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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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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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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4 01:51:4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八章 鄴城

  袁尚的頭顱被砍了下來,擺在匣子裡,呈給了風塵僕僕趕回來的主公。

  那顆頭顱已經被擦盡血污,又一次恢復了它端正而清秀的面容,甚至因為現在它終於同河北,同冀州,以及逐鹿天下徹底沒了關係,因此變得格外討人喜歡起來。

  主公看了這個匣子很久。

  下首處的武將們屏息凝神,誰也不敢出聲,生怕主公悲傷之下,突然發怒——這情理很順的啊!這孩子不是路邊哪個農人家的孩子,砍也就隨便砍了——這是袁紹的兒子!是知交故友家的高貴郎君,據說小時候還被主公抱在腿上過!而且還有個假父假子的情誼在裡面,那就是主公繼大公子之後,又死了一個娃!

  這位又經歷喪子之痛的父親豈不是要很傷心很傷心,暴跳如雷,質問到底是誰殺了袁尚,然後拔劍——

  主公抬起頭,揉了揉自己的臉。

  「好像確實不疼了。」他說。

  武將們眼睛忽然睜大了,不明白主公這突兀的話是什麼意思。是說袁尚的頭顱不疼了嗎?那為什麼要揉自己的面頰?以前是有什麼典故嗎?為什麼主公從未向他們提起過?

  他們順著主公的目光一路看過去,看到了郭嘉。

  郭嘉臉色有些蒼白,咳嗽了一聲,微笑著點點頭——少吃點蜂蜜,牙自然就不疼了。

 袁尚戰死的消息是隱瞞不住的,甚至在當天那些從樹上摔下去的僕役之中,就有人揉著自己摔成四瓣的屁股,忙忙地騎上騾子,與幾個同樣年富力強的蒼頭一起出發,將消息帶向主君指定的方向。

  那些收到消息的人又立刻匆匆忙忙地出發了,比如說鄴城一部分世家豪族就瘋狂地往外跑,另一部分則冷眼旁觀,不僅旁觀,還要號令自家的兒郎們夜裡警醒些,現在鬧哄哄的,必有賊盜呀!

  但是不要怕!平原公來了,天就晴了!

  陸懸魚也是此時接到的消息,一前一後,前面那個是司馬懿上氣不接下氣跑過來告訴她的,不僅告訴她,還催促她立刻去鄴城。

  「我去鄴城?」她問,「我去那裡幹嘛呢?」

  天氣變冷了,但是許多百姓的寒衣還沒準備好,她在盯著來城中賣棉麻的商賈,不許他們隨便抬價,但是為了彌補他們的損失,可以給他們個文書,約定根據今年運來商品的數量減免明年交的稅。

  商賈們都很奸詐,但她數學也相當好,因而小吏們簽訂的文書她都要核實一遍再同意蓋章,這就變成了一件非常費心費力的活計。

  【微不足道的活計。】黑刃這麼吐槽。

  【怎麼微不足道呢?你不覺得這很厲害嗎?】她一邊拿了炭筆和草紙瘋狂驗算,一邊抽空吐槽回去,【想想看,全城的棉麻絲織還有糧草生意都要得到我的同意!】

  這要是個種田文,她得是多大的一個官兒啊!有她在這裡,這些百姓就能用很便宜的價格買到原材料回去進一步加工,那男女主見到她還不得熱淚盈眶!

  黑刃沉默了很久。

  【我有時會懷疑,我不在的時間裡,你到底經歷了些什麼,有沒有一些有價值的東西——】

  【沒有。】她很快又改口了,【與人交際的那部分是有價值的,其他的沒有,至少沒有現在這麼有價值。】

  司馬懿就是在此時匆匆跑進來的,整個人身上透著很有喜感的違和,既想符合這麼多年世家教育的矜持,冷靜,從容不迫,又恨不得陽光健康地爬行,大叫,柔軟翻滾,撲扇羽毛。

  「袁尚攻打邯鄲,反被陣斬!」

  她愣了一會兒,「哦。」

  「大將軍當立刻點兵前往鄴城!」司馬懿的聲音裡帶著幾乎壓制不住的興奮顫抖。

  她去鄴城幹嘛呢?

  想一想她就明白了,袁熙退守幽州,袁譚被阻濮陽以東,這倆人都沒辦法迅速趕回鄴城,因此鄴城目前群龍無首,只有劉備和曹操離得最近,那她得趕緊去防著曹操拿了鄴城。

  鄴城高峻,若曹操得了鄴城,他是不是立刻就實力大增?

  實力肯定是大增的,但增得還不夠。

  短短的一日之內,城中大戶得了消息,必定已經準備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王師自然可能是曹操,但喜迎劉備的絕對也不少。

  鄴城無二主,這就變成了一個贏家通吃,你死我活的游戲。那麼,誰更可能勝出?或者說誰的戰鬥意志更堅定?如果這座城裡有沮授田豐審配這些人,無論是劉備還是曹操,都需要付出極大代價才能得到這座城池,但現在畢竟已經時移世易。

  曹操若是南下鄴城,堅定的盟友不多,他需要很久才能消化掉這座城,整合力量,重鑄防線,但在他完成這一切前,他先要面對劉備的怒火。

  於是答案呼之欲出,曹操不會去鄴城,他會繼續保持謙卑的姿態,守住邯鄲這個路口,繼續吸收敵視劉備的力量,並且進一步控制秦胡,慢慢將自己的力量探進太行山。

  那她趕著去鄴城幹嘛呢?

  「大將軍若能提前一步屯兵城下,以迎主公,天下人都能看得見大將軍的忠心!大將軍!城中有我與孔明在——」

  面前寫得亂七八糟的草紙被風吹得抖動,一座城的麻皮木棉和蠶繭都發出了嘩啦啦的響聲。

  「天下人在哪?」她很想這麼問一句時,又有人跑進來了。

  「大將軍!中軍帳有令!調大將軍領兵往鄴城屯紮!」

  大將軍無可奈何地放開草紙,吐了一個司馬懿聽不太懂的槽:

  「你和主公一樣,都好面子工程。」

  當她摔摔打打地起身時,小先生走了進來。

  他很高興,眼睛裡帶著湖水一樣沉靜又愉悅的光,但除了高興之外,眼中還帶了一絲狡黠。

  「主公召大將軍往鄴城去,或許另有深意。」

  鄴城鬧鬧哄哄的,偶爾有一兩聲慘叫,又有匆匆的跑步聲。

  除卻那些準備精神抖擻玩一場權力游戲的高門大戶之外,小門小戶無不關緊了門窗,熄滅了爐灶裡的火,將窗板裝上,門閂插好,最後全家人屏息凝神地躲在黑暗之中,只留一個機靈大膽的,透過門縫小心向外張望。哦對了!還有灶灰!灶灰!老祖母揮舞起拐杖,要兒媳婦趕緊端些灶灰來!

  這兩萬精兵已經在河北蹲了幾個月了,他們沒打過什麼仗,也就意味著沒得過什麼犒賞呀!

  犒賞在哪裡?犒賞在城裡!家中的柴米油鹽,粗麻布料,那都是犒賞呀!

  除卻這些財物外,最最經常被拿來犒賞三軍的就是這城中婦人了!

  這些粗手粗腳的婦人緊張地用灶灰抹起自己的臉,袁紹遺留下來的深宅裡就更加忙亂一片,有人哭泣,有人尖叫,有人縮在屋子裡瑟瑟發抖,還有更多的人聚在劉氏身邊哭泣。

  劉氏殺了幾個最受袁紹寵愛的姬妾,但這座宅邸裡仍然有上百個青春妙齡的婢女,以及十幾個容貌十分秀美的貴女,她們是袁氏的女兒或媳婦,在父親或是丈夫出征在外時,可以居住在這座宅邸中。其中又以袁熙的繼妻甄氏姿色最為出眾,她為袁紹守孝,一身雪似的衣衫,臉上不施脂粉,卻像是冰雪雕琢出的一個人,動靜間光耀庭室。

  婦人之中有這樣一個人,原本也是不打緊的,但此時卻格外顯眼起來。

  劉氏坐在那裡,冷冷地盯著下首哭泣的婦人們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想到什麼,冰霜一樣的臉上忽然顯現出一絲詭異的微笑。

  「我兒……」她緩緩起身,向著甄氏招了招手,「你隨我來內室。」

  婢女見了她轉身時的眼神,立刻湊上前一步。

  「開箱取我的釵環羅裙來,」劉氏小聲道,「還有,再取些胡粉胭脂。」

  內室窸窸窣窣,隱有啜泣聲,又有小聲爭辯,似乎僵持不下時,又有人跑了進來。

  「劉,劉備……」僕役結結巴巴地又改了口,「平原公派兵進城了!」

  一片哭泣聲中,僕役欲言又止。

  自內室匆匆而出的甄氏見了,來不及擦拭臉上的淚水,厲聲喝道:「還有什麼!快講來!」

  「領兵進城的是個……」

  領兵進城的是個婦人。

  她梳了婦人的髮髻,上面簪了花,又加了兩把小手戟——不對,是三子釵——無論遠近,誰看她都知道這是個婦人了。

  陸廉竟然是婦人!

  不錯,天下人皆知陸廉是婦人!

  可是,她怎麼能真就著婦人裝束出門呢?!

  她那直裾倒是很樸素,可是外面的罩袍那樣鮮嫩明豔!

  她穿著這樣的衣服進城,打著上面寫了許多字的大旗,簡直是在胡鬧!可身前的旗兵,兩側的甲士,竟然也都恭敬肅然,不敢出一言!

  這一幕驚呆了鄴城的百姓,片刻之後,有窗板悄悄被卸下,有滿臉灶灰的小婦人偷偷探出頭,張望著這個騎在馬上的身影。

  她似乎察覺到了,轉過頭沖她一笑。

  天啊!小婦人嚇得很想扔了窗板就逃開!可是轉念一想,那也是個婦人呀!她又大著膽子,探頭探腦地多看了兩眼。

  有一扇扇窗板被卸下,門閂被拉開,一雙雙眼睛透過昏暗的光線與灶灰,好奇地望向了她。

  當然,其中不包括鄴城的世家。

  ……他們又一次被陸懸魚這神乎其技的社交技巧創死了。

  「我寧死也不受此辱!」老頭兒抽抽噎噎道,「若要我開門迎接,除非她換戎裝來!」

  「她便是一身短褐,」知道變通的兒郎們小聲勸道,「那不也是她麼?」

  「那也不行!」

  「大父如此,是要兒郎們去投曹公麼?」

  老頭兒的哭聲忽然止了。

  「曹公雖好,畢竟咱們在冀州治下偌大家業呀……」

  兒郎們不吭聲了,一個個用無辜的眼神盯著他,片刻之後,老頭兒服軟了。

  服軟,但不完全服軟。

  「閉門!閉門!」他又一次大聲嚷道,「換平原公來!平原公來我才會開門!」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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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七十九章 禮物

  有的人是可以通過閉門不出來抗拒這個穿著女裝進入鄴城的家夥的。

  有的人不能,於是就不得不等在了鼓吹與旌旗,甲士與戈矛的叢林盡頭——那是留守鄴城的守軍與官吏。

  原本這座城池是可以繼續守下去的,它畢竟與濮陽不同,濮陽經歷輪番戰火,莫說糧草生民,就連那些殘存的房舍都被守軍拆了一遍又一遍,而後搬走那些已經受了不知幾十年煙火熏烤的木料與石材。

  那原本是房屋主人鄭重地購置來,又請了自己最信任的工匠搭建修築房屋所用的材料,那原本也是他期待著不僅自己可以安心地壽終正寢,子子孫孫都能受它蔭庇,遮蔽風雨的宅邸。

  而鄴城還是沒有真正經受過戰爭的模樣,那些高大或是低矮的房屋或多或少有修補的痕跡,裡面也還住著白髮蒼蒼的老人,亦或者指著她哇哇大哭的稚童。

  這樣的城池是堅固的,它有太多可以一輪接一輪消耗的物資,它甚至可以堅守到袁熙那個既不想得罪大哥,又不想得罪三弟的家夥突然從夢中驚醒,領兵馳援解圍。

  她跳下馬,上下打量站在守將與文官前面的那位熟人。

  荀諶依舊很漂亮,而且不知道為什麼,他明明穿了一身灰撲撲的袍服,頭上連頭冠都沒有,腰間只有一根墨繩,立在殘存的冰雪中,整個人也像是即將融化的殘雪,燒盡的餘灰一樣,但偏偏就是讓她覺得比以前更漂亮了。

  似乎是因為他身上有些她很不喜歡的氣質減弱了,她想,就是那種被包裹在樹脂下面,鋒利又尖銳的東西。

  荀諶低頭行了一個揖禮。

  「樂陵侯。」

  「友若先生。」她答。

  空氣忽然沉默了一會兒,後面的武將和官吏皺眉,似乎很想越過荀諶說點什麼,但又不敢。

  荀諶旁邊一個小個子中年文士倒是啥也不說,就木著一張臉站在那裡。

  他們所有人都是一副「我打不過你,你殺了我吧,我不活了」的模樣,氣氛就非常窒息,窒息到快要讓她摳地了。

  她努力又開了口,「我還以為你會出城迎我。」

  「待平原公來了,」荀諶說道,「出城也不遲。」

  ……她想想,還該說點什麼。

  「既如此,」她說,「就勞煩友若先生,將鄴城的兵甲糧草數目都報上來,我安排人手清點交接。」

  「到底還是將軍勝了。」荀諶很突兀地又說了一句。

  她邁向府中的腳步就停了一下。

  「你不服我,」她頓了頓,「其實這不重要。」

  她是天下無敵的嗎?

  如果面前站著的不是荀諶,而是一個存心要和她茬架的潑婦呢?

  她一定不是無敵的啊!她口口聲聲說自己與人相罵從不落下風,實際還不是被人家罵得抱頭蹲地哭唧唧。

  她不擅長的事多去啦!她去市廛買東西必被宰客,接人待物必出問題,隨隨便便人口普查就讓老太太小媳婦抱著娃子衝進鄉府造反,甚至連想打聽一下自家閨女的感情生活都會被同心嫌棄地推出門去,讓她找小郎阿草玩兒。

  所有這些事情如果換荀諶來,一定會處理得絲般順滑,讓她心悅誠服,甘拜下風。

  看看他,哪怕是已經敗落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哪怕人心已經散成了一鍋豬腦花,他這位敗軍之將還是能夠盡力控制城中秩序,安頓生民,讓百姓能夠安穩地躲在家裡,指著她這身衣服嘰嘰呱呱,品頭論足。

  所以他為什麼一定要在「戰爭」這樁事上勝過她呢?

  他為什麼有那樣的執念,似乎在戰場上打敗她,就能獲得她的認同與青睞,獲得天下人的矚目,進一步得到他想要得到的一切呢?

  她心裡有這樣的疑惑,黑刃沉默了很久,倒是悄悄出聲了。

  【你不明白戰爭,】它說,【它能改變你。】

  【我確實被改變了。】

  【你沒有,】它說,【你只是PTSD而已。】

  【那怎麼樣才算是改變?】她反問了一句,忽然明白了。

  潁川那麼多的謀士,他們最初並不是因為找工作而天南海北到處跑的,他們最初也只會奔著雒陽去,在許許多多的士人和學子間高談闊論,用自己的出身學識與經驗謀一個按部就班的位置。

  後來黃巾起義,再後來董卓一把火燒了雒陽,他們曾經皓首窮經的東西在戰爭與暴力面前什麼都不是,就連他們的親眷屍骨都被隨意拋灑在潁川荒蕪的原野上,路過的稚童見了草叢裡的高冠博帶,還會嚷一句新奇。

  於是他們變了。

  她看看這個執著地想要用戰爭,重新將世界撥回舊時代的人,很想安慰他,說一句什麼,但是想想還是搖了搖頭,走進了那座門前閥閱氣勢非凡的深宅裡。

  宅子裡的人有點緊張,還有點尷尬。

  她們偷偷地望向劉夫人,再望向甄氏,最後望向陸廉。

  甄氏原本是戴著孝,素著一張臉的,後來換了一身綾羅,還塗抹了脂粉,在女眷中特別顯眼,金燦燦的花容月貌,貴氣逼人。

  她出來走了不到兩步,進城的是陸廉這件事就傳進宅邸裡了。

  劉氏沒吱聲,可能是沒臉吱聲,但其餘女眷看不過去了,幫她打了一盆水來,忙忙地讓她洗掉臉上原本就塗得不是很勻淨的粉。

  腳步聲傳進來時,這一群女眷齊齊抬頭,就看到了一個穿著鮮花罩袍走進來的年輕女郎,二十出頭,年齡看不細致,頭上戴了點釵環,沒啥品味,身上的罩袍很漂亮,但和裡面直裾樣式不搭。

  對了,她長得其實不醜,五官很是端正,就是眉毛有點淡,但至少也是中人以上的顏色,但這麼走進來,就和正拿細布擦臉的甄氏形成了極其慘烈的對比。

  ……其實也不止是甄氏,這屋子裡的貴女除了袁氏女就是袁氏媳,一代代嫁娶都是挑好相貌的來,到這一代時,基本就是基因優選的產物了,一屋子的美人就算穿著素服,顏值都秒殺了這位女將軍。

  貴女們的內心湧上一股恐懼,甚至不受控地左右看一眼,很想拿一把香灰抹在臉上。

  如果進來的是男子,她們自然會害怕接下來的命運,但即使是女子,即使是女子……

  劉夫人也是女子啊!那件事,鄴城上下幾乎都傳遍了啊!那幾戶人家還是特意被推到市廛上俱五刑的!男女老少一家接一家地哭聲震天,不明白自家只是養了個漂亮女兒,入了袁公的眼,甚至還不曾提拔家人脫了奴籍,怎麼就遭了這樣的大禍!

  陸廉走進來了,儘管著女子裝束,腰間卻依舊配了一把比尋常漢劍更長些的大劍。

  看著這一屋子的女眷,她似乎發了一會兒愣。

  連劉夫人都不敢出聲,只驚恐地望著她時,這位女將軍終於有了動作。

  她脫了靴。

  靴子需要彎腰去脫,離門口最近的婢女很機靈,上前了一步,想替她脫靴。

  「沒事,沒事,我自己來就行,對不住啦,」她說,「這台階下沒有鞋,我一緊張,就忘了這個事……」

  她的聲音很沙啞,說話的腔調裡帶著一股市井味道,有種強行給自己找補的尷尬。

  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忽然蹦了起來,像炮彈一樣砸向她!

  「嗚嗚嗚嗚嗚嗚陸將軍!陸將軍!嗚嗚嗚嗚嗚!」

  陸廉很顯然是被嚇了一跳的!這麼短的時間裡,她先是下意識後退一步,但竟然又硬生生站住,接住了這個小姑娘!

  於是所有沉默的女眷都像是從夢中清醒過來,開閘放水一般,洶湧地奔向了她!

  陸懸魚發誓自己這輩子沒這麼受歡迎過。

  她很尷尬地搓搓手,又搓搓手。

  一個小蘿莉嚷嚷自己以後就仰仗將軍了,這沒啥問題,但是十幾二十個高矮胖瘦各不同的婦人湧過來一起嚷嚷以後就仰仗將軍了,這就讓她很不知所措了。

  況且她這人在青州時,動不動抄一個大戶的家,家裡的婦人哭唧唧地在她的目光下被從大宅裡拽出來塞進小木屋,一人發一個紡車讓她們自食其力的事其實也沒少幹……

  但是現在還是得順毛摸摸。

  其中袁紹的遺孀劉夫人已經鎮定下來了,很得體地向她介紹了一遍自己這些親眷,當然重點還是在甄氏身上。

  「有將軍在,不憂死矣!」她恭維了一句後,又殷勤地問了她下一個問題,「未知平原公何日入城?」

  ……這位劉夫人感覺有點古怪,她看向甄氏的眼神很不像婆婆看兒媳。

  雖然陸懸魚對婆媳相處不太清楚,但現代的婆媳問題一般是覺得對方存在感太強,婆婆看兒媳不順眼,兒媳看婆婆也很不順眼。

  當然也有好的,處成姐妹的,但和劉夫人看甄氏的眼神也不一樣。

  她上下打量,心裡很是疑惑時,黑刃忽然開口了。

  【你覺得像不像在打量一件寶貝呢?】

  她恍然大悟,【像!】

  但是這個寶貝幹嘛用呢?她肯定是……

  劉夫人剛剛打聽過主公何時入城,那肯定是和主公的喜好有關了。

  陸懸魚認認真真地也跟著劉夫人的目光,打量起低著頭的甄氏。

  【……你看什麼呢?】

  【你發現了沒有,】她驚嘆道,【她身上這件衣服!】

  這個材質!這個色澤!這個花紋!絕了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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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章 享受

  劉備進城時是不能像陸廉這樣任性的,當然,陸廉任性有她的道理,她確實是代表主公佔領了這座城,但她不是這座城池的主人,她就是先行軍而已,那她愛穿啥穿啥,誰看不順眼,就憋著唄。

  而這座城池新主君的兵馬從內黃附近拔寨啟程——當然劉備很謙遜地婉拒了這個稱呼,並且表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上只有一個太陽,那河北也只有一位主君,就是大漢皇帝——向鄴城而來。路程原本只需要一兩日的時間,但也不是領著大軍就這麼隨隨便便進城了,他的謀士們還得商量出一套進城流程。

  正常情況下,進城的一系列禮儀流程應該是從陸廉這開始就跟大家商量好了的。

  不過誰也沒考慮過這個問題,敵我雙方都很有默契地將樂陵侯的禮儀忽略到腦後了。

  劉備才是那個重點。

  冀州各地準備跟著平原公混的世家呼呼啦啦地往他這裡跑,車馬越來越多,大大超出了後勤對帳篷的預估,但這群世家也不帶擔心的,他們自己也有帳篷,其中有些不僅製作時工匠足夠精心,完成後家中的婢女僕婦又細心在上面加了一層又一層保暖防寒美觀耐用的裝飾。

  平原公很友好地安排了一個離中軍營很近的營地給他們,以示他對河北世家的信任與寬柔,於是在天氣漸冷,霜雪漸重的時節,那些繡滿各色花紋,綴以各種墜飾的帳篷就像圍繞中軍營盛開的一大片鮮花,秀麗明豔,富貴逼人。

  張遼跟高順太史慈一起穿過營地,去往中軍帳時,路過了這片營地,有幾個士兵就在後面嘀嘀咕咕,張遼耳尖聽到了,就跟高順太史慈嘀嘀咕咕。

  高順笑而不語,太史慈摸摸自己新長出來的鬚髯,講了一句東萊人的刻薄笑話,張遼聽了就滿意極了,正想再評頭論足幾句時,那片花帳篷裡忽然掀起一陣小小的轟動。

  軍營裡是很討厭聚眾喧囂這種事的,不管士兵是什麼情緒,開心或是悲傷憤怒,軍官總趨向於禁止他們聚集——這也是無數沉痛教訓得來的經驗看,因此幾個武將立刻停下了腳步。

  「何事喧囂?」太史慈招來一個東萊兵,「去看看那營中可有動亂,是否需要軍士幫忙?」

  東萊兵很快又跑回來了。

  「將軍,不曾有什麼動亂,只是清河的崔公來了,有許多交好的世家郎君紛紛出迎——」

  太史慈將自己的鬍鬚揪下了一根。

  張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原來如此,」他聲音很平靜,「崔公在何處?」

  東萊兵的眼珠滴溜溜地轉,明明沒有弘農楊氏的血統,一張嘴也抿出了三瓣,直到張遼身後的並州老兵舉起拳頭在空中揮舞了一下,他那雙飛來飛去的眼睛老老實實回來了。

  「就在那邊呢!」他伸手指了指。

  一群高矮胖瘦各不同,總體來說都很體面的士人簇擁著一個身材高大,高冠博帶的人走過去了。

  人多,看不清樣貌,但看那個挺拔的身形,看那個走路的姿態,以及受歡迎的那個勁頭,也能確定那就是崔琰。

  張遼悄悄踮起腳。

  太史慈沒有,他看向了東萊兵。

  東萊兵機靈,「小人覺得,不如幾位將軍遠甚。」

  這個話很不成體統,好在幾位將軍沒有揪住他痛打一番時,主公那邊已經有人跑出來尋他們了。

  ——明早就要入城啦!必須趕緊把排隊順序給整明白了,一點都不能錯哇!主公可是很看重這一點的!主公睡不著覺了都快!

  那天的鄴城入城儀式被城裡的世家們搞得很隆重。

  黃土墊道,清水潑街,車輪滾滾地跑出了三十里,考慮到迎接隊伍裡有白髮蒼蒼的老頭兒,也搭起了一片花帳篷。

  至於簞食壺漿以迎王師的例行節目也早就準備好了,不僅城外這群世家要準備,城裡的百姓們原本也要準備來著。

  樂陵侯不許。

  「你們拿自己的糧食出來也就罷了,」她說,「城中平民哪有那麼多糧食玩這種花活?」

  「將軍這是什麼話!今日正是冀州生民鄙棄袁逆,重歸大漢之日,將軍難道以為鄴城生民全無信義,竟為區區幾斗糧食……」

  「什麼叫區區幾斗糧食?」她皺眉,冷冷地瞪了那個小鬍子士人一眼。

  ……要不然呢?

  這小婦人進城溜達一圈,看完各門各戶後,不吃不睡先清點了糧草,看到城中足有百囷米的糧倉猶嫌太少,大家夥兒尋思她可能是怕劉備餓到才這樣不滿意,現在又口口聲聲嫌百姓出得多了?

  小鬍子在心中狠狠地罵了陸廉一頓,甚至不由自主地幻想他照著她那張滿是嫌棄的臉上打了一拳。

  「要不你們出吧。」她說。

  她烏黑的髮髻裡簪著一朵絹花,身上披著鮮花盛開的罩袍,可是她的手扶在腰間劍柄上。

  多凶殘的一把劍!

  多凶殘的一個人!

  小鬍子發出了一聲哽咽。

  「將軍,平原公圍城日久……」

  「他沒圍。」她說。

  小鬍子的哽咽就更大聲了。

  「袁譚與袁尚兄弟鬩牆……」

  「你們這些大戶的田,袁譚也沒怎麼敢動。」

  小鬍子終於流下了眼淚,以至於在平原公入城那天,他見到那張溫柔而具有親和力的臉時,他哭得很大聲很大聲,差點比過隔壁家那位白髮蒼蒼的世伯。

  有人在劉備身後竊竊私語。

  「你覺得主公令辭玉將軍先入城,是這個意思麼?」

  法正沉思了一下,「雖不中,亦不遠矣。」

  陸廉先進城的好處有很多,創死這群世家只是其中之一。

  比如說,在她那位大主簿長年累月的教育下,她不僅對士兵的約束力很強,對自己的約束力也很強。

  於是就完全不用擔心許攸那種拉著審配的家產連箱子都不換就往自家裡運的事情發生。

  「若如君言,主公也須慎重行事……」

  聲音轉低時,不知道哪個人突然蹦出了一聲狹促的笑。

  劉備佔據了鄴城,幾乎也就佔據了整個河北最為富饒繁華的冀州,曹操和袁譚不管心裡怎麼想,名義上都很是恭謙地表達了服從,小皇帝也又一次送來了楊修道喜。

  整個天下放眼望去,幾乎已經沒有什麼人敢對抗這位大諸侯了,甚至連幽州的袁熙在得知鄴城失守後都沒有立刻領兵衝過來援救,而是選擇屯兵薊城,並且小心地與四面聯絡。

  任何人處在這樣的優勢裡都不可能不飄飄然,很顯然這位主公也是如此,他在袁紹那華美而幽深的宅邸裡大宴賓客數日,並且開了府庫使勁地賞賜了自己的臣屬之後,便一直沒有出來。

  這消息正好就傳進了押後軍而行,因此走得慢了一些,剛剛進城的趙雲耳中。

  「主公居於袁紹舊宅?不曾出?」趙雲問了一句。

  「主公戎馬半生,」那位管糧草的文官很小心地添了一句,「享幾日的樂也不算什麼。」

  趙雲的臉色突然沉了下來,一言不發,騎馬徑直就奔著袁府去了。

  若那是座空宅,主公住進去也沒什麼,但既說是在裡面享樂,難道一座空宅有什麼樂子可言嗎?!

  況且那怎麼會是一座空宅!有袁氏的女眷尚居於府中啊!其中自然有青春好顏色的婦人!

  袁氏雖為大逆無道的亂臣賊子,可主公赦免袁譚袁尚在前,女眷們失了父兄倚仗在後,就算要處置,也該按律行事,豈能待她們如金帛財物一般,隨意佔有處置!

  跟隨主公十數載,趙雲對他的品行自然是相信的,可今時今日竟做出這樣的事來!

  他跳下馬,腳步匆匆地走進袁府時,鎧甲外的罩袍捲了風,鼓得像這位將軍蓬勃的怒氣一樣!

  今日他一定要直言斧正主公的過失!一刻也不能等!

  有侍從跑去通報,有侍從慌忙地攔,還有親兵想拔劍又不敢,一片大呼小叫中,竟真讓趙雲穿過一重又一重的長廊,一棟又一棟的房舍,徑直踏進了主公的那間大屋!

  主公坐在榻上,身旁有三四個僕役在伺候著,除此之外屋子裡沒有什麼人,尤其沒有什麼美貌婦人。

  但這裡差點讓趙雲認為剛剛是有婦人在的,因為這間屋子絢爛得耀眼。

  那些錦緞絲綢一匹匹,一件件地鋪散在地上,像水一樣柔軟,像鏡一樣明亮,像月光傾灑,鮮花開放,像夕陽西下時,燃燒的雲彩席捲天地。

  這些不同顏色,不同質地,但都十分昂貴的美衣服將劉備包圍在中間,而他正在換一條用許多顆不同色澤的小玉珠編織起來的腰帶,每一顆都渾圓溫潤,顏色由深及淺,中間鑲嵌著一塊昆山玉,隱隱的金色光華在玉中流淌。

  這腰帶確實見所未見,但比起主公頭上那個髮冠,又顯得不夠珍貴了。

  除此之外,這間屋子,以及後面的屋子裡,都聽不見半點婦人的聲音。

  趙雲站在門口,呆呆地看,不敢走進來,也不敢隨便開口問,生怕問出一句「主公你這幾天把人家的女眷都趕走了佔著這地方,就天天在這裡換裝嗎?」

  而坐在滿屋子美衣服中間,有點手足無措的主公顯然惱羞成怒了:

  「我打了半輩子的仗,還不能享受享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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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一章 飾物

  袁氏的宅邸的確是在劉備進入之前,就將所有人都清空了。

  這自然是劉備的意思,自從他意外得到了一件袁紹的大氅後,就一直很想看看袁紹的衣櫃,反正他自己都說了嘛,打都打到鄴城了,那稍微享受一下有什麼不行的!

  至於那些女眷的去向,劉備也不太關心,如果說她們被交到哪個男性官員手裡,那的確是一不小心就要受詬病的——順帶一提,他手下的幾個謀士偷偷嘀咕過,認為交給子龍是很好的,子龍性情嚴謹正直,必定不會待那些女眷無禮,但子龍將軍自己可能很不樂意接這種差事——所以理所應當的,她們被陸廉帶走了。

  如此一來就不必擔心她們受到侮辱虐待,或者是被當做貨物隨便處置,那在劉備少量調用的CPU裡,對他所做出的這個決定,女眷們一定是感恩戴德的。

  事實是,感恩,但不完全感恩。

  除了袁紹的兒媳甄氏之外,其實這群女眷裡沒多少人是認真為他守孝的。

  一來袁紹並非她們的直系長輩,按禮儀也無需斬衰,再者她們都是皮肉嬌嫩的人,粗麻衣服穿到身上幾個時辰,那羊脂一樣的皮膚就要泛起微微的紅。

  所以她們大半只穿了素服,裡面一層又一層用柔軟的絲帛作內襯,這樣既襯得肅穆,又不會傷到皮膚。她們私下裡偷偷說,別看她們這樣呀!就連劉夫人也作如此打扮呢!——誰能想得到?你能想得到嗎!

  但現在她們一個個都木著一張臉,被驅趕到了一座空蕩蕩的宅邸裡,與樂陵侯陸廉同吃同住,真正達到了全方位仰賴將軍的目標。

  陸廉每天吃什麼,她們也吃什麼,陸廉吃得很粗糙,有麥粥就好,麥餅加一碗菜湯也行,她當然也吃肉,她吃一個雞蛋,每個女眷也跟著分一個雞蛋。

  有人嚷嚷著說身體不舒服,吃不得這樣粗糙的飯食,陸廉就硬把溜達過來的華佗給請來了,挨了一頓痛罵之後又腆著臉給人家送了回去。

  不管那位嬌滴滴的女郎怎麼哭訴,這位女將軍都很是固執,認定了神醫說啥都對——於是絕食一天以後,那位從小只吃魚羹的女郎終於噙著眼淚捧起裝了麥飯的碗。

  但即使是這樣粗糲的飯菜,也不是可以隨便吃得到的!她們吃了三天這樣的飯,陸廉就繼續提出要求:白吃飯是不好的,幹點活吧?

  擦地、刷碗、做飯、紡線、織布,她什麼都不挑啊!

  什麼?幹不慣這些嗎?想幹點男人幹的活,那太好了!快拿個鋤頭過來讓這位女郎試一試!

  那位女郎咬緊了牙關,將鋤頭高高舉起,重重落下!

  砰!

  再舉起!再落下!

  砰!

  舉起!落下!

  一群貴女圍在那裡熱淚盈眶地看,「原想不到,耕種竟這般艱難。」

  甄氏在一旁欲言又止。

  「陸將軍是與你玩笑呢。」她最後這麼說了一句。

  「阿嫂,你這是什麼話!」女郎兩條胳膊抖得跟篩糠似的,還在努力支撐著自己,「誰同她玩笑了!我只是這幾日吃得少,沒有力氣……」

  「你再多吃些,也鋤不動這地,」甄氏說道,「天寒,地凍了。」

  等陸懸魚再回來時,這群女眷就集體哭喪臉了。

  小姑娘見她回府,倒是很想撲過去迎她,奈何被阿母一把揪住了衣領。

  有人看向了劉夫人,劉夫人低著頭,坐在自己的紡車前,不幹活,也不吭聲。

  她們再看看甄氏,甄氏扶著婆母,也一臉的惜字如金。

  一位陸懸魚念不出名字也記不住輩分的婦人就開口了:

  「將軍,妾有一事不明。」

  「你說,」她很和氣地說道,「我知道的,就給你解答。」

  「平原公今入鄴城,來日必能全據河北,袁氏家貲供奉平原公,妾是不敢有怨言的,」婦人哀哀切切地問道,「可平原公何以這般計較錙銖,還要小婦人們幾個紡線織布的錢!」

  她話音一落,一群婦人立刻齊聲哭了起來!

  大多數哭得很厲害,少數只出聲,不落淚,有幾個傻乎乎四處看的,被人推了一把,也開始哭!

  「嗚嗚嗚嗚嗚!陸將軍說好了要護著小婦人的嗚嗚嗚嗚嗚!」

  她撓撓頭,又搓搓臉。

  「確實要護著你們,」她很耐心地說,「你們不知道嗎?以袁氏犯下的罪行,原本就要抄沒家產,你們自力更生,也——」

  小婦人們驚呆了!

  「袁尚犯了過失,與我們有何干係!」她們立刻抹乾眼淚,嘰嘰喳喳地嚷了起來,「妾深居後宅,什麼過錯也不曾有啊!」

  「但你們享用的那些家貲,」陸懸魚乾巴巴地說道,「也一樣不是你們掙的啊。」

  「這不一樣!」她們急切地又嚷了起來,那些被罰沒的家貲裡有她們的妝奩,那就該是她們的東西,誰家貴女會自己賺嫁妝錢!

  她們七嘴八舌地嚷,陸將軍就坐在那裡默不作聲地聽,聲音高了,她就悄悄伸出一隻手捂耳朵,終於有人見她油鹽不進,氣呼呼地推了她一把:

  「陸將軍這樣看待我們!你自己又有什麼本事!」

  屋子裡忽然靜了一下,那位貴女立刻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蠢話,趕緊又找補一句:

  「打仗不算!」

  張遼想好了今天要來拜訪陸懸魚,還有點緊張。

  首先是戎裝還是便裝,他尋思辭玉性情平和,下了戰場後不怎麼喜歡兵事,那肯定還是穿便裝的好。

  他換了一件新的直裾,是主公賞賜的,有點鮮豔,墨綠的底子上繡著金線花紋,穿在身上就特別的富貴。

  然後他又從主公賞賜的一堆東西裡挑出了一條和它相配的玉帶,一頂玉蟬頭冠,以及再從自己的藤箱裡翻出一雙從來沒穿過的新靴子。

  他還特別熏了香,出門時戰馬好像不認識他似的,繞來繞去的打量,還往他臉上打了好幾個響鼻,逼得他揮掌重擊馬頭,才算讓那促狹的畜生老實下來。

  他仔細想過了今天尋辭玉有什麼藉口,說辭,才能讓她在休沐日跟自己出去溜達溜達,他還提前想好了幾個她可能感興趣的地方,比如說貿易重新恢復的鄴城市廛,那裡有家並州食舍的湯餅很好吃……

  他就這樣器宇軒昂地走到那座府邸門口時,正看見幾個僕役抬著一頭嚎叫的豬進去。

  高門大戶!兩邊的柱子哪怕鑿個粉碎,單看基座也知道當初這是何等豪闊的門庭!主人家修這大宅時,如何能想到這一幕呀!

  「你們瘋了嗎?」他身後一個親兵問道,「這豬如何能走正門?!」

  「這是陸將軍要的。」僕役說。

  「陸將軍要吃,你們自後門送進去——」

  「陸將軍不要吃,」那個冀州口音的僕役很小心地說道,「她要殺。」

  張遼站在門口靜了一會兒,低頭看看自己這身搭配,又抬頭看看這座宅邸。

  「這宅邸原來的主人是誰?」他問。

  有僕役恭恭敬敬地答,「這是許攸的宅邸。」

  許攸是已經不在了,他的女眷們呢?那也是旁人回答不出來的問題。

  比起那群正掙扎在水深火熱中的女眷,袁氏的另一處宅邸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

  有僕婦無聲息地將褪色的舊壁衣換下,鋪上顏色鮮豔的新壁衣,整個屋子就亮堂了起來。

  有沉靜的幽香從角落的香爐裡慢慢飄出,掃清了晦暗的氣味。

  水一樣柔軟的綢緞重新穿上身,又有婢女恭恭敬敬地捧著首飾盒,請這座宅邸的女主人挑選自己今天想戴在頭髮上的飾物。

  那可不是陸廉所佩戴的那些尋常物件,這些金玉飾物是從袁氏宅邸裡查抄出來的,挑挑選選,登記清楚是最好的一匣珠寶後,立刻被送到了這裡,姿態不可謂不謙恭。

  但這位女主人看了一眼璀璨絢麗的玳瑁漆匣後,伸手時卻不曾指向哪一支珠釵。

  她似乎是想將這一匣飾物掀翻在地,但她很快又收住了手。

  「你覺得母親戴哪一支更好?」她和顏悅色地看向身側的稚童,將他抱起在懷裡,要他來挑選。

  稚童不懂母親的心思,挑來挑去,終於選中了一支玉釵。

  「這釵很襯殿下。」婢女立刻開始滔滔不絕地誇起這支玉釵如何的珍奇,如何的美麗。

  伏后伸出手去,打斷了她。

  「就它吧,」她說道,「不是我要的玉,什麼都是一樣的。」

  「殿下想要什麼樣的玉?」那個天真又伶俐的小婢女立刻微笑著問道。

  伏后抬起眼睛看她,婢女嚇得一下子就閉嘴了。

  「還是不要這支玉釵了,」伏后微笑道,「換一支黃金的好了。」

  金釵?要什麼樣的?另一位婢女小心問道。

  伏后似乎已經忘卻剛剛的小插曲,興致勃勃地挑揀起了匣子裡那些珍貴的小玩意兒。

  她的神情甯靜又自然,直到劉備前來覲見時,她依舊保持著那樣得體的姿態,以及得體的笑容。

  那支金釵就在她的鬢邊微微晃動,就像劉備入鄴消息傳到下邳行宮裡時,天子面前十二串白玉珠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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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二章 殺豬

  五六個僕人一起將豬抬進了後宅。

  單說運一頭活豬過來,確實是個辛苦活,但不及此刻的尷尬。

  那麼多比神女還要美麗的婦人躲在柱子後面,窗洞後面,門後面,吃驚地望向這群身上帶著豬糞味兒的漢子。

  他們就不免有些自慚形穢,小心地聞聞自己的衣角後,才忽然驚醒。

  「將軍,咱們這豬捆是捆了,可還不曾給它洗……」

  「洗什麼洗,」陸將軍說道,「一會兒燒滾水洗。」

  「滾水?」一個年紀較輕的女郎推了推身邊的女子,「那豬彘很不怕熱嗎?」

  身旁較為年長的女子也不明白,猶猶豫豫地想了一會兒。

  「看它生得那般粗壯醜陋,想必是不怕的。」

  豬哼哼著,不停地想要掙脫這種四腳朝天的姿勢。

  陸懸魚檢查了一下捆住四蹄的繩索,又摸了摸那頭豬的腦袋。

  黝黑的豬頭上一根根豬毛都豎了起來,摸起來很是紮手,但她的手力氣更大,上面的繭子也更結實。

  她輕撫豬頭,豬就安靜下來了。

  「你們誰來試一試?」她說。

  「殺豬賤役……」她們嘀嘀咕咕的,很是不情願。

  但又有人小聲反駁,「阿嫂,你怎麼看不分明?如今我為魚肉,能落在陸將軍手中,已算萬幸。」

  「卻也未必,」那位美婦人後退一步,將臉藏進窗邊光線灑不到的角落裡,「劉備麾下良將眾多,怎麼就沒人想要攀一門貴親?」

  「阿嫂!阿嫂!」她身後的女郎痛心跌足,「你怎麼起了這樣的心思?」

  阿嫂猛地轉頭瞪她,「我是不願過這樣生活的,難道你願嗎!」

  即使是一家人,畢竟也不是蟲巢意志,沒有一群人共用一個腦子的道理,在面對袁家傾覆時,這些婦人的想法是各自不同的。

  有人膽子很小,覺得只要能從敵軍手中留條性命已是心滿意足,不敢作他望;

  有人伉儷情深,即使自己的夫君遠在幽州,無暇顧她,也死心塌地要為他守節;

  有人很是仰慕陸廉,因此覺得陸將軍做出什麼樣的決定都對,都對;

  她們基本上是能吃苦,不叫喚的,但還有幾個婦人心思就很繁復了。

  她們是亂臣賊子的家眷,這一點不假,但她們同時也是四世公出身的貴女,怎麼就不能再謀一門好親?若是劉備這些將軍裡有哪個願娶她……

  哪怕是為妾,憑她的手段和容貌,總能謀一條優渥又清閒的路。

  殺豬,殺豬是條什麼路!

  況且殺豬有什麼難的!

  一個女孩兒忽然站出來,聲音清亮,「我願試一試!」

  她從僕役手裡拎過那柄殺豬刀時,整個人還有些興奮過度的顫抖,可是她的眼睛是很有力氣的,那頭豬也還是很靜的。

  但當她一刀紮下去時,她想像中一切都安靜俐落,連豬死得也不出一聲的場面根本都是假的!

  那豬在劇痛之下用力掙脫了繩索,歇斯底里的嚎叫著逃了!

  它身上還帶著那柄脫手的刀!一股一股的血向外湧出,熱氣騰騰地灑在地上!

  有人大聲尖叫,有人抖如篩糠,還有人乾脆提起羅裙,比那頭重傷的豬更快地想要逃走!

  逃走!逃到一個沒有豬的世界裡去!

  陸懸魚拔出了黑刃。

  有點吵,說不清楚是豬更吵還是劍更吵,一頭豬在面臨生死存亡時發出那樣的聲音是不算什麼的,可為什麼她的劍也那樣吵呢?

  但她還是飛快地追上了那頭豬,並且準確地將劍捅進它吃得肥肥胖胖,幾乎找不到的脖頸裡。

  她沒有炫技的意願,也沒有炫技的必要,但她揮舞長劍那個電光火石的瞬間,還是驚呆了所有沒有抱頭鼠竄的袁氏女!

  她是怎麼一躍跳到那頭豬面前的?!

  那豬明明力氣那樣大!剛剛甚至撞翻了一個年富力強的僕役,她怎麼敢站在它的面前!

  她的劍好亮!泛著淡藍色的光暈,那是錯覺嗎?它出鞘時,好像眼前的現實突兀破開了一道縫隙!

  天啊!天啊!

  那頭豬又蹦起來啦!血紅的眼睛!血紅的牙齒!嘴邊還泛著大片大片的血沫!它要殺人——

  它又躺下了,陸將軍早有預料,將它按在地上,不得動彈,還從容地要僕役將木盆搬來接血!

  這群小婦人都很恍惚。

  尤其是在看到名震天下的陸將軍一口氣將那頭死豬吹得圓滾滾時,她們臉上的恍惚就更厲害了。

  蔥薑切片,各種香料備好,豬肉切塊過油,再來點清醬好調顏色,最後滾水和調料一起加進去,小火燉起來。

  鍋裡的肉湯咕嘟咕嘟地響,熱氣騰騰的香味兒就跟著四處亂飄。

  等待吃肉的時間總是很難熬的,何況自己還不一定是那個能分到肉的人,心裡必定就更難熬了。

  袁譚面無表情地看著面前古董羹裡的肉,筷子在裡面胡亂游弋,就是遲遲不能下筷。

  郭圖小心看他一眼,又將目光收了回來。

  「我欲先襲濮陽,後取白馬,」袁譚忽然說道,「先生以為如何?」

  那張圓滾滾的臉上顯現出一絲猶豫,而後轉為沉思。

  「主公若得濮陽,從此劉備糧道必斷!若能再取白馬,他豈不困受於冀州?」郭圖摸了摸自己的鬍鬚,「只是這濮陽易取,白馬卻難得,主公有何妙計?」

  「我既為劉備之婿,」袁譚將頭稍稍傾到他這一邊,「我大張旗鼓,將兵馬假扮成要送聘禮的蒼頭僕役過去……」

  這怎麼可能呢?

  郭圖心想,劉備得了鄴城之後,連一名使者,一封書信都不曾送來,擺明了待袁譚態度是極防備又冷淡的,袁譚若當真這般用計,劉備豈能全無察覺?

  況且退一萬步說,就算劉備一時不察,被他得了濮陽和白馬,又待如何?

  當初劉備勢單力孤時沒辦法防守整條黃河,難道現在袁譚的兵力就足夠封鎖整條黃河,將劉備困死在冀州嗎?!

  他要是有這樣的實力還認什麼爹啊!

  更關鍵的是,現在河北世家已經逐步倒向劉備,你斷他的糧,他有一整座鄴城的糧倉可以隨意取用!難道你是在夢裡制訂出這樣的作戰計劃嗎?!

  郭圖轉過頭去,想看看袁譚的臉。

  那張臉恰好被古董羹的白霧所籠罩,似分明,又似看不分明,只有那雙眼睛睜得大大的,裡面反射出希冀的光。

  那是一張很為郭圖所熟悉的臉,畢竟大公子是他從小看到大的,他對大公子的性情脾氣了如指掌,知道怎麼樣得他信任,討他開心,也知道怎麼樣將他當做自己的一枚棋子,從容不迫地指揮他,操縱他。

  甚至在袁譚那次藏著敵意的試探後,郭圖依舊靠自己寸不爛之舌安撫住了這個志大才疏的武夫,甚至還讓他親自道歉,並且賞賜了自己許多財物。

  所以此刻對於郭圖來說,選擇的時機到了。

  他到底是要糾於信義和忠誠,提醒袁譚靠白馬和濮陽困死劉備是不可能的,還是要將這個計劃默默整理打包,並且鄭重地送到平原公最忠誠的鄴城,郭圖必須做出選擇。

  「我主此謀,」公則先生眼前一亮,擊節讚嘆,「高明呀!」

  袁譚的臉依舊藏在白霧後面,「當真?」

  「當真高明!」郭圖微笑著點了點頭,「主公此舉,白馬守軍必輕而無備,到時——」

  他滔滔不絕地闡述起一些毫無價值的恭維話,有些是他臨時想出來的,有些是他平素就準備好,運用熟練的,其中還有幾句曾經用來哄騙這位年輕主公的父親,效果也很不錯。

  這十數年的陪伴與信任,與他未來唾手可得的榮耀和財富相比,確實是微不足道的,郭圖這樣悵然地想,但在心裡決定還是要為大公子留一個小角落。

  他甚至已經想到了在劉備面前大哭一場!

  那柄長劍就在他謀劃該怎麼哭時,捅進了他的脖頸!

  像殺豬一樣。

  公則先生倒在地上,嘴裡荷荷地想發出什麼聲音,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他一張嘴,湧出來的全是血沫。

  那隻大鵬鳥憤怒地俯倒在地上,利爪劃過席子,在上面突兀地增添了一道又一道傷痕,很快又被鮮血漫過,再看不真切。

  「劉備已入鄴城,糧草豐足,」袁譚說道,「我要濮陽白馬何用?」

  既不要濮陽和白馬,為何要,為何要這樣鄭重地說出來?!

  袁譚很快又答了,聲音又靜又冷:

  「我自然要擊退劉備,奪回父親的基業,只是世事艱難,不得不暫別公則先生。」

  郭圖在驚愕和憤怒中掙扎翻滾了片刻,就想清楚了來龍去脈。

  他從來不認為是主公的人,已經成長為令他感到陌生的模樣了。

  至少,這位主公再也不會被他哄騙到——不得不說,這是一樁很了不起的進步——可是這怎麼可能呢?!

  袁譚重新坐了下來,將竹箸伸進古董羹裡,夾了一筷豬肉出來。

  新殺新煮的豬肉,用小火慢慢熬了這許久,調料已經完全進了肉裡,咬一口,肉汁在嘴裡迸發開,很香。

  他就是這樣貪婪地一口口吃完這個小鍋裡所有的肉,一眼也沒有看向那隻曾經站在他的肩頭,雄心勃勃地俯瞰整個冀州,甚至準備飛到劉備肩頭,也如此俯瞰整個天下的大鵬鳥。

  於是郭圖的血漸漸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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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三章 憨憨

  殺豬是有些波折的,但煮肉其實不算很慢。

  因為陸懸魚不是將所有豬肉都分好之後再開始煮肉,而是在放血吹氣褪毛一氣呵成之後,先切了一塊肉下來。

  在旁邊待得快要站不住的僕役們趕緊接手了接下來的活,支鍋倒水燒柴煮肉,大將軍負責在一旁繼續有條不紊地將豬肢解。

  逃走的女郎又漸漸回來了,先是躲著看,然後探頭看,最後被香味勾得咽了一口唾沫,訕訕地三五人湊在一起,張望著看向那口鍋。

  只有劉夫人還在席子上坐著,抬起眼皮看了看甄氏。

  「她分肉呢。」

  甄氏在她下首處坐著,聽了這話便行了一禮,「阿母提醒的是,孝中守制之事,兒時時記在心裡。」

  劉夫人袖子裡的手就絞緊了。

  她也已經很久沒有吃到肉了,她也很想嘗一嘗煮肉的味道,可是誰也不會給她端來一碗……可恨!她豈不是眾女之中身份最貴,庚齒最長者嗎!

  在三郎入主冀州時,為夫君守孝的事已經被她丟在腦後了——不錯,她是為他殺了那麼多的姬妾,還有姬妾的父母家人,可那只不過是些賤奴,而她雖然對丈夫情深義重,自己這身體卻是吃不得那許多苦頭的呀!

  本想著就算劉備不肯善待她們,至少兒媳貌美,能換來一份安穩富貴……誰知道竟然落在陸廉手裡!

  別說金尊玉貴的供奉!連一碗肉也吃不上!

  劉夫人惡狠狠地看了甄氏一眼,又將頭垂下去了。

  妹子們過來端碗的時候很是小心翼翼。

  有點恍惚地看她,有點恍惚地打了一碗肉,然後有點恍惚地端著回屋子裡去吃。

  小心翼翼,但吃得很香。

  也有人不忙吃,而是問一些稀奇古怪的問題,靠譜一點的比如說為什麼吹氣,為什麼燒開水,笨蛋一點的比如說這就是黔首每天吃的東西嗎?那好像也不難吃哇!

  陸懸魚看看她們,感覺她們在剝離一層又一層的殼子,現在終於露出一點接地氣的模樣了。

  最初鄴城易主,她進袁府時,她們是驚恐而諂媚的,一言一行帶著神經質的謹慎,她們迫切想知道她的喜好,想祈求她的垂憐,只要她不殺她們,不將她們丟給那些士兵折辱,什麼苦她們都能吃!

  後來發現性命無憂,也不擔心受折辱,這些已經觀察她一陣子的貴女漸漸開始試探著要求更多的權利,要錦衣玉食,要呼奴喚婢,反正小陸將軍心很好,不會發作她們,那試一試嘛,再試一試嘛!

  大家極限拉扯一番後,現在終於回到一個相對平衡的位置上了。

  她是露了一手真本事,她們也真被震懾了:天下就是有這樣的人,位高權重,居於朝堂,但也能吃黔首的苦,過黔首的日子。

  「這個肉有點淡,」小姑娘抱著碗湊過來了,「將軍,有醬嗎?」

  陸懸魚抓抓頭,剛想吩咐僕役時,一碗清醬忽然就出現在她面前。

  端清醬的手很穩,動作也很迅速,不曾灑出一星半點兒,但嚇了小姑娘一跳!

  「爾是何人!」

  那個端著清醬,突然出現的青年將軍就有點尷尬,很努力地沖她笑了笑。

  「所以,」陸懸魚問,「你是趕來吃肉的嗎?」

  那怎麼可能啊!

  張遼心情很是復雜地看她一眼,「我只是路過,順路來看看辭玉。」

  「你穿得這麼好,必是去哪裡赴宴,」她說,「留著點肚子嗎?」

  張遼陷入了一些很微小的困境裡。

  天的確是漸漸暗了下去,貴女們也不可能抱著碗蹲在廊下干飯,她們都用翩若驚鴻的步履回屋去慢慢享用這頓晡食了,僕役們也扛著豬去廚房進一步炮製這些豬肉。具體哪一部分怎麼加鹽醃製風乾,或者怎麼裝在地下的缸裡凍起來,他們還得商量一下。

  鍋下面的柴火也不是很旺了,鍋裡的肉湯不再沸騰翻滾,只咕嘟咕嘟地冒泡,並且持續將味道染到衣袖上。

  有肉的味道,也有蔥薑的味道,很凶猛,將張遼身上香噴噴的熏香都壓了下去。

  他張張嘴,想說自己是尋她出門的,但感覺這個環境很不適合說這種話。

  有一雙雙眼睛好奇地望過來。

  雖然在吃飯,但也不耽誤她們看一看熱鬧。

  「那家主人突發惡疾,」張遼說道,「他不留飯了。」

  陸廉「哦」了一聲,拿起一個碗,舀了一碗肉給他。

  「辭玉不吃嗎?」他問。

  她似乎認真想了想,「也行。」

  兩位青年將軍端著肉走開了,留下了滿屋子一邊吃肉一邊吃瓜的袁氏女。

  「那位將軍很是無禮呢,」小姑娘撇著嘴,「陸將軍原該與咱們一起用——啊!阿母!阿母何故如此呀!」

  阿母收回筷子,先瞥那些八風不動繼續吃飯的妯娌和姑姐一眼,再瞥揉手的女兒一眼,「你看不出那位將軍尋陸廉何事嗎?」

  「我如何看得出?」小姑娘吃驚地問。

  「闔屋只你一人憨蠢!與陸廉一般憨蠢!」阿母小聲罵了一句,想想又追加一句,「偏你又沒有她那般本事!」

  今晚的確原本有人準備請客吃飯,但請的不是張遼,而請客那位也不曾突發惡疾。

  不過他還是結結實實地打了一個噴嚏,畢竟全鄴城的人都聽說平原公入鄴之後偶感風寒,躺平了幾天。

  大家表示理解,這沒什麼嘛,平原公戎馬勞苦,鄴城這幾日天氣又很冷,那在府裡安頓下來,喝點熱湯好好休息是應該的。甚至平原公十分器重的子龍將軍還傳信出來,表示平原公需要靜養,大家要是去看他,那他肯定要不停地換衣服啊,那就很辛苦啊!所以還是不要去看望了。

  子龍將軍說這話時臉有點紅,看起來就很可疑。但此時待在鄴城的人基本都是人精中的人精,沒有幾個看不懂眼色的。

  據說黃忠和魏延的確憂心忡忡準備去看望平原公,甚至還截下過華佗先生的車駕……然後沒有然後了,不等華佗先生過來給平原公看病,劉備自己就突然痊癒了。

  當然,今晚要見楊修,這也確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雒陽的宮殿該修一修了。

  如果說劉備原本沒有這樣那樣的念頭,在他勝袁紹,得阿斗,受玉璽之後,他再說自己沒有考慮過「那件事」,多少就有點太虛偽了。

  他考慮了,但他不會說出來,群臣心知肚明,尤其是聞聽鄴城易主,趕來道賀的楊修,更帶來了楊彪一個隱晦又清晰的態度:內禪沒什麼,但必須禪得漂亮。

  首先是雒陽,劉備已經派官員去雒陽修繕了宮室城牆,甚至還派了一批趕鴨子上架的女吏過去重建已經荒廢的雒陽戶籍。那些小婦人在荒蕪的雒陽待得很不容易,她們白日裡要比對下邳官員帶過來的戶籍檔案,一家家一戶戶地重新建檔,還要想方設法安置那些聽說消息後就迫不及待趕回來的雒陽百姓——他們許多人的房屋早已焚毀在董卓之亂裡,現在一片斷壁殘垣中,草都長得老高。到了夜裡,雖有守軍的巡查,女吏們還必須在南宮一個角落裡建起自己的小小營地,並且安排人輪值守夜,否則那些聞風而至的匪寇不知道從哪裡就冒出來了。

  修繕雒陽不容易,就算不是劉備自己每天睡在那雜亂又荒蕪的城池裡,也得和楊修講講清楚,也就是同朝廷講講清楚。

  再然後就要考慮朝廷移駕回京的事——他又不是亂臣賊子,既然大家是老劉家內部繼承宗廟的順序發生偏移,那必須得在高廟和世祖廟面前講清楚哇!

  除了皇帝要回雒陽之外,皇后也得回去。

  楊修此來就是想問問,劉備準備派誰護送皇后去下邳呢?

  劉備摸摸鬍子,「德祖可否?」

  對面坐得很穩的楊修忽然吃了一驚,「平原公何意?」

  「德祖畢竟出身閥閱,入朝伴駕又有些時日,皇后與皇子身份貴重,自然須得妥貼看顧,」劉備很流暢地說道,「我調撥些軍士給你,一路糧草也有照應,便煩勞你跑這一趟,如何?」

  楊修很謹慎地看了劉備一眼,但在劉備臉上什麼也看不出。

  ……這樣說也不對,劉備臉上是有表情的,那種小心翼翼想將一個燙手山芋送給楊修的表情。

  於是這位「有俊才」的文士短暫地被噎住了。

  世上就沒有十全十美的人,劉備當然也不是。

  他做某些大事時是深思熟慮的,但在一些其實也很重要的事上就有點粗心馬虎。

  比如說他對於「使者」就有著與旁人不同的觀念,舉個例子:他派陸廉出使江東,這其實就是很讓人不能細想的事,陸廉有那個本事嗎?!不算她殺豬打更下雨打雷那些亂七八糟的技能,她立於朝堂上就只有一個本事,那就是打仗!

  這麼一個人怎麼能派去當使者呢?!

  但劉備真就派去了!而且內部傳出來的理由特別讓楊修震驚:

  「我尋思辭玉整日裡悶著也沒什麼意思,出去散散心也行。」

  江東孫氏的幾個重臣都被送到下邳了,其中有一位美姿容的周郎每天牽著小黃狗出去打獵,楊修有幾次還遇到過他,每次遇到他,楊修就想,這位周郎究竟知不知道劉備派陸廉去江東真就只是為了散心,而非威懾呢?

  但到了真需要陸廉出門的時候,劉備又好像把她忘了。

  在楊修看來,讓陸廉去護送皇后才是最正確的選擇。

  朝廷於陸廉素無恩義,陸廉全部的忠誠都在劉備這裡,她又是個木訥的性子,派她去護送伏后,伏后就算有一千個一萬個心眼也是用不出來的。

  而楊修是漢臣出身,如果他有什麼心思,與伏后勾連,劉備又當如何呢?

  劉備好像根本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他在問過楊修後,又進一步講了一些很絮叨的事,比如說天寒地凍的,路上其實很辛苦啊,皇后帶著小皇子,那個車輦他已經派人去安排了,力求舒適又保暖,但具體還得德祖去看一看,畢竟從平原公往下,這一群人都是糙漢子嘛,再比如說平原公想好了,還是得請華佗先生路上照看些,挨罵也不怕云云……

  楊修就這麼看了一會兒憂心忡忡絮絮叨叨的劉備,忽然開口:

  「在下今日方知樂陵侯為何會至明公帳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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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四章 夢境

  陸懸魚低頭吃肉,吃的很香,張遼也吃肉,但吃肉之餘還用眼睛四處瞟來瞟去。

  這屋子很大,雖然燉肉的香氣將它填滿了,但僕役拿來的土陶豆燈不大,就襯得這屋子加倍的大,加倍的空。

  屋子裡的擺設、壁衣、屏風都拆掉了,但還有些痕跡殘留,張遼的眼睛掃過來掃過去,突然就是一亮!

  陸懸魚捧著碗,很茫然地看到他起身走到一扇門旁,彎腰撿了什麼東西又回來。

  他將手展開,一顆金珠閃閃亮,捏近了仔細看看,兩端有孔。

  「掛在門上的,像是製簾子用的,」張遼說,「可誰家這樣豪奢,以金珠串簾?」

  「這原本是許攸家。」陸懸魚說。

  這屋子的地板還沒拆,木板厚實溫潤,透出一股淡淡的香;廊柱的漆在粗暴的抄家中被撞掉了幾塊,裡面隱隱有金絲紋理;窗子上貼了薄如雪的絲帛,窗外的月光也能灑進來。

  屋子裡已經搬空了,但仍然能讓人忍不住去想象它曾經的奢華景象,於是想像結束後也就格外淒涼。

  「你見過他嗎?」她有點好奇。

  張遼點點頭,「是位智謀之士,但也挑剔得緊,食不厭精,膾不厭細。」

  「他現在啥也吃不到了。」她望向窗外亮起燈火的另一邊。

  貴女們已經用過晡食,平復了心情,一個接一個地去刷碗了。

  有人依舊坐在那裡,一動不動,窗紗隔著,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身影,但那個身影卻好像察覺到了這邊的目光,頭忽然動了動。

  燈火昏黃,又有熱氣騰騰的晚餐,但張遼也跟著向那個方向看了一眼,卻莫名感到了一絲寒意。

  任何人都想不到劉氏有什麼報復的手段。

  她看模樣只是個年華老去的貴婦,頭上已有銀絲,容貌卻還殘留了幾分昔日的嬌美,說話時輕聲細語,舉止也端莊嫻雅,哪怕是荊釵布裙走在田間,也絕不會被農人錯認成村婦。

  此時被關在這空落落的宅邸裡,忍受著粗茶淡飯,她也不發一句惡言,於是有些僕役漸漸迷惑了,私下裡說:「唉,她到底也只是個老婦,失了丈夫和兒女,她還有什麼可指望的呢?」

  她的確曾經殘暴過,但現在失了權勢,拔了毒牙,她自然是不能再起什麼心思的,她也無力再實行一場復仇。

  甄氏打了水,恭恭敬敬地請婆母洗漱後更衣安寢,劉氏也沉默且順從地被她扶上了榻。

  床帳被放下,但屋子裡還是有一股無法忽略的炭火氣,劉氏很厭惡這股氣味,但天氣寒冷,又沒有僕役在隔壁為她日夜烘牆,她只能躺在被褥裡,閉上眼睛靜等。

  貴女們沒有人伺候,打水、燒水、洗漱、更衣的活計都要自己來,因此歇得比劉氏稍遲。但她們已經漸漸有些熟練了,三三兩兩地端著水盆,拎著水桶從廊下走過。

  似是因為吃過一頓肉的緣故,她們的情緒比平時好了一些,開始聊起明天的活計,她們也並非愚笨不可救藥,有人說抄書是可以換些錢帛的,她的字那麼好,明日抄抄書行不行?有人說她女紅還不錯,繡點什麼換錢倒是也不難;還有一個小姑娘在嚷嚷她今日練了練手,感覺明天可以試著再給豬來一刀!

  「那一頭豬夠咱們吃個月餘了!縱你想練,也沒那些豬來!」

  她們嘀嘀咕咕地走開了。

  劉氏在昏暗的床帳裡睜開眼,將手伸進床褥的深處,過了片刻,她摸索出一根長不過三寸的小木雕。

  她也是有手藝的,不過這門手藝比較奇怪,她會雕木頭,雕得很粗糙,但重點不在木雕上面——她知道如何將那塊木頭與某個人聯合起來。

  她心裡很恨,恨極了許多人,她恨曹操害死她那英俊又高大的兒子,恨劉備竊取了鄴城,恨夫君早死,恨甄氏不肯順從,恨她年華已老,從前那美好的歲月再也回不來,恨袁家那些僕役被陸廉撤了奴籍,一個個昂首挺胸,沐猴而冠,竟也敢正眼看她了!

  這世道待她這樣不公,這樣欺淩她,折辱她,卻一味只要她忍受!她一個弱女子,有什麼辦法報復回去!

  她要詛咒的人太多了,從哪一個開始呢?

  在這個清冷又空落的床帳裡,劉氏想了很久,終於下定決心,她從髮間拔下一根細細的簪子,小心翼翼地在那個木頭小人上一筆一劃地刻出了一個「陸」字。

  她的心那樣烈,她受不得折辱!

  伏后隔著簾子,望了望楊修,又望了望左右的侍從,沒有開口。

  下首處的楊修會意,左右看了一眼,侍從便鞠躬行了一禮,將門推開,再悄悄退下。

  當那幾個僕役退下後,伏后迫不及待地開口了:

  「楊卿,陛下如何?」

  下首處的年輕臣子始終低著頭,不與簾後的伏后對視。

  「陛下身體安康。」楊修恭敬道。

  伏后的身形忽然動了一下,有低低的啜泣聲傳來。

  「那……」她的聲音裡帶上了不安,「我父不期侯又如何?」

  「不期侯亦然。」楊修道。

  「卿家世代食君之祿,為君之臣,必不欺我。」伏后的聲音飄飄忽忽,「今劉備以卿為使,豈非陛下之幸?」

  楊修沉默地行了一個叩首禮。

  簾後坐著整個大漢的女主人,這是毋庸置疑的。她愛天子,不是那種妻子對丈夫的愛——天子雖俊秀溫柔,待後宮女眷卻頗為薄情,以伏后的聰慧,絕非看不出來,但她索取的也並不是天子的情愛。

  她也並非野心勃勃的權力狂,一心只要作她那些前輩們做過的事——等待天子早死,並且立刻在娘家人的幫助下臨朝稱制,成為大漢實質的女主人。

  她原本可以成為一個賢后,但楊修必須將她從美夢的泥淖中拉出來了。

  「殿下以為,天子比劉備如何?」

  他的聲音晴朗,不疾不徐,卻似平地起了一聲驚雷!

  伏后忽然懵了,聲音裡也透出一股慌亂。

  「卿……卿言何意?!」

  「殿下以為,皇子馮比劉備又如何?!」

  伏后忽然暴怒了!

  「慎言!」

  楊修立刻將額頭緊緊地貼在地板上,一絲縫隙也不留。

  在來見伏后的路上,楊修思考過劉備到底是有心讓他來見伏后,還是無心讓他來見伏后的呢?

  他做了許多種假設,但最後發現這些假設都指向一個結果:劉備此時一定是不願與伏后為敵的,不管有心無心。

  朝臣們的態度已經漸漸從曖昧轉為明朗,父親也越來越樂見他與劉備這一方的文臣武將親近,下邳陳氏、東海糜氏都已成了天下經學閥閱大家爭相交好的對象。

  伏后幽禁在鄴城的數載裡,天下局勢已定,她也許心裡也知道,只是固執地停留在那個大漢皇后的夢裡,不願走出來罷了。

  但在這樣驚世駭俗,無禮到幾近悖逆的質問下,伏后醒了。

  她在簾後渾身發抖,呼吸急促得像是隨時要昏過去,但她最終還是挺了過來。

  「卿不願助我?」

  「臣每每領旨出使前,臣父早已將臣出使之地探查明白,臣雖為朝廷分憂,甘願效死,臣父卻是不願的。」楊修說道,「臣以己心度人,殿下是慈母,必定也不願兩位皇子涉險。」

  他的話委婉客氣了一些,但依舊直白得不像他會說出來的話。

  什麼叫涉險?

  別說兩位皇子,他們的爹在劉備面前也是蒼白得沒有任何還手之力的!

  如果在伏后的操縱下,皇帝與平原公的關係從平和轉為激烈,劉備未必敢一開始就對天子下手——但他的手下一定會有人轉而將目光投向那兩位小皇子!

  兩個垂髫的小小皇子,甚至不會死得驚天動地,劉備集團裡有太多新加入的人,迫切期待著要做一點事,謀一點功勞去請賞!

  他們與皇位無緣,實在可惜,但只要想一想他們能夠作為宗室,成年後得一塊封地,尊貴富有,自在長生,做父母的還圖別的嗎?

  楊修在皇后的行宮裡停留了不久,便悄悄退出了。

  有婢女走進去,看到屏風後跑出來的小皇子抓著母親的衣服在搖晃。

  那樸素而美麗的衣袍晃一晃,有淚水就滾滾落在地上,可小皇子卻還懵懵懂懂,問著不著邊際的問題:

  「阿母,阿母,他為什麼說平原公待我很好,否則該讓陸廉為使呀?」

  阿母原本哭得很厲害,但聽了他這句,突然又噗嗤一笑。

  「不要問這樣的傻問題,」她說,「否則我兒也要同陸廉一般憨直了。」

  陸懸魚就突然打了個噴嚏。

  有人齊齊地抬起頭來。

  「將軍?」

  她揉揉鼻子,有點迷惑。

  「最近總愛打噴嚏。」她說。

  「可是著涼了?」

  「我?」陸懸魚大聲說,「我又不是主公!我必不會著涼!」

  她正在那裡嚷嚷時,司馬懿忽然進來了。

  這位在冀州各地到處跑的青年文官最近忙得很,也快活得很,整個人比之前珠圓玉潤白淨細膩的模樣黑一圈,也瘦了一圈,於是也可稱一聲小田豫。

  但他進來之後神情很古怪,是陸懸魚說不出的那種古怪。

  他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後,就準備往她身邊湊。

  有人使勁咳嗽了一聲。

  司馬懿也使勁咳嗽回去。

  ……就很怪。

  正逢此時,她忽然又打了一個噴嚏!

  司馬懿立刻緊張起來!

  「將軍!將軍你身體可有不適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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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五章 巫蠱

  伏皇后的車駕準備停當,開進鄴城時,車隊浩浩蕩蕩,旗兵在前,甲兵在後,依仗鋪得聲勢浩大,引來許多鄴城的百姓圍觀。

  他們感到很驚奇,畢竟這樣一位尊貴的大人物何時來到鄴城的,他們竟然一無所知。

  但也有人有些內部消息,便繪聲繪色地說起他的某位姻親是袁氏的部曲,婦人也在後宅做活,因此聽說過這個婦人。僕役們都以為這是袁氏的一位女眷,帶著兩個孩子投奔而來,被安置在袁府後面的偏院裡。

  這孤兒寡母的很是可憐,所以誰能想得到呢?那個在無人理睬的角落裡忍受寒苦的婦人竟然是大漢的皇后!

  天啊!據說寒冬時,袁氏連炭火都給不足呢!

  再看看皇后而今的儀仗,還有那個馬車!

  那樣寬大的馬車!裡面一定鋪了厚厚的墊子,放了炭盆,簾邊還要垂下香球!於是車裡就香噴噴,暖融融的,聽說那些豪闊大戶都是這樣裝飾女眷的馬車!

  這才是皇后的體面!

  他們嘀嘀咕咕了一陣皇后,又嘀咕了一陣讓皇后皇帝夫妻得以團聚的平原公,平原公自然是個好人,但袁公也不錯呀!

  至於皇后在鄴城生活得寒苦,那與袁公有什麼相干!都是劉氏的錯!

  他們在圍觀過車駕之後漸漸散去了,楊修掀起簾子,仔細觀察了一下自己那架送去讓工匠維修的馬車,那確實是用厚厚的墊子鋪就,簾子上還掛了一個香球,是鄴城的風格。

  而原本住著城中最為豪闊家族的宅邸裡,鄴城曾經的女主人已經漸漸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巫蠱其實不是什麼大動干戈的陰謀,這東西不必結聯黨羽,不必交通內外,更不必陰養死士,所以隱蔽可以說是這個陰謀最大的長處了,畢竟陰謀總是需要看到效果的,而巫蠱的效果從來都是一言難盡。

  但巫蠱又經常被人察覺,理由也很簡單,搞這個陰謀的人精神狀態經常是不太穩定的。試問一個心智堅韌,理智在線的人怎麼會搞巫蠱呢?曹操三番五次被呂布搞,被陸廉搞,被許攸搞,被袁紹搞,好不容易抓到一次極好的絕殺機會還被審配用命給搞了,他要是搞巫蠱的話,那個小人都得整個玻璃櫃一個個擺起來,可誰都知道曹老板睚眥必報,誰都也沒聽說曹老板會打不過紮別人小木人啊!

  所以,搞巫蠱的人如果身邊沒有一個神神叨叨的人,那他自己就很容易神神叨叨起來。

  劉氏原本是很能壓制住內心想法的一個人,她嫁給袁紹作繼妻這麼多年,一直是個溫柔恭謙,謹言慎行的模樣,但袁紹死後這一連串打擊太大,她的精神已經碎成一地渣子,實在是偽裝不來了。

  剛開始時,她只是沉默寡言,她是不做事的,陸廉看她是個頭髮花白的小老太太並不為難她,眾女感念袁紹,又畏懼她的狠毒,因此待她更是恭恭敬敬,她性情既然變得孤僻,大家不去惹她,留她自在發呆便是了。

  但劉氏還是要吃飯喝水,洗漱便溺的,她是貴女出身,生活技能約等於零,因此需要甄氏來伺候,甄氏伺候不來時,自然有袁紹的族侄女過來幫一把手。

  劉氏睜著兩隻眼睛,聲音是很和氣的,但目光不看人,只遠遠地盯著前宅,清晨時嘴裡叨叨咕咕,晌午時往前宅的牆下走一走,轉一轉,到了夜裡,陸廉回到前宅,劉氏立刻就改變了面向,不去看,只豎著耳朵去聽前面的聲響。

  那位貴女很是不安,悄悄去尋甄氏來問。

  「伯母竟是怎麼了?她這一日接一日瞧著,越來越恍惚了!」

  井邊寒涼,甄氏就在寒風裡低頭刷著木桶,一句話也不說。

  貴女沒忍住,推了她一把,「阿嫂,你這是何意?」

  「阿母行事,我何敢置喙?」

  「行事?」貴女敏銳地察覺到甄氏的話裡藏了些什麼東西,「伯母不是病了?」

  甄氏抬起頭看了她一眼。

  那眼睛裡藏著深重的痛苦,難以言喻的恐懼和絕望,貴女忽然一下子就猜到了。

  「她可是……」

  甄氏又將頭垂下,那個木桶已經被刷得很乾淨,她沉默地打了一桶水後,將稻草蓋在井蓋上,吃力地拎起水桶走了,留下那個女孩兒慢慢地想,想得一臉驚恐,突然跳起來跑去尋自己的阿母。

  一個偶爾近前搭把手的貴女都能察覺到的事,甄氏更是一清一楚。

  劉氏已經瘋了。

  她雖然獨居一室,但甄氏為了伺候婆母,是睡在外室的。她第一次聽到婆母在深夜裡嘀嘀咕咕時,以為是在喚她近前伺候,因此立刻起身了。

  但當她湊近時,她聽到了令她毛骨悚然的聲音。

  劉氏先是在室內祝禱詛咒,她請五方上帝幫她誅滅陸廉,她尋陸廉的指甲很難,但的確得了一根頭髮,她是有法力的,她對此確信不疑。

  等到陸廉死了,她下一個就咒死劉備,然後是曹操,再然後呢?

  甄氏渾身冰冷地聽著一下又一下銳器戳在木頭上的聲音,聽著劉氏癲狂的禱告,聽她說起她下一個,下下個詛咒的目標,那其中甚至有甄氏的名字!

  到了白日裡,甄氏並沒有找到那個小木人,她借整理之便細細地翻過床褥,卻一無所獲。但她是個聰慧的人,見到劉氏目光頻頻看向西方,甄氏就約莫猜到。

  那東西已經被劉氏埋下,而且恐怕很難取出來了。

  劉氏是不在乎之後的麻煩了,她白日裡很矜持,不願意將得意表現在臉上,入夜後卻會肆意宣洩她內心的狂喜:陸廉是必死的!等她咒殺了賊子,大將軍就要擊敗劉備,得勝歸來啦!三郎在哪?快讓三郎將慶功儀式準備起來!

  漸漸地,她的青春又回來了,夫君愛重,兒子乖巧,姬妾是已經被她殺光了不存在的,可她還是河北四州的女主人!

  她活在了自己的世界裡,帶著五方上帝的威力,痛痛快快,不受任何人的拘束,但這府中的袁氏女仍然要與陸廉共處一府,繼續過著她們並不痛快的生活,這生活的確是受人拘束的,性命卻無虞,否則她們也不會有膽子同陸廉嘰嘰歪歪,要這要那了。

  但如果巫蠱之事被發現,會怎麼樣呢?

  甄氏不能去想,她沒有活在那個虛空而美妙的世界裡,她只要一想,就會覺得喉嚨被無形的手抓住,無法呼吸。

  她甚至無法想像這件事如果被有心人知道,會用它策劃出怎樣的陰謀!

  這個美麗的婦人拎著水桶,步履沉重地走上台階,轉過一道長廊之後,她像是忽然脫力,那桶水被重重地放在了地上。

  她望著水桶裡自己絕望的臉,忽然無聲痛哭起來。

  有人在水裡看見了自己的臉,有些不滿意地摸一摸。

  「胖了。」曹操說。

  「連日宴飲,主公豐腴些也是正常的。」

  曹操還是不太滿意,「奉孝何故晨起至此?」

  郭嘉笑眯眯地,「不如此,不得見主公。」

  「一時聚攏,」曹操平淡地說道,「非忠心也。」

  雖是一時聚攏,但邯鄲已經隱隱成為了冀州新的州治,這裡繁華得城中幾乎住不下人,有無數房屋被拆了重建,百姓們或是真心,或是被哄騙威脅,將自己的房屋交了出來,那泥屋很快就被拆除得只剩地基,而後在寒天地凍之時,迅速起了一座座寬敞明亮的大屋。

  曹公像是有什麼魔法,輕易就將那些投奔他而來,又滯留於城外的士人豪強安置在城中,並且連日宴飲之間,他們已經被這位梟雄的才華迷得暈頭轉向,幾乎予取予求。

  但這還不夠,曹操說,這些人投奔他是真的,但其中有許多人是擔心劉備的態度而來,或許也可以說,他們能來,還是拜陸廉昔日名聲所賜。

  如果劉備也有他這樣的耐心,也有他這樣聚攏人心的手段,如果陸廉在河北的手段再柔和些,這些人很快就會跑光了。

  畢竟哪個正常人願意腦袋別褲腰帶上生活呢?這仗是已經快打完了,曹操也好,袁熙也好,天下人都不覺得他們有抵抗劉備的能耐啊!

  「主公明斷,」郭嘉說,「因此不能再等。」

  「我亦知此,只是劉備入城後施以寬柔手段,生民未犯,」曹操沉吟道,「他尚未攻破袁熙……」

  「有袁譚未除,主公又手握重兵,立於臥榻之側,」郭嘉道,「若主公是劉備,主公會北上攻袁熙麼?」

  曹操摸摸鬍子,「奉孝晨起而至,必有高明之謀授我。」

  聽了這話,郭嘉消瘦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他自袖中取了一封手書,遞給曹操。

  曹操拆開看了幾眼,先是皺眉,而後再看郭嘉一眼,忽然開口問了:

  「這般陰私事,奉孝如何得知?」

  郭嘉笑眯眯地,「我與袁三公子十分相厚,曾多次前往拜訪。」

  拜訪的次數多了,總會有辦法將別人的僕役變成自己的。

  曹操拿著這封信,發起愣來。

  「主公,劉備能不能容冀州之士,主公試一試不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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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六章 玄幻

  作為這場風暴最中心的人,陸懸魚覺得……

  她覺得……

  她完全沒有什麼感覺。

  許攸出身世家,但不是那種頂級豪奢的富貴世家,否則他年少時在袁紹曹操身邊不會是陪襯的角色,長大後也不會成為袁紹起事時的元從。

  袁紹據四州後,許攸的身價也跟著水漲船高,家中用度從拮據到豐足,從豐足再到富裕,但終究是越不過河北老牌世家和潁川派的。等他成為大監軍後,族人終於揚眉吐氣,奢侈無度地揮霍財富。

  扯遠了,其實許攸家以前敗過多少錢陸懸魚不知道了解也不關心,但她現在住在他家裡,感受最深的就是這個牆。

  這已經不是點起一個香爐,慢慢熏香才有的味道,這是直接用香料塗牆,拿自己家當椒房殿了,手筆大是大的,就不知道許攸聞了打不打噴嚏,反正她打噴嚏,打得還挺厲害。

  她打過噴嚏,揉揉鼻子,繼續同張遼和太史慈聊些不太重要的話題,比如說天寒地凍,士兵們肯定想貓冬,但該剿匪還是要剿匪啊,還有袁熙的動向也得小心,曹操那個壞家夥指不定又利用誰了——

  司馬懿就跑進來了,有點緊張,上上下下地看過她,看得旁邊的人直咳嗽後,才終於開口:

  「將軍,劉氏行厭勝之術。」

  她很難形容自己聽到這個詞時有什麼感受。

  「那是什麼?」她說。

  但比她的迷惑、思考、疑問更快的,是周圍人的反應。

  「向誰?」太史慈問道。

  「何處?」張遼接著問了一句。

  司馬懿行了一禮,伸出一隻手,指向了她。

  「木人就在這宅邸裡。」他說。

  張遼震驚地望向她,臉色都像是被嚇白了一瞬似的:

  「可有恙?」

  「沒有。」她說。

  「可辭玉剛剛似有不適?」

  「我……」她斟酌了一下言辭才開口,「這屋子的香料塗得太厚了。」

  「縱如此,」太史慈立刻接話,「將軍不可留於此宅!」

  這宅子原本是死過人的,但死過人沒什麼關係,這時代裡人人將壽終正寢當做人生目標,死在家裡只當老祖宗供著就是。當然許家除了許攸父母外還死過旁的人,甚至在抄家時乾脆被敲死在門前幾個,但依舊是沒人在乎的。

  劉氏能親手在靈堂裡大殺特殺,殺過之後收拾收拾繼續住,可見這時候的人不在乎這個。

  可他們非常在乎樹下牆角是不是埋了什麼東西,一聽說宅子裡有小木人,大家立刻緊張起來,第一反應就是要她離開這。

  「且不忙。」她說。

  「真的不忙。」她又說。

  「不不不不,我自己會走!不要來攙我!」她嚷嚷道。

  「還有這些文書也不要立刻就收拾了!把碟子放下!我還沒吃完呢!」

  「過後吃也來得及!」司馬懿道。

  「我就要現在吃!」大將軍立起兩道寡淡的眉毛,「我要發飆了!」

  幾個圍上來手忙腳亂準備替她收拾行李的人遲疑了,但還有人不知死活地問,「『發飆』何解?」

  僕役早就被斥退了,屋舍周圍只有親兵嚴防死守。

  現在大家冷靜下來,可以聽聽分析,並講一講自己處置這件事的思路,再搬出去。

  陸懸魚搓搓臉,問了一個最基礎的問題,「仲達先生是怎麼知道這事兒的?」

  正像之前所說的,搞巫蠱的人精神狀態經常堪憂,後宅雖然沒有服侍這些貴女的僕婦,但依舊有人給她們送糧米菜蔬,炭火油鹽這些生活必需品。其中有些是忠心耿耿服侍了貴女許久的僕役,自然就得到一點消息,再傳到那些不怎麼忠心的人耳中。

  陸懸魚還傻乎乎蒙在鼓裡,邯鄲的郭嘉,身邊的司馬懿,都已經得了消息。

  「木人呢?」她問。

  「在下還不曾遣人去掘。」司馬懿說。

  「那去挖出來看看?」她有點好奇。

  她說出這句話時,屋子裡因為光線昏暗點起的幾盞燈火忽然晃了晃。

  外面還是白晝,但她這裡好像突然就暗了幾度——不是因為外面刮進來的妖風,而是什麼人忽然抖摟了一下羽毛。

  司馬懿還是那個司馬懿,但這次不是陽光健康的司馬懿,而變成了一個陰森嘶吼,蠕動爬行的司馬懿。

  「將軍既無恙,在下斗膽,盼將軍解惑,」他整個人還是坐得很穩,但頭微微垂下,眼睛就藏在下方,四處瞟了一眼,「將軍欲掃清河北世家否?」

  現在有個好機會,可以幹死河北老錢,司馬懿說。

  他們勉強和她握握手,強裝歡笑,忍受她在河北的胡作非為,比如剿匪剿到某個塢堡裡,發現塢堡主人也參與了打家劫舍後連塢堡一起平推;比如說塢堡主人原有一個顯貴姻親,姻親帶了禮物登門告罪,想請她法外開恩,她一概不理;又比如說冀州數郡重建秩序,有人聽說就趕緊大肆置辦了些田地,都是從農人手中便宜收來,等她到了,又勒令他將田地吐了出去,至於農人已經將錢糧用作過冬物資這種事,那欠就欠著吧,開春再說。

  不錯,他們此時是能忍的,但來日呢?主公若想大刀闊斧地重建河北,就不能留太多舊世家,但那些人原本已經作了縮頭烏龜,要殺總得找個罪名出來明正典刑,否則無以服眾呀!

  她看著他,「然後呢?這和劉氏釘我小木人有什麼關係?」

  司馬懿那藏在眼皮下面的陰惻惻目光動了動,「她一人得知將軍名諱也就罷了,如何得知將軍的生辰,又得了將軍的頭髮呢?此中必有勾連哪!」

  她沉默了一會兒。

  【她知道我的名諱,】她說,【還知道我的生辰,你信嗎?】

  【你指的是那個如果當成小說女主角名字刊登在小報上就會被讀者瘋狂批評騙字數的東西嗎?】

  【……就是那個。】

  【以及你大頭朝下砸進孟津山中的日子?】

  【你不要再說了。】她有點痛苦,想扶住額頭,但察覺到周圍人的目光,又趕緊將身姿坐正。

  她現在能跑能跳,司馬懿都琢磨要羅織罪名給某些人夷個族,這她要是真就扶額痛苦狀,那她就變成司馬懿的共犯了。

  「先生怎麼能出這樣的主意呢?」她指責道,「豈不知主公收服河北人心何等艱難?若風波一起,倒叫曹操得了利!」

  她這話說得很重,但司馬懿一點也不慌張,甚至那張陰惻惻的小臉還露出了一個變態的笑容。

  「明公與曹公,確是各取所需的。」

  這一刀下去,河北必然要動蕩一陣子,會死更多的人,現在投奔曹操的人更會死心塌地,要錢給錢要糧給糧。

  但然後呢?

  即使得到這些錢糧,曹操就連並州都控制時日尚短,哪來一個深耕的根據地與劉備對抗?況且到時候,劉備還可以舉起一隻陸廉砸過去啊!

  劉備雖然失去了這些錢糧,但投奔曹操的人既不能守故土,宗族子弟想再舉孝廉茂才也難了,進而失去了成為地方官的可能,最後朝堂無人,只能被連根拔起,留下肥沃的土地給河北百姓休養生息。

  因此如果借巫蠱大肆殺一波人,的確正中曹操下懷,但對劉備來說也有利可圖,司馬懿要是懂網絡用語,會說曹操要提純,劉備要騰出位置來,本質都要吃世家的肉,借了劉氏這雙筷子而已。

  現在這雙筷子就擺在她面前,看她怎麼處置了。

  「她只是個瘋婦。」陸懸魚說。

  「她是袁紹之妻,真定劉氏旁支。」

  「她還是袁譚袁熙之母呢。」

  司馬懿不為所動,「平原公亦留不得此二人。」

  她剛想說點什麼時,忽然又有人跑進來了。

  「將軍!平原公請將軍過府一敘,另遣二百甲士來替將軍掃除庭院!」

  陸懸魚站起身,「我這就過去。」

  她頓了頓,又說,「不過,我沒回來之前,不許任何人去後院打擾袁氏女眷,主公的兵也不許。」

  太史慈震驚地望著她:「將軍難道不欲掘出木人?!」

  剛剛那個沉凝冷峻的女將軍突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有點煩惱的陸懸魚,她的臉上浮現出一種牙疼似的神情。

  「那東西麼,」她嘟囔了一句,「其實不挖,也不會怎麼樣……」

  今天的主公穿得很好,她講不出那是什麼料子,只覺得姹紫裡帶著嫣紅,坐在上首處,很是流光飛舞,尤其和身旁的男人比起來就更鮮豔了。

  他身側坐了一個中年男人,衣冠非常樸素,但神情很端肅,見到她時也沒有冀州世家那種又愛又恨又懼又怕的復雜神情。

  他只是抬起眼睛望向她,嚴肅,不發一言。

  她看了這個架勢就有點迷惑,轉頭再去看主公。

  主公也一臉的嚴肅,「辭玉近日有恙否?」

  「無恙,無恙,」她趕緊擺手,「主公記掛我,我很高興,但其實我身體一直很——」

  她絮絮叨叨說些什麼,主公沒有繼續聽下去,而是看向了身側的男子。

  「這是孤的大將軍,」他說,「樂陵侯陸辭玉。」

  男子微微點了點頭,仍舊不發一言。

  「這是五斗米道的張師君,自蜀中而來。」劉備又介紹了一下。

  陸懸魚瞬間悟了。

  「主公介紹得不全。」她說。

  劉備迷惑地皺起眉,「如何不全?」

  「我還是列缺劍,滅世佛,五雷賢師,以及受百姓們供奉的,會打雷的小陸將軍。」她說。

  主公不吭聲了,旁邊的張師君也不吭聲了,都一臉羞恥地看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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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國志‧卷八‧魏書八‧二公孫陶四張傳第八》:魯遂據漢中,以鬼道教民,自號「師君」。其來學道者,初皆名「鬼卒」。受本道已信,號「祭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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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5 01:54:05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八十七章 求符

  張師君是個神仙,蜀人這麼說。

  但這話要是講給陸懸魚聽,她會疑惑:神仙為什麼會來鄴城呢?

  神仙可能是看到了龍氣,出秦嶺來見一見這位真龍天子,看看他的才德品行是不是配得上天帝給他的重任,如果配得上,那神仙還要分享一點自己的真知灼見,給他一點良言。這些話是可以記錄在史書中流傳後世,作為劉備受禪的神聖性合法性證據之一。

  以上說法一般是孫乾糜竺或者簡雍先生會告訴她的。

  神仙是個很愛蜀中百姓的人,他得知天下將定,希望看一看這位新君心性如何,是否還會對西南大動干戈,如果有這方面的想法,希望能夠勸說他休養生息,這樣就免除了蜀中百姓的勞役和災禍。

  以上說法一般是諸葛亮會告訴她的。

  神仙的媽被劉璋殺了,他跟劉璋是死仇,今見劉璋將好大兒都送到劉備身邊拉攏關係,再見老劉家又重新支棱起來,神仙肯定就不淡定了啊!劉備能給漢室宗親發薪水,可他這個諸侯眼中的「米賊」也有這個待遇嗎?那必須得過來趕緊拜拜山頭,再不來他怕來不及啊!否則漢中離鄴城這麼遠,趕路不累嗎?你當他真能御劍飛行嗎?

  以上說法一般是司馬懿會告訴她的。

  當然,她看到的張魯並不神仙,儘管他擺了一張有點故弄玄虛的臉,但在看到她的反應後,那張臉立刻轉為了和氣的滿臉笑容:

  「大將軍真天下英傑!」

  初次見面,就這麼喜歡她,她心裡嘀嘀咕咕了一會兒,「張師君也是。」

  張魯就很自然地擺擺手,「豈敢當此評?魯不過蜀中方士,見李郭為禍,不忍關中生民流離,與同道建義舍,置義米肉於內,令流民量腹取足,因此聚斂些民夷,非真師君也。」

  她聽了這話,立刻就肅然起敬了,「那你至少是個好人。」

  這樣直白的話一說出口,張魯就愣了一下,然後哈哈大笑起來:「大將軍之性情,入世又似出世,當有神仙襄助,平原公何必擔憂!」

  劉備摸摸鬍子,似乎還是有點不放心,「辭玉,你當真無恙?」

  她撓撓頭,「主公,你真信這個?」

  主公僵了一下,旁邊坐著的張師君也僵了一下。

  當著人家搞五斗米道的面說這種話,很不對勁,哪怕是她這麼不會說話的人也反應過來了,她想想,又找補了一句:

  「信也沒什麼,我就隨口問一句,你們別放在心上啊。」

  主公和客人都被創得暈頭轉向,重啟得等一等。

  許攸的故宅裡已經哭聲一片。

  詛咒陸廉,這是何等可怕的災禍!她們都不是愚人,都明白這事的性質與她們平時抗拒做活,找機會和陸廉哭鬧撒潑是截然不同的。

  陸廉的地位已經高出她們許多,性情又很溫和,還同為婦人,她們就算扯著她哭唧唧地抗議幾句,她除了頭疼一下也不會真動手責罰她們。一來對她的名聲不值,二來旁人聽說也不過一笑置之,因此這仍是在分寸之內的事。

  但釘陸廉小木人這事兒,在漢朝可以說是個大事了——不是說那個小木人真能把她釘死,但只要消息傳出來,天下人都覺得袁氏女心術不正,行厭勝之事,當死!

  不僅她們當死,她們還有族親啊!那些嫁進來的有娘家,那些還沒嫁出去的也有母族在!誰都不是石頭縫裡蹦出來的!這些親戚原本已經度日如年,在劉備的目光下夾著尾巴做人,現在豈不是給了劉備名正言順治他們的理由?!

  她們現在詛咒陸廉,是因為她們只恨陸廉呢,還是因為她們只能捉到陸廉的頭髮指甲呢?要是她們也想方設法謀得了劉備的指甲頭髮?又或者陸廉只是受害者其中之一,其實這些婦人的院子裡早就密密麻麻埋滿了小木人呢?!

  別說劉備會不會考慮,連她們自己都覺得這事說不清楚!誰能說清她們裡面只有一個劉氏幹了這瘋事兒,誰能說清劉氏只詛咒了陸廉一個人!

  這事說不清楚了。

  不知道是誰第一個衝進了劉氏的屋子裡,沖她歇斯底裡地尖叫了些什麼。

  劉氏眼皮也沒抬,依舊坐在窗子下,將手靠近炭盆,在那裡烤火。

  她依舊是要為夫君戴孝的,但她的肌膚嬌嫩,很怕磨壞,因此裡面穿了層層疊疊素絲衣,只在外面套了一件粗麻袍子。

  她的頭上也沒有金玉飾物,只有粗麻的髮帶,將花白頭髮挽起,於是整個人看起來沉靜極了,像一個可憐又可敬的老婦,被一群癲狂的女人圍攻。

  甄氏跪坐在一旁,被人用力地推搡了幾下,依舊是木木的,什麼話都不說。

  圍過來的貴女越來越多,有人氣急了,終於上了手,用力抓住劉氏的胳膊,想要拽她出去!

  「你去同陸將軍自陳罪行!不要連累我們——!」

  「啪!」

  劉氏忽然打了那個貴女一個耳光!

  「賤奴安敢!」她憤怒而不失威嚴地起身,居高臨下看著膽敢觸碰她的人,「我是袁氏冢婦,本初公之妻!爾等豈不知本初已大破劉備,須臾便歸鄴城!到時天子禪讓,我夫既為天子,我便是——!」

  有人再也不敢聽下去,七手八腳地堵了她的嘴,再將她捆得嚴嚴實實,有人躲在後面什麼也沒做,捂著臉嗚嗚哭起來。

  那些被殘殺姬妾的血漫過凶手,向著她們這些漠不關心,坐視不理的人而來了!劉氏已經瘋癲,她們連一個像樣的凶手也交不出來了!因為尋常推理,瘋子想要做這樣的大事是不可能的!至少苦主是不樂意相信的!可她們從哪找一個能替劉氏將話說清楚,將鍋背起來的人呢?!

  甄氏的頭髮被扯亂了些,面頰也泛起紅腫,可在一片哭泣與吵嚷中,她是最冷靜的那一個。

  「阿母有過,自然該我來承擔,我當出首。」

  張師君中場休息去了,由簡雍先生陪著,準備出門看一看鄴城附近的北國風光,再聊一聊冀州的宗教。聽說這邊還真有不少浮屠教徒,張師君表情有點微妙地摸摸鬍子。

  「當真靈驗麼?」

  簡雍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浮屠教的「滅世佛」,滅世佛又打了個噴嚏,正在那一邊嘟嘟囔囔,一邊拿起主公面前的點心吃。

  於是張魯不繼續往下問了。

  「我真沒什麼事,」她說,「倒是司馬懿有壞主意。」

  主公皺著眉看了她一會兒,從旁邊取了一塊細布遞給她,「仲達有何計?」

  她一邊擦嘴,一邊將司馬懿的壞主意講出來。

  主公聽了也不吭聲,她就有些緊張了,「主公,你不是要大殺特殺吧?」

  這話讓他想了好一會兒,嘆了一口氣,搖搖頭。

  「我雖不曾與他們結洛水之誓,但鄴城既獻,我當從世祖故事,保其官爵,況復誅罰乎?」

  「那就行了,」她開開心心地說道,「我尋思這也不是大事……」

  主公又看她一眼,「話雖如此,但首惡必誅,餘從亦當從律令而行。」

  這朝代的人很矛盾,要說信這個,也沒什麼人真信真幹,但要說不信,滿朝公卿喝張角符水的也不在少數,因此把巫蠱寫進漢律裡,有憑有據一本正經給行厭勝術的人處死也是有的。

  陸懸魚能理解這時代的混沌,但到她這裡多少還是有點不太能接受,畢竟在她認知裡,誰釘她小人她衝過去打一頓也就是極限了,報警找警察叔叔,警察叔叔也只有調解的份兒啊!那為了這麼一件小事要正經八百地殺人,這就多少有些殘忍了。

  但圍府的士兵很快就將情況報了回來,小木人找到了,埋小木人的和幫助埋小木人的也都抓到了。

  她聽了這話,臉色就是一沉,「我不是說了,不許你們入府?」

  廊下的小軍官連門都沒敢進,答得可快了:「小人不曾進,是袁氏女眷自己推出來的。」

  主公看看她,「好大脾氣。」

  她堅持著沒看主公,「推出來了哪個?」

  「袁紹妻劉氏,袁熙妻甄氏。」

  就殺兩個,不多殺,嚴格按照漢律行事,傳出去人人都要交口稱讚他們的仁德,就連袁氏女也得感激涕零。

  陸懸魚陷入沉思。

  「還是要一張靈符吧?」主公會錯了意,「張公旗世代寫這個……」

  「不不不,」她用力搓搓臉,「我尋思,這個事其實還是不該這麼辦的。」

  有人找上了在一處亭子裡,正跟簡雍圍爐煮茶的張魯。

  來人姿態放得很低,拜謁時表示是聽聞張師君神術精妙而來,並且還備了金帛厚禮。

  張魯看看簡雍,簡雍臉上的笑容就止不住了,大冬天的沒有扇子,拿了一塊烤得很酥的糕在那裡擋著嘴,噗噗地笑。

  儘管是外地人,但雙商都很高的張師君立刻就領悟了,也一臉和氣地請這位不速之客進來。

  張遼進來了,有點不安,但還是很得體地行了個禮,並且同他們寒暄了兩句,然後才提到自己的來意:

  「聽說使君術法高深,可驅邪祟,」他說,「我有一位友人,受小人詛咒,我心中很不安,欲求一張靈符……」

  張魯看著張遼,口齒清晰地問:「文遠將軍那位友人,是列缺劍,滅世佛,五雷賢師,以及受百姓們供養的,會打雷的小陸將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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