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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三章 迷茫
在沒有電話電報,更沒有網絡的時代,消息總是傳得很慢的。
但僅限於冀州,消息又傳得飛快。
有高冠博帶的人在劉備的中軍營為座上客,謀士們的每一聲說笑,平原公的每一個表情,乃至酒席間漫不經心的一聲琴音,都會被他們留心記在心裡。
等到回自己的帳篷休息時,這些一身酒氣,臉蛋紅撲撲的人突然就睜開眼,眼睛裡一絲醉意也沒有,招招手令自己的僕役湊過來,小聲嘀咕一番, 或者是忙忙地鋪紙磨墨,寫一封特別意味的家信。
有短褐蒼頭的人在軍營附近的市廛做生意,多半是湯湯水水的生意,一面伺候兵卒吃喝,一面套點不重要的八卦。
也有些人打扮成富商,見了偏將模樣的人自營中而出,立刻很殷勤地迎過來,絲帛內襯,金玉帶鈎,樁樁件件都是行軍打仗時裝飾自己的漂亮玩意兒,很讓人眼饞。
若軍隊在行軍打仗,許多事自然不能說,但他們也沒怎麼打正經仗,一直在這裡干靠,時間久了,心思也遲鈍了,營中這些瑣事自然就隨便拿出來說了。
流言蜚語像這場雪一樣,輕飄飄地在風裡打著旋兒,吹到了袁譚的案頭上。
「她喜歡崔琰那樣的。」袁譚這麼說道。
郭圖圓圓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她原是卑賤之人,驟得高位,舉止失度也是常有的。」
「嗯,」袁譚應了一聲後,又重復了一遍,「她喜歡崔琰那樣的。」
公則先生臉上的笑忽然僵了一下,很快變成了微妙的苦惱,「主公這樣在意,難道是……」
「她不是會為情亂智之人,」袁譚聲音很清晰地說道,「先生錯了。」
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窗口處的錯金香爐被雪洇濕,飄出來的香料就染上了一絲潮濕氣息。
但屋子裡的炭火燒得極旺,因此這股帶著冰雪涼意的煙霧慢慢彌漫開時,反而有一股凜然之意。
容貌姣好的少年撥了撥炭火後,立刻退到角落的陰影裡,一聲也不敢出。
——主公似乎在說陸廉,又似乎在說自己,他想。
他的屋子裡有一切最精美的擺設,有名貴的茶,絲滑的緞,燦爛的燈,美貌的侍從,但袁譚絲毫沒有被這些東西滋養到。
這位年輕時容貌端正而英氣的大公子冷冷地望向公則先生時,他的相貌似乎和年輕時沒有太大差別,但很明顯不再是同一個人。
當他用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看向郭圖時,郭圖的心裡「咯噔」一聲。
陸廉是那樣的人嗎?
不熟悉的人也許會對她有這樣輕浮的認知,但郭圖這種長年累月和她幹仗的人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這樣的流言只是為了掩蓋一件觸目驚心的事實:
河北世家在漸漸倒向劉備。
他們覺得她戀愛腦,劉備也默認她戀愛腦,都只是因為他們需要她用這種輕浮的藉口搭一個浮橋,背離袁尚,投奔劉備。
可這台階將袁譚置於何地?
不錯,他確實與幼弟爭執不下,那些人也確實選擇了幼弟……但畢竟選的也是袁家啊!若,若他們背棄了袁尚,為什麼不來投奔他?!
他是袁公的長子!他是河北真正的繼承人!河北士庶理應向他效忠,而非自輕自賤,以男色諂媚陸廉來謀一個晉身之階!
這樣輕浮的玩笑,在袁譚耳中卻如山崩海嘯,轟隆隆地震得他心裡一陣又一陣發顫!
當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郭圖時,其中含義也不言而喻了:你不是那般愚夫,你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你為什麼不說出口呢?
是因為你甚至比他們更快一步,將你的侄子送去劉備帳下,得了一個小小的虛職麼?
郭圖將頭微微垂下,很是謙卑地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
他送了郭十三過去,劉備也收了,很不錯,給的官職不大,稍微有點讓人不高興,畢竟算是想方設法獻了濮陽城嘛,那好歹也該表示表示。
但郭圖不惱,他知道族中一個小小的子侄帶著幾十個僕役投奔過去,的確是人微言輕的。
他郭家家大業大,別看田豐能拉出三千部曲,他家湊一湊,五千也是有的!這是何等的豪門望族!若是他親自投奔了劉備去,劉備不得光著腳跑出來迎接他麼!
到那時——到那時將懷裡的大鵬鳥放出來,小小地施展一番手段!
就陸廉那個憨憨!
關羽也憨!
張飛也憨!
什麼張遼太史慈,不值一提!都憨!都憨!待天下大定,狡兔已死,明公必定需要一個好廚子!好給自己的幼子掃清朝堂,看他從容炮製,將這一條條肥狗烹作肉羹,與他新挑選出來的同僚們共同享用!
他已經在腦內跑了一圈的馬,幻想了不知道多少美妙的未來,可臉上依舊是謙和而恬淡的微笑。
他甚至嘆了一口氣。
「主公有何明斷?」
郭嘉這麼問出來的時候,曹操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冷,但並不嚴厲,多少有點「明知故問」,「就你嘴碎」的意味在裡面。
「袁尚拜我為假父,而今他眾叛親離,難以為繼,我豈能不幫他一幫呢?」
這個弱柳扶風的文士聽過之後與荀攸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主公待三公子以慈,他若知主公高行,必不敢忘。」
曹操摸摸自己的鬍子,也嘆了一口氣。
「我不敢盼他懂我苦心,只盼他這一脈能留下來,將來我於地下見到本初時,也算完成了他的囑托。」
——主公就是這麼真誠。
他真誠地憐憫袁尚,並同他們認真商量起去劉備營中拜謁,為袁尚求情這樁事的細節。
這是千真萬確,真的不能再真的。
至於除卻憐憫之外,曹操有沒有別的想法?那自然也是有的。
隨著陸廉那個與世家和解的流言漸漸散布開,越來越多效忠袁尚的世家會開始搖擺,而這正是他絕好的機會。
有人突然開口了:
「主公可要修書告知鄴城?」
曹操摸鬍子的動作忽然一滯。
這問題很笨,在這一圈說話只要說三分,剩下七分謎語用眼神交流都能清楚明白的聰明人裡,尤其的煞風景。
但問問題的是夏侯敦,所以不管是這幾個心腹謀士,還是上首處的曹操本人,誰也沒有露出過輕視的表情。
曹操甚至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元讓才是真正的至誠君子哪!」
當曹操的車馬自邯鄲而出,一路輾轉來到劉備屯兵的內黃時,劉備才是真的大吃一驚!連鞋子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私下裡怎麼看是一回事,這眾目睽睽之下!
這還有這麼多河北世家,高矮胖瘦紛紛在場!
那私仇就必須得先擱一邊,咬著牙也得給他好好迎接進帳,再全鬚全尾送出去才行!
況且這個小個子中年長得很一般,身高當然也馬馬虎虎,但自然就是有一股奇異的親和力,只要用那雙深邃的眼睛看一看劉備,再看一看周圍的人,周圍這一圈圍觀群眾無不露出了如沐春風的表情。
如果陸懸魚在這裡,會說曹老板和她家主公都是魅力值點滿開卡,別管相貌美醜,人家自有這種氣場,好似身上滾了貓薄荷之後,坦蕩蕩地走進群貓之中一般。
……但她不在。
這對於曹操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不過跟著一起吃飯的張遼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曹操的車馬進入劉備大營時,陸懸魚正在發愁。
諸葛亮告訴她,世家讓渡權力是有一個窗口期的,只在她剛剛戴上戀愛腦人設,轉變心意的這一小段時間裡。
世家不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會特別小心謹慎,保底只求項上狗頭,那她提出什麼要求就都很容易商量。
過了這個階段,消息慢慢傳播開,河北世家知道她不是德州電鋸殺人狂了,膽子也大了,重新又心疼起自己的小錢錢了,那她就要陷入拉鋸戰中,和這群眼高於頂的老錢就民生與軍事的樁樁件件開始扯皮,直到主公徹底平定河北,她的任務卸下,換正規的大漢郡守過來接管。
——所以,現在必須勤奮起來!小先生這樣諄諄教導。
——怎麼個勤奮法?樂陵侯一臉的迷茫。
——當然是開始瘋狂宣傳啊!
光用嘴說的不行,那變成了下鄉傳教了。
女吏們去治病的同時,也在宣講平原公的好,樂陵侯的妙,這倆人是貴人嗎?是貴人呀,可是他們一個會編席子,一個會殺豬呢!
揣手手的老農聽了,就會驚嘆,編席子的貴人嗎?!他也會編呀!
那村中的屠戶聽了,也會挺一挺肚腹,矜持地接受別人略帶羨慕的打量,咱們大漢的大將軍好幾個出身寒微的,但這不是幹的很不錯嗎?
他們聽過故事,過後就會忘,所以還得繼續鋪一鋪其他工作下去。
度田案比是別想了,但可以拿了孔融編的小冊子,就著下雪天留客天,給大家講一講平原公治下的田地是怎麼種的。
陸懸魚騎著馬在附近村莊溜溜達達時,就突然地被抓住了。
女吏和農人產生了一點爭執,需要她做出一個公允的決斷。
「什麼決斷?」她有點緊張。
老農有點懷疑地上下打量這個不知道到底多大官的年輕人。
「你們這書上說,村邊種些椒樹很好,說它耐旱喜陽,木料好,果實也好。」
「哦,哦哦。」她不安地搓手。
「可這樹從來都是要三五年才能掛果。」
「是有點長。」她趕緊捧了一句哏。
老農就不說話了。
她和老農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他想說,但沒說出口的話:
三五年後,他們在哪裡?這些百姓又拿什麼保證這幾年的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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