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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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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2 00:40:2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八章 敵襲

  要說司馬懿的壞心眼,那確實只是一個來自不受重視的下屬對上司一次小小的報復而已。

  除了這點上下級關係的不如意之外,司馬懿目前的人生沒有任何不如意的地方——大將軍雖然詭異地迷信諸葛亮,但在外人看來,司馬懿跟隨大將軍的時間更久,地位也更高,說話自然也更有分量。再加上劉備目前不是個愛猜忌的人——至少不會表現出來——大將軍本身地位水漲船高,作為屬下的司馬懿前途也跟著光輝萬丈。

  家族對他很是滿意,還為他四處相看出身清白,品貌相襯的女郎,準備為他尋一門好親,其中一位同為河內郡的平臯張氏家的女郎,據說少有德行,智識過人,長輩們就很是動心。

  當然也有幾個小司馬偷偷給他寫信,問他跟著大將軍這麼久,就一點進展也沒有嘛?

  司馬懿想想大將軍,想想張遼,再想想每天被大將軍掛在嘴邊的諸葛亮。

  ……咳。

  讓大將軍在城外多刨一會兒地吧,除了丟丟人之外,其實也沒什麼大事。

  城中似乎有了許多風波,但比起城外的目光,尚不值一提。

  被袁尚寄予厚望的兩兄弟商量過投劉,又悄悄安排了家眷出城之事後,下一個問題就出現了:怎麼投,比較有分量?

  他們不是袁家的客將,而是一路追隨袁紹的兗州士人。袁紹回報了他們的忠誠,提拔他們,重用他們,賞賜他們土地與奴僕,令他們得以在冀州安身,這在任何人眼裡,都是應當用命來報答的君恩。

  而今老主君屍骨未寒,他們便棄了小主人而去,說出來總歸是不大好聽的,陸廉又是個清高不群的人,在她那恐怕很難得到青眼。

  這是決定前途的大事!畢竟大家都知道,投降嘛,只有在將投未投的時候,你才最討人喜歡!等塵埃落定,兵馬收編了,你就掀不起什麼風浪了!

  兩個腦袋湊在一起,喝了一杯酒,又唉聲嘆氣。

  性命肯定是無虞的,要說六百到千石的職位,劉備為了一個千金馬骨的名聲,吸引河北其他兵馬來投,那也是捨得給的。

  但究竟如何才能謀到更大的富貴呢?

  「阿兄,你我皆武人,何必……」

  阿兄斜眼看他,「你要在陸廉面前以軍功存身嗎?」

  愚蠢的弟弟就住嘴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不死心,悄悄又瞄了自己兄長一眼。

  「既如此,弟還有一計。」

  「我弟有何計謀?」

  兩顆腦袋湊在一起,嘀嘀咕咕,小聲密謀起來。

  一堆腦袋也湊在一起,嘀嘀咕咕,順帶指指點點。

  這個大將軍看著確實是不太一樣……看著傻乎乎的!

  司馬懿所說的那個「勸農」,老農也看鄉官做過,那是個什麼程序呢?

  官員所用的田地自然是提前選好的,土翻得均勻,細緻,不僅石頭早早就被篩出去了,連過冬的蚯蚓也留不下一條;小麥種子灑進去後,鄉官手持耒耜,象徵性地推三下,將種子埋了,這個儀式就算完成了。

  鄉官身份低微,若是諸侯甚至天子,還要趕過來氣勢非凡的車馬,拉起旗幟,天子就在車馬間意思一下,此所謂「天子親載耒耜,措之於參保介之御間」。

  大將軍已是個縣侯,她來完成這個勸農的儀式的話,儀仗隊那都是要安排好的哇!有甲士持戈,有金鉦齊鳴,還得有山林一樣的旗幟,一面面遮蔽住太陽的光輝!

  到那時大將軍穿著一身武官的官服,在百姓匍匐於地的肅然中,先是祝禱天地各方神明,然後朗聲表明自己代天子牧民的職責,在百姓們聽是聽不明白的抑揚頓挫結束後,她只要伸出手,接過田官早已準備好的農具,矜持地,以林妹妹看了都要批評怠工的力度,在鬆散的土壤裡撥三下,就算完成任務了。

  這樣才是貴人呀!

  那個挑著扁擔走在田間的家夥是什麼人!你看看她那身短褐!看看她的草鞋!看看扁擔兩端的糞桶!

  要知道行籍禮的那個田,它是不施肥的呀!

  大將軍抬起頭來,看著小心湊過來的農人,神色就有點迷茫。

  「為何不施肥?」她問,「我這先上一遍底肥,麥苗不是長得更好嗎?」

  「大將軍話是不錯,」農人支支吾吾,「但這東西……」

  大將軍恍然大悟,「你們是怕我沒經驗,燒了田吧!」

  這位威震天下的名將伸鼻子聞聞,又很開心地將糞桶遞過去,「你們看看,我買的好羊糞,都已經積好了的,燒不了田!」

  ……還是個幹活的好手!知道羊糞鬆土效果好!

  她剛進城時那個威風凜凜的模樣怎麼就不在了呢!

  有人在城頭上,眯著眼往下看。

  城頭沒多高,看的也不遠,只能見到一群衣衫襤褸的老農在田邊蹲著,嘰嘰喳喳地同誰講什麼話。

  講著講著,有人手舞足蹈,重心就沒穩住,突然大頭朝下栽進田裡,周圍一圈田舍漢哈哈大笑起來。

  那個衣衫比他們整齊許多的人也在,而且一點也沒意識到自己該樹起溫柔和氣的親民形象,她也在那笑,而且笑得可大聲了。

  ……還直拍大腿。

  於是城牆上以為自己找到大將軍的文士又不確定了,揉揉眼睛。

  「那肯定是小陸將軍,」趙大狗斬釘截鐵地說,「我們熟了之後,她搶了誰的飯碗時,就慣愛這麼笑!」

  那位青年文官把揉眼睛的手放下了,瞪了趙大狗一眼,並州老兵就委屈起來。

  「先生,那真是小陸將軍!」

  「我知道!」司馬懿粗聲粗氣地剛要說點什麼,目光忽然一凜!

  這座土城沒經歷過像樣的攻伐,因而與那些經歷過堅壁清野,城外數裡甚至十數里被反復推平的大城不同,在這小小的城頭上往遠看,看到的是田野和大片樹林。秋風一起,葉子簌簌飄落,可葉子沒掉個七七八八之前,它們恰好阻擋了城頭守軍的視線!

  司馬懿是個心思極重的人,隨意掃了一眼遠處那片林子,突然就察覺到有些不同尋常的動靜!

  「有敵至!擊鼓整兵!」他拔出隨身佩劍,高呼道,「快報與大將軍!」

  那敵人來得悄無聲息,迅猛無比,一看便是埋伏已久,早做準備,奔著大將軍而來的!

  敵人來得這樣猝不及防,實在也與大將軍剿匪路線有直接因果關係。

  他們都是本地人,化整為零時,一瞬間便是商隊,是小販,是田間的農人,又或者垂頭喪氣,結伴而歸的民夫。

  事實上他們原本也曾經有過這樣的身份,這年頭,賊與民的身份界限總是模糊的——你讓百姓活不下去,他們當中自然就生出了流寇賊匪。

  在聽說陸廉剿匪,剿得那麼凶狠不留情面後,他們心生懼意,四處奔波,想要尋一個安全的去處,可是哪裡有安全的去處呢?

  他們是袁尚土地上的農民,殺的也是冀州的世家和百姓,哪裡有膽子去投袁尚呢?

  可是袁譚不收他們,劉備甚至告訴他們,要他們去尋陸廉——尋陸廉作甚!他們手上早就沾滿了許多鮮血,陸廉也許會免了他們的死罪,可他們也見到過劉備大營裡那些服苦役的,「雷公將軍」的舊部!

  他們落草為寇時,心中只想著要謀一條活路,但現在享用過無辜者的血肉後,再服個幾年的勞役,回去重新當百姓這條路,在他們心中不知怎麼的就成了死路一般的絕路。

  「小人聽說……」有人悄悄開口了。

  上首處的「平漢將軍」冷哼一聲,「說!」

  「小人聽說,那陸廉在土城,也不過千餘兵馬,她平時自恃名聲高強,常出城游弋,行動十分輕率魯莽……」

  幾個賊首互相看了一眼。

  有人眼中有懼怕:陸廉那樣的人,征戰十餘年,未嘗一敗,咱們是何等草芥,怎麼能去攻她的城!

  也有人眼中有不屑:她也不過是個凡人,你聽那般村婦胡言亂語,你就真信了她有神劍神威,青天白日地打雷劈死你不成!

  還有人眼中漸漸生出了厲色:她若不死,你我這班兄弟們如何得安?!

  ——就這麼辦吧!

  咱們派人在城外悄悄地打探,只要有機會,咱們也能得一個青史留名的機會!

  決定一出,立刻有人趁夜就跑出了這座被數千盜匪盤踞的村莊。

  呂翔呂曠兄弟大喜!

  咱們兄弟的運道,今日總算來了!

  要是沒來遲,咱們救了陸廉,那可是一個天大的人情!要是來遲了,嘿嘿!咱們替陸廉報了仇,英雄惜英雄地大哭一場,扛著棺材去投劉備,劉備怎麼不得跑出來迎接!

  那實在是讓許多人無法理解的一天。

  比如說賊匪,他們原是想要迅雷不及掩耳地衝進城中,揮刀殺出一條血路,最後和陸廉進行一場驚世對決!

  至於在他們衝鋒路線上的這幾個農人,隨手殺了就是!

  別說他們是賊匪,大公子和三公子相互攻伐時,不都這麼對待與兵馬撞上的平民的嗎?這就是戰爭的常態,誰遇到誰倒黴,除此外還有什麼好說的?

  那幾個農人顯見也想到了這一層,一見他們,立刻驚慌失措地拔腿開跑!

  有人站定了彎弓搭箭,一聲清鳴,那箭眼見追著農人的後背就過去了!

  但箭只走了一半的路,便突兀地停住了。

  那個徒手接住箭矢的人應該也是個田舍漢,畢竟他身上的羊糞味兒遠遠飄來做不得假。

  可田舍漢怎麼不逃呢?

  他不逃,有膽大的農人竟然停了腳步轉了身,向他伸出了手。

  那人不僅不曾逃,還伸手向背後,抽出一柄四尺餘長的劍,一步步向他們走了過來。

  樹葉忽然簌簌地劇烈響動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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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臯:音同高,水邊的低地、水田、高地、姓;高大。

  耒耜:音同壘四,翻土所用的農具。耒為其柄,耜為其刃。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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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五十九章 風沙

  那看起來只是一個再普通不過的黔首,或許有幾分力氣,還恰巧一伸手就捉住了一支箭。

  可他衣衫穿得樸素不說,腳邊還放著兩隻糞桶呢!哪怕是破落寒門家的士人,也絕不會親手去碰觸那醃臢東西,何況是連天子都要以禮相待的樂陵侯呢?

  無論如何,沒人會想到他是名滿天下的陸廉,哪怕他面沉如水地走過來——但那一幕又確實是極有威風的,因此倒引得匪寇們哈哈大笑起來。

  「雷公佔了這城不過月餘,」他們笑罵道,「人人都有了陸廉的架勢!」

  「你握的是個什麼東西!」有人眼尖,高聲嘲諷道,「你就該砸了那鐵匠鋪子,給你的劍打成這幅怪模怪樣!」

  有人又哈哈大笑起來,「看他這模樣,倒真有幾分游俠兒的威風哪!」

  「哪裡來的蟊賊!」賊首聲如洪鐘,大吼一聲!「打量你阿公不知你心中斤兩?!」

  自從柘城之戰後,河北也生出許多效法陸廉的游俠兒,有高門大戶家的不肖子弟,也有與賊匪無異的流浪劍客,前者只會在自家院落裡比比劃劃,後者就總要想方設法殺殺人,出出名,先討一碗飯,再伺機求一個名揚天下的機會。

  但這群盜賊都是久經戰陣之人,一眼就看出這人的窮酸相!想出名想瘋了!趁陸廉在城中未出,準備虛張聲勢嚇退敵兵,好為自己謀一個天大的功勞!

  城頭戰鼓陣陣,有人頭攢動。

  剛剛那十幾個農人已都不見了蹤影,於是剩下的這一個人就顯得格外勢單力孤。

  但他似乎一點也不在意。

  「你們是什麼人?」他問。

  這個傻乎乎的問題自然是得不到回答的。

  兵貴神速,他們要趁著守軍的弓箭手尚未摘下弓箭,要趁馬匹尚未出廄,步兵尚未出城,一鼓作氣地殺進城去!片刻也等不得!

  跑在前面的悍匪拔出腰間的手戟,向那個可憐蟲的頭顱劈下來!

  他有本事,就擋一戟,自然還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賊寇衝上來,將他淹沒在這支大軍中,待兵馬行盡,剩下的只有肉泥!

  這就是回答!

  有鮮血噴湧,揚起如扇面般的血花,須臾間遮蔽了太陽的光輝。

  有人驚呼一聲,但那驚呼又被淹沒在人海之中——那的確是一片人海,只是中心處的海水突然炸開,變作猙獰沸騰的漩渦!

  有滾滾岩漿穿過厚重海水,肆無忌憚地噴薄而出!

  有秋風驟起,捲起地上的片片落葉!

  那個打扮怪異,像農人又像劍客的年輕人甩了一下劍身上的血珠。

  他還站在那裡,站在鮮血噴湧匯成的小小血池中間,居高臨下,不曾睥睨腳下踏過的屍體一眼。

  劍身似雪一樣皎潔明亮,不染塵埃。

  從賊寇鑽出林子到現下,若是數數,也不到百個數的時間。

  城中的守軍大概還在開武庫,匆匆忙忙地排隊取兵器,而後以隊為單位,集結起來準備出城。

  但他們那些殺進城去,綁了陸廉,從此飛黃騰達,實現人生理想的鬱躁又興奮的心突然就靜了。

  有人的心裡咯噔一聲。

  有人咽了一口口水。

  還有人將恐懼的目光轉向了他們的首領,卻並不意外地發現連他們的首領眼中也有了懼色。

  ……是陸廉嗎?

  ……是驚喜嗎?

  ……陸廉自己發了失心瘋,從城中跑出來了,單槍匹馬給他們殺,好不好哇?

  不好!太不好了!

  他們哪怕是做噩夢也不會做這個級別的噩夢!

  五千人攻一座城攻不下來,很正常,他們有很多理由很多藉口,勝敗畢竟兵家常事嘛!

  但五千人殺一個人殺不掉,這要怎麼說?!

  「許白燕!」

  賊兵中一聲高呼,有人分開兩邊賊兵,領了十幾個袒胸露腹的壯漢,揮刀衝上來了!

  ——那是這支兵馬中最驍勇善戰的一群力士,是賊首「浮雲將軍」最為倚重的親兵!賊匪中人人畏懼的亡命之徒!

  【你看,】黑刃輕聲細語,【你原本就不該與他們為伍。】

  她站在秋風簌簌的田野上,林地邊。

  她站在數以千計的敵人中間,被重重包圍。

  但她根本不在那裡。

  當她手持黑刃,向他們走去時,她只感到了一陣風沙。

  她像是行走在廣袤無垠的沙漠裡,群星在頭頂閃爍,大地在腳下展開。

  無論她選擇任何一個方向,都決然不會有任何阻礙。

  夜風又捲起了砂礫,撲面而來。

  它們落在她的髮間,落在她的肩頭,又順著衣衫滑落,最後融入這夜色深重的沙漠裡,重歸寂靜。

  四周只有風聲,裹著不知從何而來的嘆息與哀鳴。

  只有漫天將要墜下的星斗。

  ——她還清醒著嗎?

  ——她還是剛剛那個挑著羊糞揣著手,蹲在田邊和農人一起哈哈大笑的笨蛋將軍嗎?

  ——她還行走在那片大地上嗎?

  【這不重要,】黑刃的語氣裡透著一股心滿意足,【這才是你真正的力量。】

  有慘叫與哀嚎聲迸發開。

  有人步步後退,有人手裡握著兵刃,手卻哆嗦得捉不住刀。

  有人屁滾尿流,手腳並用地開始往外逃。

  還有人臉色鐵青地注視著這一幕——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是一柄什麼樣的劍?!

  ——這是一場什麼樣的戰爭啊?!或者說這還是一場戰爭嗎?

  亦或者是神明對螻蟻的一場屠殺?

  數千人之眾,無人能近她的身,在她周身方圓數丈突然出現了一個詭異的圓,誰也不肯靠近她,只任由她步步向前。

  用盾牌攔住她,盾牌被她一劍劈成兩半。

  用長矛攔住她,矛桿在她的劍下猶如蠟燭。

  ——那麼射箭吧?亂箭射死她!

  可不射箭還好,不射箭她還是用走的,一箭射出,她的身形像是被箭風蕩起來的落葉,在空中打了一個旋兒,輕飄飄地落在弓箭手的面前,掄圓了手中四尺長的劍——

  然後第二個「圓」產生了,接著是第三個,第四個,直至最後一個弓箭手將弓丟下,拔腿便跑時,城中守軍終於嗷嗷叫著衝過來了。

  那個站在圓心的人遲疑了一會兒,沒有追上去。

  她轉過頭,向著那片田野走過去,一邊走,一邊張望自己的扁擔和糞桶。

  風停了。

  司馬懿破防了。

  以前大半夜的打鞠義時,他跟著大將軍,也曾親見過陸廉的劍術之高強。

  但那個「高強」還可以勉強說一句在正常人範圍內,正因如此,他才會忙亂地調兵出城去接應大將軍!千金之子,坐不垂堂!這世上有幾個項羽啊?!再說項羽也不能靠自己打穿垓下之戰吧!劍術再高超也有個上限,一人總不能敵千軍萬馬——

  然後大將軍就衝上去了。

  ……然後城頭跳腳的司馬懿就差點摔下城。

  「那是大將軍嗎?!」有人驚呼。

  「看衣服是!但看身手看不出來!根本就看不清楚是怎麼殺賊的啊!」

  「哇!」

  「哇哇哇哇!」

  「那還是人嗎?!」

  那是一道炸開的驚雷,還是一場酷烈的颶風,城頭上的守軍想像力沒那麼豐富,形容是已經形容不出了,他們只好說:

  「真快!」

  「真狠!」

  「真俐落!」

  「每一劍都跟殺豬似的!」

  「那咱們就,就這麼看著嗎?」

  一語突然將司馬懿驚醒!

  「看個什麼!爾等還知不知羞了!」仲達先生破口大罵,「天底下哪有讓主帥一人上前廝殺的道理!」

  罵完他就衝下城了!

  守軍們似從夢中驚醒一般,也跟著衝下了城!

  這一場戰鬥並沒有持續很長時間,因為它實在很難被稱為是一場「戰爭」,甚至於司馬懿衝出城時頭腦尚熱,風一吹冷靜下來,立刻就頒布了一個新的命令,要這幾百兵士分作兩翼,將賊寇包圍,務求一網打盡。

  因此呂翔呂曠領了一支前軍趕到時,就被這場面驚呆了。

  屍橫遍野,血流成河。

  無數賊寇低著頭排著隊,被士兵拿繩子綁了穿起來推著走。

  有士兵見了他們,立即警醒地上前喝問。

  「我們是河北義軍,久慕平原公風儀,今聞樂陵侯至此,有心投奔,」呂曠支支吾吾道,「未知,未知……」

  他很想問問,這怎麼不到半天的時間就打成了這個鬼樣子!

  城中守軍是不是損傷慘重哇?陸廉是不是力竭受了重傷哇?自己救火是救不上了,趁火打劫又沒那個膽量……那要是不能抬了棺走,多少就有點進退兩難啊!

  「大將軍?」士兵左右看看,忽然指了一個方向,「大將軍在那裡,你要見便見吧。」

  ……這也很不對勁。

  呂曠同身邊人低聲吩咐幾句後,領了十幾騎,小心翼翼跨過腳下的屍體,緩緩向著那個方向而去。

  他心中有很多疑惑,比如說以陸廉的位高權重,那士兵何以這般草率,輕易將這群敵我未明的騎士送到她身邊呢?

  但那個方向也沒有陸廉,只有一個蹲在田邊,正拿了瓢在那裡攪糞的農夫。

  戰場上有民夫也正常,但這麼一個不做活的民夫,再加周圍一片屍山血海,就他還在低頭玩屎。這就特別詭異。

  呂曠硬著頭皮上前,「喂!你!你知道樂陵侯何在嗎?」

  那農夫抬頭看他,不慌也不怕,那副傲慢神情落在呂曠眼中,心中三分的不安就變作了七分的煩躁:

  「速速答話!」他罵道,「賤奴裝聾作啞,想吃鞭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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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章 口才

  她回到鄉府時,有僕役已經為她準備好了溫水與細布,以及更換的衣服。

  衣服是同心為她裁製的,墨藍色的底子,上面用銀線繡了延綿不斷的紋理,像枝葉,又像山川。

  腰間束上銅帶鈎,再戴好一個黑緞鑲玉蟬的束髻冠,這就可以見客了。

  客人等了許久,但沒有一絲一毫不耐煩的神色。

  他們的額頭上浸出汗珠,又漸漸隱於鬢髮間,待樂陵侯從屏風後走出時,他們便一起俯身,行了一個大禮。

  ……那真是一個她幾乎沒怎麼見過的大禮。

  尋常士人哪怕是向父母、主君、皇帝行禮,額頭貼在地面上,甚至俯進塵土裡,腰桿依舊是直的的,於是居高臨下的上位者看到的,是行禮人的肩膀、後背、脊梁。

  但呂曠兄弟就不是。

  他們行禮時似乎特意將腰塌了下去,從額頭到胸膛再到腰腹,都努力往席子上貼。

  於是端端正正露出了屁股。

  翹得很高,因而特別顯眼。

  她看了兩眼,感覺心情有點復雜地別開臉,正好撞上司馬懿的目光。

  ……司馬懿一臉的恍恍惚惚。

  大將軍將兩位降將扶起來,大家重新回到各自的席子上,端坐著喝一杯熱茶,順便可以說點有用的話。

  「大將軍神勇……」呂曠開口道。

  「你們得了信。」她說。

  呂曠剩下的話就被噎回去了。

  兩個兄弟進屋時,臉色是有些發白的。

  ……肯定會發白啊!誰能想到那個蹲在戰場邊上玩屎的田舍漢是陸廉啊?!

  他們聽說過陸廉一大串的傳聞,比如說她位高權重,受劉備忌憚;比如說她行事驕橫,在朝會上也敢打盹;比如說她行止不檢,軍中的年輕將領,徐州的俊美郎君,那都和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關係!

  這些傳聞是他們最容易打聽到的,因為將消息傳出來的人也是下邳城中的士人,通過這些流言蜚語,他們自然就會勾勒出一位將軍的形象:

  她出身卑賤,但那已經是曾經的事了;她現下戰功赫赫,自然表露出野心;她一定想要攀一門好親,但婚事同樣是她拿捏各個世家未婚郎君以及年輕武將的手段;

  一個與自己的過往切割乾淨,高傲又淩厲的女侯,著華服,配神劍,睥睨天下,這才是他們心目中陸廉的形象!

  他們會將她錯認,出言無狀,這實在不怨他們!

  在他們心裡,陸廉這穿衣行事風格簡直是恐怖片的級別!

  「我說的不對嗎?」

  見他們沉默,她又加上一句。

  ……這個說話風格也是!

  「我兄弟二人聞聽斥候報信……」

  「你們是跟著他們來的。」她說。

  ……失策了!

  話題被徹底聊死了。

  兄弟二人盯著她看,額頭上又浸出了一層汗珠,不知道她到底是何用意——

  是惱他們出言不遜,準備擒賊先擒王,將他二人拿下嗎?

  他們離她這樣近,要不,先下手為強?!

  呂翔心裡有了這樣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他甚至用眼睛餘光偷偷衡量了自己同陸廉的距離,又悄悄看了兩眼她手邊的劍!

  但就在他渾身肌肉漸漸繃緊時,兄長突然又一次趴在了席子上!

  不僅自己趴下!還拽了他一把!

  「大將軍!」他哭喊道,「我們也是迫不得已呀!」

  「我也沒說要二位怎麼樣,」她聲音輕而沙啞,透著一股心不在焉的味道,「你們若無事,明日整軍去我主公大營處就是了。」

  她好像根本不在意他們那些小算盤,他們心裡想著要叛主,要同她拉關係,要在劉備面前謀一點功勞存身,為此設計推了那些短視又輕率的賊人一把,充作他們棋子。這些林林總總對他們來說意味著富貴與前途,因此一步也不能行差踏錯的大事,在她眼中似乎本就無足輕重。

  這位大將軍端坐在上首處,面容寡淡,神情平靜,一襲樸素又精良的深衣,周身卻透出一股凜然的威勢,令人自然感到敬畏。

  這又讓他們心中更加迷惑了——她早穿成這樣,呂曠自當下馬疾趨上前,恭敬見禮啊!

  ……難道她就是故意的?

  故意穿成這樣,故意要他們對她無禮,如此一來,他們雖然是領兵馬來降的將軍,被她一番敲打後,自然心生惶恐,行事處處要受她節制……果然好計謀!好手段!不愧是名滿天下的陸廉!

  他們惶恐又敬服,唯唯諾諾地應下後,又小心看了坐在一旁的年輕文士。

  果然文士臉上沒有半分驚訝,而是一臉的淡然,這就更讓呂曠呂翔二兄弟篤定自己的猜測了!

  ……司馬懿腦子裡啥也沒有。

  他坐在那裡,手裡捧著一杯熱茶,偶爾啜一口,再將它放下。

  當上首處的大將軍說話時,他的脖子就自動輕輕地轉動一下,將臉轉向大將軍的方向。

  與此同時,他還會緩緩眨一眨眼,長長的睫毛在眼前忽閃一下,再忽閃一下。

  於是誰也沒發現他此刻人坐在這裡,魂卻完全沒在這裡。

  他的魂魄離了體,晃晃悠悠,飄飄蕩蕩,一次又一次回到剛剛那片戰場上。

  大將軍一個人!她只有一個人!

  她將數千賊兵包圍了!

  當她從容不迫地揮劍時,她像是撲進羊群裡的蒼鷹,像是碾過螻蟻的巨象。

  這世上不存任何能抵擋她的劍的東西,也不存劍術能高過她的劍客。

  那不是「人」能擁有的劍術,更像是神明在她的身上,親自握住她握劍的手。

  亦或者她本身就是一位神明。

  ……可她怎麼會是神明呢?

  神明怎麼會動不動就往袖子裡塞一包飴糖,沒事就掰下來一小塊吃,吃得滿手都是糖汁後甚至還捨不得洗手!還要鬼鬼祟祟地往左右看一眼!有人看她!她就默不作聲地洗手!沒人看她!她就偷偷舔一下自己的手!

  什麼神明會窮酸到這個地步!

  什麼神明會蹲在田邊和一群農人一起揣手手嘮家常,嘮開心了還嘎嘎大笑!

  ……那才不是神明。

  城外的兵士在忙碌著清理屍體,收繳武器輜重,城門處進進出出,熱鬧非常。

  但也不是沒有閒人。

  有農民湊過去,很是熱心地要幫忙挖坑運屍,當然,幹這些活是沒工錢的,但他們不在乎,那些賊寇身上也有幾件不知從哪搶來的好衣服,足以抵了工錢呢!

  他們一邊從自家取來,或是從鄰家借來工具,一鍬一鏟地挖土,一邊偷偷地聊起剛剛的事。

  他們講起那位大將軍挑過來的羊糞質量很好,一看就是個幹慣了農活的人;

  他們又講起她蹲在他們身邊時講的那幾個笑話,其實一點都不好笑!但他們聽得懂,記得住;

  他們又講起她身上的衣服,腳上的草鞋,講起剛剛從士兵處聽來,說她在打完這一仗後,蹲在那裡攪動羊糞,卻被趕過來的將軍誤以為是黔首,粗聲粗氣地訓斥的笑話;

  這笑話實在是比她講的笑話更可笑,他們繪聲繪色,手舞足蹈,說到誇張處,一群人就哈哈大笑起來!

  嘿嘿,她這個笑話很好,現在變成他們的了!

  他們咀嚼著這個笑話,陽光下的汗水沒有流進鬢間,沒有流進絲絹中衣裡,而是劃過膀子,落在泥土裡。

  流著汗,幹著活,心裡卻覺得更加有滋有味,他們在一遍遍的咀嚼中,似乎覺得那個蹲在田邊玩屎,在報出身份後給冀州的將軍嚇得臉色煞白的是陸廉,也是他們自己。

  他們原本是被貴人踩在腳下,與泥土無異的人,卻在此時感到了一股報復的快意,這股快意在胸中一次又一次洶湧著,滌蕩著,漸漸又化為一股全新的感覺。

  那不是名滿天下的冀州刺史、驍騎將軍、樂陵侯陸廉,那是夕陽西下時,肩上挑著扁擔,與他們並行回家,路上還要再嘰嘰呱呱講幾句廢話的,傻乎乎的陸家女郎。

  秋耕開始時,周圍有頭有臉的賊寇已經被清剿得差不多,負隅頑抗的是少數,更多的賊寇跑過來,低聲下氣地求她收留。

  司馬懿很矜持地接待了他們,挑挑揀揀,簽訂了屯田協議,將收繳來的官牛和農具種子借給他們,讓他們去開墾那些荒廢得不太久的田地。

  這種行為並不是完全沒有風險,因為逃走的百姓陸陸續續回來了,有些發現自家田地被別人開墾了,就哭哭啼啼地跑過來要大將軍給個公道。大將軍要是不在鄉府,他們就去田裡,去林間,去賣飴糖的攤前堵她,然後等她狼狽逃回鄉府,動作迅捷地推出仲達先生來頂缸。

  「大將軍此舉,」司馬懿聲音冰冰涼,「望之不似人君,就之而不見所畏焉。」

  「孔明先生不在身邊,田國讓也不能隨便離了青州,」她說,「我只能依靠你了。」

  雖然上司看著不像人君,也不像神明,但仲達先生聽了這話還是沒忍住,嘴角翹起來,彈一彈髮冠,昂首闊步準備去處理百姓間的庶務時,忽然有親兵跑了過來。

  「大將軍!樂昌令、元城令、頓丘令前來拜謁!」

  司馬懿腳步一頓,又驚又喜地看向她!

  她據城駐軍平賊,原是袁氏之敵,但今日附近這幾個原本忠於袁尚的縣令一起跑過來,這意味著什麼?!

  ——大將軍!大將軍快出門迎接才是!快!快出去!還有!還有一定要記得熱情些!嘴甜些!切記切記啊!

  大將軍有些吃驚地搓了搓手!

  嘴甜些!她記住了!

  劉備坐在上首處,恍恍惚惚地看著他挽著手,牽進來的降將。

  是降將,也是千金馬骨,意義非常。因此他聽說他們來了,原本心裡已經想好了一套極限拉扯,拉攏人心的招數。

  但似乎發生了什麼非常詭異的事情,幫他將這些程序都免了。

  呂曠呂翔滿面笑容地坐在那裡,恭謙非常,討人喜歡極了,一點也不試探什麼祿米爵位,薪水待遇這些東西,他們好像是自帶乾糧,全心全意投奔明主來的!

  他們甚至還講了自己為什麼對劉備這樣有信心!

  因為!

  「大將軍一席教導,令我二人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

  劉備的眼睛就睜圓了!

  下首處靜聽的文臣武將們眼睛也睜圓了!

  兩個渾然不知自己在講什麼虎話的將軍還在熱情洋溢地恭維:

  「大將軍當真好謀略,好氣度,好口才!」呂曠誠心誠意地說道,「在下敬服哇!」

  平原公的袖子裡突然傳出一聲悶響,而後便是吸冷氣的聲音。

  「無事,」平原公面不改色地說道,「孤剛剛只是捏碎了一隻核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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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一章 鞋子

  這時代的人怎麼迎接貴客,陸懸魚是聽說過的。

  比如鞋子也不穿,腰帶也不繫,髮冠當然更不能戴啦!整個人顯得越匆忙,越急迫,對客人的禮遇就越高。

  陸懸魚曾經和黑刃討論過這個問題:【如果這是在現代,是不是我最好是穿著睡衣,披頭散髮,嘴裡還叼著一柄牙刷,匆匆忙忙地就跑去開門迎接,這個效果就拉滿了?】

  【想什麼呢?】黑刃就很嫌棄,【那還能見人嗎?】

  ……怎麼就不能見人了呢?她取快遞時就這幅尊容來著啊。

  後來她進一步系統化學習這些士人語言,知道了跑出來迎貴客時,整個人最基礎的儀表還是要有的,你得討人喜歡,然後再表露出你的真誠與熱情。

  她匆匆忙忙地跑出門了!

  鄉府門口停著幾架軺車,有人正在下車,其中有頭髮烏黑的,有半白的,也有白髮蒼蒼的。

  她搓搓手,準備上前時,又停下了。

  【你準備現在脫鞋嗎?】黑刃很是吃驚。

  【下台階時匆忙,】她有點尷尬,【順腳就穿上了。】

  體質、敏捷、力量全線超出正常人水平後,是這個樣子的。廊下只有一雙布鞋,又不是上朝時穿的靴子,她的腳下意識伸進去就穿穩了。

  現在一路快要跑到門口了,才想起來。

  一位不知道哪個縣的使君已經走下軺車,抬頭看她了。

  司馬懿已經恭恭敬敬等在門口,回頭看她。

  就連那群跑過來堵她的農民都四散開,圍成一個半圓,探頭探腦地往這邊看。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大將軍。

  大將軍突然出腳向一旁,輕輕地甩了一甩。

  要說就不愧是號稱有項王之勇的身手,幅度不大,角度刁鑽,線條流暢,那隻鞋輕輕鬆鬆地就從腳上滑了下來,落在一旁種了菜的小園子裡,正正好好蓋在一顆冒頭的菘菜上。

  ……門口靜了一瞬。

  偏偏大將軍什麼也沒意識到,很坦然地只穿了一隻鞋走到門口,端端正正行了一禮。

  「在下久聞三位高尚之名,潔清之節,今日得見,果慰平生……」

  半圓裡的三位使君一起愣愣地看著她。

  「將軍說得真好,一套套的!」

  半圓外的百姓嘀嘀咕咕。

  「三位使君遠路至此,將軍何不迎進府中?」

  司馬懿咳嗽了一聲。

  她將不知道哪裡學來的客氣話背了一半,沒背完,有點不開心,悄悄瞪了司馬懿一眼。

  但白髮蒼蒼的那個使君就沒忍住,開口相問了。

  「樂陵侯當真聞得老朽名姓?」

  她眨了眨眼。

  論理親兵通報時應該帶上謁——也就是木條削成的名片,她仔細看一遍再出門的,奈何想裝一把禮賢下士,就沒仔細看。

  氣氛一時非常尷尬。

  【我好像說錯話了。】她捅了一下黑刃。

  【雖然說錯話了,】黑刃仍然很快樂,【但嘴還是挺甜的。】

  大家落座了,司馬懿的眼睛悄悄在屋子裡轉了一圈。

  坐在這裡的人都不穿鞋子了,大將軍看起來也就沒那麼顯眼了。

  她甚至悄悄從袖子裡掏出那三根謁,瞄了一眼。

  「原來是三位使君啊!」她用很感慨的語氣說道。

  ……一張嘴還是很顯眼。

  三位縣令顯然都是精於人情世故之人,此時臉色已經很平靜,從剛一下馬車,被大將軍超乎尋常的社交技巧撞得暈頭轉向的震驚中恢復過來,聽她這麼說,白鬍子老頭兒笑眯眯點點頭。

  「今日特為將軍而來。」

  「哎?」

  司馬懿又咳嗽了一聲。

  她趕緊反省了一下自己剛剛呆頭呆腦的反應,很恭敬地問道,「未知使君有何見教呢?」

  ……司馬懿咳嗽不動了。

  尋常寒暄當然不是這個風格,要聊一聊郡望,聊一聊治學,聊一聊三縣的風土人情,然後再轉到正題上來。

  寒暄總被大將軍當做廢話,很是厭煩,但你不寒暄怎麼摸索出他們的性格情緒以及來這裡可能的目的,從而在接下來的談話中把握主動呢?

  你開口三句半就進入正題了,就很容易顯得你沒有耐心,那對方觀感如何你怎麼知道?接下來怎麼極限拉扯,怎麼借力打力見招拆招呢?

  司馬懿心中嘆了一口氣,面上不顯,沉穩地端起一杯茶,準備先呷一口,冷眼揣度這三人神色,再從旁襄助將軍——

  老頭兒從懷裡掏出一個絲帛袋子,用枯瘦的手從中取出了金燦燦的小銅印,送在她面前。

  「此為樂昌令印,」他說道,「今日交予將軍,從此樂昌兵馬錢糧,皆受將軍節制。」

  花白鬍子和黑頭髮也各自取了自己的印綬,置於席上,送在她面前。

  「砰!」

  所有人都看向陸廉下首處那位青年文士。

  青年文士在手忙腳亂地用袖子擦拭席子上的茶湯。

  「仲達年紀尚輕,一時不夠沉穩,讓諸位見笑了,」大將軍客氣地說道,「咱們繼續說。」

  「聽聞平原公與將軍兵進河北時,老朽原以為河北生民又將逢水火之罹,不意將軍卻並非流言中人。」

  「哪種人?」

  老人摸摸鬍鬚。

  「世人稱讚將軍,常以項王白起作比,將軍豈不知麼?」

  她忽然悟了。

  項羽是什麼樣的人?

  白起又是什麼樣的人?

  名將要靠戰場淬煉出聲名,這聲名以血火鑄就,自然壓迫眾生——這是黑刃的說法,很文藝。

  不那麼文藝的說法就是,仗打多了,心也就變硬了,無論是看敵寇,看降卒,看百姓,都生不起溫柔以待的心。

  但這甚至也不能怪罪到那些將領身上,想一想,他們也有器重的部下,也有珍視的鄉鄰,那些被他們放在心上的人不也一樣會被扔進戰爭的熔爐裡嗎?

  與袁紹這場曠日持久的戰爭中,光是柘城一戰,陸廉就送掉了多少士兵的性命呢?

  那一個接一個曾經滿是煙火氣,卻空置下來的兵營,那一冊又一次塗了朱砂的名冊,還有徵發民夫男女上戰場的絕境掙扎,在她心中難道不會落下痕跡嗎?

  她的心被一聲聲的哀慟洗刷後,留給河北生民的會是什麼?

  ——是秋耕的田。

  當軺車駛過這座破落土城時,大片田野上泛黃的雜草被無情地鋤掉,翻出了新鮮的泥土。

  有耕牛在前面走,有農人在後面吆喝,有婦人荊釵布裙,來田中給自家男人送飯,還有人在忙著吵架,面紅耳赤,最後相約要去鄉府,請將軍給他們分一個青紅皂白出來。

  ——將軍怎麼能管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呢?

  ——嘿!她不僅管,她還管市廛上的商賈缺斤少兩之事!

  ——她還管老母豬下的崽子怎麼分配!

  他們嘰嘰呱呱地在那吵,粗糲的聲音飄到比他們想像中更遠的地方,招來附近的人,上到縣令,下到流民,都想跑過來看一看。

  看看這片重新灑下種子的田野,也看看這個嶄新的大漢。

  有人耕種,也有人掘地三尺。

  呂翔呂曠兄弟投降的消息很快就傳到鄴城,引起了一片震動。

  兵馬不多,傷害不大,但侮辱性極強,畢竟呂氏兄弟是代表袁尚出征,兵不血刃直接投降就狠狠抽了袁尚一個耳光。好在袁尚對他們雖然信任,但也沒有特別信任,沒說將自己的麾蓋給他們再附帶一個假節鉞,將局面搞得更不可收拾,但他還是破防了。

  信使飛馬進鄴城後不足一炷香的時間,甲士就砸開了呂府,將裡面的每一間房屋,每一口水井,每一片磚瓦都翻了個底朝上。

  他們找到了一些瑟瑟發抖的僕役,還有幾個抱團哭泣的姬妾,除此之外再沒有什麼人了。

  呂曠呂翔的老母妻兒,早就都偷偷運出城了!只有年輕的主君還被蒙在鼓裡!

  消息傳回袁尚的耳中,他在一室的狼藉中靜了片刻。

  「城中還有許多閥閱世家。」他說。

  荀諶皺起眉,「主公何意?」

  「老母神思煩悶,」他說,「孤想要選一些女眷與稚童入府……」

  「公子慎言!」

  一聲厲喝,終於將袁尚從混沌的暴怒中拉扯出來!

  可他整個人仍然是顫抖的!他青黑色的眼圈,蒼白的面頰,雜亂的眉毛,都在顫抖!

  「友若先生,友若先生,」他仿徨了一會兒,忽然問道,「他們都叛了我麼?」

  「劉備已攻下什麼城池了麼?」

  「不曾,」袁尚立刻回答,「濮陽仍為我所據,劉備不過孤兵。」

  「既如此,公子何懼之有?」

  袁尚那雙又大又深的眼睛睜圓了,望向外面。

  荀諶也跟著望過去。

  天邊悄悄升起了火燒雲,半邊天空都在夕陽的餘暉下熊熊燃燒,絢爛明豔,華美得就像過去的袁家,也像過去的他。

  嶄新的大漢已悄悄升起,留給淮南袁家的只有這一片江河日落。

  袁尚被自己心中悄然升起的念頭嚇到了,但只有一瞬。

  下一刻,有僕役悄悄走到門邊:

  「主公,曹公拜訪——」

  袁尚突然站了起來,臉上泛起興奮的猩紅,「假父果來救我!快請!快請!」

  他匆匆忙忙地跑出去,這一次,他是真心實意忘記穿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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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二章 忠誠

  有樂師慢慢彈琴,博山爐裡的霧冉冉升起,裹著琴音一同在這間屋子裡飄。

  琴音是極好的,悠遠綿長,香料燒出的煙霧也一樣,清冽馥鬱。

  屋子裡的一切擺件都與之相襯,十全十美,就連屋子的主人也是如此,英俊秀美,一襲華服,渾然看不出剛剛那一室的狼藉,以及一臉的癲狂。

  曹操看了那樂師一眼。

  「這是冀州有名的……」袁尚說。

  「我知道,」曹操說,「本初在時,我來府中作客,聽這人彈過《幽蘭》。」

  袁尚輕輕張嘴,想說些什麼時,曹操的目光忽然在他身上劃過。

  那目光真有了幾分父輩的審視,裡面還帶了些批評。

  曹操今日穿了一身素服前來,身上一點金玉飾物也沒有,稱得上很樸素。

  袁尚忽然感到面頰滾燙起來,他揮了揮手,一旁侍立的僕役連忙上前,將樂師帶了下去。

  「兒只是……」袁尚小聲說道,「只是為軍情之故……」

  這話是誰也瞞不得的,因為戰爭而無法守孝,這很正常,但如袁尚一般直接將服喪時的禮儀忘了個精光,怎麼也說不過去了。

  袁尚自己也想到這一點,哀求地看著他的假父,直到對方沉默許久,慢慢地看了他一眼。

  「顯甫今日是要打,還是要和?」

  「要打!要打!」袁尚想也沒想地大聲說道,「我父將基業交予我,我怎能拱手讓給那般織席販履之徒!」

  「既要打,」曹操問道,「顯甫為何遲遲不肯出城迎戰呢?」

  這屋子裡有主人,有客人,主人有陪的,客人也有陪的。

  荀諶和郭嘉都默不作聲,注視著這一幕。

  過了半晌,曹操又問了,「可是憂心於劉備勢大?」

  那張漂亮的臉上浮現出一絲猶豫,極難啟齒似的,既不點頭,也不搖頭,只是垂下頭,嘆了一口氣。

  「你父曾言,諸子之中,唯你最似他,」曹操冷冷地問道,「顯甫以為呢?」

  袁尚突然抬起頭。

  「可劉備確實勢大——」他急切地說道。

  曹操冷哼一聲,「他若勢大,如何連一個濮陽也不曾打下來?」

  「假父……」

  曹操突然重重地放下酒爵!

  「他連戰疲敝,缺兵少糧,若非因幼子故,朝廷生疑,群臣逼迫,他怎肯此時發兵河北!若你父在此,豈容他在河北這般張揚!」

  荀諶很意外地看了一眼郭嘉。

  後者微笑著望向他,神態安閒。

  兩個人的目光交錯了幾個來回,荀諶似乎在詢問郭嘉,曹操此舉,究竟有何意圖。

  ——哪裡會有什麼意圖呢?

  既然被喊了一聲假父,那自然要為自己的好大兒著想啊!

  郭嘉說不清楚那是不是曹操某個瞬間真心的想法。

  這位主公自然是狠辣果決,城府甚深的,但他又有一些如詩人般多愁善感的思慮。

  他見到顛沛流離的生民,見到被野獸啃食的白骨,見到路邊的斷壁殘垣,都會自然地生出惻隱之心。

  那麼見到本初最喜歡的孩子,他又豈會連一丁點的感情都沒有呢?

  袁尚總角垂髫之時,曹操還抱他在膝上,誇讚他聰明又漂亮,將來一定是個讓父親感到榮耀的好兒郎呢!

  因此他對袁尚的諄諄教誨自然也是真的。

  他說,劉備為什麼不打?因為劉備沒有打的資本啊!

  劉備為什麼能等?因為他的兵馬不足,運起糧草負擔不大。

  他兵力不足,可畢竟是主君,兩個主君的對峙,人家跑到你城下,你龜縮不出,那河北那些三心二意的背主之人自然會往劉備處跑啊!

  世家會看向劉備,黔首則呼啦啦地去投奔陸廉,你要是容他們這麼圍個一年半載,你就要完了!

  曹操很耐心地說,袁尚很耐心地聽,一直聽到曹操願意同他一起出戰時,袁尚感動極了,伸出手去握住了曹操的手,嗚嗚咽咽地使勁點頭。

  那真是個奇妙的場景——曾經鐵了心要奪鄴城的敵人,突然又變成了座上賓,甚至還用那樣慈愛的目光望著鄴城此刻的主人,讓人怎麼想怎麼覺得詭異。

  可他鬢邊的白髮是真的,額頭的紋理是真的,眼睛裡蓄起的淚水也是真的,他的肩膀依舊寬闊,腰背也挺得很直,但他就是顯出了老態。

  老年人總是很喜歡回憶的,一切少年時的情愫都會在陳舊的回憶中反復被美化,最後漸漸融化那顆冰冷的心——見到曹操的人,都會這樣想啊!

  荀諶又看了郭嘉一眼。

  郭嘉慢慢地喝了一盞酒,臉上依舊看不出什麼情緒。

  過了半晌,他甚至輕輕嘆了一口氣,就像是主公做了一個感性大於理性的決定似的。

  當曹操的某一根花白頭髮在他嘆息之餘,漸漸飄起來時,濮陽也有人如此嘆息。

  他的頭髮也已經大半如霜如雪,他的額頭也爬上了許多紋理。

  他眼裡也噙著淚水,但身旁的人總要勸他一句,「田公,這又是何必呢?」

  那雙眼睛灰濛濛的,看人總是恍恍惚惚找不準焦點,可當他怒視別人的時候,有十足的威儀,想起主公時,又自然地蓄起渾濁的眼淚。

  「你勸我?」

  「田公眼疾未癒,如何臨陣?」

  「我原不能臨陣,」田豐冷哼了一聲,兩隻手摸索上沙盤,「奈何軍中無將!」

  「大監軍——」

  田豐的聲音突然暴怒起來!

  「你要留一個瞎子守城麼!」

  屋子裡一瞬間靜了。

  過了一會兒,有腳步聲漸漸遠去,又有腳步聲緩緩而來。

  「元皓欲行審正南故事?」

  沮授的聲音很疲憊,透著一股掩飾不住的痛苦。

  「我如何比得過審配。」田豐冷冷地說。

  他二人生前不睦,吵架吵到恨不得互撕頭花這些舊事是河北人盡皆知的,哪怕審配死了,田豐只要想想他,還是要從鼻子裡發出一聲冷哼。

  嫉妒!

  審配死得慷慨激烈,死前又留下那麼一句話,足以名留史冊,這已很讓田豐嫉妒——何況他還救下了鄴城!

  他只不過是一死!只不過是一死!就保住了主公的基業!

  只要想到這裡,田豐嫉妒得眼睛都要紅了!

  何以獨他有這樣的好運道!

  只要能擊退劉備陸廉,他田豐願意拋盡了這一身的血肉!死算什麼!死個幾十遍又算什麼!

  ——主公!主公!

  「有密報傳來,」沮授已經收斂好心緒,聲音又恢復了平靜,「劉備糧草已至鄄城,守城者糜芳。」

  「我知此人。」田豐說。

  「我近日登城頭而望,袁譚旗幟不嚴,鼓聲不振,必與劉備心力不齊,可趁夜出城。」

  田豐思度了一陣,「我領三千兵去可夠?」

  「三千若攻不下來,三萬亦不能破。」

  「既如此,請監軍發令!」

  沮授眼前的人一瞬間變得模糊,像是浸在水裡,扭曲了身形,只有那雙灰濛濛的眼睛依舊清晰,十餘年來從不曾變過。

  為將者,臨陣應變是最基本的要求,他連雙方兵馬動向都看不到,還談什麼臨陣應變呢?

  天下哪有戰場是給瞎子準備的呢?

  ——但既然三公子遲遲不出城,他們總要兵行險著,讓河北世家看一看,袁公已歿,聲勢尚存!

  若這一仗能斷了劉備的糧草,讓他乖乖退回徐州自然最好,若不能勝,再來一個死得轟轟烈烈的田豐,也足夠那些不願背上罵名的牆頭草暫歇了投降劉備的心思,偃旗息鼓一陣!

  沮授整了整衣冠,忽然起身撩袍,很鄭重地行了一個禮。

  田豐的聽力很是敏捷,一閃身便躲開了。

  「非為監軍。」他說。

  「我知道。」沮授說。

  當城門漸漸放下時,袁譚的營中沒有一絲動靜。

  那些出城的人很是小心地在夜色裡緩緩前行,他們甚至捂住了戰馬的嘴,不令它們發出嘶鳴。

  黃河仍然是不曾結冰的,一條空空蕩蕩的河道上,早已絕了冀州船隻的蹤跡,只有滔滔河水日夜不息地向東而去。

  只有今夜不同。

  有船自下游逆流而上,避過了上游河岸邊那些燈火通明的營寨,也避過了箭塔上哨兵的目光。

  待這支兵馬來到河岸邊時,有人自船中而出,向著被攙扶下馬的田豐行了一禮。

  那自然是很敬重的禮節,畢竟這支兵馬實際的統領是田豐的兒子,軍中幾名偏將則是他的族侄——忠誠到這種地步,哪怕是敵人也會表示出自己的敬意,何況是友軍呢?

  但田豐冷硬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他也並不回應這種敬意。

  「足下甘冒此險,是為袁公?」

  那人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搖頭。

  田豐便再不說話,在親兵的攙扶下緩緩登船。

  那自然不是為了袁紹,而是為了陸廉。

  河北可以換一個又一個主君,殘暴的,寬仁的,多疑的,開明的,什麼樣的主君來或者去,在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家族都不會受到影響。

  因為那些主君總是需要他們的。

  需要他們,就不能僅僅是安撫他們,還需要讓出手中的權力,與他們共同分享。

  劉備呢?劉備有陸廉。

  ——而陸廉選擇了黔首。

  那他們只能重新拾起,對袁紹的忠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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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三章 夜襲

  到底是誰背叛了劉備?

  是哪一個人嗎?一定有某一個人。

  是哪一家嗎?一定也有某一家。

  等到清算的那一天時,一定也會有甲士衝進朱門大戶中,將綾羅綢緞的一家子揪著頭髮拖出來,任憑他們如何大聲哭泣,那鐵一樣的手也不會放鬆。

  圍觀的百姓們也許只是冷漠地指指點點,但也可能群情激奮,將手中握住的石頭狠狠地砸向那些個吃得肥而白的傢伙;他們甚至還可能會小聲哭泣,因為被抄家夷族的,是他們心中的善人啊。

  ——世家裡怎麼會沒有善人呢?他們很可能待自己的僕役和氣,婢女摔碎了珍貴的盤子,夫人卻好言安撫,郎君想騎馬出去游玩時,馬夫卻睡著了,郎君也只是笑罵一聲。

  他們在巡視自家田地時,也許還會一家家問過去,問那些赤著腳站在泥裡的農人家中老父母如何?若有疾,他可以遣一個醫師過去,還可以免了他幾副藥湯的銀錢呢。

  但在大勢面前,那些溫柔和善的,暴虐蠻橫的,都漸漸匯在了一起。

  他們已經變成了一股不由個人左右的力量。

  夜很深,田豐看不清那個人的面孔,但他也覺得,那原本是不必看的。

  那麼多艘船,悄無聲息地布滿河面,又悄無聲息地向下游而去。它們有新有舊,有寬敞些的,有狹窄些的,有散發著鹹魚臭味的,也有布滿草藥香的,兵士在艙中坐定,甚至還會驚呼一聲,屁股下摸出一把碎石,可見這船曾運過礦石的。

  田豐站在河岸邊,眼前漆黑的夜與搖晃的火光已經變作了霧濛濛的灰。

  「他走了?」

  「是,他臨行前與孩兒說,城中已準備停當,只等父親舉火。」

  田豐那瘦削的臉上露出一絲冷酷的微笑。

  「這般看不起糜芳麼?」

  他的兒子臉上也露出了一個同樣的微笑,「今日糧草入城,以他素日奢靡行事,必要擺下酒宴,大肆張揚地接待督糧官,此時城中官吏,多半已醉得不省人事,哪還有還手餘地呢?」

  鄄城的確是舉行了一場盛大的宴會,人人都交口稱讚,感慨於這位濟陰太守的大手筆!

  沒錯!這支押糧隊是自青州而來,走了這麼遠,路上提心吊膽,風霜雨雪的,又怕有賊寇襲擾,又怕秋雨連綿,這一路何等艱辛,才能將這些糧草如期送到,入庫檢驗時,大半糧草仍是乾燥而新鮮的,受潮發黴寥寥無幾,這可太不容易了!

  因此這些運糧來的上至糧官,下至民夫,那肯定都應該好好休息一下啊,今天晚上吃頓好的吧?有烤肉,有肉湯,有肉醬,還有熱酒和麥飯,足夠兵士敞開肚皮大吃一頓!

  至於押糧來的官員,那就更應該好好招待了,郡守府被糜芳收拾一新不說,甚至連一條街上葉子掉落大半的樹上也要紮個彩綢花來,一眼望去,花團錦簇。

  車馬只要在這條路上走一遭,府中備了什麼樣的珍饈美味都可以想像了。

  府中點起了無數連枝燈,府外也點起了許多火把,將這個夜晚照得燈火通明。

  但令糜芳很是感到遺憾的是,他想招待的貴客並不怎麼承他的情。

  ……這位糧官整個人看起來像是頭風病發作了一樣,努力掩飾的臉上帶著怎麼都掩飾不住的痛苦。

  「我沒花府庫中的錢,」糜芳有點不開心,「這是我自己的錢。」

  田豫兩眼無神地看了看面前幾十道菜,又看了看這間屋子。

  「太過奢靡了。」他還是這麼說了一句。

  「不過是些酒菜罷了,這不值什麼,」糜芳立刻反駁道,「國讓為郡守多年,何以這般自苦?便說這糧草吧,原也不須你千里迢迢,辛苦至——」

  「為主公大業。」田豫說道。

  「不對,」糜芳說,「為將軍罷了!」

  田豫的臉隱隱就透著一股子綠,不明白糜芳這樣的人怎麼能當這個濟陰太守。

  ……其實理由就挺簡單的。

  糜芳還是那個糜芳,要說變壞也不算變壞。他就只是沒怎麼成長過,十幾歲時是個紈絝少年,現在二十多歲了,娶妻生子了,就變成紈絝青年了。

  但話說回來,家裡誰也不需要他成長,哥哥嫂子姐姐姐夫全拿他當小孩子看待,責任不用他擔,零花錢又給夠,那他自然就會成長為這個樣子。

  能耐是沒有的,但只要給夠錢,他也不會花百姓的錢,相反他在哪裡,還能拉動一下哪裡的經濟。

  他這人沒有什麼殘暴荒淫的愛好,不會彎弓搭箭出門見到平民就射著玩兒,也不會看到哪個女郎生得美貌就綁了回府,平日裡就只是吃吃喝喝,聽聽小曲,有興趣了再做做生意,從來沒有闖過大禍,那有誰比他更適合當這個太守呢?

  鄄城在劉備的後方,西邊是劉備的大本營,東邊是袁譚的青州,河對面的濮陽又被圍了個水洩不通,這裡放一個絕對忠誠的人就夠了,那糜芳肯定合適啊!

  比他忠誠的人要麼在前線被劉備委以重任,要麼坐鎮大後方在替劉備守家——當然還有一個既沒重任也不守家,每天在田裡溜溜達達的,那個另算——總之,糜芳被放在這個位置上,實在不能說是有什麼大問題的。

  所有人都認為就算不看兄長與阿姊,就看他那個茁壯成長的便宜外甥,糜芳也肯定會兢兢業業地守住自己姐夫的糧倉。

  至於他的能力足不足夠守住鄄城,這事之前確實沒有什麼人細想過。

  ——這裡就沒有敵人啊!

  夜已深沉,賓客們各自散去安歇。

  田豫想勸一勸糜芳,但糜芳反而勸了他。

  ——你那麼辛苦做什麼啦?

  ——小陸將軍看不看得到哇?看得到?看得到又怎麼樣,你又不能天天守在她窗下。

  ——你這!千里萬里的,一年到頭除了文書他就是糧草,現在天下將定,你也好好考慮一下吧?

  比如說我這裡有新進的蜀錦!你穿上它!跑去那個,那個什麼城,你嚇她一跳!

  ——還能閃瞎張文遠的眼睛!

  ——嘿嘿嘿嘿我知道我知道,我這不是看熱鬧不嫌事大嘛!

  他扯著田豫的手正嘰嘰呱呱地說些有的沒的時,府外忽然起了喧嘩聲!

  第一個僕役跑進來時,只嚷了一聲「使君!有敵至!」,話音未落,便被第二個僕役粗魯地推到了一邊!

  「使君!城中有賊放火!」

  「使君!使君!城門已破!敵軍已至——」

  那滿屋的通明火光,像是突然一起壓了下來!

  鄄城百姓早已關門閉戶,小心地將頭縮在窗板下面,靜聽外面的人喧馬嘶。

  有許多人跑過去,又有人跑過來。

  有火光在劇烈晃動,有兵刃相交之聲。

  有人慘叫,有人求饒,有人跌跌撞撞地逃開。

  屋子裡的孩子嚇得想要哭出聲,立刻被母親抱在懷裡,很沒有好氣地罵了他一句:

  「都多大的人了!還怕成這個樣子!」她罵道,「有什麼好怕的,這幾年,哪年不來一回!」

  怕有什麼用!難道怕就能讓這一夜快快地過去嗎?

  再說天塌下來有個高的頂著,有敵攻城,自然也有府君前去擊退敵人啊!

  糜芳穿著他那華美的袍子,像一隻誤入民宅的錦雞一樣,瘋狂地四處亂撞,昏頭漲腦。

  他已經分不清東南西北,也講不出什麼有邏輯條理的話語,他甚至被自己那絢爛明豔的罩袍絆了一跤,額頭上撞出一個包來,若是尋常,這個包足夠他躺上三五日不能下榻,但今時不比往日,他竟能捂著頭繼續在這座華美的宅邸裡亂撞半天,最後被一個人死死抓住,才終於停下來他這毫無意義的恐懼。

  那人伸手扶住了他,「使君,使君何以這般驚慌!」

  「敵已入城!」糜芳的聲音裡帶著哭叫,「小陸將軍又不在這!」

  那人扶在他肩上的手忽然就下意識地用了一把力,好在糜芳此時出奇地堅強,連一聲痛也沒有喊出來。

  「為今之計,使君速速投降,或可保全性命呀!」

  糜芳的眼睛一瞬間睜大了!

  「你說什麼?!」

  那人是他很熟悉的鄄城豪強,面目雖隱在火光與黑暗中,聲音卻清晰又親切:

  「使君所懼,不過城破之時,玉石俱焚罷了,但來者並非那般流寇,而是河北名士田元皓呀!」

  「田……田豐?」

  「不錯,袁家何等寬仁,使君只要一道命令,讓守軍棄了戈矛,他們難道會待使君無禮麼?」

  「我……我不能……」糜芳的額頭冒出一粒又一粒的汗珠,「鄄城是屯糧之所,若我失了鄄城!我——」

  「使君!你是什麼身份!莫說失了鄄城,就算失了下邳,只要有你阿兄阿姊在,他們難道能坐視平原公以軍法處置你嗎?!」那人的聲音從低沉轉為高亢,「你擔心什麼!只要過了今日!」

  只要過了今日!

  向前是刀山火海,是馬陵山戰場上流不盡的鮮血,是下邳城下層層疊疊的死屍!

  向後是清風拂面,是好言好語的撫慰,是座上賓的待遇,以及將來回到姐夫身邊時的幾句責罵罷了!

  孰輕孰重,該如何選擇,難道他不明白嗎?

  這一聲接一聲的催促,終於讓糜芳抬起頭,下定決心,剛要開口時,忽有極迅捷的腳步聲來到面前!

  那人既驚且駭,欲向後退卻時,來人的劍卻容不得他轉身逃走——

  那一劍當胸而入,自後而出!

  啊呀!啊呀!

  糜芳的嗓子眼兒裡冒出了不成語句的嗚咽,他已經嚇得大腦一片空白,除了那一股噴湧而出的鮮血,他什麼也看不見了!

  可來人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

  「我剛剛已經查看過了,內賊作亂,擾亂人心,田豐雖領兵而至,城門尚在!」

  糜芳漸漸看清了田豫那張冷峻的面容,以及一張一合的嘴:

  「將印綬和兵符與我,」田豫下令道,「快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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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四章 田豐

  夜戰是最麻煩的,尤其對於此刻的田豫而言。

  敵人是誰?在哪裡?有多少?他回答不出來,也根本不可能回答出來。

  這些事原本也不是他的責任。

  但那個前一刻還在捉著他的手嘰嘰呱呱講閒話的濟陰太守,在聽到敵襲的消息時,像驚弓之鳥一樣跳起來就逃走了!

  緊接報信的兩名僕役之後,有偏將和兵曹衣冠不整地跑來,卻見不到應當守護這座城的人,他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田豫便是在那時想清楚了一些事。

  敵人不是大張旗鼓地圍城,而是趁夜襲城,可見他們的兵力不足支撐太久,天明時各城援軍只要趕來,敵軍必退;

  黃河以南有劉備軍無數營寨哨探,敵軍無論從東西哪個方向繞行過來,白日裡趕路,必有斥候來報,鄄城替劉備鎮守糧草,如此重城,不會全無防備;

  既然人數不多,行蹤又十分詭秘,田豫想,多半是自北岸渡河而來——秋雨連綿,黃河水波濤洶湧,想要跋涉渡河是不能的,他們還得湊出許多船舶;

  人能渡河,少量馬匹也能渡河,但衝車、投石車、雲梯車也能渡河麼?

  沒有了這些攻城器械,他們要如何攻城?

  田豫的腦子裡有許多紛亂的信息,但就在那一瞬,他已經大致勾勒出了這場夜戰的思路:

  城中有內應,不可能是什麼賊,多半是不服劉備,又與冀州沾親帶故的世家豪強籌謀,這事必定已經計劃許多時日,也就糜芳這種混吃等死的小舅子傻吃憨睡,毫無察覺;

  夜襲最經典的技巧是四處放火,製造恐慌,但內賊重點只有城門和糧倉,守住這兩處,什麼都好說;

  糜芳的廢柴恐怕也在對方計劃內,指望糜芳敏捷高效地做出應對是不可能了——挾了人家的小舅子以令守軍吧!

  到處都是火,到處都有牲口在嘶叫,到處都有人在哭喊,於是偏將和參軍臉上就帶了些心慌意亂:要守還是要降?

  「賊兵不過虛張聲勢,待天亮時援軍趕到,賊必自退,諸位何疑?」

  有人張張嘴,一臉為難,「田使君,我們使君何在啊?若他不在……」

  「印綬在此,便如太守親至!」田豫面不改色道,「我觀足下之色,欲不戰而降耶?」

  他自燈火後走出,那人的目光從他一隻手上的印綬移到他另一隻手上仍染著血的長劍,臉色就變了。

  「糜子方有姊丈兄長,」田豫冷笑了一聲,「諸位也是如此麼?」

  糜芳是個蠢的,不曾得信,這些人卻未必全不知情,他們只是猶豫不決,要看一看上司的態度,上司若是投了,他們便想著跟著一起投——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嘛!

  但現在田豫給這位外戚提前找好了站位,他既然不投了,若是下面的沒保住鄄城,什麼後果?

  那些世家躲在黑夜裡四處放火,可沒站到前面來!站到前面來要為戰事不利負責的,是他們!

  那些人眼裡飄飄忽忽的為難與猶豫突然不見了。

  「城門還守著,」有已經想得清楚的偏將立刻說道,「不曾丟。」

  「南城萬壽里那一戶,」田豫問道,「是什麼人?」

  「那家姓王,家中有人在宛朐作縣丞,祖上……」

  「他家的樓極高。」田豫說,「派一百兵士將他家圍住,再派一百弓箭手上樓,有人自北城來,弓箭齊射!」

  有人立刻驚叫起來,「將軍!恐怕誤傷了百姓啊!」

  那張臉白日裡看著是很溫和的,端正裡帶了一絲書卷氣,看著更像一位飽讀詩書的文官,可此時滿室燈火搖曳裡,卻照出了他冰冷的殺氣!

  「爾欺我如稚童乎?」

  「將軍!」那人臉色一霎慘白,「小人再不敢了!」

  誤傷百姓?怎麼會誤傷百姓!

  這樣兵荒馬亂的夜裡,百姓怎麼可能四處亂跑?他們只會躲在家裡,哪怕是自家的屋頂被殃及池魚一把火給點了,他們也只會拎著破木桶往附近的水井處打水回來滅火——就算他們想逃出城,那也得等到天亮啊!那些貧苦百姓夜裡如盲,他們怎麼跑!

  在這個夜裡奔著糧倉去的,只有一種人。

  鄄城火勢熊熊,很快照亮了夜空。

  有遠處營寨守夜的士兵見了,趕忙跑下箭樓,報與值夜的隊率,隊率再匆匆忙忙將校尉吵醒,又有人披著衣服跑進夜涼如水的秋夜裡,對著遠處那火紅的夜空張望一會兒,立刻喊著要人敲起焦斗。

  有近處的弓箭手密密麻麻站滿那華美的三層閣樓,就連房頂上都坐了一排弓手,待一聲令下,弓手便彎弓搭箭,將冰冷的箭尖指向燃燒的土路。

  這一條是通往糧倉的必經之路,先有人背著柴薪跑來,而後有人手持火把跑來,再然後圖窮匕見,有人頂了藤牌,踩著一路的屍體,小心翼翼向前蹭。

  那也是眼睛通紅,牙齒裡泛著血沫的人啊!他們咆哮著,猙獰著,咬牙切齒,淚流滿面地向前!

  ——他們怎麼能不向前呢?!主君待他們那樣和善,或是曾經為他們的父母請過醫師,或是讓他們的小兒子嘗到過飴糖的滋味,或者他們的女兒打碎了珍貴的杯盞不曾被責罰,又或者他們自己在午後的陽光下打了個盹兒,耽誤了主君騎馬出游,卻免了那一頓鞭子。

  那是天高地厚的恩德,足以讓他們用這條命去償還。

  他們就是這樣一步步向前,身側不斷有人倒下,勇氣也不斷消失,直至最後一個人也崩潰了,丟下那面比他性命還要昂貴的藤牌,轉頭就跑。

  但又一輪箭雨傾瀉下來,將他對主君的感激之情牢牢釘在了這個燃燒的黑夜裡。

  那裡也被反復爭奪過許久,有不知誰家的部曲衝過來,在一片混戰中打開了城門,但城門的第二道防禦工事已經被建立起來——畢竟當田豫算到敵軍不能大規模攻城後,便將防禦重心放在城門處。

  四面都是弩,機擴絞緊弓弦的聲音咿咿呀呀,一輪接一輪,像是有永遠都用不完的弩矢——好闊氣呀!

  鄄城原本就有最精良的弓弩!還有最鋒利的戈矛,最結實的盾牌!這樣四面八方壓過來,壓得人喘都喘不過氣!什麼人還能更進一步!

  然而「田」字旗下那些士兵的確是與普通的世家部曲不同的,當前面的人倒下,後面的人就撿起他的盾牌,繼續向前!可他也不過只走了幾步,四面的強弩射穿盾牌,狠狠紮進他的胸膛!

  但不要緊,死了也不要緊,只要再往前幾步,三步,兩步,一步!那拒馬上還掛著他兄弟的屍體呢!可他也要趴上去!趴上去再死,後面的人就有了一步梯子!再來幾個!再來幾個!

  他們總歸可以一步步地翻過去啊!

  可是,後面的同袍呢?

  數千人的生命,原來就這麼微不足道嗎?連這一條從城北到城南的路鋪不滿嗎?

  田豫就站在這條路的盡頭,他看了很久,直到守軍又漸漸將城門奪了回去。有人跑過來,低聲向他報告北城門的戰損情況。

  這位連鎧甲都來不及穿的文士靜靜地聽著,有風將他的罩袍鼓起,遮住了眉邊淺淺的傷疤。

  「田豐何在?」

  田豐在軍中,他穿了甲,周圍又有幾名長牌兵護衛,即使城頭的弩手拿腰引弩待他,他也堅決不肯後退一步,牢牢地站在大旗下面。

  他有眼疾,世界就比旁人簡單了許多,戰況如何他是看不見的,他只能靠著親兵帶他步步向前的速度來判斷戰況。

  走得不快,足見守軍阻擊他們是花了大功夫的,但糧倉如何呢?若守軍全副心神都在城門處,他們拿什麼守衛糧倉?只要內應一把火將糧倉點了,以劉備所據州郡的疲敝程度,他再徵一次糧可不那麼容易!

  田豐站了大半夜,已經很疲憊了,但只要一想到這一點,他渾身都抖擻著精神!

  只要燒了劉備的糧!劉備堅持不下去,就要退兵了!

  ——他明年就不會再來嗎?

  怎麼會呢?

  可田豐一個瞎了眼的糟老頭子還有什麼辦法呢?

  他就那樣靜靜地聽,直到有人報來他一個侄子的死訊。

  一個侄子,又有一個侄子,他站在一片火光裡,一聲也不吭,死到第三個侄子時,有人的聲音裡就帶了哭叫!

  「田公呀!將軍他——!」

  田豐手中的拐杖握得極緊。

  「我知道了,」他說道,「撤兵吧。」

  有無數腳步聲在他身邊響起,但田豐還有一句話沒問完。

  「世人皆言糜芳無能之輩,」他說,「今夜所聞,大不相同。」

  有兵馬洶洶趕到了鄄城,一路追著敗退的冀州兵到了黃河邊。

  糜芳穿了鎧甲,明光燦爛的,小心翼翼跟在田豫身後,探出頭去望一望那些俘虜,再望一望河裡浮浮沉沉的東西。

  「清點過俘虜和屍首了麼?」

  「雖未完,但甲兵已畢,其中有田豐子侄四人,又有——」

  田豫點了點頭,「田豐逃了?」

  幾個小吏互相看一眼,「有降卒說……」

  田豫看他們的目光望向黃河,便恍然了。

  那是一條不歸路。

  但田豐拄著拐杖,緩緩走上去時,整個人帶著一種超乎尋常的輕鬆。

  他已經不再是那個「天姿朅傑,權略多奇」的田豐,他的智慧與謀略,都已隨著主公一併入土,留在世上的只剩下一個執拗又專橫的瞎眼老頭子。

  他說,如今的河北根本不必懼怕劉備,只要大公子與三公子齊心協力,苦心經營幾年,以河北土地之遼闊,士庶之繁榮,何愁不能整頓旗鼓,再與劉備較量一回呢?

  可眼見著袁譚投了劉備,袁尚投了曹操,這大好山河都作了人家俎上魚肉——於是田豐能籌謀的餘地就越來越少了。

  ——都怪主公!

  若不是主公嫡庶不分,長幼無序!

  若不是主公聽從婦人之言,寵子以貌!

  主公何其之愚呀!若是早早將子嗣事定下,劉備就算有關陸這等猛將,又怎麼能在數年間便以疲憊之師,兵臨鄴城之下!

  這個老人站在滔滔的黃河邊,靜聽著身邊的沸騰與嘶鳴。

  士兵們想要回去,可是哪那麼容易回城呢?

  若他一把火燒了鄄城,河面上必定布滿了船舶,那些面目模糊的人會殷勤上前,喜氣洋洋地說幾句阿諛奉承之語。

  現在他狼狽而歸,他們為了明哲保身,自然也逃了個十之七八。

  有人攙扶著他,想將他往船上領——無論如何,作為主將的田豐總有一艘船的。

  可這個老人很是蠻橫地推開了他的老僕。

  「我豈為審配下!」

  他這輩子從來沒服過審配!就算審配死了!他也不服氣!

  田豐就是這樣昂首挺胸,在士兵們的哭聲中走入黃河的。

  當冰冷而渾濁的河水淹沒他那一刻,這個哭瞎了眼睛的老人忽然又能看清眼前了。

  ——有人在滾滾黃河的盡頭等他。

  那人身材高大,穿著絳紅的袍子,袍子上繡著滾邊的金銀線雲紋,很是華美漂亮,夜霧遇了他,自然恭順地向兩邊分開。

  可那個氣度非凡的男子像是很不好意思似的,見田豐向他而來,還稍微地別開了臉。

  田豐心裡那些鬱結的怒氣就是在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的。

  ——主公必定是心虛了!他很得意地想,將自己遇過的不公,愛子與族侄的戰死,以及壯志未酬的滿腔悲憤都盡拋腦後。

  他向著那條長河的盡頭,向著他的主公快步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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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五章 警告

  城池是焦黑的,散發著糊味兒,同時又浸泡在水裡。

  其中有雨的功勞,也有水井兢兢業業的一份在裡面,茅草發黴尚可替換,房樑被潑了水,家中的婦人就要小心些,總怕它散發出黴味兒,明明表皮看著還結實,有縫隙裡存了水,天長日久,朽壞了。

  劉備坐在散發著濕氣的屋子裡,上下打量自己這個小舅子,一旁的田豫假裝什麼也沒聽到,什麼也沒看到。

  糜芳跪得很老實,一張總是要塗點脂粉的臉素面朝天,蠟黃蠟黃的,頭上珠玉,身上金銀都撤了去,一臉的脫簪待罪,眼圈也紅紅腫腫的,旁邊就有人小心翼翼:

  「郎君到底也守住了城……」

  「是他守住的,還是田國讓守住的?」

  那人被噎了一下,但仍然回答得很快,「田使君有善戰之能,糜使君有識人之明。」

  這話很給糜芳台階下,於是小舅子趕緊抽噎了一聲,用手捂住眼睛,「我守此城,卻不能親臨戰陣,我——」

  「若無田國讓,」劉備問道,「你降麼?」

  氣氛忽然凝滯了。

  糜芳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原本藏得很好的血絲也突然迸開,「我怎會甘心降敵?!我——」

  「有阿姊在,」他說道,「我是不願降的。」

  他很想辯解幾句,但最後又頹然地低了頭。

  「你麾下偏將兵士多有與城中賊人結聯著,你身為郡守,卻不清不明,」劉備板著臉說道,「就憑這個,打你一頓軍棍也是不冤的!」

  「郎君體弱,主公——!」

  「拖下去!」

  糜芳是被拖出去一板一眼打了二十軍棍的,打之前先奪了官印,打完直接攆回下邳。

  據說回下邳後又被兄長暴打了一頓,理由也特別充分。

  ——你闖禍就闖禍,廢柴就廢柴,為什麼非要加那一句呢?

  若是沒有阿姊在,你就真願降了嗎?

  就不提兄長這些年的籌謀,不提糜家享受到的尊榮,只說與劉備,與這些將領們自破敗的徐州始,這些年裡同甘共苦的情誼,就算真降,難道天下還有什麼人瞧得起你嗎?

  糜芳躺在榻上,有些迷茫地想著兄長一句句的怒罵與訓斥,也沒想清楚這個問題的答案。

  在將糜芳拖下去打後,劉備又遣散了前來說情的閒雜人等,屋子裡只剩下了田豫。

  「辭玉是識人的。」他說。

  「賊寇作亂罷了,」田豫低下頭,很謙遜地說道,「原不值明公星夜趕來。」

  明公忽然嘆了一口氣。

  「我自然是要趕來的。」

  二人對坐著,面前除了一盞清水之外,連茶湯也無一盞,但這裡卻飄飄蕩蕩著一股富貴的味道。

  劉備很難分辨清這裡面都藏了些什麼東西,但田豫大致是知道的,這裡日夜燃燒著昂貴的香料,燈燭的油脂,又有舞姬樂人身上的脂粉,流水一般送進來的水果的清甜,還有牛羊脂肪燃燒後凝結時那淺淡的羶味兒,它們匯聚到一起,就成了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富貴味道。

  這些味道勾勒出了他的小舅子在鄄城的日子,人人都會說,這沒什麼吧?那可是劉備的小舅子,而今劉備將要得天下了,他家的人不享用富貴尊榮,誰還配呢?

  甚至糜芳之下的那些偏將也是如此想的——不錯,有許多人是從平原跟隨劉備,那些老卒,那些文吏,將來論功行賞時,自然有他們一份功勞。

  但劉備身邊的人不是更加理直氣壯地享受更多權力嗎?既如此,他們也就有了新想法呀!

  這些在柘城之戰後才依附過來的人漸漸找到了他們的路徑,比如說糜芳雖然富貴,但長日無聊,也缺新鮮玩具,誰要是送些天南海北的稀罕物過來,巴結幾句,小舅子一高興,就給了一個郡守府的官職,是那些跟了劉備十多年的小吏做夢也不敢想的職位——但這沒什麼問題吧?誰讓你們這些老卒老吏沒有個好出身,也不知道該抱誰的大腿呢?

  他們既然只花了錢,不曾付出血和淚,自然也就不會珍稀這條路,劉備在鄄城,他們就是老劉家的忠實臣民,換了袁家準備反攻倒算,他們立刻又當了馬前卒。

  田豫聽著劉備的牢騷,半晌不曾說話。

  有人悄悄找上了陸懸魚。

  原本先是套近乎,送禮物,送的禮物五花八門,但對於她這十年從戎來說,也並不稀罕。

  什麼金銀蜀錦,明珠美玉,她看了很喜歡,摸了半天後又退了回去;

  然後又送了她明眸善睞,玉樹修竹的美少年,從陽光開朗型到文質彬彬型,什麼類型的都送一遍,她挨個仔細打量過之後,又退了回去;

  家譜也有人寫,寫得沒有吳郡陸氏那麼渾然天成,妙趣橫生,甚至裱糊的緞子都不如人家,她沒看完就丟出去了。

  於是圖窮匕見,終於有人找上門來問她了:

  「大將軍欲置河北士人於何地?」

  那位士人氣勢洶洶開口時,她正在眯著眼睛對著地圖找山賊,聽了這話很是吃驚地抬起頭。

  「我做什麼了嗎?」

  那人瞪著她,潛台詞不言而喻:你連禮物都不收,你怎麼能說什麼都沒做呢?

  ——你已經清晰地表露了你的立場,考慮到你在青州創下的名聲,你想做什麼都已經不言而喻了!

  「大將軍何苦威逼太過!」

  「我不曾威逼過你們。」她還是很心平氣和。

  「在下只求大將軍一句話,」那人被逼得把話挑明了,「河北世家掃平黃巾,庇佑生民,多得袁公賞賜,大將軍對此可有臧否?」

  「沒有。」她很溫和地說道,「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對方面露喜色,「既如此——」

  「只要他賞賜你們的東西,是他自己的東西,」她說道,「我絕不會為難你們。」

  司馬懿默不作聲地聽,從那個人的聲音由竊喜到驚怒,從暴怒再到畏懼,他始終是一言不發的。

  士人跌跌撞撞地走了,守在門口的士兵站得乏了,動了動身體,腰間雜佩發出清脆的碰撞聲。

  「將軍品行高潔。」司馬懿說道。

  「然後呢?」她問道,「你肯定有下句。」

  「河北士人卻因此畏懼憎惡將軍,」司馬懿望著她,「當初將軍在青州時,平原公仰賴將軍,來日河北平定,眾口鑠金時,將軍又何以自處?」

  「若說他們的心思,我是早有預料的,」劉備嘆了一口氣,「我只是沒猜中,他們竟向鄄城下手。」

  田豫很敏銳地抓住了劉備話裡的玄機,「明公有所耳聞?」

  「他們找來我面前,」劉備說道,「誇我的名將多。」

  他的名將的確是很多的,除了陸廉之外,關張皆萬人敵,又有趙雲張遼太史慈等,後又新添了黃忠魏延這樣的猛將不提,而今連田豫都令軍中震動,甚至河北世家也要感慨,劉備麾下的名將何其之多呀!這不是天意,什麼是天意!

  「有大將軍在,」田豫端著杯子,微笑道,「在下算不得什麼。」

  「或許如此,」劉備說道,「但袁紹已死,當今天下有國讓這般俊傑,已足平矣。」

  田豫的笑容淡了一瞬,他明白「他們」的心思了。

  自從劉備兵臨冀州,河北世家已經逐漸轉變了態度,想要在這個嶄新的大漢裡謀求到一個位置。

  能進一步當然更好,維持原狀也能接受,而今袁尚還不曾投降,正是他們手握籌碼的好時機;劉備不是缺兵缺糧嗎?他們有啊!

  他們有部曲,也有糧草,他們很樂意向平原公效忠,但前提是平原公得保證他們的尊榮不受到威脅——這個「威脅」不是泛泛的,而是有明確指向的,陸廉就是他們指向的那個威脅。

  她太強大,又不會被收買,還從不妥協,她對世家的冷淡明晃晃寫在了臉上,這令越來越多準備改投劉備的人感到不安,他們因此拐彎抹角地提出了他們的請求:

  明公身邊有這麼多名將了,為什麼一定要用陸廉呢?

  調她離開河北,隨便去什麼地方都好,明公留她不就是為了打河北這一仗嗎?只要把她送走,這一仗他們替他打就是!

  明公!陸廉已經封無可封,你現在不處理她,難道準備將這個麻煩留給阿斗嗎?!

  劉備這樣緩緩地敘述,田豫握著杯子的手背上,忽然暴起了青筋。

  「明公與大將軍君臣相得,」田豫很堅定地說道,「必不至此。」

  「我不曾聽取他們的請求,」劉備說道,「你見了前夜黃河上的船麼?」

  黃河上那一艘艘的商船穿過營哨箭塔的視線,蕩開濃重冰冷的夜霧,悄無聲息地組成了一座河上浮橋,將原本無法渡河的兵馬悄悄送到了郡城下,又點燃了一支又一支火把。

  ——甚至連原本抱住糜芳大腿的那些偏將也在那個夜裡也搖擺不定。

  這一切的一切,與其說是因為河北世家對袁紹超乎尋常的忠誠,不如說是他們對於劉備的一個警告:

  他們想要的不多,只是一個沒有陸廉的河北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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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3 02:15:5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六章 逃亡

  「朝廷授我平原公之爵位時,」劉備說道,「我曾很不安,輾轉反側,無法成眠。」

  他說這話時,並不曾端肅地坐在席子上,而是以十分舒展的姿態抱膝而談。看他的眉眼,看他坐姿,以及衣衫上因為動作而壓出的褶皺,都給人這樣的感覺,再加上他平時的確以豪爽開朗的面目示人,而今又這般位高權重,就讓人很難想像他在柘城之戰後尚有輾轉反側,無法安眠的日子。

  「明公有何可憂慮處?」

  明公想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言辭。

  「這一路雖有輾轉坎坷,但得祖宗庇佑,卻也處處逢凶化吉,」他說,「今日天下終有我立足之地,我卻時常自思,若無辭玉替我守下邳,退曹操,破袁紹,我今又在何地?」

  劉備不知道高祖提三尺劍,斬白帝子,定鼎天下時,有沒有過恍惚,世祖復高祖之業,令漢室重興時,又有沒有過困惑,但他偶爾是有的。

  他會在心裡推演自己不同的道路,比如說他如果在某件事上妥協,亦或者在某一場戰爭中失敗,他又會如何?

  當他在田楷手下當一個微不足道的平原令,前有袁紹如泰山壓頂時,如果有青州世家找上門來,要為他說項,求袁紹放過他,他會不會妥協呢?

  當他困守下邳,日復一日被冰冷髒污的河水困頓在城中,如果有兗州世家找上門來,與他共擊曹操,他會不會妥協呢?

  至於最後這一場大戰,他甚至也做好了「僅以身免」,倉惶逃去廣陵的準備——河北兵馬,何其雄壯!

  「若我這一路坎坷崎嶇,屢戰屢敗,消磨了鬥志,」劉備說道,「說不定有高門大戶遣人說我,或是哪一路諸侯容我做個客將,我也就屈服了。」

  田豫看一看他,「非我諂媚,實是此言謙遜太過,明公非那般庸才爾。」

  劉備聽了這話倒是很平靜。

  「我不曾受過那般摧折,」他說,「豈能自誇有百折不撓之志?」

  他的話說得並不那麼直白尖銳,田豫卻已經放下了一大半的心。

  ——若當真崎嶇坎坷,瀕臨絕境,劉備也不避諱自己或許會違背心意,一心求生。

  但而今最難的仗被陸廉打完了,那他又憑什麼為了河北世家的逼迫而退縮畏怯,捨棄她呢?

  當然,這是劉備和田豫的角度,但如果翻個面仔細看看河北世家的訴求,又會發現他們是覺得自己極委屈的。

  他們很樂意和新統治者和解,也樂意和陸廉和解。

  除了那些屢見不鮮的賄賂之外,他們甚至還想到了更多,更遠的手段,比如說他們曾經派人去下邳,恭敬地提出要與同心以及羊四娘見一面。

  小郎年歲已長,可以結一門好親了,這家人雖然目光短淺,結交的也都是卑賤之人,但來使可是想盡辦法要拉他們一把,不令他們自甘墮落的呀!羊四娘嫁了個北海小吏,已經很令人惋惜了,若真不準備勸導小郎一番,難道真令他娶了賣豆腐小販的女兒嗎!

  那是個什麼出身啊!

  他們可是想好了,遣人登門,光同他們說怕還不夠,甚至也要用車載了去下邳,想盡辦法拐彎抹角和小郎見一面——看看這烏雲一般的髮髻,看看這皎潔如雪的肌膚,這花一樣的面容,凝脂一樣細膩的手,賣豆腐家的女兒拿什麼和她比!別說當正妻,若是羊小郎攀上這門親,就算納妾也瞧不上那等黔首蒼頭家的賤女!

  等他們結了親,就是一家人了,陸廉再怎麼不樂意,難道會要小郎休棄了妻子嗎?

  使者想得很好,找藉口來下邳「探親訪友」的那家女眷對此也很樂觀,甚至還帶了一絲不得不下嫁的委屈——然後她們就因為這戶人家的態度破防了。

  偏他家古怪!

  一個個小豆丁也那般詭詐奸猾!

  她們這邊送了拜謁登門,那邊幾個寄養在家中的小豆丁手舞足蹈,比比劃劃,已經將來使目的,開口時可能的說辭,以及四娘和同心要注意的措辭一一講了個分明,簡直拿來客當賊來防啦!

  同心自己的兒子倒是沒有這許多心機,他就是看熱鬧不嫌事大,暗戳戳給那家賣豆腐的母女也請來做客了。

  據說那賣豆腐的婦人原是極老實的一個人,見了貴人只會畏畏縮縮趴在塵土裡,偏偏阿草領著她溜到廊下,正聽見客人用極挑剔的語氣評判了一下她閨女。

  然後婦人一瞬間就上頭了,就衝進去了。

  事後不好說怎麼樣,畢竟這個套路羊四娘早就領教過一回,對這些貴人沒什麼結交的欲望,更沒有攀親的好感,所以這門婚事其實原本就結不成。

  ……但阿草又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這是確鑿無疑的。

  「他們竟然琢磨這些歪門邪道,」拿了書信,一臉不可置信的大將軍對身邊人說,「他們圖什麼呢?」

  「大將軍圖什麼呢?」司馬懿反問。

  「我只想要天下太平。」她說。

  「他們也一樣。」他說。

  他們想盡一切辦法,底線只不過是維持現在的生活,維持他們從袁紹那裡得來的東西。

  她說只要袁紹給的是他自己的東西,她絕對不過問。

  但誰來定義河北究竟是不是袁紹的私產?那已經被開墾熟了的土地,以及祖輩生活在上面的男女老幼,他們憑什麼要被袁紹拿來當做忠誠的賞賜?

  「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我知道咱們這不比翻過山去的國家。」她說。

  司馬懿迷惑地皺皺眉,「何地?」

  「浮屠教那邊的地方,大概是叫身毒吧,」她說,「他們那裡的神造人時,預先給人分出幾等。」

  女媧造人時,可沒聽說給人分了三六九等。

  於是他就明白了。

  「河北生民過得也很好。」司馬懿說。

  他停了一下,看看大將軍的神情,又加了一句,「將軍若再不安撫世家,在下恐怕他們將不利於將軍。」

  這話說出來是很嚴肅的。

  ……嚴肅,但沒什麼底氣。

  因為大將軍是個蒸不熟煮不爛的銅豌豆公主,軟的不吃歸不吃,只是事情不成,鬧不出什麼大事。

  但是想來硬的威脅她,這就很容易出大事——

  「哈!」大將軍那個沙啞粗糲的嗓子眼兒裡忽然迸發出一聲很不體統的笑聲。

  司馬懿只能嘆一口氣,蔫蔫地將頭低下,為自己沒能幫到大將軍而感到羞愧時,突然又有人進來了。

  這次不是書信,是有人直接跑了過來,來的還是那個頭髮烏黑的樂昌縣令。

  他匆匆忙忙進來,納頭便拜。

  「在下不能牧民以道,有負將軍之托呀!」

  他先告罪,陸懸魚一時就沒能理解發生了什麼。

  但在他說出緣由後,她仍然一時沒能理解到底發生了什麼。

  「我派她去剿匪,並非容易之事。」劉備說道。

  有婢女終於送來茶湯,裡面不僅有油鹽薑蒜,還加了米,慢慢熬到現在,變成了大將軍很糾結的一種茶粥。

  田豫端起碗慢慢吃,沒有言語,看著主公用調羹在碗裡攪,邊攪邊說。

  ——這個活交給陸廉,對劉備和陸廉都是很麻煩的事,這次鄄城被襲就是再明白不過的一場報復。

  但他還是這麼做了,理由也很簡單:

  陸廉這一路可以選擇許多人為主,甚至也可以自己佔山為王,如黑山賊一般慢慢發展,她為什麼選他呢?

  是因為他身負延續大漢的天命嗎?那「天命」何以選他呢?

  自靈帝無道,黃巾動亂至今,明章時富足安定的世道已不在了,百姓們漸漸將自己與蒼頭等同,願意賣身給富人家為奴為婢,後來富人家也被這個世道幹掉了,百姓們又漸漸將自己與豬狗等同,顛沛流離,四處求一口飯吃。

  他們死得隨意,但貴人們的生活也一樣艱辛,因此很少有人去多看他們一眼,就那樣放任他們自生自滅,將白骨爛在泥裡。

  他出城巡邏,見到泥淖旁有幾個衣衫襤褸的婦人稚童哭叫求救時,他是可以視若無睹,策馬從那片澤地旁繞行而過的。

  他救了一個倒在泥坑裡的可憐蟲。

  ——既不是曾經的「列缺劍神」,也不是後來的「大將軍」。

  於是他迎來了他的「天命」。

  田豫愣住了,看向明公時,明公端起那碗茶粥已經開始慢慢喝。

  「明公今日仍作此想麼?」

  「無終始者,非君子也,」劉備道,「富貴貧賤,道理豈有不同?」

  「既如此,」田豫忽然急急地說道,「我怕世家攻鄄不下,將不利於大將軍。」

  「長則旬日,斷則兩三日之間,」這位主公很平靜地說道,「辭玉治下生民受人所惑,或將逃去並州。」

  樂昌的百姓逃了。

  一亭接一亭,一鄉接一鄉,扶老攜幼,哭聲震天。

  他們離別了已經種下冬麥的田地,離別了自己低矮的泥屋,離別了溫暖的火爐,捲起了已經糟爛不堪的席子,彼此攙扶著,哀嘆著,走進了初冬的寒風裡。

  有人騎著馬往復查看,偶爾也會跳下馬,很殷勤地扶一把踉蹌的老人,又擦拭掉稚童臉上的淚水。

  ——為什麼要逃呀?

  百姓們哭泣著看向他們所依靠的使君。

  那位儘管已經從縣令上卸任,但依舊德高望重的老人拄著鳩杖站在他們中間,清晰而洪亮地高聲道:

  「因為陸廉要奪了你們的田地,分給追隨她的兵卒!」

  「因為陸廉要奪了你們的妻女,充作軍中勞役!」

  「她還要將你們從貴人的蔭庇下拽出!收走你們的家貲,將你們磋磨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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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七章 籌謀

  田豐戰死的消息傳來,濮陽城中一片愁雲慘霧,城下卻是平靜極了。

  袁譚的士兵們在圍城期間開發出許多樂趣,比如打獵,比如釣魚,亦或者同劉備的士兵進行一些自發的,私下的交易。

  他們還很眼饞那些原屬於陸廉,現交由劉備統率的士兵身上的小玩意兒,當他們聽說那是陸廉給他們的賞賜,用以彰顯軍功時,眼饞就變成了羨慕。

  這件微不足道的事很快被袁譚察覺了,並訓斥了那幾個士兵。

  但經由他們挨了軍棍,這件事倒是漸漸傳開了,所有士兵都知道了劉備那邊士兵的待遇——犒賞豐厚,待遇從優,雖然軍紀確實挺嚴,不讓隨便劫掠金帛婦女,但人家看起來更體面了呀!

  不僅有錢拿,還有雜佩掛,他們甚至還能讀書識字!

  於是上面的軍官們雖然禁止士兵再往劉備那邊的營哨處跑,但冀州兵自發跑得更快更勤了!

  他們也想學幾個字!他們也想自己給家裡人寫信!

  中軍後帳,袁譚靠在憑几上,指頭一下下地梳理著一個美貌少年的烏髮。

  那的確是個少年,因此不算違背了他一心一意要當劉備女婿,甚至休棄正妻,遣散姬妾的承諾;

  但那個少年又的確很美貌,唇紅齒白,纖細非常,足以令袁譚感到愉悅和輕鬆。

  他柔順地趴在大公子的腿上,那姿態算不上得體,但帳中所有人都好像全無察覺,甚至連侍立於袁譚身後的匈奴少年也視若無睹。

  「陸廉最會給我出難題,」袁譚看了一眼軍法官送來的文書,聲音帶了些漫不經心,「可她自己也不覺得麻煩嗎?」

  「小人愚魯,不解明公之意。」匈奴少年很恭敬地答道。

  「你想一想,士兵最重要的品德是什麼?」

  匈奴少年仔細想一想,「勇猛。」

  袁譚搖搖頭,「愚魯。」

  劉豹立刻躬身,但袁譚譏諷地看了他一眼,「你雖身體殘缺,倒確實是個好士兵。」

  於是這位匈奴少年恍然大悟。

  「小人受教了。」

  這並非袁譚一個人的想法,許多將帥都有同樣的看法——士兵最重要的不是勇猛,而是服從。

  服從自然有許多種達成方式,比如用金帛收買的臣服,用鞭子威嚇出的順服,當然也有認同軍隊理念,真心實意的敬服。

  但對大部分軍官來說,要士兵尊重敬佩自己,那可太難了,滄海浮塵,大家都不過一粟,其中能飄起幾個聖賢?

  於是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金帛——當然也要加上鞭子——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對待士兵。

  既然視士兵為牲口,自然越愚魯越好。

  越愚魯,越容易服從。

  那空空蕩蕩的腦子裡只要裝滿主君的命令就夠了,至於禮義廉恥,孝悌忠信這些,都通通拋掉吧!那是士人們才需要的東西!

  「她教那些士兵讀書識字,有什麼用呢?」他笑道,「想討一個好名聲嗎?」

  「樂陵侯的名聲,原本也——」

  美少年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但他忍著痛,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任由主君將他的一綹烏髮硬生生拽了下來。

  無論是匈奴人還是他,都意識到這一次袁譚是真的不高興了。

  但袁譚的情緒調整得很快,在他輕飄飄地將那綹頭髮拋擲在一旁時,他甚至從胸腔裡發出了一聲可怕的笑:

  「她的名聲?哈!」他冷笑道,「她豈不知,冀州人避她如蛇蠍呢!」

  整個後帳裡失去了一切聲音,只剩下袁譚那森冷又得意的聲音:

  「河北士庶,畢竟還是心向袁家的!」

  樹葉漸漸落了大半,但第一場雪還沒飄下來,腳踩在路上,漸漸就有了沙沙的響。

  路過的村莊像是沉睡了一般,一座座房屋尚在,偶爾有扇門沒關嚴,透過陰暗的縫隙還能看到裡面整整齊齊堆著木柴,井邊歪了一隻破舊木桶,風一吹,它就輕輕地滾一滾。

  她走過低矮的泥牆,走過藤蔓枯萎的柵欄,又身手很敏捷地跳過一個泥坑,沒有多看水坑裡漂浮著的,已經腫脹起來的可憐畜生一眼。

  一座村莊,接著又是一座村莊,快到天黑時,她總算走到了一片建築群前。

  門前立著兩根柱子,上面沒寫多少字,稀稀落落的,雖也稱得上閥閱,比起她曾見過的是差了許多。

  她湊上去,臉貼著門,用一隻眼睛往裡瞄,順便還將耳朵豎起,很仔細地聽。

  裡面靜悄悄的,只有秋風打著轉兒的聲音。

  又拍了拍門,也沒人應。

  她思索了一會兒,後退幾步,摩拳擦掌,一個助跑!

  門開了。

  有人過來了。

  ……她在牆頭往下看,牆頭下的人在看她。

  也是個白鬍子老頭兒,衣衫雖陳舊,倒也沒打補丁,青黑色的布包著頭,眼睛餘光見了她,立刻就是一個大驚失色,抄起了門邊的棍子!

  「呔!」老人大喝一聲,「狗賊受死!」

  「我才不信你的!呸!」老僕氣喘籲籲,身形搖晃,扶著木棍,「看你衣裝行止!必是想來偷東西的!」

  躲到樹後的年輕人就有點委屈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臉上很有些迷茫,「我看著怎麼不像個郎君了?」

  「哪個郎君會穿這身衣服翻牆!」

  她搓搓臉,又撓撓頭。

  「那你也不像這家的僕人啊!」

  「我怎麼不像了!」老人嚷道,「還有你這破拔似的嗓子!哪個郎君似你這般!」

  她很不滿意了。

  「這朱門大戶的!一看怎麼沒有百十來個健僕!怎麼會要你守門!」

  ……老人的腦袋就耷拉下來了。

  這家當然有百十來個健僕啦!外鄉人不知道,本地人可知道!這是上一任縣令的宅邸呢!他在樂昌城裡自然是有房子的,但他家祖宅在這西鄉,族人也都在這裡居住,那可是樂昌獨一份的鼎盛家業呢!

  老僕在僕役們的下廚房裡絮絮叨叨地說,外鄉人在唏哩呼嚕地吃,爐灶裡的火光忽明忽暗,陶罐裡將要煮沸的水氤氳出白色水霧。

  太陽落山了,四面都靜下來,黑沉沉地向房子裡壓,只懼怕這一點光亮,不敢迫近一步。空空曠曠的宅邸裡,偶爾又傳來幾聲腳步,幾聲咳嗽,昏昏欲睡的寒鴉突然受驚,粗糲地叫了一聲便飛走了。

  「多半是守宅的,」老僕說,「還有幾個走不動的鄉鄰。」

  捧著飯碗的外鄉人探出小半個腦袋,迷惑不解,「貴人們呢?」

  「都走了。」

  「走了?」

  「避難,」老人說,「陸廉要來了。」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人?」外鄉人問,「她很可怕嗎?」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老人說得不是太詳細,只知道她是劉備的將軍,很殘暴,每到一處,都會徵走當地的青壯男女,男人要充軍,女人也要服役。

  「那田地不是荒蕪了?」外鄉人說,「那她的軍糧從哪裡來啊?」

  「我聽一個隨主君出去幾趟的侄子說,她的士兵——」老人說,「吃人的。」

  外鄉人捧著個空碗在那裡發愣。

  老人見了這幅呆樣就很是嫌棄,「吃盡了?」

  「連碗都舔乾淨了。」外鄉人趕緊將那個明光可鑑的碗底亮給老僕看看,對方看過碗,又看看那張平平無奇的臉。

  「哪裡像個郎君。」他小聲嘟囔一句,但還是將燒開的水倒進碗裡,「順順腸胃。」

  「多謝,多謝。」外鄉人呼呼地開始吹起水汽。

  「但老主君說,陸廉的兵馬是不吃人的,」老人又說,「他們也吃糧草。」

  「哦,那為什麼還要跑呢?」

  「他們吃我們的糧。」他說。

  外鄉人又抬頭了,這次沒冒出什麼憨傻的神情。

  「你們怕她將糧食都徵盡了麼?」

  「她還要殺盡老主君一家。」老人說。

  「那和你們也沒關係吧?」

  「就說你這人是假冒的郎君,」老人罵道,「當真愚魯!我家世世代代侍奉老主君,沒了他們,我兒我孫又要依附於誰!」

  「你家人有手有腳,種得出糧食,賺得到銀錢,怎麼就要依附旁人了!」

  「他們有手有腳,能種得出糧食,賺得到銀錢,里吏便沒手沒腳,搬不走它們嗎!」

  世家是在向她示威嗎?

  也是,也不是。

  他們是真的怕她抄家,怕她將隱戶隱田翻出來,怕她這個冀州刺史當真接管了冀州,到時即使不斬了他們的狗頭,也要將他們身上的綾羅剝掉,讓他們被動地也學起聖賢管寧,以及管寧那些追隨者的模樣,住在低矮的泥屋裡,每日辛勤勞作,自己挑水,自己澆園。

  追隨管寧的士人付出這種犧牲是有報酬的,他們得到了政績和名聲,也為後代攢下了一份光輝的政治資本,但河北這些世家沒有!

  他們自己要變成泥腿子,在土裡勞作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他們的子孫後代恐怕也要磋磨在田地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們寧可逃去並州!

  他們是真心懼怕,所以才會攜家帶口地逃走。

  ——但陸廉並不會剝削百姓,百姓們跟隨世家逃走,是因為受了蒙騙嗎?

  也是,也不是。

  百姓們自然知道隱戶隱田的苦,但這個世道裡,比它更苦的東西太多了。

  他們衣衫襤褸,終日勞作在田間地頭,畢竟回家還有一碗摻了稗子的麥飯可以吃,畢竟還有妻兒父母的臉可以看。

  如果陸廉來了,小吏將男女青壯都帶上戰場,家中田地荒蕪,老人和稚童吃什麼呢?

  互相吃嗎?

  「可我聽說她是個很清正廉潔的——」

  「她清正,可保得手下也清正麼?」

  外鄉人想了一會兒,「總比你們一輩子為奴為婢要強吧?」

  「你這是什麼話!」老僕罵道,「你以為什麼樣的草芥都能入郭公之眼麼!」

  她張張嘴,又把嘴閉上了。

  外鄉人雖然說話有點憨,長得也不知怎麼的讓人討厭,但談吐確實像個士人,而附近的人家也都應走盡走了。剩下走不動的,都被那位老縣令搬到了家中,還給他們留了些糧食——那看起來外鄉人就也只能在這裡留宿了。

  當然留宿歸留宿,夜裡不許出門亂走,老僕警告說,敢亂走動,就拿大棒子當賊打出去!

  夜深了。

  草席上有鼾聲與呼吸聲此起彼伏,只有角落裡一個外鄉人睡不著,抱著自己的劍坐在那,看這幾個口水都流出來的老頭兒發呆。

  【你看,】黑刃又悄悄說話了,【他們不信你。】

  【我與河北交戰這麼久,他們不喜歡我,也很正常。】

  【重點錯了。】

  她有點迷惑地搓搓臉,【哪裡錯了?】

  【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他們是不信任你所捍衛的這套系統。】

  他們聽過太多關於仁德和公義的陳詞濫調,其中絕大部分被包裹在黔首聽不懂的華美言辭裡,變成了貴人們專用的一套語言,和他們似乎有關,又無關。

  因此黔首漸漸學會了用眼睛看,看自己跟著什麼人能活下來,荒年自然是一切都看運氣,但豐年不必賣兒鬻女,妻子生下的嬰孩也能試探著養一養,這已經很令他們滿足。

  既然跟著老爺能混到這個標準,那就他了。

  【況且你看,】黑刃悄悄地說道,【這戶人家很奢華嗎?】

  這戶人家外表看著很是闊氣,正室偏房廚房僕役房林林總總加起來,足有二三十個房間。

  但她小心翼翼地在一個又一個屋子間穿梭,也確實不曾看到什麼窮奢極欲的景象。

  士人住的房子也可能很破落,尤其是這種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有些屋子漏了雨,受了潮,屋子裡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兒;有些頭頂瓦片尚在,窗板卻被蛀出洞,風一吹,屋子裡嗖嗖地也刮起北風。

  就算這戶人家已經將細軟金帛都帶走了,光看這屋子就知道原本也不會奢華到哪去。

  她站在廊下,一面打量這戶人家,一面理清自己的思緒,正準備開口同黑刃交流一下時,忽然一聲暴喝驚破黑夜!

  「我就知道你是個蟊賊!」

  打更的老僕人抄著木棍,哇呀呀呀呀呀呀地衝過來了!

  一直到那個外鄉人慌不擇路,翻牆逃跑,他才總算收回棍子,又是生氣失望於那個外鄉人到底是個賊,又是欣喜得意於自己捍衛了主君的財產,沒讓那人得逞——

  他一點也猜不到,他今夜達成了一個何等雄壯的目標!

  別說袁尚袁譚,就是袁紹都不曾擊退的河北勁敵樂陵侯陸廉,竟然被他用一根木棍打得抱頭鼠竄!

  「逃便逃了,」劉備思度著,「便是逃去曹操處,一時也生不出多少錢糧。」

  曹操是拋出過橄欖枝,想要謀求和平,並且暗示可以給袁尚打包賣了,賣多少,價錢好說。

  但劉備也不能完全相信他。

  ……畢竟曹老板這人的文品是很值得相信的,人品就別計較那麼多了,只要有利可圖,他幹出點啥事都不稀奇。

  「雖生不出錢糧,」田豫說道,「河北生民如此顛沛流離,必非明公所願。」

  劉備看看他,「也非辭玉所願。」

  田豫那張臉像是突然紅了一下,但也可能是火光忽然晃了一下的緣故。

  「我有一計。」

  這位明公突然就想說反正還沒結婚,要是計謀用得好,其實也——

  明公又把嘴閉上了,把差點溜出去的調侃又挨個撿回來,好好地跟胡桃一起揣在兜裡。

  「國讓有何計?」

  陸廉的地盤兒已經北擴到元城,城中官吏也進行了補充,用軍中帶過來的小吏補上一些緊要位置。

  人手還是不夠,畢竟逃走的有士有庶,小吏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必然屬於其中一種,那爹媽兄弟都扛著包袱跑了,他肯定也要捲鋪蓋走人的,空缺就出來了。

  司馬懿先補充了必要的城防力量,將幾縣的防務整頓了一番,又接著將現存人口和糧草清點一遍,期間還沒忘記給孔明先生寫封信,抱怨一下老板。

  陸廉可抱怨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說社交恐怖分子啊,比如說不團結世家,不收編山賊啊,比如說撒丫子四處亂跑啊,反正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槽點,簡直罄竹難書。

  但司馬懿主要抱怨的是,老板把所有工作都交給他做,好累啊怎麼辦,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很能幹,但老板太器重他了也不好,他已經好多天沒睡個好覺啦!唉!真羨慕優哉游哉的孔明先生啊!

  當他臉上掛著笑意寫完這封信,並且交給信使送回劉備軍中時,他是準備再要點小吏過來的。

  河北的中心在冀州,冀州的中心在魏郡,他們現在就在魏郡慢慢經營,這份功勞總歸是誰也奪不走的!

  他心裡還有個計謀,準備幫陸廉來個大的,方便快捷地解決冀州這些世家望陸而逃的問題。他不僅寫了信,還精心籌備了禮物,專等那位客人——

  那應該是陸廉撒腿跑路的第三日,忽然有隨從匆匆走進來。

  「郎君,有客至!」

  「必是崔公到了!」司馬懿驚喜地扔下文書,剛站起身往台階下奔,準備也來一次不穿鞋子的交際時,客人已經很不見外地走進來了。

  「仲達如何這般客氣!我何須你親迎呀!」諸葛亮高高興興地脫了罩袍,抖了一身的灰塵,「我收了信,便來了!」

  仲達沒吱聲。

  仲達打了個噴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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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MT+8, 2024-11-26 12: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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