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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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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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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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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3 02:16:32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八章 困境

  司馬懿所等待的那位客人是個非常「世家範兒」的人,當他上門時,是引起了一些驚嘆的,甚至連諸葛亮都為之動容了。

  他穿了一件花紋樸素但質地精良的灰色罩袍,裡面是絳紅色的直裾,髮冠和腰帶都是烏黑的綢緞裁成,上面鑲嵌了美玉,周圍以紅寶石作為點綴,於是這個人就給人一種低調又華貴的感覺。

  當他下了軺車,邁著從容不迫的步履向縣府走去時,他的風度與氣勢令周圍的僕役立刻屏氣凝神,幾乎不敢直視這位郎君。

  但這一切都還比不上他的好儀表,他身材高大,相貌俊秀,氣質儒雅,鬍鬚令人想起那位曾與天子一舞的東郡太守臧洪,一般偉美。

  於是這一切就湊成了《陌上桑》裡,秦羅敷對她那位使君丈夫全部的描寫,也湊成了這個時代的士庶男女對於一個男人外貌最挑剔的要求。

  當他見到司馬懿與諸葛亮時,也非常客氣地同他們見了禮。

  不是太熱情,但禮數恰到好處。

  一看就知道他是應了某個人的請求才來此,因此帶了一點矜持。

  當然,這並非崔琰拿腔拿調,而是他原本就是一個性情偏冷淡的人,按照司馬懿偷偷講給諸葛亮的介紹,這位四十歲出頭的崔公之前曾出仕在袁紹麾下,但後來職場內捲太激烈,袁紹兵敗,他就悄悄跑了。再後來袁家兩位好大兒徵辟他數次,他誰的話也不聽,誰也不願去見一面,因此還得罪了袁尚,給扔進大牢裡待了些天,要不是有故友陳琳等人幫忙,估計就要死在監牢裡了。

  他現在登門拜訪司馬懿,而不是陸廉,也是因為司馬懿算他的知交故友,司馬懿這樣偷偷告訴諸葛亮。

  ——要是大將軍請他來,他是斷然不會來的!

  諸葛亮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地坐在那裡,心想你讓大將軍請他,大將軍估計也不會請的。

  他們坐在一起聊了聊郡望,崔琰問候了一下司馬懿的家人,又客氣地恭維幾句諸葛玄的政績,司馬懿很是熱情地講了講自己父兄近況,而諸葛亮則彬彬有禮地感謝了他。

  一輪廢話講完了,就在準備講下一輪時,侍從第三次跑進來。

  「先生!」

  司馬懿將手籠進袖子裡,很有點不高興,「我吩咐過你,有貴客在此,餘者一律不見。」

  侍從張張嘴,又乖覺地把嘴閉上了,大家就開始講起第二輪的廢話。

  第二輪主要講一講學問,比如孔融的北海學宮,諸葛亮肯定是熟悉的;再比如司馬懿家世世代代都治經學,那也有很多獨到見解;再說一說崔琰師出鄭玄門下,那可是位當世大儒,兩年前剛剛去世,唉,可惜再也聽不到他的教誨啦。

  他們正講著的時候,正對著廊下的崔琰忽然詭異地停了一下。

  兩邊很注意聽他講話的年輕郎君都很敏銳,順著他的目光就往屋外看。

  有個穿得很樸素,近似於破破爛爛的人坐在廊下,正在那裡吃東西。

  當三個人的目光一起看向那人時,她就把頭抬起來了。

  司馬懿突然覺得整個人都窒息了。

  他曾經設計過她和崔琰的相遇,其中又分為高配版和低配版。

  高配版裡包括了各種情深義重的寒暄,恰到好處的恭維,情意綿綿的挽留,以及恩威並施的徵辟。

  低配版裡沒有那麼多花裡胡哨的玩意兒,但那至少也是一個體面的大將軍坐在上首處,微笑著傾聽,並適時地點頭,直至最後他將崔琰忽悠過來作為結束。

  ……這麼說有點不太好,但司馬懿確實是很想忽悠崔琰過來打工的。

  陸廉是個好人,但河北百姓不認,他們只認世家,世家又只認和他們同一階級,同心同德且有名望的人。

  那司馬懿就開動腦筋了,既然大將軍鐵了心要拿銅豌豆的人設,他就得另外找個人過來替大將軍拿安撫世家的人設。

  自己的名望不夠高,而且出身也並非冀州世家,年紀還有些輕,不能服眾。

  而崔琰完美地達到了他每一條要求,並且這人的腦子也頗簡單——就像是一個標準的世家模版,有一點奢侈的習氣,但同時也篤信美德與信義,只要舉起大將軍那光芒萬丈的道德大棒嚇一嚇他,他是會心服口服地同意當這個工具人的。

  在這些設計與謀算裡,大部分工作都由司馬懿來完成,尤其是低配版,幾乎可以說大將軍什麼都不用做,只要點頭微笑,拿出一個百戰百勝的名將威儀就夠了的。

  百戰百勝的名將努力將嘴裡那塊麥餅咽了下去,沖他們揮揮手。

  「孔明先生也來了麼?」她說,「我尋仲達,但見諸位會客,我在外面等一等就是。」

  崔琰微笑著,甚至充滿了憐憫地望向她。

  「小郎君這般辛苦,原是來投奔仲達的麼?」

  司馬懿和孔明都沉默了。

  屋子裡很沉默,屋子外面也很沉默,靜悄悄一片,好像能聽到外面走街串巷的小販叫賣的聲音。

  「這位是,」諸葛亮頓了一下,「冀州刺史,樂陵侯,平原公親封的大將軍,陸廉。」

  崔琰一瞬間好像說不出話了。

  但他畢竟比呂翔兄弟更從容些,很快就起身走到廊下,向她行了一禮。

  「樂陵侯篤行清風,在下今日算是親見了。」

  一身布衣的樂陵侯笑而不語,也很得體地回了一禮,頗有高士風範。

  【我覺得他在誇我,】她問,【但我聽不懂。】

  【那你知道他在誇你不就得了?】

  【那萬一他在罵我呢?】

  【……那你還有旁邊那倆人替你分辨啊,】黑刃冷冷地說,【你看看他們那兩張臉,笑得跟兩朵花似的。】

  陸懸魚一身布衣當然不是為了伺機創死崔琰,她甚至連崔琰的到來都不清楚不了解,也不關心。

  她被老僕拿木棍敲得抱頭鼠竄,翻牆逃跑後,往西尋覓了大半宿,快天亮時就混到了一個正在逃難的隊伍裡。

  那支隊伍準備去投奔曹公,如果曹公的地方能安頓下來,就在邯鄲附近安頓,要是安頓不下來的話,隊伍就分裂出兩種不同意見了。

  一部分人想去幽州,他們覺得劉備一時半會兒還打不到幽州,那邊是袁家二公子袁熙的領地,袁熙性情溫和,他治下應該也很不錯。

  另一部分人覺得從冀州到幽州一路無險可守,劉備要是拿下了冀州,難道還拿不下幽州嗎?等什麼呢趕緊翻過太行山去上黨哇!

  這兩部分人都穿著袍子,雖然其中一些袍子樸素破舊,上面甚至縫了好幾個補丁,很容易讓她想起當初雒陽城中的孔乙己,但到底都是士人,天下大勢說得頭頭是道。

  那些穿短褐的人就不同了,他們既不知道幽州在哪,也不知道上黨在哪,他們走在路上,將全部的精神都放在了照顧自己那個小家上。

  比如說牲口趕路時很需要多吃些料,可他們帶的料不多啊,必須精打細算;

  比如說他們趕路時需要喝燒開的水,可是秋雨連綿,樹林中的木頭都泛著一股潮氣,他們想拾柴生火也不容易啊,那鬧肚子怎麼辦;

  再比如說他們一路上既要依附於士人,又要忍受士人的壓迫,像什麼將行囊壓在他家的牲口身上,等到歇息時,又大喇喇地拿了他家的草料,可以說都是尋常事。

  他們就是這樣唉聲嘆氣地趕路,根本沒心思去想一想自己到底要去往何方,好像除了家鄉之外,任何一個方向都是一樣的。

  於是隊伍裡有人就問了:為什麼不回家呢?

  ——有陸廉在啊!

  ——陸廉又不是壞人,她是大漢的將軍,她待人很和氣的!尤其是窮人!

  大將軍端坐在那裡,兩眼無神。

  諸葛亮的表情很嚴肅,也很認真。

  司馬懿似乎想笑不敢笑。

  崔琰嘆了一口氣。

  「然後呢?」

  「然後我就被趕出了隊伍。」她有點委屈,「又是拿大棒子趕我走的。」

  「是寒門子動的手?」

  「不是,」她想想,「是那些百姓。」

  崔琰靜了一會兒,「樂陵侯不妨下令,暫緩三城案比之事。」

  「為啥?」

  這聽起來就很奇怪,別說得到一座城,哪怕是得到一個菜籃子,那第一時間也是要看一看裡面有多少棵菜,大小粗細,新鮮與否啊。

  「將軍為何案比?」

  「而今賊寇橫行,我須得清點各城常住人口,才能進一步管束城門,」這些事早在她腦子裡轉,很快就繼續嘰嘰呱呱講了下去,「還有百姓們須得服役清掃城池,以免瘟疫,以及我要查出那些隱田隱戶……」

  「將軍為民,非為己。」崔琰說。

  她想想,點頭,「是這麼回事。」

  「庶民知將軍苦心否?」

  她啞火了。

  這是一個很奇怪的選擇題:

  她可以選擇用懶政來安撫百姓,讓他們相信過去和現在沒什麼區別,過去做牛做馬,現在反正一樣也還能安穩地做個牛馬。

  亦或者她可以用徹底和乾脆一些的方法清掃冀州,一步到位,給信任她的百姓一個新的時代。

  ……問題是信她的不多,剩下那些一聽了老爺的忽悠,立刻都跟著跑了。

  她看看這個大個兒的老爺,感覺自己陷入了某種進退兩難的困境裡。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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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3 02:16:46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六十九章 飴糖

  「戰爭」這東西,經常是不會讓交戰各方中任何一方感到愉快的,每個人都覺得進退兩難,才是常態。

  縮起來的袁尚感覺很難,不停催促岳父攻城的袁譚感覺很難,等待談判時機的曹老板感覺很難,置酒高台的劉備每天數一數軍中吃喝消耗的糧草,也覺得很難。

  世家領兵過來想勤王,又不敢,很難;百姓想找一個肯定不會打仗的地方,也很難。

  但在這一片混亂的土地上,陸廉在冀州佔領的這一塊區域卻獲得了詭異的平靜。

  不管是勤王的,做賊的,義憤填膺的,心懷鬼胎的,都不約而同將目光硬生生從那一片被陸廉佔領的地圖上移開——就好像不管豺狼還是鬣狗,只要在叢林裡聞到老虎的氣味就會立刻繞開,操著各路口音的參軍或功曹是這樣一邊喝著劣質的茶湯,一邊在帳篷前與自己的同僚閒聊的。

  只有劉備這裡會源源不斷運一些物資,或是送一些人員過去。

  ……其實也沒啥用,劉備這樣同自己身邊的人偷偷吐槽,對辭玉好些有什麼用呀?

  除了張遼之外,大家誰也沒收到過她的東西。

  主公這還時不時編個東西讓輜重車隊順路帶過去呢,要說有父女情誼,這好大閨女怎麼也該寫幾封包含熱情的書信,噓寒問暖請他天冷多添一件衣服,或是送點元城那邊的土特產過來。

  ……但陸廉就非常的不造作。

  她寫信除了公事公辦,匯報她在基層的工作進展之外,想要點什麼東西基本就是「主公!小吏!再來點!」的風格。

  「有這麼寫信的嗎?」主公抖著她的信,在雲長的帳篷裡抱怨,「她也算是朝廷親封的冀州刺史!」

  關二爺摸摸梳理得順滑又濃密的鬚髯,呵呵笑了。

  「我聽說她軍中也是這般。」

  「早知道我該尋幾個擅文辭的名士送去她軍中,」這位大哥說,「我看陳——」

  說到一半,他又將嘴閉上了。

  「田國讓不是請兄長遣女吏去元城了麼?」

  劉備露出了一個怪臉,「去倒是去了,但也不是去做文吏的。」

  女吏們是去治病的。

  ……其實也不對,因為她們並沒有接受什麼在陸懸魚看來真正稱得上專業水準的醫療教育。

  派去的這群女吏算是華佗的弟子,聽過他的課,還非常貼心地幫他整理了一些醫術上的心得體會,寫成了一本醫書,但即使是神醫華佗的醫術裡也有太多很難用邏輯和數據分析清楚的東西……就很玄學,可能包含了一些華佗講不出來的,潛意識裡的感覺,以及一些約定俗成,近似巫術的傳說小故事。

  這樣的速成班上過之後,這些女吏唯一背得精熟的是草藥,常見草藥在山裡什麼形態,曬乾了什麼形態,多重的病情用多少分量的藥,是熬還是煎,她們還是努力背下來了的,具體能不能用,她們也有點忐忑。

  不過華佗先生倒不是一個非常古板嚴厲的人,他告訴她們,學了這些東西,可以先拿去給畜生治,比如治一治牛馬,看一看豬瘟——可不要小覷了這些牲口啊!你救了它們,也就救了他家主人的半條命哪!

  至於貧民百姓要怎麼治,華佗先生也有個萬能的預案。

  給了預案之後,這幾十個識文斷字,懂農事,會醫術,能寫公文,能當哨探的縫合怪就跟著輜重隊出發了。

  路過西城,晚間住在城中時,一個出去逛一逛市廛的小女吏還真用華佗先生教她的辦法治好了一個孩子!據她說,那孩子原本已經奄奄一息的,父母慌得不知所措,躲在窩棚裡嗚嗚地哭,她過去問清了病情,餵了華佗先生給的藥,過了一夜,那孩子竟然就活過來了!

  當隊伍終於到達元城,她這樣同大將軍說起時,兩旁聽她講話的小先生和仲達先生眼睛都亮起來了!

  甚至連大將軍的座上賓,風儀出眾的崔琰先生也對這群貌不驚人的小婦人刮目相看!

  「不知是何人為大將軍籌謀?」崔琰讚嘆道,「此實善策也!」

  為什麼要送這群什麼業務都通,什麼業務都不精的女吏過來呢?為了改變河北嗎?那多少是有點異想天開了。

  自黃河以北,幽並冀青四州人口何其繁盛,土地何其廣袤,這幾十個人扔進去如滄海一粟,是連點水花也起不來的。況且以她們勢單力孤的姿態,只能在陸廉控制下的區域裡,同斗食小吏一起出門,才能確保安全。

  但她們展現出一種友善而謙卑的姿態——村莊裡的田舍翁也好,城中的寒門士人也好,對女醫總是不會有太尖銳的態度。

  她們看病不收錢,還會指點去哪裡尋找常見的草藥,給不精神的牲口餵一點,再睡一覺,那頭牛站起來晃悠晃悠,就又能下田了。

  她們還有特效藥!十個人裡有九個吃了,第二天便有力氣站起來了!

  這樣的事一傳十,十傳百,田間地頭傳得慢些沒關係,司馬懿早將負責宣傳的外包單位找好了,這不就齊活了嗎!

  雖然大將軍對於這件事態度出奇的冷淡,但筵席還是熱熱鬧鬧地開了。

  在聽說樂陵侯陸廉要宴請附近幾縣的世家來元城作客時,消息不僅傳到了魏郡,還一路傳了出去,甚至整個冀州都有人悄悄打聽起來。

  他們很緊張地分析:陸廉會舉辦鴻門宴嗎?不會嗎?不屑嗎?那她是為什麼要舉辦這場筵席的?

  她妥協了?

  太好了太好了!她總算是妥協了!

  我頭尚在!我頭一直在!我頭堅持到了最後!

  當附近幾縣的世家豪強坐著軺車,爭先恐後奔著元城縣府而去時,其餘郡縣得信的世家也開始匆匆忙忙籌備起來:

  備一份大禮!待樂陵侯駕臨本城時,咱們務必是第一個登門拜謁的!可不能被別人家搶了去!

  樂陵侯坐在燈火通明的上首處,頭戴玉蟬冠,身著銀絲袍,連一張笑臉都沒有,可下首處的客人們態度更加熱情了!

  沒錯!這才是他們想像中的大將軍!

  【是我比以前討人喜歡了嗎?】她稍稍皺眉,望向他們,問了黑刃這樣一個問題後,被毫不留情地吐槽了。

  【你心裡知道答案。】它說。

  【他們覺得我妥協了。】

  黑刃沉默了一會兒,【妥協總是一件很容易的事,不過,你妥協了嗎?】

  哪些人更重要?

  在司馬懿千辛萬苦請來崔琰,並且要她請崔琰為上座的貴客,並宴請周圍還在觀望,沒有立刻就逃的世家來赴宴時,諸葛亮曾經問過她這個問題。

  如果是曹操,可能會說,未來的子民更重要。

  那些還未出生的子民是一張張白紙,他們心裡沒有對袁氏的信任與敬愛,他們不會反抗新的掌權者的統治。

  至於眼下這些,想跑就跑,有陸廉這樣的名將,他們能跑到哪裡去呢?

  到時候不僅是那些穿著草鞋的黔首蒼頭,甚至連他們的主君也要用繩子縛住雙手,蓬頭垢面,在女眷的哭泣聲中被粗暴地牽回來。

  他們的土地,他們的銀錢,甚至他們的妻女姬妾,都將成為一件件可觀的戰利品,用來獎賞對於這場戰爭有功的人。

  等到功臣們在這片土地上耕耘得夠久,等到田野恢復綠意,新長出來的孩子們自然都是這個新興炎漢的忠實子民了。

  但對陸懸魚來說,並非如此。

  「我不關心那些尚未出生的人,他們不該由我來關心,他們自有父母,」她說,「所以我關心的也是他們的父母。」

  「既如此,將軍安撫了士人,自然也就安撫了庶民。」諸葛亮說。

  「你知道華佗先生要那些女吏帶了什麼藥來嗎?」

  諸葛亮臉上顯現出一種奇特且復雜的神情,他像是在嘆息,又像是在微笑。

  「我不曾問。」

  「你猜到了。」她說。

  來赴宴的世家還在席間細細打聽過,到底是什麼神藥這樣奇妙,吃下去就有效果呢?而且怎麼只給窮人,不給他們這些富人吃呢?

  那自然是因為「神藥」只不過是切成小塊,用紙包住的飴糖罷了。營養不良的兒童吃了,自然可以迅速恢復,但離了「神藥」之後能不能痊癒,還要看父母能不能餵飽他。

  這東西會被吹成神藥,不僅因為它管用,還因為有些田間地頭掙命的百姓竟然沒見過它!

  不是什麼精細的砂糖!軟糖!太妃糖!只是漢朝時市井間就有的飴糖!

  有些孩子吃了一口,一整個大震驚!

  「他們就是這樣當主君的。」她說。

  「將軍想要鄉野間的稚童也能常常吃到飴糖嗎?」

  這是一件非常尋常,幾乎不值一提的事,每一個新上任的統治者都會選擇結交當地的世家,安撫他們,並通過他們完成對地區的控制。

  但在大將軍身上,這似乎成了一種恥辱,諸葛亮想,但這也並非令他感到驚訝的事。

  她穿著那樣名貴的衣服,不苟言笑地坐在燈火通明的上首處,如神祇一般的目光似乎在挑剔她的賓客們夠不夠高貴,有沒有資格出現在她的眼前,但她心中執著的,只不過是那包飴糖罷了。

  這又是一件非常不尋常的事,畢竟是自三代之下,再不曾出現過的世道。

  但諸葛亮還是開口了。

  他的聲音很溫和,裡面帶著一股柔和的力量。

  「此非一朝一夕之事,」他說,「但在下必會襄助大將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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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3 02:17:04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章 乾椹

  賓客盡歡。

  即使主人家顯得很疏離,所有應該說的話都由她的幕僚開口,但誰也不會在意。

  只要有了座上客這一層關係,他們自認為項上人頭一定是保住了的,大半個家業看起來問題也不大,他們為此十分感激促成這場酒宴的那個人,並且略帶一點八卦地偷偷評價了他。

  ——崔公雖有名望,但陸廉名望更甚,又是個軟硬不吃的人,如何就獨獨看中了這個人呢?

  ——他豈止有名望,還有學識呀!

  ——陸廉是出了名的不看書啊!

  ——崔公與司馬氏交好,陸廉既倚重司馬懿,必定也會高看他一眼。

  ——以陸廉待人接物這個手段,你確定她有這份心思?

  ——那總不能是因為崔公生得俊美吧!

  怎麼就不能呢?

  他們看看陸廉,再看看一旁的崔琰,看崔琰那端正的五官,挺直的鼻樑,形狀優美的鬚髯,以及坐在那裡挺拔而出眾的身姿。

  不知不覺間,他們當中狹促的人開始羨慕崔琰,厚道的人開始心疼起崔琰,崔琰是已經有妻有子的,那真要是這位女將軍看中了他,他是從還是不從呢?

  ……敢不從嗎?

  一想到這裡,他們就更同情他了。

  崔琰不著痕跡地看了身邊的大將軍一眼。

  大將軍坐得很直,像一柄利劍,皮膚帶著長年累月在太陽下行走的色澤,她的五官沒有瑕疵,但組合在一起就是給人一種淡而冷的感覺。

  像初冬微風拂過的湖面,平靜而冰冷,從頭到尾,除了客氣幾句之外,她的目光完全沒有投過來,更別提動手動腳。

  她的人還坐在這裡,但思緒像是已經去了很遠的地方。

  ……唯獨諸葛亮同她講話時,她會短暫地回過神,和顏悅色的回應。

  崔琰看了看諸葛亮,又看看坐在諸葛亮旁邊,笑得一臉溫潤如玉的司馬懿。

  「仲達是真心襄助樂陵侯麼?」

  崔琰曾經問過司馬懿這樣一個問題。

  在他看來,陸廉和世家的關係只能算在面上刷了一層裱糊,刀鋒在前,世家肯定是會退讓的,但沒有利益聯繫的前提下,這種退讓既不會太多,也不會太久。

  陸廉是個性情幾近出世的不合群之人,河北世家不願吐出隱田隱戶,她又不願妥協的話,早晚還是要鬧得很難看。

  「將軍清正高潔,為當世之英,在下有敬慕之心,自有襄助之意。」

  司馬懿那張臉在燭火下沒有一絲一毫的瑕疵,他的眼睛裡閃著溫和而又堅定的光,崔琰見了,不覺動容。

  「我只怕……」

  「有在下在,」司馬懿堅定地說道,「必要保雙方周全,護住將軍令名才是。」

  年輕文士端端正正地向他行了一禮。

  崔琰心中那隱隱的不安被放下了。

  不錯,既然司馬懿這樣向他承諾,陸廉與河北世家之間,必定還是能慢慢彌合的。

  這位性情純良的名士將手輕輕搭在司馬懿肩頭,對於行止矜持有禮的崔琰來說,這已經是他最大程度表達內心讚賞與信任的動作,因此司馬懿一愣之後,也回他一個請他放心的微笑。

  司馬懿當然是要幫助陸廉的,那是自己的上司,是從一圈兒老司馬中司馬小司馬當中準確給自己挖掘出來的伯樂,讓整個司馬家唰!的一下蹦上了劉備這艘大船的恩人!就憑這個就得幫嘛!再加上這位上司性格率真,品行高潔,還十分倚重他!

  那些憨憨的,不忍直視的行為,都可以歸於她天真本性裡,那個不叫缺點,叫可愛!

  這樣掰手指算一算,那這位老板除了同樣倚重諸葛亮之外,十全十美!沒有什麼缺點了!

  他待得很舒服,並且等著將來仗打完了可以繼續往上躥一下,帶著整個司馬家起飛,因此絕對不會有什麼三心二意——尤其天平的另一頭不是劉備,而是河北世家!

  河北世家有什麼好拯救的?他司馬懿對這群河北老錢沒什麼好感,他們過去數百年裡佔著河北,未來還想繼續佔著河北,那怎麼可能呢?

  那些傾家蕩產跟著劉備跟著陸廉一路熬到現在的世家也需要犒賞啊!既然這群冀州人不肯早一點滾過來當狗,那洗乾淨脖子等著屠刀就是!

  不錯,他是費盡心機跑來跑去,又請了崔琰,又開了筵席,這不是舉起屠刀前得先安撫一下,刷刷刷名望值嗎?

  至於這片大地上血流成河時,死的人裡到底有多少是世家,多少是部曲蒼頭,又有多少庶民黔首,司馬懿暫時沒考慮這個問題。

  他感受著肩膀傳來的溫度,並用目光輕柔而堅定地回應崔琰的信任時,心想:

  等一等,再耐心等一等,現在大家還在干靠呢,等到那天,他總有辦法,給這些人的血通通放乾。

  濮陽的血已經快要流乾了。

  有人在夜裡悄悄地哭,在殘破的屋子裡哭。

  屋子既然破落,自然四面透風,外面一成的微風鑽進縫隙裡搖一搖門板,也能唱出三分的風聲,是以有風聲響起,將哭聲遮過去時,那哭聲就可以持續很久。

  若是今夜風清月朗,連一片落葉也捲不起來,那哭聲就會變得斷斷續續。

  因為濮陽宵禁很嚴,有士兵值夜巡邏,聽見了哭聲,就會聞聲而去,那就要講出一個是非曲折:你為什麼哭?家裡有什麼讓你哭的事?你是不是故意想擾亂軍心?你是不是劉備的奸細呢?

  有了這樣一套嚴絲合縫的帽子扣下來,街坊鄰居中自然就有全家被繩索綁了帶走的,其中有的第二天放回來了,被打了軍棍,傷痕累累,有的消失了,誰也不知道一家子去了哪裡。

  於是濮陽百姓就只能偷偷的哭。

  他們有太多值得哭的事,比如那些原本可以逃走的人不曾逃走,因此悔恨;比如那些逃走了以為戰爭結束又回來的,那就更加悔恨。

  只是一點點蠅頭小利呀!只是這套房屋而已,只是這些家當而已,只是城外祖宗的墳塋而已!有什麼不能捨棄的!他們當中有被子的,尚可咬著被子哭,沒被子的就只能咬著席子哭。

  誰也想不到,深受鄴城士庶愛重的大監軍會變成這個樣子啊!

  就連沮授自己也想不到他有一天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他曾經是個儒雅的文士,並不漂亮,但十分有風度,也有親和力,他本身就是個對自己要求甚高的人,言行舉止莊重謹慎,他又不曾貪賄斂財,又不曾草菅人命,自然受人愛戴。

  但現在的他是個瘦骨嶙峋的老頭兒,白日處理城中庶務,夜裡還會不眠不休地在街坊間,城樓上巡視。

  老妻為他裁製的衣袍變得越來越寬大,有時夜裡走在街上,一旁的偏將見了總會生出疑心:

  那不像曾經的大監軍,那倒像大監軍的亡靈,只剩一副骨架附著他的靈魂,卻又不肯立刻回泰山報到去,依舊執著地走在三更的街頭,為他昔日的主公巡視這座江河日下的城池。

  田豐已經去啦!還有田豐的子侄私兵,那一腔不甘不願的英雄血,都潑灑進了滔滔黃河,再也回不來啦!

  城中原本還有數千兵卒,可是自從那天開始,總有逃卒被抓。

  他們逃出城的辦法五花八門,有的趁夜用繩子偷偷給自己放下去,有的趁著修補鹿角時偷偷跑掉,還有的甚至成伍成什地準備偷開城門,集體逃走。

  有些被抓回來,有些抓也是抓不回來的。

  他們說,城已經是守不住了,城中糧食也快盡了,三公子的援兵也遲遲沒有來,何必再守下去呢?

  為誰守呢?

  說出這種話的一般就不能倖免了,要被斬首示眾不說,軍法官得了大監軍的授意,還要正言駁斥!

  ——城中的存糧是盡有的!

        三公子的援兵也馬上就要到了!這樣擾亂軍心的人,通通都是袁譚的奸細!

   但士兵們互相望一眼,什麼話都不用說,看他們蠟黃的臉色也知道,到底哪一方的說辭更可信。

   沮授已經吃了近十天的桑葚乾。

   這東西不能說不友好,比起米麵來說,它更加不耗柴,生著抓一把塞嘴裡直接吃就行。

   但想吃到飽腹的程度就很不容易,因此軍中還是需要煮水慢熬,將它慢慢地變作一鍋黑紫色的湯,看起來也就漸漸濃稠了些,再分給軍士們充飢。

   那一口桑葚湯喝下去,又酸又澀,裡面雖有一股甜,但正因為那股甜,更將酸味兒吊了出來,許多軍士喝過之後便嚷嚷著心口疼,直吐酸水。

   沮授喝了幾次之後也吐得昏天黑地,甚至吐了好幾口血,但他還是硬撐著繼續喝,並且喝過之後又對左右開了個小玩笑:

   「我聞陸廉曾有延壽秘方贈予郭嘉,不過烤薯罷了,」這位骨瘦如柴的大監軍一本正經道,「何如椹湯輕妙,獨得吸風飲露之竅,直似藐姑射之神人耶?」

   「神仙雖好,」參軍小心道,「畢竟打不得仗啊,大監軍,三思啊!」

  椹湯輕妙,能解一時之急,卻不能天長日久這樣僵持下去。

   城中夜夜有人哭泣,哭聲摻在風裡,令沮授日日夜夜無法安眠。

  若非如此,田元皓怎麼會破釜沉舟呢?

  他們的糧食,盡了。

   沮授靜了一會兒,在參軍期待的眼光中,慢慢開口:

   「既如此,傳令下去,著全軍今夜出城,擊破袁譚。」

  --------------------------------

  《三國志‧魏書十五》:楊沛字孔渠,馮翊萬年人也。初平中,為公府令史,以牒除為新鄭長。興平末,人多飢窮,沛課民益畜乾椹,閱其有餘以補不足,如此積得千餘斛,藏在小倉。會曹操為兗州刺史,西迎天子,所將千餘人皆無糧。過新鄭,沛謁見,乃皆進乾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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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一章 烤鵝

  水開了,咕嘟咕嘟地迸裂開一個又一個氣泡,有人撒了一把麥粉,又一把麥粉進去,那清澈的氣泡就變成了渾濁的麵湯。麥粉越撒越多,周圍迸裂開的讚嘆聲也就越來越多,等到最後將一小塊潔白的油脂放進去,再從皮囊裡倒出最後一點鹽渣時,圍在鍋邊的人已經紅了眼。

  他們已經很久沒吃過這樣豐饒的一餐,失態些也是可以理解的,就連他們的主將也坐在鍋邊,神情平靜又滿足地望著那口大鍋。

  ——大監軍也要跟咱們一起去嗎?

  他們望著坐在鍋邊的人,竊竊私語,大監軍怎麼能去呢?看他那把骨頭,像老樹上枯死的枝丫一般,隨時就要刺穿皮囊似的。

  有老兵悄悄地湊過去,「大監軍……」

  沮授望了他一眼,「何事?」

  「若只是夜襲敵營,小人這一營出城便是,何勞大監軍親臨戰陣呢?」

  「我去不得嗎?」他問。

  去自然是去得的,但這群跟著審配被從鄴城發配至此的老兵都覺得,他是不必去的。

  ……不值當呀!

  他們不明白什麼君君臣臣的大道理,可是誰家都有兩三個兄弟,也知道兄弟抱團的重要性,這世道這樣艱難,齊心協力都不一定能活下去,怎麼能自家兄弟打成一團呢?

  打到外敵兵臨城下,打到拿他們這些賤命去填他們兄弟這個糟心的坑!

  那是大袁公的兒子,是金尊玉貴,累世閥閱的郎君,黔首們不敢罵一句混蛋,只能委婉地勸大監軍一句:「小人命賤,刀山火海去就去了,大監軍這樣尊貴的人……」

  夥兵很虔誠地取了一個邊緣沒有缺口,完整又乾淨的碗,將木勺伸進鍋底,慢慢地舀了最濃稠的一勺上來,倒進碗內。

  似乎還不足夠——這個身上戎服已經看不出顏色的家夥又很殷勤地將木勺再次伸進鍋中。

  這次勺子在湯面上追了一圈,終於捉住幾顆油星,珍重而謹慎地舀起,倒進碗內。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人都看著大監軍的晡食被第一個端上來,而後才是兵士們的。

  有人偷偷咽口水,有人不自覺抽動了一下下巴,他們都緊緊盯著那碗麥粥,豔羨,但沒有半分嫉妒。

  ——這是天經地義,不容置疑的。

  但沮授接過那碗麥粥後,並沒有立刻就食,他問了那個勸他的老兵一個問題:

  「你為何覺得我的性命比你的更尊貴呢?」

  老兵捧著個空碗,愣愣地看著他。

  「大監軍出身世家……」

  「而後呢?」

  老兵似乎說不出來了。

  沮授便笑了一笑,將那碗粥遞給了這個誠惶誠恐的老兵。

  「你吃了它,尚有力氣殺敵,」他說,「我吃它是斷沒什麼用了。」

  濮陽糧盡,想再守也是能守下去的。

  程昱供給軍糧的那些套路,難道沮授就不會嗎?袁譚圍而不攻,守軍的消耗就減少了許多,再加上這城中尚有數千嗷嗷待哺的百姓,天氣又漸漸變冷,食物容易保存。若是吃程昱風格的軍糧,他大可以慢慢殺,慢慢吃,吃到來年開春怕也不難。

  這樣的主意,莫說是輔佐袁紹多年的沮授,哪怕是一個流寇賊匪,也能想得出來,但問題是……他守這座城,到底是為了什麼?他當初輔佐袁紹,又為了什麼?

  他兢兢業業謀求了一輩子的東西,就是一座只餘白骨的空城嗎?

  初冬時節,天黑得很早,這千餘老兵將糧倉裡的存糧大快朵頤,掃蕩一空後,整座濮陽城已經暗了下去。

  除了被沮授佔用的幾處宅邸,外加城牆之外,整個濮陽城陷入了一片寂靜的黑。

  有火把攢動,有馬蹄聲響,腳步聲混雜,向著武庫而去,沿途的窗洞裡沒有半分聲響,像是所有人都死絕了一樣。

  沮授騎著馬走在這條長街上,想起審配

  戰死的那個夜,想起追隨在他車後的無數身影。

  那時明明形勢比眼下更加危急,他卻胸中激蕩一股豪情壯志,感覺好像整個天下就在眼前。

  有火光忽明忽暗。

  有拒馬被緩緩搬開。

  有戰馬被捏住了鼻子,一步一步,小心向前。

  火光下的營地輪廓漸漸變得清晰,箭塔上的人影,風吹過帳篷旁的旗幟,都在黑夜裡浮現出來。

  士兵們胃腸裡那碗熱乎乎的麥粥化作了四肢的力量,讓他們精神抖擻,準備用一場決死的夜襲來報答將麥粥分與他們的大監軍。

  大監軍胃裡雖然只有最後半碗濁酒,卻也燒得他腳步都輕盈起來,連胸腔裡的心臟都跟著振奮地跳動著!

  他也如審配,如田豐一般,死志已決,想用頸中熱血濺大公子一身,也算是完成了自己對主公,對三公子的承諾,更是將濮陽城中日夜哭泣的百姓解救了出來!

  「大監軍!」有人小聲道,「似有詐呀!」

  箭塔上沒有人!

  轅門前也沒有夜巡的兵士!

  彼軍以空營示我,其必有詐!

  往前一步!都有可能踏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他們就這樣回過頭,很遲疑地看著他們的主帥。

  但他們的主帥根本不曾遲疑,他拔出自己的長劍,踉踉蹌蹌地了上去——

  士兵們的熱血在那一瞬間沸騰起來!

  他們混亂的腳步聲越過了轅門,越過了箭塔,越過了一座又一座帳篷,他們咬牙切齒,昂首挺胸,向著營地深處,向著死亡而去!

  當他們看見那座被篝火環繞,其中燈火通明的帳篷時,他們知道,那就是他們的天命了!

  當兵士一把掀開帳篷時,帳篷裡根本沒有什麼全副武裝的甲士,營地周圍也沒有響起一排又一排弩機絞緊的聲音。

  那座帳篷布置得很舒適,簾帳一掀,裡面立刻就有馥鬱的香氣飄出來。

  一個圓臉小鬍子坐在一隻烤鵝後面,正指指點點,比比劃劃要僕役為他切那隻烤鵝身上最鮮嫩多汁的部分。

  當這群不速之客衝進來時,小圓臉立刻就跳起來了!

  「是沮公的兵馬麼!」他激動地嚷道,「在下可算將您盼來了!」

  沮授走進來時,臉上還帶著酒精、奔波、興奮混雜在一起的潮紅,但當他看到那個人後,他的臉色忽然就變白了。

  「你是郭圖的侄子。」他說。

  直呼長輩的名字,很不禮貌,但小圓臉受得住氣,笑眯眯地行了一禮,「沮公竟還記得在下?沮公稱在下十三郎便是,沮公呀,叔父很掛念沮公,天氣漸寒,沮公當多添衣,努力加餐飯……」

  沮授根本不想聽這些寒暄。

  「為何獨你留在這裡?」他厲聲問道,「大公子的兵馬呢?」

  小圓臉攤開手,「大公子圍城的兵馬,都在這裡了。」

  有小圓臉一隻,有僕役一隻,有烤鵝一隻。

  那些抱著必死決心的士兵就有點懵,悄悄看向沮授。

  沮授的臉越來越白,可小圓臉還在繼續往下說:

  「軍中士氣低迷……恐怕城中也是如此吧?打又沒什麼好打的,錢糧也要省著花,反正田豐已死,叔父想,不如將兵馬暫調回去……」

  袁譚的士兵也在逃跑。

  為什麼不逃呢?

  濮陽是一座被反復搜刮,再也榨不出半分油水的城池,別說打它有什麼意義,就是圍它都圍得讓人厭煩。

  士兵們沒有田豐審配這樣執著的信念,他們只覺得自己在替劉備圍城,每日只能吃些摻了稗子的麥粥,上面也很理直氣壯:你們又不打仗,要什麼幹的吃!

  他們四面八方是沒有城牆的,他們又是在河北老家作戰,他們家鄉的官員都逃得差不多了!戶籍早就亂成了一鍋粥!那逃跑有什麼關係呢?

  就連大公子都離了濮陽哇!

  說跑就跑!

  小圓臉還在繼續說,一邊說,一邊彈一彈自己的冠,理一理自己的袖。

  「沮公夜襲,可謂是幫了在下一個大忙。」

  「在下看守空營已有旬日,只恨沒有緣由,不能離營……」

  「今夜沮公率領精兵三千破營,在下親臨戰陣,集矢如蝟,可惜沮公計謀高妙,兼有破釜沉舟之勇悍!在下敗於沮公手中,僅以身免,也算得償所願!」

  「沮公!在下敗軍之將,辜負主君所托,豈有顏面再見大公子呢?!只能去平原公處求救兵啦!」

  「沮公近日清減許多,若不嫌棄,就請用這隻燒鵝吧!」

  有車輪碾過的聲音,突兀地在營中響起。

  士兵們誰也不敢吭聲,一起看著他們的大監軍。

  他好像一瞬間變成了一座石雕,眼睜睜看著郭圖安排在此的將軍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出帳篷,上了馬車,帶著他那百十來個僕役一路向著營外而去,竟然也不曾下令阻攔。

  他的眼睛裡完全沒有了那個郭十三的影子。

  他甚至連一句話也說不出,就那麼在帳篷裡愣愣地站著,絲毫沒有打贏了一場大戰的欣悅與欣慰。

  於是士兵們只能面面相覷,跟在他後面探頭探腦,打量著這座華美舒適的帳篷裡一切擺設和細節。

  終於有人忍不住小聲提醒了一句:

  「大監軍,那,那隻鵝,再不吃的話,怕是要烤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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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二章 流言

  天陰沉沉的,枯葉上起了一層霜,這就讓人懷疑一會兒下的是雨是雪。

  一會兒的功夫,又起了風,冷颼颼地往人的衣服裡鑽,尤其是這些人都來自黃河南岸,這種天氣自然會覺得有些難熬。

  距鄴城百里的劉備大營裡,士兵們看看天,又摸摸身上的戎服,嘀咕著要在這班崗哨站完,允許出營的時候,去市廛買個肉餅回來。

  當然肉餅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家的湯,香噴噴,熱氣騰騰,正適合這個季節。

  劉備也是這麼想的。

  他不喝肉湯,也不吃肉餅,他喝茶粥。

  煮茶的底子不是井水,而是雞湯,裡面除了磨成粉的茶葉,還加了五穀雜糧,油鹽蔥薑,喝一口透著黏糊糊的鮮香,咽下去時,從喉嚨到胃袋都暖和起來。

  他就是這麼一邊喝他的熱茶,一邊同簡雍聊天的。

  這位降將雖然一看就不是個擅長打仗的人,但很是精乖,頗擅表演,進來時該哭也哭了,該嚎也嚎了,一口一個自己對不起大公子,但大公子為子不孝為兄不友為臣不忠為夫不義,他倒是有一腔愚忠,但大公子殘暴,他有家不能歸呀!只能求明公收留!

  在抑揚頓挫,唱念做打的精彩表演之餘,郭家這位十三郎不忘記時時偷偷抬頭,看一眼明公的表情。

  他被攙扶下去了,當然明公沒忘記好聲安撫,但明公過後想一想,還是嘆了口氣。

  「比公則先生如何?」簡雍笑眯眯道。

  「差之遠矣,」劉備道,「只怕袁家三公子的鄴城上下都找不到這樣一個珍寶。」

  公則先生在察言觀色之事上頗有些天賦,比方說那個頭,一定會低得恰到好處,既讓你覺得他在低頭,目光筆直向下,又能在談話到了緊要處,自然地看你一眼,不落痕跡。

  當然,這個一邊觀察對方臉色一邊調整自己言辭的手藝郭十三還是繼承了的,並且一看就是經過刻苦訓練,名師指導。

  「如此說來,濮陽已破?」

  「二弟已遣兵馬三千,去往濮陽了。」

  簡雍端起熱茶時,很難得地嘆了一口氣,「沮授又當何往?」

  那碗茶粥喝了不到一半時,沮授的消息就到了。

  天上飄飄灑灑地下起了小雪,有一隊人自濮陽而出,緩緩地向著鄴城行進。

  路並不遠,一共只有二百里,但這隊人馬很令人驚疑的是,他們身上沒有什麼輜重。

  沒有輜重,意味著沒有糧草補給,必須沿路四處搶掠,四散就食,但他們也沒有去搶掠什麼。

  有人走著走著就掉隊了,逃走了,但也沒有游騎將他抓捕回來,而是放任那些人消失在煙霧一般的雪景盡頭;有人走著走著就哭起來,也沒有軍官呵斥他,而是冷漠地從他身邊經過,繼續向前。

  第一天入夜時,他們殺了兩匹馬充飢,那兩匹馬很是雄壯,幾百人細細地吃了它的肉,它的皮,它的內臟,最後連骨頭也砸碎,將裡面的骨髓一點點吸乾淨。

  但到了第二天清晨,還是又少了一些人,當然,率領這支兵馬的主帥並不在意,他下令大家繼續出發,兩點成一線地向著鄴城前進。

  但這支兵馬走到第三天時,就不可避免地進入了劉備軍的佔領範圍。

  「有多少兵馬?」

  「老卒五百餘人。」

  「沮授尚在否?」

  「觀其旗尚在。」

  劉備想了一會兒,看看自己的謀士,「我若親迎……」

  這支五百餘人的兵馬並沒有受到襲擊,相反他們得到了極其良好的接待。

  有輜重隊趕著豬羊和馬車來了,馬車上裝著糧草,帳篷、乾柴。

  其中有幾輛馬車上甚至裝滿了一甕又一甕的酒!可給幹活的士兵羨慕壞了!

  ——憑什麼那些冀州人有這麼好的待遇啊!咱們也想喝酒,也想吃肉,也想樣樣都送到嘴邊啊!

  他們大聲嚷嚷,拼命發牢騷,然後聽到牢騷的小軍官走過來,一人屁股上給了一腳。

  ——在這亂什麼軍心呢!小軍官罵道,憑他們被主君賣了,不顧生死,如喪家之犬,引得咱們主公好心罷了!你們看一看,他們當年何等的威風!

  他們當年何等的威風!

  小兵心裡默默咀嚼了這句話一遍又一遍,那哪裡是當年,那如初升旭日一般絢爛的軍隊,那比陽光還要明亮的鎧甲,那凜凜如山岳,堅不可摧的大戟士,都還印在他們腦海裡,不曾褪色啊!

  可是他們而今何等狼狽落魄,倒令主公這個舊日的敵手起了惻隱之心!

  輜重隊很快又返回來了。

  「沮公有言,他雖然無伯夷叔齊之賢,只要一日仍為袁氏臣,便不能受此饋贈。」

  於是很快又有能說會道的人跑了過去。

  他們都看出劉備很愛沮授,想要留下他,因此自告奮勇,其中有人是劉備在平原時一路跟隨的舊臣,有人是同沮授有舊的河北世家。

  他們也垂頭喪氣地回來了。

  直至最後劉備也跑去看這位袁紹的大監軍一眼。

  離得很遠,因為沮授一見到他的旗幟,立刻命人從背上摘下弓箭,遠遠地射了一箭。

  最後一個不死心留在沮授身邊,還想勸他的士人就沒忍住,批評了一句:

  「平原公待公何厚!袁氏待公何薄!公不能順應天時,投奔明主,卻忍心帶數百疲憊之卒赴死,何其愚也!」

  「我雖愚魯,卻慕田橫之高節。」沮授不為所動。

  說客咬牙切齒了一會兒,「你若當真慕其高節,如何卻故意從平原公眼前經過,討他憐憫——」

  沮授忽然冷冷地看他一眼。

  「河北從無劉備寸土。」他說。

  當濮陽最後的守軍穿過劉備控制內黃附近,繼續向鄴城進發時,這個消息很快傳到了袁尚耳中。

  「濮陽失了?!」他聲音突然拔高了一段。

  報信的使者匍匐在地上,唯唯諾諾,除此之外,室內靜得好像只有他一人,再沒有任何聲響。

  他焦躁地又一次站起身,在屋子裡來回踱步。

  「他受我父那般器重,卻失了濮陽!」袁尚怒吼道,「他有什麼顏面回來!他!」

  他想再咒罵沮授幾句,但忽然又遲疑了。

  「劉備已據內黃,水洩不通,他竟從其中經過?」

  「是……據說劉備曾贈沮公糧草,沮公不曾受……」

  這個年輕人冷冷地望了他一眼,小軍官立刻又將頭低下,不敢說話了。

  「不要放他進城。」袁尚下了這樣一道命令後,像是終於卸下一段重任,匆匆轉到屏風後,腳步頃刻便消失了。

  小軍官抬起頭,將一雙發紅的眼睛看向窗邊的人。

  那裡站著一個人,長身玉立,姿態優美,在這個落雪天裡,頭髮與衣袖上都蒙了一層薄薄的雪。

  但他始終沒有開口,就連袁尚向他投來幾個眼神時,他都不曾開口,於是這個年輕文士就像屋子裡一件漂亮的擺設,安靜又寂寥。

  他始終沒有開口為沮授求情,直到第二天,又有人報信,說沮授昨夜已歿,袁尚突然驚醒,悔恨莫及地嚎啕大哭,並且重新穿上一身粗麻,開城門鄭重迎接沮授的屍首時,荀諶還是不發一言。

  他像是將一輩子的話說盡了,又像是將一輩子的風景也看盡,因此再也不想開口了。

  張遼此時也不太想開口了。

  ……這很突兀。

  他總得想一想才能想清楚現在是個什麼狀況。

  濮陽現在是主公的了,這很好;

  河北世家呼呼啦啦地開始往劉備這裡跑,這也很好;

  有些捲鋪蓋逃走的世家聽說了大將軍改了性子,因此帶了百姓回來,這就更好了!

  這樣的天氣怎麼能走遠路呢?

  那些百姓回到家中時,凍得鼻子都要掉了!好在糧食在身上,乾柴在門垛後,趕緊抽根柴,熬點麥粥熱熱地喝一碗!等喝完這碗熱粥,力氣重新回到身上,他們惴惴不安的一顆心又懸起來了。

  天知道陸廉怎麼改性子了!不是說她和冀州人幹架幹到紅了眼,非要給冀州人都拉去當牛做馬嘛!

  有小吏就悄悄湊過來,「你們難道不知嗎?有高士捨身取義,說服了她!」

  一群田舍漢就睜大眼,「是哪位高士!他,他難道是冒死直言,讓陸廉醒悟的麼?!」

  「你們啊!真是太沒見識了!」小吏伸出一隻手,很嫌棄地在鼻前搧一搧。

  陸廉是大將軍,但她也是個年輕的女將軍啊!

  謠傳說她是有個情郎的,甚至和軍中許多年輕將領,下邳幾個名士關係也不清不楚……但!

  那些家夥算得了什麼!怎麼和咱們河北的美男子比!你們豈不知,崔琰崔季圭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陸廉一見就為之傾倒——

  周圍探頭探腦的農人發出了一聲驚嘆!

  原來陸廉也不是冷心冷肺的大魔王!

  原來她也會被美色所誤!

  那很好!很好哇!犧牲崔公一個,造福了全河北士庶!咱們給崔公雕個小木牌牌供起來吧!他愛吃點什麼?!聽說陸廉是殺豬匠出身,給他們倆湊一起,供個豬頭好不好哇!

  ……諸如此類的流言漫天飛舞時,其實從元城的大將軍到麾下那兩個年輕謀士,再到劉備大營上下,幾乎都對此抱有喜聞樂見的態度。

  陸廉和世家之間的關係是介於冷淡和仇恨之間的,進一步也引發了世家因為對她的恐懼而蠱惑百姓一起逃離。

  她會和世家短暫和解自然不是因為她對崔琰有什麼特殊濾鏡,而只是權衡利弊後的暫時妥協——但她心裡想什麼,司馬懿諸葛亮心裡想什麼,連崔琰都不知道,外人又從何得知呢?

  現在百姓回來了,百姓不必凍死在這個冬天裡,世家又能安穩地坐家裡喝茶,新的統治者不用擔心接手的是一片荒原,犧牲的只是大將軍那一點點男女方面的名聲。

  就連大將軍自己聽了之後,都只是搓搓臉,嘟嘟囔囔幾句,然後就接受了這個戀愛腦設定,那這個有著安撫人心作用的流言就沒有傷害到任何人啊!

  ……除了張遼。

  張遼覺得自己要被流言創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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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4 01:50:1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三章 迷茫

  在沒有電話電報,更沒有網絡的時代,消息總是傳得很慢的。

  但僅限於冀州,消息又傳得飛快。

  有高冠博帶的人在劉備的中軍營為座上客,謀士們的每一聲說笑,平原公的每一個表情,乃至酒席間漫不經心的一聲琴音,都會被他們留心記在心裡。

  等到回自己的帳篷休息時,這些一身酒氣,臉蛋紅撲撲的人突然就睜開眼,眼睛裡一絲醉意也沒有,招招手令自己的僕役湊過來,小聲嘀咕一番, 或者是忙忙地鋪紙磨墨,寫一封特別意味的家信。

  有短褐蒼頭的人在軍營附近的市廛做生意,多半是湯湯水水的生意,一面伺候兵卒吃喝,一面套點不重要的八卦。

  也有些人打扮成富商,見了偏將模樣的人自營中而出,立刻很殷勤地迎過來,絲帛內襯,金玉帶鈎,樁樁件件都是行軍打仗時裝飾自己的漂亮玩意兒,很讓人眼饞。

  若軍隊在行軍打仗,許多事自然不能說,但他們也沒怎麼打正經仗,一直在這裡干靠,時間久了,心思也遲鈍了,營中這些瑣事自然就隨便拿出來說了。

  流言蜚語像這場雪一樣,輕飄飄地在風裡打著旋兒,吹到了袁譚的案頭上。

  「她喜歡崔琰那樣的。」袁譚這麼說道。

  郭圖圓圓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她原是卑賤之人,驟得高位,舉止失度也是常有的。」

  「嗯,」袁譚應了一聲後,又重復了一遍,「她喜歡崔琰那樣的。」

  公則先生臉上的笑忽然僵了一下,很快變成了微妙的苦惱,「主公這樣在意,難道是……」

  「她不是會為情亂智之人,」袁譚聲音很清晰地說道,「先生錯了。」

  雪還在飄飄灑灑地下,窗口處的錯金香爐被雪洇濕,飄出來的香料就染上了一絲潮濕氣息。

  但屋子裡的炭火燒得極旺,因此這股帶著冰雪涼意的煙霧慢慢彌漫開時,反而有一股凜然之意。

  容貌姣好的少年撥了撥炭火後,立刻退到角落的陰影裡,一聲也不敢出。

  ——主公似乎在說陸廉,又似乎在說自己,他想。

  他的屋子裡有一切最精美的擺設,有名貴的茶,絲滑的緞,燦爛的燈,美貌的侍從,但袁譚絲毫沒有被這些東西滋養到。

  這位年輕時容貌端正而英氣的大公子冷冷地望向公則先生時,他的相貌似乎和年輕時沒有太大差別,但很明顯不再是同一個人。

  當他用這樣的眼神,這樣的語氣看向郭圖時,郭圖的心裡「咯噔」一聲。

  陸廉是那樣的人嗎?

  不熟悉的人也許會對她有這樣輕浮的認知,但郭圖這種長年累月和她幹仗的人是不會犯這種低級錯誤的,這樣的流言只是為了掩蓋一件觸目驚心的事實:

  河北世家在漸漸倒向劉備。

  他們覺得她戀愛腦,劉備也默認她戀愛腦,都只是因為他們需要她用這種輕浮的藉口搭一個浮橋,背離袁尚,投奔劉備。

  可這台階將袁譚置於何地?

  不錯,他確實與幼弟爭執不下,那些人也確實選擇了幼弟……但畢竟選的也是袁家啊!若,若他們背棄了袁尚,為什麼不來投奔他?!

  他是袁公的長子!他是河北真正的繼承人!河北士庶理應向他效忠,而非自輕自賤,以男色諂媚陸廉來謀一個晉身之階!

  這樣輕浮的玩笑,在袁譚耳中卻如山崩海嘯,轟隆隆地震得他心裡一陣又一陣發顫!

  當他目光冰冷地看向郭圖時,其中含義也不言而喻了:你不是那般愚夫,你當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可你為什麼不說出口呢?

  是因為你甚至比他們更快一步,將你的侄子送去劉備帳下,得了一個小小的虛職麼?

  郭圖將頭微微垂下,很是謙卑地坐在那裡,一聲也不吭。

  他送了郭十三過去,劉備也收了,很不錯,給的官職不大,稍微有點讓人不高興,畢竟算是想方設法獻了濮陽城嘛,那好歹也該表示表示。

  但郭圖不惱,他知道族中一個小小的子侄帶著幾十個僕役投奔過去,的確是人微言輕的。

  他郭家家大業大,別看田豐能拉出三千部曲,他家湊一湊,五千也是有的!這是何等的豪門望族!若是他親自投奔了劉備去,劉備不得光著腳跑出來迎接他麼!

  到那時——到那時將懷裡的大鵬鳥放出來,小小地施展一番手段!

  就陸廉那個憨憨!

  關羽也憨!

  張飛也憨!

  什麼張遼太史慈,不值一提!都憨!都憨!待天下大定,狡兔已死,明公必定需要一個好廚子!好給自己的幼子掃清朝堂,看他從容炮製,將這一條條肥狗烹作肉羹,與他新挑選出來的同僚們共同享用!

  他已經在腦內跑了一圈的馬,幻想了不知道多少美妙的未來,可臉上依舊是謙和而恬淡的微笑。

  他甚至嘆了一口氣。

  「主公有何明斷?」

  郭嘉這麼問出來的時候,曹操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冷,但並不嚴厲,多少有點「明知故問」,「就你嘴碎」的意味在裡面。

  「袁尚拜我為假父,而今他眾叛親離,難以為繼,我豈能不幫他一幫呢?」

  這個弱柳扶風的文士聽過之後與荀攸對視一眼,都點了點頭。

  「主公待三公子以慈,他若知主公高行,必不敢忘。」

  曹操摸摸自己的鬍子,也嘆了一口氣。

  「我不敢盼他懂我苦心,只盼他這一脈能留下來,將來我於地下見到本初時,也算完成了他的囑托。」

  ——主公就是這麼真誠。

  他真誠地憐憫袁尚,並同他們認真商量起去劉備營中拜謁,為袁尚求情這樁事的細節。

  這是千真萬確,真的不能再真的。

  至於除卻憐憫之外,曹操有沒有別的想法?那自然也是有的。

  隨著陸廉那個與世家和解的流言漸漸散布開,越來越多效忠袁尚的世家會開始搖擺,而這正是他絕好的機會。

  有人突然開口了:

  「主公可要修書告知鄴城?」

  曹操摸鬍子的動作忽然一滯。

  這問題很笨,在這一圈說話只要說三分,剩下七分謎語用眼神交流都能清楚明白的聰明人裡,尤其的煞風景。

  但問問題的是夏侯敦,所以不管是這幾個心腹謀士,還是上首處的曹操本人,誰也沒有露出過輕視的表情。

  曹操甚至微笑著嘆了一口氣。

  「元讓才是真正的至誠君子哪!」

  當曹操的車馬自邯鄲而出,一路輾轉來到劉備屯兵的內黃時,劉備才是真的大吃一驚!連鞋子都沒穿就跑出來了!

  私下裡怎麼看是一回事,這眾目睽睽之下!

  這還有這麼多河北世家,高矮胖瘦紛紛在場!

  那私仇就必須得先擱一邊,咬著牙也得給他好好迎接進帳,再全鬚全尾送出去才行!

  況且這個小個子中年長得很一般,身高當然也馬馬虎虎,但自然就是有一股奇異的親和力,只要用那雙深邃的眼睛看一看劉備,再看一看周圍的人,周圍這一圈圍觀群眾無不露出了如沐春風的表情。

  如果陸懸魚在這裡,會說曹老板和她家主公都是魅力值點滿開卡,別管相貌美醜,人家自有這種氣場,好似身上滾了貓薄荷之後,坦蕩蕩地走進群貓之中一般。

  ……但她不在。

  這對於曹操來說肯定是一件好事,不過跟著一起吃飯的張遼就顯得有些心不在焉。

  曹操的車馬進入劉備大營時,陸懸魚正在發愁。

  諸葛亮告訴她,世家讓渡權力是有一個窗口期的,只在她剛剛戴上戀愛腦人設,轉變心意的這一小段時間裡。

  世家不清楚她是個什麼樣的人,於是會特別小心謹慎,保底只求項上狗頭,那她提出什麼要求就都很容易商量。

  過了這個階段,消息慢慢傳播開,河北世家知道她不是德州電鋸殺人狂了,膽子也大了,重新又心疼起自己的小錢錢了,那她就要陷入拉鋸戰中,和這群眼高於頂的老錢就民生與軍事的樁樁件件開始扯皮,直到主公徹底平定河北,她的任務卸下,換正規的大漢郡守過來接管。

  ——所以,現在必須勤奮起來!小先生這樣諄諄教導。

  ——怎麼個勤奮法?樂陵侯一臉的迷茫。

  ——當然是開始瘋狂宣傳啊!

  光用嘴說的不行,那變成了下鄉傳教了。

  女吏們去治病的同時,也在宣講平原公的好,樂陵侯的妙,這倆人是貴人嗎?是貴人呀,可是他們一個會編席子,一個會殺豬呢!

  揣手手的老農聽了,就會驚嘆,編席子的貴人嗎?!他也會編呀!

  那村中的屠戶聽了,也會挺一挺肚腹,矜持地接受別人略帶羨慕的打量,咱們大漢的大將軍好幾個出身寒微的,但這不是幹的很不錯嗎?

  他們聽過故事,過後就會忘,所以還得繼續鋪一鋪其他工作下去。

  度田案比是別想了,但可以拿了孔融編的小冊子,就著下雪天留客天,給大家講一講平原公治下的田地是怎麼種的。

  陸懸魚騎著馬在附近村莊溜溜達達時,就突然地被抓住了。

  女吏和農人產生了一點爭執,需要她做出一個公允的決斷。

  「什麼決斷?」她有點緊張。

  老農有點懷疑地上下打量這個不知道到底多大官的年輕人。

  「你們這書上說,村邊種些椒樹很好,說它耐旱喜陽,木料好,果實也好。」

  「哦,哦哦。」她不安地搓手。

  「可這樹從來都是要三五年才能掛果。」

  「是有點長。」她趕緊捧了一句哏。

  老農就不說話了。

  她和老農面面相覷了一會兒,忽然意識到他想說,但沒說出口的話:

  三五年後,他們在哪裡?這些百姓又拿什麼保證這幾年的平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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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四章 假父

  劉備雖然出身寒微,但從不覺得自己和辭玉是一樣的人。

  怎麼可能呢!

  他少時師從盧植,那是名滿天下的大儒,他受教良多,又在這一路闖蕩中學會了許多與人交往的眉眼高低。

  再加上他天生就很討人喜歡!沒錯!他天生就會察言觀色,懂得怎麼說話才能讓人頓感如沐春風。

  ……但今天就略有一點不一樣。

  他和曹操聊天,是有一點「說陸廉誰是陸廉」的既視感的。

  曹操是個什麼樣的人,其實不必贅述,他數番攻打徐州,其中一次將劉備圍在下邳城中,足足泡了月餘的污水,這都是歷歷在目的。

  陳登提起曹操時,也說這人是個面慈而心狠的梟雄,那劉備不免就在心中對他有了一番勾勒,比如說塊塊飽綻的滿臉橫肉,比如壯碩而肥胖的身軀,比如凶殘而冷酷的目光,大體上,應該是個小號董卓。

  但他坐在那裡,舉止文雅,目光平靜,看起來就很像一個研究學問的隱士。

  二人互相報了一下自己的履歷,曹操聽說他是盧植的學生後,讚嘆不已,又講起盧植的文章。

  ……老師的文章。

  老師是作了不少學問的,這一點劉備承認。

  但曹操現在拿它作為寒暄的一部分,多少有點超出劉備認知了。

  「盧公曾作《酈文勝誄》,評其『文體思奧,爛有文章,箴縷百家』,」曹操感慨道,「我觀盧公之書,亦有此感哪!」

  劉備不安地動了一下。

  《酈文勝誄》,他想,酈文勝是誰?他認識嗎?同老師熟嗎?一起吃過飯嗎?

  但他畢竟不是陸廉。

  如果是陸廉的話,會把這些話直白地問出口,然後在眾人驚愕的目光中,毫不在乎地一頭創死曹操……不對,曹賊!

  但眾目睽睽之下,他這位主公是不能這般胖罐子胖摔的!

  他也嘆了一口氣。

  「我師確是海內大儒啊。」

  「名著海內,學為儒宗,士之楷模,國之楨幹。」曹操又加了一句。

  ……可惡!誇人都比他誇得多!

  不僅誇人,而且還在感慨之餘作了一篇賦!

  下首處作陪的謀士們都在讚嘆,獨一個法正讚嘆還不夠,立刻尋筆墨記了起來!

  記個什麼!

  這老賊必是提前尋人捉刀硬背下來的!

  從小就沒怎麼好好讀過書的平原公憤怒地從果盤上拿起一個剝了殼的核桃,狠狠地咬了一口。

  曹操瞥了劉備一眼,沒好意思說自己確實是臨場發揮的。

  其實他原本沒有炫耀才華的心思,他來這裡也不是為了從文才上碾壓劉備。

  但盧植和他接下來要講的話題,確實是有一點聯繫在裡面的,那偶爾炫技,也是不得已為之。

  眾人讚嘆聲中,平原公已經調整好了他的表情,甚至連曹操也不確定這到底是虛情假意還是真情實感,總之平原公很殷勤地為他舀了一勺酒。

  「君有高世之才,」他說道,「若為文士,當為文士之冠!」

  曹操很謙遜地看著他。

  平原公也很誠摯地看著他。

  「平原公是愛才之人哪,」他感慨道,「當此流離之世,已不多見了。」

  平原公伸出手去,握住了這位文士之冠的小手。

  「待朝廷歸雒之時,重建鴻都便要看孟德公的了。」

  嗯,這話很溫和,不管是真是假,總之是給了一個很不錯的位置,能入鴻都的都不是什麼籍籍無名的學子,曹操要是去那裡當個老師,也是個可以刷聲望攢資歷苟住繼續往上爬的選擇。

  「在下學識淺薄,似此不過雕蟲小技,何敢作此想?」這個娃娃臉中年人將手從劉備的掌中抽出,又覆蓋在上面,「明公既有此意,在下倒是想舉薦一人。」

  「哦?」劉備吃驚道,「能被孟德公這般看重,究竟何人?」

  「袁家三郎,」曹操說道,「袁顯甫。」

  氣氛短暫地變得討厭起來。

  如果陸廉在這裡,會說:好熟!

  如果陳登也在這裡,也會說,確實好熟!

  他們都曾經見過這一幕,在很早以前,陳登出使鄄城,為張邈緩頰時,曹操氣鼓鼓地再三再四不肯應承下來,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平原公沉了臉不說話,徐庶就替他說了。

  「本初公曾再三再四遣使求親,我家主公聞說袁尚雖年少,卻有品行,便結了這門親事,原本是要將他當做自己的子侄一般看待的。」

  徐庶開了口,立刻有人接著往下說了。

  「袁尚為子不孝,為弟不恭,為君不仁,為臣不忠,有何顏面立於天地之間,更有何能耐為曹公所薦!」

  雖然這人剛剛筆走龍蛇在那裡嘩嘩嘩地記下曹操的作品,還和左右嘀嘀咕咕,讚不絕口,但現在誇完了,又毫不留情地懟上了。

  是個能分清青紅皂白的!

  劉備又感覺很滿意了。

  這可不是揮舞忠孝節義的大棒子在打人,實在是這兄弟倆破廉恥到一定程度,被人指著鼻子罵也不出奇。

  曹操顯然是有備而來,這麼殘暴的一通輸出,他連眉頭也沒皺一下。

  「唉,我豈不知此間種種?」他說,「只是本初是我總角時的摯友……」

  本初是他的摯友,曹操說。

  當他開啟了這個話題後,新一輪的炫技又開始了。

  他講的是一個平平無奇又跌宕起伏的故事,是兩個知心好友扶持又提防,決裂又和解的故事。

  本初負了他,奪了他的兗州,他負了本初,千里迢迢去奪鄴城。

  唉,唉,回首數十載如白駒過隙,他鬢邊生了銀髮,本初也已經躺進他冰冷而壯闊的墳塋之中,故事走到這一步,什麼封侯拜將,封疆裂土之事都變得不那麼重要了。

  曹操用平靜而哀傷的目光望著劉備,「當年袁氏治《孟氏易》,弟子遍布天下,我是才疏學淺之人,不曾習得其中深妙,今我願將五千兵馬、邯鄲小城,盡獻於明公,換袁氏一條生路……」

  說到這裡,他的聲音已經帶上了哽咽,「明公啊!若他們願意倒戈棄甲,盼明公能給他們一個讀書治學的去處,不令絕學失傳啊!」

  有人很大聲地抽泣起來。

  接二連三又有人偷偷從袖子裡抽出帕子,擦起了眼睛。

  環視一圈,不管是忠厚些的比如孫乾簡雍,機靈些的如徐庶法正,連幾個武將眼圈都紅了。

  ……張遼眼圈沒紅。

  張遼坐在那裡,一臉的神游天外,看他的表情,劉備就能猜到他心裡想啥。

  不管怎麼說,反正劉備哭了。

  字字句句,平淡又隱忍,悲傷又悔恨,這樣剖心泣血的請求,誰聽了能不哭啊!

  哪怕是最警醒的人聽了,一字一句在心裡比對曹操這一路的所作所為,都不得不承認,他沒說謊啊!他直言了自己的背叛,自己的懦弱,自己的懺悔!

  這種身份,又這麼坦誠!

  更關鍵的是,他的請求對於劉備來說,完全沒有任何拒絕的理由!

  他可沒有提出什麼不自量力,狂妄高傲的要求,他這完全像一條禿了毛的老狗,叼著獵物來到主人面前,卑微請求它留自己孩子一條性命……什麼喪心病狂的人會拒絕他呢?

  有淚水從面頰劃過,落進修剪得很精心的鬍鬚裡。

  劉備將煮得很熱的酒又舀了一勺,添進曹操的酒爵裡,很鄭重地給了他這個承諾:

  「便如公言。」

  曹操坐著車馬去往內黃時,夏侯敦很疑惑為什麼這個消息不提前告訴袁尚一聲。

  這樣的談判條件,這樣的苦心籌謀,可以說親爹也不過如此了。

  ……不對,考慮到曹家長公子的境遇,他們完全可以腹誹,曹操對袁尚的愛是完全超過了對自己親兒子的!

  只要袁尚不是個狼心狗肺的,那他肯定也該嗷嗷哭過一番後,跑去自己爹的墳墓前說一聲他這位好友如何盡心盡力,再等到曹操回來時,提前在路邊站好,看他的車馬過來就趕緊撲上去大叫假父。

  但曹操為袁尚做了這樣多,卻偏偏沒有提前告訴袁尚。

  ……要是陸懸魚來吐槽,可以說是非常隱忍,非常有後世「追x火葬場」那個為虐而虐的味兒了。

  於是袁尚接收到的消息,就與內黃這邊已經重新姓劉的世家們親眼看見的大為不同。

  有依舊忠於他的縣城偷偷傳信過來,看到了曹操的車馬一路南下。

  有游弋於鄴城附近的斥候確認了這個說法,曹操這一路不是輕裝簡行,而是大張旗鼓,連旗幟上的曹字都那麼清晰。

  有內黃附近騎在牆頭上,隨時準備唱一曲忠誠讚歌的豪強傳信過來,說曹操的確是奔著劉備大營去了。

  當這接二連三的消息傳到袁尚面前時,他根本沒想過再三再四地確認曹操見劉備做什麼。

  這不是明擺著的事嗎?

  他認下的這位假父也背棄了他!

  「曹賊!曹賊!」袁尚在自己這間空空蕩蕩,摔無可摔的屋子裡環視一圈,忽然衝到武器架前,將佩劍拔出,用盡全力地砍向那些已經傷痕累累的家具!

  他再也沒有能夠倚靠的人了!

  他再也沒有能夠信任的人了!

  他!他已經是孤家寡人,他必須要面對這一切!

  這蒼白而又刺目的假想晃得他整個人像是在火裡炙烤,又像在水裡浸泡,他就這樣在極度的恐懼與憤怒中歇斯底里了很長時間,然後他終於累了。

  他望著這間狼藉的屋子,又望了望自己手上的劍。

  那是一柄極其鋒利的古劍,是他的父親贈予他的,聽說這劍是歐冶子所鑄,但天下什麼樣的奇珍,袁尚沒有見過?這樣一柄寶劍,他也是毫不在意地笑一笑,便掛在屋子裡當作一件並不起眼的裝飾物。

  但此刻它就在手裡,劍紋如流水般,自劍柄始,至劍尖終,連綿不絕,散發著凜凜寒氣。

  陸廉能夠成就天下令名,不也是依仗著一柄神劍麼?

  他望著手裡的寶劍,終於下定了一個決心。

  ——他要領兵出城,親自出征!

  他要攻破邯鄲,擊破曹賊,待收攏了曹操的殘兵後,揮師南下,堂堂正正地與劉備陸廉決戰!

  他要讓天下人看一看,背棄袁氏的人是什麼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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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五章 圖窮

  儘管曹操是去求情的,而且是態度很謙卑的那種求情,但誰也不可能真拿他當一個敗軍之將來折辱,平原公就第一個不答應。

  這位老對手在劉備的大營裡吃吃喝喝了兩天,期間門還跟著劉備在演練場看看威武之師,曹操很得體地稱讚了一番,還作了一首軍旅題材的詩,哪怕是平原公這種上學時淨忙著逃學的學渣也被曹老板的文采所打動,又在看過兵馬後一起騎馬出營,紅塵作伴瀟瀟灑灑地溜達一番,最後待夕陽西下,兩個吹著冷風也不怕感冒的老骨頭又在內黃城外找了個地方,煮酒吹了一頓牛。

  這些風雅豪邁,讓天下文士讚嘆不已的軼事傳到元城時,陸懸魚正蹲在牆根下揣手手曬太陽。

  她穿著一件舊袍子,頭上戴一條舊頭巾,很不顯眼,誰看了都覺得是個窮酸小吏,誰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於是那些吵吵嚷嚷跑到鄉府來的人就會問:「大將軍呢?」

  「大將軍領兵巡視去了!」府中真正的小吏昂首抬頭,很有一點傲慢地大聲道,「大將軍兢兢業業,一日萬機,豈有空閒處理爾等瑣事!」

  剛剛吵鬧的人不吵了,一個個面面相覷,耷拉下耳朵,「這如何是好呢?我家的田被他種壞了,傷了苗,總要討一個公道才是哇!」

  「爾等若要公道,何必勞煩大將軍呢?」小吏立刻諄諄善誘,「去尋司馬參軍便是,若他斷得不清不楚,再來尋大將軍主持公道也不遲啊!」

  於是一夥人揪著另一夥人在小吏的指引下穿過前院,奔著司馬先生的辦公室就去了。

  陸懸魚蹲在那裡,感受著初雪後的陽光與微風,吵鬧也就不那麼刺耳了。

  小吏走過來,籠著袖子行了一個揖禮,「大將軍。」

  「多謝你了,」她搓搓耳朵,很感激地道謝,「你這招真是高明!」

  「這並非小人的主意。」

  「那是誰的?」

  小吏咧嘴一笑,「是孔明先生教小人的。」

  小先生也在忙,但忙得和司馬懿不一樣。

  他蹲在地頭間門,不厭其煩地撥弄開一小塊冰雪,查看雪下面麥苗的成長情況。

  就像那群吵架的農人所說,今年與以往不同,冀州的農人因為戰爭的緣故,在種冬小麥的時節荒廢了田地,攜家帶口地跑,後來又跑回來了,但有些就錯過了種地的時節,麥苗長得晚,長得弱,一場風雪過來,傷了不少,當然也有些特別倒黴的苗苗出師未捷,直接凍死在田裡。

  這樣的情況是需要提前做好預案的,否則到了春天就是一場飢荒,家家戶戶又要背著老娘牽著娃子開始逃難。

  她湊過去看看,孔明先生抬起頭來,心情還不錯地沖她笑了一笑。

  「還好,」他說,「雖然種得晚,但還不妨事。」

  「孔明先生這樣熟識農事,」她問,「為什麼將案子交給仲達先生去斷?」

  孔明先生那張溫雅如玉的臉上露出一個一本正經的表情。

  「能者多勞罷了,」他道,「河內司馬氏精熟於律法,一城之事,仲達必能專斷。」

  ……似乎哪裡不對勁,她剛想說點什麼,但孔明先生迅速將話題扯遠了。

  「主公與曹公會於內黃之事,大將軍知否?」

  她愣了愣,「什麼事?」

  「據說也沒什麼,」諸葛亮說道,「只是一見如故,飲酒敘話罷了。」

  不對,劉備和曹操湊在一起喝酒,她想,是有一個專門的詞的,但那個詞她一時想不起來。

  諸葛亮看著大將軍在那一臉嚴肅地冥思苦想,也不知道想個什麼,疑惑地想問她,又怕打斷她的思緒。

  過了片刻,大將軍終於猶猶豫豫地開口了,「主公與曹賊……可是……青梅……?」

  大將軍比比劃劃。

  ……諸葛亮感覺自己的瞳孔地震了!

  大將軍雖然文盲,但還是寫信回去,小心地問了問到底什麼情況。

  信送到內黃時,其他人聽說大將軍的信,雖不怠慢,但也不怎麼緊張……畢竟目前就河北這個戰況,再聽說大將軍每天都在忙著置酒高台,和相貌偉美出身名門的崔公溝通感情,那肯定就是緊張不起來的。

  劉備拿了信的表情就比較微妙。

  「下邳陳氏歷世著名,雖不及袁氏四世三公,卻也有弟子遍於天下。」

  他這樣同左右說起時,大家看他表情就有點猜到主公下一句想說什麼了。

  「他們究竟如何教的辭玉?」劉備問。

  簡雍就沒憋出,噗噗地笑了兩聲。

  主公拎著這封信揮來揮去,很不解氣,還想再說幾句時,餘光就敏銳地瞟到了張遼。

  張遼的眼睛釘在那封信上,那目光快要從虛空中長出一個狗頭,很想迅雷不及掩耳地將信叼走似的。

  「文遠在看什麼?」

  文遠將軍的臉就有點紅,「大將軍信中可有提到……」

  「提到誰?」

  張遼又不肯說了,兩隻眼睛很有點怨念地望著主公,不明白一封尋常書信,為什麼不像往日一樣,隨手傳給下首處的人看看。

  其實這封信確實也沒什麼不可見人的東西,陸廉寫的信,素來坦坦蕩蕩,無不可對人言。

  不可對人言的是劉備。

  他無論如何也不明白,自己這個相識十幾年的大將軍究竟在怎麼樣一種精神狀態下,詢問他和曹賊是不是青梅竹馬!

  光是竹馬就夠了!青梅是啥啊!

  ……尤其這是寒冬時節,他倆圍爐煮雪,相談甚歡是有的!但咋也整不出一罐新鮮的青梅酒啊!

  張遼還在探頭探腦,望眼欲穿。

  上首處的主公思來想去,還是安慰了他一句:

  「無甚要緊,」他說,「辭玉與崔琰之相交,大抵如我與孟德吧?」

  ……一個很奇怪的比喻。

  有引喻失義的嫌疑。

  但張遼還是稍稍放下了一點心。

  「曹公將行,」他假裝沒看到那些投在他身上似笑非笑想笑不好意思笑的目光,迅速找了一個新的話題,「主公,我等當如何?」

  劉備將那封信拿在手裡敲敲,仔細想想。

  「曹操此舉,必有後招。」

  曹操離營的那一天,依舊是拉滿了所有人目光的大場面——這些人裡有文盲的,有識字的,有累世閥閱的,有寒門草莽的,但不管是誰,都又一次被曹操的才華炫了一臉。

  他真不是提前背下來的啊!

  他真的是喝酒能寫詩,騎馬能作賦,一個長得貌不驚人的小個子,硬生生讓平原公也紅了眼圈兒不願放他離去!一而再,再而三地要他留下來,甚至開了天價的Offer!只要你留下來!別說鴻都,天下的學宮你隨便挑!想挑幾所挑幾所!天啊!雖然詩賦於當世並非什麼大家學問,但這個炫技的水平!直接讓人把那些客觀限制都拋到腦後去了!

  直到車輪滾滾,載著曹公遠去,大家才終於依依不捨地以袖拭淚,並且看向最動情的那一個。

  「誰說平原公少時好狗馬,不喜讀書呢?」他們竊竊私語道,「今見平原公與曹公相交,足見得平原公也是一位雅愛文辭之人拿!」

  「豈止!豈止!」又有人繼續誇誇,「原想曹劉曾數度交手,有攻城之仇,略地之恨,不想親見這幾日出則同輿,入則同席,相交如高山流水,真真……」

  劉備的眼皮紅紅的,似乎透著一點微微的腫,他這樣平日裡喜怒不形於色的人,今日也有這般感傷,誰見了不動容呢?

  待士人們散去時,他還望著那個方向,痴痴地看。

  法正走到他身邊時,聽他忽然開口:

  「孤給他的,他不想要。」

  「曹操縱據並州,以明公今日之勢,他亦不能與明公相爭。」

  劉備的眉毛就皺起來了。

  「那他究竟想要何處?」

  車輪碾著殘雪下的土路,發出吱吱呀呀的聲音。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路面,即使是坐在緇車裡也並不舒服,何況要走上兩天呢?

  僕役早早在車裡放了一個炭盆,方便他烤火取暖。

  ……裡面甚至還貼心地塞了兩塊薯,用來當點心。

  但路面是怎麼都不可能平坦的,馬車顛簸一下,炭盆裡的炭灰就跟著顛簸一下,任憑你如何仔細小心地剝皮,薯上都染了許多炭灰。

  曹操剝了一半,便有些厭煩地皺起眉頭。

  這裡沒有蜜,也沒有清水能洗乾淨薯上的炭灰,而且薯也不是他所喜好的食物。

  但他還是一口口地,將這塊染了灰的東西吃下去,有條不紊。

  當最後一塊薯落進胃袋裡,熱氣重新給了他氣力與精神。

  有馬蹄聲由遠及近,向車隊而來,片刻之後,有騎士來到緇車外。

  「主公,鄴城有信至。」

  袁尚升了中軍帳,氣勢洶洶,點起兵馬,準備奔邯鄲而來。

  坦白地說,他這個選擇不算錯,畢竟邯鄲在北,內黃在南,如果曹劉當真聯手,他必須迅速擊破其中之一,才能專心對抗另一個,因此甚至可以說,袁尚此時對戰術上的判斷是完全正確的。

  但還是有些可惜了。

  曹操就著昏暗的光線看完那封信後,將它團成一團,慢條斯理地用它擦了擦手,然後輕輕地扔進炭盆裡。

  「我因顧念本初與我的情誼,才為他多番籌謀,可恨袁尚小兒,辜負了我的一片心哪!本初!本初!你地下有靈,當知我心!」

  當主公痛苦而憤怒的聲音傳出車時,隨行的親兵無不攥緊了拳頭,為明公這一片心意被人踐踏而憤怒!

  這消息將會飛速傳到冀州、河北、甚至天下每一個角落!

  當然,最先知道的一定是冀州的世家。

  那些已經被連番戰爭搞得疲憊不堪,家中妻女一重接一重的麻衣怎麼也脫不下,田地荒蕪,部曲凋零的世家很快就收到了袁尚的征兵令。

  一方是能征善戰,又有駐守邯鄲,保住冀州不受劫掠之功的曹操;

  另一方則是不忠不孝,得位不正,甚至還不曾立過寸功的袁公幼子;

  曹操去往劉備大營談判的真相甚至還沒有傳到他們耳中,這些世家已經很快做出了選擇。

  ——而那正是曹操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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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六章 袁尚

  當袁尚升帳時,城中世家大族的確是出席了的。

  袁紹尚在時,他們或是家中的兄弟子侄在河北各地是有官職的,家族也有私兵在冀州各地,集結起來雖無袁紹當年的威風,但仍然是一支不可小覷的力量,足有數萬人之眾。

  這樣一支兵馬進可擊破曹操,退可援助鄴城,是袁紹留給袁尚最寶貴的遺產之一。

  袁尚坐在帥案後,昂首挺胸地望著下首處一個個戎裝而來的將軍們。

  他們同樣也在打量他。

  青年袁尚已經逐漸有了其父的模樣,高大挺拔,容貌比他更加英俊,金鈎玉帶打扮一番後,光彩幾乎能照亮整座中軍帳。他們看到他這幅模樣,心裡就覺得袁公將他當做珍寶來寵愛是很正常的事。

  小兒子嘛,偏疼些,世人常情,可將偌大的家業交到他手裡,廢了長幼之道,這就不對勁了。

  他那樣英挺漂亮,器宇軒昂,但世家看到的仍舊只是一個小孩子。

  「曹賊仰賴我父才得兗州,其人反復輕狡,我父憐他舊友,我亦數番寬仁,卻不料他降而復叛,是世上最無信義之人!」袁尚抑揚頓挫道,「我今欲提三尺劍,先誅曹賊,後拒劉備,請諸公為我謀!」

  當初袁紹在時,不管主公說什麼,下面都會立刻跳出兩個不同意見的人開始嘰嘰喳喳,而後所有人都開始各站立場,整個中軍帳像一鍋沸騰的開水,吵得袁紹每每頭疼不已,回到後宅便同自己的妻兒訴苦。

  年輕的袁尚聽過後,心中還很是嘲笑了一番,心想他日自己成了主公,必不會重蹈父親的覆轍。

  現在他終於坐在了這個位置上,下首處卻是寂靜一片。

  那些人互相用目光試探交流,卻誰也不看他一眼。

  「諸公有何見解?」袁尚有些不安,又問了一遍。

  「主公當真要……」

  「若不能擊退外賊!」袁尚的聲音突然拔高,「來日我有何面目與我父黃泉相見耶!」

  青年統帥憤怒而高亢的聲音引得周圍的銅器像是發出了嗡嗡的共鳴。

  於是整座中軍帳更靜了。

  片刻之後,有人終於開口:

  「主公若欲興兵,我等當出城集結部曲,追隨主公。」

  「不錯!」

  「我等也當修整戈矛,以壯主公聲勢!」

  第一人開了口,又有接二連三的聲音應和。

  他們的臉飽滿且紅潤,在一波結一波的聲浪中顯現出自信而篤定的態度,這許多張臉湊在一起,臉上微微的油光像是也湊在了一起,空氣裡就彌漫著水紋一樣的光彩,從四面八方向著袁尚而來。

  「就這麼定了。」他很自信地起身。

  下首處文武齊齊行禮,而後魚貫而出。

  「逢公求見主公。」侍從小聲說。

  帳中人走光了,只剩袁尚,他自地圖上抬起頭時,恰好逢紀緩緩走到他面前,躬身行了一禮。

  「逢公更有何事?」

  「公子恐為眾人所誤,」這個身材矮小的中年謀士這麼說了一句,「在下不忍,因此前來勸告公子。」

  這個稱謂很不對勁,令袁尚皺起眉頭,聲音裡也帶了一絲不善,「眾人如何誤我?」

  「他們不會為公子出兵。」

  「逢公慎言!」

  逢紀站在他面前,揚起下巴,平淡又冰冷地望著他,那目光裡不帶一絲尊敬,分明是將他當做黃口小兒打量。這目光令袁尚的頭皮忽然繃緊,他甚至下意識去摸席子上的佩劍。

  「爾究竟何意?!」

  「公子年紀尚輕,卻不知人各為己,今日所謂點兵前來襄助之語,只為欺瞞公子,」逢紀風輕雲淡地說道,「少不得一時三刻,他們不是投奔劉備,便是去投曹操了。」

  這話荒唐得讓袁尚出離了驚怒,完全愣在了那裡。

  這種困境,劉表在襄陽曾經遭遇過一次。

  當敵人的實力太過強大,手下達成了另一個方向的共識和默契,就會「齊心協力」,將老板瞞在夢中,待老板舉杯準備復刻一個鴻門宴時,看到周圍一片躲閃目光,才知大勢已去。

  劉表雖已年邁昏聵,到底是個狡猾狡猾的老狐狸,一朝驚醒,立刻就能估量自己的處境安危,並且手段柔和地同劉備達成和解,不求裂土封疆,轉而只求為自家兒孫謀一個鐵飯碗。

  袁尚雖然沒有劉表的手段,更沒有他對自身實力處境清醒的認知,卻還有人在這場意義已經不大的戰爭開始前跑過來提個醒。

  但帥案後的年輕統帥突然掀翻了那張案几!

  「河北無人念我父恩義耶?!」他咆哮道,「鼠輩安敢欺我至此!」

  「若非感念袁公恩義,」逢紀說道,「公子今當肉袒牽羊以迎劉備矣!」

  有僕役過來,將中軍帳又收拾了一番,被墨水弄髒的席子撤掉,香爐裡還要再添一把香料,蓋住墨汁的氣味,炭盆端了一個新的來,隱隱的紅光流動,熱氣烘得中軍帳暖融融的。

  哦對,尤其是案几上要重新布置,公子慣用的筆墨紙硯,以及他很喜歡的某種竹簡,都小心翼翼地重新擺放好。

  自從青州有了紙,各地漸漸都在用這種便宜的東西書寫了,袁尚卻很喜歡某種益州出產的竹子,外皮如翠玉,內裡似羊脂,裁製成竹簡後溫潤美麗,很適合拿來寫點東西玩。

  他喜歡這個,父親就替他尋了來,袁尚平日裡每每看到它,都覺得心裡暖暖的,像是看到了父親一般。

  但他此時拿起那美麗的小玩意兒,靜了很久。

  直到第二日晨起,有偏將匆匆入帳,驚覺主公一夜不曾安寢。

  「主公,各營兵馬尚未完備,城中只有……」

  「已是不能完備了。」袁尚突然開口。

  偏將愣愣地看著他,瞠目結舌,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領兩千兵馬出城便是,」袁尚又說道,「咱們去打邯鄲,還有,替孤請友若先生前來。」

  他與荀諶似乎已經沒什麼需要說的了,因為那些話荀諶已經勸盡了。

  打仗沒有亡羊補牢的道理,他不曾在河北世家期待的時候領兵出征,給他們看一看自己的決斷與魄力,現在眾人準備各奔前程,他錯過了,就是錯過了。

  但這個年輕漂亮的統帥騎在馬上,向著城外緩緩而去時,他心裡突然想起了父親曾經講過的,光輝燦爛的故事。

  那些故事似乎漸漸地落在了他的身上。

  當袁尚領著二千兵卒出城,去打這一場堪稱可笑的仗時,邯鄲的守將已經準備多時了。

  這是曹操最後的壁壘,原本只有數百老卒,勉強住在這個蕭條而破落的小城裡。但在連續打贏幾場勝仗,尤其收編秦胡後,氣象已與原來很不相同了。

  一座接一座的營帳連綿,中間有溝壑,有拒馬,外圍有箭塔,有游騎,將這座並不高峻的土城圍在其中。只要看一看那些井然有序的士兵,看一看獵獵作響的旗幟,即使是路過的旅人也會被他凜凜之威震懾到。

  有了這樣一位主人,誰也不會將邯鄲看做無足輕重的土城,就像陸廉號稱在四處抓賊,穿梭在一座接一座的殘破土城間,時不時被絮絮叨叨的小吏和吵吵嚷嚷的百姓追著跑,連兵馬都分散在各城,全然不成個樣子,但誰也不會輕視了她。

  全河北的世家豪強,諸侯賊寇各懷心思,都知道陸廉在哪裡,在做什麼,都知道她身邊沒有多少兵馬護衛,這般輕浮傲慢,似乎只要派一營的兵馬就夠擊破土城,斬了她的頭顱回來——但誰也不敢那樣去做。

  所以當袁尚的旗幟隱隱出現在山丘舒展的陰影外,向著邯鄲而來時,就連已經做好備戰的幾個將軍也露出了輕蔑的神情:

  他怎麼敢呢?

  營中號角響起,有腳步聲匆匆忙忙,士兵們呼喝著奔向武庫,甲兵著甲,馬兵取戈,步卒拿了刀盾在手中,掂量掂量,有條不紊地跟著隊率出營。

  像是一股股溪流,緩緩匯聚成營前的軍陣。

  于禁騎在馬上,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前方。

  周圍有人也騎在馬上,嘻嘻哈哈。

  「袁家的小公子終於敢出城了。」他們這樣說道。

  「那樣漂亮的小公子,合該用綾羅金玉打扮起來,乖乖坐在車上,送去下邳呀!」

  「坐在車上?」有人大聲道,「可要往手裡塞個團扇麼!」

  這幾個校尉參軍哈哈大笑起來。

  「可不是!」他們嚷道,「雖不是婦人,但相去也不遠哪!」

  他們這樣說的時候,于禁忽然沉聲制止,「爾等當慎重。」

  「將軍,那不過是個黃口小兒,小人不要一營兵馬,只要五百,定捉他回城,以獻主公!」

  「何必五百兵馬!三百就夠!」

  「給我二百!二百!」

  來者的確少得可憐。

  誰能想到昔日二十萬兵馬南下的袁紹,今日子嗣竟然會領兩千兵馬出戰呢?

  但那支兵馬的氣勢又令于禁感到在意起來!

  沒錯!沒錯!袁尚只是個黃口小兒,可他排兵布陣的氣勢卻一點不像那個躲在鄴城裡的他啊!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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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4 01:51:29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七章 兄長

  除卻袁尚之外,還有些人也在向著邯鄲進發,攜家帶口,浩浩蕩蕩。

  他們是信念最堅定,對劉備和陸廉最為敵視的人,自從陸廉得了個剿匪的名頭,慢慢向冀州腹地,他們便開始奔走相告,不僅自己要打鋪蓋卷離開,而且要捲走整個村,整個鄉,最好是整座縣。

  有人以為他們偏聽偏信,連忙攔下他們,並且好好地請到自家寒舍,篩兩碗熱酒為對方壓壓驚,然後才講起陸廉來冀州之後一言一行。

  雖說與崔琰的事稱不上謹言慎行,但無論對世家還是庶民都是稱得上寬仁的。

  ——他們是世家,更是地主,土地是他們最重要的財產之一,如何能夠輕言捨棄呢?

  留下來如何?留下來,也學其他世家那般投奔劉備,恭順地寫點什麼不知所云的東西,反正劉備文學造詣也就那樣,只要給他個態度,他定然不會計較太多。

  這些話語柔和且誠懇,但只獲得了對方的嗤之以鼻:

  「我兄何其愚也!」賓客罵道,「他劉備只有區區兩萬兵馬,難道還要咱們奴顏婢睞地待他不成!」

  主人家聽了這話就有些不樂意了,「袁公數十萬兵馬,不也捲旗而歸?而今袁公何在?兩位公子又有何能為?」

  「兄呀,兄呀!難道你以為,劉備陸廉此時待你客氣,日後也一般客氣麼?!」

  「我行事謹慎,他有何可挑剔處?」

  「你豈不見那些女吏!」

  「區區幾個婦人家!竟也嚇破了你的膽子!」

  在主人家眼裡,那只是一群女醫,一群斗食小吏,歸根結底,不過婦人而已啊!她們日日行走在田間地頭,皮膚曬得黝黑,雙手生著繭子,腿腳上滿是一道又一道荊棘與雜草劃破的痕跡,以前河北雖無女吏,但這樣的面容並不新鮮啊!

  她們識幾個字,能寫一點粗淺的公文,頗曉些種田放牧,頭疼腦熱的雜學東西,她們的各種本事都被有心人細細打聽過,但沒有一項是世家看在眼裡的。

  她們不治經學,不能舉茂才孝廉,連那黝黑而粗糙的臉也讓貴人們提不起興致,她們還有什麼威脅呢?

  「有青州紙,可印萬卷書,誰說她們不能讀經史?」賓客冷冷問道,「況且待劉備登基,難道他就不懂變通一二麼?」

  「變通?」主人家一臉迷惑,「如何變通?這茂才孝廉,不是開漢至今,一直如此的麼?他不選你我家中兒郎,難道去選那些婦人?」

  客人喝淨了這碗酒,起身告辭,重新走入了呼嘯的北風中。

  「我弟何往?!」

  「去投曹公!」

  他心中始終是有懷疑的!仗都打到這個份兒上了,隨便一個庸將也能拿下河北,正是兔死狗烹的好時機,偏劉備只收了陸廉的兵權,縱容她在河北胡鬧!

  世家們都盼著陸廉死時,他都不肯下手,將來她想徹查河北的隱田隱戶,清剿豪強時,劉備又不曾受過河北世家的恩惠,豈會為他們斡旋緩頰!

  那些女吏今日只做赤腳庸醫小吏裝扮,來日恐怕就想登堂入室,先縣後郡,最後竟要爬上朝堂了!

  此時不跑,更待何時!

  賓客氣哼哼地坐上車時,家裡郎中悄悄湊了過來:

  「主君,家貲是均已收拾好了的,只是究竟留多少人守家……」

  馬車上的主君突然就不哼哼了。

  「多留些吧,」他小聲道,「陸廉雖出身卑賤,素無信義,卻也未必奪我田冊上的地……你們留些農人,好生為我耕種,不可荒廢了。」

  曹公雖好,他想,可惜打不過陸廉呀!

  家裡這塊地,還是不能扔了!

  袁尚攻打邯鄲的戰報,片刻間就傳遍了冀州,結果雖不意外,但過程讓人感到有些不可置信。

  那些提前到達邯鄲附近的世家已經住進城中,但他們的部曲男女就不得不在外面紮營,但也正因此,他們當中膽子最大的人看到了這場戰爭一部分的真相。

  這幾個爬在樹上,遠遠張望的人感到不可思議,一隻手抱著樹,另一隻手指著戰場,說:「那真的是三公子嗎?」

  他們不識字,但光輝燦爛的鎧甲,雄壯的戰馬,還有身邊的護衛,以及隨著馬蹄飄揚起來的大纛,都讓這些圍觀的蒼頭能夠輕易認出那位將軍非比尋常。

  他們既然認出來了,曹營自然也認出來了,很快就有穿甲騎馬的人揮舞馬槊,衝了上去!

  那是何等的功勞!想一想吧!想一想,整個人都要沸騰起來!因為那是天大的功勞!況且還是極其輕易便能得到的!

  那小公子雖然生得漂亮,可他有什麼用!他懂兵法嗎?他作為主帥,不坐鎮中軍,自己一馬當先地衝過來——

  又有人爆發了一陣哄笑:「他做得也不錯呀!兩千人的主帥!不衝陣,還能做點什麼呀!」

  那笑聲傳得很久,甚至也傳到了樹上觀眾的耳中,可是笑聲還未止,陣中已經有人悶聲落馬!

  「哇!」蒼頭們發出了一聲心滿意足的驚嘆!

  城牆上用雜拼的素色皮毛將自己裹得嚴實的郭嘉也在那一瞬間,發出了一聲驚嘆!

  毫無疑問,袁尚是會打仗的。

  他不僅通兵法,懂得如何排兵布陣,他還有相當強悍的勇武。

  老曹家的武將是已經不多了的,只能用那些提拔上來的偏將和騎兵去擋他,但袁尚每殺一人,城牆上觀戰的謀士就會心痛一下。

  ……騎兵也不多啊。

  ……這年頭地主家都沒餘糧了,何況他們這等破落戶呢?騎兵哪是那麼容易訓練出來的?

  他輕而易舉就殺了一個,又殺一個!殺穿了騎兵衝上來的包圍圈後,戰馬突然轉了一個彎,向著曹兵的側翼而去!

  有金鉦急鳴,令旗揮舞!側翼的士兵忙忙舉起戈矛時,袁尚的馬蹄已至眼前!

  蓬勃的鮮血突然飛濺起來!

  「奉孝何故這般作態?」有人也走上城牆,很平靜地問了一句,「我軍已露敗相不成?」

  敗相是不好說的,此時袁尚的陣容十分整齊,人人向前,人人用命,曹兵這邊雖然側翼已經被撕開一個口子,但于禁還在鎮定指揮,號令士兵重新將口子修補上,收縮防禦。

  袁家這兄弟三人,除卻長期鎮守幽州,不輕易南下的袁熙外,剩下這哥倆的作戰風格,郭嘉基本是全了解了——袁譚作戰肖似其父,擅攻城,擅正兵,袁尚作戰卻更高明一些,他不僅有正兵相接的意識,他還有呂布衝陣的本事!

  可是,這多可笑啊,袁尚有這樣的本事,他早拿出來阻擊劉備,哪怕不敵陸廉,各郡縣的世家見他有這般膽氣勇武,自然也就有信心守下去。

  他這本事若是早拿出來,他甚至早在劉備來犯之前,就該擊破他阿兄!重新統一河北!

  一個在戰爭中迅速成長淬煉出經驗意識的年輕統帥,一個在戰爭中積攢了赫赫威望的年輕主君!到那時不要說劉備,哪怕陸廉親率大軍前來,她見到的會是上下一心的冀州!厲兵秣馬,枕戈待旦!

  郭嘉輕輕地搖了搖頭。

  曹兵漸漸後退,城頭女牆後有人坐在地上,在隊率的督促下,一隻接一隻地將腳伸進弩中。

  「如何不生嗟嘆!」

  名將不是一蹴而就的,有人天生勇武聰慧,卻長於後宅,心性怯懦;有人倒是十幾年刀口拼殺,最後也不過是個碌碌無為的庸將老革。

  袁軍漸漸逼近了,戰鼓聲聲,越來越響亮,雖只有兩千人,卻令人幾乎要驚疑袁紹帶著他的大軍復生了!

  「奉孝嘆袁尚明明有不世之材,卻為人所誤,蹉跎至今,」荀攸忽然一笑,「我卻不曾聽說有什麼人教導過陸廉為將之道。」

  城頭上的弩弦漸漸絞緊,有人又額外架起幾張強弩,尋了一隊好弩手過來瞄準。

  望山裡奔馳往返的青年真像個天神啊!連弩手都忍不住要讚嘆,有那樣的好容貌,好身姿,又有那樣的駿馬和鎧甲!

  嗨!可他衝殺得那樣歡,身邊怎麼連個長牌兵都不備著?!

  難道他從來沒想過距離城下已經這麼近,怎麼連箭雨都沒有?!

  他樹上的農人忽然嚇得掉下樹來!

  「完啦!」他嚷道,「三公子完啦!!!」

  袁譚帳中的匈奴少年突然往前走了一步,「明公?」

  正在看地圖的袁譚捂住胸口,臉色發白地怔了許久,可片刻之後他就恢復了。

  「無妨,」他冷哼了一聲,「為逆賊之事心中煩悶罷了,孤往後帳去稍歇片刻便是。」

  稍歇片刻?

  袁譚從來不在白日裡睡覺,但兩個美貌少年還是乖巧地替他展開被衾,放下床帳,請主公在那張極其精巧舒適的行軍榻上稍稍睡一會兒。

  後帳裡有窸窸窣窣更衣脫鞋的聲音,片刻後侍從悄悄退出,就只剩下袁譚輕而漫長的呼吸聲。

  幾名僕役都不曾發一言,指望著這段寶貴時光也用來打個盹,稍微休息一下,可睏意還沒來,後帳忽然傳出了一聲慘叫!

  後帳裡沒有刺客,只有一個滿頭大汗,既驚慌,又悲傷,像是隨時要哭出來的人,呆呆地坐在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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