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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七章 籌謀
田豐戰死的消息傳來,濮陽城中一片愁雲慘霧,城下卻是平靜極了。
袁譚的士兵們在圍城期間開發出許多樂趣,比如打獵,比如釣魚,亦或者同劉備的士兵進行一些自發的,私下的交易。
他們還很眼饞那些原屬於陸廉,現交由劉備統率的士兵身上的小玩意兒,當他們聽說那是陸廉給他們的賞賜,用以彰顯軍功時,眼饞就變成了羨慕。
這件微不足道的事很快被袁譚察覺了,並訓斥了那幾個士兵。
但經由他們挨了軍棍,這件事倒是漸漸傳開了,所有士兵都知道了劉備那邊士兵的待遇——犒賞豐厚,待遇從優,雖然軍紀確實挺嚴,不讓隨便劫掠金帛婦女,但人家看起來更體面了呀!
不僅有錢拿,還有雜佩掛,他們甚至還能讀書識字!
於是上面的軍官們雖然禁止士兵再往劉備那邊的營哨處跑,但冀州兵自發跑得更快更勤了!
他們也想學幾個字!他們也想自己給家裡人寫信!
中軍後帳,袁譚靠在憑几上,指頭一下下地梳理著一個美貌少年的烏髮。
那的確是個少年,因此不算違背了他一心一意要當劉備女婿,甚至休棄正妻,遣散姬妾的承諾;
但那個少年又的確很美貌,唇紅齒白,纖細非常,足以令袁譚感到愉悅和輕鬆。
他柔順地趴在大公子的腿上,那姿態算不上得體,但帳中所有人都好像全無察覺,甚至連侍立於袁譚身後的匈奴少年也視若無睹。
「陸廉最會給我出難題,」袁譚看了一眼軍法官送來的文書,聲音帶了些漫不經心,「可她自己也不覺得麻煩嗎?」
「小人愚魯,不解明公之意。」匈奴少年很恭敬地答道。
「你想一想,士兵最重要的品德是什麼?」
匈奴少年仔細想一想,「勇猛。」
袁譚搖搖頭,「愚魯。」
劉豹立刻躬身,但袁譚譏諷地看了他一眼,「你雖身體殘缺,倒確實是個好士兵。」
於是這位匈奴少年恍然大悟。
「小人受教了。」
這並非袁譚一個人的想法,許多將帥都有同樣的看法——士兵最重要的不是勇猛,而是服從。
服從自然有許多種達成方式,比如用金帛收買的臣服,用鞭子威嚇出的順服,當然也有認同軍隊理念,真心實意的敬服。
但對大部分軍官來說,要士兵尊重敬佩自己,那可太難了,滄海浮塵,大家都不過一粟,其中能飄起幾個聖賢?
於是他們只能退而求其次,用金帛——當然也要加上鞭子——像對待牲口一樣地對待士兵。
既然視士兵為牲口,自然越愚魯越好。
越愚魯,越容易服從。
那空空蕩蕩的腦子裡只要裝滿主君的命令就夠了,至於禮義廉恥,孝悌忠信這些,都通通拋掉吧!那是士人們才需要的東西!
「她教那些士兵讀書識字,有什麼用呢?」他笑道,「想討一個好名聲嗎?」
「樂陵侯的名聲,原本也——」
美少年的身體突然顫抖了一下,但他忍著痛,沒有發出半點聲音,任由主君將他的一綹烏髮硬生生拽了下來。
無論是匈奴人還是他,都意識到這一次袁譚是真的不高興了。
但袁譚的情緒調整得很快,在他輕飄飄地將那綹頭髮拋擲在一旁時,他甚至從胸腔裡發出了一聲可怕的笑:
「她的名聲?哈!」他冷笑道,「她豈不知,冀州人避她如蛇蠍呢!」
整個後帳裡失去了一切聲音,只剩下袁譚那森冷又得意的聲音:
「河北士庶,畢竟還是心向袁家的!」
樹葉漸漸落了大半,但第一場雪還沒飄下來,腳踩在路上,漸漸就有了沙沙的響。
路過的村莊像是沉睡了一般,一座座房屋尚在,偶爾有扇門沒關嚴,透過陰暗的縫隙還能看到裡面整整齊齊堆著木柴,井邊歪了一隻破舊木桶,風一吹,它就輕輕地滾一滾。
她走過低矮的泥牆,走過藤蔓枯萎的柵欄,又身手很敏捷地跳過一個泥坑,沒有多看水坑裡漂浮著的,已經腫脹起來的可憐畜生一眼。
一座村莊,接著又是一座村莊,快到天黑時,她總算走到了一片建築群前。
門前立著兩根柱子,上面沒寫多少字,稀稀落落的,雖也稱得上閥閱,比起她曾見過的是差了許多。
她湊上去,臉貼著門,用一隻眼睛往裡瞄,順便還將耳朵豎起,很仔細地聽。
裡面靜悄悄的,只有秋風打著轉兒的聲音。
又拍了拍門,也沒人應。
她思索了一會兒,後退幾步,摩拳擦掌,一個助跑!
門開了。
有人過來了。
……她在牆頭往下看,牆頭下的人在看她。
也是個白鬍子老頭兒,衣衫雖陳舊,倒也沒打補丁,青黑色的布包著頭,眼睛餘光見了她,立刻就是一個大驚失色,抄起了門邊的棍子!
「呔!」老人大喝一聲,「狗賊受死!」
「我才不信你的!呸!」老僕氣喘籲籲,身形搖晃,扶著木棍,「看你衣裝行止!必是想來偷東西的!」
躲到樹後的年輕人就有點委屈地低頭看看自己的衣服,臉上很有些迷茫,「我看著怎麼不像個郎君了?」
「哪個郎君會穿這身衣服翻牆!」
她搓搓臉,又撓撓頭。
「那你也不像這家的僕人啊!」
「我怎麼不像了!」老人嚷道,「還有你這破拔似的嗓子!哪個郎君似你這般!」
她很不滿意了。
「這朱門大戶的!一看怎麼沒有百十來個健僕!怎麼會要你守門!」
……老人的腦袋就耷拉下來了。
這家當然有百十來個健僕啦!外鄉人不知道,本地人可知道!這是上一任縣令的宅邸呢!他在樂昌城裡自然是有房子的,但他家祖宅在這西鄉,族人也都在這裡居住,那可是樂昌獨一份的鼎盛家業呢!
老僕在僕役們的下廚房裡絮絮叨叨地說,外鄉人在唏哩呼嚕地吃,爐灶裡的火光忽明忽暗,陶罐裡將要煮沸的水氤氳出白色水霧。
太陽落山了,四面都靜下來,黑沉沉地向房子裡壓,只懼怕這一點光亮,不敢迫近一步。空空曠曠的宅邸裡,偶爾又傳來幾聲腳步,幾聲咳嗽,昏昏欲睡的寒鴉突然受驚,粗糲地叫了一聲便飛走了。
「多半是守宅的,」老僕說,「還有幾個走不動的鄉鄰。」
捧著飯碗的外鄉人探出小半個腦袋,迷惑不解,「貴人們呢?」
「都走了。」
「走了?」
「避難,」老人說,「陸廉要來了。」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人?」外鄉人問,「她很可怕嗎?」
陸廉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老人說得不是太詳細,只知道她是劉備的將軍,很殘暴,每到一處,都會徵走當地的青壯男女,男人要充軍,女人也要服役。
「那田地不是荒蕪了?」外鄉人說,「那她的軍糧從哪裡來啊?」
「我聽一個隨主君出去幾趟的侄子說,她的士兵——」老人說,「吃人的。」
外鄉人捧著個空碗在那裡發愣。
老人見了這幅呆樣就很是嫌棄,「吃盡了?」
「連碗都舔乾淨了。」外鄉人趕緊將那個明光可鑑的碗底亮給老僕看看,對方看過碗,又看看那張平平無奇的臉。
「哪裡像個郎君。」他小聲嘟囔一句,但還是將燒開的水倒進碗裡,「順順腸胃。」
「多謝,多謝。」外鄉人呼呼地開始吹起水汽。
「但老主君說,陸廉的兵馬是不吃人的,」老人又說,「他們也吃糧草。」
「哦,那為什麼還要跑呢?」
「他們吃我們的糧。」他說。
外鄉人又抬頭了,這次沒冒出什麼憨傻的神情。
「你們怕她將糧食都徵盡了麼?」
「她還要殺盡老主君一家。」老人說。
「那和你們也沒關係吧?」
「就說你這人是假冒的郎君,」老人罵道,「當真愚魯!我家世世代代侍奉老主君,沒了他們,我兒我孫又要依附於誰!」
「你家人有手有腳,種得出糧食,賺得到銀錢,怎麼就要依附旁人了!」
「他們有手有腳,能種得出糧食,賺得到銀錢,里吏便沒手沒腳,搬不走它們嗎!」
世家是在向她示威嗎?
也是,也不是。
他們是真的怕她抄家,怕她將隱戶隱田翻出來,怕她這個冀州刺史當真接管了冀州,到時即使不斬了他們的狗頭,也要將他們身上的綾羅剝掉,讓他們被動地也學起聖賢管寧,以及管寧那些追隨者的模樣,住在低矮的泥屋裡,每日辛勤勞作,自己挑水,自己澆園。
追隨管寧的士人付出這種犧牲是有報酬的,他們得到了政績和名聲,也為後代攢下了一份光輝的政治資本,但河北這些世家沒有!
他們自己要變成泥腿子,在土裡勞作不是最可怕的事,可怕的是他們的子孫後代恐怕也要磋磨在田地間!如果真是那樣的話,他們寧可逃去並州!
他們是真心懼怕,所以才會攜家帶口地逃走。
——但陸廉並不會剝削百姓,百姓們跟隨世家逃走,是因為受了蒙騙嗎?
也是,也不是。
百姓們自然知道隱戶隱田的苦,但這個世道裡,比它更苦的東西太多了。
他們衣衫襤褸,終日勞作在田間地頭,畢竟回家還有一碗摻了稗子的麥飯可以吃,畢竟還有妻兒父母的臉可以看。
如果陸廉來了,小吏將男女青壯都帶上戰場,家中田地荒蕪,老人和稚童吃什麼呢?
互相吃嗎?
「可我聽說她是個很清正廉潔的——」
「她清正,可保得手下也清正麼?」
外鄉人想了一會兒,「總比你們一輩子為奴為婢要強吧?」
「你這是什麼話!」老僕罵道,「你以為什麼樣的草芥都能入郭公之眼麼!」
她張張嘴,又把嘴閉上了。
外鄉人雖然說話有點憨,長得也不知怎麼的讓人討厭,但談吐確實像個士人,而附近的人家也都應走盡走了。剩下走不動的,都被那位老縣令搬到了家中,還給他們留了些糧食——那看起來外鄉人就也只能在這裡留宿了。
當然留宿歸留宿,夜裡不許出門亂走,老僕警告說,敢亂走動,就拿大棒子當賊打出去!
夜深了。
草席上有鼾聲與呼吸聲此起彼伏,只有角落裡一個外鄉人睡不著,抱著自己的劍坐在那,看這幾個口水都流出來的老頭兒發呆。
【你看,】黑刃又悄悄說話了,【他們不信你。】
【我與河北交戰這麼久,他們不喜歡我,也很正常。】
【重點錯了。】
她有點迷惑地搓搓臉,【哪裡錯了?】
【他們不是不喜歡你,他們是不信任你所捍衛的這套系統。】
他們聽過太多關於仁德和公義的陳詞濫調,其中絕大部分被包裹在黔首聽不懂的華美言辭裡,變成了貴人們專用的一套語言,和他們似乎有關,又無關。
因此黔首漸漸學會了用眼睛看,看自己跟著什麼人能活下來,荒年自然是一切都看運氣,但豐年不必賣兒鬻女,妻子生下的嬰孩也能試探著養一養,這已經很令他們滿足。
既然跟著老爺能混到這個標準,那就他了。
【況且你看,】黑刃悄悄地說道,【這戶人家很奢華嗎?】
這戶人家外表看著很是闊氣,正室偏房廚房僕役房林林總總加起來,足有二三十個房間。
但她小心翼翼地在一個又一個屋子間穿梭,也確實不曾看到什麼窮奢極欲的景象。
士人住的房子也可能很破落,尤其是這種一大家子住在一起的,有些屋子漏了雨,受了潮,屋子裡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黴味兒;有些頭頂瓦片尚在,窗板卻被蛀出洞,風一吹,屋子裡嗖嗖地也刮起北風。
就算這戶人家已經將細軟金帛都帶走了,光看這屋子就知道原本也不會奢華到哪去。
她站在廊下,一面打量這戶人家,一面理清自己的思緒,正準備開口同黑刃交流一下時,忽然一聲暴喝驚破黑夜!
「我就知道你是個蟊賊!」
打更的老僕人抄著木棍,哇呀呀呀呀呀呀地衝過來了!
一直到那個外鄉人慌不擇路,翻牆逃跑,他才總算收回棍子,又是生氣失望於那個外鄉人到底是個賊,又是欣喜得意於自己捍衛了主君的財產,沒讓那人得逞——
他一點也猜不到,他今夜達成了一個何等雄壯的目標!
別說袁尚袁譚,就是袁紹都不曾擊退的河北勁敵樂陵侯陸廉,竟然被他用一根木棍打得抱頭鼠竄!
「逃便逃了,」劉備思度著,「便是逃去曹操處,一時也生不出多少錢糧。」
曹操是拋出過橄欖枝,想要謀求和平,並且暗示可以給袁尚打包賣了,賣多少,價錢好說。
但劉備也不能完全相信他。
……畢竟曹老板這人的文品是很值得相信的,人品就別計較那麼多了,只要有利可圖,他幹出點啥事都不稀奇。
「雖生不出錢糧,」田豫說道,「河北生民如此顛沛流離,必非明公所願。」
劉備看看他,「也非辭玉所願。」
田豫那張臉像是突然紅了一下,但也可能是火光忽然晃了一下的緣故。
「我有一計。」
這位明公突然就想說反正還沒結婚,要是計謀用得好,其實也——
明公又把嘴閉上了,把差點溜出去的調侃又挨個撿回來,好好地跟胡桃一起揣在兜裡。
「國讓有何計?」
陸廉的地盤兒已經北擴到元城,城中官吏也進行了補充,用軍中帶過來的小吏補上一些緊要位置。
人手還是不夠,畢竟逃走的有士有庶,小吏也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必然屬於其中一種,那爹媽兄弟都扛著包袱跑了,他肯定也要捲鋪蓋走人的,空缺就出來了。
司馬懿先補充了必要的城防力量,將幾縣的防務整頓了一番,又接著將現存人口和糧草清點一遍,期間還沒忘記給孔明先生寫封信,抱怨一下老板。
陸廉可抱怨的地方有很多,比如說社交恐怖分子啊,比如說不團結世家,不收編山賊啊,比如說撒丫子四處亂跑啊,反正這個人渾身上下都是槽點,簡直罄竹難書。
但司馬懿主要抱怨的是,老板把所有工作都交給他做,好累啊怎麼辦,雖然他也知道自己很能幹,但老板太器重他了也不好,他已經好多天沒睡個好覺啦!唉!真羨慕優哉游哉的孔明先生啊!
當他臉上掛著笑意寫完這封信,並且交給信使送回劉備軍中時,他是準備再要點小吏過來的。
河北的中心在冀州,冀州的中心在魏郡,他們現在就在魏郡慢慢經營,這份功勞總歸是誰也奪不走的!
他心裡還有個計謀,準備幫陸廉來個大的,方便快捷地解決冀州這些世家望陸而逃的問題。他不僅寫了信,還精心籌備了禮物,專等那位客人——
那應該是陸廉撒腿跑路的第三日,忽然有隨從匆匆走進來。
「郎君,有客至!」
「必是崔公到了!」司馬懿驚喜地扔下文書,剛站起身往台階下奔,準備也來一次不穿鞋子的交際時,客人已經很不見外地走進來了。
「仲達如何這般客氣!我何須你親迎呀!」諸葛亮高高興興地脫了罩袍,抖了一身的灰塵,「我收了信,便來了!」
仲達沒吱聲。
仲達打了個噴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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