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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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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5 01:54:2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八章 甄氏

  鄴城的風波一瞬間席捲了無數高門大戶,卻獨獨沒有影響到袁府後面的一處別院。

  那座宅邸雖然很不起眼,但按照禮制來講,也是一處行宮了,有許多婢女忙碌著將架子上的,櫃子裡的東西分門別類地帶走收拾裝箱,她們穿梭往來,忙碌非常,卻始終沒有發出一點響聲。

  按說皇后被接去下邳是一件大事,儀仗隊都準備得這樣氣派,皇后與兩位皇子所用器物理應是工匠現打出來的,嶄新精致,但皇后阻止了他們。

  「若似當初離開長安時那般,有奸人逼迫,宗廟傾頹,就算朝廷用度奢靡又有何用?而今江山既復,便是用這些尋常人家的舊物,也不損天子威儀。」

  這段話傳出來後,立刻獲得了眾人的交口稱讚,認為伏后真的是一位不可多得的賢后,甚至連楊修都認為,以伏后的品行地位,只要她不鑽牛角尖,不理閒事,原本就可以過得安閒尊榮。

  伏后也的確是如此行事的。

  有鄴城的貴婦看她受到劉備這般尊崇,立刻也動了心,恭恭敬敬坐著馬車排著隊過來,想覲見皇后,當做以後的談資還是次要的,大家也想得清楚,天子就算內禪,一個諸侯王的位置還是有的,要是自己家能入了皇后青眼,結個姻親,將來自家貴女說不準就是個王妃!

  天上掉下來的王妃!只要夫家不跟淮南王似的世代琢磨謀反,按照世祖風格來看,那就是富貴萬年青!

  但即將離鄴的皇后誰也不見。

  她裹著一件半舊的皮毛大氅,站在殘雪的枝頭下看兩個小皇子追逐打鬧已經很久,有婢女恭敬地端過熱蜜水來,等了許久,皇后才輕輕點頭。

  溫潤如玉的竹杯裡升起氤氳白霧,婢女偷偷隔著白霧擦了一下眼睛,又不敢動作得太明顯,連忙將手垂下了。

  伏后是個心細如髮的人,一剎那便察覺了,「何事?」

  婢女連忙跪在雪地裡,「是袁家……」

  這位相貌並不美豔的婦人已經在雪地裡站了許久,整個人透著雪一樣的冷。

  「皇子在雪中嬉戲許久,」她說,「你們竟就這樣站著。」

  僕婦趕緊上前去勸兩個瘋玩的小皇子進屋更衣,以免著涼。

  小皇子看著是很不情願的,但並未抗議或是發牢騷,更沒有撒潑打滾,很乖巧地就跟著走了。

  一陣輕微的響動之後,俯倒在雪裡的婢女小心翼翼在伏後面前抬起頭。

  這模樣很不得體,畢竟她額頭上滿是殘雪融化後的污漬,但她終於得到了這個機會,可以含著眼淚將內心忍了很久的話說出來:

  「殿下!求殿下救救甄夫人!」

  劉氏和甄氏被關起來了,但也沒關到很遠的地方,要不怎麼說許攸家大業大,自家有染布曬布的院子,現在把這倆犯罪嫌疑人往裡一塞,正好就算作「囚於暴室」。

  至於陸懸魚是暫時從這座宅子裡搬出去了,這是大家統一的意見。

  司馬懿覺得她是不是真被魘鎮了不重要,姿態得做足!要虛弱,要頭疼,要委委屈屈,更要借此機會觀察八方動向,不僅知己知彼,而且主動權在我手中,看哪個狗大戶心虛,不咬死他撕下一塊肉也是極好的!比如遷到鄴城來的陳留高氏啊,再比如說土生土長的真定郭氏啊,再比如說那個甄家!那個甄家也是家大業大!反正你多砍幾個總沒錯的!他們現在理屈,只能認倒黴的!

  太史慈想得就比較離奇,他是見識過她那本「天書」的,私下裡偷偷來找她,問她有沒有術法護身啊?還有她這種修仙者被魘鎮了之後是比尋常人更扛得住還是更虛弱呢?不管怎麼說還是搬出來吧?哦對了,這事兒對她的修煉到底有沒有影響?還能不能打個雷出來?

  她左右看看,狗狗祟祟,「要不我打個雷給你看看?」

  這位東萊出來的將軍立刻就崩潰臉撤退了,於是免去了她在冬日萬里晴空下憑空打雷之後一些需要描補湖綠的工作。

  再然後是諸葛亮,小先生很認真地跑過來和她聊了聊,大致內容是巫蠱從來就是無稽之談,這東西不會有任何力量,創造歷史的是人不是神仙,不要信那些神神叨叨的東西,尤其是那個蜀中的張師君,他說的關於漢中百姓有用的部分你聽聽就行,沒用的比如說怎麼白日飛升,而且閨女們一個接一個飛升的部分就扔了吧。

  哦對了……講了這麼多之後,小先生又表示,雖說巫蠱是無稽之談,但繼續住在被人詛咒的地方還是會影響心情的,影響心情就會影響工作,這就和巫蠱有關了,所以還是搬了吧,需要搬到他住的官舍隔壁不?

  她十動然拒(十分心動然而還是拒絕)後,楊修來了。

  「在下這裡有個靈符。」楊修從袖子裡掏出了一個小小的絲帛袋子。

  她狐疑地拆開,拿出那張竹片片翻來覆去看。

  ……看不懂。

  「在下也看不懂。」楊修坦然說。

  她看看楊修,「德祖先生如何這般殷勤?」

  這個話說得有點歧義,楊修臉色一驚,她趕緊描補了一下,「先生有事求我嗎?」

  雖然還是很不得體,但楊修的臉色瞬間就平和下來了,「是也是也!」

  關於楊修跑來求她什麼事,他先沒有說,而是講了一個鄴城人盡皆知的事——劉氏殺妾。

  陸懸魚原本是不知道這些事的,她雖然和袁氏女眷們住在一起,但那些貴女吃飽了撐的才會給她講這種八卦;鄴城的世家雖然知道,但誰也沒和她好到這種講閒話的程度;她身邊的人裡,張遼太史慈這種是壓根不關心八卦的,司馬懿雖然關心,而且必定知道,但他不是個碎嘴子,每次跑來找她說話必定有緣由目的,不會無的放矢。

  所以楊修講了這個閒話之後,陸懸魚就震驚了很久,然後才反應過來。

  「你要我殺劉氏?你見義勇為?還是和她有仇?」她疑惑地問。

  楊修將兩隻手籠在袖子裡,「非也,非也。」

  楊修雖然也出身四世三公,閥閱高門,但對劉氏是沒什麼同情心的,也沒什麼愛好跑來講閒話。他在這件事上是完全中立的,甚至沒有司馬懿那種迫切想殺一批人的需求——他爹在天子這邊位高權重,在劉備那邊好感度也刷得很高,楊修本人也完美成為了兩邊的橋樑,深受劉備器重。眼見著弘農楊氏還能在三興的大漢裡繼續偉大,那他有什麼必要摻和渾水呢?

  但,蹚渾水的不是楊修,而是皇后。

  楊修被皇后喊過去下達了這個命令時,他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除了車隊這點庶務之外,剩下的時間表是排得滿滿的呀!比如說他親眼見到了那個寫檄文的陳琳!陸廉早把這事兒忘到腦後了,可楊修沒忘!他還帶了不少孔融的陰陽怪氣的文章,跟陳琳以文會友,每天談天說地聊得不亦樂乎。他還得跑一跑劉備那邊,打聽點楊彪要的消息。

  他還得抽空寫信指導陳肅學問,偷偷拆陳群的台!他忙得不得了!

  但皇后坐在上首處,很肯定地給他下達了這個命令:

  把甄氏撈出來,皇后冷淡地表示,至於其他,誰愛死誰死。

  陸懸魚遲遲沒有反應過來。

  「為什麼是甄氏?」她問,「甄氏有什麼特別之處嗎?」

  「她曾悖逆婆母之命,悄悄送炭火給皇后,」楊修說,「貴人因此感念此婦恩德。」

  陸懸魚望望楊修。

  「你還有些話沒說。」她說。

  這個時代的婦人似乎無論出身如何,品行如何,都很難過得好。

  貧苦百姓家的婦人自然是苦的,她們始終掙扎在泥裡,世家女雖稍好些,但生死嫁娶,半點不由自己,她們可能嫁一個卑鄙粗魯的丈夫,可能有一個苛刻惡毒的婆母,還可能在亂世時突然被剝奪了「人」的屬性,變成一件價值不等的財物。

  甄氏便是如此。

  她無罪,不僅無罪,論年齡她還只是個少女,論品行她寬仁善良。但所有人都覺得,她是一定要死的,她不死,這事怎麼了局呢?

  她既然嫁進袁家,她就該將袁家事背負起來,背負到死啊!

  「皇后聽說將軍之妹建立了健婦營。」楊修說。

  「是,」她說,「不過現在戰事將終,健婦營逐漸變成一個培養女吏的地方了,她們幹得還不錯。」

  楊修微笑了一下,「皇后亦知此事。」

  這個青年文士沒有繼續講下去,但從他的眼睛裡,陸懸魚突然看見了那個身份比袁氏女更尊貴的婦人的痛苦。

  她既已嫁了人,這個世道便要求她一定得為夫家殫精竭慮,她認了這個道理,甄氏也認了這個道理,並且閉口不言,沉默地做好為這個道理而死的準備。

  在這之後,或許有人會憐憫她,替她寫一筆冤屈,但更多的人會讚頌她,誇她至純至孝,自願出首,陪婆母去死,是一等一值得被裱出來的榜樣!

  可是怎麼會有人自願去死呢?!

  這世上能夠不遵循這個道理的婦人很少,但陸廉身邊的女吏們算是其中之一。

  皇后自然也可以向平原公開口,以她的身份,劉備也會感到為難。

  但她還是要問陸廉一句:你能不能,能不能像拯救那些女吏,像拯救你自己一樣,將那個在幽暗的陋室裡等待赴死的無辜者救出來?

  --------------------------------

  一個小劇場:

  楊修走後,陷入沉思的魚被興沖沖跑回來的張遼驚醒。

  張遼打開自己的絲帛口袋,倒出了那——麼多,和楊修那張一模一樣的靈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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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九章 陌生

  即使是許攸家的屋子,若是原本不是用來住人的,倉促間塞進兩個人,居住體會也一定好不到哪去。

  牆面結成一層厚厚的白霜,在夜裡散發著刺骨的寒氣,到了太陽升起時又會慢慢融化,鑽進草席裡。雖說是暴室,住起來卻陰冷非常。

  但這也是甄氏必須忍受的。

  她每日裡都費力將席子搭在窗洞上曬一曬,再用從衣服上撕下的粗麻當做抹布,一點點擦拭掉地上的水,最後她還要努力勸說劉氏,不要將席子撕碎扔進炭盆裡。

  木炭自然是不足的,準確說這間囚室裡能有一個小小的炭盆,已經算是袁氏眾女看在甄氏的份上,小心翼翼勸說兵卒送進去的,想要每日送個十斤炭進去,舒舒服服地烤火是不可能的。

  劉氏只能趴在兒媳的腿上,畏縮著問她,夫君怎麼還不回來?

  「哪一位夫君?」

  劉氏怔忪地想一想,「自然是你的,二郎據守幽州,只要他不曾降,劉備就要拉攏他……」

  她的臉上忽然浮現出一絲憤恨,起身狠狠地推了甄氏一把,「二郎若是心中有你,怎麼會令你我陷入如此地步!」

  有風自縫隙鑽進來,惡狠狠地刮在甄氏的臉上,像是婆母的耳光一樣。

  甄氏低了頭, 一動不動,於是劉氏更加得意,也更加憤怒了!

  ——都是甄氏的錯!若她能夠將丈夫牢牢抓在手裡!若她能夠柔順而嫵媚地獲得劉備麾下某位將軍的好感,自己能落到這步田地嗎!

  囚室這樣冷!草席這樣潮濕!她骨頭縫都在疼,疼得她連美夢也做不得!瘋一陣,又被拽回來一陣!可這不是她的錯!她只是一個婦人,她已經將丈夫,將兒子牢牢住在手中,她!

  這位婆母忽然又捂著臉哭了起來。

  甄氏仍舊是一言不發的,當腳步聲走近,有人推開這扇門時,這個憔悴的年輕婦人依舊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裡,寒風不能令她動容,儘管她連身上的粗麻衫也讓給了一側的婆母。

  走進來的人端了個炭盆,裡面的炭火燒得旺,一送進來,整個囚室立刻變得暖洋洋的。

  但這還不足夠,後面還有人端了上好的飯食進來,有魚羹,有炙羊肉,有碧綠的鮮菜,有潔白的米飯,甚至還有一壺篩好溫熱的酒。

  劉氏的眼睛裡立刻亮起了光芒。

  「我兒,我兒果有信至?!」

  那些人不答,只是一樁樁一件件將吃喝放置在她面前,這個老婦立刻開始攏起蓬鬆的髮髻,甚至還不著痕跡地瞪了甄氏一眼。

  若是以往,兒媳立刻就會上前替她梳妝整理,只有這一次,這個乖順的兒媳像是一尊石像,任由她瞪了又瞪,也沒有任何反應。

  兒媳那雙眼睛很大,裡面藏著幽藍色的光,直直地盯著這一隊僕役中最後那人,神色奇異極了。

  劉氏放下了鬢邊的手,也疑惑地望過去,想要看一看是什麼樣的珍饈美味令這個出自河北名門的媳婦這樣沒見識。

  最後那人手裡沒捧任何飯食,只有一條素帛。

  那個僕婦面無表情,居高臨下地望著她昔日的主人,像是望著一條死去的狗。

  劉氏忽然渾身戰慄,她最後一次環視四周,依舊不曾發現一個男子,於是她只能用盡全力地破口大罵起來!

  「賤婦!賤婦!」這個老婦尖叫道,「待我夫歸來,必赤汝族!」

  有人在牆外捂著嘴,一聲也不敢出,只拼命地流淚。

  死亡又一次離她們這樣近,尤其那囚室裡關著的不僅是劉氏,還有一個她們都十分喜愛的甄氏。

  可哪怕搭上一個甄氏也不知夠不夠啊!那條素帛自她們面前穿過時,那樣柔軟,那樣輕薄,卻像一把利劍,將她們的心也紮穿了!

  直到一個小姑娘突然跳起來。

  「阿嫂不當死!」

  母親嚇得一把將她的嘴捂上,「慎言!貴人殺伐決斷,豈有你置喙餘地!」

  小姑娘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有淚珠將落未落時,院門突然又開了。

  有人抬了一具屍體出去,還有人跟著僕婦們走出來了。

  甄氏怔怔的,像是將魂落在了那間囚室裡,連走路都踉踉蹌蹌,幾次差點要摔倒。

  所有人也是這樣怔怔地看著她,直到一名相貌很陌生,她們都不曾見過的婦人向她們走過來:

  「大將軍有令,只誅首惡,其餘不論,」她說,「還有,你們從今起若有親人可投奔,自去便是,若無親族,亦可留居此宅,雖無僕役,但大將軍遣五十女卒守衛門庭,可保無憂。」

  那風還是很冷,院落也依舊空空蕩蕩,只有這些婦人,不曾多出一件她們昔日熟悉的金貴器物,但她們忽然就嗚嗚地哭了起來。

  只有甄氏依舊站在那裡,試探性地看了一眼天。

  在許久之後,她的臉上現出了一縷嶄新的神情,不似囚室裡的靈魂回到她的軀殼上。

  那是一個游走在街頭,在田間,在荒野,在世上任何一處地方,不受任何羈絆,自由自在的靈魂,悄悄鑽進了她的軀殼裡。

  人總是會變的,而且過去許久後,回頭看一看,甚至會驚異於自己這種變化。

  就像郭圖如果還活著,一定會驚異於袁譚的改變。

  他像是一個全然陌生的人,至少軀殼裡有了一個陌生的靈魂,因為他的性情和喜好都與之前有了極大的差異。

  先是中軍帳裡那些品位高雅的擺設不見了,而後是床榻上柔軟的絲帛,木箱裡美麗的綢緞,再然後是薄如蟬翼的精巧玉佩,鑲嵌了珠寶的帶鈎,以及工匠精心打造出的髮冠。

  大公子慣常用的黑漆水杯不見了,美貌而乖順的少年也不見了,帳篷上厚重而散發著熏香氣息的羊毛掛簾不見了,地上開滿鮮花的地毯不見了。

  再後來,連每日裡端進帳中的飯食與點心湯羹都不見了。

  士兵們中間出現了一個陌生而熟悉的同袍。

  他與他們吃同樣的飯食,睡同樣的草席,穿同樣的衣衫。那些能令貴人食不下咽的摻了稗子的麥飯,他大口大口地吃下去;潮濕而散發著黴味的草席,他躺上去睡得很香;粗糙得能劃破貴人嬌嫩肌膚的短褐,他滿不在乎地穿在身上。

  他甚至會坐在他們中間,聽他們絮絮叨叨地講話,他也會同他們說些什麼,就像每一個粗魯的老兵那樣,罵一句陸廉。

  「可我的傷還真不是她留下的。」他揮了揮自己那條受過傷的胳膊,露出一個齜牙咧嘴的痛苦神情,「拉不開弓哪!」

  這些身上或多或少都有舊傷的老兵立刻於我心有戚戚焉,有人同情地勸他一句:

  「大公子,你既是劉備的佳婿,不必這般拼命啊!」

  有熟悉袁譚性情的親兵立刻不安地看向自己的主君,不知道他被這樣冒犯後,是不是會像以往那樣,粗暴地下令將老兵拖出去砍頭——如果只是敲幾軍棍,那他真是改了脾氣。

  但袁譚那張被風霜磋磨得黝黑的臉上沒有一絲憤怒。

  他微笑著看向那個老兵,「我雖是平原公之婿,但我也是我父親的兒子,父親的家業和埋骨地,我是不能讓人的。」

  當他拿出這個理由時,所有人都被他打動了。

  他們也為人子!他們哪怕自己不曾經歷過,也一定聽說過孝子的故事,而袁譚的話就是這樣容易被他們代入進去!如果劉備不願意讓出鄴城——那幾乎是一定的——大公子作為袁公的長子,他當然有義務奪回父親的墳塋!

  可是僅僅得到他們這樣的應和,對袁譚來說似乎還不足夠。

  那些被他更換下來的東西,都被他分給了士兵們,連同他在平原城那個家中的每一隻杯盞,每一匹絲帛,甚至是每一張田契,都被他拉了來。

  其中最昂貴體面的一小部分,被他派人送給了幽州的袁熙,剩下的則都分發給了軍中士兵。

  在火光映照下,堆成小山般的珠寶金帛散發著璀璨奪目的光,與它相比,站在它身邊的人就顯得極為寒酸了。

  袁譚依舊是有幾套做工精細的鎧甲的,穿在身上明光如鏡,自然替他立起統帥的威儀,但他在這樣一個重要的場合裡不僅不曾著甲,還特意穿上了一身士兵的戎服。

  甚至有心細的親兵發現,他連鬍鬚都不曾打理,亂糟糟的,看著十足是一個經歷風霜的老兵模樣。

  但士兵們不曾有一人用輕視的目光看著他,他們的眼中滿是對他的愛戴。

  袁譚看了一眼他全部的家產,又看了看他面前攢動的人頭。

  這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戰爭,他想,他自然是可以小心活下去的,劉備瞧不起他,但只要他交出兵馬與地盤,劉備也不會吝於留他一條命。

  若是不捨得嫁一個親女過來,或許也可以收養哪個宗室女嫁給他,他一樣不失為富家翁。

  可袁譚還是不甘!

  他的前路上所有的光亮已經熄滅了,他也並非真為了自己的父親……父親,父親,這個詞在他心裡反復咀嚼著,從熟悉變得陌生,從親愛變得可憎。

  可他已經什麼都不剩了!他沒有了父母,沒有了妻兒,沒有了名聲,他連一個亦師亦友的謀士都沒有了,他走到現在,已經沒有什麼代價還能再失去,那些家貲也變得不再重要——他只能走下去!

  袁譚察覺到有目光在注視著他,於是轉過頭去,沖那個人和氣地笑一笑。

  獨臂的匈奴少年侍從似乎感到驚訝,立刻低下頭。

  這位大公子已經變成一個令所有人都感到陌生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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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章 路線

  進了冬月,也就是十一月,年節快到了,一年裡最冷的時節也快到了。

  尤其今年冷得早,河北又不比河南,呵出一口氣就能在眉毛鬍子上淺淺結一層白霜,士兵就更不樂意出門了。

  城外總比城中更冷些,帳外也一定比帳內更冷些,就連守在箭塔上的士兵也耐不住寒冷,取出自己隨身帶著的焦斗,往裡放上幾塊木炭,悄悄地取了火點燃後,用灰將火苗埋住,再鬼鬼祟祟地帶上箭塔。

  這是違反軍規的,箭塔上就連夜裡安置火把都需要特意釘出一個架子,何況將炭盆大喇喇地端上去?一個不慎,箭塔就算交代了,那再搭起來一座費時費力不說,萬一箭塔上的哨兵注意力都被集中在滅火時,突然有敵襲來呢?

  所以這個士兵不僅將焦斗裡漸紅起來的炭埋在灰下,埋得很深,他甚至還用了一件破衣服將它包住,然後才爬上箭塔。

  靴子踩過箭塔下的殘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爬上去後,他將焦斗放在地上,立刻就迫不及待地脫了那隻破布靴,皺眉翻來覆去地看。

  有同袍迫不及待地彎下腰伸出手。一面烤一烤火,一面賊眉鼠眼地看他,「阿褲,你這靴子破了?」

  「破了一個洞,雪滲進去,凍得腳疼,」那士兵嘟囔了一句,突然抬頭怒視他,「你喊你阿公呢?!」

  「我阿公不識字,」同袍道,「你何不再寫一個『靴』字托人送回去?」

  「呸!」阿褲罵道,「你倒識字,還不是借我的寒衣穿!」

  「你阿母疼你,那你快寫呀!」

  「就這麼點薪米,我寫個甚!」

  「誰讓你出去代人寫信時淨使奸計!」

  阿褲爭得臉紅脖子粗,「若有一場大仗打——」

  這話剛說出口,對面箭塔上忽然傳來一陣急促的金鉦聲!

  遠處正有滾滾煙塵,向這座不起眼的小營而來!

  建安七年冬,袁尚授首後,袁譚聯合了袁熙,向鄴城而來。

  後來有些人拿出一些很微妙的證據,企圖證明袁熙是受脅迫的,因為在袁尚死後,鎮守在幽州的袁熙雖然不曾投降劉備,但對於劉備派出的使者也都以禮相待,好言好語地詢問母親是否尚在,父親墳塋可安好?他是有苦衷的,他需要安撫住幽州士庶,然後才能做出決定,請平原公再給他一點時間。

  袁熙沒有擺出進攻的姿態,但劉備不可能真當袁熙是可憐無助的小白花,收到消息後和大家開了一個會,很快將關羽派到了中山,布置對袁熙的防線。

  除此之外,劉備也不曾忽略了袁譚,他很快就將張郃高覽的冀州軍調回了濮陽。

  據說冀州軍回到故土上時,有人大哭了一場,還有人甚至趴在地上抓了一把泥土,如獲至寶地裝進皮囊裡。

  他們回來了,冀州現在已經易主,他們不再是叛軍,而是追隨朝廷回來平叛討逆的大漢軍隊!他們不用擔心家眷被挾持報復,他們甚至不必在對陣時生出什麼內疚之心——不錯,一旦開戰的話,對面可是袁公的大公子,可袁公將家業交在幼子袁尚手中時,這位長子是既不曾孝,又不曾友的。

  他甚至還喊出了那句驚世駭俗的話!這般禽獸!既非人,更非人子!只要平原公一聲令下,大家夥兒抄家夥上就是了!打他就打他!日子都不用挑的!

  盡管名義上袁譚還是劉備的女婿,但就這個兩邊連個信使都不曾互通的架勢,翻臉也只在朝暮之間了,冀州軍迫切期盼著大公子能夠趕緊打過來,他們這許久沒仗打,只能靠著在淮南開荒種地混一口飯吃,吃飽是吃飽了,可光吃飽有什麼用!他們要軍功,要賞賜!

  袁熙面臨著這樣的局勢,大家都覺得,他再一心想要南下和劉備決一血戰那就有點瘋了。

  但他最終還是出兵了。

  畢竟他雖然沒瘋,但他哥瘋了。

  他哥來到他面前時,一個人都沒帶,鎧甲也沒穿,只穿了一身孝服,見到他時,立刻跪拜在地,向他行了一個大禮。

  不僅袁熙驚呆了,就連壁衣後屏息凝神的刀斧手都驚呆了。

  他說,要是袁熙想殺他,他絕不會反抗,也不必借他人之手,他自己可以動手將項上人頭摘下來送給弟弟。

  他還說,他留了手令給副將,待他死後,這半個青州的兵馬和錢糧就都聽袁熙調遣了。

  他甘願交出自己的性命和地盤兵馬給弟弟,也不會投降劉備,他說,二郎啊,父親的墳塋還在敵人手裡,可我這個不肖子孫孤掌難鳴,沒辦法將它奪回來了!你取了我的首級獻給劉備時,替我求他將這顆頭顱擺在父親墳塋前吧!

  他一字一句泣血之言,屏風後的甲士都快要握不住手裡的刀斧,而屏風前的袁熙更是完完全全被打動了。

  那些對兄長的怨恨和鄙薄,都在此刻煙消雲散了。

  不錯,阿兄是做過許多錯事,他那般待弟,他還邀秦胡攻鄴,他豈止是錯,簡直是罪大惡極!說一句禽獸也不為過!若非如此,他怎能提前埋下刀斧手,一心一意要取了他的頭顱,去劉備處謀一個富貴呢?!

  可那到底是他的阿兄!

  阿兄早就知道他的打算!還這般心甘情願,將這個天大的功勞和富貴,將全家保命的根本都給了他!

  一想到這裡,袁熙心裡那並不牢固的城牆頃刻間崩塌了。

  「兄長!兄長!」袁熙哭道,「弟怎能以兄長性命去換取富貴!」

  「阿兄勢單力孤,已盡窮途,二郎若不願要阿兄這顆頭顱,難道要阿兄親自將頭顱獻去給劉備麼!」

  兄啊!兄啊!袁熙跪在地上,緊緊保住向他叩首的兄長,「兄長若要發兵,弟當修戈矛甲兵,與兄同往!」

  袁譚用力地回抱住了他的弟弟,似乎與廿載以前一模一樣,誠摯,熱情,毫無算計。

  就在這一日,袁劉大戰最後的餘波就此開始。

  兩路兵馬攻冀,有馬蹄踩著冰雪,一刻也不停地飛奔進了鄴城,將這個消息傳到了袁紹昔日府中。

  劉備並不感到驚訝,「袁譚反復小人,果行此無信之事!」

  「中山有關將軍鎮守,可保無恙,」孫乾謹慎問道,「只是濮陽守將畢竟是新附之人……」

  「袁譚與主公比,乃溝壑比明月,城中歲稚童亦知!」法正立刻反駁,「張郃高覽縱背主,也不能去投那般冢中枯骨!」

  有人低了頭,似乎對於老袁家集體冢中枯骨的評價有些臧否,最後很謹慎地添一句:

  「未可輕視。」

  主公轉過頭去,看看那個坐在武將席略靠後位置的老兵。

  「漢升有何高見?」

  那張蠟黃黝黑的臉忽然就是一紅,說話也略有些結巴起來:

  「在,在下只是覺得,冀州無險可守,袁譚若欲攻鄴,也不必取濮陽……」

  有人立刻提出不同意見,「他不取濮陽,張將軍自可與主公從容合圍,他糧草豈不受阻?」

  黃忠又說不出來了,似乎這只是他腦內一閃而過的念頭,無法支撐起一套完整的思路。

  主公左右看看,又看向了身側之人。

  他的大將軍在作戰會議上是不會打盹睡覺開小差的,她也在全神貫注地聽,邊聽邊時不時用眼睛去瞄主公身後掛起來的地圖。

  她看了一會兒那張地圖,突然問了一個問題:

  「你們說,袁譚能勝嗎?」

  自主公往下,所有人都短暫地啞巴了。

  戰前講這種話一般是要被拖出去的,根據職位高低以及統帥心情決定是只打出去還是再加兩軍棍醒醒酒,甚至要是主帥看你太不順眼,那直接抓個現成的擾亂軍心的罪名砍了腦袋也不是沒有。

  當然大將軍有亂說話的特權,不僅位高權重常勝不敗,跟主公關係還特別鐵。

  大家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在中軍帳裡創來創去。

  大將軍似乎如夢初醒。

  「我的意思是,」她說,「袁譚可反,但他反了,還打下了清陽城,那他是要奔著哪裡去呢?攻鄴嗎?」

  這回問題變得正常些了,這也是許多人猜測的。

  袁譚的行動路線不太好猜,因為整個河北就是這樣的。

  那張地圖掛在劉備身後,但其實沒啥用。

  河南河北都是被脾氣不太好的母親河黃河籠罩的區域,尤其是翻過太行山後河北這一大片區域,千年萬年被黃河細細沖刷打磨,那真是平原得不能更平原。耕種是適合耕種的,打仗也是無險可守的。

  你想咋跑,那你隨便跑,想繞過哪座城,就繞哪座城,尤其你要是有騎兵,那真是來去如風,隨便碾壓。

  輜重糧草的車隊當然是跑不了這麼快的,但誰說袁譚一定要帶輜重車隊走呢?

  這人和自己兄弟作戰時的風格都不怎麼正常,他是個既能與士兵同甘共苦,又能學程昱喝人肉湯的屠夫,兩者加在一起後,這人作戰水平怎麼樣另說,那他行動力就無敵了啊!

  張郃可以守濮陽,但守不住這麼一大片的平原,袁譚打下了清陽城,那張郃撲到清陽城就一定能逮住他嗎?

  如果清陽城逮不住,那去哪裡能逮住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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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一章 劉豹

  逮是不一定能逮住的。

  袁譚和張郃都是本土作戰,但心態很不一樣。

  這一點甚至是劉備也沒有猜到的,他如何能猜到呢?

  張郃的冀州軍士氣很盛,一個個嗷嗷叫著跟豺狼虎豹似的,一心一意要立功,這樣一支兵馬怎麼看勝率都很高啊!

  而反觀袁譚,爹沒了,弟弟也沒了,老家沒了,剩了半個青州卻要跟既有大義名分又有大半個天下的劉備抗爭,除了那個被他PUA的弟弟之外,誰也不會看好他啊!

  但就在劉備和眾人開了一次會,決定先給張郃一點機會,放手讓他阻擊袁譚,看看效果時,效果來了。

  張郃領兵去了清陽城,城門是開著的,裡面一片死寂。

  所有能帶走的東西,袁譚都帶走了,帶不走的東西,都堆在了街道上。

  那些曾經鮮活的面孔已不再是他的子民,至少袁譚根本不覺得他們是,這位袁氏的大公子昔日曾經將冀州每一寸土地都當成自己家一般愛護,但那真是很早以前的事了。

  現在他變得平和了,不易動怒了,看向百姓的目光也不再如螻蟻,而是當做灰燼——他們都受了袁家的恩德,卻不能以死報之。

  他們甚至投降了劉備,自然是死不足惜的。

  在張郃對著那滿街山一樣的屍體,努力回憶起他記憶中的袁譚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才會得到「長而惠」的美名時,袁譚的兵馬不僅已經離開了清陽城,而且迅速地撲向了頓丘。

  這城不僅叛主投敵,甚至還投降了陸廉。

  不僅投降了陸廉,甚至連守將都是昔日冀州降將呂曠呂翔!

  處理這兩個叛徒花了他一點時間,如果不是他們愚蠢地想要從他身上謀求到功勞,袁譚原本是很難迅速攻破這座城的。

  他將這兩個雖稱「將軍」,卻各領一營,只有校尉實職的叛徒抓住,心滿意足地聽過他們的哀求和討好後,將他們陣斬在營前,並且將頭顱掛在旌旗之下,聲稱也算是為三弟出了一口氣。

  但比起頓丘令的遭遇,呂范呂翔的處置幾乎可以稱得上仁慈。

  那個小老頭兒是不肯降的,不僅不肯降,甚至還破口大罵,說他既非人父,又非人夫,更非人子,他空手立於天地間,將來有何面目去見他父!

  袁譚不想聽這些個,他只問那老頭兒一句,「你降劉備也就罷了,為何卻降了陸廉那個賤婦?」

  滿臉血污的老頭兒呵呵一笑,「她雖然出身卑賤,卻有一顆仁心,不似你無父無君,以河北百萬之眾視作家奴。」

  這個陰沉著臉的統帥揮了揮手,將那個老頭兒拉了下去,連同他的老妻、兒孫、媳婦、子侄,一並被拉出去俱了五刑。

  慘叫聲響徹在這座城池裡,但袁譚覺得還不足夠。

  他總得將陸廉曾經來過的痕跡徹底掩蓋掉,心中如湯釜沸騰翻滾的怒意才能稍稍停歇。

  但就在那時,高覽的兵馬到了。

  有人偷偷看一眼劉備。

  劉備摸摸鬍子,臉色很嚴肅,但也不算陰鷙,最多也就是一聲不吭。

  高覽的確是追蹤到了袁譚軍隊的蛛絲馬跡,並且一路跑過來了,但沒能達成他的既定目標。

  「南匈奴果然是輕狡反復之輩!」得到了戰報的文士們這樣偷偷說道。

  反正王庭的使者還在下邳,這種抱怨一時半會兒是傳不到他們耳朵裡的。

  高覽的兵馬士氣是極盛的,但袁譚有心算無心,待高覽的兵馬奔襲過來時,他已經在城下結了陣。

  即使如此,那位張郃的搭檔還是迅速判斷了形勢,不僅中軍精銳一路小跑過來,更有游騎突縱往復,騷擾袁譚的軍陣不能快速結成。

  雙方有沒有奇謀另說,但都是久經沙場的老將,戰爭裡骯髒的小心思和小把戲門兒清。袁譚怕士氣低落,縱兵劫掠,高覽就趁著兵卒劫掠時跑過來——你想結陣,你的軍官不僅要和敵軍打一架,還得和城中忙著從屍體上一件件剝衣服的士兵打一架,看你是個什麼速度!

  袁譚不曾料到高覽能有這樣急行軍的速度,因此打得頗為艱難,險象環生,有幾次甚至被騎兵突入麾蓋下,差一點就要鑄成大錯!

  關鍵時刻,竟然是他身邊的匈奴侍兒幫了他!

  據說那名匈奴少年只有一臂,身手卻極其出色,上馬拎刀,縱橫馳騁,竟然也斬落十數名甲士騎兵,救袁譚於危難之中!

  有了他的幫助,袁譚這才算是站穩陣腳,一波波反擊將陣線同樣不穩的高覽推了回去,若非魏延領了一營的兵卒來援,高覽恐怕就要出大事了!

  天色將晚,見劉備援兵已至,袁譚也不曾追,收攏兵馬,退回頓丘。

  到得第二天,斥候再來頓丘城下探查時,發現這座城池也是已經一片寂靜。

  街上堆著男女老少的屍首,血是已經結成了冰。

  陸廉就坐在旁邊,一聲不吭,聽到這裡時,忽然出聲了:

  「他現在何處?」

  「尚不知……」

  「我去找他。」

  中軍帳忽然靜了一瞬,有人訕笑一聲,「殺雞何用牛刀?」

  陸廉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話的人忽然打了個寒顫。

  當她用那種目光看人時,那個開口就會把別人創來創去,會滿不在乎地穿著婦人裝束入城,會在朝會上打呼嚕的陸廉一瞬間消失了。

  中軍帳的每一件擺設,金色的銅燈,棕色的帥案,墨藍的坐具,絳紅的簾帳,一瞬間也跟著失去了顏色。

  她仍舊坐在那裡,眉毛是黑色的,頭髮也是黑色的,但旁人看去時,卻隔著一層霧濛濛的冰霜。

  於是那些新依附過來的,不曾親見她打仗的人心頭忽然也起了一層寒氣,他們那些關於「吊兒郎當的小陸將軍到底是怎麼成為名將」的腹誹都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威壓震懾,不敢開口的惶恐。

  有人忽然開口:

  「陣斬袁譚何須大將軍出陣?在下足矣!」

  眾人不樂意讓陸廉出戰的理由有很多。

  封無可封是其一,但鄴城新附,曹操屯於邯鄲,令人心生警惕也有其一。

  都不需要一個老謀深算的主公,只要是稍微看過兩本宮鬥小說的也會這樣認為,臥榻之側不容他人酣睡,邯鄲離鄴城那麼近,曹操領了不知多少秦胡蹲在那裡,你能放心嗎?

  不放心,但目前還有一堆零零碎碎的敵人,對待曹操的態度也必須慎重,一個不小心逼反了,敵人+1肯定不是好事。遠的例子就不說了,近的還拿下首處的張繡舉例,當初宛城他降都降了,突然一下子反個水,還不是搞得曹老板灰頭土臉……

  所以幹嘛不讓陸廉出征呢?大家心照不宣的還有這個緣由,陸廉守在鄴城主公身邊,曹操就不敢輕舉妄動了啊!

  你說主公自己也很能打?很能打沒錯,但大家的富貴都繫於他一身,連他吃了兩筷漳水撈上來的魚,大家都怕他被刺紮到!

  這麼金貴的人,你敢讓他出城打仗嗎!恨不得供在內宅裡天天看他換衣服!

  說袁尚誰是袁尚!

  所以清陽也好,頓丘也罷,這些小城被屠,對於冀州世家豪族來說,可以哀嘆幾聲,也可以擦一擦眼淚,但要是比起劉備遇險的機率來說,似乎又不是什麼不能忍的事情了。

  陸懸魚望向那個離席請戰的人,後者也如此望向她。

  「既如此,」主公一拍大腿,「文遠領兩千騎兵,五千步卒,往頓丘拒敵,如何?」

  「在下若不能提袁譚首級來獻大將軍,甘願領罰!」

  「文遠有此志氣,」簡雍先生顯得很高興,「辭玉可放心了?」

  她看了一會兒張遼,身上那股寒氣漸漸褪了下去。

  她輕輕點了點頭。

  一直注視著這一幕的主公忽然詭異地笑了一下,但在幾個武將略有不解的目光看過來時,又正襟危坐,變回那個很正常的主公了。

  內黃以北,挨著衛河的某座村莊已經不復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座帳篷,一片片篝火。

  有士兵警惕地往來巡邏,目光炯炯。

  但當他們進了帳以後,數起自己這幾日的收獲時,又會讚嘆不已。

  ——頓丘真是個好地方啊!以前怎麼沒察覺這麼富庶!只這一座城,一月的吃用是不必說了,還有錢帛牲畜,唉,唉,要是再來一座這樣的城池就好了。

  他們一面讚嘆著,一面又將話題發散開了。

  是不是陸廉治理過的城池,都是這般模樣?

  老人也有紅潤的面頰,稚童也穿得上厚實的冬衣,若是他們的家鄉也能如此……

  有人忽然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他們立刻不繼續說下去了。

  繼續說下去是危險的,他們當中最愚鈍的人也反應過來了,他們怎麼能指望陸廉來治理自己的家鄉呢?

  他們唯一的主君,只有大公子啊!

  大公子的帳中依舊有人影在晃動。

  有人為他卸甲,有人為他清理傷口,他閉著眼睛靜了一會兒,忽然睜開眼:「劉豹怎麼樣了?」

  「小人聽說,他腰腹受了兩處傷,血流如注……」

  袁譚不吭聲了。

  又過了一會兒,他像是疑惑的自言自語聲響起,「他當真是個忠心的?」

  替他包紮的親兵沒敢說話,只留這位統帥自己站在舉棋不定的十字路口,猶豫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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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二章 圖窮

  袁譚從不獨自見劉豹。

  匈奴人沒有什麼忠義可言,劉備給了金印,他們就忠於劉備,自己拿出些金帛財物,他們又是一付趨炎附勢的模樣湊過來了。

  尤其是這個少年,他不僅賞賜了金銀,又給了他一座宅邸,十個美婢,以及五十匹馬。這對於匈奴人來說稱得上大手筆了,甚至連劉備也不曾賞賜他這許多財物。

  因此如果少年死心塌地跟著他,袁譚是不會感到意外的——畢竟他只是個南匈奴的賤奴,他們之間又沒有什麼芥蒂。

  但袁譚的習慣不會因為劉豹改變,他喊劉豹過來一同用飯時,身後依舊侍立著兩個親兵。

  親兵都是袁氏的部曲,被父親賜下來後,袁譚將他們的父母妻兒也遷徙過來,安置在平原城中,並且賞賜了土地,令他們衣食無憂的生活。因此這些親兵才是絕對不會背叛他的人,也是他最放心的人。

  但他們不夠機靈,也不能對他的某些思緒與情感給出足夠豐沛的回饋,因此袁譚決定找那個匈奴少年過來聊一聊。

  飯食是很簡陋的,但主帥有特權,無論是粗糲的麥飯還是鮮有油水的菜湯,他們都可以無限添。

  袁譚吃得很慢,但劉豹吃得也很香,他只有一條胳膊,不能將碗端起來,因此乾脆用湯泡飯,用木勺將麥飯在熱湯中攪拌均勻,再唏哩呼嚕地吃下去,吃得津津有味,嘖嘖有聲。

  這位主帥忽然就感慨了:

  「我年幼時跟隨我父守孝,我父是個極孝順之人,有時一天只吃一餐,我也如他一般……那時只盼著那一頓飯食,卻只有野菜煮了湯……」

  匈奴少年停下了幹飯的動作,臉頰旁還有幾粒飯粒,「好吃嗎?」

  「苦極了。」袁譚笑著說。

  少年想了想,「但好吃。」

  這句話很沒邏輯,但袁譚竟然點了點頭,「確實美味,你如何知道的?」

  「稚童心中只有吃食,一天卻只能吃一餐,」少年說,「怎麼會不好吃?」

  袁譚低頭看了一眼自己盤中的餐食,微笑著點了點頭。

  他那時怎麼懂得父親心裡在想些什麼,他更不能懂為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大父守孝挨餓的理由,他那時一心一意,只是覺得怕,只是覺得苦,只是覺得餓。

  現在他一天也只吃一餐的分量,吃得也如年幼時一般粗糲,可他連這一點食欲也沒有了。

  有親兵注意到了主君的目光,立刻上前一步。

  主君指了指面前幾乎沒有動過的飯食,又指了指下首處繼續埋頭幹飯的劉豹。

  親兵乖覺,端起餐盤,幾步放在匈奴人的面前。

  「將軍賞賜你的。」

  匈奴人似乎很吃驚,抬起頭望了望,嘴巴裡的麥飯還不曾咽下去,用嗓子眼兒裡的聲音嘰裡咕嚕地道了一聲謝,這聲謝將袁譚逗笑了:

  「無酒無肉,不值這一聲謝。」

  「雖無酒肉,」少年很真摯地說,「卻得了大公子的真心相待,如何不感激?」

  匈奴人說的話總有些別扭的諂媚和狡猾的恭順在裡面,但這一次袁譚沒聽出來。

  他覺得這個少年確實有趣,而且真誠,尤其他此刻很想找人說說話,有這樣一個談話對象就格外可貴。

  「你若喜歡,」他道,「以後我用餐時,你都過來。」

  劉豹的目光從親兵身上劃過,像帳外的寒風與帳內火盆混在一起,自油布與皮毛間隙鑽進來的一股風,微弱而不起眼,但的的確確在人身邊帶走了一丁點兒的溫度。

  袁譚沒有察覺少年在打量那個親兵,親兵也沒有察覺到,他的臂膀粗壯,雙腿像兩條鐵柱一樣,腰間配兩柄手戟,但帳內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他拿來當做武器。

  比如說袁譚面前的案几,這個親兵一定能夠用一隻手拎起來,然後暴喝一聲將它掄出一陣狂風——!

  匈奴少年的目光已經回到了袁譚身上,他謙卑地低下頭,應了一聲。

  上首處那位統帥看他的目光變得更加溫和,甚至略帶一點慈愛。

  但即使如此,袁譚也沒有察覺到這個匈奴少年身上的傷勢適不適合這樣正襟危坐,陪他聊天呢?亦或者他眼睛裡是看到了,但心裡根本沒有相關的認知。

  因為除他自己之外,其他人的喜怒哀樂原本就都不曾進過他的心裡啊。

  袁譚眼睛裡是看不到別人的,但他征戰多年,是懂得怎麼當一個將軍,也懂得怎麼安撫、控制、籠絡自己的將士的。

  他甚至還能拿出一點微不足道的戰績來說服他們——而這些都是袁熙所不具備的。

  這位袁家二郎一直在守大後方,沒有什麼本事,但硬著頭皮領兵南下,當真準備替自己兄長吸引一波注意力。

  他兵馬雖不精,但拉出來也有浩蕩之眾,呼呼啦啦地奔著中山而去,氣勢就特別足,尤其是旗幟甚多,拉出來頗有遮雲蔽日的森然之感。

  在靈壽城的關羽卻很淡定,兵馬在城外大營中待著,不躲,也不主動迎擊,就這麼對耗。

  這甚至給了袁熙一點希望:關羽這般動作,是不是意味著他懼了自己的兵馬,不敢出擊呢?如果他們在這裡對壘住,袁熙有整個幽州,關羽所倚仗的,不過是冀州一州罷了,開春總有糧草青黃不接時,他到那時又該如何呢?

  到那時,袁熙有些雀躍地想,若是兄長兵臨鄴城下,關羽必定驚慌,回師去援,那豈不是首尾不能相顧,留出了一個大大的破綻?!

  父親的基業!父親的墳塋!還有鄴城,還有他自己的家眷啊!

  當他提出了這個想法時,幽州別駕韓珩立刻反駁了他:「關羽可等,二公子不可等。」

  「為何?」

  這個清瘦的文士猶豫了一會兒,方才開口,「二公子,大勢不可逆,人心不可違啊。」

  兩軍對壘,關羽的士兵是不可能逃走的。

  天寒地凍,他們離鄉千里來此,是為徵召,更是為了犒賞。劉備得了鄴城,沮授審配攢下的府庫,袁紹內府的家貲,都被他像灑水一樣瘋狂撒向全軍,此時人人吃飽喝足,士氣大振,摩拳擦掌正等著痛打袁熙,再讓主公撒一次錢,誰會逃走?

  而袁熙的幽州士兵呢?

  他們原本就在自己家鄉的領土上的征戰,知根知底認識路,逃是盡可以逃的。當然既然是在故土上打仗,本該是有些同仇敵愾的士氣在的——但關羽的士兵吃飽了又不會劫掠,更不會屠城啊!

  對面從上到下都嚷著自己是大漢的軍隊,是朝廷派他們來平寇討逆,尤其是關羽,一心一意將自己當漢臣看待,見當地士族豪強可能態度還需要商酌,但對庶民稱得上相當客氣。

  於是士兵的士氣就不太能細想,袁熙想清楚之後,仍然不死心地最後作一次努力。

  「麾下將領皆出世家,他們又如何呢?」

  韓珩看了他一眼,無聲地搖了搖頭。

  「二公子若有陸廉之勇,當可一戰。」

  有陸廉之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擊破關羽,才能穩住軍心。

  否則呢?

  幽州焦觸與張南叛亂之事尚未傳進袁譚耳中。

  他始終是不能以正面兵力去攻鄴城的,但他不死心,憑他自己當然不成,但若是他與袁熙合圍,逼得陸廉出城時,鄴城北面還守著一個曹操啊!

  只要劉備消化不下冀州,他們就仍有勝算!

  袁譚甚至已經遣使者去了邯鄲,想與曹操約為父子——翁婿也行!他是娶不得劉備的女兒了,但曹操不是有女兒嗎?不不不,若是年齡不相襯,他忽然想起,自己原也有幾個兒女的,他也可以將兒女送過去!聯姻也行,為質也可!

  那都是他曾經疼愛過的兒女,他也曾將他們抱在膝蓋上,撫摸著柔軟頭髮,發誓要給他們一個與自己完全不同的童年,但現在他連自己的兒女都能捨棄,這份誠意足夠了吧?!

  他甚至也想不出曹操會回絕他的理由——他畢竟還有半個青州啊!

  哪怕他將這數千兵力都輕擲出去,僅以身免地回到平原城,他仍能捲土重來,仍有一戰之力!

  當他提及自己這個想法,甚至隱晦地將平原城修繕城池的計劃告訴劉豹時,這個匈奴少年望著他,那雙眼睛又明又亮,裡面滿滿的都是信任:

  「攻守之道上,匈奴王庭亦聞袁氏之名!」

  不錯!就算他輸了,只要他還回得去!以他守城的本事,他有信心將戰爭再延長個幾年!

  變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有斥候突然跑進營中,神色慌張地報告,三十里外有騎兵奔襲而來,上書一個「張」字!

  張郃雖有巧變之能,卻在騎兵上並無建樹,這般迅捷,必是張遼無異了!

  這位統帥並不驚慌,他立刻下達了幾個命令,一面要士兵開武庫,分發武器備戰,一面要前軍集結,出營布陣。

  斥候跑了出去,一個親兵也跑了出去,準備喚人進來為袁譚穿上鎧甲。

  中軍帳裡此時只剩下袁譚,以及身後那個幾乎形影不離的壯碩親兵。

  他就站在那,不負責為袁譚穿甲,像是個雕像一樣,沒有任何存在感,偏偏又刺眼無比。

  匈奴人忽然開口了,「大公子,騎兵既在三十里外,營中鹿角……」

  這是一件小事,但立刻提醒了袁譚,營中新扎起的鹿角還沒搬出去啊!

  他隨手指了身邊親兵,「你速去報之營官——」

  那其實就是須臾之間的事。

  因為帳中最後一個親兵得了令走向帳門口時,帳外的親衛也正準備掀簾進帳,為主帥穿上鎧甲。

  他們都在門口處,只有劉豹在袁譚下首處不到兩丈的位置,而且坐得很穩,一臉憂心忡忡地正在講話。

  但他的確是這樣一邊講話,一邊起身的。

  當他站起身時,袁譚還沒有意識到什麼,但那個走到帳門口的親兵突然轉過頭來——

  他看到那個匈奴少年突然竄到了袁譚的身旁,唯一的那隻手緊緊握著幾乎是憑空出鞘的短刀!

  那不應該啊!那不應該!

  可刀光如電,一剎那劈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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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2:04:48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三章 朋友

  袁譚是想不到這一幕的。

  不錯,這個匈奴人對他可能沒有那麼忠心,可能會有一些自己的算盤,更可能與劉備暗通款曲。

  但無論哪一種,所求都不過富貴而已,而富貴是要活著才能享受到的啊!

  人人都相信泰山上有神君主宰,死者的國度裡同樣有人享樂有人受苦,可哪有什麼人能毫不猶豫地跨過那條生與死的河流,去往另一個國度裡的泰山啊!說一千道一萬,人世間再苦,到底還是活著好,匈奴人指望的富貴難道不是活著從劉備手裡拿到,而是死後享受供奉香火嗎!

  所以他自然覺得, 只要自己周圍是有人守護的,只要劉豹不能活著走出軍營,他就一定不會幹那種荊軻刺秦王的事——那都是什麼年代的事了!再說匈奴人哪有那樣的氣節去當死士!

  那一刀劈下來時,袁譚甚至沒有感覺到痛苦。

  他只是覺得,他的視野出現了一點問題,他好像摔倒了,好像又跳起來了,眼裡那個世界晃動得厲害,突然迸裂開大片大片流光溢彩的光。

  而後那些光漸漸黯淡了下去,化作了螢火蟲似的光,在空中飛舞。

  他聽不見中軍帳裡的聲音,他的眼睛也漸漸看不清眼前的事物,他只能看到在那一片黑夜之中,有高高的墳塋。

  那原是大父建在汝南汝陽的墳塋,幾十年過去,他驚異於自己仍然記得那墳塋的形狀。

  有人在墳塋前坐著,一個大人,一個稚童。

  袁譚恍恍惚惚地走上前去,想要看一看,那是不是他的父親時,那個人忽然拉著身邊垂髫的小兒起了身,從容不迫地向著墳塋而去。

  身後的人跌跌撞撞地跟著,跟了一路,直到那個孩童似乎走得累了,撒嬌甩開男子的手。於是男人停下腳步,彎腰伸手去抱起了他。

  那已經是很黑很黑的夜,那些螢火蟲的光也變得越來越微弱下去,可一大一小的側臉卻無比清晰,一眼就讓袁譚認了出來!

  男人的確是他的父親,可稚童卻不是他。

  他很想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前去,他還很想要大喊大叫,傾訴一番父親死後他所受的委屈!

  不不不,哪裡是父親死後他才受了委屈呢?!大父的墳塋,大父的墳塋,當初是他與父親守的孝,哪有三郎什麼事!

  父親!父親!

  袁紹抱起了心愛的小兒子,頭也不回地走進黑暗裡。

  他怔怔地看著,直到周圍靜得只剩下他的呼吸聲。

  有水流響動,黏稠而緩慢,向他而來。

  有一張張蒼白的臉,在幽暗的空氣中浮現出來。

  袁譚一瞬間大驚!

  父親!父親!他的確稱不上仁慈,可他所作的一切都是為了袁家!都是為了父親!父親不能將他拋棄在仇恨的亡魂之中!那血河向他湧來了!湧來了!他聞到了潮濕又腥甜的血氣,父親啊!救救他!

  袁譚的頭顱並沒有真正飛起來,他的脖頸頗為堅硬,還留下了一小段骨頭,堅強地將它連在身體上。但這已經不足以支撐這顆頭顱繼續運轉,指揮戰爭了。

  所以他還是帶著那樣驚駭的神情,倒在了自己的血泊裡。

  匈奴少年收了刀,他的臉上濺了些袁譚的血,因而顯得格外蒼白。

  但他仍然很鎮定,在這一群親兵面前,他那隻拎刀的手甚至沒有一絲顫抖。

  他們都被這一幕嚇呆了。

  只有一個親兵,那個最為壯碩勇武的親兵,他在那一瞬間反應過來了,卻沒有撲上來殺他。

  那個親兵的反應與別人都不一樣,他撲進了血泊裡。

  他已經傻住了,當他發誓用盡生命去保護的主君突兀地死在他面前,他的大腦裡甚至已經沒有復仇的指令。這個壯漢哆哆嗦嗦地在拼命按著袁譚的脖頸,那雙巨大的,似是用鐵鑄成的手死死按在主君脖子的縫隙上,用力將袁譚的頭顱重新安回到脖腔裡,用力去捂住從縫隙裡不停往外噴湧的鮮血,就好像這麼做能讓袁譚復生一般。

  但他也好,那些站在門口的親衛也好,只會傻上這麼片刻。片刻之後,他們就會一擁而上,毫不猶豫地將這個行刺者剁成碎塊。

  「今日之事,」匈奴人說道,「非我一人之功!」

  有人睜得圓圓的眼睛忽然動了一下,「何意?!」

  「文遠將軍已至營外,」少年聲音又快又響,「諸位是義軍,享金銀名爵,還是賊逆,全家皆受牽連,全在諸位!」

  有人拔劍,怒視著他!

  有人卻後退了一步,遲疑地按上那人的手。

  匈奴人能殺嗎?

  他們這麼多人,殺他一個獨臂少年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

  可再然後呢?失了將軍,這仗打是打不下去了,張遼的騎兵一至,他們今日也有死而已!

  他們受袁家大恩,死不足惜,但家人又有何辜哇!

  當甲士們擠在門口,遲疑著還沒有做出選擇時,那個趴在地上的親兵終於有了新的反應。

  他的手濕漉漉的,上面全是主君的血,可他就是用這樣黏膩濕滑的手去拔腰間手戟的。

  他目光如烈火,如同暴怒的熊羆,用盡全力撲向了這個忘恩負義的賤奴!

  ——那是他的主君!

  主君負了自己的幼弟,負了自己的母親,他還負了清陽頓丘的百姓,他不仁不義,不忠不孝,可他不曾虧待過這個匈奴人!更不曾虧待過身邊這些親兵!主君的血不能白流!不能白流——!

  他的手戟劈出去時偏了一寸,砍在了匈奴人的肩膀上,那是不應該的,是個極其低級的錯誤。

  但他的確也盡力了,因為就在他劈出手戟時,有銳器帶著凶猛的力道與寒光,破開空氣,紮進他的身體裡。

  「你既這麼說,」有人問道,「文遠將軍定然識得你了?」

  「自然識得,」匈奴人望著那具死不瞑目的屍體,遲疑片刻,彎下腰將他的眼睛合上,「文遠將軍待我是極親厚的。」

  當然親厚,怎麼能不親厚,白撿了這麼大的一個功勞,天啊!誰能跟他不親厚!

  但張遼走進匈奴人的帳篷前,還有點踟躇。

  這個小個子很可怕,明明這麼點年紀,卻有這樣冷酷又鎮定的心志,一萬個人在那樣的絕境裡該死也都死了,會用刀的沒有那樣的腦子,有腦子的多半一刀砍不中袁譚,既會用刀又有腦子的人應當還很惜命,做不出為了取得袁譚信任,在他面前拼死搏殺差點交代半條命的事——要知道匈奴人若是真死了,誰也不會替他平反啊!文書送去匈奴王庭時,他全家都得跟著受牽連,這是真的!

  對上這樣一個人,當他小孩子一般看待是不合適的,還是實話實說比較好。

  張遼走進去,劉豹正光著膀子坐在胡床上,天氣很冷,帳篷裡也不算暖和,他身上裹著好幾條細布,舊傷未癒,又添新傷。

  「你這般拼命,不知善養身體,」張遼說,「將來恐怕於壽命有礙。」

  「將軍放心,」劉豹說道,「族中有大巫替我看過命數。」

  張遼有點好奇了,「如何?」

  這個少年嘿嘿一笑,「他們說我七十歲時,還能再添一個兒子。」

  ……帳篷裡靜了片刻,即使是日常和陸懸魚相處的張遼,一時也沒想出特別得體的話來接這個梗。

  「將軍此來,」少年也很乖覺地換了個話題,「必有見教?」

  必有見教的張將軍放鬆地舒了一口氣,「的確有一件事相求。」

  「將軍請講?」少年有點好奇。

  「袁譚授首,功勞自然是足下的,」張遼有點難以啟齒,「但可否在下替你將頭顱帶回鄴城?」

  「這個不成。」

  帳篷裡又靜了片刻,張遼愣愣地看著他。

  這其實是個很小的事情,頭顱是劉豹砍下的,大功肯定也是這孩子的,無可置疑,張遼自己也有軍功傍身,不會臭不要臉地將別人的功勞據為己有。

  但他出城時是同辭玉說好了,要自己親手拎著袁譚的頭回來!這就做不到了哇!

  做不到也不要緊,辭玉只是恨袁譚屠城,哪怕知道是匈奴人殺了袁譚,只要把頭顱帶回來給她看一看……

  「這個頭,」少年說,「我要帶去劇城。」

  「劇城?」張遼愣了,「去劇城作甚?」

  「狐鹿姑大人曾經對我說,若有朝一日砍下袁譚的頭顱,」少年說,「要我一定要帶著頭顱去劇城祭奠他的一位好友。」

  狐鹿姑其實撒了謊,那人稱不上他的好友。

  他騙得那人很慘,在小陸將軍面前丟了大大的臉,那人又十分爭強好勝,每次見到他,總是氣得臉色又青又白,多一句話也不肯對他說的。

  但狐鹿姑不在乎,他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一點也不感到後悔,他拍著大腿給族中這些後輩講起自己同禰衡先生相識的過去時,講著講著就很得意地嘎嘎大笑,笑完對他說,誰要是有機會砍了袁譚的頭,絕不能給別人!

  那可是四世三公的大公子的頭!珍貴得很!

  禰衡先生在地下收到了這樣豪闊的一份大禮,說不定連竹箸都不要,抱著頭就開啃了呢!

  而且一定啃得很香!

  「將來若我也有狐鹿姑大人那般幸運,」少年說道,「我也會有那樣一個好朋友的。」

  張遼拍了拍他的肩膀,「若是大將軍聽到你這番話,她也會願意當你的朋友。」

  少年的眼睛一亮,「真的嗎?」

  文遠將軍忽然又遲疑了一下,「但是,」他說,「對待朋友還是要坦誠相待,這一點,你一定不能學了狐鹿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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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四章 鹽碟

  袁譚授首的消息和雪花一同落在了冀州大地上。

  有人嘆息,有人頓足,有人躲在府內,偷偷地咬著帕子嗚咽。

  怎麼能不嗚咽呢?眼看著金烏西落,無可挽回,袁家最有可能繼承父親基業的兩個人都不在了,袁家的榮耀也不在了啊!

  不錯,袁譚和袁尚都不是什麼好品行的主君,甚至袁譚的名聲還可以說是相當爛——但再爛,那也是袁公的子嗣!

  他們懷念袁公,懷念河北曾經的歲月,尤其是全國各地都在戰亂之中,自關中到雒陽,自淮南到鄄城,到處都有流民站在黃河南岸,扶老攜幼,兩眼哭出血淚也要渡河來到河北。

  而河北哪怕是一個打著赤膊的農人見到這幅景象,都會站在泥裡感慨地觀望一番,再滿足地回到自家低矮的泥屋裡去,同婦人講起他今日的所見所聞。

  ——幸虧有袁公,還好有袁公。

  他們困苦依舊是困苦的,可袁公終究還給他們留了一碗飯,留了一間屋,不讓他們在飢寒交迫的流浪中死去。

  而世家對袁紹的感激更重,因為他們懷念那個寧靜而尊榮的過去。

  就像審配那個死去的侄子一般,有德行的士人生活得很克制,很節儉,也很容易滿足,他們不花什麼錢,吃穿都出自自家田地與奴僕,他們平靜度日,在每一個節日裡與家眷和好友出門游玩,並且仁慈地寬恕僕役在服侍中的一些小小失誤。

  他們的克制會受到袁公的敬重,將他們請到那明亮又寬敞的大屋裡,鋪好樸素而柔軟的席子,讓他們舒舒服服地坐下,並且將腦子裡那些成熟或不成熟的東西轉化為左右河北四州的意志。

  而現在什麼都沒有了。

  劉備待他們也很客氣,他居住在袁公那幽深的府邸裡,偶爾也會宴請他們,卻從不聽從他們的諫言;

  陸廉待他們也很客氣,但同時帶來了許多女吏,那些手上和腳上布滿繭子,皮膚粗糙得毫無女性魅力的婦人像田裡的野草一樣四面生了出來。

  不錯,她們確實是野草!她們接手了重建基層,組織生產的任務,可那原本是世家存在的意義!

  她們還帶來了許多質地粗劣的紙筆,每日裡拿出半個到一個時辰,教那些衣服都穿不上的孩童識字!

  那些生在泥屋裡,和吃屎的豬玀一起長大,七八歲之前連一件遮蔽身體的衣服都沒有,天氣寒冷時甚至無法離開屋子的孩子!他們竟然也學起字,竟然也恬不知恥地大聲嚷嚷,將來要舉一個孝廉茂才!

  豈有此理!

  野草在冀州生了根,片刻之後就結了種,這些有害的種子飄飄灑灑,向著四面八方而去,原本一輩子埋頭彎腰在田裡做活的黔首,聽說之後竟然也打聽起來,想問問小陸將軍的女吏什麼時候能到他們的村落裡來看一看呀?

  他們竟然想做官!而女吏們則用粗糲的嗓子告訴他們,平原公治下的地方,窮人只要識字,也是可以做官的!

  婦人也可以做官的!六百石!而且婦人想做官,只要十五歲後來健婦營便是!平日裡要做活,要承擔一部分工匠的職責,維修調試做工精細的機關,那其中有各型號弩機的,也有軍中各項工具的,可做活是管飯發餉的!而且還可以免費讀書識字!學完就能參加小吏的考核!

  那些從小被父母呵斥驅使著,個子長不到灶台高就開始給家裡生火做飯的女孩兒偷偷摸摸去打聽了,打聽完就驚呆了!

  她們從前想都不敢想!

  那會是怎麼樣的人生呀!

  那會是怎麼樣的大漢呀!

  有穿著絲綢的袍子,外面又披了一件皮毛大氅的老人忍不住啦!

  他要哭袁公去!那曾想會見到這樣一個禮樂崩壞的未來呀!

  說哭就哭!

  劉備坐在袁府溫暖的正廳裡,很不雅觀地將身體靠在憑幾上,腳搭在火盆邊,聽了親信偷偷傳的話,就輕輕努了努嘴。

  下首處的人面前還鋪著一張幽州地圖,這樣暖融融的屋子,她竟然也沒睡,就這麼直勾勾地盯著地圖看。

  「有人去哭墳呢。」劉備說。

  陸廉抬起頭,「哭什麼墳?」

  「哭袁本初。」

  不僅哭,而且是趴在袁紹的墳塋前哭,嚎啕大哭。

  「哦。」她不為所動地應了一聲。

  袁譚敗亡的消息已經傳到鄴城,她自然也聽說了。

  「還是有忠義之士。」孫乾先生打了個圓場。

  「頓丘被袁譚殺光了。」她說。

  「他雖不仁,」簡雍也很和氣地說了一句,「到底是冀州人眼中的大公子,還有幾分情分在。」

  「頓丘被袁譚殺光了。」她重復了一遍。

  主公嘆了一口氣,「殺的不是他們。」

  這話明白。

  「等我拿了袁譚的頭顱——」她正說著的時候,有人忽然跑進來。

  「文遠將軍回來了!」

  文遠將軍很羞愧,雖說也是大開城門,風風光光進城的,但他見到大將軍時,臉上就有幾分不自在。

  尤其是在進城之後,宴飲之前的間歇,他偷偷跑了過來。

  文遠將軍先搬來一個箱子。

  裡面有一些從袁譚軍中收繳來的東西,很正經的比如說袁譚和袁熙之間的信箋,一些平原送過來的公文,一些行軍路上關於輜重糧草路線,以及一些世家寫給袁譚的信。

  該說不說距她因為魅力值低下而不招人待見已經過去很久了,她處在一群每天笑臉相迎的人當中,快忘了自己是個5魅狗這件事——但這些信說,她魅力值一點也沒提高,他們每天被迫給她一個笑臉而已,其實討厭死她啦!

  她抖抖那些信,很不在乎地丟在一邊。

  他們看不慣她又幹不掉她,這就不是她的問題了。

  除了這些正經的東西之外,也有一些不正經的東西,並州兵又搬來幾個箱子。

  裡面是袁譚軍在頓丘劫掠的戰利品的一部分,其中糧草和牲口都被這群強盜飛快地吃掉了,吐不出來了,但財物還剩了許多。

  「我想著,這些收繳來的東西還可以還回去……」

  「他們把人殺光了。」她說。

  「不會全殺光的,」張遼很篤定地說,「袁譚不敢正面迎戰王師,因此每至一城,大掠兩日,兵卒急於劫掠財物,便來不及屠戮生民殆盡,其中必有人或逃或藏,堪堪躲過。」

  她看看他,想說就算如此,留下這些東西有什麼用呢?

  陸懸魚張張嘴,又把嘴閉上了。

  有用自然是有用的,將這些東西送到頓丘,送到那些在城中呆滯雙眼,晃晃悠悠收拾屍體的人手裡,他們可能會慟哭一場,可能會消沉半日,但最多不會到一日。

  因為他們還得拾柴,拾柴生火取暖,然後在袁譚軍搜刮過的空落落的房屋裡,翻找出最後一點麥粉,半把稗子。

  這一箱箱的財物送回去也是留不住的,可終究能讓他們一邊哭,一邊變賣掉,換了乾柴與糧米,度過這個漫長的冬天。

  「歲末將至。」張遼說。

  他們也需要過一個年的。

  過了很久,她點點頭,「文遠說的是。」

  他們就這樣靜坐了一會兒,她感覺很疲憊,連晚上的筵席都懶得參加,只想找一個暖和又昏暗的地方睡上一覺,最好一覺醒來時,酒宴散盡,年節也已經過完。

  但她還有一件事沒忘記:「你答應過我,要將袁譚的首級帶回來。」

  這個坐在她旁邊,不言不語注視她的青年將軍的眉毛一動沒動。

  眼睛也沒動。

  嘴巴也沒動。

  ……但整張臉突然就顯現出一幅非常委屈的神情來。

  那顆人頭已經被少年很精細地打了包,在告知過平原公後,就派了幾個得力的匈奴人,風風火火送去劇城了。他們跑得特別快,於是平原公送來的牛酒就沒能吃到,都被那個渾身是傷的少年給吃了,吃得肚子都漲得快要裂開才住了嘴。

  但是比他們更快的是田豫的兵馬,在得知袁譚授首的消息當天,田豫甚至還沒得到軍令,就立刻開始徵募士卒!

  ……而且這一次的徵兵比之前效率都要高上許多倍!

  田間地頭的農人聽說了消息,也立刻放下手中搓到一半的麻繩,匆匆忙忙跑來了!

  是呀!是呀!

  打仗總是很苦很危險的,因為河北那麼多人!那麼強壯的兵卒,那麼閃亮的鎧甲,那麼鋒利的戈矛!和那樣的敵人打仗,誰也不願意去!

  但自從平原公渡河至今,一張接一張的露布飛回來,聽得大家都驚呆啦!

  袁譚就那麼心甘情願當平原公的女婿了?!

  濮陽就那麼復歸了?!

  曹操跑來和平原公飲酒作詩了?!

  鄴城是咱們的了?!

  現在袁譚袁尚都沒了?!

  那個雄踞北方的巨人一夕之間不在了,那個由無數世家組建起來的帝國也分崩離析了,突兀的消息讓百姓怔忪了很久。

  但隨之而來的巨大欣喜將他們淹沒了!

  他們再也不用擔心袁譚一次又一次攻伐青州了!他們不用再逃,更不用哭著將家中兒郎送上戰場了!

  這次他們不僅要打過黃河,收復原本屬於青州的另一半,他們這還叫痛打落水狗!他們再也不怕啦!

  孔融皺著眉,上下端詳那顆頭顱,很想說點什麼。

  在禰衡的墓前供上一顆仇人首級,這很好,報仇雪恨,讓已故去的人瞑目,他是能夠理解的。

  但在仇人的頭顱旁放上一把小刀,一碟鹽,這他就不能理解了。

  「這東西是做什麼用的?」孔融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指著那幾樣東西問。

  匈奴人還在七手八腳地在墓前繼續擺供奉的東西。

  「大人是問這個?刀自然是割肉用的,那碟鹽麼,」其中一個長得很精明的小黃臉兒很爽快地回答,「怕先生吃不慣,特意請他蘸了鹽吃,味道更好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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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五章 罵曹

  袁熙是在一個夜裡突然驚醒的。

  他不曾夢到長兄或是幼弟,他也不曾夢到父親母親。

  他只是突然覺得很冷,似乎炭盆已經燃盡了,而身下的席子也變得冰冷。

  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他並非是被凍醒的。

  帳外亮起了熊熊火光,有人在奔跑,有人在喊叫,還有人已經闖進帳來,焦急地對他嚷些什麼。

  他們說,公子呀,公子!你原可以投了劉備的,現在袁譚授首也就罷了,連你也被牽連進來!

  袁熙坐在榻上,被人七手八腳地揪起,一件件往身上套鎧甲時,整個人還不是很清醒。

  「如何牽連?」

  「張南焦觸已反!他們要取了公子的首級去獻劉備啊!」

  袁熙怵然而驚!

  「不是關羽打來了嗎?!」

  韓珩跌足,「公子尚在夢中乎!」

  他心心念念,覺得自己既然是袁紹的兒子,是袁譚的弟弟,自然也有與名將一較高下的能力和膽量,可關羽哪裡會將他放在眼裡!

  火燒得越來越大,早有人將馬牽到帳前,又有人一聲接一聲地催促:

  「公子且速行!速行啊!」

  袁熙混沌的頭腦是在被扶上馬背時突然清醒的。

  天上飄著雪花,可他的中軍營已經被一片火海籠罩住了。

  但就在不遠處,關羽的軍營卻是寂靜無聲。

  有火把噼啪,有人在箭塔上張望,但沒什麼人出營,轅門關得很嚴,營前拒馬布得也妥妥當當。

  劉備的二將軍在自己的帳篷裡睡得很香,有人輕聲同帳外親兵說了幾句後,提著燈盞掀簾進來了。

  關羽睡眼惺忪地爬起來聽他講,聽完之後揮揮手,又重新躺下了。

  來報信的參軍又輕手輕腳地退出去了,親兵不忘記捅一捅簾帳門,確認它嚴絲合縫地放下,整個帳篷除了給炭火留的一條窗縫外,再無縫隙。

  於是在主帥摸一摸自己胸前,確認那一把美鬚髯都好好裝在布袋裡,布袋也沒有被壓在身下後,中軍帳又恢復了寧靜。

  袁熙什麼時候跑的,怎麼跑的,跑去了哪裡,二將軍根本就不關心。

  他甚至在天明起身後,也沒有下達追擊袁熙的命令。

  夜裡這場大雪下得很凶,可清晨的太陽一出來,漸漸便又開始融化了。

  有腳步輕盈的女子走進院落,趁著清晨冰雪還未消融,自枝頭掃下了一陶罐的雪,端著走進了後廚。

  過一陣,茶湯的香味便飄了出來。

  有人坐在席子上,端端正正地等著,忽而聽到階下有踏雪而至的腳步聲。

  「雪後天氣尚寒,奉孝若有事,遣一僕前來便是,」荀攸說道,「何必親至?」

  「我知公達處有好茶,」郭嘉笑道,「必是阿鶩親手調製。」

  荀攸露出了一張怪臉。

  「可是為袁譚而來?」

  郭嘉沒承認,也沒否認,他咳嗽了一陣,方才開口:「歲末一過,天氣也將轉暖了,正堪出行。」

  有婢女端來茶湯和點心,簾子內的炭火氣很快被這股香甜的氣息給掩蓋過去,郭嘉臉上不正常的潮紅也漸漸褪了下去。

  荀攸看著他,「去何處?」

  郭嘉轉過臉去,望向西窗。

  袁熙敗逃的消息傳來時,趴在袁紹墳前哭泣的老頭兒吃驚得忘記擦一擦臉上的眼淚。

  怎麼可能呢?!

  這真真像一場噩夢!明明昨夜袁公還在置酒高台,他們冀州還是一片清平氣象,人人臉上都帶著滿足的笑容,今朝袁公這偌大的家業,這豐饒富強的河北四州,突然就分崩離析,突然就易主了!袁公三個兒子!一個爭氣的都沒有哇!

  袁公哇!袁公!

  老頭兒畢竟是個軟弱的,直直哭暈在袁紹的墳塋前,還是兒孫們給他背上了馬車,又給他身上蓋了被子,腳下塞了炭盆,拉回家中,他才慢慢醒過來,哭哭啼啼地接受了以後要在劉備手下混日子的現實。

  河北半數的士族也這麼哭了一場,有一小半不哭,人家早就接受了跟著劉備混的設定,快樂地,不要節操地跑去平原公府道喜。

  還有一小半,不道喜,但也沒有哭。那是些不軟弱,不妥協的人,陸廉和崔琰那點捕風捉影的傳聞不能迷惑他們,劉備溫和的笑容也不能打動他們,他們的心像金石一樣堅硬,早早就吩咐家中男女老幼將輜重收拾好,一架架車馬如長龍,來到了邯鄲城下。

  除了曹公之外,河北再無人可以保護他們,他們必須跟隨曹公,一心一意!

  而曹公也回應了他們這種一心一意。

  不錯,他確實是去見過劉備,還言辭謙卑地提出了請求,但這不更顯出他對故友的忠誠與情誼嗎?他不曾為自己謀過一職,發過一言!他滿心滿眼,都只有保全袁尚一人,保全袁氏一族啊!若不是袁尚聽信讒言,非要與假父刀兵相見,豈會落得那樣的下場!

  而若是為他自己——曹公目光冰冷地望向下首處眾人,「若非劉備,我兄本初豈會吐血而亡?顯思顯甫又豈會慘死刀下?!我誓不與他共日月!」

  他一身墨袍,頭戴長冠,坐在上首處,自有迫人氣勢,只要看一看他的眼睛,誰也不會質疑他的怒意,那的確是發自肺腑!

  可他之前又將袁尚的頭顱送去鄴城處了呀,他明明與劉備互有書信往來——

  有人悄悄問起,立刻有獨眼武將冷森森地看他一眼,嚇得他不敢再多問。

  但曹公的神情十分坦然,「我今兵不滿千,雖有秦胡依附,卻軍心未穩,座中與操有舊者多矣,我豈能為匹夫之勇,棄諸位安危於不顧?」

  曹公座下立刻又有武將很魯莽地開口了,「昔日劉備也為明公所破,不過僥幸逃脫罷了,若明公決意棄此城與劉備決戰,勝負未可知也!」

  立刻有士人驚慌失措了,「曹公!不可呀!」

  曹公所言,夏侯將軍所言,那都是有理有據,無懈可擊的。

  前有劉備,後有秦胡,這麼大的河北,只有曹公所據邯鄲城才是安全區,那曹公肯定不能輕離了這裡啊!

  他不和劉備決戰,是為自己嗎?他那麼能跑,輸了贏了都肯定有一條命在,他怕什麼!

  他怕的,是在座諸位大車拉小車來依附他的河北世家的安危呀!

  為了大家,曹公忍辱負重,才沒有與劉備決戰,他真的,大家哭死!

  這一套說辭其實是經不起細琢磨的,但奈何正正擊中了邯鄲城內這些高冠博帶的世家之心。

  他們是強硬的,又是軟弱的,他們甯死也不願意降劉備,降陸廉,可他們又不願意真的去死。

  只要有一根稻草,他們也要牢牢抓住,何況曹公的確有好謀略,好口才,原本就與他們相熟,而今又聲聲都在為他們著想,哪怕他說的是假的,他們也心甘情願信了啊!

  「為今之計,當云何?」

  這個問題一拋出來,曹公的眼神變得深沉。

  「河北不可久留,」曹公說,「諸公若願與操共進退——」

  這密密麻麻的人影,立刻齊聲而應:

  「我等皆願追隨曹公!」

  荀攸看了郭嘉一眼,郭嘉不著痕跡地將手握成拳,放在唇邊,輕輕咳嗽了兩聲。

  邯鄲城的消息是瞞不住的,跟著枝頭飄飄灑灑落下來的雪花,悄無聲息地落在劉備案前。

  「曹賊可惡!」劉循罵道。

  張魯摸了一把自己的鬍子,「天下竟有這般背信棄義之人,我寧為劉公作奴,不為曹操上客!」

  法正就沒吭聲,低頭想了一會兒,抬眼看看主公。

  主公也陰沉著臉,破口罵道,「閹宦遺丑,敢如此戲弄孤!」

  「叔父若有差遣——」劉琦剛開口,忽然有人截住了他的話。

  「曹操雖背信棄義,卻並非平庸之輩,」黃忠老成持重地說道,「主公若遣大將軍一戰破敵,末將願為馬前卒!」

  劉備臉上的憤怒忽然靜止了一瞬,就好像一片完美的陶片上「啪!」的一聲出現了一道裂痕。

  「割雞焉用牛刀?」他滿不在乎地說道,「我倒要看看,他究竟有何能耐!」

  這位主公一邊說,一邊很自信地挺了挺胸,於是穿在身上的那件粉色蜀錦直裾就顯得更鮮豔,更嬌嫩了。

  法正左右看看,看到了司馬懿,又看到了諸葛亮。

  幾個小年輕謀士從始至終都沒吭聲。

  唯有趙雲憂心忡忡,「主公……」

  「備厚禮!去請陳孔璋先生!」主公大聲道,「師出必有名!孤先找人罵他一頓解解氣!讓天下人都知道他何等面目!」

  武將們都驚呆了。

  他們自投奔劉備麾下,從劉備到二將軍三將軍,再到陸廉將軍,秉承的都是說幹你就幹你,你愛廢話就廢話,我絕對不多說一句的原則。

  哪怕是劉備創業初期被曹操按著打了那麼久,他們也沒想過找人去罵曹操一頓啊!戰場廝殺,都是靠鐵與血分出勝負,誰靠嘴皮子呀!

  現在主公是吃了什麼不消化的東西,離鄴城那麼近的邯鄲不打,突然開始罵曹操了?!

  陳琳坐在家中,突然收到平原公府送來的厚禮時,先是摸不到頭腦,而後這些迷惑迅速變成感激,並進一步轉化成了洶湧澎湃的靈感!

  他當初那麼指著鼻子罵劉備,劉備居然沒砍了他!陸廉也沒說過來拎起醋缽兒大小拳頭照他鼻子來一拳,他已經很謝天謝地,誰能想到明公居然還能升級成甲方,給他發錢雇他幹活!

  罵!當然要罵!說罵就罵!

  雖然天下人議論紛紛,都表示無法理解,但建安八年的歲首確實是在陳琳和曹操的罵戰中開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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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六章 退敵

  陳琳收到大禮包時,陸懸魚也收到了一個大禮包。

  陳琳收到的是一小匣金餅,外加一箱絲帛,陸懸魚收到的東西就復雜多了。

  她是被孫乾先生邀請出城的,說是主公得到鄴城,理所應當給大家都發獎金,自然也有她一份。

  「我沒做什麼,」她說,「打從渡河到現在,我就沒正經打過什麼仗,剿山賊不算。」

  孫乾先生笑得很和藹,「此言足見將軍謙遜,但將軍自平原追隨主公至今,一路大小功勞無數,今日主公終得河北,天下將定,這份賞賜也是將軍應得的。」

  當他說到這裡時,忽然招了招手,一旁隨行的健僕立刻策馬上前,同車夫說了幾句。

  孫乾先生的車子停下了。

  不明所以的陸懸魚也跟著勒住韁繩。

  「此處風景如何?」孫乾先生這麼問道。

  眼前一片廣袤平原,雖被積雪覆蓋,但也有農人穿梭其間,時不時翻看一眼雪下的情況,可見是種滿了冬麥的肥沃田野。

  遠處有山,山上有河,蜿蜒而下,一路至此,河水早已結冰,在冬日晴空下閃著晶瑩的光。

  她看了一會兒,有點不明所以,但還是老實回答了,「很好。」

  馬車又走了起來。

  「若將軍治理此處,會如何?」

  她一邊騎在馬上,跟著緇車慢慢走,一邊左右張望,「田野這樣好,如果我是地方官,我什麼都不做,只捉捉賊,防防盜,派些女吏過來,教他們農閒時識點字,學點農業知識就好。」

  「那邊呢?」

  那邊又有一片樹林,風一吹過,光禿禿的,但光看枝條,她也能判斷出那是一片果林。

  「那邊也好,」她立刻說,「這麼多果樹,還有棗樹!要是這片林子歸我,棗子成熟時,我就都打下來,給二將軍送去!」

  孫乾在車裡呵呵地笑,笑得她摸摸自己的頭,卻還是摸不到一個頭緒。

  他們走得不快,路又走點遠,所以走了很久。從孫乾莫名其妙站了一腳那裡,直到他們的目的地,又走了大概半個多時辰方至。

  那是一座十分氣派的宅邸,門前有朱漆的大門,門下有黑漆的台階,四牆皆以青石結角,進門又有幽靜曲折的長廊,院落裡有石雕成的樹,在結冰的池邊舒展著白色的樹杈。

  有美貌的婢女和少年穿梭其中,見到他們,便恭敬地行禮。

  「真氣派。」她說,「這是誰家?主人家怎麼還不出來?」

  孫乾步子一頓,「咱們今日所為何來?」

  她撓撓頭,「我明白了。」

  這位長鬚先生用很微妙的眼神看她,等她說下文。

  「主公要發我的賞賜,一會兒肯定是從這家裡抬出來的,」她有點不好意思,「怪不得主人家不出來。」

  這位一直笑呵呵的中年文士不笑了,抬腿繼續往前走。

  她左右看看,婢女和僕役都在看她,她很尷尬地趕緊跟上。

  這顯然是個老錢之家——穿過了一重又一重屋宇,每一間屋子裡都布置得精美而雅致,符合一個最挑剔的漢朝人對裝飾的全部需求,其中有會客的地方,有讀書的地方,有娛樂的地方,有洗澡的地方,有什麼都不做專門賞景的地方。

  ……就連臥室都對她開放了。

  她看看那裡面一水兒嶄新的絲帛床帳被褥,趕緊退了出去,「這不好,給人家的東西弄髒了,一會兒被人罵了。」

  孫乾先生也不吭聲,繼續領著她往前走。

  侍立在旁邊的僕婦也都很安靜地低著頭,倒沒人給她白眼。

  穿過了這些大大小小的屋子,終於來到了倉庫。

  一名老僕人見他們來了,俯倒在地,恭恭敬敬磕了個頭,而後才起身,很是珍重地從懷裡取出鑰匙,開了庫房的大門。

  ……就在那一瞬間,陸懸魚莫名其妙想起了曾經看過的各種冒險電影,到了後半程時,主角們總會走進這麼一座寶庫。

  一匣一匣的金餅、明珠、寶石、美玉,一箱一箱的五銖錢,一匹一匹流光溢彩的綢緞,兩尺三尺四尺的珊瑚!大珊瑚!

  還有無數精雕細琢過的寶劍、鎧甲、寶石鑲嵌的馬具,光滑而不帶雜色的皮毛大氅!

  她站在裡面,團團亂轉,整個人都震驚了!

  「這裡,」她問,「這裡肯定有我的賞賜吧?」

  孫乾先生笑眯眯點點頭。

  「主公讓我隨便挑嗎?!」她說,「真的嗎?!只要我拎得動的都是我的嗎?!公佑先生!這好嗎?!這不好吧!主公這真的不是在考驗我嗎?!」

  孫乾先生摸摸鬍子。

  「將軍不必挑選,」他說,「這些都是將軍的。」

  團團轉的陸懸魚忽然停下來了,呆呆地看他。

  「還有這座宅邸。」他說。

  這感覺多少是有點違規了。

  尤其對她這個自從來到漢朝,就沒怎麼過過好日子的人來說,多少是違規了。

  「那我,」她想了想,「我去尋人過來……」

  「將軍不必尋旁人,」孫乾說,「這宅邸裡的男女僕役,都是將軍的人。」

  庫房靜了一會兒。

  「多少人?」她艱難地問。

  對方仰起頭,心算了一下,「不足兩千……嗯,宅中只有八百餘人,但附近村落還有一千餘部曲。」

  她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什麼部曲?」

  「那些耕種將軍田地的人。」

  「我在這裡怎麼會有田地?」

  「適才停車觀景之事,將軍可記得?」孫乾先生笑眯眯地說道,「自那處始,至宅邸後面這座北山,其中山林河流,土地村莊,都是將軍的。」

  她半晌說不出話。

  「這怎麼可能呢?」她說,「這裡原來的主人呢?」

  有人一步一回頭,一步一叩首。

  細嫩的皮膚被寒風吹得通紅,上面劃過的淚痕很快結了冰,這樣的苦楚,他卻像是根本毫無察覺。

  有稚童走過來,怯生生地拽著他的袍子。

  「阿耶……」

  「六郎啊,」那人哽咽著說道,「再看一眼故土,將它記住!你以後——你以後再也見不到了!」

  車隊裡起了一陣淒涼的哭聲,有男女,有老幼,聲聲撕心裂肺,恨不得哭出血淚!

  他們要離了故鄉,不知前方還有多少坎坷,不知何時才能回還,不知自己的父祖墳塋誰來祭祀灑掃,誰來供奉血食,他們怎能不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可即使如此,他們哭一場,又磕了一場頭,起身後還是咬緊牙關,繼續向著蒼茫的群山行去!

  車隊有他們自己的部曲護衛,兩側又有秦胡士兵巡邏,可保無虞。

  可秦胡畢竟不是受過禮教的漢人,他們看向那些裝滿箱子的緇車時,眼神會熱切起來,再看向下車倒水的年輕婢女時,眼神會更加熱切,只是礙於一旁督軍的漢人將軍臉色嚴厲,才不敢造次。

  于禁就是這麼默不作聲地看著這支車隊自邯鄲啟程,向著並州進發。

  有一輛車在他旁邊停了下來。

  于禁皺皺眉,剛想令身旁的士兵上前呵斥車夫,要他立刻將車驅離時,車簾忽然被掀了起來。

  一張蒼白的臉自車內浮現,「文則將軍辛苦。」

  文則將軍面色稍霽,很端正地行了一禮,「奉孝先生何故至此?」

  「不放心,來看看。」

  這話說得很不嚴肅,于禁的臉又僵了。

  「前軍已至涉城,先生不必掛心,」這位將軍聲音頗有些生硬,「在下倒是聽聞劉備已發檄文,恐怕邯鄲……」

  郭嘉那張蒼白的臉詭秘一笑,「主公有計退敵,文則將軍勿憂。」

  這話說得更加輕佻,于禁的眉毛就皺得更緊了。

  對面已得了冀州和青州,關羽馬上也要將幽州納入囊中,如此熊虎之師,又有關陸那等名將,主公本部兵馬不過千餘,秦胡雖眾,卻新附未穩,如何退敵?

  他不說,但他那張臉已經將心裡的話都說盡了。

  郭嘉也不挑明,只微笑著沖他點了點頭,那篤定的眼神又讓于禁有些迷惑了:

  退敵之計是只能意會,不能明言的——奉孝先生這樣暗示他,可到底是怎麼樣的退敵之計呢?

  沒有退敵之計。

  理由很簡單——整個河北的戰爭已經打完了。

  正如司馬懿看穿的那樣,河北甚大,世家根深蒂固,對劉備來說是很頭疼的一件事,那些最死硬的世家他殺還是不殺呢?他不是個嗜殺的性子,但他們又死也不服他。

  曹操很貼心地遞上了這個方案:那些最死硬的世家,他帶走便是。

  中原已經沒有曹操的立足之地,可他的確還是本初表奏朝廷,親封過的征西將軍!他可以領著這一大群人,奔赴荒蕪廣袤,被異族盤踞許久的涼州!

  有這樣一群世家帶著部曲男女跟隨他,足夠他再建起一個根本之地,再立起一番功勳!

  如此一來,劉備不需要殺人髒了自己的手,曹操也不至於留在大漢新任君主眼皮下受到忌憚,不僅能收復大漢邊疆,更重要的是,曹操很篤定劉備是會承了他的情的。

  他守邊陲,帶著黃鬚兒一起守,但再過個幾年,兒孫中有人不想守邊陲了,也不是不能送回雒陽啊!到時照舊在朝廷裡謀一個官職,不是他吹噓,就他的才華,就他家子桓展露出的才華,往鴻都門一坐,那就是萬人追捧爭相結交的高士好嗎!

  至於陳琳發檄文罵他——

  還留在邯鄲不忙著出發的這位主公一邊看,一邊捂著腮,看到罵得厲害處,忽然就砰砰砰地拍起了桌子!

  「孤要親手殺了他!殺了他!」

  僕役被嚇得匆匆跑進來時,這位征西將軍已經熄了火。

  「慌什麼,我只是隨便喊一喊罷了,」他忽然疲憊地笑了一下,「這中原的仗,已經打完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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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2:05:47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七章 墳塋

  車隊還在緩緩西行,先走的是那些不安如驚弓之鳥的家族,也是受袁紹提拔之恩最重的家族,他們出行時,常見家中小輩身上還未脫了孝。

  那些兒郎的父兄是不能再回來了,他們都將熱血拋灑在柘城戰場上,追隨袁公同去,於是化作了冬天的雪,春夜的月,夏時的蟬,秋日的風。

  可活著的人不能如他們一般輕鬆,就只好懷著一腔恨,一腔懼,一腔悲,匆匆離開祖輩生活數百年的家園。

  接著離開的是同樣受過袁公之恩,但在冀州驕橫跋扈,幹了太多不法之事的家族,他們出行時,眼裡沒有多少悲,卻有著十足的懼和恨。

  袁公在時,那是多麼好的時代呀!他們是不必承擔勞役,更不必交稅的,他們的奴僕和部曲像牲畜一樣好養活,只要不打仗,那些穿著草鞋,打著赤膊的窮苦人輕而易舉就能繁衍出許多人丁,越繁衍,越興旺。越興旺,他們佔的土地就越多,勢力也就越大。

  現在他們為了保住自己的人丁和糧草錢帛,不得不離開那跑馬都一時跑不完的家,可他們還要時不時膽戰心驚地回頭看一看,生怕陸廉趕上來!

  他們除了隱田隱戶這些尋常事外,還作下了許多的惡,他們自然是懼的!

  曹操是留在最後的,他的家眷雖然不知劉備大軍何時前來,但只要看一看他並不慌亂的臉,女眷們便各司其職,鎮定且高效地整理起行李。

  於是曹操的後宅就不需要他多費心了。

  除卻後宅,軍中諸事有妙才公達,輜重有元讓,一路行程還有奉孝與子揚細心看顧,秦胡首領也早都降服清楚,並州雖有許多胡人,但最為強大的一支莫過烏桓,烏桓單于蹋頓雖死,族人依舊對袁氏忠心耿耿,不會在路途上為難他。

  這樣想一想,並州這段路程是沒有什麼憂患的,至於進了關中,他自然別有理會。

  庶務都安排清楚,身邊之人都在忙亂,只有曹操難得的閒了下來。

  他在邯鄲城頭上走一走,很有些意興闌珊,總覺得自己還落下一件事沒有做。

  ……什麼事呢?

  甄氏離了許攸府後,並沒有回娘家,儘管她的娘家也是冀州大族,並且十分希望這個命運多舛的女兒能早些歸家。

  她依舊恪守她為人婦的本分,向陸廉將軍的屬吏提出請求,要出城去為袁紹守墓。

  守墓原本是不需要她一個兒婦守的,袁紹有妻有子,他的兒子可以在墳塋前搭建起的木屋裡居住,他的妻妾可以在家中日日為他供奉血食。

  但他的妾被他的妻殺盡了,他的妻被處死,他的兒子死的死,逃的逃,他的族侄們要麼隨之戰死,要麼俘虜或是逃散。這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天下的大族,一時竟然盡了,再找不出一個人能來墳塋前,為這位昔日的雄主溫一碗酒。

  陸廉很快給了她答復,不僅允許她出城居住,還特地告訴她,平原公早就在城外駐派一隊士兵,看顧袁公墳塋,因此她的安危是無憂的。

  這位女將軍甚至還特地派了兩個小女吏過來,白日裡四處去鄉裡教農人種田畜牧的知識,夜裡回來與她同住,甄氏感激之餘也有些不安:

  「兩位女吏陪我住在這不吉之處……」

  一個圓圓臉的姑娘就噗嗤一笑,「這有什麼不吉利的,這裡才埋了幾個呀!」

  這話說得甄氏很是吃驚,不知該如何回答,這裡不僅埋了袁紹,還有袁尚的頭,袁譚的身,以及劉氏的全屍,這,這也好幾個人呢!

  「袁譚來攻劇城時,」女吏說,「你不知道城下堆了多少人。」

  甄氏聰慧,立刻什麼都懂了,臉上的不安就更濃重些,很想委婉地替自己的大伯子告一聲罪。

  「這不干夫人的事,」女吏說,「反正他們都不是好人,你嫁進來,是你倒黴罷了。」

  彷佛是為這句話佐證,不管袁紹生前何等氣派,有多少謀士武將願意為他效死,可甄氏守在這座高大的封土堆前日復一日,的確是不曾見到什麼人前來祭拜的。

  直到這一日。

  有人前來祭拜袁紹,來的還不是城中坐車的世家,而是兩個騎著馬,身上沾染了風塵,一看就是從遠處特地而來的故舊。

  甄氏原在後宅,不曾見過幾位男客,但看這二人身邊又有十幾騎護衛,自然身份不同尋常,心中雖然疑惑,也上前見了禮。

  二人是父子,都姓曹,一位四十餘歲,身量較矮,但氣度威儀都令人肅然,另一個還是個十六七歲的少年。二人同她見過禮後,甄氏便避回到自己的小屋裡去,留下這兩位客人在墓前祭拜。

  這自然也不合禮法,但當年雄踞河北的豪傑,而今墓前竟無一個男兒,的確又令人倍感淒涼。

  騎士們牽著馬兒散在周圍,劉備的士兵也不來近前攪擾,這位故舊就得以將準備的酒食一樣樣拿出來,擺在灑掃得很乾淨的墓前。

  除卻他帶來的幾樣酒食外,墓前自然也有日常備好的祭品,曹操很仔細地看了一番,看食物收拾得細心乾淨,才點點頭。

  他是有許多話要對本初說的。

  說他們少年時的頑皮,青年時的志向,他們都自視甚高,都認定了自己是萬裡挑一的豪傑,眼見漢室傾頹,他們必要匡扶社稷,救萬民於水火,方不負來這世上走一遭。

  不錯,他們連自己墓碑上該刻點什麼都想好了,連史官怎麼寫他們都想好了!嘿!他們滿腹雄心,披荊斬棘,體內所蘊藏的熱情與力量連他們自己都感到驚訝!

  想一想他們衝進宮中斬殺十常侍,為大將軍報仇的那個黃昏,想一想他們迎回天子的那個清晨,朝霞鋪灑在孟津城上,那些被丁原燒焦的石頭也染上了瑰麗的色澤,天地間都好似在為這位天子造一番聲勢,而他騎馬走在隊伍裡,經歷了一夜廝殺的身體卻感受不到半點疲憊。

  他伸脖向雒陽的北城門處張望再張望,直到遠遠望見本初熟悉的身影,曹操的心就完全放下了。

  曹操坐在墓前,喝了一杯酒。

  那是他們事業的開端,他們迎回天子,又因董卓把持朝政而逃離雒陽,聯合各路州牧郡守前來勤王,再然後義軍是散了,可他們漸漸有了自己的根本之地,成了天下矚目的諸侯。

  他們還是知交故友,彼此講著同心同德,可身邊漸漸圍上了一群人,各為其主,聲聲懇切,要他們防備彼此——那怎麼能怪身邊之人呢?明明是他們自己心中生了芥蒂!袁紹想要一個依附他的東郡太守,而非並吞兗、徐、豫的一個近鄰;曹操想要一個可以給他錢糧,助他攻破呂布的河北之主,卻不想要天子巡幸鄴城。

  曹操又喝了一杯酒。

  他的兗州丟了,仲德文若死了,他千里奔襲鄴城,已然是同自己這位老友恩斷義絕了。

  再後來就沒什麼可說了,本初用盡一切手段,他也如此,他們竭盡全力,又殊途同歸,一個已經躺進這高大的墳塋裡,再不能對世間置一詞,另一個自中原狼狽退走,從此再不能逐鹿天下。

  曹操忽然覺得委屈極了。

  「本初,本初,這九鼎輕重,我原以為非你即我,我原以為,我原以為獨你才是我的大敵!」

  他喃喃道。

  ——可你怎麼能輸呢!

  不錯,你多端寡要,好謀無斷,你忌克卻少威,兵多而將驕,可你也是靠著這一顆頭,一雙手,打下了河北四州!天下還有誰比你更配為我之敵!除你我外,袁術公孫瓚不過枯骨,陶謙孔融更不在話下!劉備,劉備,劉備在平原城中,借田楷一城容身時,你的熊虎之師只在他百里之外!

  他現在高坐鄴城,手握天子與傳國璽,又有宗親身份為倚,這炎漢終究三興在他手中!

  可他憑什麼勝過我,勝過你!

  曹操忽然意識到自己在發牢騷,這讓他從那種翻湧沸騰的痛苦中很快清醒過來。

  他又倒了一杯酒,灑在袁紹墓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弟今將遠行,不知何日才能再來看望我兄,你若地下有知,不須護佑弟,只看那些隨行之人的顏面吧!」

  他站起身,又嘆了一口氣,「子桓,你也再拜一拜本初伯父——子桓?」

  他的兒子在發呆,被父親一喚,立刻滿面羞愧地上前一步,規規矩矩給袁紹的墓行了叩拜大禮。

  即使拜倒在地,曹操也能看到兒子那粉紅色的耳廓,只不知是在寒風中凍的,還是有什麼別的緣由。

  其實他仔細想一想,是能想明白的,但他想不明白的地方太多了。

  比如說,他這樣努力,與劉備一樣努力,他還比劉備起家更早,家底更厚,臨陣也更有兵法謀略——他到底輸在哪了呢?

  夕陽西下,該早些回邯鄲了。

  這位梟雄最後看了一眼那座埋葬了自己的故友,以及自己這十數年辛勞的墳塋,悵然上馬。

  他實在想不明白,就像他也實在想不起自己曾在泗水旁做過什麼。

  但他映著夕陽,仍然深吸了一口氣,將那些悵然與痛苦都拋到腦後,策馬向著太陽落下的方向而去。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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