將軍,總得換一身好衣服,顯得鄭重些。」

  「我不愛華服。」

  主公臉一沉,「這世上哪有人不愛華服!你當初打更時還勤洗勤換那兩套衣服來著,我都觀察過!」

  ……咳。

  「我沒有這樣的興致。」她說。

  主公在她對面坐了下來,親兵們放下銅鏡,魚貫而出。

  帳篷裡只剩下君臣二人了。

  「為什麼不起興致?」

  「主公見過戰場是何情形麼?」

  「見過了,」劉備不為所動地說,「方圓數十里,無處不伏屍。」

  她不作聲了。

  但主公又問了她一個問題,「你見過那些活下來的人嗎?」

  「……什麼?」

  「那些校尉、參軍、功曹、部司馬、隊率、兵卒、民夫、流民,」劉備一個個地說道,「傳令官、督戰官、武庫官、糧秣官,你都見過了嗎?」

  她不明白,愣愣地看著他。

  「有許多人喜極而泣,」主公說道,「有人打算請假歸鄉,有人正四處打聽田產價值,有人終於得以議親,我聽說流民營中有兩隊婦人作戰時有勇有謀,受了嘉獎,許多兵卒動心求娶,但她們不曾答允,而是請求北上去小沛下邳,襄助健婦營。」

  他的未盡之語很明顯了。

  她可以哀悼亡者,但也必須尊重生者。

  他們活下來了,不是因為她——或者說不僅僅是因為她。

  他們也是九死一生,咬緊牙關,哭泣著,吶喊著,嘶吼著堅持到現在,才終於見到了戰爭結束的這一天。

  難道他們配不上一場盡興的歡宴嗎?

  難道他們不該得到他們贏得的獎賞嗎?

  她張張嘴,想說些什麼,但是善解人意的主公已經一拍大腿,將注意力跳到下一個話題上了。

  「你不善言辭,總有點別的技藝吧?」

  「技藝?」她問,「什麼技藝?」

  「少頃開宴,」主公說,「你是大將軍,你總得有些表示吧?」

  大將軍愣住了。

  這是一場專門開給軍中有功之臣的酒宴,地點也特別的有侮辱性,就在袁紹的中軍大帳,這座大帳的主帳特別寬敞,擺個幾十人的坐席一點問題都沒有,很寬裕。

  但始料不及的是,臨時來了許多客人。

  基本來說,都是士族。

  近一點的比如柘城的,兗州的,豫州的,遠一點的也有徐州的,京畿的。

  每一個都帶了禮物上門,每一個都眼淚汪汪地請求明公給他們一個敬酒的榮幸,他們甚至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進來敬明公和大將軍一杯酒就足夠了,他們不會蹭飯,他們敬完酒就會謙卑地立刻退出大帳。

  陸懸魚倒是覺得這樣做也行,她很無所謂地同意了,但主公立刻表示他們既然要來,那就給大帳擴寬一下,多加些坐席。

  「他們這話不過是以退為進,不能當真聽進去。」他這麼教導她。

  「真聽進去了,」她問,「又如何?」

  主公瞪著她。

  瞪了一會兒,主公自己伸手揉揉眼睛,再捏捏鼻樑,「不如何,他們都知你性情,只會偷偷罵我。」

  ……作為一個公認的,已經放棄社交的人,這一點就是很便捷,誰也不會寄希望於她能聽懂什麼潛台詞。

  她「哦」了一聲。

  很敷衍,但主公也一點不覺得敷衍。

  ……顯然劉備也習慣了。

  太陽漸漸向西時,有車馬隆隆而來,穿過已經被打通的平整土路,行至中軍營外下車時,還會留意地多看一眼那氣派的轅門。

  木柱高大粗壯,表面平整,轅門上甚至安置了鐵質獸頭,張牙舞爪,一眼就能感受到那位冀州雄主昔日的威嚴。

  但那已經是過去了。

  親兵們又忙了一陣子,將兩側偏帳打通,令大帳空間加倍。

  至於擴寬之後冷不冷熱不熱熏不熏嗆不嗆,小吏們就不關心了。武將們生活質量很粗糙,根本不帶怕的,而生活精細的士族郎君們就算屁股凍在席子上也不會挪一挪。

  凍一天就凍一天,拿這一天換一輩子的富貴,值了值了!

  他們就是這樣認認真真地打扮,翻來覆去地檢查自己的禮物,甚至恨不得將閨女也一併帶上,哪怕明公真就沒看中,軍中一定是有未婚的年輕功臣的!慧眼識幾個英雄,全家的富貴都有了!

  ……當然最大的那個功臣也未婚。

  不僅未婚,而且今天看起來心情也很不錯。

  她坐在劉備的一側——另一側自然是馳援而至的二將軍關羽——明明容色尋常,進帳時偏穿著一件驕陽似火的大氅,硬是襯出了三分鮮活,三分嬌豔,四分光彩照人。

  主公也謹慎地看了看她。

  ……並沒有看出那些,只看出了三分譏笑、三分薄涼、四分漫不經心。

  他咳嗽了一聲。

  大將軍好像突然回過神了,支支吾吾地坐直了。

  宴飲開始了。

  僕役流水般往席上端各種美味,質量比糜芳的要低幾個檔次,但仍然很顯奢靡,包括但不限於烤牛羊,烤乳豬,烤兔子,烤鹿肉,琳琅滿目地擺了好幾盤,據說邊角料層層向下,他們吃肉,小軍官喝湯。

  兵卒吃不到這些珍稀的東西,但有豬肉、鹹魚、以及必須趕緊處理掉的馬肉可以吃,大家不嫌麻煩,更不嫌肉質粗糙,烤熟了灑把鹽粒就能大快朵頤。

  酒也有,帳中喝醇酒,外面的將士喝劣酒。劣酒也是糧食釀的,不夠分,裝在焦斗裡只能盛個底,但大家是有辦法的。

  他們提前燒好了水,喝一口酒咂咂嘴,嘗嘗滋味,往裡兌一些水,繼續喝。

  喝到快要見底時,再續些水,繼續喝。

  雖然不知道大帳中的貴人們喝的酒是什麼滋味的,但他們覺得,未必比這種兌水的酒更加香甜。

  帳中有美酒,但大家的心思都不在吃喝上。

  先要聽明公講話,大家豎起耳朵,聽明公先嘲笑袁逆一番,再深切掛念還在下邳的朝廷一番,最後感謝將士和諸公一番。

  明公好口才,講得大家心潮澎湃,眼淚汪汪,不管是打仗的還是在一旁圍觀打仗的,都堅定信念,要緊跟在明公身邊,創造一個嶄新的大漢,嶄新的未來。

  明公講完了,明公喝了一口,大家跟著喝了一口。

  現在該輪到大將軍講話了。

  大將軍進帳之後,已經將霸氣外露的大氅脫下了,但裡面穿得也很精神,比如說頭上戴著一頂鑲了玉蟬的頭冠,身上穿著一件嶄新的綢緞衣服,腰繫玉帶,又配了一條叮叮噹噹的雜佩。

  看起來非常體面。

  所有人都握著杯子,屏息凝神地望著她。

  「立了大功」這種話已經說膩了,不值一提了。

  對於大將軍來說,其實這個交際環境已經空前的友善了,所有人——依舊是包括打仗的和圍觀打仗的——都清楚她的性情和不善言辭的程度。

  所以大家都準備好了腹稿,不管她說點啥,只要她開腔,講一句。

  大家就有一套連綿不絕的吹捧替她把話說下去。

  她誇主公?真是忠勇節義的古之義士啊!

  她誇下屬?真是知人善用的天下第一名將啊!

  她誇袁紹?只有自信的贏家才會誇自己的對手!這個氣度!沒誰了!

  哪怕她在酒席間突然感慨自己還未成家,大家都能瞬間舉起自家容貌俊秀品行端正尚未婚配的子侄請她看一眼!

  說點什麼都行!

  哪怕什麼話都說不出來,哭一聲,大家也能迅速趨行上前,掏出熏過香的乾淨細布請她擦擦眼淚,再感慨一句大將軍真仁人也!

  她注視著下面無數雙目光。

  無數雙目光注視著她。

  「啊。」她張開嘴,乾巴巴地發出了一個單音節詞。

  似乎沒什麼意義,但的確也說話了。

  ……你也不能說她沒沖大家表示客氣。

  ……考慮到她一貫的作風,這應該也是她努力過的結果了。

  大帳裡靜悄悄的。

  準備捧哏的賓客們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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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六章 沛公!

  雖然大將軍乾巴巴地只「啊」了一聲,但可以將它當成是一種感慨。

  真正的社交王者,那自然是有哏時捧哏,沒有哏製造哏也要捧的!

  士人們互相看看,武將們一臉平淡。

  其中體會過她恐怖社交能力的鐘演想了一想,主動開口了:

  「久戰勞苦,大將軍思鄉否?」

  這個話題大將軍是有反應的,她緩緩點頭,拿起杯子,喝了一口酒。

  大家如釋重負,趕緊跟著喝了一口。

  這是一個相對安全的話題。

  ……主要是因為其他非常安全的話題在陸廉這裡都不怎麼安全。

  比如說頌聖是天下第一安全的話題,不管是誰,只要聊起天子,那就得說一句聖明啊。哪怕是郊祀天地的劉表,自立仲家的袁術,隨心廢立的董卓,提起天子,也是聖明啊。劉備那就更不用說了,人家自己就是根紅苗正老劉家的人,天子自然是一百個聖明的!在位時聖明,將來到了「那一天」,下詔退位時,更是聖明中的聖明!

  但陸廉就不成。

  這位當世聖賢已經給「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寫臉上了,你跟她說天子,她眼皮都不帶抬的,再「啊」你一聲算極客氣,鬧不好就要「哼」一聲,那可就尷尬了。

  再比如說戰功,這話題撬開尋常武將的嘴巴一點不為難,高明些的會低眉斂目,微笑著謙讓幾句,表示戰功都是下面人的,自己無智名,無勇功,實在沒什麼好吹噓的——這就引出下一個討論熱點啦,什麼人「無智名,無勇功」啊?當然是「戰勝不忒」的善戰者嘛!大家就可以愉快地吹捧一番啦!

  至於那些不高明的武將,實實是不需要旁人去撬開嘴巴的,只要殷勤地讓僕役再斟一輪酒,眼餳耳熱時,自己就拍著肚皮開始嚷嚷了。

  到陸廉這裡,戰功太多,你是要吹捧哪一樁呢?哪樁人家都聽膩了!

  如果頌聖不行,戰功不行,親眷?學問?兒女?

  這人光桿一個,沒親族;

  學問其實也還是有學問的,但對於這群人精似的名士來說,那點學問純純的三腳貓;

  兒女?呃……

  這些都不行的話,治生怎麼樣?

  治生者,搞錢也。

  明著說不行,大將軍天性不好搞錢,那先從故鄉來?

  大將軍既然點頭表示她思鄉了,那大家就可以繼續往下說了。

  大將軍回鄉時,不能還住劇城那個小宅院吧?雖然將軍清廉,但好歹也是有封邑的一位鄉侯啦!應該建個漂亮點的宅子!

  有屋簷,有長廊,有翠綠的竹子,堆滿鵝卵石的池塘,再弄兩條漂亮點兒的魚放進去,太陽曬下來,懶洋洋地游一游?

  當然,只要她給個暗示,這個建在大將軍故鄉的宅子是不需要她花一枚五銖錢的!

  大將軍看了他們一會兒,嘟囔了一句什麼。

  有人豎起耳朵去聽了,但沒聽清。

  身旁的主公聽清了,但沒理解什麼意思。

  她說,「我的故鄉不在這裡。」

  外面點起了很多火堆。

  天氣已經漸漸轉暖,湊在火堆旁說說話很有意思,而且兵卒們都已經沉默很久了,憋了很多的話想說。

  飯吃飽了,就可以說說話了。

  想說話的人還在,就講給身側的人;想說話的人不在了,就說給篝火。

  喝一口摻了水的劣酒,嘟嘟囔囔半天,再喝一口。

  說給身側人的話是有回應的,說給篝火的話沒有,於是有人就又抽抽噎噎起來,很快被軍官嘲笑了。

  光是吃吃喝喝嘟嘟囔囔沒意思,來點花樣吧,跳個舞怎麼樣?

  唱起家鄉的曲子,跳起家鄉的舞,嗨呀,他們都是一群大老粗,懂什麼跳舞!東萊人跳的齊地舞,兗州見了便哈哈大笑,江陵人跳個吳地的舞,但是又有人嚷嚷自己是越國後裔,一定要槓一嘴。

  跳得不好看,但那也是家鄉的一部分哪!

  中軍帳裡也有人跳起舞了,和外面的很不一樣。

  大將軍「啊」過之後,雲長將軍那個略顯冷淡的表現就一點不引人注目了,按照大家打聽到的事來說,明公當初還庇護過一陣子呂布,現在又新收了黃忠,還提拔了一個叫魏延的無名小卒——該說不說這次打仗,他為馬前卒也立了大功,雖然還沒有進帳的資格,但未來可期!

  總之,明公這裡的武將差不多都是這個與世隔絕的風格,關羽冷淡點不值一提,反正他們又不是來吃飯的!

  他們是來明公面前刷存在感的!

  大家不愛說話,那就換唱歌的!從上古那些名將一個個拉出來遛遛,有辭作辭,有賦作賦,辭賦都沒人感興趣的話,那來點表演咋樣!

  ……軍中沒有舞伎嗎?沒關係,他們自己跳!

  有人整一整衣冠,下場跳舞,有人以甕代缶,擊節而歌。

  這時代的男人們也愛跳舞,是她不能理解的風俗了。

  一直在吃東西的大將軍終於抬頭看他們了。

  陸懸魚是見過兵士跳舞的,跳得怎麼樣就不能多提了,畢竟不是專業的。

  士人也不是專業跳舞的,跳不來高難度動作,但賞心悅目程度明顯上了一個台階。

  他們的臉上沒有凍瘡,沒有傷痕,手腳沒有污漬,服飾雖然沒有短褐那麼方便行動,但更顯得身材挺拔。

  在面對高位者審視的目光時,他們的動作甚至比新入行的樂伎更加流暢,神態也更加自然。

  當你欣賞過他們的舉止細節後,再回到那張臉上時,就不得不服氣於古代這種一代代先天基因篩選與後天教育所帶來的差異了。

  就像有人開玩笑說,守舊者和革命者的舌頭是一樣的——當你看到士人努力打開他們的世界,請你觀賞時,你是會感受到其中的美的。

  旁人想不到她心裡在想些什麼,只是偷偷地留心她的目光。

  那幾位名士的舞跳得頗賞心悅目,成功吸引住了大將軍的目光,這是他們所領會的。

  一曲跳完,氣氛更熱了。

  有人唱歌,有人出來跳舞,簡雍先生開了個玩笑,講起主公以前跳舞的事,眾人開始鬧鬧哄哄地又是起哄,又是恭維,請求主公下場跳個舞!

  主公面露遲疑,但仍然笑眯眯地,於是有人更加賣力地勸他下場,直到主公表示,只想與吾弟共舞呀!

  一旁也在吃飯喝酒的二將軍就被拖下場了。

  ……話說回來,主公今天穿的這套寬袍大袖的錦繡衣服,看著就很適合跳舞!

  ——主公是有故鄉的,她想。

  這個故鄉不止樓桑,不止涿郡。

  他自小聽大風歌長大,書籍中講的都是大漢曾經的傳奇,那是一個確切存在過的傳奇,有高廟與世廟裡二十幾位先帝神位無言訴說著那些漸漸褪色的光輝。

  他是劉漢宗室,整個天下都是他的故鄉。

  她的故鄉……嗯。

  ——主公也有至親,她想。

  他有妻子,有女兒,有兄弟,有可以訴說自己想法的人在身邊。

  她探頭探腦地左右看看。

  第一眼看到的是司馬懿,雖然反應很快地抬頭看她,但她假裝沒注意,目光又轉開了。

  小貓頭鷹已經面露疑惑了,奮力幹飯的張遼才剛剛抬起頭。

  ……她看看張遼,張遼看看她。

  ……司馬懿看看他倆。

  ……她趕緊將目光又轉開了。

  ——主公性格很外向,她想。

  這種外向怎麼說,是所有諸侯必備的品質,他們必須心性豁達,開朗堅強,因為那些不豁達不開朗不堅強的都已經死在路上了。有人說曹操就不是個開朗豁達的人,那人背地裡可喜歡寫點傷春悲秋的東西了,但人前還是特別地豪爽。

  綜上所述,這些都是能夠支撐主公,讓他迅速從一場大戰中恢復過來的東西。

  她沒有,但是可以努力去創造。

  雖然不擅言辭,但陸懸魚這個還挺擅長觀察分析和總結。

  她在心裡嘀嘀咕咕,想讓自己情緒調動起來,從內到外地恢復一下精神時,大帳中忽然有了變故。

  準確說那個不算是變故,是主公和二將軍的雙人舞引得全場喝彩。

  ……當然,她肯定是沒喝彩的。

  她一直平靜地坐在那裡,像是在看表演,其實腦子不一定飛到什麼地方去了。

  主公叉腰站在那裡,笑呵呵地問她:

  「辭玉可有臧否?」

  她趕緊拍巴掌,「好得很!」

  主公點點頭。

  大帳裡又一次陷入了短暫的寂靜,似乎有一個約定俗成的程序又一次走到她這裡,又一次卡殼了。

  但是誰也沒有開口。

  他們有人準備鼓瑟,有人準備吹笙,有人準備打拍子,還有幾個年輕郎君一臉雀躍,見她的目光從他們身上掠過,趕緊正一正衣冠。

  所有人都在面帶微笑地盯著她看,她忽然一個激靈。

  「你們想讓我下場跳舞嗎?」她說,「我不會跳舞,只會舞劍。」

  圍觀群眾們臉上的微笑好像忽然裂了一下。

  但主公很爽朗地應了:

  「那便舞劍!」

  她猶猶豫豫地想了一會兒,「這個舞劍,是要自己舞,還是雙人對舞?」

  ……她不懂得這種風雅的規矩,就隨便問問。

  ……順便還有個小問題,除了和她對舞的,還需要一個沛公坐在旁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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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代的漢子們很愛跳舞,是笨蛋作者不能理解的愛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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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七章 下一個

  舞劍這種事,自然要看各人的目的。

  項莊舞劍,他自己肯定希望單人舞,但樊噲就不同意。

  然而大將軍問出這句話,又有人多想了。

  ——大將軍欲獨自舞劍,還是與人對劍?

  ——除明公與關將軍外,帳內並無身份適宜之人呀!

  ——既如此,大將軍此言,莫非有何弦外之音?

  他們將疑惑的目光轉向上首處,明公倒是一拍大腿:

  「想幾人,就幾人!」

  「那行,」大將軍說道,「這帳篷空間門有點小,一個個來吧。」

  ……帳篷裡又靜了片刻。

  很早以前就有人認為,馬戰首推呂布,步戰則推陸廉,陸廉一人一劍守長安,若非叟人開城,不知又將如何!

  但大家到底不曾親眼見過,以前陸廉身份低微時沒人有那個興趣,現在人家受了主公登壇拜將的禮,成了大將軍,沒人有那個資格請她舞劍了。

  當然她打仗時還是有機會看到的,跟著她衝到第一線就行,問就是您有那個膽子嗎。

  現在大將軍下場了,不是意思意思的舞劍,而是準備和人捉對練練,大家興奮的小耳朵立刻就豎起來了!

  ——和陸廉對舞!這個能不能上史書啊?!別說勝過她,要是能在她手下守住片刻,或者萬一今天運氣就到了,能給她那件漂亮的袖子上劃個口子,明公在上,肯定也要另眼看待!

  大家都有點興奮,歲數大的看年輕的,歲數小的看對面,誰也不想第一個出來,偏偏對面的武將們都是一副被箭矢射成篩子的疲憊模樣。

  ……比如說前排有個興致很高的張遼,偏偏一隻胳膊吊在胸前,吃飯都要用勺子的。

  「大將軍既有興致,」忽然有人開口了,「我來試一試。」

  張繡坐在士人這一邊,穿的卻是一身束袖的曲裾,現在將曲裾的前襟挽起,掖在腰帶裡,又跺跺腳,鬆鬆腿,整個人的氣勢就更足了。

  「好,」大將軍很和氣地說,「張公請吧。」

  張繡有時會覺得陸廉這人是有點奇怪的。

  言行舉止雖然有點怪誕,但不算十分出格,品德名聲更不用說,因此應該說,只要看到她的臉,不說讓人有如沐春風的感覺,至少也應該平心靜氣。

  但當他起身,準備向這位年輕將軍挑戰時,他忽然察覺到自己看到她時,總有些別的想法。

  ——比如說,他會莫名地嫉妒她。

  很合理。

  甚至不止是他,在座幾十位賓客中,總有一多半對她是且敬且嫉,且妒且服的。

  尤其張繡跟著叔父張濟領著西涼軍穿過潼關,奔赴京畿時,叔侄倆是有些野心的。

  漢室傾頹,群雄紛爭,他們有天下無敵的西涼軍,護送天子時公卿們在他們眼裡如草芥一般,他們想殺誰,就殺誰,想怎麼殺,就怎麼殺!

  皇室的符策典籍散落在田野的荒草間門,有宮女想要尋回它們,被兵士一隻手揪住頭髮,拖狗一般拖走,有公卿想要尋回它們,被兵士一刀捅進胸膛裡,如宰豬一般放血。

  任何人在那樣的境遇裡都會變得瘋狂而充滿幻想,即使他們沒有一塊真正能夠產糧募兵的立足之地,叔父仍然篤定他們只要向南,就能輕而易舉地攻下劉表的荊州。

  他們已經是諸侯,並且準備更進一步。

  而後穰城下的一支流矢,將什麼都改變了。

  他偶爾會回憶過去,回憶在董公麾下少不知事的日子,回憶策馬走在長安街頭上,公卿百官噤若寒蟬跪於馬前的日子,回憶天子也要看他叔侄臉色,求一口飯吃的日子。

  那時的陸廉可不如他。

  她一整條街的親鄰都被殺得盡絕,只有兩個婦孺僥幸逃得性命,她像狗一樣逃出長安,在泥潭裡一步步地艱難跋涉,走得雙腳流血,雙頰枯槁,才走出一條生路!也不過是躲在平原城裡,當一個小小的更夫,為人驅使罷的黔首罷了!

  長安是她前半程苦難的一站,卻是他人生榮耀的頂端。

  她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佩劍走過來了。她沖他微微點了點頭,臉上看不見什麼表情,只是拔劍向前,擺了一個備戰的姿態。

  歲月不曾剝奪她的力量,她看起來仍然年輕有力,不言不笑,氣勢更盛他一頭。

  他是朝廷親封的建忠將軍,宣威侯。

  ——孱弱的朝廷,並且在他脫離朝廷之後,再無建樹。

  她也是朝廷親封的驍騎將軍,先是紀亭侯,後為琅槐鄉侯,今又立此功,足以再進一步,封一個縣侯。

  然後他們在爵位上就持平了。

  天下誰也不會覺得他們的地位是持平的。

  張繡就是在那一瞬刺出了他的劍,當他刺出那一劍時,他心中感到驚異極了,不明白以自己今時的身份地位,是怎麼想到去嫉妒陸廉的。

  可是陸廉的劍比他的念頭更快!

  她甚至沒動一動雙腳,身形像春初最後落下的一片葉子,無聲無息,連一個旋兒也沒有,輕飄飄地落在泥土裡。

  她的劍也不似傳說中的驚雷一般,威猛雄渾,只是在躲閃他的劍時,順便將自己的劍架在了他的脖頸上。

  他不曾躲,因為躲不開。

  她的眼睛裡沒有鬥志,甚至將劍收回來時,她還客氣地笑一笑。

  這個戎馬半生,鬢邊已經生了白髮的西涼漢子忽然釋然了。

  「若無叟人背信棄義,」張繡說道,「以你的本事,確實可以守住長安城。」

  大將軍正在收劍,聽到他的話還愣了一下。

  她大概已經將那段過往忘了,張繡想。

  無論是誰,如果能走到她而今的高度,都會將那些過往忘記的。

  也算身經百戰的張繡敗了第一陣,接下來誰上都不丟人了!

  普通士人不太行,但軍中也有沒受傷或者受傷沒那麼嚴重的,比如說黃忠就紅著一張老臉上來,很客氣地沖她行了一禮,想要和她比試比試。

  比起更多是馬上作戰的張繡,老革出身的黃忠戰鬥經驗顯然更豐富些,揮著刀盾打了幾個來回後,才被大將軍一招斃敵。

  但這又給了很想刷存在感的賓客們一些信心——黃忠這樣沒名沒姓的老革都行的話,我為什麼不能試試?

  況且一個最簡單的道理——陸廉只有一個人啊!她會累啊!

  「下一個。」大將軍說。

  有人握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

  「下一個。」大將軍說。

  有人竹箸上夾著的烤肉掉下去了。

  「下一個。」大將軍說。

  準備上場碰碰運氣的人驚呆了。

  「大將軍這不像在舞劍。」有人偷偷說。

  「像個什麼?」

  那人就把嘴閉上了,沒把「像殺豬」個字說出來。

  起哄和喝彩聲都漸漸弱下去了,大帳裡又變成了一片寂靜。

  大將軍那件嶄新的衣服上莫說一道裂口,甚至連一個手印也沒有。

  她還站在大帳的中心,不流汗,不喘氣,眼皮都沒有多抬毫釐。

  她長得像個人,身材像個人,說話時雖然有點不像,但總體還算像個人。

  但現在她突然就不像個人了。

  「下一個。」

  大將軍絲毫沒有察覺到大帳裡所有人都在敬畏地看著她。

  直到主公忽然站起身。

  「我來試試。」劉備說道。

  主公打架時不用劍,用兩柄小手戟。

  「我以前和典韋打過,」她忽然變得話多起來,「他就用這個。」

  「嗯,然後你勝了他。」

  「我就沒輸過。」她很自然地說道。

  喝酒的都不喝了,吃菜的也不吃了,就連努力揮舞勺子幹飯的張遼都把勺子放下了。

  眾目睽睽,所有人都在盯著這君臣倆,想看大將軍辭讓是不可能了,她可能腦子裡就沒有「臣節」這種東西。

  ……但這麼想的司馬懿發現自己錯了。

  大將軍還是有「臣節」的。

  她看到主公在挽袖子,掖曲裾,抖擻精神,準備戰鬥,就湊到他身旁了。

  這位大將軍不打仗時走路磨磨蹭蹭的,但只要她想,總有辦法一步跨到別人身旁,也不知是個什麼本事。

  兩個人突然離得很近,不出一丈,就給主公嚇了一跳。

  「你離我這麼近做什麼?」

  所有人都聽到主公小聲問了一句。

  「主公,我說我沒輸過。」

  所有人都聽到大將軍小聲回了一句。

  「嗯,我聽到了,」主公皺眉瞅她,「然後呢?」

  所有人都把耳朵豎起來了。

  火炭噼啪的聲音,更漏的聲音,香爐裡的香料燃燒殆盡,落進香灰中的聲音,帳外士兵們說笑打鬧的聲音,一清二楚。

  但即使這樣,還是不夠安靜,於是所有人都不約而同地將呼吸屏住了。

  他們屏氣凝神,微微側著頭,餘光盯住大將軍的嘴唇,決定不放過她接下來說的任何話語。

  司馬懿握緊了手中的竹箸,額頭上微微浸出汗滴。

  「主公,你勝不了我的,」大將軍也用餘光掃了一眼賓客們,將一隻手捂在嘴邊,小聲地詢問主公,「要我假裝打不過,提前認輸嗎?」

  簡雍先生突然非常大聲地咳嗽起來,咳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但沒有什麼用。

  因為所有人都看到主公那個震驚的表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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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八章 老劉家

  在這座中軍帳裡,能和陸懸魚過幾招的人是有的。

  張遼太史慈擅弓馬騎射,但步戰也並不弱,黃忠的勇悍,或者當年高順的攻守一體,都稱得上可圈可點。

  所以她上下打量主公,覺得他大概能達到張遼的水準線,努努力能搆到黃忠高順那一檔,其實也不錯。

  ……當然,和她是不能比的。

  她為了戰鬥力,獻祭了魅力,成為了一個陌生人眼中的討厭鬼,而主公人見人愛花見花開士卒喜歡他士族也喜歡他連精明的富商糜家一見到他都哭著喊著要將寶貴妹妹嫁給他——關鍵劉備也就是容貌端正而已,他那張臉比不過真‧刷臉吃飯的大帥哥呂範啊!他憑什麼當上的好女婿啊!

  所以她肯定是不會輸的,這毫無懸念。

  主公好像被她氣樂了。

  一隻手握著兩柄小手戟,騰出另一隻手摸摸自己的小鬍子,也在那裡上下打量她。

  君臣倆就互相打量,旁人誰也不敢吭聲。

  「未必輸你。」他蹦出了這麼一句。

  她哈哈一笑,「主公這就——」

  主公不笑,主公甚至不等她笑完,主公重新分開兩柄小手戟,照她頭頂就揮下來了!

  大帳裡一片驚呼!

  但大將軍身姿側開,那個沙啞粗糲的嗓子甚至連一絲波動都沒有,硬挺著將話說完——

  「這就不太謙虛了!」

  主公沒理會,另一隻手戟也刺了出來!

  ……這就是真打了!

  她昔時與典韋交戰,認為已經是當世難尋的高手,因為典韋身材高壯,按說塊頭大到那個程度,騰挪躲閃應該都不夠靈便,但他偏又是個極靈活的人,每一塊肌肉都能充分調動起來,從上到下沒一塊贅肉,雙臂有力,兩腿緊繃,出戟迅猛如電,閃避時也不慢分毫。

  自典韋之後,呂布也是個勁敵,他使刀,招式不必用老,一刀快過一刀,也是個絕頂高手。

  她以為天下只有這兩個高手能與她一戰,甚至需要她借一借黑刃的力,其餘都是土雞瓦犬,手到擒來。

  但現在她沒有了黑刃,劉備也並不如她想的那麼弱。

  近戰搏殺,高手對招,其實只要幾招就能定勝負,不會像武俠小說一樣打個二百招山無棱天地合才分出高低。

  也許是因為力量,也許是因為敏捷,也許是因為光線、風向、土地,甚至可能是因為玄之又玄的運氣,贏了就是贏了,幾秒之內就贏了。

  因此典韋和呂布是全力進攻型,力求上來一個回合就幹翻對手,他們也有這樣的實力。

  高順練的是軍中刀盾手的武藝,所求的是攻守兼備,兩軍廝殺時性價比極高,但對上她就會吃大虧——因為他拎的是盾,防禦力上去了,出刀速度自然就降下來。

  劉備的手戟與他們所有人都不同。

  他右手一戟刺出,她躲。

  她身手快如驚雷,躲戟同時就刺出了她的劍。

  但他左手一戟似乎早已料到,堪堪正好擋住。

  劍尖被手戟短枝所攔,劉備也不貪心,收回來的右戟順勢砸向長劍劍身!

  她收回長劍的一瞬間,招式未用老的右戟已經又一次照臉掄來!

  圍觀者忙不過來了。

  眼睛忙不過來,不知道該看誰,腦子也忙不過來了,不知道該估量誰。

  看看這一戟!這是不是要殺臣啊!出人命了出人命了!

  ……還好還好,還好大將軍躲過去了。

  再看這一劍!這是弒君啊!這肯定是弒君啊!出大事了出大事了!

  ……僥幸僥幸,沒傷到明公沒傷到明公。

  哎呦陸廉這是要玩命吧!這肯定是玩命吧!

  明公也急眼了吧!明公肯定急眼了吧!

  這鴻門宴項莊舞劍是自古有之的,但那也是項莊項伯樊噲們打成一團,高皇帝是不用下場的啊!

  這是啥!這是沛公拔刀自己和項羽幹起來了嗎!

  ……什麼話什麼話!陸廉這身份哪像項羽啊!這十足一個淮陰侯韓信啊!

  哎呦哎呦哎呦明公這是動真怒了不行我要捂眼睛我不敢看了!

  ……還好手指頭留了個縫還好還好陸廉又躲過去了。

  陸廉這一劍要見血啦馬上見血啦!

  ……明公還沒死還沒死。

  ……呼,還好還好。

  ……看熱鬧雖好,也不要貪杯啊。

  ……不管這倆誰見了血,另一個恐怕都不會讓他們這些賓客活著出大帳了啊!

  一側的賓客們提心吊膽,另一側的武將們也看得津津有味。

  但司馬懿就很緊張,他手裡的竹箸緊緊攥著,額頭上先是汗,再是青筋,臉色蒼白,眼睛亮得嚇人。

  張遼一轉頭就看到他這幅模樣了。

  他不太理解司馬懿的內心經歷了一場怎樣的疾風勁雨,驚濤駭浪,只覺得這人的目光很奇怪。

  司馬懿不僅在看場上的對決,還在偷偷看關羽。

  ……看關羽幹什麼?

  張遼想不到的,張繡更想不到了,但他身旁的賈詡明顯是個機警的。

  「將軍,」他小聲喚了張繡一聲,「以後見到那個河內司馬氏的小子,須提防些。」

  ……張繡沒聽見,張繡瞪著兩隻眼珠子,全神貫注地在觀戰。

  帳篷裡的火光一瞬間似乎暗下去了。

  劍戟相交的清鳴也黯淡無聲。

  ——與前來挑戰的所有人不同之處在於,劉備沒有試探,當他出招時,她所感受到的不是一個客氣審視的對手,而是一個全力以赴的敵人!

  這讓她感到很熟悉。

  這十餘年來,她遇到過無數這樣的人,他們當中有些被她記住,有些她是記也記不住的。

  他們面目模糊,甚至連姓名也湮沒在歲月長河之中。

  只有他們臨死前的眼睛。

  只有他們為了活下來的奮力一擊!

  只有那一瞬間的火花,短暫照亮她靈魂的前路。

  這幽暗而寂靜的長路上,有無數這樣的火花,而她從不曾停駐腳步。

  她是不能停下來的。

  她是不能後退的。

  她是不能失敗的!

  當她的瞳孔猛地緊縮時,所有人在那一瞬間都屏住了呼吸。

  她遇到了一個意志力極為強大,求勝欲更是前所未見的對手。

  他的攻勢是堅決的,山崩於前而不動搖。

  而她的劍鋒像是破冰的河流,刺破黏膩黑暗的寒冬長夜,就在主公的手戟再次揮舞向前時,悄悄點在他的胸前。

  大家誰也不敢說話。

  反正暫時沒死人,雖然明公輸了,但輸得不難看,也還稱得上皆大歡喜。

  但還是感覺很怕,不敢說話。

  直到明公哈哈大笑,讚賞了大將軍的劍術,又回到席間之後,有幾位賓客才悄悄摸了一把自己的後背……冷汗已透重衣。

  明公是對大將軍有了不滿吧?!

  是吧是吧?!

  原本覺得陸廉的戰功像淮陰侯!再仔細想想,她還不愛財不愛官不好色打勝仗也不太高興,這志向非小啊!

  那要是一個行為做派很像韓信與王莽結合體的人,擺在老劉家面前,會是個什麼走向?

  要是一個人不僅行為做派很微妙,她還功高震主,封無可封,賞無可賞,又會是個什麼走向?

  袁紹大敗而歸,明公身邊也不是沒有其他名將,接下來統一河北,還需要陸廉嗎?

  ……想都不敢想!

  有人在對她拼命擠眉弄眼,眼神裡似乎有焦慮,有勸說,有提醒,有同情。

  陸懸魚收到了,但沒理解什麼意思,她只是打一架,勝了,也沒見血。

  她慢吞吞回到自己座位上,感覺好像心情好了一點點。

  二爺讚賞她的劍術超群,問問有空練練不。

  「可以是可以的,」她抓抓頭,「不過比武時的勝負,不足以拿到戰場上。」

  下面側著耳朵的賓客們聽到她說話了,眼神飛來飛去的就更多了。

  二爺似乎沒注意到那些眼神,摸著自己比兄長濃密得多的大鬍子,呵呵笑著點頭。

  兄長注意到了,轉過頭看她一眼。

  「酒席散後,」主公說道,「辭玉且不忙歸營。」

  她眨巴眨巴眼睛,「啊?」

  士兵們吃飽喝足,勾肩搭背地回帳篷裡去睡了。

  賓客們自然也有帳篷安置,冀州人高標準嚴要求支起來的一座座帳篷,生活水準肯定是沒問題的,至於晚上睡不睡得著這就不關袁紹的事了。

  他們都在緊張地猜。

  猜明天早上,太陽升起時,中軍帳出來的到底是明公,是明公的人頭,還是大將軍,或者是大將軍的人頭呢?

  有僕役要清掃帳篷,明公揮揮手,讓他們退下了。

  武將們也魚貫而出,臨出去前,有人不放心地回頭看看,有人特別不放心,甚至揪著帳簾不想走了,還是被一隻胳膊的張遼推出去的。

  二將軍喝光了自己杯子裡的酒,摸摸鬍子,沖她微笑著點點頭,也出去了。

  於是空落落的大帳裡只剩下劉備和陸懸魚兩個人,杯盤狼藉,沒人打掃,火盆裡的炭已經盡了,沒有風,但就是一瞬間冷下來了。

  連說話似乎都帶上了白氣。

  主公倒了一杯酒,遞給她。

  「舞過劍後,」他問道,「心緒如何?」

  她把那杯酒喝光了,又放下了,「還行。」

  主公看看那個空落落的杯子,短暫地發了幾秒呆,但他沒有再斟酒。

  後知後覺的大將軍看看主公的杯子也空了,趕緊端起酒壺,一起滿上。

  「今日看眾人神色,」主公說。「我有個想法。」

  她「啊」了一聲,「什麼神色?」

  主公瞥了她一眼。

  「袁紹已退,不日下邳當有戰報傳來,待袁譚敗走後,朝廷便又該封賞你了。」

  她不知道說點啥,又「啊」了一聲之後,撓撓頭,「主公你也太客氣了。」

  「你看,這一次你尚可封一個縣侯,」主公說,「以後呢?」

  ……以後?

  她搖搖頭,「我不願想以後打仗的事。」

  「我說的不是打仗。」主公說。

  不打仗,有什麼可封的?

  誰不打仗還會平白無故封別人爵位呢?

  但主公很嚴肅地看著她,問了她一個想都沒想到的問題:

  「你想不想跟著我姓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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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人要是沒有了夢想

  主公一臉嚴肅,但她感覺整個人都很懵。

  「我姓陸啊。」

  「真姓陸?」

  「真姓陸。」

  「未知祖籍何處?高堂名諱?祖上以何謀生?耕讀商賈?族中有幾口人?如何去了雒陽?十幾年間不曾歸鄉探望?」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這個,」她支支吾吾,「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急,」主公好整以暇地將自己面前的一盤肉乾遞過去,「吃飽了嗎?」

  「吃飽了,」她猶猶豫豫地看著那盤肉乾,拿起一條,「再吃點也吃得下。」

  「那就邊吃邊想。」

  ……她又把肉乾放下了。

  「不管祖上是做什麼的,」她說,「反正我不姓劉啊。」

  「我卻覺得,你很該姓劉啊。」

  她手裡握著那根肉乾,迷惑地看著主公,「姓劉有什麼用?」

  「姓劉,你將來說不定可以封公。」

  主公不是個喜歡規規矩矩坐著的人,見眾人出帳,很自然地改成盤腿坐,一邊喝酒,一邊叨叨咕咕地給她講起一些很基本知識的東西。

  比如說,非劉不王。

  柘城之戰已畢,袁紹敗退,待下邳之圍解除,論功行賞時,大家都會加一等,比如說沒有爵位的人可能得個亭侯,亭侯升一級當個鄉侯,而她作為琅槐鄉侯再升一級自然是縣侯,食一縣之祿米。

  這很好,對於很多當世的武將來說,一輩子能封個縣侯已經心滿意足,但對她來說問題就很大。

  她還不到三十,天下也沒有平定,肉眼可見的還有功勞給她賺,但爵位已經封無可封。

  再往上封,就是公了。

  但大漢開朝至今,不僅非劉不王,而且也幾乎沒有非劉而封公之事。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有個姓王名莽的就受封了安漢公,之後的事當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所以正常情況下,不姓劉,就不能封公,不封公,她就會面臨封無可封的困境。

  她撓撓頭。

  ……女公爵,聽起來挺拉風的,但問題是這東西幹嗎用的?

  ……或者換句話說,她從亭侯升為鄉侯也沒感覺有什麼不同啊,升為公之後有什麼質的飛躍嗎?

  主公摸摸鬍子,「到時你在朝堂上地位尊崇,超然於眾人。」

  「現在也沒什麼人敢惹我。」她說。

  「一郡百姓的賦稅都拿來養你。」

  「我也吃不了那許多,」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況且我是有手藝的,我自己能養活得起自己。」

  主公上下打量她,「老了也是?」

  ……這個,這個超出她的計算範圍了。

  她肯定是有壽命的,不可能像那些長耳朵種族一樣活個三千年打底。

  但她有點懷疑她是不會老的。

  「不過,」主公說道,「我都懷疑你是不會老的。」

  那口酒就差點噴到主公身上。

  「何故如此驚駭?」

  「主公講些怪力亂神的話,當然驚駭!」

  主公摸摸鬍子。

  「非我一人疑你。」

  他這麼說時,帳篷裡好像起了一陣風,將燭火輕輕吹動,搖了一搖。

  於是主公的黑影也跟著搖了一搖。

  她打了個寒戰。

  人品性不一,有人高潔點,有人低劣些,但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有家,並且在功成名就後總要回家。

  這是古今中外的靈長類生物最愛看的一幕:打臉!

  蘇秦第一次歸鄉時,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於是「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冷漠相對,連口熱飯都沒有,更不用說用熱情的笑臉讓他感受家庭的溫暖。

  於是莫欺少年窮的爽文男主蘇秦氣沖沖離家了,瘋狂奮鬥了一波事業,配六國相印,任縱約長後又回來了,這回家人跪在路邊,簞食壺漿以迎自己曾經瞧不起的傻小子。

  不知道看這段史書的讀者爽不爽,但蘇秦那一瞬大概率是爽翻了,而且自他之前亦或之後幾乎所有人功成名就時,都得衣錦還鄉一下,氣量大的見到惹過自己的髮小族親時,可以輕描淡寫慈悲臉,氣量小的則是睚眥必報打擊報復讓鄉里鄉親瑟瑟發抖,總之不管哪一種,晚上都可以多吃一大碗米飯。

  但劉備就從來沒聽說過陸懸魚有這個想法。

  她跟著他來徐州,當了個別駕,又去北海兢兢業業奮鬥幾年,再南征北戰,以婦人之身軍功封侯,一步步走來,除了幾個在雒陽結識的鄉鄰之外,就再沒什麼親人。

  陸白算一個,但任何人看她倆的臉都不覺得是血緣意義上的姐妹。

  ……其實也不是說陸懸魚長得醜,主要是陸白美則美矣,還是個有胡姬痕跡的長相,太奇葩了!

  總而言之,陸懸魚從不曾衣錦還鄉,甚至連低調地派人回去修修祖墳,接濟一下宗親之事都沒有——劉備還時不時能夢到村裡那棵大桑樹呢!

  她對自己的出身語焉不詳,很多人都有過疑惑,但沒有人問到她面前來。

  手下敗將或是被清算隱戶隱田的豪強懼怕她,不敢開口問;

  尋常士族見到她就覺得她莫名其妙惹人煩,不想開口問;

  軍中將士或是親近之人對她要麼仰慕,要麼欣賞,自發地替她腦補一個悲慘故事,不忍心開口問。

  劉備不愛腦補,不煩她,不怕她,於是就問出口了。

  她撓撓頭,又搓搓臉。

  半天還是沒能編一個出來。

  於是大帳內冷場了。

  主公夾起一根肉乾,在一旁的肉醬裡攪了攪。

  「……鹹。」她說。

  主公瞥她一眼,「看你用酒食時的喜好,也不像個黔首。」

  ……黔首怎麼了?黔首不怕鹹嗎?

  ……確實,窮人愛吃鹽。

  她尷尬地又拿起自己那根肉乾,塞在嘴裡嚼嚼。

  「你沒出身倒不算什麼,這十餘年征戰,卻不見老,卻也很奇怪。」

  ……那根肉乾似乎又卡在她的牙縫裡了。

  無論男女,顯不顯老這件事總同生活環境有關,十幾歲少女要是在幽深華麗的宮廷裡養尊處優十年,看起來或許還是二十歲上下的模樣。

  但如果行軍打仗十年,看皮膚仍然是十幾歲時的模樣,就有點不對勁了。

  「你又不是沒心沒肺的人,」主公嘆氣道,「眉眼裡帶了幾分暮氣,五官卻尚在青春之齡,晨起攬鏡,不曾疑惑麼?」

  「我挺沒心沒肺的。」她訥訥地說。

  ……主公被噎住了。

  ……這個天被聊死了。

  ……死了五分鐘,復活繼續聊。

  總之,她身上是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比如說沒出身,比如說還不太顯老,比如說該會的不會,不該會的挺擅長,說是出身低下,卻掌握一些偏門的知識。

  「你還記得少時之事嗎?」他循循善誘了一下。

  她趕緊搖頭。

  「唉,我猜你幼年必有奇遇,才有這樣的性情與品行。」

  ……她幼年似乎沒什麼奇遇。

  ……和父母賭氣離家出走三分鐘不知道算不算。

  「不管怎麼說,」主公自顧自地做了個總結,「你看,我在泥坑裡撿了你。」

  「……這事兒挺丟人的,」她的嘴角耷拉下去,「我都忘了。」

  「我卻是不曾忘,自從你來了,先有孔北海求援,後有陶恭祖去信,咱們這些平原城裡的無名之輩漸漸也就起來了!」

  ……有一說一,她和孔融那時候沒有什麼交情,只剃了太史慈的鬍子。

  ……跟陶謙也沒有。

  但主公開始憶苦思甜了。

  「當初咱們在徐州落腳,名為一州之主,實際上連個客人都不如,內有丹陽故舊不服,世家大族不定,泰山諸軍觀望;外有溫侯、曹公、孫策窺視;坐席未暖,袁術進犯;諸事交雜,本初又至。」

  「他們都覺得咱們就是手持黃金行走鬧市的嬰兒,那會兒陳漢瑜認你做個弟子,不止是與你投緣,也是高看了咱們一眼,我很領他的情哪!別說他們給本初遞個交通的書信,便是有更加悖逆的事情,我也不會細究。」

  她趕緊點頭,「主公大人有大量。」

  主公笑著搖搖頭。

  「來日朝廷封賞,我或封王爵,亦未可知,但你若不甘拘於列侯之位,還是改宗姓劉,列入屬籍來得穩妥。」

  她坐在那裡,靜靜地想了一會兒。

  「我已經改了一個名字,」她說,「不想連姓也改了。」

  主公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你原來的名字,是父母所賜嗎?」

  她搖搖頭,「是張緡給我的。」

  這個名字明顯不在各州郡的諸侯名士高門大戶的名單上,因此主公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什麼。

  「他是什麼樣的人?」

  她努力回憶了很久,發現她就快要想不起張緡那張胖乎乎的臉了。

  「有點像簡憲和先生。」她說。

  主公的眼睛彎了彎。

  「是個好人。」

  她點點頭,「是個好人。」

  自從她來到雒陽城郊,被張緡撿回去,在羊喜家當了個殺豬的幫傭開始,至今已經很久很久了。

  久到小郎應該快要娶親,阿草大概也將要長到柵欄那麼高了。

  她身邊的人一茬換了一茬,主公也是一樣。

  那些幽州起事的老哥們死得差不多了,攀附上來的是四州的閥閱大家,睜著一雙雙富貴的眼睛,殷勤熱絡,並且時時刻刻準備著將其他攀附上來的人踹下去。

  但能被他們踹下去的人畢竟位階還在他們之下,將上面的人扯下來才是重中之重。

  扯下一個縣侯,說不定就有四個鄉侯,說不定就有八個亭侯的缺可以補!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自家孩子的!更何況誰知道扯下縣侯之後,自己的位階是不是就跟著上升一位呢?

  那要是能扯下一個此時已經是縣侯,將來可能更高一級的功臣領袖,又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除了陸懸魚之外,還有張遼田豫太史慈諸葛玄司馬懿這一大串的功臣都可能被牽連,都可能被清洗!

  難道劉邦殺陳豨是只殺他一個的麼!

  他們對劉備隱隱是有一點不滿的。

  劉備喜歡提拔「賤人」,這一點陳琳在檄文裡罵得很是刻薄,但中肯哇!關張趙陸這些就不說了,他現在已經是手握數州的大諸侯,怎麼還會提拔黃忠那樣的寒門子,怎麼連一個看城門的小官魏延也另眼相待!

  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陸懸魚是聽不到的,她日日夜夜都在為打敗袁紹而煎熬,哪有心思去揣度那些在幾十里戰場上練往返跑的人怎麼想?

  但劉備就必須要多留心。

  與其讓她受眾人攻訐,受了一個縣侯就被架在火上烤,不如未雨綢繆,乾脆先吸納進老劉家來!

  至於寫在誰的宗譜下這個不要緊哇,願意跟著他在涿郡混也行,想從小皇帝那裡討一個名分也頗容易,只要改了姓,什麼都好說!她從此就跟別人不站在同一賽道上了,羨慕嫉妒恨也沒用啊!朝廷可能批發爵位,但絕不會輕易什麼人都收進宗室裡給高祖當孝子賢孫的!

  她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主公小看我了,」她說,「我是不會受別人氣的。」

  「若是受他們攻訐,」主公問,「你待如何?」

  「我又不會掉塊肉,」她膽氣很足地說道,「以前在平原城時,有潑婦上門辱我,我就同她相罵,毫不遜色呢!」

  ……主公有點懷疑地看她一眼,她趕緊挺挺胸膛。

  「那若是,」他試探性地問道,「他們攻訐的不是你,而是你身邊那些親近之人呢?」

  她神情裡的輕鬆就去了一些。

  「那我得尋他們講講道理。」

  「什麼樣的道理?」

  她沒吭聲,拍拍放在席子旁的劍。

  主公一拍大腿,「這就是了!」

  這世上有各種道理,比如說朝堂上公卿有勾心鬥角的道理,鴻都門的學士有講經釋義的道理,販賣貨物的商賈有在商言商的道理。但所有道理都可以被一種道理覆蓋——暴力的道理。

  陸懸魚是個很和氣,很講道理的人,不善言辭,因此有時就會吃點虧。

  吃點虧她也不在乎,整個人看著就傻乎乎的。

  劉備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她不在乎吃虧,自然是因為吃的那點虧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不值得她髒了雙手。

  但如果有一天哪個公卿真惹到了她,他毫不懷疑她會劍履上殿,拔劍殺人,濺皇帝一臉一身的血。

  ……而且她是一定,一定,一定不會有愧疚感的,她的「道」裡從來就沒有顧及皇帝心情這一項。

  她恍然大悟!

  「主公!你同我講了這麼久!講到酒都冷了,只是為那群蛇鼠兩端之人求情麼!」

  「我是為來日朝堂上的公卿們求情。」主公臊眉耷眼地說道。

  她盯著主公看了一會兒。

  「不管是為誰,」她認認真真地說道,「總歸是為我的。」

  畢竟正常人想要阻止這種事的說法是:你別殺人,殺人犯法,殺人償命。

  而主公想要阻止這種事的說法是:你大人有大量,別殺他們,到時很不好收拾的。

  主公認可了這個說法。

  「畢竟咱們打贏了袁本初啊,經此一敗,河北也得恢復許久,咱們整軍經武,扶天子令諸侯,少則數載,多則十年,總有辦法收復了河北四州,」他嘆口氣,「到時我是要衣錦還鄉,回涿郡一趟的!辭玉,你當云何?」

  等到天下平定,百姓安居樂業時,她當如何?

  她愣愣地坐在那裡,想了很久,心裡好像有許多個雜念在翻來覆去。

  那些黑暗又冰冷的潮水像是自她心中短暫退去了。

  想一想前方,她想。

  「我殺豬。」大將軍最後很肯定地說。

  主公愣愣地看著她。

  「這回我不當幫傭了,」她似乎很擔心主公罵她沒出息,趕緊加一句,「我有錢,可以開個鋪子,自己收豬。」

  晨霧濛濛。

  她走在營地裡,偶爾偷偷掀開一個帳簾,往裡看一眼。

  帳篷裡撲面而來就是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包括但不限於打嗝放屁腋窩腳丫子,裡面還新增了酒喝多嘔吐的味道。

  士兵們就在這樣的氣味裡橫七豎八地睡著,鼾聲震天,看看他們香甜的睡姿,羨慕之心油然而生。

  她在營地裡走了一段路,來到自己的帳篷前,剛準備掀開帳簾,旁邊帳篷裡忽然探出一個頭。

  「大將軍!」司馬懿很感動地又探出上半身,「在下就知道。」

  她有點迷惑,「知道什麼?」

  「大將軍一定能平安歸來。」

  「……這不是咱們自己的營地嗎?」她問,「這裡有賊嗎?」

  司馬懿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大將軍會錯意了。」

  ……古古怪怪的。

  她抬腿剛要進帳,司馬懿又攔住她,「大將軍,我同孔明欲用些湯餅,大將軍可要一起進些?」

  ……更古怪了。

  但該說不說,司馬懿的飲食水平一直是她很羨慕的,今天也是一樣,熬了大半夜,吃一碗熱乎乎的雞湯麵,暖心暖胃,整個人都短暫升華。

  但問題是大半夜不睡覺的除了司馬懿之外還有諸葛亮,她進來時,諸葛亮正在收拾地圖,很讓她有點驚訝。

  ……她是個文盲,她就隨便問問,這倆人在歷史上有啥交情嗎?

  但司馬懿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驚訝,還一臉甜美地介紹了一下,「孔明與我年歲相仿,性情人品也很是相投,因此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呢!」

  她看看司馬懿,再看看笑眯眯的諸葛亮,總覺得好像什麼地方有點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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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章 降卒

  「我來之前,你們在看地圖。」

  湯餅是吃得很快的,這兩位世家出身的小郎君都秉承食不言寢不語的習慣,雖然吃相文雅,但速度不慢。

  陸懸魚還尤其關注了一下諸葛亮的食量。

  ……挺能吃。

  一碗吃完,還要再添半碗,麵條要有,雞肉也要有,上面還得再蓋兩片菜葉子,營養均衡。

  好在這些飯食進了諸葛亮的胃袋後並沒讓他橫向發福,而是縱向長個子,這就很令人羨慕。

  司馬懿胃口比他小,個頭也比他矮一點,見諸葛亮在吃第二碗,自己也用湯勺又舀了小半碗。

  不要麵條,不要雞肉,就小半碗的麵湯,坐在那裡慢慢地喝,顯得很合群。

  她原本狐疑是自己想多了,但在諸葛亮兩隻手捧起碗,快要吃光時,司馬懿剛好用木匙舀淨了最後一點湯,慢慢喝下去。

  於是倆人幾乎同時吃完,自然極了。

  誰也不尷尬。

  簡直是如沐春風的社交小技巧。

  她正好趁這個時機發問。

  「大將軍已退兩路兵,而今尚有袁譚圍城,」司馬懿說道,「猛虎負嵎,大將軍當慎重行事。」

  「他也稱不上猛虎。」她說了一句。

  「他雖於青州連戰連敗,但今時不比往日。」

  「今時如何?」

  「大將軍見軍中士氣如何?」

  她摸摸下巴。

  「不如何。」

  士兵們喝了酒,都癱倒了,睡的很香。

  這種香甜不僅是一頓豐盛酒食所帶來的,也是長久以來精神緊繃後放鬆所致。

  他們將這一仗當成最後一仗,牙齒咬碎,滿嘴是血地跟著她向前衝,才得來了這樣香甜的一夜好眠。

  他們心裡還有很多沉甸甸的傷痛,但他們不會去想。

  哭泣這種事太累了,他們哭不出。

  要歇一歇,吃點東西,睡上一宿,在歸鄉的某條土路上,遠遠望見炊煙時,陽光曬著,突然想起再不能歸鄉的同袍兄弟,才能撕心裂肺地哭一場。

  這樣的一群人是不能再打仗的,至少她不願用他們,就算她有把握戰勝袁譚也不成。

  如果他們在短時間內再上一次戰場,許多士兵很可能會崩潰地逃走,甚至軍中嘩變——任她有多高的威望都很難安撫下他們。

  到時她要怎麼做?

  如果換成任何一位經驗豐富,道德感又不那麼強的將領,一定會教她:去尋一座城,大掠三日啊!

  讓軍隊陷入短暫而可控的的軍紀崩潰中,讓士兵去盡情宣洩他們的疲憊憤怒和恐懼,他們宣洩的手段是亙古不變的,無非燒殺、劫掠、姦淫。

  當他們離開那座不幸的城市後,他們就會恢復到一種麻木而滿足的狀態,將所有的負面情緒都留在身後火光沖天的屍堆裡,重新踏上殺戮的征程。

  他們再也不是自尊自愛,有道德意識的人,而只是一群被驅策的野獸。

  而她也不再是她。

  這樣一個暗示讓她短暫陷入了那些晦暗的回憶裡,臉色也不自覺陰沉下來。

  「若軍心不可用,大將軍能一人抵擋千軍萬馬麼?」

  「如果我想的話,」她抬頭瞥了司馬懿一眼,「能啊。」

  司馬懿端著茶杯正放到嘴邊,聽了這話,呆了。

  「大將軍以何取勝?」

  她眼睛輕輕地翻了一下。

  比起繼續驅趕軍隊去和袁譚死拼,那的確是另一個相對劃算的買賣。

  不要許多人,只要一口爐,一柄錘,一張鐵砧。

  ……但她總有個預感。

  她這樣胡思亂想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什麼。

  「你們已經想出了什麼壞主意吧?」

  司馬懿不樂意了,「出謀劃策是在下與孔明賢弟之職分,大將軍何以這般看輕!」

  ……她有點尷尬地搓搓臉,還好諸葛亮及時接話了。

  「仲達兄——」

  竟然能被諸葛亮稱一句仲達兄,陸懸魚心想,總覺得怪怪的。

  不確定,再聽聽。

  「仲達兄以為,而今袁紹大軍既退,袁譚孤軍深入,無後援之兵,圍城許久,尚不能攻破下邳,料來已無戰心,所畏不過軍令爾。」

  她有點迷惑,「袁譚畏什麼軍令,軍令是他阿耶下的,那都是自家人。」

  「不錯,」諸葛亮笑道,「所以大將軍何妨請明公修書一封,料來必能退敵。」

  在戰場上得不到的東西,談判桌上也得不到。

  所以談判有什麼用呢?

  ……談判的用途可大啦!

  比如說現在,她確實給袁紹趕跑了,但自己的士兵也打得差不多了,根本沒餘力打跑袁譚。

  但這種事袁譚怎麼會知道啊?誰給他一份絕對精確的戰損比報告啊?

  所以袁譚會猜,會焦慮,會蹲在下邳城下大半夜睡不著覺,生怕一覺醒來陸廉千里奔襲已經衝進他的帳篷裡,第三次給他吊起來打。

  就算她一時沒跑過來,他圍攻下邳的行為又有多大意義?真就攻破下邳,給小皇帝裝麻袋裡帶走,他也沒辦法以區區萬餘兵力應對一波接一波的勤王義軍——到那時可真是天南海北哪裡的蟊賊都能扯上一面大旗說自己是來勤王了!說不定他的車馬還沒跑到鄴城,陸廉就追來了!

  陸廉就追來了!

  陸廉就追來了!

  她有點尷尬地擺手,「不要這樣誇大其詞,我確實勝過他幾次,但他也未必畏我如虎。」

  悄咪咪接過話茬的司馬懿又是小臉一繃,含恨將繼續往下講解的職責還給諸葛亮。

  「袁本初雖興不義之兵,卻畢竟仍為漢臣,食漢祿,祖上又是四世三公,若天子下詔,加封他一個官職,要他罷兵養民,他豈能不守臣節,一意孤行?」

  「臣節是什麼東西?」她隨口問。

  青蔥少年諸葛亮眨眨眼,沒能答上來。

  「如此一來,袁譚當可引兵而退,下邳之圍自解,」機智的司馬懿立刻補充上最後一句話,「大將軍以為如何?」

  桌上的夜宵被撤下去了,有僕役端上茶湯,又有一碟水晶棗,晶瑩剔透,閃著油汪汪的蜜糖光澤。

  ……這麼昂貴的蜜餞斷然不是諸葛亮帶著的。

  果然司馬懿見她多看了那碟蜜餞幾眼,立刻微笑著向她解釋,「父祖有書至,順路帶上的河內蜜棗,請大將軍嘗一嘗。」

  她拿了一顆蜜棗嘗嘗,想了又想。

  「寫封信總是不花錢的,」她說,「要是下邳能撐得住,也行。」

  兩個年輕人一起露出微笑。

  「將軍勿憂。」

  戰後要處理的事情很多,想立刻北上確實是很不容易的。

  比如說這裡有好幾萬的俘虜,人頭攢動,人聲鼎沸,人千人萬,人山人海,很讓陸懸魚頭疼。

  放是不能放的,他們和之前那群江東兵不一樣,江東民心未附,她放掉那些降兵,讓他們回去江東,他們念起她的恩德後,就不願再三來犯了。

  而河北這邊就完全不同。

  民夫可以放,這些民夫是被強行徵募而來,吃得差,幹活多,沒錢賺,一冬天沒鞋穿的大有人在,因此許多人瘦骨嶙峋,一看就是隨時要死去的模樣。

  甚至在剛被俘虜的這幾日裡因為戰場上死屍太多,處理又不及時,引發起疫病之後,民夫立刻有不少人染了時疫,陸陸續續開始死亡,越死越多。

  燒是沒得燒的,哪來那麼多柴。

  但地還很硬,所以只能拉遠了淺埋,體面和葬禮是沒有了,會不會被野獸拖走也是沒準的事,她最多只能派人盡力問清每個人的姓名籍貫,再立個木牌做記號,算是一點心理安慰。

  所以民夫很快就被她放了,每人給幾塊餅子當路上的乾糧。

  民夫們病得尚輕的就走了,病重的走不得,央求著想留下來,但軍營沒辦法收容他們,只好在附近又給他們新建一個小小的營地,讓他們自己互相照看,聽天由命。

  雖然很慘,但降卒們是沒有這樣的待遇的。

  他們雖然降了,且很想家,流著眼淚喃喃念著妻兒老小的名字,賭咒發誓只要能回河北,絕對不會再來侵擾。但拿了軍中士兵名冊一對比就知道,這些士兵裡,許多人是世家部曲出身。

  這意味著他們祖祖輩輩都是依附著主君生活,他們的土地是主君的,財產是主君的,父母妻兒也是主君的。

  他們不僅可以吃飽穿暖,甚至其中有些人在家中高堂病倒時,還能求來一個醫師為他診治,再開幾副藥讓老人煎了吃下,只要想到這樣的恩德,他們就會淚水漣漣。

  他們的主君,那位高高在上的貴人,待他們真的是極好的!

  只要他們願意為他而戰,願意將這條命給他,只要他們的父母妻兒不辭辛勞地為主君耕種紡織,他們就能得到安穩度日的資格!等到他的弟弟長大了,兒子長大了,也可以像他們一樣,先娶一個妻,生一個子,再上戰場去——!

  這不合理。

  但陸懸魚很難給他們講明白,況且就連她自己也不能理解河北為什麼有這麼多的豪強,似乎自劉秀光復漢室之後,河北世家就同其他地方格外不同了,樹大根深,難以撼動,久而久之,就連這些被兼併土地後被迫賣身當了奴隸,世世代代給豪族當牛做馬的窮苦人也覺得這就是世間的道理,這道理是沒有錯的,甚至應該被繼續捍衛下去的。

  這些部曲兵拿出的最最強有力的證據,就是那些民夫——看看那些不受貴人庇護的黔首蒼頭,他們慘到什麼樣啦!他們缺衣少食,悲慘死去,但即使僥幸活下來,當他們歸鄉時,看到的也絕不會是倚門而望的父母妻兒,他們的家人早就凍死餓死在這個冬天啦!連屍體也會被野狗啃得乾乾淨淨!

  所以,有什麼理由不對自己的主君忠心呢?

  ……有點洗腦。

  所以司馬懿和諸葛亮建議她不要再打下去,也有這個原因。

  她要是能組建起一支教他們新文化的教師隊伍,教上幾個月,說不定就能給這些人正一正三觀。

  但現在的問題是,放走了民夫之後,還有近三萬的俘虜,每天吃飯就是一大筆開銷。

  而她糧草將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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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七十一章 濃眉大眼

  天氣漸漸變得越來越暖和,盡管拔營是件極其麻煩的事,但大家還是不辭辛勞,向東北進發,搬到了寧陵城附近駐紮。

  烏泱泱幾萬俘虜也跟著一起搬,搬了足足將近百里,兩天才算走完這段路,非常痛苦,有些生病的,受傷的,能跟著走就盡力跟著走,走不動的就只能留在袁紹原本的大營裡。

  俘虜他們的人走了,他們自由了,但這種自由不是一件好事,他們每個人也只分到了幾塊餅子,而後想要喝一口清潔的水都需要費力地拎著木桶出去打水。

  更可怕的是劉備軍離開柘城的緣由——避開時疫。

  春風送暖,戰場開始逐漸腐爛,有蚊蠅在血肉發酵時所散發出的熱度裡被提前孵化出來,並且迫不及待地準備開始大快朵頤,這片深紅色的土地散發起詭異的甜膩,吸引著所有從冬夜裡走出的動物,它們也許感到驚駭,但很快欣然加入了這場盛宴中。

  所有這些食腐動物也都在無聲無息地傳播疫病,因此在大軍開拔後,有許多百姓,尤其是有錢人,也跟著離開了柘城,將這裡交給時間去清理。

  轉過一年,再過一年,血肉化盡,白骨累累,這樣肥沃的土地,清理清理就很適合重新開墾了。

  就在大軍開拔時,有人幫陸懸魚找到了一個解決俘虜的好辦法。

  ……其實並不好,但湊合夠用了。

  那天她在巡營,非常嚴肅地巡營,隨機抽查士兵們的衛生情況,查完之後還要查民夫的,查俘虜的,查營外那些流民和商賈的。

  這其實有點苛刻,但沒什麼辦法,古代無論東西方都有一個很奇葩的現象,就是只要在打仗,不管軍隊走到哪,就會把瘟疫帶到哪。

  這不僅是因為士兵本身帶了瘟疫,軍隊後面還會帶上一大群依附生活的人,這些人不僅會帶瘟疫,而且行動比士兵更自由,也更不講衛生,可以將病菌帶到四面八方去。

  所以她必須將所有人都管理起來,像那種八點檔裡的惡婆婆一樣指手畫腳,管天管地,苛刻地對待軍營內和軍營外的每一個人。

  然後當她從外面回來時,正好看到營門前不遠處有車夫脫了褲子,蹲在樹下,面紅耳赤地正在用力。

  大將軍臉色一瞬間就黑了。

  車夫的主人是個操著荊州口音的士人,四十餘歲,生得很氣派,聽到僕役大聲疾呼就跑出來了,見她的親兵正拖著他準備拉去給軍法官敲幾棍子,就很尷尬。

  「未知賤僕如何冒犯了大將軍?」

  她騎在馬上,指指不遠處的樹下,「他隨地便溺。」

  這位士人臉色很不好看,「營外荒地,大將軍也——」

  「也要管。」她還是沒下馬,居高臨下地說。

  大概是沒見過她這種驕橫跋扈的,士人的臉就綠了,一時說不出什麼話來,指著空氣畫圈。

  她看懂了。

  「對,」她很誠懇地說道,「離大營五里範圍內,都不許隨地便溺、隨地丟棄廢物、尤其不許在河流與水井附近做這些事,犯法若是被我的游騎見到了,也要軍法處置。」

  ……其實她很講道理,因為那些跟著軍隊混飯吃的百姓就在這個範圍內,她必須也要管起來。

  但是這個天就聊死了。

  她也不在乎天被聊死,夾了一下馬腹,剛準備進營時,諸葛亮忽然跑出來了。

  「大將軍!」小先生臉上帶著一種很不尋常,極其熱情的笑容一把攥住韁繩,「這位是沔南名士黃承彥先生,極受劉景升器重,特為主公與大將軍而來!」

  她看看小先生,再看看黃承彥。

  ……這人有什麼本事,讓諸葛亮另眼相待嗎?

  她有點狐疑,但還是很給小先生面子,下了馬,馬馬虎虎地行了一禮。

  黃承彥也馬馬虎虎地還了一禮。

  她看看兩隻大眼睛閃啊閃的諸葛亮,想想有點猶豫:

  「一般來說,初犯者認錯的敲三棍子,其實本來也是嚇唬嚇唬,要不……」

  小先生轉頭向黃承彥笑眯眯道,「大將軍法度嚴而不酷,既只是威嚇一番,先生當可放心了?」

  接了台階的黃先生臉色還是有點僵,但已經好了許多。

  待他們一行人進營時,正見到車夫垂頭喪氣地摸著屁股出來,可能雖然屁股受的傷不重,但心靈還是很受了點驚嚇。

  柘城大捷的消息已經傳到四面八方,其中包括但不限於那些臨陣脫逃的家伙。

  比如說劉表聽了這個消息就很生氣,摔了一個杯子,責罵了幾個勸他聽從袁紹勸告撤兵的謀士。

  明明他和劉備兄弟相稱,上次襄城一別,還情真意切地要劉備多多看顧提攜他兒子。

  現在好了,人家大決戰他撤兵,這怎麼相處?

  所以黃承彥會來,主要是因為蔡瑁去而復返太不禮貌,但劉表還一定得派人過來刷劉備好感度,看看怎麼把這個降到冰點的關係修復一下啊!

  那他挑挑揀揀,最後就選中自己的連襟派過來了。

  劉備這裡剛接待了天使楊修,順便也把他帶上,大家一起在大帳裡坐下聊聊天。

  楊修帶來了詔書和印綬和禮物,並且表示給袁紹的詔書已經發出去了——當然劉備這邊的文臣武將還不能加封!袁譚還在城下呢!仗還沒打完!先嘴上誇誇!等真退敵了,朝廷無憂了再給封官加爵!

  詔書印綬禮物都是給匈奴的。

  天子下詔,待南匈奴單于欒提呼廚泉寵以殊禮,位在諸侯王上,讚謁稱臣而不名,除印綬外,另有冠帶衣裳、刀劍弓矢。

  匈奴少年作為使者,代單于受了這些賞賜,他很謙卑地跪在地上,將額頭緊緊貼著地,伸展開已經殘疾的臂膀,行了一個最鄭重的禮節。

  「大將軍不曾負匈奴人,」熱淚從他的眼睛裡滾落下來,「蒙漢天子如此恩榮,我們感激不盡。」

  她張張嘴,不知道說什麼好,又閉上了。

  她蔑視那些沉重而冰冷的玩意兒,蔑視它們所意味的等級和權威,她包裡至今還有那麼一個綠油油金燦燦的東西,她知道有無數人願意為它付出生命。

  但此刻她不能蔑視它。

  也不能蔑視為它而死的人。

  主公望著那個少年,溫和地開口了:

  「你願意受漢家賜姓麼?」

  立刻有人將不尋常的目光投了過來。

  這個少年身份並不高,據說只是一個小部族頭人的幼子,族中很貧寒,即使頭人的兒子也不能時時吃飽穿暖,但他很伶俐,又很勇猛,因此被當做扈從送來跟著狐鹿姑,留在劉備身邊,想要謀一個前程。

  現在這個與奴隸無異的卑賤少年能得劉備這樣問一句,在帳中某些人看來,簡直是令人感到嫉妒的好運——這意味著待他回到匈奴時,他就再也不是那個無足輕重的扈從,而將成為漢朝在南匈奴的代言人之一。

  他甚至有可能留在中原!留在劉備身邊!那是什麼樣的前程!

  他們因此忽略掉這個少年臉上的傷疤,被白布裹著的眼睛,以及殘疾的臂膀,用刻薄的眼神上下挑剔起來。

  少年沒有感受到那些目光。

  他認真地想了片刻,又磕了個頭,「小人願受賜姓。」

  「既如此,」劉備沉吟了一下,「你也要改一個漢家的名,起一個漢家的字。」

  「小人跟隨狐鹿姑大人來此,小人願領狐鹿姑大人的漢名,」少年懇求地抬頭,「請貴人同意小人的請求。」

  那些目光忽然停滯,又移開片刻,像是終於想起這份殊榮意味著什麼。

  那的確也是個很機靈,很討喜的人,他雖然不懂中原的規矩,卻待這些來依附劉備的士族很是熱情客氣,真真切切想要融入進來。

  ……他死了多久?

  好像已經很久,久到他們聽到這個名字時一愣後,才將他想起來。

  的確不是一場容易的戰爭啊,那些人心頭終於浮上一絲惋惜與感慨。

  ——有抱負的人,機靈有趣的人,忠勇堅貞的人,通通投進這座熔爐中,出來的卻只是史書的寥寥數筆罷了。

  南匈奴的詔書與印綬問題解決了,還有很多問題要解決。

  但且不忙,大家可以愜意地聊聊天。

  先是楊修跟大家講講戰事,講講三將軍如何,溫侯如何,張公如何,臧宣高如何,還有那位陸校尉又如何如何。

  然後劉備表態,一定要盡快退敵,保證天子安寧。

  再然後是士族們也跟著表態,矜持點的痛心疾首,誇張點的就開始抹眼淚,一提到朝廷被圍困數月,那真是心痛得無法言喻,日日夜夜吃不下睡不著啊。

  雖然失眠了幾個月,但也沒說去援助下邳,都在柘城這裡往返跑。

  趁著哭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劉備和楊修下座挨個勸說這群表演藝術家,諸葛亮湊過來,悄悄地咬耳朵:

  「大將軍,一會兒尋了機會,且與承彥先生說說話。」

  她轉頭,皺眉,上下打量小先生。

  「幹哈?」她很是不解,「你們倆一見如故,情同手足,結拜了兄弟不成?」

  諸葛亮的臉色有點發青,不知道是被她噎的,還是突然覺得自己給她安排的這個任務難度系數有點高。

  但他還是非常誠懇地繼續跟她交流了一下。

  「承彥先生從何而來?」

  「荊州。」

  「來此為何?」

  「來修復友情。」

  「荊州有糧否?」

  「有糧。」

  「軍中有糧否?」

  ……她恍然大悟!

  可算有辦法解決俘虜的吃飯問題了!

  「沒想到啊沒想到,」她張口就來,「先生你這濃眉大眼的,竟然也……」

  諸葛亮睜大了濃眉大眼,「大將軍此語,出何典耶?」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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