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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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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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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6 02:06:01 |只看該作者
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八章 變現

  陸懸魚做過很多夢,一部分是噩夢,一部分是美夢。

  她夢到過自己在這具軀殼的誕生之地探險,與自己同伴們一起毆打大怪獸,法術的絢爛照亮了燃燒的天空,而後他們坐在小酒館裡,在鬧哄哄的一片嘈雜中舉起酒杯,慶祝他們這一次狩獵愉快;

  她夢到過自己在更遠也更熟悉的房間裡醒來,夢到她摸摸索索地抓住眼鏡戴上,打開窗子,怒吼咆哮,斥責那個居然在周日早上七點抱著球在宿舍樓下砰砰砰個不停的討厭鬼,他哭著跑了,甚至連籃球都沒帶走,她叉腰站在陽台上,心滿意足;

  但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

  她越來越頻繁夢到的是雒陽的小園子,夢到她手握黑刃,在園子裡上躥下跳地打老鼠,她真是一個優秀的獵手,隔壁的小男孩坐在牆頭上圍觀,瘋狂鼓掌。

  小男孩恍惚又長大了,似乎變成阿草模樣,在認真讀書,似乎又變成小郎模樣,臉紅紅地問她怎麼才能射下一隻大雁。

  她夢到有面目模糊的中年男子呵呵笑著上門,同她說起,他有一個很不錯的職位,年薪一百石,要是她的工做得好,主家高興了,會給她加到一百五十石,甚至二百石也不是不可能呀!妥妥秒殺了無數「歲奉不滿百」的斗食小吏!

  她就很高興,匆匆忙忙跑進屋子裡,想打開那個灶台上方新打好的小櫃子,把她珍藏的豬頭肉拿出來,用荷葉包了,送給這位一心一意替她著想的張公作答謝。

  灶台上很暗,豬頭肉是新煮的,濕漉漉的,讓人想一想就很饞,她快手快腳地將它包好,一轉頭時,張公卻不見了。

  她提著這塊豬頭肉,茫然地走出門,屋外卻變了個模樣。

  有紅漆門,黑漆階,有青石角,有亭台樓閣,有冬日晴空下結冰的池塘,有池邊紅梅,有穿著絳紅色羅裙的姝麗婢女自紅梅旁走過,還會駐足觀賞一番。

  陸懸魚醒了過來。

  床帳內光線昏暗,但她什麼都看得清楚。床帳上用銀線繡了雪後白梅,在半明半暗間隱隱流動著潔淨的光。

  四周寂靜無聲,屋子裡溫暖如春,沒有炭火氣,只有一縷暗暗的梅香。

  她坐起身時,門外立刻有人輕輕地叩了一下門。

  「將軍可起了?」

  一隊婢女緩緩地走進來,捧著許多她看不懂的盥漱用具,有些是銅的,有些是金銀器,有些她看不明白是什麼材質,明明材質不同,上面雕的花紋風格卻很是統一。

  有婢女將熱水倒進盆裡,有婢女將一疊細布捧在手上,有婢女上前想要扶她下榻。

  她收了手,「我不習慣旁人伺候著下榻。」

  婢女低眉斂目地退到一旁,垂頭的樣子就顯出了五六分可憐。

  「我也不習慣旁人伺候著盥漱。」她說。

  剩下的婢女面面相覷,立刻也露出了七八分可憐的神情。

  「你們下去吧。」她剛這麼開口,有婢女的眼圈就紅了。

  「將軍欲遣婢子何往?」

  何……

  她張張嘴,剛想整理一下思路時,屋子裡響起了一聲輕輕的抽噎。

  陸將軍最後還是被服侍著洗的臉,擦的牙,更的衣。

  現在婢女們不悵然了,她們表情恢復了寧靜與微微的愉悅,捧著這許多的器物緩緩而出。走在廊下時,她們的腰桿挺得很直,下巴也微翹起來,於是路過的僕役都知曉了她們是服侍主君的貼身婢女,立刻也恭敬地低下頭,快速閃到一邊,為這一隊婢女讓出一條路。

  主君站在窗子裡看她們,看過她們之後,又看這窗子,看不知什麼材質製成,比玻璃輕薄,比玻璃美麗,泛著貝殼般的微光,又十分透亮。

  這一定是很貴的東西,是她在夢裡也不會夢到的那種玩意兒,現在卻平平無奇地貼在了她的臥室的窗上。

  又有一隊新的婢女等在門外,悄聲打斷了她的思路。

  現在該用朝食了。

  有十幾種粥,十幾種點心,以及十幾碟的小菜,廚房裡的雜役們做完這一切,誰也不曾稍作懈怠,都在緊張地等待主君的吩咐——她用了嗎?用了哪幾種粥,哪幾種菜?她喜歡什麼?不喜歡什麼?她不是冀州人,這些東西一半冀州口味,一半青州口味,不知道合不合她的心意?如果不合的話,廚房裡的僕役們隨時準備再為她準備幾十碟新的。

  她看著面前花裡胡哨的東西,再看看這些輕手輕腳為她擺盤的婢女。

  「我吃不下這些東西,」她說,「你們做這麼多,不浪費嗎?」

  婢女微笑起來,但目光始終恭敬向下,不與她平視,「將軍用過的,可以賞賜給僕役。」

  陸懸魚愣了一會兒,「你們吃我的剩飯嗎?」

  這位伶俐又恭順的婢女這次抬起眼睛,殷勤又熱情地望著她,「若是能得將軍賜飯,婢子們必定感激不盡,帶回去供奉父母。」

  她沒有撒謊,陸懸魚從她的眼睛裡看到了許許多多的情真意切:這是主君吃的飯,精細程度與僕役們的飯食已經是天差地別,況且這位主君不是一般的人啊!

  這是整個大漢,僅次於天子與平原公的存在!天子的皇子不及她!平原公那個尚在襁褓的兒子將來長大了,也必須待她如長輩一般恭肅!

  何況她除了權勢外,還有更多的傳奇!數都數不清的傳奇!從江南到江北,到處都有人佩戴與她名號相合的懸魚飾物,掛在家中祈福,現在這麼一位主君就在她們面前,吃她的剩飯有什麼問題!

  似乎沒有問題,陸懸魚想,但還是不對勁。

  這座宅子就是不對勁。

  她穿過一條條長廊,走過一間間屋室,時不時停下來,看看附近的僕役,附近的僕役立刻恭敬地拜倒在地。

  不對勁。

  她茫然地繼續抬起腿準備往前走時,有少年僕從匆匆來到台階下:

  「將軍,有東郡太守張超拜謁。」

  「這宅邸確實大得很,」張超嘖嘖稱奇了一番,「不過,辭玉將軍若嫌這裡空空落落,將家眷帶來便是。」

  「家眷?」

  張超很狹促地看了她一眼,「或許還可以邀來五好友,比如文遠將軍……」

  咳。

  「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有點不好意思地擺擺手,「我只是覺得,這不是我的宅邸。」

  她是很喜歡大宅的,但不是這種。

  只要有幾個屋子,能住下阿草曹植陸績,同心一間,陸白一間,自己一間,然後給出嫁的羊四娘一家子留兩間,再給將要成家的小郎也準備兩間……

  要是荀彧家那串兒娃子過來拜訪,怎麼也能騰挪出地方,不行就讓小朗去和阿草擠一擠,掰掰手指,應該也就夠了。

  她心裡迷迷糊糊想的是個農家大院,而不是這房屋百餘間。

  「這是將軍應得的,」張超說,「天下皆知將軍功業。」

  「但這宅邸……」

  「這宅邸在平原公心中,不足酬辭玉將軍之萬一,」張超笑道,「將軍,將來論功行賞時,將軍必有萬戶之封!」

  萬戶之封,她迷茫地撓撓頭,「是多少?」

  張超思考了一會兒,給她打了個比方,「將軍可知樂陵今有多少戶?」

  她老老實實搖頭,「不知。」

  她先是紀亭侯,然後是琅槐鄉侯,再然後是樂陵縣侯,漲的不僅是級別,更是實打實的錢。

  亭侯有一亭之邑,也就是說在這個亭居住的百姓稅賦交給官員後,官員不送到國庫裡去,而是交給這位亭侯,於是以此類推,鄉侯自然是可以得到一鄉百姓的供養,縣侯那就是一個縣的稅賦。

  但就這樣還不夠,皇帝喜歡哪個諸侯王,又或者是獎賞功臣時,還會額外給他加些食邑,幾十戶一封的有,幾百戶一封的有,大功小功壘在一起堆出一個萬戶侯的也有。

  樂陵原在袁譚控制之下,但田豫已經領兵出發了,張超說,很快她就能知道樂陵有多少戶了。

  她還是有點不開心。

  「我不需要這麼多人供養,」她說,「不能都給田豫嗎?交給他充盈府庫,修整兵戈——」

  「將軍的仗已經打完了,」張超平靜地看著她,「這些都是給將軍享用的。」

  涼州的冬天比鄴城更加冰冷,天寒地凍,並無顏色。

  有婢女挎著花籃走到光禿禿的枝頭,將紮好的彩綢花一朵朵地繫上去,於是這新竣工不久的宅邸就有了顏色。

  她們一邊做活,一邊竊竊私語。

  「咱們主君可會喜歡?」

  「怎麼不喜歡呢?你看這園子,關中也找不到比這更豪闊的院落!」

  「別說關中,就是鄴城也沒有!」

  俏麗的婢女們嘰嘰喳喳了一陣,最後都很同意,這座亭台樓閣俱全,朱漆門,黑漆階,青石結角的宅邸不僅是關中最漂亮的,肯定也比得過鄴城那些貴人們的住所!

  因為這宅邸不是一般人住的呀!誰不知道賈公是劉備麾下第一謀士,第一功臣!陸廉功績雖高,與他相比,也不過一介武人,到底只是一把劍罷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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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九十九章 屈服

  那宅邸並不是賈詡自己建的。

  但他有家人,有父母妻兒,有兄弟子侄,有些被他帶了出去,輾轉在長安、宛城、下邳,有些留駐華陰,被段煨照顧得很好。

  投胎做賈詡的家人是很幸運的一件事。他們不僅不必擔心自身安危,而且衣食無憂,又可呼奴喚婢。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當春光晴好,草長鶯飛,他們一時心血來潮,由甲士護衛著出城游玩時,城外的景色總不似他們過去熟知的那樣。

  見不到耕牛和農人,也沒有村落與商賈,自然也沒有耕種得井井有條的田野,田野裡也就沒有綠油油的麥苗。

  他們所能見到的,只有荒蕪的田,燒盡的村莊,散落在草叢間的白骨,以及稍稍離城遠些,就會悄悄圍上來的一雙又一雙綠油油的眼睛。

  關中數十萬人並非憑空消失,他們滋潤了泥土,也喂飽了野獸的肚子,讓人遠遠看一眼,就會心生畏懼。

  輜車裡的婦人低聲抱怨,車外騎馬的少年皺皺眉,彎腰掀起一點車簾,輕聲細語地寬慰自己母親——雖然人少了,但景色還是一樣的好。他們有甲士在,足可護貴人無憂。

  他說的是一點都不錯的,有騎士策馬上前,驅趕了那些野獸,於是輜車裡的人漸漸平復了心情,輜車外的人也可以繼續觀賞春景。

  城外確實荒涼了些,但與他們有什麼關係呢?他們的生活是一點都不受影響的,甚至因為荒涼,連華山腳下最是吸引游人前來,極難在這樣一個好天氣裡佔住位置的好景色,現下也可隨他們賞玩。

  他們就是這樣平靜又悠然地度過自李傕郭汜之亂後的歲月的,他們也都是很低調的人,不與旁人過多來往,尤其不與什麼人結連,他們對家主很有信心,曉得論聰明誰也說不準天下哪一個最聰明,可論謹慎,賈詡一定是不會錯的。有這樣一位家主,家族的前程就不需要他們關心了,他們只要過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這樣平靜而不起波瀾的日子過了十年,終於有一天,喜訊傳來了。

  ——他們說,賈公被封都亭侯,領前將軍職,關中走一趟,回去就要封九卿了!

  這可不是李傕郭汜那種蘿蔔章,這是平原公劉備表奏天子的!誰不知道賈公是平原公最倚重的謀士!

  再考慮到關羽陸廉這些替劉備打江山的武將下場未可知,而賈公的富貴卻已是天定!

  一波接一波的人跑到賈府來,從不空手,人人皆備厚禮,人人都只有賀喜。

  山海一樣的聲浪將賈氏族人托了起來,像坐在小船上,飄啊蕩啊,往下看一看,托著船的可不是波濤洶湧的大海,而是一雙雙熾熱的眼,一雙雙殷勤的手。

  他們仍然牢牢記得賈詡叮囑過他們的規矩,哪怕是對待姻親也謹慎往來,不草率與人結連,更不能做什麼包攬訴訟之事——但有人在他們耳邊悄悄嘀咕:

  權勢如果不拿出來用,豈不是錦衣夜行呢?

  整個西涼,有誰能比他們更有權勢?!馬騰韓遂之輩不過土雞瓦犬,不必平原公親至,只要遣一陸廉,那些賊寇自然土崩瓦解!

  只有賈公!只有賈公!

  就像是這讓人搖擺不定的富貴還不夠,又有人送來了這樣的一座宅邸。

  那宅邸是段煨送的,這位諸侯與旁人不同,他算賈詡的半個舊主,昔時賈詡投奔在他麾下,他疑賈詡將奪兵權,今時不同往日,賈詡已經是飛到他搆不到的地方去了,這位小諸侯的猜忌就通通變作情誼,十二分溫柔地令人在長安修建了這樣一座豪闊的宅邸,贈予賈公。

  這長廊走上去,聲若金石;這牆壁裡摻了許多香料,不須香爐,自然散發幽香;這壁衣價值萬金,陽光下幽靜如銀,暗夜裡光亮如金。更不要提那些獨具匠心的園林景致,據說段煨甚至重金請來了西域的工匠,才將這座宅邸修建得這樣美麗。

  就連賈詡走在其中,也短暫地被它迷惑了心神。

  他是個謹慎人,但他的謹慎是要得到回報的,他可以無休無止地謹慎下去,卻不能令家眷跟著他一起吃苦。

  他們已吃了十幾年的苦,而今住進這樣的宅邸裡,看看他的功勞,並不算逾越張狂。

  這樣的宅邸,以及宅邸裡伶俐勤勞的僕役們,自然能讓他得到快樂。

  陸廉不是也作此想嗎?

  她征戰十餘載,從未享受過人間富貴,聽說劉備也送了她田產豪宅,奴婢部曲,難道她就不願意為它們駐足嗎?

  賈詡吃了一口切成薄片的魚膾,有輕妙而鮮甜的滋味在他舌尖迸發開。

  這魚產於盩厔的芮水旁,魚身多刺,性情又十分暴烈,撈上來很難養住,可死去了又不中吃,因而尋常只有盩厔人能吃得到。

  但若是開春撈到魚苗,在四季如春的棚子裡仔細養個一歲,這魚自然也就漸漸任人捏扁揉圓,如何搬運都不再反抗,也就得以運出百里地去,最後來到賈詡面前。

  他吃了一口,心裡感覺很是滿意,他已經將什麼都算到極致,他當初在長安之亂時保下公卿的交情,為劉備出謀劃策,這一路上又教導陸白良多,無論哪一樁拿出來,都能保他無虞。

  當然,最能保住他的,還是劉備對陸廉的賞賜。

  財帛動人心,他一個將至花甲的老頭子不能拒絕這樣的富貴,陸廉也不能。

  他們都已經很累了,就此停下來,享受他們奮鬥這許多年換來的富貴,無論對他,還是對她,都是最好的選擇。

  這道理自然有人告訴她。

  主公賞賜的宅邸雖大,但陸懸魚不會覺得這裡太過空曠的。

  有人一波接一波地登門,同樣是正衣冠,不空手,備賀禮,聲聲道喜。

  他們如眾星捧月,而她比那輪明月更加炙手可熱。

  這裡許多客人甚至不是她所陌生或者討厭的河北世家,而是那些她所相熟的人。

  張超因為公務來鄴城,時間恰好,所以第一個跑來,但緊接著有更多的人跑來了。

  遠一些的比如說之前投奔過她的冀州縣令,比如其他迎王師的士人,雖然備了禮,但還是很客氣,很拘謹,道過賀後被她留飯,席間也不多說話,雙方都很客套,夜裡按禮節留宿,第二天就離去,離去前沒忘記還給僕役們打發些賞錢,堪稱五好客人;

  近一點的比如說崔琰,再比如說張郃高覽,也備了禮,但是客氣裡也透著些親熱,尤其是張郃,被她打過一頓後似乎也放飛了,還能在席間喝多了酒跟她訴苦,說主公現下在考慮完全收復並州,也就是將所有的異族該趕的趕出去,該打的打出去,怎麼就不考慮讓他領兵呢大將軍哇!你看咱倆的交情,替我在主公面前美言幾句吧?

  再近一點的比如說臧霸是跑不過來的,但是臧悅和昌豨來了,臧悅很委屈呀!明明說已經成家立業,還生了個兒子,很好的事,但同她講起來還是委委屈屈,她也不理解到底什麼地方有毛病;

  更近些的就是親友熟人了,吃飯時就挑剔了,說話時也肆無忌憚了。

  比如楊修坐在下首處對她說,「將軍該選一個家令。」

  這次是真的需要選一個家令,甚至還要帶上一個家督,家裡八百多人她是認不全的,家外面還有一千多人她就更不認得。但這些人都為她服務,她也必須為他們負責。

  ……她為什麼要對他們負責?

  楊修那雙滴溜溜的眼睛上下一掃,立刻就明白她心裡想什麼了。

  「將軍不願?」

  她不能不願,楊修說。

  她是平定天下最大的功臣,她如果辭了賞賜,後面的人怎麼辦?

  一個嶄新的朝廷就快出現了,她是許多人的舊主,一舉一動都會影響到那些人,比如田豫張遼太史慈司馬懿諸葛亮,他們也都需要功勳在這個新王朝裡立足,她難道不為他們考慮嗎?

  這些僕役從小作為奴僕生活,他們也只熟悉這一種生活方式,她不要他們,是想將他們送人嗎?以她的仁慈,不會這樣做,八成是想放他們離開,作為自由民生活,但她又想沒想過,他們受這座宅邸的壓迫同時也受它庇護,放這些僕役出去——尤其是那些年輕貌美的婢女,她們孤零零在外漂泊,又會是什麼樣的人生?

  還有那些參軍、功曹、偏將、牙門將、校尉、士兵,那些身上掛著雜佩,家中掛著懸魚的人,他們追隨了她這麼多年,已經習慣於追逐她的一舉一動,以她的意志為他們的命令了。

  她如果脫離了這一切,他們又如何知曉這是她的真心,而非劉備有意鳥盡弓藏呢?

  這樣敏感的關頭,若是有心人從中推波助瀾,軍心又會如何?

  這許許多多的道理與規則像是一張網,又像一件袍子,輕柔而溫暖地將她裹住,上面的每一根纖維都在同她輕聲細語:

  接受它。

  屈從它。

  這就是無數人所期待的生活,她也該如此。

  為了她自己,也為了旁人。

  【這是命運最終對我的獎賞嗎?】她似乎真的屈服了,有些不安地問了一句。

  黑刃回答得很狡黠:【如果這是你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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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盩厔:音同周至,縣名。位在陝西省長安縣東,留業河與渭水的合流處。因此地山水曲折而得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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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六 後日談 第一百章 雒陽

  春日裡,見不到樹,見不到花,見不到草。

  有朱闕高峻,宮殿嵯峨。

  有丹陛高二丈,有金銀錯兩楹,有畫屋朱樑,有玉階金柱,好一座德陽殿,光映煌煌,跟隨前面的人一路趨行時,這座能容萬人的大殿聽不到一聲咳嗽,只覺靜得出奇。

  但明明前後左右都已經坐滿了人,文臣著黑,烏壓壓的似一片寒鴉,武將著紅,陰沉沉的像一汪血。

  有極苦的香氣飄散在德陽殿中。

  這數不清的臣子,含著數不清的雞舌香上殿,混合著他們自己身上熏染的香料,以及大殿角落裡香爐燃燒的香,就成了這股很特殊的味兒。

  她原本是意識不到的,她渾渾噩噩,即使是這樣的大朝會,她也一樣待得心不在焉。

  可是身邊有人迷戀地深吸了一口氣,她下意識也跟著深吸了一口氣,這種尊貴的,只在德陽殿裡聞得到的氣息就突然湧進了她的胸腔,也擠進了她的意識裡。

  這是一場不同尋常的朝會。

  天子歸雒,封賞群臣,第一個要賞的自然是劉備。劉備的功勞其實是不用數的,但侍郎捧著詔書,還是認認真真地從劉備打黃巾謀得了一個縣尉的職位開始,講起他心酸又漫長的創業之路,期間平原公倒是坐得穩,但群臣之中已有人幾度以袖拭淚了——有些是跟著劉備一路創業的老哥們兒,有些是中途進來被企業文化感動的打工人,有些是純粹的氣氛組。

  在這種感人肺腑的氣氛中,天子宣布,劉備從平原公晉位為齊王。

  這道詔書一下,大家就懂了,天子和劉備已經達成了共識,劉備向著皇位走了一大步,接下來是各地郡守的活,他們要獻一點奏表,獻一點祥瑞:奏表是歌頌齊王力挽狂瀾,扶大廈於將傾,救社稷於水火;祥瑞那就五花八門了,有紅的鳥,白的狼,有嘉禾芝草,平露賓連,反正《白虎通》裡寫了,他們都會找了來,把這些真真假假的動植物往雒陽送,用這種含蓄的手法來表達他們對明君的期盼;

  再接下來就是太史令的活了:他要開始看天象,根據星空運動軌跡以及一些突發的流星和並不突發的彗星等事件來宣布,瑞星出現了!瑞星出現了!三興的大漢不僅是三代以下最光輝的時代,也將會和往上數個幾千年的那些堯舜禹湯的時代比一比高下!瑞星現,明主出!

  最後一步要小皇帝親自來完成,他要寫一封詔書,從自己苦難的童年開始,到顛沛流離的少年時期,再到此時終於安穩下來的及冠之際,他終於認清了一個事實,之所以他這麼苦,主要原因是他德薄,上天不樂意讓他當皇帝。

  那上天樂意讓誰當皇帝呢?當然是一個個打爆諸侯狗頭,重鑄大漢的齊王殿下!

  內禪了內禪了!這個皇帝不當了!

  到這裡,正式的內禪流程就開始了。三辭三讓,以絕天下之謗,在經過一系列祭天,祭祖,祭社稷的儀式後,德陽殿裡最高處那個座位就正式換劉備來坐了。

  所以這是多重要的一次朝會!

  人人都精神抖擻,生怕落下一句話,一個字,甚至是大人物的一個表情。

  只有坐在劉備身後的陸懸魚在發呆。

  她的位置很靠前,地位也很尊崇,顯而易見在封賞過劉備後,她還有一堆封賞可以領。

  爵位是不能更進一步了,但可以給她加官,還可以封食邑,而且是幾百幾百地加,現在她多少戶?五千?好的,怕她驕傲,先加到一個萬戶侯,等主公繼位了,再來個超級加倍!到那時雖無郡公之名,但落一個郡公之實也不是很難哇!

  這位萬戶侯將手揣在袖子裡,眼皮耷拉著,依舊在想自己的心事。

  這樣一件大事,各地夠級別的宗室、諸侯、臣子都跑過來了,劉表、劉璋、孫權、馬騰都來了,甚至連南匈奴的呼廚泉單于也來了,關中的賈詡陸白自然也都回來了。

  他們也要受封賞,也要一起分蛋糕。

  她與群臣在丹陛之下等待宣召時,是見到過賈詡的。

  舟車勞頓,但他氣色依舊很好,就連人人穿起來都沒什麼區別的官服在他身上,也有一種瀟灑出塵的高士氣度。公卿們與他關係很好,在等待宣召的途中,有好些人上前與他簡短地打過一聲招呼,其中的交情盡在不言中。

  他在長安城破時護住了許多公卿,他們自然是領他的情的。

  所以他也沒有那麼可恨,他那時只是自保,只是做出對他最有利的選擇而已。

  現在有那麼多的人喜歡他,連主公都很器重他,足以說明他其實也沒鑄成過什麼不可挽回的大錯——不像曹操,曹操一路顛沛流離地從中原被趕去邊陲,在見不到人煙的荒蕪西涼重建秩序,誰不罵他一聲活該呢?

  他現在最想要的是人口,可關中這麼多年,人口也不曾恢復。

  就像被屠戮過的徐州。

  但賈詡就不一樣,他畢竟不曾親自下過令……

  她畢竟已經不是東三道上那個殺豬匠,她現在是驃騎將軍,金印紫綬,位同三公。有幾十萬青州人堅定地認為她生在青州,長在青州,她對青州另眼相待,因此兒郎們誓死用忠誠來報答她。

  殺賈詡,多麼麻煩。

  陸懸魚將眼簾垂下,在心中這樣混沌地想。

  主公賞賜她許多田產,其中還有雒陽城外的一大片土地——不錯,她在青州有家,在鄴城有宅邸,但在雒陽也一定要置產才好,主公說,她現在也該好好打理一下自己的家產才是!看看那綠油油的田野,視線範圍內的,都是她的!甚至她跑馬一圈,發現連很久遠以前那個姓王的小鬍子的田地也歸她了!

  她立刻發出了疑問:舊主呢?

  小吏答,沒得舊主,原本確實在一位北宮衛士令錄事的名下,後來那人死了,田產和鄔堡由其弟繼承。再然後天子回來啦,跟著天子跑過來的還有張濟楊奉郭汜董承,大家都是西涼血統的將軍,又誰也不服誰,相互之間還要攻伐,路過的村莊鄔堡自然也都蕩然無存了。

  名正言順的主人已經埋在荒草下了,那些拎著小刀子當道理的壯漢死了,逃了,拎著大刀子當道理的西涼人也死的死,散的散。

  現在這片土地是驃騎將軍,萬戶侯陸廉的,她的刀子天下無雙,道理自然也在她這裡。

  但田野恢復起來也很快。

  她中軍營中的許多親衛老兵攜家帶口,跑了過來。

  他們很驕傲,很自豪,這是正常的,他們也將一生中最美好的十年獻給了戰場,他們經歷了無數血與火的廝殺才活到現在,每一個都是百戰老兵,每一個都是錚錚響的勇士!

  當他們提出想要跟著她來這裡落戶時,她不能拒絕,只能微笑著點頭。

  於是這些老兵飛快地同那些流散在外地,現今又返回京畿的百姓建立起了親熱的關係。

  ——將軍很好!有將軍的庇護,你們根本不必擔心受人欺負!快來種將軍的田吧!一年兩年租著田種,三年五載把全家老小安頓好了,也有了餘糧和余錢,勸農的女吏們還能薅將軍的羊毛,替你們借幾頭不要租金的耕牛和新制的農具!等荒地漸漸耕熟了,你們也就有了安身立命的田地了!

  他們就是這樣愉快地考慮著未來的,甚至連張邈當初送來的那幾個已經成家的美少年也跑來了!也攜家帶口,且充滿期望!

  ——將軍將軍!你不要用不熟的僕役,那班人心眼兒忒多!我媳婦!勤快又機靈!洗衣縫補做飯灑掃什麼都做得!

  ——還有小人!小人識字呀!小人在將軍府上謀個斗食小吏的位置怎麼樣?嘿嘿嘿,將軍的錢財都是田主簿管著的,沒有許多祿米給小人,這個小人知道,不過沒關係呀!在將軍府裡幹幾年,得一個好名聲,將來去外面謀個……

  ——哎呀呀!這蠢驢的話將軍不要聽!看看小人!小人想替兒女求一求將軍!讓他們跟著內子做點活計,順便,順便將軍府上也有女吏,小人也想替小女兒求一個免費進學的出路,嘿嘿,都說將來黔首家的女兒也要認幾個字,最好是能謀一個女吏的職位,才能選到稱心如意的好郎君呢!

  他們都有這樣熱切的期望,都有這樣明亮的未來。

  大朝會不知道什麼時候結束了,有人起身,從她身邊經過,她從那些瑣事中回過神,起身也跟著沉默地向外走。

  沒有人覺得奇怪,這位懸魚將軍就是這樣的性情,給她升多大的官也沒見她稀罕過,反正上朝會就發呆,這次在德陽殿的大朝會她能忍住沒睡就算好樣的。

  好樣的懸魚將軍沒有睡,相反她很認真地在看走在她前面的人。

  ——他們都很高興,盡管論封賞,除了劉備之外,沒人有她的豐厚。

  但他們也在戰爭中立下了一些功勞,或許是在戰場上,或許是在戰場下,無論如何,他們堅持到了最後。

  論功行賞,沒有人不高興,他們都在期待著嶄新的印綬,嶄新的軺車,嶄新的位置。

  陸懸魚有一瞬間為自己的矯情感到羞愧。

  她是這場戰爭中獲利最大的人,幾乎不在劉備之下!

  劉備好歹還是個漢室宗親,還有個好同學給他第一桶金,況且又有好口才,好謀斷,哪怕治世裡當不成皇帝,至少也能謀到一個縣官安身立命,努努力州郡也並非不可得。

  而她木訥愚笨,沒有任何出身可言,治世裡除了殺一輩子豬,她也想不出更多發家致富的出路。

  ——她位極人臣的榮耀,都是靠戰爭與死亡帶來的,那她有什麼理由去指責別人呢?

  她穿好了鞋,一步步走下丹陛。

  就在丹陛之下,賈詡被幾個公卿圍住了,正在說什麼話。

  他們的話題也是輕鬆而美好的,從他們的臉上就能看出來。有人在笑,笑得並不張狂,有人狀似嫌棄,但眼睛仍然是彎彎的。

  他們站在春日裡的陽光下,站在德陽殿前,不急於立刻回家,而是享受這美好而從容的時光。

  他們保養得宜,壽數漫長,有大把時光可以繼續享用這嶄新的時代。

  當她從他們身邊走過時,他們都注意到了這位未來君主最為倚重和偏愛的重臣——如果她想,她也可以成為權臣——並且停下了交談。

  他們都對她露出了親切的微笑,溫和,晴朗,正如建安八年的春光。

  賈詡也對她露出了親切的微笑,並且對她說了一句話。

  她聽不見。

  她什麼都聽不見。

  就在他沖她展露微笑的一瞬間,她渾身上下的血液忽然咆哮沸騰起來!

  她拔出黑刃,無比衝動,又無比冷靜地捅進了賈詡的胸膛!

  當她抽回長劍時,她看到面前那張臉,那張不可置信的臉,不再是賈詡,而變成了她既陌生,又熟悉的人。

  那是冀州刺史,驃騎將軍,樂陵侯陸廉,是名震天下,堪比韓白的將軍,是屍山血海裡淬煉出不朽名聲的傳奇英雄。

  那個冷淡而高傲地站在朝堂上,站在無數屍骨上,俯瞰她的英雄不可置信地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她就那樣從白骨皚皚的高山上滾落下去,摔倒在劍客陸懸魚的面前。

  那些飄飄蕩蕩,如旗幟一樣被掛在門前的人,那些沉在井下,圓睜著一雙眼睛向上看的人,那些指甲已經磨光,用森森指骨攀爬長安城的人,一瞬間活了過來。

  周圍有人在驚呼,有人在逃散,可她什麼也聽不到了。

  她沉浸在這澄澈的春光裡,全心全意,感受到了久違的輕鬆,天地間似乎一切都消失了,只有她,只有一柄劍。

  【你做出了一個很艱鉅的選擇,也許它會讓你付出很大的代價,】黑刃又說話了,【但是不要緊,我的承諾永遠有效。】

  【你在出什麼壞主意,我聽出來了。】

  【這不算是壞主意,】黑刃很謹慎地選擇了一下措辭,【這是你原本應該走的一條路。】

  【一條壞路。】

  【只要你想,爭鬥將永不停歇,而你是其中最鋒利的一把劍,世間無有能當你者,】黑刃表示,【你有我,這一點也不壞。】

  【而我憎惡成為一柄劍,】她聽到自己在說話,【我憎惡戰爭和殺戮帶來的所有東西,包括那些被稱為榮耀和名望的東西,我的目標不在此。】

  黑刃似乎發出了一陣嘲笑聲,【你的目標是世界和平嗎?】

  【我想讓很多人活下去。】她說。

  她最開始時,只想讓身邊的人活下去。

  活得好不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被流寇、亂兵、戰爭、瘟疫殺死。

  只要活著,就好。

  後來她的想法更進一步。

  她希望這裡的人民能夠活得安穩些,不要顛沛流離,不要食不果腹,不要衣不蔽體,他們要吃飽,要穿暖,要住在自己的小屋裡,挽著孩子的手,安安穩穩地入睡。

  【再後來呢?】

  【再後來我想,那仍然是不足夠的。】

  他們當中讀書的還不多,耕種的農具還很簡陋,女吏的天花板只有六百石,醫學書更新疊代後仍然有許多巫術類的內容在裡面。而這個吏治清明的大漢,還有她這樣的頂級勳貴,一頓飯只能吃兩升米,卻要一萬多戶人家來供養她。

  她回首看一看自己十幾年的歲月,看到了無數人失望的臉。

  【你相信自己走的路是對的嗎?】黑刃突然問道,【你相信,讓這個國家從分裂重新歸為統一,讓戰爭結束,讓百姓回到田野裡,作坊邊,市廛中,是正確的嗎?】

  【這個,】她短暫地迷茫了一下,【這當然是正確的。】

  【你相信你在戰場之外做過的那些事,以及你招攬來的那些人,都是值得的,正確的嗎?】

  她又在心裡很認真地盤算了一會兒,諸葛亮一定是值得的,但司馬懿就值得商酌。

  【值得。】她很謹慎地說道。

  【那你為什麼不放心地休息一下呢?】黑刃問。

  如果你走出了正確的第一步,其他人會跟上的。

  不要想著將所有的事都一口氣做完吧?

  休息一下。

  稍微休息一下。

  她從短暫而又漫長的愣怔中清醒過來時,看到有人出現在宮門前。

  他手拎著長劍,宮門旁衛士哪怕手中拿著丈餘長的戟,也不敢上前一步。

  公卿們踉踉蹌蹌地後退,滿目驚駭地指著他。

  他的眼睛極冷又極亮,肌肉繃緊,像一頭準備捕獵的虎,冷酷地掃視著周圍可能的不善目光。

  但當他終於走到她面前時,他向她伸出了左手。

  「這次沒有羊。」她說。

  張遼笑了,「下次補上。」

  這兩個凶狠又殘暴的武將就這麼手拉手走出宮去了。

  圍觀的人連大氣都不敢喘。

  消息傳到齊王府上,新任齊王在驚駭之後,狠狠地砸了一個杯子!

  「竟然有這樣的事!」他咆哮道,「荒唐!太荒唐啦!」

  二將軍欲言又止,三將軍小心地探頭探腦,其餘人噤若寒蟬,誰也不敢出聲,只讓主公在上首處走來走去,瘋狂咆哮。

  等到他咆哮夠了,終於坐下來,喘著粗氣四處尋覓杯子時,二將軍趕緊將自己的漆杯遞了上去。

  主公一口悶了。

  冷靜了一會兒,劉備終於用較為平和的語氣問了大家一個問題:

  「你們覺得,」他說,「北宮畢竟是新修的宮室……」

  所有人都睜著眼看他。

  「偶爾跑進來一頭野豬,或者一頭鹿,」劉備說,「也,也不是很稀奇吧?」

  所有人都把腦袋低下去了。

  三將軍欣喜地點點頭,剛準備出言應和,被二將軍扯了一把。

  ……這個理由太降智了,那麼多人看著呢,拿不出手。

  於是主公又一次嘆氣了。

  「那怎麼辦呢?」他說,「只好罰了。」

  那五千戶的封賞別想要了,奪爵不發。

  參加朝會和各種儀式的資格也別想要了,統統剝奪。

  身居高職,居然意氣私鬥,出門能服眾嗎?!

  乾脆別出門了!就關宅子裡吧!關幾年以後再說!

  就這麼定了!

  ……不行!還是不解氣!

  主公罵罵咧咧,「還有!去尋些胡桃樹,宅前種滿了就種在宅後!都種在她家宅前!」

  種成個景點為止!蹲在裡面吃胡桃吧!

  市井間的流言傳了很久,漸漸消弭時,已近盛夏。

  景星大家看完了,華歆、張超、以及太平道的師君都各自獻上了新發現的祥瑞。

  就連齊王的後宅都獻了一樁祥瑞!小世子說話啦!

  大家嘰嘰呱呱地聊著國家大事,街坊鄰居間的八卦就有點上不得台面,但還是有個人勇敢開口,說孫家那套閒置的小院子賣出去啦!大家又有個新鄰居啦!

  新鄰居是個二十多歲的小婦人,看臉是平平無奇的,家裡卻熱鬧!

  有幾個很美貌的女郎過來找過她,有長得很精明的倆口子過來找她,有一串兒小娃子偷偷跑過來看過她,還有個三十餘歲的漢子!隔三差五地拎著酒肉過來串門!

  好事的問她,她說也還不是夫妻,但要說情侶誰見過這年紀眉來眼去的情侶!

  總之是很詭異,大家是很嫌棄。

  一嫌棄,有些小事就忘記同她說,反正日子還長著,她自己慢慢發覺去吧。

  陸懸魚在園子裡,貓著腰,鬼鬼祟祟,心裡納悶極了。

  【你覺得,是家家戶戶都這樣嗎?】

  黑刃不吭聲。

  【你看,你都說了,我至少還有你。】

  黑刃被迫吭聲了。

  【你為什麼不讓張遼來抓老鼠呢?】

  【你這個問題,】她說,【不是很友好。】

  【你對我也不是很友好!】黑刃被逼急了,開始破口大罵,【我受夠你了!你住手!你快住手!】

  「你這樣不成的!」

  她突然直起身。

  太陽已經落下,一輪明月升了起來。

  西邊的牆頭也升起一個小腦袋,小心翼翼地望著她,「你這樣抓老鼠是抓不到的。」

  她一瞬間不知道說些什麼好,只訥訥地問,「那,那請教小郎君,我該怎麼做呢?」

  小郎君聽了這話,就既緊張,又興奮起來,「你,你有飴糖嗎?有飴糖我再告訴你!」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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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諸葛亮(一) 章武二年

  最近諸葛侍中有點奇怪——相熟的朝臣私下偷偷嘀咕。

  這位侍中有著旁人羨慕的好運,他算是被驃騎將軍帶在身邊長大的,沒經過什麼舉薦不舉薦的,從北海學宮出來,跟著驃騎將軍,自然刷了一堆軍功在身,待陛下受禪時,這位小先生也得了個謁者僕射的官職。

  在那一堆烏壓壓的功臣裡,這官職並不算高——但諸葛亮年紀也不大呀!他才二十三歲!人家四世三公的孩子們這年紀也在苦哈哈地排隊等著舉孝廉茂才,再謀一個縣令,從天高皇帝遠的地方慢慢爬回雒陽呢!他不僅在朝為官,而且陛下還很對他青眼相加,動不動要他去看太子!

  憑什麼呀!就憑驃騎將軍那句「這可是諸葛亮呀!」麼!公卿們咬碎了手帕也不能理解陸廉對諸葛亮的愛護到底是哪來的。最後他們只能一致認為,在孔融離開青州,重建鴻都門之後,接管青州的新任青州刺史諸葛玄,大約一定是個驚世駭俗的美男子了。

  腹誹歸腹誹,一個人有這樣的好運,性格就很難沉悶,因為他身邊全是對他揚起笑臉的人——其中甚至連想要偷偷給諸葛亮下個絆子的人都極少!

  陸廉是被關在府裡吃胡桃,但她沒死啊!要是真有哪個壞種對諸葛亮下了黑手,誰知道第二天會不會剛下了朝會就被一頭鹿創死!

  說創就創!

  所以,諸葛亮在這樣的環境裡還能成長得活潑但不跳脫,自信但不驕橫,開朗但不跋扈,已經是很難得的了!況且在吹牛和開玩笑方面,還有一個楊修給他墊底呢!誰還會對諸葛小先生的性情有什麼更苛刻的要求呢?

  但諸葛亮出使蜀中歸來後,的確突然像是變了個人。

  這種感覺很微妙。

  如果從北海學宮找一個不成器的學子來形容,他會說像是一塊有棱有角的玉石自山間滾落,在潺潺長河裡被打磨了千萬年。石頭還是那塊石頭,但那些粗糙又青澀的部分被打磨掉後,自然顯現出溫潤光華。

  但和諸葛亮打交道的都不是這種很酸的家夥,所以他們只會謹慎評價說,諸葛侍中像是老成了些。

  他們只在心裡有這種看法,暗暗猜測諸葛亮在蜀地聽到見到遇到了什麼,並且謹慎地繼續觀察。

  於是第一個說出來的是阿斗。

  小殿下今年三歲,儘管周圍的宮女和小黃門一致認為他是個天資聰慧,世所罕見的神童,但陛下自己覺得阿斗只是個再普通不過的孩子,別的孩子什麼時候翻身,他也如此;別的孩子什麼時候開始爬,他也如此;別的孩子什麼時候直立行走,他也如此;至於說話,識字,通通都是「他也如此」。

  但宮女和黃門的喜愛不是假的,因為小殿下的性情確實出奇的好,他這樣金尊玉貴,在無數奴婢環繞下成長的孩子,脾氣驕縱些極正常——他才三歲,哪怕一千八百年後,三歲的孩子都很讓人頭疼,小殿下卻很懂得體貼別人,從不向奴婢們亂發脾氣,宮女黃門自然喜歡他。

  但人無完人,尤其三歲孩子更不可能是個完人。

  小殿下有個壞習慣:每到清晨剛剛睡醒時,或者夜裡快要睡覺時,都要嚷嚷幾聲。

  ……據說這習慣是諸葛先生給他養成的,後來諸葛先生被陛下送去蜀中出使,說不定也有這個緣故。

  華佗先生認為這習慣不錯,能鍛煉嬰孩的心肺,但陛下、皇后、甘夫人都抱持不同的意見,尤其是陛下,有時高興了將小殿下抱到自己寢宮裡住幾日,早上陛下還沒醒,小殿下突然就開始亮嗓子,那陛下肯定受不了啊!

  再一問,諸葛先生就這麼「晨夜從容,抱膝長嘯」的,陛下就同左右嘀咕起來,主要是嘀咕小先生在驃騎將軍營中待了那麼久,陸廉都沒打死他,可見小先生是真讓她敬服的。

  ……那繼續忍忍吧,不行就讓他出個差,等回來也至少半年過去了,阿斗估計早就給小先生忘腦後了。

  但,那天諸葛侍中在宮中經過,與小殿下撞上時,小殿下還是一眼就將他認出來了!

  撲騰撲騰地就跑過去了!

  變故就是在那時發生的。

  諸葛侍中站在原處,從容而得體地躬身向小殿下行了個禮。

  小殿下一個急剎車,兩隻大眼睛望著他,上下打量半天,突然就嚷了起來!

  「你不是諸葛先生!」

  諸葛侍中愣在了那裡,任小殿下哇哇大哭了半天,才終於有了反應。

  「臣只是去外面走了走,」他說,「臣還是臣。」

  「你撒謊!」小殿下還在亂嚷嚷,「你身上什麼東西都沒有!」

  ……他該帶點什麼東西嗎?

  三歲的孩子講不清楚,於是諸葛侍中求救般看向小殿下身後掩袖而笑的宮女。

  「先生以前給殿下帶的那些東西,」宮女說道,「他都很喜歡呀!」

  有些是木偶,用漆塗了,千姿百態;有些是昆蟲,用草編的,活潑俏皮;還有些木製的房屋零件玩具,用榫卯的手法將一塊塊零件拼起來,最後拼出一個德陽殿,氣派極了!

  諸葛侍中靜靜地聽著,聽過之後,半蹲下來,認真地看向小殿下。

  「疏忽了與殿下的君子之約,這是臣的過失。」他說,「臣斗膽,想問殿下一句。」

  小殿下睜大眼睛看著他。

  「殿下喜歡臣麼?」

  小殿下想了一會兒。

  「我喜歡諸葛先生,但你不是!」他含含糊糊地說,「他每日裡可開心了!」

  在宮牆之下,甬道之上,宮女都一臉詫異地看看這個小殿下,又看看諸葛侍中,不明白他明明看起來很平靜的一個人,哪裡不開心了呢?

  但諸葛侍中的眼睛忽然彎了起來。

  「殿下這麼說,」他說,「臣就放心了。」

  「而且,」小殿下再接再厲,「你睡覺前會叫嗎!」

  諸葛侍中愣了一會兒。

  「叫什麼?」

  「就是叫啊!」小殿下伸開手比比劃劃,「很大聲地叫!你不叫!你不是諸葛先生!」

  諸葛侍中起身冷靜了一會兒。

  「臣……臣自蜀中歸來後,」他艱難地說道,「臣不叫了。」

  第二個說出來的是司馬懿。

  這沒辦法,旁人覺得諸葛侍中有一分詭異,阿斗覺得他有三分詭異,司馬懿至少覺得他有五分詭異,甚至可以升到七分!

  諸葛亮看許多人都會露出一種有點懷念的神色,比如說看到二將軍、三將軍、子龍將軍、簡雍糜竺孫乾先生等等——徐庶回了一趟南陽,暫時看不到——但總而言之,除了看到糜芳時,諸葛亮將眼簾輕輕垂下,不知道心裡想啥之外,他看大部分人可能是溫和懷念,也可能是謹慎觀察,但至少都是很友好的。

  唯獨對司馬懿,諸葛亮的態度很奇妙。

  當諸葛亮來找司馬懿時,這位時任廷尉正的青年文士正在案牘勞形,見他走進來,也沒有客氣。

  「孔明回來了?聽說你升任侍中,原該為你慶祝一番,偏勞煩你來……哦,勞煩你,你將那架子上的——」

  司馬懿抬起頭,眯著眼睛看了一會兒,指一指書架上的一冊書。

  「將那個取來與我,」他說,「那個,那個,對,還有你腳下的燈油。」

  他與諸葛亮已經很熟了,偶爾支使諸葛亮幹點事算是滿足了司馬懿內心小小的,見不得人的勝負心,諸葛亮有時笑眯眯地順手替他幹了,但多半會迅速找回場子,再支使他幹點什麼去,要是不找回場子,至少也得講幾句什麼怪話。

  但今天諸葛亮特別不一樣。

  他替司馬懿取了冊子,又添了燈油,然後就在案邊坐下來,不吭聲地盯著他看。

  司馬懿很快就被看毛了。

  他停了筆,小心翼翼地望著對方,「孔明此來,尋我何事啊?」

  諸葛亮上下打量他。

  像是有點鄙薄,有點尷尬,有點好奇,還有點開心。

  那張很端正的臉上一般沒有過這麼復雜的神情。

  司馬懿一直都覺得,諸葛亮雖然得到大將軍的青眼很奇怪,但這人本身確實不是個壞人,光風霽月,胸懷灑落,心裡有什麼就直說什麼,沒那些彎彎繞繞。

  但今天的諸葛亮很明顯心裡有很多彎彎繞繞!

  九曲十八彎!

  高手對決,都得試探著來,對面很顯然也試探了他一句。

  「許久不見仲達,心中頗為想念,」諸葛亮說,「仲達以為呢?」

  仲達以為,這家夥必定吃了什麼不消化的壞東西。

  「孔明原以兄稱我,」司馬懿笑道,「今日卻為何與以往不同?莫不是升任侍中,見我只秩千石……」

  他故意拉長音,又悄悄看諸葛亮一眼,想看看這家夥到底吃錯了什麼東西。

  但諸葛亮答非所問:「在下從不管祿米之事,倒是仲達為大漢效力,感覺如何?」

  這什麼話。

  什麼叫「為大漢效力」,難道天下除了大漢,還有別人家可以打工的嗎?況且他祖宗食漢祿為漢臣,他哪裡會有二心!

  司馬懿臉一板,「我生為漢臣,死為漢鬼,孔明何出此言!」

  孔明不說話了。

  孔明坐在案邊,手裡拿著一把不知道從哪摸來的羽扇,慢慢悠悠地搧,一邊搧,一邊看他,臉上還帶著詭異的笑,笑得司馬懿頭皮發麻。

  雖然給司馬懿笑炸毛了,但毫無疑問,此刻的孔明先生很滿足,很開心。

  當然,片刻之後司馬懿就想出了一個壞主意。

  「孔明今日既來尋我,必有空閒,」他說,「你我已許久未見辭玉將軍了,不如今日便往拜謁,如何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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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諸葛亮(二) 庸才!

  天氣很好,兩個人坐車出門,就有點麻煩。

  他們是官,而且是天子面前掛的上號的官,他們還是士人,是坐著軺車出門的士人,出門時又有僕人走在旁邊,原本出行應該是一件很順暢的事。

  但時節臨近端午,天氣溫暖,百姓們跑出來籌備端午節用的東西,比如說米,比如說粽葉,比如說一些五彩繩,再比如買一點雄黃,以及一點蒲根,繞個一大圈,最後再去酒舍打點酒。

  於是酒舍也有了新業務,除了賣濁酒和醇酒之外,他們還可以幫忙將買來的雄黃和蒲根打成碎屑,加進酒中,這就成了可避毒蟲邪祟的雄黃酒。

  這些東西很瑣碎,當然也有食舍乖巧,搞個端午套餐出來,但這樣大手大腳的市民不多,他們還是喜歡在城裡溜溜達達,錙銖必較地將一樣樣東西買全。

  於是整個雒陽就變得很堵,好像到處都是人。

  尤其麻煩的是有些沒素質的掏井工還會將井裡的泥巴掏出來,直接倒在路邊!馬車一繞行,頃刻就和對面車道上的馬車對上了!

  然後就順理成章地堵起來!

  諸葛亮一路都在很仔細地看。

  看精明的小市民甚至不買現成的蒲根,而是專挑那些編草席的攤子去要蒲草;看貪酒的小市民打好了雄黃酒,趁著沒回家,先喝兩口,再從旁邊賣水的商賈那裡蹭個一勺水添進去,也不知道是在糊弄誰;再看看衣衫襤褸的小孩子坐在路邊,努力地舉著自己編織的五彩繩兜賣。車輪經過,有坐在馬車上的車夫皺著眉頭,很不高興地大聲呵斥,偏那孩子又很潑辣,立刻對罵回去。

  司馬懿從袖子裡取出一塊細布帕子,擦了一下臉,再轉過頭看看。

  ……這一點倒是很正常,諸葛亮一直很愛看熱鬧。

  他現在也在看,津津有味地看孩子噼裡啪啦爆出一串兒問候車夫先人的話語,直到車夫氣得變顏變色地將馬車駛離他面前,這段短暫的罵仗才算結束。

  車上有人坐著,但始終沒有出聲。

  這個大漢依舊是有窮人,有富人的。

  窮人蹲在坊外賣東西,時不時往路上蹭一點,再蹭一點,極力想將自己的貨物展現在來往行人面前,差役怒氣沖沖過來時立刻捲起油布,扛在肩上就跑。

  富人坐在馬車裡,衣衫整齊不說,更不必為了幾枚五銖錢在烈日與灰塵裡勞作辛苦,但他們在遇見冒犯自己的窮人時,也沒有如以往般舉起鞭子,立刻就打,而是臉色不大好看地催促車夫前行,將路邊的窮人當成無禮的野豬,無視掉就是。

  三興的大漢也不能消滅階級和貧富,但至少在這個雒陽城裡,窮人也能活下去,而且活得比以前還好些,這已經令許多飽讀詩書之人感到驚訝了。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有很多,說得漂亮點,這個三興的大漢目前還是很清廉公正的狀態,世家受到了觸動,因此言行舉止都非常的端正謙遜;說得刻薄點,從織席販履的天子往下,還有逃犯的將軍,殺豬的將軍,以及殺豬的將軍,這一群出身卑賤之人如今得了勢,其中那個逃犯出身尤其待走卒販夫客氣,而待士大夫不客氣,世家自然得警醒些。

  如果是關上門來,偷偷湊一起說點更刻薄的話,那些舊世家就會罵一句,為什麼要在庶民面前忍氣吞聲?!因為這群庶民裡還夾雜著一頭野豬,一頭麋鹿!誰知道你抽哪一個人的鞭子時,她突然就衝出來了!

  怎麼,你的功勞比賈公更高嗎?

  車子走得很慢,時不時堵車,時不時這邊挪一挪,那邊挪一挪,冷不丁還有結伴而行的年輕女郎湊近了看他倆一眼,司馬懿坐姿很端正,但聽到女郎調笑聲時,還是會臉紅一下。

  嗯,其中也不是沒有很可愛的女郎哇!有一位圓臉,臉色紅潤,眼睛又很明亮的,哎呀呀呀,她是不是拿起香囊想扔他啦?!他……他要不是已經成親……他……

  想起自己新婚不過一載,已經表現出殺伐決斷的妻子,司馬懿立刻冷靜下來了。見他毫無表示,女郎撅了噘嘴,又將香囊收了回去。

  惆悵的小諸葛轉過頭,有點狹促地想看看大諸葛什麼表情,據司馬懿所知,諸葛亮也訂了親,對方是襄陽名士黃承彥的女兒,雖有才名,但顏色卻不出眾。只是那位名士很得劉表器重,因此跟隨劉景升一起來到雒陽,想方設法替景升公爭取到宗正的職位——總之,同敘職的諸葛玄見了一面,這事兒就定下來了。

  諸葛亮也注意到看向他的女郎了。

  他也微微笑著看向她們,神情很溫和,目光裡似乎也帶著很濃的情意……司馬懿突然揉揉眼睛。

  這感覺很不對勁,他想,他原本想看到的是諸葛亮臉紅心跳,手足無措之類的尷尬神情,而不是這種……他什麼時候變成浪蕩子啦!

  但司馬懿很快發現自己看錯了。

  他多情的目光不是看向某一位女郎,而是看向雒陽城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扇門窗,每一片瓦當,每一個行人。

  看看他們在欣喜於什麼,煩惱於什麼,他們嘰嘰喳喳,說起上個月來投奔他們的親戚不曾購置房屋,這個月果然又漲價了!

  京畿的百姓漸漸回來了,北面並州,南面豫州的有錢人也進城抄底不說,甚至連西面羌胡都跑進來做生意啦!隔壁的院落租給了胡人商隊,裡面那幾個胡姬每日裡嘰嘰喳喳地,不安心賣酒也就罷了,竟然又跑去公學報名,也想要學字,也想要當女吏!是大漢子民嘛就跑來當官!想得美!還有,晚上必須得給自家那幾個閨女和兒郎一起加磚加碼,考不出個名堂來,通通藤條伺候!

  司馬懿聽了聽,感覺嘈雜又瑣碎,都是些每日發生在這座城裡的尋常事,實在不值得他過多關注。

  可是他看看諸葛亮的目光,又不確定了。

  ……它們有那麼美好嗎?

  美好到身邊的同伴被它們短暫地攫取了心魂,全心全意地沉浸在這一片嘈雜又瑣碎的市井煙火裡。

  馬車終於停下了。

  坊門並不高峻,門下的土路也有點不平整,那一下墊得司馬懿屁股有點疼,但這並不影響他陰謀即將得逞的快樂。

  「到了。」他對諸葛亮說道。

  諸葛亮抬頭看看。

  土牆大概五尺,院門約有一丈,但看不見裡面什麼模樣……因為這位將軍的院子有點過於勃勃生機。葡萄架子上已經爬滿了葡萄藤,葉片綠油油地四面延展,遮雲蔽日,下面居然還能種上一排又一排耐陰的小青菜,就借著早晚東西兩側灑進來的太陽光,居然也能長得鬱鬱蔥蔥,討人喜愛。

  這位個頭比孔明稍微矮一點,但心眼一點也不少的廷尉正先下了車,伸手再一推,院門就開了。

  諸葛亮似乎有點猶豫,但還是走了進去,嗯。

  他穿過了葡萄藤,無視了上面嗡嗡叫的黃蜂,走到那兩間小屋的台階下,朗聲喊了幾句。

  司馬懿站在他身後幾步的地方耐心等著。

  片刻之後,屋子裡忽然傳來了一陣雞飛狗跳般的聲音!

  諸葛亮立刻後退了一步,並且轉過身,似乎想問司馬懿一個究竟。

  但他身後只有一片鬱鬱蔥蔥的小園子,以及一個已經跑到門口的司馬懿。

  門忽然開了,探出了一個有點驚慌的頭。

  那顆頭後面還有個影影綽綽的頭。

  這位自從蜀中歸來後,行止素來穩重的諸葛侍中忽然就僵住了。

  大家都好好地坐下了。

  樂陵侯陸廉的頭髮濕漉漉的,都鄉侯張遼衣服的前襟也差不多,於是大家就都很尷尬。

  張遼左右看看,不明白諸葛亮為什麼會自己跑來這裡,而且還一頭紮進來當亮閃閃的燈燭。

  諸葛亮也沒說,甚至都沒看司馬懿,直接把這一步跳過去了。

  「很久未見將軍,很是想念,」他說,「未知將軍是否一切安好。」

  她撓撓頭,「都好,小先生今天怎麼啦?」

  「將軍可曾去過蜀中?」諸葛侍中問道。

  她迷茫地搖頭,「不曾。」

  諸葛侍中就從懷裡掏出了一卷地圖。

  「在下於兵法上有所疑惑,」他說,「盼將軍能為在下解惑。」

  司馬懿看看諸葛亮,感覺這人像是變成另一個人似的,出門來找他還隨身帶著巴蜀地圖,幹什麼!

  這場仗從未在這個時空裡發生過,劉璋和張魯都跪得容易,關中經過一陣搏殺之後也已經平定下來,因此要形容交戰雙方是很困難的,為了簡潔點,那就一個是蜀人,一個是關中人。但諸葛侍中還是將兵力多寡,國力情況都一一寫明,掛在了屏風上。

  司馬懿皺著眉,仔仔細細地看了半天,忽然指了指雙方駐防附近的一片區域。

  「這裡是什麼?」

  諸葛侍中看了一眼,「是田。」

  「誰種的?」

  「蜀人。」

  「關中守軍呢?」

  諸葛亮搖搖羽扇,很平靜,「看著。」

  認真琢磨兵法的司馬懿變顏變色了。

  「竟令來犯之蜀人於此自在耕種,補充糧草?」他罵了一句,「真庸才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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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諸葛亮(三) 畢生所求

  繼阿斗覺得諸葛先生有三分詭異,司馬懿覺得孔明有五分詭異後,陸懸魚覺得小先生足足有七分詭異。

  他似乎還是他,但他又不是他了。

  一個出使蜀中回來的小先生如果跑來看她,一定會帶一堆東西上門的,各種蜀中土儀,不貴,但很有特色,其中可能會一匣小吃,一小罐濁酒,以及與蜀中風俗習慣有關的某些東西。聽說蜀人很愛祭這個祭那個,她以前有親友去成都玩,還拿回來了一堆諸葛亮手辦……

  總之,小先生就是這樣一個在很多地方都同她合得來的人,但今天的小先生就不一樣了。

  他忽略了司馬懿領他過來的那點使壞的小心思,也忽略了去舊主府上拜訪的一切禮儀,他來這裡,目光專注,神情嚴肅地盯著她,就是為了這張地圖,想聽一聽她的見解。

  她看看那張地圖,覺得有點眼熟,又不知道在哪裡見過。

  在司馬懿嘲笑過關中人後,諸葛亮沒吭聲,大家很有默契地將話題繼續向更有價值的方向推進:

  首先,雙方的戰術有沒有什麼不足或是失誤?有沒有什麼更能改進的地方?

  張遼看來看去,第一個提出了意見:關中人當然是很慫的,但蜀人也差不多吧。

  「軍中似無勇將。」他說。

  諸葛亮看看張遼,「文遠將軍何出此言?」

  「若有選鋒之將,」張遼指了指五丈原,「敵既示弱至此,當可一戰而破。」

  「有點含蓄了。」陸懸魚說。

  張遼似乎突然被噎了一下。

  陸懸魚創人是分敵我的,敵人往死裡創,親友就溫柔得多——這個指的是物理上。而在精神上,她創人是一視同仁的。

  「蜀人是北伐,對吧?」她指指點點了一下那張地圖,「所以他們的營地在渭水以南的五丈原上……嗯,有點耳熟,總之背山靠水,居高臨下,地勢還是挺不錯的,其實比關中軍這支視野更好些,所以人家閉門不出,也是有一點合理性的。」

  地圖南北被渭水橫隔開,北岸是關隴人的大本營,隔水相望的西南是五丈原,被諸葛亮所說的蜀人佔著,東南則被司馬懿批評「真庸才也」的那支兵馬屯紮。

  司馬懿罵那支兵馬「真庸才也」的理由也就很充分了:人家打到你的地盤上,你渡河過去相峙,擺出了背水一戰的架勢,這很好,很有氣勢,正是狹路相逢勇者勝,刺刀見紅之時,你突然就慫了,坐在那裡看對方種地,那你背水一戰是戰了個寂寞呢?

  但這不意味著種地的蜀人就一點問題都沒有,在場的除了司馬懿一個戰鬥經驗相對還單薄一點之外,張遼和陸懸魚都是身經百戰的宿將,很快就看出了問題。

  蜀人不僅在渭南平原站穩,而且還進一步佔據了武功水,將關中人用渭水徹底分隔開,這一步明顯佔優。但光是佔優遠遠不夠,他們還應當有計劃地將渭南的「庸才」吃掉,才能全據渭南平原,並且發動一次對渭北大營的決定性進攻。

  她這樣說,諸葛亮靜靜地聽著。

  「不僅沒有勇將能領兵衝陣,」陸懸魚批評了一下,「還窮,且怕死。」

  張遼就很尷尬地摸摸鼻子,乾巴巴地描補一句:

  「不是說蜀人怕死,」他說,「是說主帥愛惜兵卒……」

  諸葛亮微微笑了一下,「文遠將軍溫厚。」

  「我說的都是實話,」陸懸魚說,「不過如果小先生在那裡,肯定有什麼好辦法解決這個問題的!」

  幾個人又一起看向諸葛亮。

  他坐在陸懸魚新買的草墊子上,身上沾染了一層乾蒲草氣息,有傍晚的光落在他的髮冠上,肩膀上,以及眉目上,生生從那張眾人印象中很無憂無慮的臉上,拽出了一絲寥落似的。

  「在下並無什麼好辦法。」他說。

  氣氛短暫地低落了一小會兒,還是司馬懿將這個話題又轉向了一個比較喜感的方向。

  「紙上談兵罷了,孔明何必憂慮?若關中叛亂,難道大漢還沒有勇將嗎?」

  諸葛亮看看他,「何等的勇將?」

  這個說起來可就多了!小貓頭鷹精神抖擻地抖了抖羽毛!

  「你看文遠將軍!」他先是很絲滑地恭維了一句張遼。

  諸葛亮看看張遼,「若文遠將軍別有要務呢?」

  「還有高伯遜將軍!」

  「若也不在呢?」

  「雲長將軍,翼德將軍皆萬人敵,」張遼也立刻吹捧了一下,「有二位將軍在前,在下何敢當勇將之評?」

  諸葛亮出了一會兒神,輕輕搖頭。

  「若是二將軍三將軍都不在呢?」

  幾個人互相看看。

  「那你湊合用一下溫侯?」陸懸魚小聲問。

  ……諸葛亮的目光放空了。

  「也不成。」他說。

  她撓撓頭,又撓撓頭。

  「那也不要擔心,」她說道,「還有我在呢。」

  小先生轉過臉來看了她一眼。

  怎麼會有那樣奇怪的目光呢?既欣慰,又心酸,像是有許多話堵在胸口吐不出,咽不下,只能沉默而復雜地望著她,最後輕輕一笑,點了點頭。

  「若有辭玉將軍在,」他說道,「大漢基業必能保全。」

  這不同尋常的情緒終於讓她警醒起來了。

  「孔明先生今天怪怪的,」她說,「若是怕我不在,我還有一個辦法。」

  諸葛亮的眼睛突然亮起來了!

  「想要掌握雷電的秘密,」陸懸魚說,「還是得自己發電。」

  三個人對「發電」都有點懵。

  「將軍許是想說『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司馬懿試探性地問。

  但陸懸魚已經拎起自己身旁的長劍,站了起來。

  「差不多吧,反正都那麼回事,」她居高臨下地看著諸葛亮,「小先生,你想學衝陣的本事嗎!」

  奇奇怪怪的小先生握緊了羽扇,睜大了眼睛,「將軍的意思是?」

  「正好我和文遠都沒什麼事,」她諄諄善誘道,「我來教你步戰,文遠可以教你馬戰!」

  小先生用嗓子眼兒發出了勉強的聲音,「而後呢?」

  「而後你就掌握了發電的技巧,」她說,「不要那些不靠譜的庸將,你自己衝陣,衝進那個庸才的大營,砸爛他的狗頭!放心吧!但凡他有咱們一半的戰鬥力,他早也就殺將出來,斷不會眼睜睜看著你在他家門口種地的!」

  站起來!小先生!站起來!不要把時間浪費在發明創造上了!當然那個也很好,但是!如果有必要的話,你也得開始揮劍,拉弓,紮馬步!什麼?你說你在蜀中撿到了四輪兒車?坐著四輪車衝鋒的確是個難題……你且容我想一想……

  驃騎將軍開始冥思苦想怎麼坐在四輪車上衝陣了,並且比比劃劃地畫了一些奇怪的東西出來,還夾雜了一些嘰裡咕嚕的話,剩下三個人就非常尷尬。

  外面忽然有人在喊陸懸魚,張遼立刻熟門熟路地跑出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司馬懿看錯了,甚至帶了一點落荒而逃的意味。

  隔壁今天吃好吃的,嗯,洛水裡打上來的一兜子螺,特地給她拿來些,算是酬謝她前幾日上房替鄰居家修補房屋。順帶還要謝一謝這位張阿兄,聽說前幾日斜對面那戶人家新買的驢子發瘋了,誰也不敢上前呀,還是張阿兄勇武,上前竟然馴服了那樣一頭壞脾氣的驢子!了不起,了不起!

  張遼站在院牆邊上跟隔壁嘮起來,留下司馬懿看看諸葛亮,始終想不明白這家夥到底怎麼了,出門一趟,回來就變成這樣……按說派去關中的大概率是劉表的兒子劉琦了,那給他八百個膽子也不敢反叛啊!他又不是淮南王!

  但司馬懿想想,還是小小聲開了口。

  「若無助力,」他說,「孔明也不必太過憂慮。」

  諸葛亮看他一眼,沒說話。

  「關中荒蕪,生民稀少,若真有此戰,農人耕種生育只會更加艱難,」司馬懿慢慢分析道,「雍涼不解甲,只有一日困窘過一日,如何比得上蜀中天府之國?」

  張遼走進來時,驃騎將軍已經畫完了她想像中四驅裝甲戰車的草紙——上面甚至還加了幾個炮台,不知道幹什麼用的——站起身抽抽鼻子。

  「咱們吃完飯再開始練吧!」她說,「先吃個田螺湯,可好吃了!我會做!」

  田螺湯鮮甜,沒加多餘的佐料,只切了點薑絲去腥,加點紫蘇,再灑一把蔥花,喝起來鮮甜,吃起來爽脆,再配上自己家田裡的小青菜,還有驃騎將軍珍藏的一罐蝦醬,聞起來雖臭,吃起來卻香,還頗下酒,幾個人似乎很快就將下午那個奇怪的議題忘到腦後了。

  尤其是諸葛先生,原本飯食用得不多,很遲疑,但司馬懿在他身邊嘀嘀咕咕了一陣子,他眼神很復雜地看了司馬懿幾眼後,也突然開始賣力地幹飯了。

  「你心裡無事時,要少吃些,」司馬懿說,「少吃才能長壽。」

  「嗯。」

  「但若是心中有事,一定要多吃些,」司馬懿又說,「政務繁忙時,只有多吃些,才能長壽!」

  諸葛亮沉默了一會兒,「仲達以長壽為畢生所求麼?」

  「不是,」司馬懿說,「但若是我的敵人一個個比我先咽氣,那應該算得上我畢生所求。」

  兩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人互相大眼瞪小眼了一陣。

  「蒙仲達兄指教,」諸葛亮突然用很嚴肅的語氣說,「亮必牢記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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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諸葛亮(四) 必克

  諸葛侍中在雒陽也有個宅邸,面積不大,但勝在規劃合理,布局精致,因此雖然擺設樸素,但住起來也很舒服。

  他的阿姊已經嫁了,幼弟也在鴻都門進學,但即將娶婦是其一,叔父回雒陽敘職時要住在這裡是其二,繼母與兄長也計劃北上來雒陽,那自然要有他們的住處是其三。

  但現在人都不在,這空落落的院子裡只有沉睡的鳥兒,噪噪切切的草蟲,空對一輪明月,令人無端生出嗟嘆之感。

  諸葛侍中坐在窗前,案上難得的放了一壺酒,他一個人自斟自飲了一杯後,放下酒杯,拿起羽扇,正想要到院子裡散散心時,樹上的鳥兒忽然驚起,撲扇翅膀向四方而去。

  天氣漸暖,院子裡的鳥兒就漸多,有吃蟲的,有吃果子的,也有吃鳥的,有時還會打成一團,白天是鷹隼,夜裡是鴞鳥,頗為熱鬧,但這也沒什麼稀奇。

  但今天特別稀奇。

  因為樹上沉睡的鳥兒不是被鴞鳥驚醒的,而是被一顆魚頭。

  魚頭從窗外冉冉升起,小心地盯著他。

  諸葛侍中就僵在了那裡。

  「你不是小先生!」窗外的陸廉不太開心地盯著他,「他已經熟了,不該嚇成這樣的!」

  他的確不是「小先生」,這個比較難解釋,當然他也不否認。

  ……但判斷是不是不應該用這個標準,諸葛亮想,這很不恰當。

  諸葛亮的生平細想是很奇怪的,他父母早亡,雖然也算是琅琊世家出身,但族中沒有什麼可仰賴的高官長輩,叔父曾為袁術屬吏,後又投奔劉表,被表為豫章太守後,又被朱皓取代。若非陸廉派人來接,叔父凶多吉少,十幾歲的諸葛亮前途也堪憂慮。

  但陸廉到底為啥會派人千里迢迢去接諸葛亮,這事兒在劉備這邊的人心裡一直是個謎團:為了諸葛玄的才學?確實是名士,可與孔融在經學上有所往來,但於庶務上也沒啥出眾的才學啊;

  為了諸葛玄的相貌?確實也是好相貌,但直到諸葛玄續弦,陸廉都毫無反應;

  為了諸葛玄的勇武?……這個就開玩笑了。

  等到諸葛亮過人之處漸漸展露在眾人面前時,大家就覺得理所當然了,原來是這麼個神童,怪不得!

  但諸葛侍中仍然很疑惑。

  「亮幼時所製機擴,不過雕蟲之技,」他說,「不值將軍折節相救。」

  她眨眨眼。

  「哦。」

  諸葛侍中尋了一個新陶杯放在案上,替她倒了一杯酒。

  「將軍為何如此看重在下呢?」

  她又眨眨眼。

  「因為你是諸葛亮呀。」

  這次換諸葛侍中眨眨眼。

  「在下的名字,」他問,「有何典故不成?」

  她想了一會兒,很認真地點頭。

  「當然有典故,」她說,「這名字保值,兩千年後還有人誇呢!」

  要讓一個精通三國的人來誇,那一定是可以從政治軍事發明創造全方位多角度地誇誇,但一個對三國不了解的人聽到這個名字,那也是可以誇幾句的。

  可以誇誇智慧,也可以誇誇人品,《出師表》總背過的吧?沒背過?!那至少也可以說一句:「肯定是個很聰明很厲害的人!」

  赤壁是他打的!草船借箭也是他借的!還有點啥?哦對了!還有扶不起的阿斗硬是被他扶了十幾年!

  但時間過去得太久了,陸懸魚記不住這些東西,只好說,反正她就是知道,諸葛亮就是厲害!

  就是厲害!是穿越者聽到他的名字,心裡就會升起一股親近和信任的那種厲害!

  這位大將軍是個文辭非常匱乏的講述者,乾乾巴巴,比比劃劃,借助表情和肢體語言也不能將話說得清晰明白,因此說完一遍,想想必須再補充一點,補充過後喝口酒潤潤嗓子,又覺得前面說的哪一句不太妥當,趕緊再變個說法。

  但傾聽者是個交際手腕高明又成熟的人,他認真地聽,偶爾問一兩個短句,似乎很驚奇,但臉上絲毫沒有「你在講什麼瞎話?」的質疑。

  或許是因為大將軍本人已經足夠不真實,因此那些聽起來也很不真實的,關於「諸葛亮」的傳奇也變得真實起來——

  一個人就是有這樣的本事,在死後數千年依舊擁有這樣的聲譽。

  當陸懸魚終於將她所知道的可以用來誇諸葛亮的詞都堆砌了一遍後,面前這個年輕人沉默了很久。

  「將軍眼中的小先生,」他微笑著問道,「又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她想了一會兒。

  「沒有先生那麼厲害,」她說,「但是他跟我一起商量,將來會讓大漢治下的每一個孩子,包括那些住在泥屋裡的,走在田野上的孩子,都能吃到飴糖!」

  聽起來有點幼稚,她想,襯托不出她這個小先生的高大形象,雖說沒有那個,那個諸葛亮那麼厲害,但她也覺得很不錯呀!

  諸葛侍中站起身,推開屋門,走到廊下,似乎在認真地想,又似乎只是深深吸了一口夜晚雒陽的空氣。

  月光灑在他的面前,燈火在他的身後,他的眉間像是揉盡了星霜,滄桑而又平靜。

  現在這位諸葛先生似乎更像她想像中的諸葛亮,但他忽然又轉過頭來,眼神深邃地望著她。

  「將軍不宜妄自菲薄——」

  「引喻失義以塞忠諫之路也。」她的嘴唇飛快微動,條件反射地跟著念叨一遍。

  諸葛先生眉頭一皺,「將軍?」

  將軍臊眉耷眼,趕緊立正,「先生請繼續。」

  諸葛先生就樂了。

  「將軍麾下的這位小先生,」他說,「來日說不定比將軍所熟知那位諸葛亮更有一番作為,亦未可知啊!」

  月明星稀,陛下就沒這麼多閒情逸致,他睡覺,但睡得並不安穩。

  他夢到自己在一片竹林裡騎著馬轉呀轉的,身後的馱馬也跟著轉啊轉。

  霧氣太大了,他該等一等的。

  馱馬上備了不少的禮物,比如說很漂亮的綢緞,再比如很漂亮的腰帶,再比如很漂亮的絲綢和腰帶,咳。

  那些東西都是準備送人的,他想一想,原本應該感到心疼,可只要一想到要送給的那個人,他心裡不僅不心疼,而且還升起了一股雀躍,似乎那個人比這些金珠綢緞重要得多,即使是隔著迷霧與竹林,在這樣的一個迷夢裡,他也依舊這樣篤定。

  醒來時是個好天氣,大太陽曬著,晴空萬里無雲,路上的花花草草有點蔫,小黃門也有點蔫。陛下在園子裡溜溜達達,正好看到了對面一大一小也在溜溜達達走過來的兩個人。

  阿斗見了阿耶就很高興,撲過來求抱抱舉高高,諸葛侍中見了陛下也很高興,大大方方地行了個禮。

  「孔明去了一趟蜀中,該休息幾日,」陛下搖晃搖晃阿斗,「他才多大,聽說你給他帶了許多書回來——」

  「殿下天資聰慧,」小先生一臉的陽光,「很喜歡聽臣讀書。」

  陛下就一臉懷疑地看看自己懷裡的娃子,又決定將這個有點古怪,和自己基因不太相符的讚美扔到腦後去,「蜀中如何?」

  三個人開始頂著太陽逛園子,身後的小黃門拎著水壺,捧著細布帕子,還有扇子、祛暑的小藥丸、點心匣子、小殿下專用馬桶,不遠不近地跟在後面。

  小先生講了講張魯控制的漢中部分,又講了講劉璋控制的蜀中部分,尤其是蜀中,什麼都好,地理位置很好,氣候很好,百姓也好,但是劉璋軟弱,豪強欺壓生民,很是應該管一管的。

  他一邊講,陛下一邊聽,時不時還問幾個問題,比如說派什麼人去治蜀比較好?嗯辭玉不太適合去創他們,換一個換一個。

  等到了亭子,小黃門如釋重負地將席子鋪好,請三位坐下,再將背著抱著的東西一樣樣擺出來時,陛下換了一個話題。

  「人皆言蜀道艱險,秦嶺高絕,其中多有神異之處,」陛下笑問道,「孔明此次,可遇到什麼神異之事否?」

  小先生眼睛一亮,「確實有一件!」

  諸葛亮做了個夢,夢到他來到渭水邊的一片平原上,有無數士兵夾雜在百姓間,開墾荒原。他們是為征討漢賊而至此的。

  可荒原哪是那麼容易開墾的!他是種過地的,最知道沒有足夠耕牛的前提下,這些士兵要花多大力氣才能種出一片地來。兩軍相持,士兵竟還要抽空種地,這如何打仗呢?

  可他這樣一想,立刻有面目模糊的文官嘆著氣將一筆一筆的輜重糧草運輸損耗講給他聽,蜀道有多艱險,豈是言語所能形容!

  「是個幹吏,」劉備誇了一句,「不知有名姓否?」

  小先生搖搖頭,「不知名姓,只是恍惚見到魏延將軍立於其身後。」

  陛下沉思片刻,「而後呢?」

  「而後臣就想,既然一定要耕田,不如讓臣來幫他們一把!」小先生精神抖擻地說道,「臣幫他們改良了農具,又引水灌溉了農田,如此一來,糧草足以自足!」

  「若真如此,當有取勝之機!」

  周圍的小黃門假裝什麼都沒看見沒聽見,自動忽略了君臣兩個人為一個夢在那裡興奮得直嚷嚷的古怪畫面。

  君臣嘰嘰呱呱地講兩軍布陣,講渭水該怎麼渡,講激對面營中主帥出戰的九種辦法,直到最後,主公意猶未盡地問了一句:

  「孔明覺得,能克漢賊否?」

  小先生想了很久,認真點點頭,「臣以為,此戰克敵必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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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一) 建安八年

  當雄踞北方的袁氏家族如初春的荒原,在大漢耀眼的陽光下冰雪消融時,漢室迎來了新的天命。

  消息傳到四方,羌人震懾,匈奴敬服,他們在智者面前敬畏地發問:難道大漢真的是不落的王朝嗎?難道水草豐美,山河秀麗的中原土地,他們永遠也不能踏足嗎?

  智者嘆了一口氣,將布滿皺紋的臉轉向雒陽的方向:他們當然可以踏足,只是不能騎著馬,挽著弓的踏足,他們必須繼續學習漢家文化,想從漢人手裡拿走什麼,也必須只能用自己的貨物來換。

  甚至於他們曾經趁著亂世邊軍無力,蠻橫侵佔的大漢土地,也必須考慮有朝一日在大漢天使的詰問面前,謙卑交還。

  中原無論世家還是庶民,都為戰亂結束而感到欣喜時,異族卻在痛苦地消化這個現實。

  但這與呂布無關。

  不管戰爭是繼續打下去,打到整個世界都稀巴爛,還是劉備成功登頂,又一次復高祖之業,定萬世之秋,呂布都不太感興趣。

  他窮,除了小沛這點賦稅分他一份,用來養著他和百十來個老兵外,他沒錢沒糧。

  他特別能打,當今論起勇將,關陸張趙都是佼佼者,但誰也不會說有把握無傷打死呂布,所以這個武力值是公認的高。

  最重要的,他沒野心,不管是城池還是哪一方勢力,他都通通沒興趣,這就相當於一個不掉落任何裝備的大怪獸。

  於是他的日子就過得特別太平了,畢竟誰也不會吃飽了撐的去撩他。

  他甚至還交了幾個朋友!

  其中有個年輕小夥子,長得帥,有才學,下馬文質彬彬能彈琴,上馬排兵布陣也不落於人後。

  這小夥子甚至對水戰還很有心得!這就彌補了呂布的知識空缺!

  於是春天來了,動物繁衍交配的季節到了,呂布這人沒什麼動保意識,天天拉著他的新朋友在叢林裡狂奔打獵,逮著什麼打什麼,一點也不在乎剛睡醒的熊、忙著帶崽子的虎、以及春情勃發的野豬有多麼討厭他。

  「徐州遍布河流,若造樓船,可保下邳無憂否?」

  兩條小黃狗正在馬前跑得歡快,周郎花了一點時間將注意力從它倆身上轉移到溫侯的蠢問題上。

  「雖有沂水、泗水、武水環繞,但河道狹窄處難容樓船施展,如何能與長江比擬?」

  呂布摸摸下巴,一本正經地在思考,周瑜就又加了一句:

  「若於水上往來,艨艟足以。」

  況且整個徐州地勢都是一眼可見的窪地,不然曹操怎麼會水淹下邳,你搞那些個水軍有啥用,人家一放水,平原變沼澤,水位自然下降,艨艟都未必能跑起來了!

  但後面這些話被周瑜藏起來了,沒講。

  兩個人不是結伴私奔式打獵,他們出城時都帶著自己的侍從,呼啦啦二三十人,此時回城,獵物就都掛在馬後,於是一眼可見二人的打獵成績。

  論水戰,一百個呂布也比不過周瑜。

  論彎弓射箭,騎馬持槊向野豬發起衝鋒,一百個周瑜肯定是比得過呂布的,但估計要有些損耗。

  當然,周瑜還有許多比得過呂布的地方,比如他與妻子伉儷情深,比如他與江東武將們的關係也很不錯,比如徐州世家也被他的魅力折服,甚至就連劉備在下邳宴飲時也對他印象深刻,於是肉眼可見,他在這個三興的大漢裡也可以過得很不錯。

  但周瑜回頭看看並州人那個被壓彎的馬背,看看那些黑乎乎血淋淋的大家夥,再看看自己這邊顯得對馬兒友好許多的獵物,他還是溫文爾雅地換了一個話題。

  「溫侯勇武,稇載而歸,」他笑道,「何必糾結於漁夫之事。」

  呂布也跟著他的目光往後看了一眼,「非我勇武,是你的馬太矮了。」

  ……雖然同呂布相識了一段時日,還是猝不及防地被創了一下。

  偏偏呂布是看不出周瑜神情有異的,還在很自然地繼續講下去:

  「你的馬是山地小馬,倒有些力氣,比騾子也不差,但腳步不快,膽量不足,你騎它打獵尚受桎梏,何況沙場呢?」

  沙場?什麼沙場?哪來的沙場?仗都要被陸廉打完了,他們這些人哪裡還有沙場?

  但周瑜沒揪著呂布的低情商發難,他對這位名滿天下的狗中赤兔十分寬容,「在下不捨此馬,只因此馬生在江東罷了。」

  呂布一愣,剛想說話時,城門處遠遠有人見到這一行人,立刻就跑了過來。

  「將軍!將軍將軍!」那個今天沒輪上出城打獵,只能在家乖乖替媳婦洗衣服的並州老兵大聲嚷道,「天使降臨!」

  呂布騎在馬上,那張鬍子拉碴的臉就呆呆的,「啊?」

  他不是個心思敏捷的人,身側這位朋友卻已經投來了一縷羨慕的目光。

  天使又降臨了,並不是來傳達天子本人的什麼話,而是替劉備來的。

  呂布雖然從丁原董卓袁術袁紹劉備張揚飄零了半生,稱得上吃百家飯活到現在的,但他在朝廷這裡仍然是大漢忠臣的人設,與劉備是同朝為臣,所以劉備想找他幹活不好直接派使者過來,怕他沒面子,一定要先表奏天子,天子再遣使問話。

  但呂布不明白裡面的彎彎繞繞,他很愣地問:「平原公欲徵我上陣,為何要天子下令?」

  天使耿紀是個沒有楊修聰明的人,被溫侯創了這麼一下,表情就有點呆。

  於是呂布又說,「原來天使也不知麼?」

  天使是知道的,天使只是不知道這麼點事怎麼和溫侯說明白。

  但不要緊,呂布昔日在雒陽時也沒比現在聰明到哪去,但他身邊總歸是有個外置大腦的。

  於是兩個人一起下意識往旁邊看。

  旁邊空落落的。

  他們又一起將頭收回來了。

  「平原公甚敬將軍,」耿紀說,「收復並州,非將軍不可。」

  呂布眨眨眼。

  「不去。」

  天使窒息了!

  看著天使窒息的表情,呂布想想,又問道:

  「憑什麼非得我去?」

  劉備麾下的謀士數量合不合格且先不提,武將的數量絕對是超標的,劉備自己都是武將出身!打個並州難道還需要找外援嗎?

  關於這個問題,謀士們嘀嘀咕咕了一下,然後有人滿面微笑地表示:為什麼不找呢?

  並州已經丟失很久了,從大漢的疆土逐漸變成了各族魚龍混雜的養蠱地,匈奴鮮卑烏桓秦胡什麼都有,大小部族逾百,平時互相攻伐,中原這邊有動靜時,也會跑出來劫掠一番。

  後來南匈奴先服了,明修棧道暗度陳倉地跟劉備搞好了關係;再然後袁紹驅策鮮卑烏桓南下,被陸廉暴打了一頓,又跑了回去;最後是秦胡迎大公子之邀,奔著鄴城而去,被曹老板打了個中道崩殂,數萬秦胡直接被收作了僕從軍。

  問題就出在這裡。

  曹老板驅趕他們一路向西,蝗蟲一樣在路上逮什麼吃什麼,小部族他吃,大部族花點心思,也撕吧撕吧吃了。自檀石槐死後,胡人真是許久沒見過這麼凶殘的大怪獸,就迅速讓征西將軍曹操又恢復了一波元氣,部眾浩浩蕩蕩,頗為壯觀。

  於是劉備自然而然就得找人去接收並州了。接收是真的,萬一曹老板突然改變主意,開始在並州經營起來,派去接收的人員需要暴打曹老板一頓也是真的。

  考慮到曹操和劉備的關係很微妙,不僅明面上是盟友,而且大家還都是忠誠的漢臣,那就要慎重考慮派去收復並州的人選。

  這人必須很能打,因為並州除了一團散沙的鮮卑和秦胡外,還有對大漢極度仇視的烏桓。這數十萬烏桓人被蹋頓的弟弟樓班統率,他不停地派出兵馬,護送懼怕仇恨劉備的士庶進入並州,並且與曹操也保持了冷淡疏離的關係。

  他號稱是對袁紹保持極度忠誠的,不僅斬殺了大漢派去的使者,還收留了從幽州逃過去的袁熙,但據說袁熙在烏桓也並無實權,只算是一位尊貴的客人。

  並州非平原,太行山地勢多變,氣候又十分艱苦,這也是烏桓的倚仗。所以,一戰功成,直接將樓班打服是非常有必要的。

  但這人還必須能處理好各異族之間的關係,尤其是和曹操的關係,至少不能先動手,先動手的話,那天下人就有話說了:人家征西將軍曹公在前面打異族,你在後面打他,非人哉!

  當謀士們這樣分析時,主公又有話說了:「若是曹操引我去打他呢?」

  要是曹操就很想找個由頭留在並州,噁心劉備的話,他會不會假意製造誤會,讓劉備投鼠忌器,為了自己的名聲不敢動手?那你就得找一個智商情商比得過曹操,打仗也比得過曹操,同時還熟悉並州,能穩穩地打爆樓班的人當主帥才行!

  「既如此,」法正突然開口了,「明公何不遣呂布去呢?」

  「呂布?」劉備有些發愣,「孤有這麼多武將,為何遣他去?」

  主公還沒有反應過來,幾個謀士倒是露出了了然的神情。

  謀略是什麼東西?名聲又是什麼東西?你要是敢起壞心眼,我直接讓呂布過去創死你好不好呀?並州他地形也熟,氣候也熟,敵人也熟,對了!他還不是我的人,他是天日可表的大漢忠臣!

  那大漢忠臣要是非得創你,肯定是你活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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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稇:音同捆,用繩子捆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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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二) 狗中赤兔

  經歷過數度戰亂,小沛的人還是多了起來。

  人就是這樣堅強又奇妙的生物,這裡的每一寸土地都曾浸潤過鮮血,都透著一股腐爛的氣息,可是商賈們帶著牲口來了,有粗糙結實的驢子和騾子,有皮毛光滑的種馬,還有高大黝黑的牛,溫順的羊,以及不停發出嘈雜抱怨的豬。這些牲口瘋狂地拉屎撒尿,即使它們精明的主人每天傍晚會讓收糞人用推車帶走,整座城池也被迫染上了這種熱氣騰騰又臭烘烘的氣味。

  這沒辦法,誰讓下邳房價太高,商賈們舍不得去那裡租賃倉庫和牛棚馬廄,只能將大宗貨物塞進小沛呢。

  這讓呂布有點不爽,但他沒什麼辦法,就像他對劉備的請求有一肚子的牢騷,但他除了說一句「不去」之外,也沒別的什麼辦法。

  而且更讓他不爽的是,天使一臉篤定地認為他在說氣話。

  「兵者,大事也,將軍三思為上,在下明日再來拜訪便是。」

  明日拜訪有什麼意義!

  明日他就改變主意了嗎!

  天使進誰家,接旨的即使不焚香禱告,那也得隆重地出來迎接,出門也是。

  呂布雖然不樂意接這個活,但也禮數周到地將耿紀送了出去。

  風漸漸暖起來了,陽光從頭上灑下來,將整個小沛城都烘烤得暖洋洋,臭烘烘的。

  牆下一隻狸子不為天使車輿所動,趴在那曬它的太陽,聽到呂布的腳步聲,才突然站起來,抖擻著身上的皮毛,向他走過去。

  呂布蹲下來,伸出手,狸子湊過去,將可能帶了點跳蚤的三花腦袋放在他鐵一樣的手掌裡蹭一蹭。

  「今日獵到的東西,都處置了麼?」

  「天使降臨……」

  呂布皺眉了,「天使又不吃飯,你們要尋藉口也該挑個好的!」

  束手一旁的郎中就使勁皺起眉毛來。

  你不留天使的飯也就罷了,大家都知道你是個沒情商的,但你不留飯,還要在院子裡給這一堆獵物挨個開膛破肚拔毛放血算怎麼回事呢!

  到時候滿院子血糊糊的給天使熏了個仰倒,然後說,我們準備分東西順便開個燒烤趴,就不留您了,這是人能幹的事嗎!

  這就不是人能幹出來的事!但呂布就覺得沒什麼不對勁!

  郎中沒忍住,小聲問一句,「將軍,何故急於這一時啊?」

  「我沒急啊,」呂布轉回臉,繼續專心致志地去撓狸子的下巴,「它這兩日叫得厲害,我想著你們摘些零碎下來餵它,它有力氣,過些時日也好產崽。」

  狸子很認同地喵了一聲,郎中就石化了。

  將軍是不大討動物喜歡的,除了自己的戰馬外,尋常狗馬也好,狸子也罷,很少與將軍親善,獨這隻狸子,當初不知道同誰打架打輸了,跳到呂布的院子裡來養傷,這位狗中赤兔對人不太講情義,對它倒大方,將它啃了幾口的一隻風乾鴛鴦撕碎了丟給它,從此這狸子就算認主了,呂布也認認真真地拿它當了個部下。

  看起來有些不忍直視。

  但話說回來,除了這隻狸子,他還有什麼呢?

  有腳步慢慢拖過土路的聲音,向他而來。

  狸子很警覺,從呂布手中抬起腦袋瓜,叫了兩聲就竄上牆,留下呂布同來人大眼瞪小眼。

  有個腿腳不算很利索的老兵站在他兩丈外的地方,恭敬地行了個禮。

  呂布抬眼看看他,「何事?」

  「小人聽說有天使降臨,想請將軍出陣去打烏桓。」老兵說。

  呂布就很不高興地看看他,再轉過頭看看自己的小院子。

  這什麼人啊這麼嘴碎!天使剛出城吧?!不對,小沛車馬這麼多,說不定他還擠在城門口沒出城呢!這事兒就傳遍了並州老兵的朋友圈了!

  「我不去。」呂布說道,「休信那些流言,安心過日子就是。」

  老兵低了頭,陽光灑在他溝壑與傷疤交錯的臉上,那張臉實在被戰爭與風霜磋磨得太過,因此看不出什麼表情。

  「小人記下了。」

  呂布想了想,又叫住了他。

  「你還有何話說?」

  那人仍舊低著頭,整個人像一段反復曬過的木頭似的,「小人原想著,若將軍將行,小人就盡快將戈矛送鐵匠處修整。」

  呂布皺皺眉,「郎中短了你們銀錢?」

  「不曾,」老兵道,「郎中每月所發糧帛盡夠,將軍近日又不時出外打獵,將皮毛與肉食分給小人等,生活並無困窘之處。」

  「既不缺銀錢,」呂布說道,「你跑來打聽個什麼。」

  老兵站在那裡,兩隻眼睛盯著塵土微微泛起的地面,平靜又木訥。

  「小人無家室之累,無親朋之贅,留在這裡也只是一條惹人厭的老狗,」他慢慢地抬起頭,望向呂布,「小人很想將屍骨埋在並州。」

  欲歸家無人,欲渡河無船。

  可那依舊是故鄉,鬱鬱累累。

  呂布沉默了很久,久到老兵又沖他行了一禮,緩緩轉身準備走開時,他才開口:

  「你是劉備請來的救兵嗎?」

  當呂布離開小沛城時,他身邊帶著的士兵少得可憐。

  想埋骨並州的老兵是有的,但也有些已經在小沛生兒育女的士兵,就找出各種理由來推諉。

  但到了呂布騎在馬上,金甲絢爛地出城那一日,他們又焦慮地來回踱步,坐立不安。

  回並州,他們在心裡反復地想,回並州!

  對並州人來說,三個字是有什麼樣的魔法啊!他們想一想幾十年來反復拉鋸的並州,想一想那些慘死在異族刀下的鄉親故舊,想一想他們這一路的顛沛流離。

  回去!回去!

  他們最後還是拎起了自己那個小包袱,在妻子的哭聲裡出了家門,跟上了呂布的隊伍。

  呂布聽說後是有點羨慕的,畢竟他的妻子沒哭——連一滴眼淚都沒掉。

  她還是很賢惠地替他收拾了行裝,並且清早起來好好地梳妝打扮了一番,禮數周到地送他離去。

  她站在門口,一身曲裾深衣,鬢髮間插著一把玉梳,模樣似乎沒有變過,只是青絲換了許多白髮。呂布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柄玉梳,總覺得似乎有些眼熟。

  但他到底是個不善言辭的人,沉默地轉頭離開了。

  劉備雖然說是請呂布出山,但不會真就讓呂布自己去打爆烏桓。

  畢竟呂布麾下已經沒有多少兵了是其一,呂布的人品不能細想是其二。他送呂布去,是想防備曹操一手,不是想借刀殺人幹死呂布,更不想給曹操再送去一個乾兒子。

  畢竟什麼「公為大將,布副之,何愁天下不定」的台詞從來沒出現在這個時代過,但反復出現在劉備等人的腦子裡過。

  所以劉備很精心地給他配置了一支兵馬,請他作為前軍都督,一戰破敵。

  首先是收拾收拾又湊足三千之數的騎兵,其中有張遼的兵馬,地道的並州人,也有劉備自己攢下的騎兵,都交給了呂布;

  其次是呂布的左右手,一個高順,一個張超,都是熟人,很好說話;

  再次是張郃的冀州軍也送過來了,冀州軍有點小意見,但這個按下不表;

  最後是在後方集結壓陣的,也就是主帥關羽,劉備的青州兵和徐州兵輪休和徵調集結都需要時間,後勤也需要有個靠譜的人來壓陣,因此派二將軍過來鎮場子,劉備覺得是很放心的。

  據說張飛三番五次地向大哥請戰,很想披甲上陣來著,但經過大哥研究決定,還是認為三弟繼續放在下邳陪天子友好玩耍比較重要。

  三將軍噙著眼淚答應了。

  呂布看看河邊遮雲蔽日的旗幟,看看那些連成片的帳篷。

  遠處的濮陽城依舊在,城牆的表面泛著澄澄的黃,有守軍走過時,城牆上簌簌地往下落泥巴,叫呂布一看,立刻就看出是段翻修加固不過兩年的新城牆。

  他當初也佔過這城,兵荒馬亂,煙熏火燎,他甚至還抓住了一個戴頭盔的小兵,梆梆地敲了他的頭盔兩下。後來有人說那其實是曹操,被他無意中放走,也不知是真是假。

  可他的痕跡一點都沒留下,這是真的。呂布想,他去哪都留不下什麼痕跡。

  這種突如其來的傷感令他情緒有些低落,但在見到高順時,呂布迅速調整並掩飾住了自己的表情。

  「許久不見,」呂布說,「伯遜的容顏還是不見改變。」

  高順很端正地頷首,「將軍謬讚了,將軍——」

  這不是一位很愛寒暄的武將,他更加務實,也更想立刻向呂布講一些關於前軍的事。

  但將軍不愛聽,將軍聽大營幾座小營幾座校尉都是誰晨起出發時怎麼列隊下午紮營時又怎麼輪值距離太行山還有多遠這些事已經聽了幾十年,聽得煩了。

  他決定問一點他不太煩的事。

  「伯遜啊,文遠怎麼沒來?」

  高順無所察覺,「文遠尚在鄴城休整。」

  「你們倆是一樣的,況且這支騎兵他帶得更熟稔些,為什麼不是他來?」

  高順想了一下,正準備老老實實地說平原公另有安排時,呂布又說話了。

  「他必定是去陪小陸了。」

  高順閉嘴了。

  呂布就很快樂,但又一臉的惋惜,「唉,唉,誰能想到,伯遜竟作了敗軍之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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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三) 借路

  大軍在邯鄲稍作歇息,很快到了潞城。

  潞城幾乎是一座空城,沒有血跡,沒有屍骸,沒有腐臭味,房屋的門關得嚴實,打開門後,裡面還有沒用盡的柴薪,平整的床榻,半舊的草席。往窗下看看,一盞缺了角的陶燈裡,還殘留了些燈油。

  一個冬天沒有人,很快就有野草蔓延其上,長在房前屋後,瓦片下,土路旁,等呂布的前軍到達潞城時,城中只有幾個衰老得快要走不動,也不願走的老人從幽靜碧綠的潞城裡探出頭,吃驚地望著他們。

  這城很好,呂布騎著馬,繞城走了兩圈,表示現在這城是他們的了。

  士兵們不用搭帳篷,而是可以一間間地住進屋子,順便踅摸一點屋主殘留下的東西,比如說屋後小園子的雜草間也能踅摸出幾顆菜,再拿個鏟子刨一下,噫!晚上的湯裡加點薯吧!聽說陸廉就好吃這東西!吃這東西能打勝仗!

  他們剛剛安頓下來,張郃的兵馬就趕到了。

  縣府裡氣氛有點不太好。

  呂布坐在主帥的位置上,下首處站著一群雜牌軍的將領,除了並州人之外,其他人的臉色都有點不太好看。

  其中最不好看的是張郃,他四處張望一圈,最後又恨恨地將頭低下。

  其實接到這個活的時候,張郃是有點興奮的,畢竟冀州軍投降得有些晚,致使軍功不足,想平穩降落,解甲歸田問題不大,想再升一步光宗耀祖就是個問題。

  中原是已經平定了,四面也上表了,除了這群胡虜外,確實也沒多少敵人可打了。

  但他想的是他來當這個前軍都督,而不是受呂布節制哇!

  非要受節制他受關羽的還不行嗎!人家好歹也是劉備異父異母的親弟弟,前途怎麼不比這個並州老狗強!

  沒掙上前軍都督,張郃已經很惱火,再看看呂布麾下有高順,劉備又將張遼的騎兵也派來歸呂布調度,擺明了這一仗並州人受益最多,那張郃心裡就更惱火了。

  他已經不是初從戎時那個張郃了!他也會動腦筋,藏心眼,需要時還會抓別人來替自己衝鋒陷陣,比如一聽說陸廉經過壽春,立刻截住,替自己去硬抗管寧——總之!要是陸廉來評價,那肯定會陰陽怪氣一句,誇他不是張郃,他已經是鈕祜祿張郃了!

  鈕祜祿張郃惱火的還不止這一件事。

  他還覺得呂布很不著調!

  比如說現在!就只是拿了潞城這麼一座無人的空城,呂布就不走了!

  要知道這裡離邯鄲只有三百里啊!一共才走了六天!

  「你們這是什麼臉色,」呂布說,「有話就說。」

  張郃看了一眼高覽,高覽不吱聲。

  張超也不吱聲。

  又看看另外幾支冀州軍的小頭目,也不吱聲。

  張郃狠下心,正準備再開一次口時,高順忽然說話了。

  「將軍何故停滯不前?」

  呂布看看他,「你不是知道嗎?」

  那張穩重而鮮有表情的臉此時也仍然很撐得住,「還望將軍明示,以安軍心。」

  這位在交際手腕上很欠缺一些東西的前軍都督就撇了撇嘴,「你是說他們都想不到。」

  張郃瞬間感覺自己的臉火辣辣的!

  「我停在這裡,」呂布說,「自然是為了等糧草啊。」

  面面相覷。

  糧草有啥可等的!

  並州已經不屬於大漢很久了。

  這裡的每一座山峰,每一片谷地,都有胡人用陌生的語言在交談,其中自然也混雜了漢話,有些是漢人平民,有些是漢人商賈,有些是漢人奴隸。他們在並州生活得似乎與中原也無不同,窮者依舊衣不蔽體,富人仍有錦衣玉食。

  有人淚眼婆娑,對著銀盤裡的炙羊肉看了一看,便將小巧玲瓏的銀筷子丟在一旁。

  「故土已失,父親血食不繼,我有何心肝再用酒飯?」

  他哭得情真意切,一旁的樓班也就跟著嘆息。

  「公子不為自己著想,也該為河北數百萬士庶著想,若公子有恙,他們豈不再無出頭之日?」

  袁熙抬起一雙淚眼,小心地望著他,「我今不過屍居餘氣,何能再見冀州復明?」

  等待他的是一聲冷笑。

  「若陸廉親自來,確不易相與,若關羽來,勝負尚未可知,只是而今前軍用了呂布這等豎牧小人,他有何能耐?」

  二公子仔細回憶一下,臉色微變,剛想說話時,已經被樓班將話截住。

  「他連曹操也勝不過,敗軍之將,何以言勇,二公子放心便是!」樓班大聲說道,「我有奇計,必破此獠!」

  那些關於呂布勇武,關於父親和兄長是怎麼在這禍害手裡輪番吃癟的黑歷史通通被袁熙拋到腦後去,他將身子前傾,小心地問道,「單於有何計謀?」

  這位新任大單於摸了摸鬍子,冷笑道,「春潮至,漳水將濁,呂布想將糧草運進並州,豈有那麼容易!」

  往太行山裡走,糧草的速度是遠慢於兵馬前進速度的。

  因為這時代不可能給你修什麼高速公路,就只有山與山之間自然行程的彎路,再被勤勞的人類修一修成了官道,就可以通行了。

  官道自然也是需要養護的,否則有山石滾落,山洪沖刷,要不了多久就會不成樣子,變成猴子快樂道,要是還沒有人過來修繕,那等石頭下的樹苗長起來,灌木再爬上去,就徹底沒道了。

  曹操在前面領著幾萬人走過,路自然是修了的,這算人類文明小小的結晶。

  曹操走過之後,胡人立刻派了奴隸在山上山下一頓忙活,山石樹木,滾落而下,將路給毀了個七七八八,這可能就得算人類文明小小的結石。

  現在呂布的前軍過來了,他得派士兵慢慢前去開路,還得派人看顧些身後——因為他的兩側不是平原,而是群山!他要是跑得快了,後面路又被堵了,山洪又爆發了,糧草跟不上了,那他們也找不到城鎮村莊可以就食。

  ……並州人可不是東邊島上的人,他們就算被森林包圍了,也照舊會缺乏糧草的!

  這個理由暫時說服了習慣平原作戰的冀州人,但他們還有疑問。

  「將軍,越是如此,越等不得啊!」

  呂布疑惑地皺眉,「如何等不得?」

  「並州既然多山地,我軍若遷延時日,樓班必有防備,其據蹊要而守,我軍又當如何?」

  這問題似乎問住了呂布,但他並沒有思考很久。

  這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坐在那裡,氣定神閒地想了想,然後眼睛一亮!

  冀州人那一瞬間也跟著眼睛一亮!以為他們這位前軍都督想到了好辦法!

  「反正到時候總有辦法的,」呂布快樂地說道,「咱們先不去尋樓班,咱們先找找四面的雜胡,打個幾仗看看!」

  對於並州境內的雜胡來說,這其實算得上無妄之災。

  烏桓家大業大,地盤在並州北部,外加一部分幽州,最好的平原地區給了他們;並州南部則被南匈奴王庭佔著,他們而今已經成了大漢忠誠的外甥;其餘的小山谷則分布著一個個漢胡混雜的部族,他們當中也有漢人豪強,有些甚至還有大漢的官吏依舊在收稅抓賊,只不過他們服務的不再是大漢,而是一個個部族的小頭目。

  但現在呂布來了,欺軟怕硬,不打烏桓,專打這些沒跟著曹操一起走的小頭目,翻山越嶺地抓人刷戰績,有時一天打掉一個小部族,有時一天打掉三個小部族,全算成戰功一本正經地報給關羽了!

  這可太不要臉了!冀州人罵得很小聲,雜胡罵得很大聲!但是劉備又不會千里迢迢搞微操作指揮,關羽的中軍擺明了是用來壓陣的,那並州的胡人就只能忍受呂布這條瘋狗見誰打誰!

  打著打著,一部分人就鼻涕一把淚一把地跑去找烏桓了,宣誓效忠當了烏桓的僕從軍,另一部分則跑去了南匈奴王庭,表示自己雖然不願意讓出大漢的地,但願意當大漢的狗哇!能不能同平原公說一聲,別讓呂布再往南打了嗎!

  天氣最炎熱的時候,呂布終於清掃完發鳩山以南的所有雜胡,並且迎來了南匈奴的使者。

  使者當然不是一個人,而是成團的,帶了數不清的牛羊和奴隸,還有他們從南邊換來的醇酒,送到了呂布的軍中。

  一起送到的還有各種吉祥如意的讚美話語,但綜合起來差不多就是一個意思:將軍你看你幼兒園打得差不多了,咱現在能專心打烏桓嗎?

  話是被包裹得十分體面的,但這個意思還是被下首處的諸將聽清楚了,一個個想笑不敢笑,再仔細一想呂布刷的軍功裡也有自己的一份,那就臉紅紅的不吭聲,只一起看著上首處的都督。

  呂都督吃著雜胡部族湊出來的酒宴,一點也不臉紅。

  「都是佔著大漢土地的胡虜,」他笑道,「我為什麼要分個先後?」

  高順猛地咳嗽了一聲,看著南匈奴的使者變顏變色,有點下不來台的樣子,呂布醒悟了。

  「行吧,」他說,「那我分個先後。」

  「將軍此語恐怕太過,」使者板著臉說道,「我呼廚泉大單于也是受了大漢金印,發誓子子孫孫效忠大漢天子的!」

  這話說得很鄭重且誠懇,有人就坐不住了,一臉的羞愧,準備起身勸溫侯收斂一點,不要無差別創人。

  但呂布冷笑了一聲,還是繼續創了上去!

  「你說你們效忠大漢,怎麼連借條路都得等我開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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