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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五 堪輿圖 第二百六十九章 人要是沒有了夢想
主公一臉嚴肅,但她感覺整個人都很懵。
「我姓陸啊。」
「真姓陸?」
「真姓陸。」
「未知祖籍何處?高堂名諱?祖上以何謀生?耕讀商賈?族中有幾口人?如何去了雒陽?十幾年間不曾歸鄉探望?」
她眨眨眼睛,又眨眨眼睛。
「這個,」她支支吾吾,「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不急,」主公好整以暇地將自己面前的一盤肉乾遞過去,「吃飽了嗎?」
「吃飽了,」她猶猶豫豫地看著那盤肉乾,拿起一條,「再吃點也吃得下。」
「那就邊吃邊想。」
……她又把肉乾放下了。
「不管祖上是做什麼的,」她說,「反正我不姓劉啊。」
「我卻覺得,你很該姓劉啊。」
她手裡握著那根肉乾,迷惑地看著主公,「姓劉有什麼用?」
「姓劉,你將來說不定可以封公。」
主公不是個喜歡規規矩矩坐著的人,見眾人出帳,很自然地改成盤腿坐,一邊喝酒,一邊叨叨咕咕地給她講起一些很基本知識的東西。
比如說,非劉不王。
柘城之戰已畢,袁紹敗退,待下邳之圍解除,論功行賞時,大家都會加一等,比如說沒有爵位的人可能得個亭侯,亭侯升一級當個鄉侯,而她作為琅槐鄉侯再升一級自然是縣侯,食一縣之祿米。
這很好,對於很多當世的武將來說,一輩子能封個縣侯已經心滿意足,但對她來說問題就很大。
她還不到三十,天下也沒有平定,肉眼可見的還有功勞給她賺,但爵位已經封無可封。
再往上封,就是公了。
但大漢開朝至今,不僅非劉不王,而且也幾乎沒有非劉而封公之事。
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有個姓王名莽的就受封了安漢公,之後的事當然大家也都知道了。
……所以正常情況下,不姓劉,就不能封公,不封公,她就會面臨封無可封的困境。
她撓撓頭。
……女公爵,聽起來挺拉風的,但問題是這東西幹嗎用的?
……或者換句話說,她從亭侯升為鄉侯也沒感覺有什麼不同啊,升為公之後有什麼質的飛躍嗎?
主公摸摸鬍子,「到時你在朝堂上地位尊崇,超然於眾人。」
「現在也沒什麼人敢惹我。」她說。
「一郡百姓的賦稅都拿來養你。」
「我也吃不了那許多,」她端起酒杯,又喝了一口,「況且我是有手藝的,我自己能養活得起自己。」
主公上下打量她,「老了也是?」
……這個,這個超出她的計算範圍了。
她肯定是有壽命的,不可能像那些長耳朵種族一樣活個三千年打底。
但她有點懷疑她是不會老的。
「不過,」主公說道,「我都懷疑你是不會老的。」
那口酒就差點噴到主公身上。
「何故如此驚駭?」
「主公講些怪力亂神的話,當然驚駭!」
主公摸摸鬍子。
「非我一人疑你。」
他這麼說時,帳篷裡好像起了一陣風,將燭火輕輕吹動,搖了一搖。
於是主公的黑影也跟著搖了一搖。
她打了個寒戰。
人品性不一,有人高潔點,有人低劣些,但幾乎都有一個共同點——他們有家,並且在功成名就後總要回家。
這是古今中外的靈長類生物最愛看的一幕:打臉!
蘇秦第一次歸鄉時,衣衫襤褸,形容枯槁,於是「歸至家,妻不下紝,嫂不為炊,父母不與言」,冷漠相對,連口熱飯都沒有,更不用說用熱情的笑臉讓他感受家庭的溫暖。
於是莫欺少年窮的爽文男主蘇秦氣沖沖離家了,瘋狂奮鬥了一波事業,配六國相印,任縱約長後又回來了,這回家人跪在路邊,簞食壺漿以迎自己曾經瞧不起的傻小子。
不知道看這段史書的讀者爽不爽,但蘇秦那一瞬大概率是爽翻了,而且自他之前亦或之後幾乎所有人功成名就時,都得衣錦還鄉一下,氣量大的見到惹過自己的髮小族親時,可以輕描淡寫慈悲臉,氣量小的則是睚眥必報打擊報復讓鄉里鄉親瑟瑟發抖,總之不管哪一種,晚上都可以多吃一大碗米飯。
但劉備就從來沒聽說過陸懸魚有這個想法。
她跟著他來徐州,當了個別駕,又去北海兢兢業業奮鬥幾年,再南征北戰,以婦人之身軍功封侯,一步步走來,除了幾個在雒陽結識的鄉鄰之外,就再沒什麼親人。
陸白算一個,但任何人看她倆的臉都不覺得是血緣意義上的姐妹。
……其實也不是說陸懸魚長得醜,主要是陸白美則美矣,還是個有胡姬痕跡的長相,太奇葩了!
總而言之,陸懸魚從不曾衣錦還鄉,甚至連低調地派人回去修修祖墳,接濟一下宗親之事都沒有——劉備還時不時能夢到村裡那棵大桑樹呢!
她對自己的出身語焉不詳,很多人都有過疑惑,但沒有人問到她面前來。
手下敗將或是被清算隱戶隱田的豪強懼怕她,不敢開口問;
尋常士族見到她就覺得她莫名其妙惹人煩,不想開口問;
軍中將士或是親近之人對她要麼仰慕,要麼欣賞,自發地替她腦補一個悲慘故事,不忍心開口問。
劉備不愛腦補,不煩她,不怕她,於是就問出口了。
她撓撓頭,又搓搓臉。
半天還是沒能編一個出來。
於是大帳內冷場了。
主公夾起一根肉乾,在一旁的肉醬裡攪了攪。
「……鹹。」她說。
主公瞥她一眼,「看你用酒食時的喜好,也不像個黔首。」
……黔首怎麼了?黔首不怕鹹嗎?
……確實,窮人愛吃鹽。
她尷尬地又拿起自己那根肉乾,塞在嘴裡嚼嚼。
「你沒出身倒不算什麼,這十餘年征戰,卻不見老,卻也很奇怪。」
……那根肉乾似乎又卡在她的牙縫裡了。
無論男女,顯不顯老這件事總同生活環境有關,十幾歲少女要是在幽深華麗的宮廷裡養尊處優十年,看起來或許還是二十歲上下的模樣。
但如果行軍打仗十年,看皮膚仍然是十幾歲時的模樣,就有點不對勁了。
「你又不是沒心沒肺的人,」主公嘆氣道,「眉眼裡帶了幾分暮氣,五官卻尚在青春之齡,晨起攬鏡,不曾疑惑麼?」
「我挺沒心沒肺的。」她訥訥地說。
……主公被噎住了。
……這個天被聊死了。
……死了五分鐘,復活繼續聊。
總之,她身上是有些很奇怪的地方的。比如說沒出身,比如說還不太顯老,比如說該會的不會,不該會的挺擅長,說是出身低下,卻掌握一些偏門的知識。
「你還記得少時之事嗎?」他循循善誘了一下。
她趕緊搖頭。
「唉,我猜你幼年必有奇遇,才有這樣的性情與品行。」
……她幼年似乎沒什麼奇遇。
……和父母賭氣離家出走三分鐘不知道算不算。
「不管怎麼說,」主公自顧自地做了個總結,「你看,我在泥坑裡撿了你。」
「……這事兒挺丟人的,」她的嘴角耷拉下去,「我都忘了。」
「我卻是不曾忘,自從你來了,先有孔北海求援,後有陶恭祖去信,咱們這些平原城裡的無名之輩漸漸也就起來了!」
……有一說一,她和孔融那時候沒有什麼交情,只剃了太史慈的鬍子。
……跟陶謙也沒有。
但主公開始憶苦思甜了。
「當初咱們在徐州落腳,名為一州之主,實際上連個客人都不如,內有丹陽故舊不服,世家大族不定,泰山諸軍觀望;外有溫侯、曹公、孫策窺視;坐席未暖,袁術進犯;諸事交雜,本初又至。」
「他們都覺得咱們就是手持黃金行走鬧市的嬰兒,那會兒陳漢瑜認你做個弟子,不止是與你投緣,也是高看了咱們一眼,我很領他的情哪!別說他們給本初遞個交通的書信,便是有更加悖逆的事情,我也不會細究。」
她趕緊點頭,「主公大人有大量。」
主公笑著搖搖頭。
「來日朝廷封賞,我或封王爵,亦未可知,但你若不甘拘於列侯之位,還是改宗姓劉,列入屬籍來得穩妥。」
她坐在那裡,靜靜地想了一會兒。
「我已經改了一個名字,」她說,「不想連姓也改了。」
主公沉默了一會兒,點點頭,「你原來的名字,是父母所賜嗎?」
她搖搖頭,「是張緡給我的。」
這個名字明顯不在各州郡的諸侯名士高門大戶的名單上,因此主公想了很久也沒想起來什麼。
「他是什麼樣的人?」
她努力回憶了很久,發現她就快要想不起張緡那張胖乎乎的臉了。
「有點像簡憲和先生。」她說。
主公的眼睛彎了彎。
「是個好人。」
她點點頭,「是個好人。」
自從她來到雒陽城郊,被張緡撿回去,在羊喜家當了個殺豬的幫傭開始,至今已經很久很久了。
久到小郎應該快要娶親,阿草大概也將要長到柵欄那麼高了。
她身邊的人一茬換了一茬,主公也是一樣。
那些幽州起事的老哥們死得差不多了,攀附上來的是四州的閥閱大家,睜著一雙雙富貴的眼睛,殷勤熱絡,並且時時刻刻準備著將其他攀附上來的人踹下去。
但能被他們踹下去的人畢竟位階還在他們之下,將上面的人扯下來才是重中之重。
扯下一個縣侯,說不定就有四個鄉侯,說不定就有八個亭侯的缺可以補!其中之一很可能就是自家孩子的!更何況誰知道扯下縣侯之後,自己的位階是不是就跟著上升一位呢?
那要是能扯下一個此時已經是縣侯,將來可能更高一級的功臣領袖,又意味著什麼呢?
意味著除了陸懸魚之外,還有張遼田豫太史慈諸葛玄司馬懿這一大串的功臣都可能被牽連,都可能被清洗!
難道劉邦殺陳豨是只殺他一個的麼!
他們對劉備隱隱是有一點不滿的。
劉備喜歡提拔「賤人」,這一點陳琳在檄文裡罵得很是刻薄,但中肯哇!關張趙陸這些就不說了,他現在已經是手握數州的大諸侯,怎麼還會提拔黃忠那樣的寒門子,怎麼連一個看城門的小官魏延也另眼相待!
這些窸窸窣窣的聲音陸懸魚是聽不到的,她日日夜夜都在為打敗袁紹而煎熬,哪有心思去揣度那些在幾十里戰場上練往返跑的人怎麼想?
但劉備就必須要多留心。
與其讓她受眾人攻訐,受了一個縣侯就被架在火上烤,不如未雨綢繆,乾脆先吸納進老劉家來!
至於寫在誰的宗譜下這個不要緊哇,願意跟著他在涿郡混也行,想從小皇帝那裡討一個名分也頗容易,只要改了姓,什麼都好說!她從此就跟別人不站在同一賽道上了,羨慕嫉妒恨也沒用啊!朝廷可能批發爵位,但絕不會輕易什麼人都收進宗室裡給高祖當孝子賢孫的!
她腦袋搖得跟撥浪鼓似的。
「主公小看我了,」她說,「我是不會受別人氣的。」
「若是受他們攻訐,」主公問,「你待如何?」
「我又不會掉塊肉,」她膽氣很足地說道,「以前在平原城時,有潑婦上門辱我,我就同她相罵,毫不遜色呢!」
……主公有點懷疑地看她一眼,她趕緊挺挺胸膛。
「那若是,」他試探性地問道,「他們攻訐的不是你,而是你身邊那些親近之人呢?」
她神情裡的輕鬆就去了一些。
「那我得尋他們講講道理。」
「什麼樣的道理?」
她沒吭聲,拍拍放在席子旁的劍。
主公一拍大腿,「這就是了!」
這世上有各種道理,比如說朝堂上公卿有勾心鬥角的道理,鴻都門的學士有講經釋義的道理,販賣貨物的商賈有在商言商的道理。但所有道理都可以被一種道理覆蓋——暴力的道理。
陸懸魚是個很和氣,很講道理的人,不善言辭,因此有時就會吃點虧。
吃點虧她也不在乎,整個人看著就傻乎乎的。
劉備擔心的就是這一點。
她不在乎吃虧,自然是因為吃的那點虧對她來說不算什麼,不值得她髒了雙手。
但如果有一天哪個公卿真惹到了她,他毫不懷疑她會劍履上殿,拔劍殺人,濺皇帝一臉一身的血。
……而且她是一定,一定,一定不會有愧疚感的,她的「道」裡從來就沒有顧及皇帝心情這一項。
她恍然大悟!
「主公!你同我講了這麼久!講到酒都冷了,只是為那群蛇鼠兩端之人求情麼!」
「我是為來日朝堂上的公卿們求情。」主公臊眉耷眼地說道。
她盯著主公看了一會兒。
「不管是為誰,」她認認真真地說道,「總歸是為我的。」
畢竟正常人想要阻止這種事的說法是:你別殺人,殺人犯法,殺人償命。
而主公想要阻止這種事的說法是:你大人有大量,別殺他們,到時很不好收拾的。
主公認可了這個說法。
「畢竟咱們打贏了袁本初啊,經此一敗,河北也得恢復許久,咱們整軍經武,扶天子令諸侯,少則數載,多則十年,總有辦法收復了河北四州,」他嘆口氣,「到時我是要衣錦還鄉,回涿郡一趟的!辭玉,你當云何?」
等到天下平定,百姓安居樂業時,她當如何?
她愣愣地坐在那裡,想了很久,心裡好像有許多個雜念在翻來覆去。
那些黑暗又冰冷的潮水像是自她心中短暫退去了。
想一想前方,她想。
「我殺豬。」大將軍最後很肯定地說。
主公愣愣地看著她。
「這回我不當幫傭了,」她似乎很擔心主公罵她沒出息,趕緊加一句,「我有錢,可以開個鋪子,自己收豬。」
晨霧濛濛。
她走在營地裡,偶爾偷偷掀開一個帳簾,往裡看一眼。
帳篷裡撲面而來就是一股令人窒息的臭味,包括但不限於打嗝放屁腋窩腳丫子,裡面還新增了酒喝多嘔吐的味道。
士兵們就在這樣的氣味裡橫七豎八地睡著,鼾聲震天,看看他們香甜的睡姿,羨慕之心油然而生。
她在營地裡走了一段路,來到自己的帳篷前,剛準備掀開帳簾,旁邊帳篷裡忽然探出一個頭。
「大將軍!」司馬懿很感動地又探出上半身,「在下就知道。」
她有點迷惑,「知道什麼?」
「大將軍一定能平安歸來。」
「……這不是咱們自己的營地嗎?」她問,「這裡有賊嗎?」
司馬懿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大將軍會錯意了。」
……古古怪怪的。
她抬腿剛要進帳,司馬懿又攔住她,「大將軍,我同孔明欲用些湯餅,大將軍可要一起進些?」
……更古怪了。
但該說不說,司馬懿的飲食水平一直是她很羨慕的,今天也是一樣,熬了大半夜,吃一碗熱乎乎的雞湯麵,暖心暖胃,整個人都短暫升華。
但問題是大半夜不睡覺的除了司馬懿之外還有諸葛亮,她進來時,諸葛亮正在收拾地圖,很讓她有點驚訝。
……她是個文盲,她就隨便問問,這倆人在歷史上有啥交情嗎?
但司馬懿似乎察覺到了她的驚訝,還一臉甜美地介紹了一下,「孔明與我年歲相仿,性情人品也很是相投,因此頗有一見如故之感呢!」
她看看司馬懿,再看看笑眯眯的諸葛亮,總覺得好像什麼地方有點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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紝:音同認,織布帛的絲縷、用線穿針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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