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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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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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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八章 遺忘

  這個村子是很苦的。

  不僅陸懸魚覺得苦,連她們自己都覺得苦。

  她們也是經歷過豐年的,知道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日子。自秋收開始,家家戶戶都會做幾頓有滋有味的好飯,漢子吃飽了下地,婦人就要更加賣力地洗衣做飯,再擠出時間將晾曬的場地,儲糧的器具都一樣樣收拾明白。等交過田賦,再留下種子後,他們當中壯丁多些,田地也多些的興旺家族甚至還會用米糧換些豆子來,再磨成鮮嫩嫩的豆腐,蘸一點醬就能讓人人都吃得心滿意足——這可是待客的上品!

  現在這兩位懷揣著銀錢的客人進了村子——其中一位甚至還帶了一皮囊麵粉!一群婦孺卻也拿不出什麼東西來待客,最後還是一個年老的婦人很仔細地摸索了自家的泥牆一番,最後在泥牆底下找出一個小罐子。

  裡面有鹽豆子,雖然不多,但這是用鹽醃製的東西,也足夠引起一陣陣驚嘆了!

  兩位客人就默默地坐在那裡,候著她們拿那袋麵粉做點什麼出來。

  那當然也不是真正的麵粉,而是騎兵的行軍口糧,是加了油鹽炒過的東西,按照並州人的口味,它裡面還加了些醋調味防腐。

  年輕的婦人們就一臉驚嘆,在灶下嘀嘀咕咕,引得村裡幾個骨瘦如柴的孩童也湊過來,探頭探腦。

  陸懸魚轉頭看了一眼,陪他們說話的年老婦人就不好意思了。

  「二位貴人不知,這袋麵粉若是能加些菜在其中滾一滾,竟夠全村吃上幾日的……」

  「那就按阿嫗所講,」陸懸魚很和氣地說道,「請那些阿姊帶著孩兒也一起吃吧。」

  現在並不是吃飯的時間,但農人與貴人不同,他們吃得總是稍早些,理由也很簡單,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她們做一切事都是跟著太陽走的,現在天冷了,為了節省燈油,自然吃得早些。

  這些婦人也沒有食不言的習慣,雖說承了貴人的恩德能好好吃一頓飽飯,但她們吃得很少,幾乎每人都只吃幾口就停了箸。

  ——不合口味嗎?

  ——絕無此意,這麥餅裡有許多油鹽滋味,香得緊呢!小人,小人只是平素吃得就少些,怕一口氣多吃撐壞了肚子。

  她們這樣諾諾地一邊解釋,一邊將剩下的部分用粗布包了,小心揣在懷裡,像是懷揣著什麼希望,甚至為了努力將注意力從兩位貴人的餐盤前移開,她們還絮絮叨叨訴了許多苦。

  ——這村子裡的男子,都被帶走啦!連老人都要充了勞役,通通拉走!秋收的糧食也一起被帶走,所以她們才這樣困苦,真是一點糧食都不留呀!她們在田間地頭又撿了許多遍,總算湊出來年的種子,可不敢吃了!所以才要趁著秋時去刨些樹根備著,到冬天曬乾了好果腹,不然要餓出人命啦!苦哇!苦哇!

  有人這樣訴苦,就有人抹眼淚,抹過眼淚之後,恨恨地加上一句:

  ——都怪那個賣履舍兒!不是他,咱們哪會有這樣的苦日子!

  張遼看看她,她看看那個婦人。

  ——這怎麼是劉備的錯呢?

  ——若不是他!從前,從前這裡過得,那可比南岸強多了!

  她們是一年到頭都埋首在田裡的窮苦人,但也不是完全耳目閉塞,比如說,南邊打了仗,她們總是會知道的,因為南邊那些人就逃過來了呀!

  這時候那個坐在泥屋裡看著一點也不違和的,面向有點討厭的小青年就開口問了:南邊?哪些?

  ——那可多啦!

  有些是徐州人,曹公屠徐州時,許多人就逃來河北啦!他們衣服髒兮兮濕漉漉的,臉上混著泥土和淚水,一個個倉惶得像條沒了家的狗,我家見了他們可憐,還捨了一碗麥飯給他們!他們感恩戴德地分著吃了,一大家子,吃那碗麥飯!

  說到這裡時,那個婦人臉上的笑容就淡下去了,似乎觸景生情,終於想到今日她們也不過是用人家不到半斗的炒麵粉,竟能給全村的婦孺做了一頓飯。

  但有人接二連三地講下去,而且興致很高。

  即使是不怎麼擅長察言觀色的陸懸魚也能看出,對這個小村莊來說,那實在是一段美好的歲月。

  他們過得並不寬裕,但溫飽無虞。袁紹素有寬德的美名,每逢旱澇天災,總會減免當地賦稅,於是農人的一日兩餐就更易得些,村子裡也有幾個七十歲的老人,這是很了不得的事。

  但僅僅如此,不足以令他們格外懷念袁公的好。

  他們還有鄰人做對比:徐州被曹操攻打時,徐州人就會逃去河北;兗州內亂時,兗州人也會逃去河北;甚至青州士庶大逃亡時,那也有人點起車馬,趕緊奔著河北明公而來。

  有人曾被徵了勞役,去黃河邊上修一修堤壩,回來便一臉心有餘悸地同他們講:嚇死人啦!你們不知道,黃河南岸有許多人擠著想上船也上不去,可是賊寇已經來啦!船主便忙忙地開船,有的人就往船上跳!有的人乾脆往河裡跳,想游過黃河!

  哎呀!哎呀!從上游漂下來好多屍體啊!

  有了那些屍體,有了那許多守在村口,低聲下氣地求村人捨一碗飯吃的流民,冀州人怎麼感覺不出自己的生活有多美好呢?

  這樣的日子也是袁公來了河北之後才有的啊!

  「可袁公背信,渡河南下而伐徐州,」那個長得很討厭的小青年說道,「否則怎麼會有這場戰亂?」

  婦人們相互看看,她們不識字,不知道那許多大道理,還是那個頭髮花白的老嫗開口:「是劉備攻來的。」

  「是大公子袁譚請平原公來的。」

  老婦人的眉頭緊緊皺著。

  「兄弟二人相爭,被小人所利用也是有的。」

  她就有點坐不住了,「大公子已至而立之年,難道還是三歲稚童,隨隨便便就被人所騙嗎?」

  婦人們毫不相讓,「一時不察也是有的。」

  她抓耳撓腮時,張遼突然就放出大殺器了:「大公子迎秦胡攻鄴時,將城中金帛子女盡許秦胡,只留母親一具全屍,這也是一時不察嗎?!」

  「縱使如此,」老婦人咬碎了一口牙,「那也是袁公的子嗣!」

  氣氛什麼時候凝固了。

  這間光線暗淡的泥屋裡,再蠢的婦人也明白了這兩位客人的立場和態度,她們面面相覷,有人就伸手進懷裡,取了那塊加了許多野菜碎的麥餅想要還給他們。

  可她的手伸進去,取出來,如是三番,怎麼也不捨得將那塊餅子放下,眼睛裡噙了淚水,手也抖得厲害。

  四面漏風裂縫的泥牆將夕陽灑了進來,落在她們悲苦的臉上。

  誰也沒說話。

  有馬蹄聲來,忽然驚醒了這群婦人。

  「是大公子的兵嗎?!還是劉備的兵馬到了!」

  她們驚慌失措,想要四散逃開,可馬蹄比她們的腳步更快!

  還來不及逃出泥屋,跳進雞圈裡,躲到牆後去,那飛身下馬的人已經匆匆來到了屋外。

  「將軍!大將軍!」有並州騎兵嚷道,「見了將軍的戰馬拴在屋外,便知將軍在此!」

  張遼一瞬間也不糾結這些瑣碎事了,「何事?」

  「平原公尋二位回去!」那個老兵很恭敬地行了一禮,「尤其是大將軍!」

  他站在那裡,兩隻腳稍稍叉開站著,聲音像洪鐘一樣響亮,一下子就將泥屋裡那群縮成一團的婦人比下去了。

  她們拿什麼和他比?

  她們拿什麼和她的兵比?

  那些士兵的焦斗裡盛著麥飯,配著鹽分十足的乾菜,若有時鮮的菜,跟提前醃好的肉乾一起在湯鍋裡煮個爛熟,人人都可以來上這麼一大勺肉湯,唏哩呼嚕地吃下肚,就化作渾身的力氣。

  而眼前這些婦人連一粒麥飯也吃不到,只能結伴去挖樹根,採野果,面黃肌瘦地苦熬日子,等待她們的親人歸來。

  她們的親人不知道是被三公子拉了去,還是被大公子拉了去,她們也不知是死是活,但她們是聽說過陸廉的名聲的。

  在陸廉山一樣高的聲名前,她們那只會揮鋤頭,拉犁杖的丈夫、兄弟、兒子,要怎麼樣才能活著回來啊?

  那個小青年起身了。

  婦人們透過婆娑淚眼,忽然又驚覺她其實是一個婦人,她的面部輪廓是那樣柔和,神情也那樣動人。

  她走到這群瑟瑟發抖的婦人面前,注視著她們的淚水。

  「為了報答袁公的恩義,諸位願付出何物呢?」她問道,「父兄?丈夫?兒子?你們願意為了袁公的恩義,送他們赴死嗎?」

  有婦人再也忍不住,俯倒在地,嚎啕大哭起來!

  她們赤著胳膊,裸著雙腳,上面布滿了一層又一層荊棘留下的傷疤,那是難以忍受的痛苦嗎?

  比看不到明天的絕望更加痛苦嗎?

  有人忍不住,匍匐著捉住了她的袍角,哀哀地問她,自己的兒子還能回來嗎?

  他不是今歲被徵走的,他是袁公在時被徵走的,他又高大,又漂亮,還非常孝順,村裡有好幾戶人家都很喜歡他,原想嫁一個勤勞又能幹的女兒給他——可是袁公來了!袁公將他帶走了!袁公回來了,他卻不曾再回來啊!

  「如果他活著,你們總會相見的,」她說道,「以後,袁公曾給你們什麼樣的日子,我們只會給你們更好的。」

  她這樣說著,受著她們的叩頭,似乎自己心裡也相信,只要以後讓她們過上好日子,她們就會忘記這個村莊遭受過的不幸。

  ——她也會忘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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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獻帝春秋》:紹為人政寬,百姓德之。河北士女莫不傷怨。市巷揮淚,或如喪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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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四十九章 故人

  天氣並不算很冷,但早起已經有了一層霜,也許在幽靜的長廊上,也許在門口懸掛的藤筐裡。

  富人和窮人對這層霜有不同的處置方式,富人的房間大些,窗子也要常常通風換氣,那就將炭盆早些點起來,好將屋內每一處角落的白霜融化掉。

  窮人是用不起那麼多炭的,但他們也有自己的禦寒方式,他們努力用破布條將泥牆上的每一條縫隙堵上,然後與自己的家人——甚至是自己家的豬,一起擠在矮小逼仄的泥屋裡。會喘氣的東西多了,白霜自然也就消融了。

  但在鄴城有一戶人家就很尷尬。

  她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寬敞得幾近空曠的大屋裡,木板泛著陳舊的香料氣,壁衣也沾染著舊日的華彩紋理——那都是很好的,符合她身份的東西——哪怕是一盞燈,主人家都費盡心力為她尋到了宮中流落出來的鹿角連枝宮燈,鹿身擦得光滑明亮,鹿頭高高揚起,驕傲自矜。

  但鹿角上帶了霜,這就有些違和了。

  那金色的銅鹿在陰暗的大屋裡慢慢褪去光澤,覆上白霜,它的主人卻視若無睹,只用兩隻手小心捧著一隻陶碗,自那美麗的造物旁走過。

  陶碗裡盛著一點油脂,那是伏后小心攢下的,又從宮燈裡尋了一截沒有燒盡的燈芯,這就成了她與兩位皇子漫長秋夜裡唯一的消遣。

  她的孩子縮在她身邊,甚至恨不得將整個身體都擠進母親懷裡,汲取些溫度。

  而這位慈愛的母親只能輕輕撫摸著他們垂髫的頭,眼睛裡卻怎麼也止不住酸澀之意。

  她似乎已經被遺忘了,伏后想,這大漢真正的繼承人也被遺忘了。

  自去往兗州路上那一夜動亂後,她被迫與天子分開,被夏侯敦送至了鄄城,再被佔領鄄城的許攸送到鄴城,這一路北上是流不盡的淚,可她卻不曾想到,苦難還在後面。

  初至鄴城時,袁紹雖已不在城中,但沮授卻待她極有禮,衣食住行無不照顧得妥貼精細,這府中的僕役婢女也是如此小心恭敬,不敢在她面前多發一眼,多行一步。

  錦衣玉食,消息閉塞。她就這麼度過了不知多久的日子,直至袁紹兵敗身死,沮授也被貶出鄴城,袁譚袁尚兄弟反目,有些事就變了。

  有腳步聲忽然走來,打斷了伏后的沉思,她幾乎是驚疑不定地望向門口。

  外面燈火很暗,她看不清來者的面容,但來者手裡提著什麼東西,有猩紅色火光流動其間,她是看得一清二楚的。

  待走近時,伏后終於看清了來者。

  甄氏走到她一丈開外,很是恭敬地行了一禮,僕婦將火盆端端正正地擺在他們的面前。

  「僕役愚魯輕慢……」甄氏剛剛開口告罪,就被伏后打斷了。

  「他們並非愚魯,」她冷冷地說道,「他們說,我忝居於此,受袁氏恩澤,已是我不當有的幸運。」

  那位年輕美麗的貴婦眉頭輕輕皺了起來,臉上便帶了哀愁。

  「他們還說,劉備將行僭越之事,天子既失權柄,那麼他的妻兒自然也不足掛齒,」伏后冷冷道,「我既須忍受天命,便自扣減秋炭先行。」

  言行十分重視身份的皇后說出這樣的話,顯見氣得狠了,連聲音裡都帶上了一絲自己察覺不到的尖利。

  甄氏俯倒在地,行了一個大禮。

  「此妄言也,皇后不必在意,屋中所缺,妾必一一補全。」

  「不須這般巧言令色!」皇后怒道,「爾當直言!」

  甄氏將額頭貼在地板上,聲音卻十分清晰,「皇后細思,若天子玉座有失,宗廟豈不是要兩位皇子擔負?當真如此,僕婦受三公子之令,必定誠惶誠恐,豈有今日之輕慢呢?」

  銅鹿上的白霜漸漸化作水滴,滴落在地板上,一聲接一聲。

  伏后那混沌的頭腦忽然清醒了一些:不錯,若天子有失,她的兩位皇子就是袁尚手裡最好的旗幟,他豈會這樣輕慢自己呢?

  這個想法讓她一瞬間從上到下都變得熱乎乎暖洋洋,甚至連這些日子幽困於此的苦楚都忘掉了。

  天子!天子還在!她的夫君還是天子!這就足夠了!

  「多謝你了!」

  伏后起身,居高臨下地握住甄氏的手,看這位女郎傾國傾城的臉上帶著惶恐又榮幸的神情——多麼熟悉的神情!

  這位穿著舊衣的皇后心中熨貼極了。

  有人小心地在連枝宮燈每一個燈盞裡倒了燈油,換了燈芯,有人奉上了熱茶,有人在香爐裡添上一把香料。

  這空曠得能聽到自幽州南下的寒風的屋室,忽然又有了與它相得益彰的照料。

  兩個蒼白著小臉兒的稚童細聲細氣說著什麼,逗笑了他們的母親。

  有僕婦在外面仔細聽一聽,悄聲在甄氏耳邊說了些什麼。

  甄氏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我剛剛說了什麼,」她輕聲道,「你們難道不走心嗎?」

  河北士族裡,咬緊牙根跟定了袁尚的人是有的,但在袁紹死後漸漸起了異心的,自然也有。

  有人的舉動很輕微且不觸目,比如甄氏,她往日雖也知道皇后漸受冷落,但一來府中只是進奉金帛的頻率慢了些,令僕婦漸有怠慢之詞,二來婆母劉氏性情專橫,她身為唯一的兒媳,行動不敢自專,因此不敢擅自前來為皇后送日常所用的物資。

  但現在劉備已將至城下,她不為自己,不為袁家,只為她家二郎,為甄家,也要盡力做一點什麼,把他們從泥淖裡撈出來!

  她畢竟是個被束縛在後宅裡的婦人,能做的最大膽的事,也就這一點點了。

  但還有的人舉動就非常狂放,比如說真定有人直接跑進了劉備的大營裡,他們態度也特別真誠不做作:幫你們保媒拉纖要不要啊?哦你說為什麼我們跑來了?就是聽說明公奉詔而來,更兼仁德布於天下,那我家這種祖宗為漢臣食漢祿的,肯定要前來拜謁呀!

  這一家子腿特別長,一路跑了六百多里過來拜謁,這就讓平原公特別的吃驚。

  但再仔細聊一聊呢?

  他們是真定郭氏,祖上特別氣派,出過一位皇后和一串親王就不說了,他家還是光武帝的大股東,因此後來哪怕是明帝繼位,待他家都極其親厚,講出來是真心實意的自豪,但也不妨跟其他的郭氏聯聯宗,比如說邯鄲有個年輕士人也姓郭,很有賢名呀!雖然是潁川出身,雖然一百多年前肯定不是一家了,但再往上數一數,誰知道是不是一家子呢!他們可也聽說了,江東蘆葦叢裡,也有一群姓陸的,跟樂陵侯是一家呢!

  總之,這七拐八拐的關係不重要,重要的是,明公能咂摸出他們跑來是替誰傳話的就行了!

  而今河北絕大部分士庶那是上下一心啊!提起袁公輕則紅了眼圈,重則以頭搶地,明公欲定河北,一郡接一郡,一城接一城地打過去可不容易。

  要不要想想辦法,找個幫手?

  ……平原公就陷入了沉思。

  太陽漸漸西斜,營地裡一片煙火氣。

  沒事的士兵捧著焦斗排隊等飯吃,站崗的士兵就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地杵在營門前挨餓,還有更可憐一點的人,被綁了兩隻手蹲在那裡,可憐兮兮。

  陸懸魚勒住韁繩,等待那幾個並州騎兵刷身份證進營時,順便瞥了一眼。

  「什麼人?」

  士兵也跟著看了一眼,「不知,他自稱是流落在外的士卒,但所在營已撤了,因此核對身份慢了些。」

  那人穿了一身看不出顏色的布條,算是勉強將軀幹遮住,但是兩條滿是泥漿的腿似乎是沒混上什麼待遇的,臉上也是污漬疊著青紫,這要辨認相貌,就特別不容易。

  但陸懸魚不知道為啥,看了一眼就覺得有些熟悉,尤其是那個可憐兮兮蹲著的姿態。

  她又仔細看了一會兒,直到張遼也湊過來。

  那人就很誠惶誠恐地抬頭了。

  「趙大狗!」

  她脫口而出!

  士兵驚了,「大將軍認得他嗎!」

  「我搶過他的飯!還打了他一頓!」她嚷嚷道,「那我肯定記得呀!」

  趙大狗欣喜極了,搓搓手就想撲上來!

  「小陸將軍!小陸將軍認出小人了!」他嗚嗚咽咽地說道,「這兩隻狗——」

  那兩個士兵就有點不自在地轉過頭去。

  「這兩隻狗杵在這裡卻不辦事!」他罵道,「一派胡言!」

  「什麼一派胡言?」

  有人去替他尋衣服鞋子,有人跑去找功曹,留趙大狗洗幹淨臉和手,簡單彙報一下自從他們打了袁紹一個措手不及,逼得袁紹帶著漂亮的兒子倉惶出逃,丟了一個大臉之後,袁紹發瘋一樣開始在冀州搞圍剿,他們當中一部分人跟得上將軍,就繼續跟,有些受傷了,走散了,就自己藏起來。

  具體怎麼藏的,趙大狗沒說,但看他這幅瘦脫了相的模樣也知道,一定不是什麼好回憶。

  但趙大狗對自己受過什麼苦並不在乎,他一點也不想多聊他身上一道道傷疤是怎麼來的。

  他只是很執著地嚷嚷,「門口那兩隻狗,非說陷陣營已經不在了!小陸將軍!你也是陷陣營出來的,你說他們當罵不當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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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章 被貶

  有人在帳外探頭探腦,嘀嘀咕咕。

  ——那是個什麼人啊?灰頭土臉,跟個泥狗子似的,竟然送去大將軍帳裡吃飯了!

  ——平原公召大將軍見客都不曾去呢!專陪這人吃飯!

  ——不得了!不得了!難道是大將軍失散多年的親兄弟?

  幾個吃過晚飯的親兵將手從肚皮上收回來,驚呼了一聲!

  ——大將軍的兄弟!那也是山裡下來的?!

  ——也會打雷?!

  ——也能夜裡視物?!

  ——也能在天上飛,水裡游?!

  ——臉上也長毛毛嗎?!

  又有人立刻罵了:看那個落魄樣,怎麼會是大將軍的兄弟!

  那要不是兄弟,又是啥?

  這幾個閒大發勁兒的家夥開始努力回憶起那人的長相——沒錯,洗乾淨後,他們確實是見到那人的長相了的。

  但長得也不好看啊!

  就不說和大將軍素日裡帶在身邊的那兩個親隨比了!那比不了!人家唇紅齒白眉清目秀,一雙小手玉也似的,誰見了不自慚形穢!就說,就說和大將軍身邊這些將軍,這些先生比,那也比不了啊!

  看看人家子義將軍的身材,看看人家文遠將軍的臉,看看人家孔明先生的風度,再看看仲達先生……仲達先生……再看看仲達先生靈活的脖子!那個洗過之後仍舊灰頭土臉的家夥比的了嘛!

  剛剛換崗完畢,捧著一焦斗的晚飯走過來的哨兵見了這群閒漢就很氣,沒忍住踹了一腳上去:

  ——那必不是大將軍的情郎!

  ——你如何就知道啦?!

  ——你們沒見文遠將軍待他,何等的和顏悅色!他當初見馬超都沒那個好臉色!

  有琴師抱著琴進來,坐在角落裡低眉斂目,一聲接一聲,靜而深遠,似有漣漪在良夜裡,一圈圈蕩開。

  客人也如此靜聽片刻,撫掌而讚:

  「孤雲獨去,竟生思鄉之感。」

  見劉備也嘆了一口氣,客人揣度其神色,關切道,「平原公思歸否?」

  「離鄉近廿載,何以不思歸?」劉備靜靜地喝了一口酒,「只盼掃清四海,天下平定後,朝廷放我歸鄉,看一眼門前那棵桑樹哪!」

  客人立刻將竹箸放下,兩手籠在袖中,十分殷切地虛行一禮,「平原公此言,令在下不得不剖肺腑!而今社稷荒廢,明公縱掃滅賊寇,又豈能置宗廟於荒塗之中呢?況且天下萬民皆仰賴明公大恩,明公切不可作此想呀!」

  明公猶豫了。

  客人又殷切地再疊加上一句耳熟能詳的常用語:「河北士庶盼明公,如——」

  ……明公繃不住了。

  幸好客人探頭探腦,往外又張望了幾眼。

  「不見樂陵侯呀……」

  「她巡營未歸!」明公趕緊打了個圓場,「你是不知道的,辭玉行軍時,從不稍懈,她須得將營中各處查遍哪!」

  下首處鼓著臉一直憋笑的簡雍先生沖僕役揮了揮手,立刻又為客人舀了一勺酒。

  客人一臉可惜。

  「無妨,無妨,在下只是久仰樂陵侯之聲名,早欲親見,若是將軍巡營歸來……」

  「待她巡營歸來,我必召她入帳,與公相見!」明公舉起君幸飲,「請滿飲此杯!」

  樂陵侯聞聞那隻烤雞,鼻子抽動了一下。

  「挺香。」她誇了一句。

  「從後廚悄悄拿來的,」親兵小聲道,「主公還是想讓大將軍去一趟……」

  她假裝沒聽見,上手就撕了一個雞腿,遞給趙大狗。

  趙大狗既不覺得陸懸魚沒洗手不夠講究,也不覺得樂陵侯親自撕一條雞腿遞給他是何等榮耀之事,很自然就接過來,狠狠咬了一大口。

  油汪汪的雞皮裹著裡面的雞肉,嚼一嚼就有肉汁在口腔裡迸開,可惜吃肉的人沒心思細嚼慢咽,片刻間將那條雞腿啃了個乾乾淨淨。

  她飛快地撕了第二條雞腿遞給他。

  趙大狗的嘴也油汪汪的,「小陸將軍!我就知道你是個好的!你當初搶過我的飯——」

  「我這不是還你了嘛。」她臊眉耷眼道,「要不再來一個?」

  「再來一個?!」趙大狗吃驚地看看她,又看看那盤雞,「它長了幾條腿?!」

  「……翅膀,我說翅膀,」她剛想下手,趙大狗就特別不見外撕了一隻翅膀遞給她,「小陸將軍!你也吃一個!」

  再來雞腿是沒有的,但就著一隻烤雞再炫幾碗麥飯也是相當豐盛的晚餐。

  趙大狗吃得快,片刻後已經放下了竹箸,她吃得慢一些,叼著一隻雞翅膀跟他聊天。

  他是怎麼在敵後活下來的呢?

  不是說冀州當時各郡縣都紮了雞血一樣要抓人的嗎?

  那睡在哪裡,吃什麼,喝什麼,怎麼一路跑到這裡來的啊?

  「小陸將軍說得對,」趙大狗說,「但袁紹越征兵,河北的流寇就越多啊。」

  她眨眨眼,又眨眨眼。

  趙大狗說不清楚流寇是什麼時候開始起的,他只是在東躲西藏,吃野地裡的東西,苦捱了一段日子後,忽然就被一群流寇遇見了。見他既窮且壯,受過軍事訓練,人又很憨直,正是落草為寇的好材料,那就乾脆一起上山,拜一拜義薄雲天的關二爺——

  「……關二爺?」

  她趕緊晃晃腦袋,「我說笑呢,你繼續,繼續。」

  「自袁本初兵敗歸冀,河北各郡縣皆有起兵的義軍哪!」客人繪聲繪色道,「誰不知袁家悖逆?當初明公誅袁術時,依朝廷律令,袁氏闔族當俱五刑於市!」

  明公的臉皮不經意間抽動了一下,就很破了他喜怒不形於色的功力,但他好歹不似大將軍似的,將討厭的心裡話講出來,還保持著全神貫注的姿態繼續聽。下首處的客人倒是一邊講話,一邊留心了。

  「唉,在下雖為朝廷而出此公斷之語,但袁公亦有恩於在下,在下實實心如刀絞啊!」客人垂首使勁嘆了一口氣,見劉備也面露不忍之色後,才哀哀切切地繼續,「袁公屢興刀兵,又橫征暴斂,令幽冀之地村落荒廢,稚子嚎啕!才引得百姓不堪忍受……」

  他又看了一眼劉備,思度了一會兒,似是想要將話題從袁紹不得人心轉到河北世家望劉備如望父母的老話題上來。

  但平原公也許是和樂陵侯待得時間久了,今日袖子裡又沒揣個胡桃,注意力就跑偏了:

  「若如先生所言,河北豈非遍地賊寇?生民何以得安?」

  其實沒怎麼考慮過生民的客人就短暫地懵了。

  趙大狗吃得很飽,講得也很盡興。

  至於陷陣營的下落,她想了一下,尋了個很委婉的說法:似他這般散落在河北的陷陣營士兵還有很多,她一一找齊了,他們回來了,陷陣營自然就回來了。

  但這話沒能完全糊弄住趙大狗,他聽過之後還是情緒很激動:「將軍呢?!我們將軍呢?!」

  「他自然是在的,」她趕緊說,「你若要拜見他,去就是了。」

  趙大狗撒腿就跑了出去,緊接著親兵就將一個腦袋伸進帳裡:

  「大將軍!主公喚你!說席都散了!賓客也休息了!你可以去了嗎!」

  賓客已被送去安排的帳中,但主公還在中軍帳自斟自飲,見她走進來,也沒嚷嚷,也沒扔個東西砸她,只是招招手。

  「你今日做什麼去了?」

  「我見營外聚攏的流民不多,心中很疑惑,因此出去轉了轉。」

  「嗯,」劉備問,「見到什麼了?」

  她沉默了一會兒。

  「見到她們很苦。」

  主公又看了她一會兒,「我未至河北前,以為要打一場很艱難的仗。」

  「哦。」她應了一聲。

  ……主公就有點不太開心,下意識看了看下首處的簡雍。

  簡雍立刻補上一句,「主公此刻又作何想耶?」

  ……捧哏捧得非常刻意,主公似乎更不開心了,但小小的情緒不耽誤他繼續說正事:

  「我現在發現,想收復河北,說來也很容易。」

  「哦。」

  「願聞主公高見!」

  ……主公似乎真的生氣了!

  「辭玉隨我多年,久戰勞苦,」他說道,「摧城拔寨之事,就不勞辭玉了。」

  簡雍先生的臉忽然青了一下,有點驚慌地看了她一眼,似乎坐不住了,想起身勸一勸主公。

  但下首處這位有失寵風險的大將軍還是很木訥,「哦。」

  帳中突然冷場。

  又過了一會兒。

  她如夢初醒,「主公還有什麼吩咐嗎?」

  劉備露出了一個成竹在胸的冷笑,「雖不用你打仗,但確有差事要勞煩你一趟!」

  那些在外面圍觀看熱鬧的親兵已經四散了,因此趙大狗在營中像沒頭蒼蠅一樣亂撞了一陣,才總算找到高將軍的帳篷。

  只是不知道今天怎麼了,有人悄悄嘀咕,一個巡營,兩個巡營,三個將軍也巡營,好像他們都不睡覺了似的!

  這些巡夜的士兵轉頭去看著那個坐在高順將軍帳外的家夥,再將頭轉正,嘀嘀咕咕地走。

  夜涼如水,又起了風,那個漢子坐在帳前佝僂的模樣就有些可憐。

  巡夜的士兵又轉回來時,就小聲互相問了:高將軍到底在哪一營巡夜啊?

  ——實不知呀!怎麼連個聲響也沒有!

  有人這樣迷惑地四處張望時,忽然就嚇了一跳。

  在火把照不到的秋夜深處,躲著一個並沒有巡夜的高將軍。

  有白霜輕輕爬上了他的鎧甲,可他毫無察覺。

  於是那就不像是熟悉的高將軍了,而像一尊爬滿藤蔓,又漸漸枯萎的石雕。

  高順躲起來了。

  說出去不僅趙大狗不會信,陸懸魚不會信,任何一個並州士兵都不會信。

  高伯遜將軍是什麼人啊?那是溫侯留他帶數十親兵殿後,他就真能在屍山血海裡咬牙守上一夜,半步也不曾後退的硬漢!

  他在戰場上,生死前,從來沒有露出過一絲懼色!

  他怎麼會躲呢?

  但張遼匆匆找到他的時候,高伯遜就是躲在那裡。

  他看著他最後一個陷陣營士兵,臉上滿是痛苦的淚水。

  他不敢!

  他不敢上前,像往日那樣坦然地出現在他面前!

  闔營的士兵帶著對他的信任與敬愛而死!

  他怎麼有臉走過去,怎麼有臉開口,說陷陣營已經不在,偏偏他高順還活了下來!

  有晨起的霧氣,悄悄彌漫在整個營中。

  被委以重任的陸懸魚牽著她的馬,身後還跟著一千士兵,整個就有些懵。

  【我聽說這裡有句話……】

  【什麼?】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她有點尷尬地撓撓頭,【也不至於。】

  【那你說,】黑刃小聲嘀咕,【你一個大將軍,理應指揮千軍萬馬,劉備為什麼只讓你去附近郡縣剿撫流寇,收攏流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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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一章 尷尬

  陸懸魚當然不是清早接的任務。

  她頭天晚上在主公那得了令,趁著士兵們還沒入睡,讓傳令官一個帳篷接一個帳篷跑過去下令,有的士兵已經將衣服褲子脫了,鑽進被窩裡,借著暗淡的燈火,拿出將軍賞的那個亮閃閃的小玩意兒互相比來比去,再暢想一番這次北伐讓它不僅變成串,而且這個串還得更長點,更神氣點!

  然後軍令就下來了,士兵們一片抱怨聲,包括但不限於剿匪是啥活計啦!他們要打個大個兒的!以及為啥不早點下令!趁著天時還早,光線充足時打行李也比現在方便呀!哎呦你是不是把我的褲子裝你的行囊裡了!該打!該打!你說你是故意的還是不小心的啊?!怎麼著大家都是當兵的,就你特別,你還要隨軍再帶一個媽替你打包行李嗎!

  陸懸魚的帳篷裡是沒有這些抱怨聲的。

  她有點尷尬地坐在那裡,看張遼在忙忙碌碌地給她行李打包。

  「收拾得真好。」她說。

  「十幾年前的手藝,幸好還沒忘。」張遼有點誇張地擦擦汗。

  「你們……」她斟酌了一下言辭,「你們並州人,行囊都收拾得這麼好嗎?」

  「高伯遜比我還整齊些。」

  帳篷裡忽然沉默了下來。

  有些事說出來也沒什麼解決的辦法,他也好,她也好,乃至為高順加官又封賞的劉備,都沒什麼辦法——因為如果一個人真的能夠沒心沒肺用士兵的性命去換富貴,他反而就不值得委以重任,在那樣決定性的戰場上立下大功了。

  張遼垂著頭不吭聲地繼續將她堆沙盤用的那些小旗幟裝進匣裡封好,再擱進藤箱。

  她忽然拉住了他的手。

  「你也很累了,」他說,「不然主公不會下這樣的令。」

  她靜靜地看著他,忽然嘆了一口氣。

  有昏黃燈火跳躍,柔和又模糊。

  就在陸懸魚領著陷陣營唯一一個士兵趙大狗出營後不過半日,有十幾騎匆匆忙忙跑進了劉備的大營。

  「平原公竟將樂陵侯派出去了?!」

  劉備盤腿坐在席子上,坐姿很穩,眼神更是一絲也不亂,微笑著點點頭。

  來人就破防了,「這是為何呀!」

  「有賢士言,冀州而今流寇遍地,生民陷於水火,此實孤所不忍也。」

  「公有仁德之名,卻不知那等小人暗藏奸柔之心!為將者,當一鼓作氣,再而衰三而竭,此士氣正盛時,公不可因讒廢兵啊!」

  劉備臉上的笑容就淡了下去。

  「我只是派了一個陸廉,」他說,「難道我軍中便無將了麼?」

  袁譚那些已經湧到嘴邊,還要繼續噴薄而出的噪噪切切就突然被噎在嗓子眼兒裡。

  話是不錯的,劉備還有關張為爪牙,尤其關羽,無論是拒于禁,復淮陰,亦或者睢陽之戰時不僅擋住袁紹的分兵,甚至還回援了劉備陸廉,表現都是極出色的。

  ……但陸廉這人吧,河北不少人對她有心理陰影啊!

  連袁譚自己都有啊!所以肯定還是想要陸廉啊!

  但話不能這麼說,袁譚趕緊又小心描補了幾句,「有諸位將軍在,王師自是無虞的,只是未知公欲如何攻鄴,在下也好從旁襄助……」

  劉備臉上的不豫之色便褪去少許,添上了一些優柔寡斷的神色:「我自然是要攻鄴的,只是不忍為一城而捨民啊!」

  袁譚又小心斟酌了一會兒,「河北之民,亦為我父之民,我豈能坐視他們於水火而不理呢?只恐濮陽日久生變……」

  話說得很委婉,但潛台詞也很明顯:濮陽我只圍不攻,要是哪天我將兵馬撤了,那你的糧道就要出問題了,反正你看著辦。

  上首處的平原公摸摸鬍子,笑了。

  「大公子征戰許久,未知冀州世家可歸心否?」

  袁譚突然啞口無言。

  要是袁譚真有本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幹掉弟弟,河北世家怎麼會不歸心?

  打成現在這個稀爛樣子,媽都捨出去了也沒能攻下鄴城,還想服眾嗎?要不是陸廉的名聲比大公子還差一點——大公子是不要媽,陸廉是不要世家——這群生怕自己家的隱田隱戶被抄出來,順帶自己也被打土豪分田地的河北世家,早就簞食壺漿跑去迎劉備了!

  他們咬著牙將自家田地上的壯丁一批又一批地送過黃河,咬著牙將自家田地上出產的糧食也一批又一批地送過黃河,專供袁紹在河南揮霍!

  可是冀州人的血要流乾了,這場仗還是輸了!陸廉的步伐不可阻擋地越來越近,那就別怪大家不客氣了!

  袁公是待他們有恩,可這兩個不孝子待他們又沒有什麼恩情!他們總得想想辦法,找個出路!

  當曹操借助邯鄲之戰,重新成為河北世家們眼裡值得投資的新星時,這顆閃閃亮的新星就悄悄派人找來了。

  話說得很隱晦,甚至人都不是曹操自己的人,一點把柄不落給袁尚,但劉備這樣的聰明人已經聽得很明白了。

  ——你看,我是無心與你為敵的,我甚至還準備將上好資源打包,就準備找一個合適的時機跟你好好談判了。

  至於袁尚還是袁譚,全都只在曹操的「打包資源」裡罷了!

  袁譚臉上有了慚意,不知道是為了自己這悲催的戰績還是為了覆水難收的媽,但劉備抓住了時機,笑呵呵地重新開口了,甚至在這一次將稱謂重新由「大公子」變成了更親熱些的「顯思」。

  「顯思勿憂,」劉備說道,「難道我便不欲取鄴城,縛兇逆,報與朝廷麼?此實為『圍點打援』之計也!」

  袁譚新得了這麼個詞,吃驚地趕緊追問了一句,「此計出何書也?」

  ……出什麼書,劉備也不知道,反正這是昨天和辭玉聊了聊形勢後制定下的計劃。

  此時袁尚精氣十足,鄴城城牆又高且厚,拿自己的兵去強攻,圖什麼?不如圍著鄴城,將周邊郡縣效忠袁尚的世家挨個打一遍,都打完了,冀州就拿下了,鄴城也就成了一座孤城了。

  至於典故……《陸廉新語》?

  一陣風吹來,陸懸魚打了個噴嚏,她揉揉鼻子,轉頭看向趙大狗。

  「前面?」

  趙大狗手搭涼棚看了一會兒,「是了!」

  「你確定?」

  「賊首殺了鄉官!據了此城!我便是趁他們攻城時一片混亂,偷偷逃出來的!」

  那其實是一座很小的土城,按照「三里之城,七里之郭」的標準看未必合格,尤其是這座土城城牆高度也就兩丈有餘,袁譚扛著投石機找弟弟打架時要是路過這裡,隨便踹兩腳,這城也就差不多交代了。

  不過拿這裡練練手也不錯,她想。

  主公要她出來剿匪時,陸懸魚還在想一個傻問題,剿匪怎麼能愣頭青似的出門就剿啊?匪寇肯定要麼藏在深山,要麼躲在沼澤之中,要麼隱於市井之內,你總得一處處走訪,問一問百姓們治安情況如何,再進一步盤查分析,找出賊寇所在地。

  但事實是,冀州被打到現在這程度,人不少,糧食卻少了,那民心浮動,賊寇叢生。你出了門,隨便走走,到處都可能抓到一個匪,甚至匪還會光天化日之下,跑來抓你,因為比起你,他們才是地頭蛇咧!

  陸懸魚也眯著眼睛,遠遠看著那座小土城。

  「賊首叫什麼名字?」

  她等了幾秒,沒得到回答,轉過頭來看,趙大狗就有點支支吾吾。

  「叫什麼名字?」她又重復了一遍。

  「此人無名,」他像是又難為情,又氣憤似的,「號雷公將軍!」

  這樣一支兵馬在光天化日下慢慢接近,是不可能不引起城中人的注意的。

  有人拿著沾了血的焦斗哐哐開始敲,渾然不管這東西不是白日裡用的,「將軍!將軍!有敵至!」

  焦斗的聲音傳得雖沒那麼遠,好在賊寇們還有個嗓子,不管是什麼破鑼還是公鴨嗓子,一起嘎嘎嘎地叫了起來!一路就叫到了城中門面最整齊的那個小院子門口!

  袒胸露腹躺在榻上的漢子從睡夢中就滾了下來,一路跌跌撞撞地先收拾了細軟,再牽出了馬,滿頭大汗地準備奔著城門處去!好在臨門一腳,狗頭軍師攔住了他!

  「是三公子派兵來了嗎!」雷公將軍驚慌地問,「還是大公子已經打過來了?!」

  「都不是!」山羊鬍的軍師趕緊上手替他繫緊了身上的袍子,「聽說只有二三百人,人是不多的,那旗寫得卻也長!他們不識字,認不清,我派了個識字的上去認了!」

  「長?!」雷公將軍跌足道,「那必是貴人來剿咱們了!」

  「將軍細思呀,土城無兵無糧,左右又無丘壑天險,」,軍師摸摸鬍子,「貴人專來尋咱們作甚?」

  這話令他冷靜了下來。

  不錯,他據此城已有月餘,只聽說曹劉二袁你死我活,誰會在乎這一座小小土城在誰治下,生民又過的什麼樣的日子?

  但馬上又有人上氣不接下氣地跑過來了!

  「將軍!那旗幟上書!冀州刺史!驍騎將軍!樂陵侯!還有一個大大的陸字!」

  所有人都震驚了!

  但片刻之後,一陣不羈放浪愛自由的大笑轟然驚飛了盤踞在土城上空的飛鳥。

  「你這土狗!蠢驢!上不得台面,連大旗都不知道怎麼扯的笨貨!」

  雷公將軍中氣十足地喊一聲,城牆上的賊寇們也跟著嚷一聲!

  嚷完還要大笑!

  笑死啦!笑死啦!

  「你裝個小有名氣的校尉、偏將,狐假虎威過來奪城也就罷了!你怎麼敢打起陸廉的名號!笑死人也!」雷公將軍還在城頭上嚷嚷,「明明是個蟊賊!看你那賊眉鼠眼還不如我氣派!你也配打起陸廉的名號!你豈不知陸廉出陣便是千軍萬馬!豈能像你這般鬼鬼祟祟!真是蠢而不自知啊!」

  下面那個騎著馬,被幾面旗幟圍拱著的人還在傻乎乎地向上看,一臉的震驚,這就更讓雷公將軍開心了!

  「也不知誰指使你這蠢賊虛張聲勢,我今日便告訴你!若是真陸廉來,我早就滾下城告饒討降了!若是個魁梧些的,我也說不定信你三分!偏你這不知死活的,也敢來騙你阿公!」

  一片笑罵聲中,雷公將軍的聲音隆隆竟如雷鳴!

  「快快下馬投降!」他大吼道,「否則爾公便要出城討賊,叫爾知道雷公將軍的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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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二章 榜樣

  這座土城的攻破是有點玄妙的,玄妙到隨行的參軍都不知道該怎麼寫戰報。

  要怎麼寫呢?

  寫大將軍偽裝精妙,城頭匪首入彀而不自知,輕敵出城,因此自投羅網?

  似乎有點不靠譜,因為大將軍壓根沒偽裝啊!

  再換一種寫法?

  寫大將軍兵臨城下,和城頭上的匪首相罵,大將軍智謀超群,以言語激得匪首出城交戰,自投羅網?

  似乎還是有點不靠譜,因為開城門前,大將軍一個字都沒吐出來啊!

  要不就照實了寫吧?

  大將軍聞聽陷陣營兵卒趙大狗的軍報後制定了攻城方案,土城南北兩門方向,各伏三百兵卒,她又留二百兵卒看守輜重糧草,自己只帶了二百兵上前,試一試匪首輕重。

  而後匪首見城下武將貌不出眾,自己就以為是哪路同行打了陸廉的幡來蒙騙他,關鍵是一番嘲笑下,大將軍氣定神閒,連一句話也沒說!

  她就只伸出了一根食指,對著城上的匪首比了一比,那匪首突然就暴跳如雷了!突然就披甲上陣!突然就大開城門,哇呀呀呀呀呀呀咆哮著衝出來了!

  然後就沒有然後了!

  那匪首騎著馬,拎著馬槊,剛一個照面就被大將軍拎住了後脖頸,像拎小雞子一樣拎了起來!在空中甩了一甩!

  什麼人有這樣的臂力!

  ……而且為什麼大將軍甩了一下還不夠!甚至要將他拎在手裡,從左甩到右,從右又甩到左!一甩再甩,甩而又甩!

  不過,這位山陽李氏出身的參軍還是很快就明白了大將軍的意圖:

  那個身材頗壯,又著了鐵甲的漢子在她手中,如傳令官手裡的旗幟一般。

  她向著城頭方向甩了三下,城頭上的匪寇就像得了軍令一樣,那些形式各異的武器噼裡啪啦掉了一地。

  仗打完了。

  兵不血刃。

  大將軍全程不發一言,也不曾用過一個稱得上「計謀」的主意。

  雷公將軍被大將軍輕拿輕放地放回地上後,第一個反應不是暴起殺人,也不是納頭便拜。

  ……他先吐了一陣子。

  然後從他吐完抹了抹嘴,猛然抱住馬腿起,大家開始好好說話了。

  「小人仰慕大將軍已久!」雷公將軍高呼道,「今日竟得親見,死也甘願了!大將軍哇!小人!小人!小人適才那般無禮,全是出於對大將軍的敬佩,生怕有蟊賊逆匪冒了大將軍的名頭!嗚嗚嗚嗚嗚!小人怎麼能想到有朝一日能得到這樣的殊恩!小人——」

  現在她不用搓臉了,把「大將軍」的名頭頂在腦袋上,那個天然的討人厭光環就會自動如冰雪般迅速消融了。

  「你很仰慕我?」她開口問。

  雷公將軍磕頭如搗蒜,淚流滿面:

  「為大將軍,死也甘願!」

  【真的甘願?】她有點懷疑,【我和他見都沒見過面。】

  【你以前不是這麼刻薄的,】黑刃表示,【不要問這種明知故問的問題。】

  【……怎麼明知故問了?】

  【他除了這麼說,還有什麼別的可用的說辭嗎?】黑刃說道,【比如說,跟你再決一血戰一下?】

  ……似乎確實也是不能的。

  如果帶入匪首的視角,這場仗也玄妙極了!

  他也不是什麼天命所歸的冒險者,最多也就是一個小頭目,守著沒什麼人注意的小土城,準備用偷雞摸狗的本事給自己攢一份家當下來,將來就殺人放火受招安,目標混一個小官當當也說不定。

  就這麼歲月靜好地吃著火鍋唱著歌,突然在這一天,整片大陸上戰績最扯淡的大BOSS陸廉不知道受了什麼精神刺激,不去打袁尚,不去打曹操,對著他就衝了過來,給他直接創飛了。

  這豈止是橫禍!簡直是天災!是報應的具現化!要不是哪個貌不驚人的小子給他拎起來蕩時,他好歹咬住牙守住了最後一點骨氣,現在他貢獻給城外這片空地的就不僅僅是早上吃的湯餅啦!

  他都快要嚇尿了!!!

  「你這名字,」她笑道,「也是這麼起的?」

  「大將軍有神劍列缺!小人——小人——!」

  他腹中墨水比這位文墨功夫十分差勁,經常被嘲笑的大將軍還要差些,想選一個恰當的形容詞也選不出來,抓耳撓腮了半天,急的戰馬都打了一個噴嚏後,他才突然驚醒!

  「小人見賢思齊!」

  「哦,」她不為所動,「除了打雷的本事外,你還齊了點什麼賢?」

  這個話略有些拗口,雷公將軍趴在那裡冥思苦想,囁嚅了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也不為難他。

  「我自己看。」

  城門是已經大開了,匪寇們一個個跪在城門邊,衣著破爛,密密麻麻像一群麻雀,時不時有人偷偷抬眼向上看,在察覺到她的目光前趕緊又低下頭去。

  她就是這麼騎著馬進的城。

  鄴城的城頭上,也有人在往下看,而且還是兩個非常漂亮的年輕人。

  袁尚將手扶在女牆上,向遠處望了又望。

  「劉備在五十里外扎營。」荀諶很不合時宜地說了一句。

  五十里外的大營,什麼人能看見?這話他很不必說,也從不是他的風格。

  但他不得不用這種方式來提醒袁尚——因為那些會直言斧正主君過失的人已經不在,而這位主君也在流露不合時宜的軟弱。

  袁尚身邊又有了一群新謀士,每一個都比荀諶說話更動聽,而且都在覬覦荀諶的位置。

  但在這位久經陣仗的文士看來,若郭圖懷裡那隻稱得上大鵬鳥,這群新人懷裡的不過是毛都沒長齊的小雞。

  袁尚將上半身收回來,一旁的隨從立刻從懷中掏出細布遞上,請這位貴公子擦拭雙手。

  「主公可知劉備為何駐軍不前?」

  「他欲困孤於城中,」袁尚道,「而後吞併河北。」

  「主公明察,」荀諶斂首,「劉備此舉,亦為絕河北士人之心。」

  袁尚是個聰明人,只要想一想,立刻就明白了。

  「孤當以何計擊之?」他輕聲道,「還請友若先生教我。」

  當他問出這個問題時,荀諶幾乎在這個年輕主君的身上看到了一絲光。

  「主公當率各路義軍,合圍劉備,親冒矢石!」

  在這樣的戰場上,作為重要人物的你,一舉一動都在被注視。

  你的出身無可指摘,你的美貌是你身上最微不足道的優點,你博覽群書,熟讀兵法,聊起用兵之道令許多宿將啞口無言;你又有上天賜予的好身體,好武藝,無論是上馬衝鋒還是下馬較量,你的勇武都被周圍人所熟知。

  只不過這些優點曾經被你用來取悅你的父親,打壓你的兄長,而現在,你最信任的謀士堅定地告訴你,你必須親自上陣!

  你不能只有容貌肖似你的父親,你的心志與膽量也必須能夠追趕上你的父親!否則你在河北世家眼裡就只是一個黃口稚童,而他們絕不會將家業與前途押在一個孩童身上!

  趁現在!友若先生還在努力地說服你,趁世家忌憚陸廉甚深,趁曹操上一次攻鄴留下的血債還不曾褪色,你一定要趁現在與劉備交手,不必決戰!只要一場小型戰鬥就夠!

  只要你擺出足夠強硬的姿態,用你的表現告訴那些仍然忠於你的世家——他們的付出是值得的!他們感念你父的恩德,他們會用鮮血來回報忠誠!

  劉備才帶了多少兵?!就算他有關陸,豈能為無米之炊?!

  以河北之厚,如泰山壓頂,驚濤駭浪,碾壓過去!

  在那一瞬間,荀諶整個人像是變了。

  他的眼睛又冷又亮,態度也出奇的嚴肅。

  袁尚不由自主地後退了半步,盡管他立刻站定,並為自己下意識的表現而懊悔,但在那顆幾乎已經被友若先生說服的腦子裡,悄悄冒出了一個念頭:友若先生何其咄咄逼人?

  「孤……」他低了頭,「孤要想一想。」

  在那一瞬間,年輕人臉上的神情,像極了他的父親。

  在陸廉進入這座土城時,也有人在偷偷地注視著她。

  但她的臉上什麼表情都沒有,她進城之後,先問鄉嗇夫何在。

  雷公將軍很想立刻變出一個鄉官,但變是變不出來的,只好耷拉著腦袋,「埋了。」

  「其餘鄉官尚在麼?」

  「都,都埋了。」

  陸廉聽完之後也不吭聲,她跳下馬,走向路邊,隨便敲開了一戶人家。

  家中有老人,有壯丁,有稚童,俯倒在地上,瑟瑟發抖。

  「家中安好?」她問。

  「安好,安好。」老人趕緊磕了幾個頭。

  「雷公將軍待你們如何?」

  老人就悄悄抬頭,想看一看她,但看到束手站在她身後的雷公將軍,立刻又將頭埋了下去,「愛民如子,愛民如子!」

  嗯,她點點頭,又繼續去敲下一家的門。

  城中不知什麼時候起,鳥兒飛走了,蟲鳴也聽不見一聲,只有陸廉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沙沙的響起,像是踩在土路上發出的聲,又像踩在這些匪寇心臟上發出的聲音。

  他們的額頭漸漸冒出汗珠,眼前的景色也變得越來越蒼白,他們甚至緊張得聽到了不該聽見的聲音,比如飄飄蕩蕩的尖細哭聲。

  陸廉的腳步忽然停下了。

  「看來你們也知撫恤百姓。」

  雷公將軍心頭那塊巨石終於落下去了,那雙已經流乾眼淚的眼睛又一次濕潤起來,他哽咽著,想說一點什麼話,比如說大將軍品行高潔,那他見賢思齊,肯定也要有樣學樣啊!

  這位令他見賢思齊的年輕將軍轉過頭,貌不出眾的臉上只有那雙眼睛,像冰一樣冷,如刀一樣利。

  「可我有些疑惑,需要你來解答。」

  「大將軍請講!小人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這城中的年輕婦人,」她問道,「都哪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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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三章 回答

  這世上沒有誰生下來就是壞人——雷公將軍一下子就匍匐在地上,流淚叩首地請她贖罪。

  他甚至絮絮叨叨地講起他起兵時的事,比如說他的確仰慕大將軍的威名,尤其是她的傳奇,明明出身黔首,卻以一柄列缺劍橫行於世。

  想要什麼,她就能得到什麼,想殺誰,就能殺誰,身邊的人,總能一個個庇護周全,這怎麼不讓他羨慕呢?

  她在河北,原本只是個縹緲的傳說,但後來袁劉之戰爆發了。

  袁公收糧時,他交了,袁公收人時,他的兄長去了,然後袁公敗了,死了,他的糧食,他的兄弟也回不來了,他原本是很可以自己躺在泥屋裡大哭一場,哭完之後爬起來,繼續下地悶頭幹活的。

  但連庇護他們的世家也被搜刮到精窮,所有鐵器和牲畜都被三公子徵用走後,他們沒有了農具,也沒有了耕牛,甚至連土地也剩不下,村人起了為賊為寇的心時,他忽然就想起了陸廉的傳說。

  他也要效法她那般,白手起家拉起一支隊伍,他也可以肅整軍紀,寬仁愛民,立下一個高潔洪亮的名聲,他甚至可以據城為主,等平原公兵臨城下,他也可以出城恭迎,謀一個清白官職。

  「然後呢?」她冷淡地看著他。

  「而後,而後小人察覺,小人終究不是大將軍,」雷公將軍趴在泥土裡,「小人約束不得軍紀。」

  陸廉的崛起是不可複製的,她麾下兵馬的軍紀也是他無法複製的,因為她的軍隊始終保持著極好的經濟狀況——雷公將軍在拉起這支隊伍後立刻就察覺到了這一點。

  她是不敗的,哪怕最開始只有三十個老弱病殘跟著她,她依舊能勝過博陵的千人守軍,並且用勝利和豐厚戰利品來約束士兵的軍紀。而從中期開始,田豫接手了軍中主簿之職,替她精打細算,足兵足食,令她的士兵從不曾缺吃少穿,始終能保住較高的士氣,這群流寇又如何能做得到?

  他們風餐露宿,飢一頓飽一頓,有時被官兵追著打,有時被潰兵追著打,有時被同行追著打,磕磕絆絆終於到手一座荒蕪的村莊,一個人煙凋零的小鎮時,這些賊寇早就忘記他們首領嚷嚷著要效法陸廉的大話了!

  去他的陸廉吧!

  ——老子要痛快地吃,連那些平民家下蛋的雞,耕種的牛也要拉出來宰了吃;老子還要穿得暖暖和和,那些百姓身上的衣服也要通通剝下來!還有!還有婦人!老子做了這麼久的噩夢,天天夜裡都夢到身首異處,滿手的血,滿眼的血,怎麼就不能找一個婦人來睡一覺!

  他們就這樣用一雙雙狼一般飢渴的眼睛盯著他,就在他攻下這座土城之後。

  一切都變得迫不得已,順理成章了。

  她很耐心地聽完。

  「她們在哪?」

  她們處在極黑的地方,黑且冷,透著血腥氣,四面烏壓壓的,像是要一起壓下來,讓人避無可避,躲無可躲。

  這屋子是沒有窗的,建它的人不曾留窗,門又是用棗木板打出來的,極厚實沉重,風吹不進,雨潑不進,幾乎稱得上是這座城中最堅固的地方,她們用指甲刨,用身體撞,用盡一切辦法,仍然撼動不得那道門。

  有人便哭,捨不得家中的許多事,還有人歇斯底里地叫,像是要將這些苦楚都發洩出來,但關的時間久了,她們也就漸漸安靜下來。

  直至忽然有腳步聲近了,有大把大把的陽光突然推開那扇門,肆意而自由地衝進了這座堅不可摧的墳墓裡,那無窮無盡的陽光中心,站著一個令她們一時看不清輪廓的人。

  那人穿著鎧甲,樣貌很陌生,是她們從未見過,因此看不分明身份地位的人。

  但她們只要看一看「雷公將軍」在後面灰頭土臉的模樣,這些婦人就什麼都明白了!

  她們尖叫著,相互擠在一起,有人冷靜些,請求那位年輕的將軍給她們尋一些衣物和布料來,讓她們得以體面地與他見禮。但在裹上了衣衫後,即使是最冷靜的婦人也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

  「你為何要將她們鎖在這裡?」在這一片撕心裂肺的哭泣聲中,有人聽見那個年輕將軍開口說話。

  「小人只是,只是怕手下的兵卒傷了,傷了她們……」

  「我聽你講了那麼多話,」那個將軍的聲音輕而沙啞,「你就這般報答我的耐心嗎?」

  那個像惡鬼般盤踞在她們腦海裡的「雷公將軍」一下子崩潰了!

  「大將軍!小人……小人不能約束軍紀!小人無顏開口啊!」

  為什麼要將這些婦人鎖在武庫裡?

  因為這個雷公將軍雖然大字不識,但他竟然懂得「飢餓營銷」的道理。

  這些婦人平時被鎖起來,給些殘羹剩飯要她們不死,同時也讓群賊不能輕而易舉地接近她們——只有每次劫掠和戰鬥過後,群賊精疲力盡,需要提振士氣時,才會將她們作為犒賞,從武庫裡帶出來。

  此處婦人不足百人,城中人口約有千人,只有這麼點育齡婦女嗎?

  怎麼可能呢?

  有人逃了,有人死了,有人主動死,有人被迫死,有人選擇反抗後,被當做笑話殺死。

  一切陸懸魚能想到的,在古代戰爭中作為常態發生的事情,在這裡都發生過。

  就像那些從農民變成黃巾,從黃巾變作野獸,再從野獸的心智中慢慢清醒過來的青州兵一樣。

  她身後跪得很小心的人大概曾經確實只是個農民,老老實實地在田裡刨食,刨了十幾年或是幾十年,直到戰爭突然來臨,他的兄弟和鄉鄰死了,而他活下來了。

  於是什麼都變了。

  變了之後,再說什麼,就沒有意義了。

  「大將軍……」

  婦人們是要慢慢穿衣,一個個出來叩首後再抹著眼淚回家的,這段時間對於婦人們而言,只恨太短,她們恨不得將衣服披在身上就快快飛奔回家,抱住她們的親人大哭。

  可對於匪寇們而言,等待的時間太漫長,也太煎熬了。

  有人觀其神色,湊過來在她耳邊竊竊私語。

  ——其實大將軍看這城中百姓,賊首雖有暴行,但也並未大肆屠殺,當然,殺一個也不對!但是形勢在這裡啊!

  ——他這樣仰慕大將軍的名望,若是大將軍赦免了他的死罪,他必甘心為大將軍效死!況且有他這個表率在,其餘匪寇難道看不到嗎?既知大將軍既往不咎的寬仁,他們必定望風而降!大將軍到時就能迅速聚斂起一支兵馬啦!有了這支兵馬,大將軍必能助主公一臂之力,早日平定河北!

  ——早日平定河北,生民就太平了!只要把目光放遠些,河北生民皆感念大將軍的恩德呀!

  這些竊竊私語在她耳邊繞來繞去,說穿了也就是告訴她一件事:

  盜賊比婦人有用,大將軍要是領千軍萬馬來,這些土賊不在話下,碾平即可,但你既然不想大舉徵發兵卒,那就得想辦法填補上這個缺口。

  抬抬手,放過他吧?大家都這麼做呀!

  大將軍,說句話呀?

  大將軍思索了很久這句話該怎麼答,那雙寡淡的眉毛也皺了很久。

  忽而舒展開,跟著大將軍的這寫人心中就都舒了一口氣。

  「你起來吧。」她和顏悅色地對雷公將軍說道。

  這一幕並不突兀,甚至連婦人也不覺得驚訝與憤怒,她們低頭向她行禮後匆匆離開,沒有一個人嚷出一句不公——她們能活下來,已經是天大的公平,怎麼敢在這樣的貴人面前出一言質疑?!

  於是雷公將軍就爬起來了,眼睛裡含著熱淚,張嘴似乎要說幾句真心實意的話時,大將軍又說話了。

  「拔你的劍。」

  有一雙接一雙的眼睛,在街頭巷尾,在破敗的窗內,在晦暗的塵土後,不可置信地亮起。

  他們竊竊私語指指點點,粗看像極了閒時八卦的樣子。

  可是細看他們的嘴唇,看他們的手指,看他們整個人都在顫抖!

  那些沒有走遠的婦人被人拉住,悄悄回望時,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大將軍若要殺我,」那個漢子頹然道,「使一卒便是,何須令神劍蒙塵。」

  「我的劍殺過許多人,比你高貴的有,比你卑微的也有,」她仍然很平和,「但在我看來,只有我殺死了無辜者,它才稱得上蒙塵。」

  雷公將軍孤零零地站在日光下,囁嚅了一會兒,似乎想不出什麼話來。

  有人無言地遞給他一柄劍。

  「大將軍……」他忽然又開口。

  「嗯?」她態度仍然很平和。

  「若小人起兵時能遇見大將軍,」他說,「小人必不會走上這條路。」

  大將軍已經很久沒有拔過她的神劍,甚至連親兵也漸漸忘記那柄劍究竟是什麼模樣。

  但當她將列缺自鞘中拔出時,親兵們又都驚異於他們怎麼會忘記!

  那泛著淡藍光澤的劍刃映著太陽,卻散發著比太陽還要耀眼的光芒!

  那劍自雒陽至長安,又從長安顛沛流離至今,已是過了許多年,久到總角的稚童娶妻生子,久到年輕氣盛的將軍鬢邊青絲換白髮。

  可它不曾變過!

  當大將軍迎著衝過來拼死一搏的賊首,用力劈下那道劍光時,這座土城一瞬間被它照亮!

  ——這就是她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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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四章 困擾

  這座城原沒什麼名字,因城下有一條小河,因此被稱為照河城,但更多的人因它在內黃以西,因此稱它為西城。

  河北有許多個這樣的小城,有些是廢棄的舊城,有些是東漢時各路豪族修建塢堡的產物,它們總歸是寂寂無名的,唯有這一座,突然之間成了河北士庶很關心的焦點。

  有一具接一具的屍首被拉出來,架起火堆焚燒,沖天的火焰引得那些各懷心思,遠遠看一眼的人心驚膽戰。

  待到他們看見城頭那面「陸」字大旗,心中的猜疑變成現實,更是大吃一驚,立即調轉馬頭,拼了命地跑回去通風報信!

  不得了啦!陸廉來啦!真來啦!大將軍不當來剿匪啦!

  他們原以為流言說是剿匪,其實必是來拉攏安撫的——那些賊首甚至連金帛之禮都備好了!誰想到她也沒撫呀!

  「我撫了。」她很淡定地這樣說。

  跟著來的參軍一臉敢怒不敢言,眼睜睜看著她將這支賊兵中大小頭目挨個斬首後,將剩下的賊匪剝光了衣服,用繩子串著,又派了三百兵押送他們去劉備大營服苦役——這哪裡撫了?!這也叫撫嗎?!

  陸廉察覺到他的目光,轉過頭看著他。

  「我給了他們同我戰鬥的機會。」她冷冷地說道,「我也給了他們全屍的體面。」

  參軍張張嘴,「若此事傳揚出去,河北那般賊寇必生懼心,不敢來依附大將軍啊。」

  「那證明我的聲名還不夠響,殺的還不夠多。」

  不依附她,依附誰呢?

  有人的確悄悄商議一番後,湊了些財物恭恭敬敬地找去了劉備那裡。

  只要劉備收下他們,有平原公庇護,陸廉一定也拿他們無可奈何了!這豈不是天下最合理的算盤嗎?

  但劉備沒有見他們,他只派了人出來,溫文爾雅地接待了這幾個賊首,並且告訴他們這件事由大將軍全權負責,他們要投降,去照河城見大將軍便是,平原公軍務繁忙,暫無暇見他們,禮物呢,也請他們帶去大將軍那裡便是。

  這位接待他們的年輕文士在送走了這群悻悻的客人後,立刻寫了一封信,派人送去了照河城。

  賊首們是渾然不知的,他們回去之後愁眉苦臉地商議了一番,既然平原公不願收他們,那他們去投大公子如何?

  大公子名聲確實不好,連這群賊寇也有點腹誹,但人家是劉備盟友啊!只要投到他的麾下,那陸廉肯定還是不敢動的!

  ——就這麼辦!去大公子處謀個招安!對了!大公子不是劉備,身邊還有個郭公則先生,咱們再湊一份禮賄賂他如何?

  這群土賊從他們搜刮來的財物中努力選了幾匹乾淨的布帛,幾匣從婦女頭上拔下的金飾,還有那些被劫來的遍體鱗傷的年輕女子,洗洗涮涮也跟著一起帶上,送進了郭圖先生的帳篷。

  「此數千烏合之眾,主公欲留否?」

  中軍帳內,袁譚舒舒服服地靠在憑几上,任由婢女為他捏一捏因騎馬而酸脹的腿,「孤留不下。」

  郭圖皺了皺眉。

  「主公,在下有一事求問。」

  袁譚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婢女立刻乖覺地退下了。

  「公則先生欲問孤,真心降劉否?」

  面前的這位謀士不言語,顯見是默認了。

  真心降如何?假意降如何?

  真心降,那自然不要違逆了劉備的意思,人家不收,你也別收,乾脆給這群賊首剁了頭,送去陸廉那裡討個好得了;

  假意降,就早晚要和劉備翻臉,那你還不趕緊擴大地盤,收編兵馬,準備決戰?!

  除了陸廉,誰嫌兵多啊!而且你怎麼知道陸廉是真心殺賊,而不是被自己的名聲架起來不得不殺賊呢?說不定她晚上偷偷在被窩裡哭呢!

  袁譚聽了也不反駁。

  「先生留下財帛,孤賞他們些糧草寒衣便是。」

  這位曾有美名「長而惠」的大公子略加思索後,又吩咐了一句:

  「將他們送來的那些婦人,放了吧。」

  郭圖藏在袖子裡的拳頭默默握緊了。

  懦夫!懦夫!他在心中罵道,袁譚不肯收編這些賊,是因為他不想要嗎?!是因為他道德特別高尚,準備向著陸廉看齊嗎?!

  他那名聲還有什麼值得挽救的餘地!

  郭圖倒不是貪圖那點財帛,況且那幾個送來的年輕婦人也只有中人之姿:論錢財,比不過他潁川郭氏每年田產的一個零頭;比美色,他家中自有傾城的美姬——但大公子這行事,擺明了是怕呀!

  他是真怕收了這些賊寇後,陸廉剿完賊,操刀向他衝過來!

  ……郭圖也悻悻地出帳後,留大公子自己在那裡發呆。

  他呆坐了一會兒,似是不知道想起什麼很可怕的畫面,忽然就打了個冷戰。

  陸懸魚其實不太清楚自己在袁譚心裡是一個德州電鋸殺人狂的形象。

  她始終秉承一個信念,就是沒做過壞事的人是不用怕她的。

  哪怕是欺到她面前,指著鼻子罵她一頓,只要那人沒做過什麼超出普通人範圍的壞事,她大不了就和他對罵一場嘛!

  她坐在簡單打掃過的鄉府裡,很是親切地見了一些老人,聽他們說說話。

  他們說,城中的官吏都被殺啦,那接下來就需要大將軍接管這座城池了,他們要求的也不多,至少得有官吏組織生產,維持秩序吧?哦對了,大將軍還得給他們做主呀!

  「做,做什麼主?」她聽到一個老婦人抑揚頓挫的哭腔後,立刻不安起來。

  「大將軍心善,將那般惡賊們劫掠的財物發還給小人們,」她嚷道,「可有些賊子,偏在其中渾水摸魚!」

  另一個本來在席子上待得很穩的小老頭兒就坐不住了,「張家阿姊,你這話是意有所指啊!」

  「我的話,鄉鄰故舊聽得,大將軍也聽得!」

  「那原是我家四郎的東西——」

  「呸!你喊它!它答應你麼!」

  賊來時贅婿是跑了,可家當沒跑出去,賊匪們就接管了。

  大件的東西是各自有記號,好辨認的,小一點瑣碎一點的東西,那很不容易辨認出來了。

  到底是這個城裡百姓們的財物,還是賊人們在上一個,上上個村莊劫掠來的東西?

  比如說這兩個老人家爭的那頭,那頭豬,它見了哪一個都不答應啊!

  但兩個老人家還是吵得面紅耳赤,互不相讓,一定要請大將軍給他們斷個明白!要知道他們已經被打劫過一次又一次了,這頭豬抵得上半個家當!有它足可換個幾石的糧,這一冬天兒孫們都不必忍飢挨餓了!

  大將軍!今天!必須!斷個明白!

  大將軍皺著眉,環視了這簡陋而破落的屋子一圈。

  除了幾個親兵守衛外,她並沒有看見別的自己人。

  ……她的確身上經常性掛著一個地方官的頭銜,比如說以前當過廣陵太守,現在又當上了冀州刺史,那百姓的事,她就是有義務幫忙的。

  ……但她也沒自己斷過案啊!哪怕縣官斷案不公,百姓上訴時還有個田豫替她加班呢!

  ……田豫呢!

  她的軍中大主簿在遙遠的青州,渺無音訊,只有不間斷的糧草送過來,證明他還在。

  留在她身邊的只有這一千個虎頭虎腦的士兵,其中四百人外加幾個軍官還被她派去押送戰俘了。

  她只能靠自己。

  陸懸魚傷心地低下了頭。

  袁尚坐在州牧府的上首處,向下環視時,心中也湧起了這樣孤獨而不安的感覺。

  他父親在世時,獨立承擔起決定生死的一切重任時,他是不是也這樣無措過呢?

  但他深吸了一口氣,並努力讓自己看起來鎮定而老練些。

  「前番友若進言,趁劉備袁譚立足未穩時,孤當親往迎敵——」

  有人突然直起身,「主公千金之軀,怎能草率輕擲?」

  「若主公出城,」又有人說,「誰來守鄴城?」

  「有友若先生在……」

  那些模糊的臉上就露出了刻薄的笑容,「聽聞潁川荀氏素有友愛之名,而今荀文若既死,不知他的家眷在何處?」

  荀諶終於冷冷地開口了,「我兄與陸廉有舊交,又死於許攸之手,寡嫂深恨之,不願來河北,因此送去陸廉處,足下又有什麼指教?」

  「哈!」那人的聲音立刻怪誕地尖利起來,「友若先生自己倒知狡兔三窟,何意偏要逼主公出陣!」

  「除主公與本初公之聲名外,又有何人能統率河北,擊退陸廉!」

  「河北名將多矣!帳中諸將,豈不足拒陸廉小兒!」

  吵到這裡時,連武將也坐不住了,一疊聲地起身請戰!

  「末將願往!」

  「主公!」

  「主公!」

  「聞聽陸廉為劉備所貶,據土城以容身,主公只消撥給末將三千兵馬,末將定星夜破城,斬了她的狗頭來獻主公!」

  袁尚一瞬間大喜過望,「呂將軍,孤給你五千兵馬,你兄弟二人同去便是!」

  天色將晚,士兵們匆匆忙忙出城時,郭嘉又一次坐著小車跑來了。

  他也不是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要做,只是過來看看有沒有可以被他策反利用的笨蛋,順便旁敲側擊打聽一下袁尚的動向,隨時調整他為主公做的談判草案上的各項細節。

  然後小車路過一家酒舍時,突然停了下來。

  那個冷靜內斂,並且隨時隨地都能保持住風度和情緒的荀諶,正在裡面獨自一人喝悶酒。

  見到郭嘉來了,他也沒說出今天到底什麼事惹他不開心了。

  荀諶只是嘆了一口氣。

  「我常恨她太過冷硬果決,不留餘地,」他說,「今日我只恨他不及她十分之一。」

  郭嘉就悄悄在他對面坐下了。

  「我聽說她將那些賊人都砍頭了。」郭嘉小聲道。

  「他們也當如此處置!」荀諶剛想嚷一句,想想又閉嘴了。

  有夥計送上杯盞,兩個人默默地喝了一口酒。

  ……可能現在只有陸廉是沒煩惱的,他們不約而同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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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五章 謀私

  酒尚溫,入口又有餘香,是郭嘉極喜歡的「縹清」。

  這樣的酒在邯鄲那座破落城池裡是喝不到的,據說是從蒼梧運過來的,以前在潁川時,他不覺得有什麼稀奇,到鄄城後,雖說價值不菲,卻也還能喝到。

  後來這酒漸漸就嘗不到了,這過程無聲無息,無人注意,似他這一路的顛沛流離,也似潁川那一個又一個高門大戶頹然倒下,悄悄消亡的餘塵。

  中原腹地,除鄴城之外,恐怕就只有漸漸興旺的下邳,不知道哪一天起,酒坊前俐落又美麗的女郎會熱情而自豪地招攬酒客,大聲告訴他們,從今日起,小店進了一批「縹清」,請街坊鄰居,往來商賈們賞個臉呀!

  ——那只是酒,但又不單單是酒。

  於是口中的餘香漸漸帶上了冰片的味道,冷而苦,讓郭嘉咂摸著就突然嘆了一口氣。

  「我有一事不明,」他說,「還望友若教我。」

  荀諶雖看起來也是一臉苦惱,聽了這有些意外的話,注意力倒是分散了些:「奉孝何事?」

  「而今劉備雄踞四州,奉天子以討不臣,既有宗室之名分,又有關陸等猛將為爪牙。」

  荀諶似乎已經猜到了他想說什麼,只是不吭聲地用竹箸沾了一點濁酒,點在碟中。

  「袁尚無人主之相,」郭嘉說道,「友若何不棄暗投明?」

  他的兄長與侄子效忠曹操,他與兄長荀衍留在河北,並非真受了袁紹什麼知遇之恩,而是當初荀氏認為袁紹能夠平定河北,自然是一位可以輔佐的雄主。

  袁紹死了,剩下了這樣的爛攤子,以荀諶的精明,怎麼會不知道這是一艘快要沉下去的破船,又怎麼能心甘情願地留在船上同歸於盡呢?

  荀諶輕輕地抬起頭,那雙烏黑的眼睛望向郭嘉,一言未出。

  那是難得的心腹之言,甚至暗示了比荀諶能想到的更多的東西——比如說,郭嘉毫不掩飾他與他的主君對袁尚的輕蔑,這幾乎是他們將背叛袁尚的明證;

  比如說,他還暗示了,就連這十幾年來作為劉備死敵的曹操,也有心要與劉備罷兵休戰了。

  但這些都不重要。

  有胡人打扮的樂師,抱著陌生的,帶著西域氣息的樂器,錚錚地彈了起來。

  那曲子繾綣又疏離,悲傷又釋然,說不盡的話,似乎都藏在這自西而來的風沙中了。

  於是荀諶微笑著,緩緩搖了搖頭。

  郭嘉也釋然了。

  荀諶是不會投奔劉備的,不是因為他太忠心,而是因為他太高傲。

  他像他的兄長,又不像他的兄長,他瞧不起自己的主君。

  他只是不甘心而已。

  ——話又說回來,莫說河北,便是天下有識之士裡,難道還有多少人能瞧得起袁紹這兩個好大兒嗎?

  碟中的酒液還不曾乾涸,美貌的婢女又添了一勺新酒。

  這是三公子賜的美酒,同為「縹清」,比酒舍裡的更為甘醇清冽,酒色微碧,落於金盞中,如一塊上好的美玉,熠熠生輝。

  三公子會賞賜這樣的美酒,自然是因為喝酒的兄弟倆也好酒——不僅賜了酒,還賜了筵席,在筵席上,握住他們的手,情真意切,細細叮囑了一番。

  他們聽了這樣的叮囑,感動得雙目含淚,聲音哽咽,口口聲聲地說道,他們必定會聽從主公的吩咐,若不能得勝,必不回還啊!

  ——三公子籠絡人心的手藝豈止這麼一點!

  在酒酣耳熱時,他甚至還如呂布一般,命人拿了幾張弓上前,同這兩名武將較量了一番百步穿楊的技藝!

  因而這兩名已經出了城,在城外營中駐紮的將軍也感慨:

  三公子的武藝,確是比他們高明許多!莫說他倆,就是冀州軍中這許多兒郎,論弓馬,評刀劍,即使不顧及袁尚的身份和地位,能勝過他的也是寥寥無幾。

  因此袁公在時,常誇讚說三郎的武藝能比一比陸廉和呂布,這的確不是做父親的吹噓。

  ……但這樣的好武藝有什麼用呢?

  這樣的死生存亡之時,他甚至連城也不曾出!還要將希望寄托在他們二人身上!

  「家眷如何?」他們喝了一口袁尚賞賜的酒,竊竊私語起來,「總不能將他們丟在城中,任由袁尚發落。」

  「我原以為荀諶會向袁尚進言,分一隊衛士去府前守衛,」另一人小聲道,「他竟連這個也想不到。」

  「城門官我是已經打點過了,這正是天賜良機呀!」

  這兄弟倆湊在一起,交頭接耳一陣後,面上露出得色:

  「正該如此!那小兒自己龜縮城中,卻成全了咱們的富貴!咱們領著這五千兵,正可去投陸廉!」

  陸廉猛地打了一個噴嚏。

  下首處的老人偷偷抬頭看她,心裡嘀嘀咕咕。

  ……她好像真的很苦惱。

  ……就為一頭豬。

  老人聚精會神地聽大將軍的高論。

  「這頭豬按你們的說法,是周四郎嗯……」她好像有點難為情,但咬咬牙又繼續說下去,「周四郎與張家女郎成親時帶來的。」

  兩個老人都點點頭。

  「現在周四郎生死未卜,周家覺得這份……婚前財產應該帶回去。」

  「婚前財產」又是什麼新名詞?好在不難理解,於是周家老頭兒就忙不疊地點頭:

  「正是這個道理!」

  張家的老太太立刻皺起眉,「他既是贅婿,當初收了我家多少財帛聘禮!誰想遇賊時他竟拋妻棄子先逃了!天可憐見留下這頭豬,還是我家當初送聘時的豬仔被他帶了回來!現在周家還想奪了去,豈不是欺天嗎!」

  門口的親兵偷偷探頭,看大將軍強打精神的模樣,有人就偷偷捂住嘴,不敢笑得很大聲。

  「我有個想法,」她說,「這是從極西之地一位賢者那裡,聽來的……」

  「極西之地」是哪裡?

  老人悄悄抻長了脖子,盯著她那張平平無奇的臉,像是想盯出一個讓自己滿意的判決。

  「嗯,極西之地……總之就有一位姓索的賢者,他的裁決是,只要將這頭豬一劍劈成兩半……」

  「不行!」

  「不行!」

  兩個老人異口同聲嚷了起來!

  「那是一頭帶了崽子的母豬!」

  大將軍露出一個冷酷的笑容!

  「若我說,一定要劈了它呢!」

  這個寓言特別耳熟能詳,當然原版是兩位母親爭一個小娃子嘛,所羅門王說這孩子不如你們倆一人帶回去一半——然後真相就出來了,不同意的是親媽,同意的自然是騙子,但也可能是袁紹的遺孀。

  但聽到大將軍這冷酷的話語後,這兩個老人沒有一個心疼這口老母豬!

  他們倆都伏倒在地上,使勁地哭了起來!

  「大將軍是要絕了小人嗎!」老頭兒嚷道,「小人家中只剩下這頭豬了啊!」

  「若是大將軍定要宰了豬!」老婦人傷心地大喊起來,「老婦人不活啦!!!」

  陸懸魚瘋狂搓臉。

  【你在嗎!在嗎!在嗎!】她抓狂道,【想個辦法!快點想個辦法!吱一聲!你死了嗎!死了也吱一聲!】

  黑刃不吭聲,半晌過後,忽然輕飄飄地發出了一個單音節詞:【嘻~】

  高坐上首處的大將軍眼神忽然變了。

  她一把握住置於席邊的長劍,居高臨下地望著兩個滿臉愁苦的老人家:

  「那頭豬呢?」她說,「就讓我親自——」

  話說到這裡,兩個老人家剛剛驚恐地睜大眼睛,後悔不該將心愛的母豬交給這個殺豬出身的大將軍時,她可疑地停住話,沉默了片刻。

  「就讓我親自調節你們之間的矛盾吧!」

  她的聲音裡突然帶上了詭異的欣喜,甚至稱得上得意洋洋,她的語速還很快,像是在復述什麼人的話,那人說一句,她也跟著說一句似的:

  「這既是頭將要生產的母豬,你們兩家何不共有,小豬出生時各自平分?現下城中糧草不濟,這豬平日所吃豬草,就由鄉府承擔,生的若是偶數豬仔便罷,若是奇數,多出一隻就算作草料所用,如何?」

  這個稀泥,她覺得和的還算可以,當然她也不是缺那一頭豬仔,只是不想再在「這豬的豬飼料該誰家出啊?憑什麼我家出他家不出啊?哦你說奇數多給我一頭那要是偶數呢?」這些瑣碎問題上糾纏太多時間啊!

  ……行軍途中很難養豬,但烤乳豬也很香很奢侈,那她也可以花錢買下,讓廚子炮製了它?

  那一天兩位老人牽著豬,在夕陽西下走出鄉府時,陸懸魚還沒意識到這是她作為冀州刺史在河北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小問題。

  比如說……她在冀州百姓間的名聲,起了一點變化。

  壞人想要洗白其實是很容易的,一個在眾人眼中十惡不赦的人,只要偶爾彎腰替老人撿起他的手杖,又或者是將門口的屋簷借與路過行人擋一擋雨,都會令人感慨「原來這個惡人心中也有善念」,甚至再文藝一點,那就是「猛虎嗅薔薇」了啊。

  但是好人的名聲想維持就不那麼容易,比如說一個在人們心中白玉無瑕的人,只要她犯了一點小錯誤,比如說嚇唬兩個老人家要殺了他們家懷孕的母豬,那她的名聲就要無可挽回地奔著奇怪的方向去了:

  ——她是不是以權謀私啊?

  ——那豬肉既是分給兩家的,她能得什麼「私」啊?

  ——她殺豬了呀!她不是個殺豬匠出身嗎!說不定她上了戰場殺敵,下了戰場殺豬,殺豬才是她的嗜好!

  ——我聽說啊,這可不是我說的,我是聽隔壁家六嬸子說的!她說小陸將軍每到一處,家家戶戶圈裡的豬啊,連哼都不敢哼一聲,生怕被她巡夜時聽見了,悄悄摸進去,一劍就宰了!那剛生下來的豬崽,她都忍心一劍穿心,架火烤得滋滋流油!

  ——哇!

  百姓們齊齊地發出了一聲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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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六章 案比

  當數百賊匪俘虜被押送著走進大營時,是引起了一點小小的轟動的。

  士兵們看熱鬧,指指點點;百姓們吐口水,罵罵咧咧。

  但劉備大營裡還有各路使者,私下裡的議論就多了,比如說朝廷那邊派來勞軍的正使台崇,就在私下裡同副使楊修這麼說:

  「樂陵侯豈不知『日中則移,月滿則虧』之理呢?聽聞她素日是極有心思整頓軍務,收編兵馬的,而今卻故作此態,必是怕平原公猜忌。」

  楊修想了想,很想張嘴說樂陵侯腦子裡沒那根弦,但還是把這話噎了回去,低眉斂目地應和一聲:

  「尚書之言,是也。」

  劉循也悄悄尋法正來問,法正倒是直率許多,「我看平原公沒有猜忌陸廉之意。」

  「你如何便這樣篤定?」

  法正抬眼看看劉璋這位長子,資質是很平庸的,但與其父一般,除了平庸之外,也倒沒有什麼殘暴的壞毛病,雖一直不曾重用法正,只拿他當一個小角色看待,而今聽聞法正入了劉備之眼後,倒也虛心下問了。

  「平原公襟度夷曠,是個磊磊落落之人,」法正淡淡地說道,「公子不當這般妄作猜度。」

  劉循臉一下子紅了,很想氣憤地問一句這是什麼話,不錯,他確實懷疑劉備了,這不也是老劉家的毛病嗎!也不知道這尖酸臉的小青年哪點好,竟入了劉備的眼!

  司馬懿的脖子挺得很直,一動也不動。

  他今日穿了一件青色的氅衣,看起來就很有幾分翩翩出塵的風度,再配上鑲嵌美玉的束髻冠,整個人更顯得特別的如玉君子範兒。

  但是收到大將軍來信的是諸葛亮,孔明先生穿了一件半新不舊的淺灰色細布袍子,尤其是這袍子他洗過多少次,洗時還不走心,將它和一件紅色直裾混在一個木盆裡漂洗,於是這袍子就透著詭異的淡紅,遠遠看去像個煉丹失敗的三流方士打扮。

  但是為什麼大將軍的信是寫給他的呢?

  諸葛亮結識大將軍時,還是個草棍兒一般的稚童,他可是見面就入了大將軍帳下,為她出謀劃策的。

  ……講不講個先來後到啊!

  文遠將軍何在啊!文遠將軍,你管不管啊?!

  諸葛亮看完那封信了,微笑著將信遞給他,「仲達,你來看。」

  仲達先生胸中那翻滾的黑色巨浪暫時停歇片刻。

  信其實不長,筆跡和文辭也都別細究,反正這封信簡明扼要地表示,她需要重建小城的秩序,靠她自己不行,她也沒這個精力,因此要從大營調個文官,再來一堆庶務精熟的官吏過去。

  一點也沒有需要隱瞞的事,於是仲達先生胸中那股黑色巨浪就翻湧得更厲害了!

  明明沒有私情!既然沒有私情!那是不是寫給誰都一樣啊!那憑什麼不寫給他啊?!領導就這麼不重視他嗎?!

  他都穿好衣服準備出門啦!

  諸葛亮像是忽然察覺了什麼,扭頭看了身旁這位同事一眼。

  雖然稱不上一等一的俊美,但也端莊清秀,風度儒雅,尤其是那個勤勉端肅的穩重性格,誰看了不說這是個人品過硬的好郎君。

  尤其是此刻,好郎君看過信後,輕輕皺眉的神態,一看就知道是全神貫注在思考大將軍布置的任務,心中沒有半分雜念。

  ……但為什麼諸葛亮總覺得他有點怪怪的?

  有風透過簾帳縫隙,吹進帳篷裡。

  ……涼涼的。

 小先生試探著開口:「大將軍除了這封信外,還有些東西,送去了文遠將軍處……」

  這略帶支吾的話令司馬懿迷惑地抬起頭,「與我有何相干?」

  小先生訕笑了一下,伸手指了指信,非常果決地改變了話題,「仲達以為,當如何?」

  不如何,司馬懿在那一瞬間想,最好是讓大將軍灰頭土臉三天,想起他的好!

  「若田國讓在此,」陸懸魚嘆了一口氣,「我何至於此啊?」

  不管你是用什麼辦法得到一座城,你得到的不是這四四方方兩丈高的低矮土牆,也不是千錘百煉破破爛爛的城門,你得到的是居住在城內外的人,他們當中有兵卒,有官吏,有士人,有黔首和僕役。他們共同維持這座城池的運轉,而後你才能進一步從這座城獲取一些東西,不客氣的統治者會索要錢糧,更不客氣的會索要壯丁,現在來的是劉備的大將軍,樂陵侯陸廉,她似乎是一個很仁慈的統治者,但也向這座城索要了一些東西。

  比如說——她需要清點這座城的人口清單,這是最基礎的一件事。

  排查過人口後,她就可以知道這裡有多少男女老幼,知道他們姓甚名誰,性別年齡身高長相,這就降低了後來的奸細混入城中作亂的可能性。

  這是最低標準的要求,也是這座城重建的第一步。

  當然,城中百姓資料原本造過冊,但是留在城中的這份已經被賊寇們燒了——要不怎麼參軍勸她留下雷公將軍呢?這真是個小機靈鬼!他不僅無師自通了拿無辜婦女當獎賞的飢餓營銷手法,他還在入城後第一時間就給城中的人口檔案全燒了!這樣一來,就算袁尚派兵過來剿匪,兵荒馬亂的,他也有機會扮成平民苟到一條活路。

  ……有這麼多亂七八糟的心眼,就算他哭得再怎麼動聽,她都很難相信這人作惡且持續作惡完全是被迫的。

  不過雷公將軍不知,城中百姓的資料其實還有備份來著……只不過此城屬魏郡,所以人口檔案備份在鄴城……

  【你應該等一等。】黑刃突然出聲了。

  【等什麼?】她不解。

  【等一個幹練的官吏,至少是一個對基層事務比較熟悉的文官。】

  【我確實寫信了,】她表示,【但我乾等著不是浪費時間嗎?這事兒又不難。】

  黑刃在她的腦海裡發出了莫可名狀的怪異腔調,【怎麼就不算難呢?】

  【這有什麼難的啊!我軍中有幾個兵卒提拔起來的小吏,都是粗通文墨的,將他們派出去,一家家一戶戶問個清楚,記個明白不就行了?】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

  【雖然你很討厭戰爭,】它虛情假意地誇了一句,【但你在這方面做的不錯。】

  【我聽出來了,你憋著壞呢。】

  【我的意思是,你在基層管理方面,是一路逃課上來的。】黑刃表示,【不管怎麼說,我提醒過你了。】

  有兵卒挨家挨戶地敲門。

  和後世差不多,先問了家主的信息,在漢朝,家主一般就是家中年歲最長,輩分最高的男子。

  有花白胡子的老頭兒恭恭敬敬地答了。

  然後繼續問家中幾口人,老頭兒也答了。

  既要造冊,按照軍中的方法那還得挨個看一看身高長相,將手展開,站直了走兩步,看看有沒有什麼殘疾。

  家中從大到小幾個兒郎也都按照吩咐做了。

  一家九口人,怎麼就老頭兒和兩個兒子出來啊?其他人呢?

  老頭兒還是恭恭敬敬地解釋;其餘都是婦孺。

  這麼一邊說著,老頭兒一邊將家人都叫出來給兵士看一眼,證明他家說的是實話,該幾口就幾口。

  老太太領著臉上傷痕還沒褪下去的兒媳,兒媳抱著一個,領著一串兒,也怯生生地出來了,大家都有點緊張,還互相安撫性看了一眼。

  ——大將軍和那些匪寇不一樣,他必不會為難婦人的,放心,放心。

  但一個眼神還沒拋完,兵士忽然指著老婦,開口了:

  「你,身高幾尺?」

  一大家子齊齊地吸了一口冷氣!

  老太太說話就帶了哭音,「大將軍何至於此啊?!」

  當大將軍頂著兩個黑眼圈,咬著毛筆,正在那裡塗塗抹抹,尋思她人生中第一次給百姓造冊該用什麼模板比較驚豔時,忽然就有比上一次更淒慘的哭聲一路傳了進來!

  陸懸魚整個人就蹦了起來,聲音也發顫了:

  「還有一頭豬嗎?!」

  那天牽走母豬的老太太就衝進來了,吵架的親家也不吵了,也上氣不接下氣地跟著進來,後面還有一大票兩天前還喜極而泣的婦人,今天又衝過來哭了!

  不僅哭!還抱著孩子一起哭!

  有的孩子哭不出來,當媽的就上去給一巴掌!跟同心差不多同款的力氣,於是孩子也哇哇大哭起來!

  「大將軍!人皆言大將軍仁德!今日何以相逼太過!」老太太說著說著就嚎啕了,「給條活路啊大將軍!」

  婦人們趴在地上,齊齊地亮了嗓子,「求大將軍給條活路啊!」

  大將軍臉都嚇白了,「你,你們說,說清楚了,出了什麼事!」

  「大將軍要全城造冊!」

  「是!」大將軍也跟著帶上了哭唧唧的腔調,「我就只是造個冊啊!」

  「連婦孺也不放過!」

  「確實不能落下呀!」

  「大漢四百年!就沒聽說過要稚童服役的道理!」老太太哭叫道,「我這兩個孫子孫女,還不足五歲呀!大將軍要他們去做什麼!」

  她邊哭,邊將自己手邊一個小娃子推了過來,「他如何能服勞役啊大將軍!」

  小娃子抬起頭,將一張哭得紅通通的小臉給大將軍看,上面還掛著兩條鼻涕,亮閃閃的。

  「誰個說要你們服役了!」大將軍跳著腳,「誰說的!」

  「不服役,大將軍造的什麼冊!」

  ……不是,造冊和服役有什麼關係?!

  【有可能是因為你專注於殺豬,所以不是很留心,】黑刃的聲音變得非常開心,【所謂案戶比民,查的是役啊。】

  換而言之,就是查每一戶能當丁壯的男子。

  至於婦孺,只要計一個人數,最多加一個年齡,到歲數了官服催嫁一下,就得了。

  ——你連婦孺的身高長相特徵都要記下來,那不就是說,她們也要一起去服役嗎!

  ——連三歲的孩童,古稀的老太太都要抓來當苦力!

  ——你太過分啦!

  有機靈的娃子捅了捅自家老媽,於是老媽暫止了哭聲,悄悄抬頭看一眼。

  大將軍愣在那裡。

  大將軍好像想說點什麼,但是沒說出來。

  ……哎呀!不得了了!大將軍要哭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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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七章 報復

  大將軍正在為自己犯了常識性錯誤而受苦。

  她雖然來這裡這些年,卻並不知道古時的人口普查其實非常,非常,非常功利——這麼說其實不準確,因為人的特性就是如此,沒有必要去做的工作為什麼要做?對於統治者而言,打仗要用男子,服役要用男子,耕田的主力是男子,而反過來說就是敵軍是男子,流民是男子,壓迫太深沒辦法活下去,揭竿而起的「反賊」主力還是男子。

  再考慮到偷雞摸狗打家劫舍幹壞事的也都是男子,那人口普查時自然就盯著這些青壯年男子了——妥妥的工具人。

  婦人雖在這方面暫逃一劫,但是統治者怎麼可能格外開恩呢?婦人到了年歲要嫁人,不嫁人要交幾倍的口賦不說,兵荒馬亂,人口驟減時,某些統治者還會將尚有生育力的青壯年寡婦集中起來,統一拉走嫁人。至於對方是什麼樣的人,高矮胖瘦品行如何,尤其是寡婦是不是願意,這些哭泣與喊叫都被淹沒在車輪滾滾之中了。

  忠誠的士兵們一絲不苟地執行了大將軍的命令,渾然不知大將軍滿腦子天真想法,以為自己造冊之後能夠肅清風氣,有效打擊針對婦女兒童的犯罪——然後婦女兒童就嚇得跑到鄉府門口來哭給她看了。

  在鄉府那個哭聲此起彼伏的下午,她頭一次開始懷念起營中的生活。

  劉備營中士兵目下可以說很愜意了。

  不打仗,每天操練過後,在軍官批准下還可以四處溜達溜達。

  雖然湊過來的河北百姓不多,但一些蛇鼠兩端的世家湊過來了,又過一陣子,商賈也漸漸湊過來了。

  他們原本以為這會是一場頗為慘烈的戰爭,那些對柘城之戰心有餘悸的人在回到冀州後大肆宣揚了一番,因而聽聞劉備兵馬將至,所有人都以為這裡又要一片屍山血海。

  但現在劉備沉得住氣,停在鄴城百里外等一等,而袁尚又堅持著不曾出城,那有些人心思就活絡了,他們心思一活絡,就給大營帶來了許多的商品和物資。

  比如說司馬懿在這時候應該每天見一見來訪的客人,謙虛又矜持地講講跟在大將軍身邊何等受重用,在對方羨慕而殷勤的目光中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替大將軍再拉攏幾條人脈。

  ……但他現在板著臉,一言不發地坐在緇車裡,車裡除了他外,還放著兩隻箱籠,裡面是他的行李。

  原本這些東西應該放在後面的車上,奈何後面的兩輛車裡都塞滿了文吏,每個文吏都抱著一隻包裹,擠得就像母雞翅膀下雞頭攢動的小雞仔一樣。仲達先生能獨自坐一輛車,已經是他地位超然的象徵,實不能再要求更多了。

  仲達先生端坐在車裡,將要出營時,忽然有人攔住了車。

  張遼也準備了兩個箱子。

  這事兒其實不太像文遠將軍能幹出來的,畢竟這位將軍哪怕不穿戎裝,就一身直裾站在那裡,光看身材,看姿態,看那筆直的眉毛和偶爾掃過士兵的目光,也讓人覺得頗有威儀,令人心中凜凜。

  但張遼將軍腳邊還放了兩個藤箱,見司馬懿下車同他寒暄,立刻就絮絮叨叨起來:

  「辭玉同我說那城中而今百業待興,吃不好睡不香,我特意給她帶了些吃食,已用油紙封好,又裝了一壇醋泡的小菜……」

  司馬懿將手籠在袖子裡,伸脖子看了一眼,又看看張遼那張很誠懇的臉,很想說點什麼。

  再看看這位青年將軍腰間的長劍,身後兩名親兵手持的長戈,又將快到嘴邊的話噎回去了。

  「文遠將軍有心,」司馬懿似笑非笑,「何不親自送與大將軍呢?」

  張遼臉上就有點羞赧。

  「辭玉說兵力尚足,要我不必掛念於此……」

  騎兵是寶貴的,抓土賊用不上這玩意;張遼也是寶貴的,放大將軍去抓賊主要是大將軍有這個心理上的需求,張遼看著又不像個PTSD的,就沒理由去了吧。

  司馬懿一臉恍然,「文遠將軍少年從軍,的確也於庶務上不慎……」

  張遼眼睛忽然一亮。

  「仲達先生此言差矣!」他說道,「我雖未及弱冠便於雁門從戎,但在並州也做過幾日文吏啊!」

  這件事確實是超出了司馬懿的想像,「以將軍之勇,何異於置明珠以暗?不知是誰的命令,竟要將軍終日案牘勞形?」

  張遼笑得就很爽朗。

  「仲達先生不知嗎?」他說,「當初溫侯在丁建陽麾下為主簿時,我便追隨於他……」

  司馬懿一瞬間也瞳孔地震了。

  ……居然是跟著那位軍中大主簿混的嗎!呂布的賬目和後勤處理水平不知道怎麼樣,反正有理智的領導應該不會批評他。

  ……因為人人都會說,丁建陽說不定就批評過這位主簿呢!你看看他什麼下場!

  司馬懿最後也沒有帶上張遼,並且還阻攔了張遼「既然仲達先生勸我去,那我就去尋主公說一說!」的衝動,匆匆忙忙就從營中跑路了。

  當然作為交換,緇車裡又多了兩隻箱子,他擠在中間,臉板得更長了。

  大將軍的鼻子抽動了一下,但司馬懿假裝什麼都沒看到。

  他還是那身如玉君子的服飾,身上還熏了頗為清冽的香,原本應當是很賞心悅目的一個人……但沾染上這一路的醋味兒之後,這個形象多少還是打了折扣。

  大將軍只稍微糾結了一下,就拆開了一包蜜餞,眼淚汪汪地吃了一顆。

  「我嗓子都啞了,」她說,「才將這件事同百姓們講清楚。」

  「大將軍的嗓子果然嘶啞了許多。」司馬懿就裝模作樣跟著嘆氣。

  「但他們看我的眼神,」她說,「還是很戒備啊!」

  「在下進城時也發現了,」司馬懿還是跟著嘆氣,「大將軍此舉,太過莽撞。」

  「都怪我。」大將軍用從來就沒清亮過的聲音檢討。

  「也怪在下不曾跟在大將軍身邊。」司馬懿說。

  「你說得對。」她嚼著蜜餞,依舊愁眉苦臉,看著就傻乎乎的。

  言語擠兌方面,到這也就夠了,不能再繼續裝腔作勢下去了。司馬懿心想,上司偶爾憨,但並不一直憨,尤其不知道怎麼回事,她對百姓會憨,對他可是警惕心很強!

  那講點正事吧?

  小吏是送進城中了,開始接管起方方面面,比如說安撫百姓,組織生產,收一點比較低的稅,並且用收上來的稅金雇些雜役,替小吏跑腿,清掃道路,順帶抓兩個手腳不乾淨的小賊,斤兩不誠實的奸商——這也是司馬懿勸她的,軍隊接管城市是權宜之計,她需要讓這座城池恢復正常運行,就必須開始收稅。

  況且要是在黃河以南,她不收也就不收了,大家都知道她名聲好,反正大不了苦一苦田豫,現在是在河北,百姓們原本就不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她再完全免了賦稅,大家只會人心惶惶,以為她說不定真準備抓走小孩子去戰場!

  百姓們給一點錢,別管是一個五銖大錢,還是剪了邊的,多少就會有一種「哎呦你看我都交錢了,將軍不會再來折騰我家了吧?」的心安感,那民心就漸漸穩下去了,到時就能再來第二次人口普查了——

  沒錯!還要有第二次,第三次案比,因為城中不少人跑出去躲難了,還要慢慢回來呢!

  「早知道我就該帶上仲達,」大將軍虛心學習,突然就感慨了一句,「也就沒這些事了。」

  司馬懿握著書卷講解的動作忽然就卡殼了。

  ……她不這麼坦率地說出口,司馬懿可能就把這事忘了。

  ……現在又提起這茬,多少是有點牙癢癢。

  ……畢竟是大將軍,再給她一次機會。

 「在下追隨大將軍已有年餘,」他用眼睛餘光悄悄瞟著自己領導,「大將軍吩咐庶務之文書,何故卻給了孔明先生啊?」

  大將軍轉過頭看他,一臉的明月清風,坦坦蕩蕩,無事不可對人言:

  「那可是諸葛亮啊!」

  司馬懿靜了一會兒。

  「大將軍,在下忽然想起一件事。」

  「……何事?」

  「而今正是耕種冬麥之時,」司馬懿推心置腹地說道,「大將軍何不勸一勸農呢?」

  字面意思上的勸農很簡單,就是地方行政長官拎著個鋤頭,在眾目睽睽之下刨刨田地,這就算勸農了。

  深層的意義就非常豐富,比如說現在冀州被各方打得兵荒馬亂,附近不少農人都跑了,哪還有心思回來管自己的冬麥呢?

  你在這裡刨地勸農,就是在告訴大家,你和那些軍頭流寇不同,你是認認真真要治理這個地方,你承諾會給農民帶來可以安居樂業的環境,請他們放心耕種就是。

  大將軍想了想,一臉驚喜,「似乎可以!」

  仲達先生也一臉驚喜,「那在下就去安排了?」

  他剛要起身,大將軍忽然攔住了他。

  這位之前被庶務折磨得臉瘦了一圈兒的名將遲疑了一下,「我……我需要練練嗎?」

  心裡正憋著壞的——不大壞,就小壞一下——仲達先生立刻露出了一個陽光又爽朗的笑容:

  「大將軍既有此心,交給在下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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