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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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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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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7 02:13:30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呂布(四) 匈奴人的王庭

  這個話其實說得很沒道德。

  畢竟烏桓可能不知情,但南匈奴時不時派人去劉備麾下,能多多少少聽不到呂布的名聲嗎?這就和陸廉將軍與自己那柄劍的對話似的——這人哪怕已經成了你的朋友,你家起火時他不牽你兩頭豬走,就已經算是重情重義了。那南匈奴和呂布之間又無恩義,呂布這倆月裡又拿無數小部族練了手刷了戰功,誰知道他會不會假途滅虢給南匈奴一起端了呢?

  也說不定他沒這個心,但要是有呢?你家可就沒了啊!

  於是使者的臉色就很不好看,但一時之間被這狗言狗語噎得也說不出話,不知當如何應對。

  關鍵時刻,還是張超笑呵呵地接了話,「並州生民困於烏桓鮮卑之禍久矣,若能一戰功成,縱平原公無所賞,天子也不能善罷甘休啊!」

  除卻烏桓鮮卑外,難道並州人就喜歡南匈奴嗎?給你遞個台階,你要下就趕緊下,你不下的話,那保不準就要知道呂布這狗言狗語的家夥究竟靠什麼手藝活到今天了!

  南匈奴的使者不吭聲了,上下打量了呂布一番,又仔細地想了一陣子。

  「大單于是漢天子的外甥!」使者篤定又突兀地說了這麼一句。

  張超就很高興,「是也!天下沒有不為外甥著想的阿舅!」

  「孟高什麼意思?」呂布小聲問身邊的高順。

  「張使君替將軍謀到了匈奴使者的同意。」高順也小聲道。

  呂布立刻精神了。

  「我早就看你們帶來的這些牛羊不夠肥壯!」他嚷道,「你們王庭必定還有更好的!咱們明日拔營便是!」

  使者飛快地看了一眼張超,發現張超轉過臉去看呂布了。

  使者又去看那幾個冀州人,發現他們也把臉轉開了。

  使者最後看向的是高順,高順不苟言笑,滴酒未沾,但臉還是可疑地紅了。

  比起烏桓家大業大,佔了並州和幽州水土最好的平原地區,南匈奴此時在並州這部分的領地稱得上可憐,大部分幾乎都在山裡。

  正是因此,他們才受了烏桓和鮮卑的欺負,就連袁譚最初調他們來打青州時,都拿他們當最低賤的僕從軍使用,毫不吝惜南匈奴人的性命。

  但也正因如此,他們抱大漢大腿抱得很緊,一切有可能和大漢起衝突的地方,他們都無條件退讓——陸廉他們是打不過的,路過的曹操他們也打不過哇!

  他們將大片平原交了出來,將王庭安置在群山環繞,人煙稀少,稱得上窮鄉僻壤的猗城。

  當然,忍受了許多不便之後,他們這座王庭自然也有些優勢在的。

  比如說,沁水自北向南,流經這片山谷,他們在山腳下牧馬放羊是不必擔心沒有乾淨水源的。

  再比如說這裡往北翻過山是祁城,距離樓班所在的晉陽不過百里,山路重重,又有關卡,能保匈奴人不必擔心烏桓突然翻山越嶺地過來打他們。

  呂布自然也能從邯鄲往西慢慢地打,這一路是有官道的,但樓班又不是傻子,如何能坐視他一路摧城拔寨過五關斬六將呢?呂布不必放斥候去探查,他只要用自己不常用的小腦瓜想一想,就知道官道兩邊必定藏了許多營寨關卡。

  「縱有關隘,烏桓人兵甲不精,咱們又有何懼?」有冀州將領立刻發表了一些自信的言論,「咱們只要一路淌過去——」

  「他們必能放咱們過去。」呂布說。

  冀州人就愣了,相互看看。

  被陸廉坑得上過風雪山神廟的張郃反應倒是很快,「於地勢險峻之處,放前軍過去,專候輜重糧草。」

  「況且咱們也不是山裡的猢猻,」呂布說道,「見小利,則大事不成,後軍若一時迷了路,豈不害了咱們?」

  後軍不管是迷了路,還是被山裡的猢猻或者胡人伏擊,他們都會沒吃的。所以他們得在山裡淌幾圈,把可能搶糧的小部族該打的打,該俘的俘,然後在二將軍建立起後勤補給線的同時,奔著有飯的地方去!

  總得確定這一路都能吃飽,再考慮打烏桓——南匈奴不僅有條山路通往晉陽,他們還有飯吃!那呂布就帶著大家先去吃匈奴人一頓嘛!

  對於匈奴人來說,那也是一個挺難忘的日子。

  他們矗立在群山腳下,藍天白雲,沁水玉帶的美麗王庭突然就來了一大群客人。

  有匈奴的孩子跑去看,也有漢人的孩子跑去看,看那支兵馬穿山越嶺來到他們面前,竟然還那樣光鮮美麗!

  看他們鮮豔的旗幟,看他們的高頭大馬,還有他們的騎兵,那樣健壯,那樣彪悍!手上拎著的馬槊閃著怕人的寒光,看一眼,心就怦怦亂跳!

  於是立刻有漢人孩子嚷起來了!

  「要不怎麼說一漢當五胡呢!我們漢兵就是這麼厲害!」

  匈奴孩子不服氣,立刻也嚷了起來,「要真厲害,怎麼還讓我們南下了呢?」

  這是個很難接的話,幾個孩子互相怒視了一陣子,終於有個機智的家夥想到了反駁的話:

  「你們要是不服,怎麼自認我們大漢天子的外甥呢?」

  垃圾話總是異曲同工的。

  就在匈奴孩子瞠目結舌時,幾個漢人孩子心有靈犀,齊聲大叫起來,「好外甥呀!」

  這場小小的爭執以吵架作為開始,滾作一團為高潮,被走過來的大人一巴掌一個作為結尾。

  「不知天高地厚!豈不見溫侯大纛將至!」那個當爹的大罵道,「再聒噪,一會兒將你們一個個穿在槊上,嫩嫩地烤了下酒!」

  嫩嫩的小娃子們被嚇住了,拍拍沾了塵土的衣服,悄悄地湊作一團,屏息凝神地跟在圍觀百姓的隊伍裡探頭探腦。

  他們很快就見到了那面威風凜凜的大纛,以及大纛下金盔金甲,如天人一般的將軍。

  將軍臉上看不清有多少道皺紋,騎在戰馬上的身姿也挺拔端正,但就是給人一種上了歲數的感覺。

  當然,小娃子看不出來,他們只是指著那個被騎兵護衛的身影,激動地對自己的父親嚷嚷:

  「阿耶!阿耶!等將來長大了,我也要同他一樣!」

  人群裡稍稍地靜了一瞬。

  然後忽然爆發開一陣稚童的尖叫和歡呼。

  「將軍看我了!他看我了!我將來定能像他一般威風的!」

  有人也在悄悄注視著這一幕,不在城外的草原上,而在城內的屋子裡。

  這屋子布置得頗為雅致精細,有黃銅的連枝燈,有黑漆的案几,書架上有一卷卷書,竹簡的古書有,紙張裁製成的新書也有。

  窗下有蒲草編織成的席子,上面精心地綴以紋飾;案几上擺著冰盤,有碎冰在緩緩吐著白氣,與角落裡香爐飄出來的香混在一起,整間屋子就被這股清涼甜美的香氣浸潤了。

  任何人看了這屋子都會覺得,這就是一間非常典型的漢人士族的居所,尤其是那些價格不菲的紙筆書籍,匈奴人怎麼看得懂它們的價值呢?

  婢女小心地看了看自己的女主人,看她坐在窗下,手裡拿了一卷書,半天也沒翻過一頁,兩位小王子跑來跑去,她也不曾看一眼。

  有乳母將小王子抱開,暫時中止了稚童的哭鬧聲,令這間屋子重新恢復寧靜。

  她依舊是毫無察覺的。

  直到婢女小聲喚了她一句「夫人」,她終於將目光轉了回來。

  能住在這裡的婦人,自然也是很美的。

  與甄姬那種光耀照人的美不同,這位夫人是幽靜而憂鬱的美,比起明月或是雪山,她更像密林裡的一叢修竹,不說不動時,依舊透著溫文爾雅的書卷氣。

  她也的確是一位博學多才的女子,否則以她的身份,左賢王怎麼會這樣寵愛她呢?不錯,她在中原時,曾經是世家高門的女子,可父親和丈夫先後離去,又遭了戰亂,流離失所,最後被匈奴人掠了去,那她從前的出身和門第就都不作數了呀!

  對匈奴人來說,她就只是個漂亮的戰利品,高興了留下來當女奴,不高興就隨便轉手賞人,無數貴女都是這樣的命運,誰的哭喊聲能留下來呢?

  偏只有這位蔡夫人這樣幸運!就好像天底下所有的運氣都給了她似的!左賢王見了她,一見鐘情,收她作了側室不說,她的肚子又那樣體面爭氣,一口氣生了兩位小王子!有了他們傍身,蔡夫人的榮寵就更進了一步,連王妃都對她很是尊重呢!得了這樣的住所不提,左賢王還整日想著討她的歡心,她不喜歡珠玉珍玩,男人就四處搜羅了古籍和新書給她解悶。

  哎呀,哎呀呀呀,要是這樣的好運能分給自己一點,那個天真的匈奴婢女想,自己可是一點憂愁也不會有的!每日裡笑得牙不見眼恨不得頃刻間就和自己的夫君白首到老,兒孫滿堂呢!

  所以她聽說大漢的軍隊來了,大漢的將軍來了,為什麼會在這深宅裡,死死地向外望?

  為什麼她向窗外望去時,臉上的神情那樣痛苦,像是隨時要慟哭出聲呢?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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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7 02:13:5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呂布(五) 蔡邕

  南匈奴雖已式微,王庭接待呂布的酒宴卻是算得上盡心盡力的——沒辦法不盡心盡力。

  當使者傳話回來時,呼廚泉單于是認真同各部族頭人們聊了聊的,首先需要解決的是呂布會不會偷家,其次是他們會不會激怒烏桓,最後才是呂布帶了這萬餘人,到底能吃掉他們多少糧食。

  呂布是有可能偷家的,烏桓是一定會被激怒的,這萬餘人跑進山谷裡,後勤一時半會兒難以跟上,就指著大吃他一頓回回血,那連吃帶拿的糧食消耗也是少不了的。

  最麻煩的是,呂布是單純借道,還是想從南匈奴這裡借個幾千甲兵,再來萬餘精裝奴隸,一起去打烏桓呢?

  除卻偷家之外,這是最麻煩的一個設想。

  不過在唧唧歪歪了數日後,呼廚泉還是下定決心,必須要迎接大漢王師,理由挺簡單的:和不迎接的後果比起來,那些迎接的壞處都不算什麼了。

  呂布是一個理智的人嗎?

  就連冀州第一智者郭圖先生都說不清呂布到底是人是狗,那還怎麼去探討他腦子裡想什麼,有沒有「理智」這玩意兒呢?這分明就是一個大部分時間內平平無奇,偶爾突然就變成誰也理解不了的窮奇!饕餮!檮杌!混沌!的狗人啊!

  那如果拒絕他,呂布會不會乾脆就打過來呢?

  不錯,南匈奴是得了大漢天子金印的,族中又有受了漢家賜姓的新貴追隨劉備立過大功,取了袁譚的頭……正因如此, 才更危險!因為在呂布昏頭昏腦打過來之後,立刻會有人給他的魯莽行為擦屁股,那最簡單直接的一個辦法就是髒水不潑南匈奴,而是潑在呼廚泉一人身上!

  匈奴人是好的!呼廚泉是壞的!反正劉豹連姓都改了,那更是漢家二十四孝好外甥,朝廷欽定,就由他來當新任單于,到時候念兩句詩就可以上崗了,怎麼樣!

  有頭髮鬍鬚都已經白得像雪的老頭兒這樣悄悄勸大單于,很快將他說動了。

  ——那要是呂布真就劫掠了王庭呢?

  ——嗨,他不過是無根之木,被劉備推出來當先鋒的僕從軍罷了,大單于這幾日當內著細甲外著錦袍,隨身帶著天子親封的印綬!他要是真懷奸心,咱們一起保著大單于逃了這裡,一路去鄴城!去下邳!

  呂布是不要臉的,劉備也不要臉了嗎?!天子的金印被他當個屁放啦?!他若不懲治呂布,再行安撫,看他怎樣同朝廷交代!

  這一席話講得合情合理,最關鍵的是,它完美地戳中了單于的心思——對於統治者而言,維護他的統治比什麼都重要。

  但還有一個麻煩沒解決。

  「若他以缺嚮導為名,向我要兵……我當如何啊?」

  老頭兒摸摸雪白的鬍子,笑眯眯地湊近了單于,嘀嘀咕咕一番。

  「聽公一席話,令我如撥雲見日,茅塞頓開啊!」呼廚泉大喜道,「就這麼辦!」

  酒很好。天氣熱,眾人喝不慣熱酒,左賢王提前吩咐過,要奴隸們將酒提前反復篩過又煮過,送到席間已經去了熱氣。除此外又有井水湃過的葡萄酒,自羌人處買過來的,在這樣交通隔絕地方堪稱珍品,若非貴客至,單于是斷然不捨得拿出來喝的。

  呂布喝了,但下首處的高將軍沒喝,單于多看了一眼。再往後看,張將軍只拿酒杯沾沾唇就放下了,單于又多看一眼。張使君倒是喝了,喝過後笑眯眯地,很得體的找了幾句講酒的辭賦,用呼廚泉半懂不懂的語言誇了他的美酒。

  呼廚泉又轉回頭看看呂布,呂布這才意識到他的目光。

  「是好酒,」他笑道,「我以前曾在長安喝過。」

  下首處的武將望了他一眼。

  「比今日如何?」

  「那已經是十多年前的事了,」呂布說道,「主人家比那時的好,酒自然也好。」

  呼廚泉的心就放回了肚子裡。

  有樂人敲起了小鼓,吹起了笙簫,輕紗覆面的舞姬踩著節拍進了大帳,氣氛就更熱了一點。

  武將們雖然不喝酒,但未必會拒絕美人的陪伴,匈奴人心裡算計著,這些女孩裡有匈奴出身,有雜胡奴隸,也有抓過來的漢人,不管怎麼說,如果能將這群武將伺候好,那接下來很多事都有了討價還價的餘地。

  呂布也在看,一邊看歌舞,一邊聽呼廚泉和幾個貴族拐彎抹角的溜鬚拍馬,外加一點隱晦的哭窮。

  他似乎聽不懂,於是那幾個頭人又將哭窮說得更明白一點,並且暗示他,他們窮是窮在人上,但他們匈奴王庭也是有些好東西的,金帛美色。不會虧待將軍。

  變故就是此時發生的。

  匈奴人雖然許多習俗與大漢不同,但他們的貴族婦女也一樣是當成貴重物品,藏在帳中,平時有女奴在旁服侍,不容他人染指的。所以這群匈奴頭人招待漢人將軍的宴會上是不可能出現一名貴族女性的,這幾乎是所有人的常識。

  但就是有這麼個婦人突然闖進來,而且闖進來時,誰也沒有意識到她是一名貴族婦女,因為她披散頭髮,光赤著兩腳,讓人難以辨認她的身份。

  但她不是自前帳,而是後帳而出,而且當她衝出來時,左賢王驚得一下子站起來了!

  樂人裡有人還在吹吹打打,有人被這一幕嚇呆了,調子就跑了個樣。

  舞姬裡有人還在瘋狂轉圈圈,但該躲的人愣在那裡,於是一頭撞了上去。

  席間亂成一片,只有這個始作俑者很平靜地快步上前,向著呂布拜了下去。

  「妾陳留蔡氏女,被虜十載,今見天兵,乞歸漢土!」

  「阿琰!」左賢王驚呼一聲時,單于已經氣得變色:

  「快將這個瘋婦拉下去!」

  「將軍!將軍!」披頭散髮的婦人用力叩首,「妾只求埋骨故土!」

  她的眼睛大大的,裡面布滿了血絲和淚水,臉色蒼白得像是隨時就要昏過去,髮絲黏在她布滿汗水的臉上,原本美麗的臉蛋像是揉作一團,痛苦得展不開。

  「快些!」單于大怒,「快些!」

  兩側的衛士終於得了令,衝上來就要將婦人帶下去時,呂布忽然滿臉驚異地站起身。

  「你是蔡邕之女?」

  她的頭髮被衛士死死地拽住往後拖,可她還在用力地掙扎,於是越發像一個瘋婦。

  「將軍!將軍識得妾的父親!」

  呂布立在那裡,愣愣地看了她片刻,忽然拔出長劍。

  「我自然識得。」他說。

  ——蔡邕是誰?

  席間那些匈奴頭人交頭接耳,很是不解。

  蔡氏是個漢家貴女,這事兒他們知道,不僅知道,而且不稀奇,這十幾年來漢朝接連內亂,匈奴、羌胡、鮮卑、烏桓,哪個異族的首領後宮裡沒有幾個世家貴女呢?她們都是一樣的命運,年輕貌美時受些寵愛,人老珠黃時就被丟棄在不知哪個帳篷裡,漸漸滑落到做粗重活的地步,最後與任何一個年老而貧賤的奴隸並無區別,貧病而死。

  而這對她們來說已經是相對較好的命運了,因為還有些貴女在主人的虐待下根本活不到人老珠黃之時,她們隨時可能被打被殺,又或者僅僅是因為在匈奴人追隨水草遷徙時,她們的腳步沒跟上,就被隨便處死,再將年輕的屍骨拋在荒草裡。

  她們的父兄是保護不了她們的,因為通常來說她們既然能夠被虜,父兄自然早就在戰亂中或逃或死,顧不上自己的女兒或是妹妹了。

  過後也許他們又重整家業了,但幾乎不會有什麼人來贖回自己的女眷——且不說找不找得到,就算是打聽到下落,胡虜輕狡無信不提,貴女在這裡磋磨幾年,連孩子都生了,再將她們帶回來也無法擇一門好親進行聯姻了,那還找個什麼呢?

  但是這個貴女神情堅定地一定要回去,這就很讓匈奴人感到驚奇,也讓漢人的將軍們感到驚奇。

  但所有人最為驚奇,甚至是感到震懾的,是呂布的態度。

  他坐在那裡閒聊時,看著是個甚少心機的愚夫,甚至連匈奴人那不算十分隱晦的話都聽不明白。

  但當他站起身,持劍立於庭中,他立刻變成了一個氣勢驚人,威風凜凜的將軍。

  「將軍……那陳留蔡公,與將軍有舊?」

  呂布和蔡邕沒有什麼私交,相反他們的關係尷尬得很。

  董卓看呂布是條好狗,呂布看蔡邕才是條好狗。

  他呂布雖然受了誰的官爵金帛就替誰殺人打仗,但想要買他的忠誠可不容易,董卓給他那麼多錢,封他都亭侯,每日裡絲帛綢緞明珠珊瑚流水似的賞給他,甚至還以父子恩義籠絡,人前多有榮寵,呂布也照樣一戟送自己這位義父去見了先帝們。

  他心安理得,他有天下無雙的武力,他的忠誠自然是很難買到的。

  但蔡邕有什麼呢?蔡邕的辭賦和才華對於這個亂世有什麼用?他竟然受到董卓真心實意的敬意,而他也用死來回報了這份敬意。

  於是蔡邕就成了呂布看不清楚,想不明白的一個人,一提起來,就想喝點酒。

  不知道是羨慕蔡邕,還是羨慕董卓。

  「我與他沒什麼舊交,而且他已經死了很久了。」呂布從短暫的回憶中清醒過來,這樣說道。

  單于臉上便露出喜色,正準備給衛士眼色,將那婦人拖下去時,呂布忽然又開口了。

  「但我很敬重他,」他說,「他雖然死了,我卻還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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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邕:音同傭,周圍被水環繞的都城、堵塞、和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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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7 02:14:1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呂布(六) 正義的困境

  單于懵了。

  哪個匈奴小頭人遇到這事兒都會一臉懵,自己家的女奴突然衝出來大吵大嚷要客人將她帶回去,這算什麼呢?

  這不算什麼,正常的處置方式是扯著頭髮將她拖出帳,然後好一頓打,打到讓她清醒明白自己的身份,打死了都不會可惜。而客人正常的應對策略也是惋惜著嘆一口氣,表示婦人就是這樣感情用事,也不必過多責罰,還是安撫為上呀。

  但客人拔出劍,說他要帶這個女奴回家,這就很尷尬了。

  ——因為不管是漢人、羌人、鮮卑人,只要被匈奴人用繩索套住,那就天經地義是他們的奴隸,可打可殺,怎麼處置都行,這是天底下最公正明白的道理!

  現在客人說這道理不成,那單于的面子要往哪擱呢?

  他那張和氣的笑臉就有些繃不住了,下意識地就染上一絲殺氣。

  再下一刻,他臉上的殺氣又漸漸褪下去了——這一個個的漢人武將,都在目光炯炯地盯著他。

  他們誰也不曾喝醉,都在盯著他。

  單于依舊坐得很穩,但額頭上微微浸出了一粒汗,搖搖晃晃。

  匈奴人這一邊,忽然有人開口了:

  「溫侯能再見故人之女,這是一件喜事呀!大單于,何不新置一帳,以客禮安置夫人?」

  有族老滿面笑容地開了口,立刻就有幾個匈奴頭人應和。

  ——真變成鴻門宴,難道他就能得了好麼?

  單于的怒氣漸漸又落了下去,但他臉上難堪的神色總要有個去處。

  所有人都親眼看見,他狠狠瞪了自己的左賢王一眼,然後才重新換上笑容:

  「就這麼辦吧,」他說道,「多派幾個通言語的婢女過去,服侍夫人。」

  所有人都下意識不去看帳中那個披頭散髮的女人,她在今日之前還是左賢王最愛不釋手的收藏品,是匈奴貴族眼中價值千金的昂貴擺件。現在她突然變成了一個瘋婦,一個比瘋婦更麻煩的麻煩本身。

  於是那些曾經落在她身上的,充滿了垂涎與渴望的目光都不見了,盡管她被左賢王深藏在後帳,輕易不得一見,而現在她赤著腳,披著髮,一身素衣,無所畏懼地將面容展現在他們面前,但他們都皺著眉,避開與她目光相接。

  只有左賢王,似乎壓根沒注意到單于的憤怒,仍然在滿臉焦慮地望著她。

  為蔡夫人收拾出的帳篷簡陋得很,婢女將帳簾放下,帳篷裡就只有一個小小的天窗透氣,這窄小的空間悶熱而昏暗,婢女收拾過床褥,忍不住就開口了。

  「夫人今日是為何呀!」

  蔡琰坐在席子上,用梳子慢慢地梳著自己的頭髮,在婢女再三再四的追問中,才慢慢開口:

  「爾亦為漢女,不想回到故土嗎?」

  圓臉的小姑娘認真地想一想,「奴婢若是能回去,自然是好的,但夫人何必回去呢?」

  蔡琰剛想說什麼時,簾帳忽然被掀起。有熟悉的身影站在帳門處,唬得婢女立刻噤了聲,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男人走進來,居高臨下,臉上有痛惜,有憤怒,更有不解:「阿琰,你究竟為何如此呀!」

  「妾欲歸鄉,為父守孝,」她抬起頭望向他,「此非人之常情耶?」

  當她的話說出口時,他漸漸走近了,臉上那些痛惜和不解也隨之消散,取而代之的只有憤怒!

  「你這樣的身份,哪裡有什麼父親!」

  蔡琰的臉色變了,「妾亦是父母所養——」

  「你既嫁了我,你就當一心一意聽我的話,在家養育孩兒!」左賢王的牙齒咬得咯咯響,「枉我待你那樣好!賤婦!」

  她什麼都不說了,睜大了哭腫的眼睛,似乎是發愣,又極清醒,極冷冽地望著這個與她共同生活了近十載的男人高高揚起手。

  帳篷裡的空氣像是窒息住了,燥熱地衝擊著人的神經,只有那一束光落在她的臉上,照著她的眼皮,她的睫毛,還有她睜大的眼睛,蒼白的面頰。

  她看起來只要一隻手就能掐死,可他的手最終還是不曾落下。

  「大王不曾責罰妾,」她輕輕地開口了,「是忌憚呂將軍嗎?」

  最後一層遮羞布落在席子上,輕飄飄的,沒有發出一絲聲響,但落在門口的影子卻漸漸縮小了下去。

  他又變得溫和而通情達理了。

  「阿琰,你不顧念你我這些年的情分,也當顧念兩個孩子,」他聲音柔和地說道,「他們不過垂髫,豈能離了母親?」

  她的眼睛裡果然又流出了眼淚,這似乎鼓勵了他,於是將那些怒氣都收了起來,換上十分委婉的面孔,是呀,是呀,哪有母親不疼孩子的?她的確是她父親的女兒,但她也是他兒子們的母親呀!她怎能棄他們而去?

  「大王膝下已有數子,若大王果真念妾,」蔡琰哽咽著說道,「可否令孩兒與妾同歸——」

  那張溫和的臉突然崩裂開了!

  「你當真是瘋了!」他怒喝一聲,「他們是我的兒子!是冒頓的子孫!你豈敢將他們帶離我的身邊!」

  蔡琰的淚水忽然就止住了。

  「妾妄言。」她平靜地說道,「既如此,妾恭送大王。」

  那隻手又一次抬起,像是控制不住憤怒地要砸向她的面龐,可最後又像是畏懼著什麼,忍氣吞聲地又一次落下。

  「將軍今日之舉,足見將軍澄澈坦蕩,果如賢者所言,『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酒席散了,誰也沒喝多,回到營中還要再開一個會,商討一下今天發生的事該怎麼解決。

  張郃估計是被孟岱訓練過了,很有技巧地開口先一句恭維,呂布臉上就露出了一絲欣喜。

  但又有人很突兀地咳嗽了一聲。

  「將軍此舉,殊為不智。」

  張郃的恭維和呂布接下來可能的自誇全都被打斷了,眾人就肉眼可見地感覺到上首處的這位都督耷拉下耳朵,很不高興,又很迷茫地望著下首處,而忽略了張郃臉上那個很做作的假笑。

  ……有赤子之心,當然算是在誇誇。但考慮到呂布今天幹的這個事兒,它又很可以被解釋成高情商版的「你沒長腦子嗎!」

  漢民被劫掠走,是個很麻煩的爛事兒。

  因為大漢周邊的胡人太多了,這群胡人窮得蕩氣迴腸,跑得來去如風。雖然正常來說他們的主業應該是畜牧,但在胡人相互攻伐,四處流竄的狀態下,放牧是不可能放牧的,一輩子都不想放牧,種地又維持不了生活,那就只能靠劫掠漢人,才能維持得了生活這樣子。反正漢人又聰明,又勤勞,他們就超喜歡靠著劫掠漢人增加人口和勞動力了。

  去打吧,你這裡燒著國防預算盔明甲亮地過去,人家撒丫子跑了;不打吧,人家過幾天又梅開二度,再跑回來搶你一波;安撫吧,那好,你這裡印綬啥的送過去了,還好意思開口把劫走的漢民要回來嗎?一個不小心人家又翻臉了,又陷入燒起國防預算無窮無盡的戰爭泥淖裡了!

  大漢是想過許多種辦法的,涼州三明甚至很用力地滅了一波又一波西涼的異族,力求打造出一個無人區來保護雍涼百姓……但沒啥用。你消滅了一個部族,立刻就有新的部族跑過來,佔了這塊漢人瞧不上的土地,並且成為你新的麻煩。

  所以大家的態度是,烏桓這種大家夥,必須打死,至於已經抱住大漢大腿,準備當個好外甥的南匈奴,那差不多就得了……

  所以他們當中自然有人覺得,蔡琰真是個麻煩。

  本來這事兒誰都不提,誰都裝不知道,呂布借糧借兵,繼續北上打樓班,南匈奴在後面給他們當血包,將來功勞分他們一份,這豈不是皆大歡喜?

  現在那位蔡氏女跑出來了,戳破了這個皆大歡喜的假象:我們這些被掠的漢人就在這裡,你們是大漢的將軍,大漢的軍隊,你們要怎麼做?

  大漢的將軍們在想著破敵立功,大漢的士兵在想著匈奴人提供糧草,他們就不會在山裡爬來爬去時餓肚子了。

  他們誰也沒想過那些婦人,甚至懊悔於在那個瞬間不曾將衝動的呂布攔下。

  ……早就知道呂布這人是狗腦子!果然幹出這樣不理智的事了!

  回到王帳裡的單于喝了一碗茶,那些焦灼的羞辱與怒意就漸漸平復下去些,待見到滿臉喜色的族老走進來時,剩餘的憤怒都暫時被不解取代了。

  「公何喜至此?」

  「非我之喜,乃大單于之喜!」

  大單于皺緊眉頭,「喜從何來?」

  「呂布此來為何?」

  「自然是為了借路,借兵,借糧,」呼廚泉說完之後覺得還不夠,必須再加一句,「狗賊欺我!」

  族老樂不可支,「有今日一事,呂布可再難開口了!」

  呼廚泉大吃一驚!

  「區區一個婦人——」

  「他身為大漢親封的將軍,領兵至此,出言要救漢女歸鄉,」族老笑道,「難道他只救蔡氏一人麼?」

  那自然是不能的!

  這裡還有近萬被劫掠來的漢民,日日夜夜以淚洗面,做夢都想回到漢土上去!

  那南匈奴要是「被迫」將這些奴隸都返還給大漢,他們可算是大出血了!再想要他們族中精壯男子出征,或是要他們的牛羊以充軍糧,那可開不得口了!

  「我做錯了麼?」呂布轉過身,小聲問高順。

  高順平靜地望著自己的將軍,「將軍常將辭玉將軍掛在嘴邊,若換作是她,當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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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七) 創飛你們!

  猗城雖然窮鄉僻壤,風景卻很美,尤其時值酷暑,有山泉自城外的高山上洶湧而下,這冰冷而清澈的泉水在一路奔騰之後,蜿蜒流過猗城。

  泉水清澈,激起的浪花是白的,湧入水潭後就變成了藍,水下的石頭卻是殷紅的,在深深淺淺的綠葉映照下格外鮮明,讓附近打水的貧女見到總要感慨幾句。

  「我要是有這樣鮮豔的一條羅裙,」她們指著那被沖刷了不知幾千萬年的紅石感慨,「就是拿家裡的牛羊來換也甘願呢!」

  「你雖甘願,家裡卻沒有那許多牛羊!」

  有人哀嘆一句,有人嘲笑一句,又有人拽一拽同伴的袖子,悄悄指向了遠處走過來的人。

  那原本是不稀奇的,只是幾個左賢王帳下的婢女前來打水罷了,但貧女們見了,立刻小聲嘰嘰喳喳起來。

  王庭發生的事是瞞不住的。

  她們驚嘆於蔡夫人的膽大妄為,又不理解她到底為何要發這樣的瘋,但最後她們都達成了共識:蔡夫人是美的,她只要還有這樣的好顏色,就總能靠著它肆意妄為。

  那兩個婢女像是什麼都沒聽見,只在溪水旁打了水,便提著桶回去了。

  呂布掀開帳簾,走進帳篷時,忽然愣了一下。

  他在上首處時,並未真切仔細地去看蔡琰的臉,而她既然是左賢王最寵愛的姬妾,容貌自然是極好的,但此時他近距離見到蔡琰,卻覺得有什麼東西很不一樣。

  她的五官依舊是端莊秀麗的,但眉毛變淡了,眼皮是腫的,眼角還有幾點因生育而留下的斑痕,這都令她的容貌大打了折扣。

  美固然依舊是美的,但南匈奴數番南下,擄掠女子多矣,最不缺的就是美人。

  見到呂布略有些吃驚的眼神,蔡琰起身行了一禮。

  「妾原無好顏色,素日只靠鉛粉掩飾,方能以色侍人,今日既見天兵,得返故鄉,當盡去釵環鉛粉,專心為父母守孝才是。」

  當她斂容肅然地行禮時,呂布忽然又明了了她能得左賢王寵愛的原因——她作為女人自然是美的,但如果拋棄掉那些專為取悅男子而存在的特質,她依舊是美的。

  她有溫柔而從容的風度,決然而無畏的目光。一個人只要有這樣的東西在,外在的東西就只能桎梏她一時,不能桎梏她一世。

  「夫人純孝之心,令在下動容,」呂布說道,「但夫人前番舉動,是否有些冒失。」

  他說這樣的話,才是冒失,而且還是連婢女都不曾遣退,他就開了這樣的口!

  但呂布自己是感覺不到的,蔡氏有些吃驚地看了他一眼,就明晰地輕輕點頭,一面伸手指了指架子上的一個陶壺,令婢女出去倒水,一面說道:

  「若妾私下遣人送帛書至將軍處,將軍又會如何?」

  會因為敬重蔡邕而救下她嗎?也許是會的,但她怎麼可能知道呢?她只知道這件事對於大軍來說吃力不討好,那只要他拿出帛書,四面的人都會勸他阻止他!而呂布流傳到匈奴這邊的名聲裡,就從來沒有「果決」這一項!

  這個年逾四旬,但還是有點耳根子軟的武將撓了撓頭,似乎被蔡琰問住了,也說服了。

  「將軍今番來尋妾,非為舊事,」蔡琰從婢女手中接過水壺,為呂布斟了一杯水,「而為明朝。」

  蔡氏既然有這樣的膽量,她又是左賢王身邊十分受重視的人,那她對匈奴的了解必然在這群外來者之上,那跑來問問,肯定是不會賠本的。

  戳破心思,呂布臉上就有了一絲赧然,「在下原不當驚擾夫人。」

  在這昏暗而狹小的帳篷裡,蔡琰忽然笑了。

  「為報將軍恩德,妾必知無不言。」

  在匈奴王庭的酒宴上,中平年間被擄來的蔡氏女突然闖進酒宴,請求大漢軍隊送她回去,其聲也哀哀,其情也切切,在座諸將無不動容,甚至有人潸然淚下。其中又以前軍都督溫侯呂布尤甚,他見故人之女受此折辱,怒髮上沖冠,甚至揮劍斬了酒案,誓言必要解救大漢子民回返故土。

  ……不管怎麼說吧,這事兒傳到中軍關羽處時,的確是這個版本。

  二將軍動容了!

  「我以呂布為小人,」二將軍又羞愧又敬佩,「他卻能急國家之難,盡人臣之節!當真不負剖符之封,通侯之爵!」

  徐庶想了一會兒,搖搖頭,「溫侯縱有這番肝膽,他既要漢民,又要糧草兵馬,匈奴豈能輕許?」

  他這話一出,幾個謀士紛紛點頭,引得二將軍眯起了眼。

  「胡虜安敢?」

  胡虜當然是敢的,不僅敢,而且不是呼廚泉一人敢,而是大大小小的頭人!他們排著隊跑來找呂布哭!

  他們哭的理由也很充分!他們窮!窮得很!要不是窮也不會敢來冒犯大漢呀!他們被烏桓鮮卑趕著南下時,其實只是為了找一口飯吃不至於餓死!但是他們也沒搶到什麼,那些奴隸,哦不,那些大漢子民,許多都分給了窮苦的匈奴人呀!雖說是戰利品,但也是一家人嘛!現在都已經變成了匈奴人家中的壯勞力!要是一個家庭當中,耕種紡織的壯勞力散了,那這個家不就散了嗎!將軍!哦不,舅舅!大漢舅舅哇!你們不能忍心看著外甥餓死吧?!

  舅舅不信嗎!舅舅不信的話,外甥將其他外甥們找來給將軍看!

  單于哭算什麼!

  頭人哭算什麼!

  找一群衣衫襤褸的匈奴人來哭!那些奴隸不是奴隸了,都變成表哥表姐了!表姐嫁給我沒問題吧!表哥來我家幫我幹活,也沒問題吧!你要說這群便宜外甥不要臉,那你說笑了——

  活都活不下去,硬靠著抱大腿抱出一條生路的南匈奴,要什麼臉!

  「匈奴人真會這般不知恥?」

  蔡琰端起陶杯,沖他輕輕地點了點頭。

  「不過是作態哄騙將軍罷了,」她說道,「將軍若信了,便中計了。」

  「哄我?」呂布吃驚道,「他們如何哄騙我了?」

  對面女子的動作就稍微停滯了一下,但又很溫和地說下去了。

  ……當然說之前必須先誇一句:「溫侯勇武,必不負盛名。」

  腦子是這樣一個腦子,嘴巴是這樣一張嘴巴,他能活到現在,他武力得多驚人啊?!

  匈奴人的計謀其實很簡單,他們願意捨棄掉那些漢人奴隸,但他們絕不能表露出來。

  如果他們輕輕鬆鬆交了奴隸,那呂布自然就會將注意力放在接下來的糧草和兵馬之事上,但匈奴人怎麼會甘心交出這些最重要的東西?

  他們就算交,也不能交給呂布!

  「匈奴人輕狡,必盼著呂布輸給樓班。」徐庶這樣講給二將軍,二將軍略一思索就明晰了。

  「貪功至此,竟還妄稱忠心!」

  「為什麼盼我輸?」呂布就很無辜,又很委屈地望著蔡琰,「小陸記恨我也就罷了,我何嘗惹到過這群匈奴人?」

  「非記恨將軍,而是擔心追隨將軍帳下,顯不出他們的功勞罷了。」

  這個婦人的思路是極其清晰,又極其冷靜的。

  被困河東的南匈奴要說跳反是不可能跳反的,他們當中有人親見了劉備與袁紹的決戰,有人用血為王庭換來印綬,要說面對大漢,南匈奴心中只有敬畏。陸廉能在四面皆敵的時候抽空給烏桓趕回去——樓班他哥的首級還在下邳呢——現在已經逐漸統一的大漢怎麼可能打不過烏桓呢?

  但問題是南匈奴跟著哪個統帥大敗烏桓對他們自己來說是最有利的?

  呂布?呂布一個新依附的雜牌武將,他自己的戰功都不夠,要不也不能四處瘋狂暴打雜胡,跟了他有什麼前途!

  關羽?要是呂布全軍覆滅,南匈奴在關羽的宣召下一同作戰,得的軍功那可就相當可觀了,因為關羽是劉備嫡系啊!二將軍肯定不貪功的!

  劉備?要是劉備親征,那南匈奴必定誓死追隨,老少齊上陣!連部族中最後一匹馬,一頭羊也要壓上!因為跟著劉備的這份功勞……那簡直想都不敢想啊!

  呂布驚呆了。

  「他們以為我是那等貪功的小人?」他不可置信地問道。

  「鴟鴞豈知鹓鶵?」蔡琰微笑道,「將軍可想好要如何謀劃破局?」

  呂布坐在這陰暗又炎熱的小帳篷裡,很是認認真真地想了一番。

  「我非善鼓唇舌之人,但我有一舊友,她倒是很擅長處置此事!」他說道,「待呼廚泉發難時,我只按她的來便是!」

  這位冷靜又睿智的夫人就期待地睜大了眼睛,不知他那位朋友是個何等才思敏捷,口齒伶俐的人,又要如何打壓匈奴人的氣焰。

  蔡琰很快就知道了。

  就在匈奴人一個接一個地哭泣、尖叫、扭曲爬行、滿地打滾時,呂布轉過頭看了一眼呼廚泉,終於開口了:

  「大單于。」

  「呂將軍。」呼廚泉立刻應了。

  「牽你的馬來。」

  呼廚泉愣了。

  他的臉色藏得很好,滿臉的悲憫,就等著呂布騎虎難下,他再「勉為其難」地說服這些牧民,要他們送幾個女奴出來應付了事。

  呂布懂得什麼!必定乖乖入他彀中!

  終於,這個頭髮已經半白,身材也並不壯碩,而且腦子也不怎麼清晰的武將開口了,說的話卻直接給他,以及他身後白鬍子智者,還有這些大大小小的頭人,以及滿地亂滾的匈奴人創飛了!

  「你在馬上勝過我,我什麼都不要。」

  「將軍?」呼廚泉的聲音裡就帶了顫音,「將軍何意?」

  「你要是勝不過我,我也留你一條性命,」呂布繼續說道,「但你得把漢民,還有你的糧草牛馬,你的精壯士兵,都給我帶上。」

  有風吹過,草場上忽然一片寂靜,就連打滾的人都停了下來,趴在地上惴惴不安地往上瞅。

  「取我戟來!」呂布突然一聲大喝!

  有並州兵用同樣洪亮的嗓音應和了他!

  「將軍?!將軍你等等!將軍!!!」

  「若單于將我刺於馬下,此非單于之過!」呂布高聲道,「在場眾人皆是明證!」

  他這樣善解人意的話音未落,大單于狂亂而恐懼地尖叫起來,「將軍你不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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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八) 廢道

  匈奴人是沒文化,但也不是傻子,他們那些小算盤雖然自私了點兒,但也並非不近人情,最關鍵是,他們在撒潑打滾不要臉的同時,也留有充分餘地了呀!

  比如說打滾的是匈奴平民,面露難色的是單于,那如果呂布這邊不樂意了,部族的頭人自然會站出來當個潤滑劑,一邊罵不聽話的下屬,一邊好言相勸不開心的上司,到時候單于面色轉霽,這台階不就下來了嗎?

  至於呂布想要什麼,當然他想要啥他們都不想給,人生在世,吃進去的東西吐出來總是最痛的。但大漢兵馬當前,烏桓又實在沒前途,他們就算痛,也會多多少少給一點嘛。

  總之,這都可以談啊!這都是你出一百,我還八十,雙方推杯換盞拉鋸磨牙的談判桌生意場上的事啊!這是天底下最正常不過,最最正常不過的事!

  匈奴人自己的算盤想明白了,再看看大漢那邊,從呂布往下,不說生得多俊秀,學識多淵博,至少一個個看著都是正常人啊!

  不是傻子啊!話說回來傻子更好,傻子好騙!

  看呂布是個金盔金甲威風凜凜的將軍,誰能想得到這是一條修成人型的狗啊!

  他這一聲暴喝,別說匈奴,連張郃高覽都嚇傻了!

  張郃就差點竄出去,剛邁步就被高覽死死揪住,在耳邊低聲斥了一句:「慎重些!」

  「你怎麼不讓他慎重些!」張郃牙齒咬得咯咯響,「他這一下,他這!」

  「他縱越性荒唐,到底也是朝廷親封的溫侯,是平原公親自選來節制前軍的都督!」高覽低聲道,「你如何失了心志!想要當眾質疑他!」

  張郃的眼睛裡就漸漸蓄起了一丁點兒的淚水,不作聲地望著自己同袍,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直看得高覽的心都要碎了。

  論理說張郃是個很努力的打工人,除了本職工作做得好,努力將練兵帶兵行軍打仗都點到頭之外,他還不斷從經驗中吸取教訓,不斷擴展新賽道,將各種辦公室知識都牢記在心,活學活用,力爭上進,可以說在打工人裡,光評敬業精神,他能秒殺十個司馬懿,二十個陸懸魚,五十到一百個糜芳。

  他雖敬業,一心一意想要刷軍功,為自己謀一個好前程,讓妻兒老小能過上富貴平安的好日子,但他就沒遇到過一個正常點兒的上司!

  之前在孟岱手下,孟岱貪金帛,貪軍功,為人自大刻薄,容不下寒門出身的張郃,最後搞出了個風雪山神廟,不得不投奔陸廉。後來既已在劉備麾下,張郃覺得自己的苦日子應該也盡了,日日夜夜想著帶著冀州軍刷點軍功,就算關羽張飛陸廉這些嫡系能吃肉,他們這些降得較早的有口湯喝也成啊!誰能想得到會被分在呂布麾下!

  呂布倒是不貪金帛,不貪軍功,為人聽說有點小毛病,但張郃的媳婦又不在軍中,他怕什麼!他每日裡兩隻眼睛只盯著功曹記功勞時給並州軍多少,給冀州軍多少,除了這點小摩擦外,再沒有煩心事。

  他甚至還私下裡同高覽說,覺得呂布這人,帶兵打仗其實也行,也沒什麼更過分的言行舉止,當初竟然被本初公記恨成那樣,實在有些沒必要——現在一個大雷打下來,他一下子就被劈清醒了!

  南匈奴的呼廚泉單于是大漢賜了金印的大單于,人家也是漢臣,地位不比你低賤!人家還有兵馬有地盤,你這樣揪著他要生死戰,你你你你你好大的狗膽啊!你仕途要不要了!你的命還要不要了!你不要,我們還要哇!我門前那兩根閥閱被你創碎了你聽到了它們碎一地的聲音了嘛!嗚嗚嗚嗚嗚嗚!

  眾目睽睽之下,所有的大漢將軍都在默不作聲地注視著這一幕,但在那張撐得住的臉皮下面,有人平心靜氣,習以為常,有人已經心碎一地,泣不成聲。

  但呂布毫無察覺,在城外這片空地上,雙方的馬都已經被人牽過來了。他騎上馬,一隻手拎著戟,另一隻手熟稔地挽了一下韁繩,就這麼居高臨下,坦蕩灑落地沖著呼廚泉高呼:

  「大單于,請啊,請啊!」

  「奉先將軍!這是何必呀!」呼廚泉用淒厲的聲音喊道,「一切都好說,都好說!」

  「我這人不善言辭!單于何不上馬決一勝負,更加痛快!」

  呂布騎在馬上,來回地轉了個小圈,那馬蹄子就像是呂布自己生出來似的,他想要那馬跑幾步,馬就跑幾步,乖順無比,直個看得呼廚泉心驚膽戰,面色慘白,如風中一朵嬌花般望了望他手中的長戟,又回頭看一眼自己的戰馬——

  他看到了馬?不不不,他看到了自赤山下來迎接他的神鬼!

  朝廷才親封了他當大單于,漢朝又再次偉大啦!他是大漢的外甥,等大漢滅了烏桓,他也有無邊的富貴享用!他瘋了嗎和一條並州老狗決鬥?!贏了也不過是多攢點軍功,輸了就什麼都沒了!呂布說留他一條性命!呸!他才不信!他都看到那馬鼻子裡噴出的白氣,看到那馬蹄子輕輕刨起的土,還有那雙眼睛裡迸出的血光!

  大單于踉蹌著後退一步,被一位族老扶住手臂才堪堪站穩,那一瞬間,他忽然什麼都想明白了,呂布是條狗,他怎麼能和一條狗一般見識!

  「將軍!將軍快快下馬吧!」呼廚泉像一個瀕死的人一樣,靠在身後幾名族老的懷裡,慘然望向呂布,「大漢要什麼,南匈奴就給什麼!」

  匈奴人這邊一片死寂,並州老兵那邊在死寂後突然爆發出一片歡呼!

  兩名婢女護在蔡夫人左右,也小心地向著人群中間望去。

  「咱們夫人自然是足智多謀的,」一個說道,「那必是夫人之謀。」

  另一個撇撇嘴,不是很讚同,但卻不曾講出心裡所想。

  蔡琰在那一瞬間,忽然轉過頭來看向她,嚇了那個年輕的婢女一跳。

  「這的確不是我所想的謀略,」她平心靜氣地說道,「但這與我身為婦人並無半分關係。」

  ……她再怎麼出謀劃策,出的都是人出的主意啊!

  ……呂布的朋友是誰啊?!到底是誰啊?!這是什麼風格什麼路數的主意啊?!這人怎麼活到大的啊?!難道比呂布還能打嗎?!!!

  整個匈奴王庭如同一架巨大而陳舊的機器,開始緩慢運轉起來。

  有人清點漢人戰俘,有人清點匈奴精壯,還有人在一個部族接一個部族地數他們的牛羊,數字每往上加一個,頭人的心就跟著痛一下。

  他們是被迫接受了呂布的條件,但他們依舊是不服氣的,甚至可以說是心懷怨憤的——烏桓何等兵精糧足,何等人多地廣,他們這點兵力填進去又如何?要是真輸了這一場,呂布可以跑回下邳,甚至跑回雒陽,他們與烏桓不過一山之隔,跑去哪裡!

  奈何呂布是條瘋狗,匈奴人雖敢怒不敢言,卻在拼命用他們的眼神來宣洩他們的不滿,他們很生氣!他們快要氣炸了!

  大單于是砸了好些杯子的,但一向沉穩的左賢王偷偷出主意了:

  「大單于何必動怒?呂布來猗城這般大動干戈,也不過是為了借路……」

  這位正在暴跳的大單于狐疑看他一眼,「我自然知道,你說這個有什麼用?難道我們還能不借他?」

  「大單于細想,」左賢王又說,「自邯鄲入並州,距離烏桓不過百里,他何必捨近求遠呢?」

  這問題其實很簡單,答案是明擺著的,但左賢王特特將它拿出來說,呼廚泉就要仔細想一想了。

  不想還罷,一想仔細了,呼廚泉的眼睛裡突然就迸出了光亮!

  「你——!」他欲言又止,見對方詭秘一笑,立刻心領神會地點一點頭,「尋一隊斥候,要機警忠心的!」

  酷暑之時,在山中穿梭其實是件很苦累的事。

  但就在呂布的前軍修整補給完畢,準備出發時,有斥候十萬火急地跑了回來:

  樓班在祈城與猗城的所有山路上都修了關隘,並且旌旗招展,似有重兵防守,那個氣勢,莫說是呂布的軍隊,就是隻鳥也難逾山嶺!

  消息一傳回來,所有人都驚呆了!

  「將軍千辛萬苦來此,只為借路攻打祈城,誰曾想樓班竟這般狡詐!」大單于憤怒地大聲嚷道,「將軍!該令他見一見大漢天威!」

  有人立刻將很不友善的目光投過來了,但考慮到匈奴人畢竟是友軍,語氣倒還客氣,「若有關隘在前,將軍不當輕舉妄動。」

  「若將軍困阻於此,豈不有違關中軍軍令?」

  議論紛紛。

  有人勇猛,提議自己可以去強攻關隘;有人謹慎,說不如等一等關羽將軍的中軍,請他自北攻打並州,分散樓班的兵力;還有人更謹慎些,說要不咱們先送個信使過去,好好和樓班談一下。

  總而言之,打起來好難!好難!

  呂布坐在上面,眼皮耷拉著在那看地圖,也不吱聲,呼廚泉和左賢王這幾個見了心裡就更爽了,比大熱天吃了拌蜂蜜的冰沙還要爽,直想要在席子上打幾個滾兒,問他還狗不狗了?!

  但就在匈奴人的裡人格在滿地打滾兒時,呂布忽然抬起頭了。

  「無事,咱們依舊明日拔寨啟程。」

  匈奴人忽然不確定了。

  「將軍?」呼廚泉小聲道,「幾條山路都被烏桓人給截了。」

  「斥候的軍報我看了,」呂布說道,「我還識得幾條廢棄的山路,他們不曾截斷。」

  呼廚泉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

  「廢棄的山路?」他很小聲問,「將軍,我也在這裡待了幾年,我怎麼不——」

  呂布望向了他,目光平靜又寒冷。

  「那你可知,」他問,「並州軍在此待過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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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九) 飛軍

  旌旗招展,遠望如紅雲一般,與朝霞連成一片。

  天色還不曾完全亮起,但自天邊開始,直至猗城,處處像是點起了火把,最終將整片天空點燃。

  於是天地間到處都是濃烈而明豔的色彩,那些衣衫襤褸的漢人抬頭望一望,深凹的眼窩裡立刻蓄滿了淚水,哽咽著,甚至趴在地上,用最笨拙,最不得體的方式來表達內心的激蕩——這是大漢的旗幟啊!他們終於可以歸鄉了!

  歸鄉!歸鄉!

  回到他們祖輩埋骨的地方去!回到他們世代耕種的田野去!

  有軍士護送他們,催促著趁早動身,他們走一步,還要回頭望一步,望望促成這一切的那個人。

  有貴人立於那位將軍的大纛下,罩袍隨著晨風輕輕飛起,將髮絲也帶了起來。

  怎麼會有這樣狠心的母親!匈奴人在心裡罵道。

  看看她痛哭的兒子,大的也不過總角之齡,小的連話也說不清楚!一心一意只會咿咿呀呀地要阿母,誰見了不動容!誰見了不心碎!偏偏只有這個婦人!她整個人像是被摧毀了,粉碎了,灰白地堆砌成一尊石像,勉強站在那裡,別過臉去,可她硬是不肯為了孩子留下來!

  但大漢的士兵見了,又竊竊私語,感慨道她真是美麗啊。

  她的眼睛因為與孩兒的離別而紅腫,她的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可她自車邊回返,向將軍盈盈下拜時,他們看到的卻不是陳留蔡氏之女。

  他們彷佛看見了「豐容靚飾,光明漢官,顧影徘徊,竦動左右」的昭君。

  他們彷佛看到了很多很多個昭君!

  那些哭得兩眼通紅,面頰蒼白,那些心懷故土,卻不得不去國離家的昭君,她們今日終歸漢土!

  這樣美麗的婦人眼中滿是淚水,那對面的人不管是老是少,是男是女,心裡肯定是不會好受的,所以呂布有點手足無措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想到了很多混亂的,魯莽的,可能非常不得體的言辭來勸慰她,畢竟讓一個母親與自己的幼年的孩子分別,甚至很可能是永別,這是一件極其痛苦的事情。他雖然是父親,但也能感同身受。

  因此呂布幾乎做好了蔡琰臨行前突然反悔,重新回到左賢王和那兩個小王子身邊,繼續做一個安靜柔順的婦人的準備:

  蔡琰盈盈下拜了。

  「妾原以為此生不得歸鄉,全賴將軍恩德,方能回返漢土,」她噙著眼淚,「將軍大恩,雖結草銜環,不能報也!」

  呂布就很緊張。

  他不知道說點啥。

  他是很欣賞蔡琰的,這麼一個冷靜堅韌隱忍有謀略的人,他肯定很欣賞啊!

  如果對面是個男子,他可能就很豪氣地勸慰一句,讓他回去之後努力為國盡忠啊,不辜負他父親的名聲啊,將來一定要再有一番作為啊!

  他甚至還可以招募這人到帳下當個幕僚!一起吃大漢的飯!

  但對面是個女子,他就不知道蔡琰回去能幹點啥。

  說起來他也經歷過許多婦人,有美貌的,有風情的,有眉來眼去的,有勾勾搭搭的,最後都變成了偷偷摸摸的關係,那理應是很親近的。

  但他現在想一想,他壓根不清楚她們心裡都想些什麼。

  他不知道一個婦人靠什麼生活,有什麼志向,是不是像男子一樣,也有窮盡一生要完成的目標。

  但再想一想小陸和董白,她們應當也有她們的喜怒哀樂。

  於是呂布就更緊張了。

  扶她起來,不太對勁,人家和他非親非故的,動作得守禮些;

  直接說「謬讚」、「請起」,似乎有點冷淡,表達不出他對她的欣賞。

  一旁的張郃看看高順。

  這裡需要一個對待人接物心裡有數的正常人,他看出來了,但高順平時只是少言寡語,不是心裡沒數,不知道為啥就站旁邊看著他家將軍杵在那裡。

  作為一個兢兢業業的打工人,張郃雖說每天堅持在心裡罵上司八百遍,卻還是很體貼地靠近了上司,小聲道:

  「將軍與蔡公為故交舊友,夫人執晚輩禮,也……」

  這話聽在正常人耳裡,就知道無非是慈祥又穩重地請侍立一旁的婢女扶蔡夫人起來,再好言勸慰幾句,送她上車就是。

  ……但呂布忽然就恍然了!

  「不錯,」他說,「你父與我既為故舊,你是不必這般客氣的。」

  張郃忽然一驚!

  但呂布的話說得飛快,有一種差生考場上突然開竅,必須把靈感一股腦寫出來否則三十秒後忘個精光的急切!

  「你父既已罹難,你家中恐怕也沒有別的長輩,」呂布說,「不如——」

  高順終於動了。

  誰也不知道他啥時候動的,但他已經悄悄來到將軍身後,狠狠地扯了一下將軍的罩袍。

  ……蔡琰愣愣地看著他。

  ……張郃也愣愣地看著他。

  不明白這個幹掉兩個義父的家夥到底是怎麼把當別人義父這種話說得這樣自然的。

  順帶也不是很明白,他到底是咋個活到現在的。

  關於這個問題,樓班也有點好奇。

  這不能怪他,他確實是沒怎麼和呂布接觸過,但他抽空問了問那些遷徙來晉陽的漢人。

  他們並非南匈奴抓到的漢人俘虜,而是主動依附烏桓的世家。這些人有文化,有家貲,甚至其中有人跟隨袁紹日久,他們對呂布是有印象的。

  「呂布確實是有些名聲的。」他們這樣同這位烏桓的大單于說道,「當初掃滅黑山賊,袁公帳下幾位將軍亦是勇冠三軍的壯士,卻都不及呂布啊!」

  樓班有點不信。

  「若當真如此,」他端起酒爵,一旁有清秀的僮僕立刻為他斟滿了西涼運過來的葡萄酒,「他怎麼會走?」

  「不錯,若有這樣的勇士來咱們烏桓,」另一個烏桓人立刻也說道,「大單于豈會冷落了他?金帛美色,絕不吝惜!」

  那個文士聽了,臉上就浮現出一副怪相。

  「若他要大單于的兵馬呢?」

  樓班一面飲酒,一面含含糊糊地發出了一個疑惑的單音節詞,表示他沒聽明白。

  「呂布說,」文士加重了語氣,「袁公留那麼多武將也無甚用途,不如將兵馬都交給他,以後皆由他的並州軍領兵作戰就是!」

  這位烏桓首領沒忍住,一口酒就噴出來了。

  有人手忙腳亂地為他擦拭衣襟,但他並不忙亂,他又驚奇,又好笑,還想繼續聽一聽呂布的故事,想知道這人究竟靠什麼本事活到現在。

  畢竟他有重重關隘阻攔,怕是沒機會親自問一問呂布這個問題。

  但下一刻,突然有人突然闖入了酒席,將那些身披輕紗的舞女驚得尖叫著逃開!

  「單于!有敵至南城下!」

  這次驚呼的除了舞姬,還有那些正優哉游哉觀賞表演的冀州人了!

  「敵人是誰?!」

  「並州刺史,溫侯呂布!」

  一片死寂間,樓班突然用力將案几踹翻,一片杯盤狼藉!

  「爾以我不知兵耶?!」他大罵道,「有重山阻隔,關隘駐守,又有祈城屯兵拱衛,呂布豈是飛軍?竟能一日千里而無人得見?!」

  那守軍誠惶誠恐,正不知說什麼時,忽然又有人跑了進來!

  接二連三!

  「大單于!」那滿臉血污的烏桓人聲音無比淒厲,「祈城已破!落於呂賊之手!」

  樓班從短暫的痛苦與震驚中回過神來,他環視著周圍一張張臉,那些臉上神情各異,有焦慮的,有恐懼的,有悔恨的。

  他們當中忠心的在焦慮,在一聲疊一聲地請他下令出城拒敵;

  而那些膽怯的在恐懼,反反復復地催他趕緊動身,自北城門出城;

   還有一些人臉上閃過悔恨,卻又藏的很好,他們喃喃低語著,在懊惱為什麼要來並州,他們原以為只要離了冀州,就可以躲避這個新生的,不受他們歡迎的大漢的目光,可是大漢的兵馬如影隨形,已是兵臨城下!

  「這不可能啊,」他喃喃道,「這不該啊。」

  「大單于千金之軀,如何能親涉險地!」他們還在一聲接一聲地催促,「敵必有備而來,我今未知輕重,大單于若陷於城中,豈不鑄成大錯!」

  樓班的頭腦還不是很清醒,但這並不怪他,他上一刻還在為自己的布防感到自豪,對這個敵人有著理由充分的輕蔑,下一刻,呂布已經來到城下了!

  他從哪條路走來的?帶了多少人?步兵多少?馬兵多少?在哪造的攻城器械?怎麼破的祈城?為什麼之前一直沒有人報信?!

  每一個問題像一重迷霧,將他眼前蒙得結結實實,他需要立刻做出判斷,他是死守晉陽,如他驕傲的兄長,還是謹慎地先撤離晉陽,退回北方烏桓人更多,同時也更廣袤的群山與大地之中?

  所有人都在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等他做出決定。

  兄啊!兄啊!

  樓班心裡這樣反復念著,一時想起蹋頓的雄姿,一時又想起蹋頓首級的去處,他整個人像是被炙烤,又被冰凍,搖擺個不停。

  他最終還是冷靜下來,決定將這場戰爭的勝負手放到一個他更從容,也更有把握的戰場上去。

  「傳令親軍上馬,」他說道,「疾行北門出城!」

  有人畏縮著,藏在窗後;有人歡欣喜悅,跑到了街邊;有人趴在屍體上痛哭,也有人披著白布,卻不停地叩首。

  還有人指著那些個騎在馬上,走在街上的身影,大聲地對身側的人說道:

  「那是咱們大漢的軍隊!」

  「那是咱們並州軍呀!」

  「我記得他!」

  忽然有個老頭兒指著一個騎在馬背上的身影,沖自己身邊的老婦大驚小怪:

  「曲小六!那是不是曲家小六!」

  「我認得他!他小時候還在我家門前撒過尿,你可忘了不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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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竦:音同聳,恭敬、肅敬;振奮、震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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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十) 漫長的戰爭

  呂布的行軍速度這樣快,實在是超出了烏桓,甚至是匈奴人預料的。

  畢竟他在猗城休整了十日,監督匈奴人一家家一戶戶地將充作奴隸的漢人俘虜找出來,再監督匈奴人自掏腰包,為這支隊伍安排糧草輜重,最後好好地送他們離開。

  這期間裡,呂布看起來是一點都不忙的,他的士兵們也很懶散。他們都經歷過數十場戰爭,這些針對雜胡的戰爭烈度雖不高,但很頻繁,所以士兵們趁此時機好好地躺在群山包圍的這片谷地裡,享受得來不易的閒暇時光時,匈奴人怎麼也無法想像他們雷厲風行地急行軍是什麼模樣。

  他們的衣服早就在翻山越嶺時磨破了,除了呂布的親兵之外,大多數士兵是衣衫襤褸的,但他們也不在乎,就那麼躺在樹下柔軟的草叢上,嘰嘰呱呱地說點什麼,或者什麼都不說,只是叼著根草棍兒,盯著軍營外往來的商賈與婦人看。

  若是商賈過來,他們就湊上前看看販賣的什麼好東西,要不要忍痛從自己的犒賞裡擠出一丁點兒,嘗個新鮮。

  要是胡女湊過來,他們就會推推搡搡,裝模作樣,等到大膽的胡女挑中了哪個生得英俊健壯些的年輕士兵時,還不等他羞答答地跟著走,早就有人一股腦爬起來衝進營裡大呼小叫地告狀。

  這樣的事每天都會發生,自然也有商賈賣不出東西,垂頭喪氣地走,也有人緣好或是大手大腳的士兵真就偷偷跟胡女跑了,那都是極其正常的。

  他們也會縫補自己的衣衫,也會修一修腳下的草鞋,他們甚至還會同相好的女子聊起明天帶她去吃一頓什麼樣的大餐!

  那在匈奴人眼裡,他們既是會慢吞吞地行軍,慢吞吞地紮營,花上半個月到一個月的時間門,打下關隘,再花個一兩個月的時間門,打下祈城。

  祈城可不容易打下!人家離晉陽那樣近,互為倚仗,是極受樓班單于重視的一座堅城!

  於是呼廚泉就替呂布計算清楚了,等到呂布打下祈城時,天也變冷了,一下大雪,山路被封,漢軍必定也是損兵折將,元氣大傷,那他們就還得就地休整。

  花了一年的時間門,光顧著打雜胡,烏桓之戰的進展就這麼點,那呂布肯定受人詬病啊!

  到時候這個狗東西一定就會因為作戰不利被調回去啦!

  到時候他就要狠狠地告狀!告狀!告狀!

  現在蟬還在晉陽的烏桓王宮外大聲鳴叫,可呂布已經坐在了樓班曾經坐過的位置,甚至還拿起了樓班喝過的酒爵,拎起酒壺往裡倒一點酒,喝一口解解渴。

  匈奴人就懵了,覺得這個打仗時的呂布和平時說話辦事的呂布像是完全不同的兩個人。

  呂布是識得幾條廢棄的山路的,但匈奴人不認得,這怎麼可能呢?

  但找幾個附近的山民來問一問,立刻就明白了,那些山路之所以被廢棄,原本就有各種難以通過的原因。

  比如山體滑坡,又比如山洪泛濫,有巨石與泥沙滾滾而下,將道路埋掉後,三兩年藤蔓就將其覆蓋在幽靜而墨綠的葉片下,緊接著灌木飛快將道路的痕跡抹去,除了那些老山民,不會有人識得這樣的道路。兵馬要在其中穿行,是有極大風險的。

  那樣遮天蔽日的密林,如何辨認方向?這十數日內只要有一場雨,甚至可能一個水珠都不曾落在士兵頭上,而是上游下過一場暴雨,他們走的路就可能無聲無息地被洪水覆蓋;毒蛇呢?毒蟲呢?還有那些將士兵雙腿劃得鮮血淋漓的灌木呢?

  清晨拔營時,張超見到留下原地休養的士兵一天比一天多,便憂心忡忡地去找呂布,想勸他換一條官道——不錯,官道上自然有樓班的關隘,可那自然就回到他們熟悉的戰場上了呀!

  呂布叉著腰,站在小山頭往下看,話說得謙遜,但一眼也不往後看,「孟高此言有理。」

  此言有理,但就是不聽,當然張超也不是第一天認識呂布,他再接再厲,「我軍行軍這般艱難,將軍又將糧草輕擲,縱繞開關隘,到得祈城下,難道胡虜會拱手獻城麼?」

  呂布思考了一下。

  像是思考了,但也沒有很認真地思考。

  「怎麼就不能呢?」

  大軍翻山越嶺,太原盆地終於展現在他們眼前的哪一天,張超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忘的。

  在翻越最後一座山嶺時,呂布留下了近一半的步兵,以及所有的糧草和輜重,只讓騎兵帶了三天的乾糧,騎上戰馬,衝向了那座有數千烏桓守軍把守的堅城。

  戰馬不得休整,其實已經十分疲憊,也無法支撐長時間門的奔襲作戰,更不適合衝擊軍陣,至於拿這支灰頭土臉的騎兵去攻城,這聽起來更像一個笑話。

  但這支騎兵呼和著從山上疾馳而下,向著祈城來時,城上的守軍竟然像是剛從夢中甦醒!

  他們完全不能理解,每一處關隘都固若金湯,每一處關隘都不曾有斥候報警的前提下,這支兵馬到底是怎麼來到祈城的!

  這完全是憑空出現的啊!

  是天上飛下來的嗎?!

  他們甚至連對方是敵是友都想不明白,昏頭漲腦地跑去找城門校尉來定奪主意,可騎兵煙塵滾滾,哪裡容得下他們發愣!

  那些在山路上疲憊至極的騎兵重新又精神抖擻起來,他們聲音高亢地發出一陣陣嚎叫,揮舞著馬槊衝進了城門!

  於是那再也不是呂布的兵馬了,那甚至不是行走在人世間門的兵馬,烏桓兵恐懼地相互踐踏,四散逃開,像是躲開赤山下來的惡鬼,全力以赴,抱頭鼠竄!他們必須逃!因為只要略慢一步,那馬蹄就會用力踩踏在他的後背上!那馬槊就會將他的頭顱高高挑起!

  並州騎兵正是這樣做的。鮮血與烈火飛快地從城門處開始蔓延,將祈城四面的城牆燒得火紅,甚至連那天的晚霞也不能比擬。

  有烏桓士兵被驅趕到一起,溫順又恐懼地抬頭望向率領這支天兵的將領。

  那個被簇擁著來到城下的男人看不出年歲,他的臉沒有那麼老,但摘下頭盔後,髮髻又白了大半。

  周圍的人大多滿臉喜色,只有一個黑甲的武將策馬來到他身邊,低聲說些什麼。

  那個人臉上什麼表情也沒有,只是在淡淡地打量,偶爾點一點頭,偶爾又搖搖頭。

  他看起來並不凶惡,烏桓人想,看周圍那些下屬的神情,這位將軍並不嚴苛,那他們這些俘虜也許待遇就會過得去一點,嗯,不是都說漢人的將軍當中,常有心軟的人?

  大漢朝廷那些懷柔政策原本被他們視為膽小鬼的懦弱,不錯,那些士人說這是大漢的寬仁,可烏桓人是不在乎的!憑什麼這樣的小羊羔也能佔據豐美的中原土地啊!若不是袁公兵馬太過雄壯……烏桓早該南下的!

  但現在袁公不在了,大漢的軍隊來到他們面前,這些俘虜恐懼地縮在一起,又開始幻想起漢將的寬仁。

  那個人轉過臉,望向了他們。

  「高伯遜領兩千軍留下守城,其餘埋鍋造飯,飯後點起火把,疾行晉陽,」他停了一停,「還有,不留俘虜。」

  士兵們跑去準備慶功宴了,所有武將臉上的喜氣都是超級加倍,就連被迫跟著過來打工的呼廚泉都忍不住失態了。

  那柱子並不稀奇,蹋頓並不是個好大喜功的人,而樓班也從不曾在意過這些享受——但他們仍然將這座宅邸按照烏桓人的習慣重新布置了一番,畢竟它不僅曾是晉陽城的縣府,還是太原郡的郡府,以及並州的州牧府。

  這座城的城牆之高厚,繳獲兵甲之精良,以及俘虜之眾,都令匈奴人感到既恐懼,又忍不住一陣陣地目眩神迷。

  勝利來得太容易了,這是何等驚人的戰績啊!想一想,這座城在十幾年裡從不容他人覬覦,各個部族都以能夠得到蹋頓的邀請,來這裡赴宴為榮,而弱小的南匈奴甚至連受邀的榮譽都不曾有過——

  現在這位匈奴單于身著鎧甲,手裡拎著馬鞭,輕輕地敲一敲門邊的木柱,感受著豐沛的喜悅隨胸口的血液,流到全身各個地方,於是連上首處那個坐下喝酒的人型狗子都變得順眼起來。

  他湊上前去,眼神熱切地盯著呂布,「將軍,咱們何時追擊樓班,斬了他的狗頭?!」

  呂布像是根本沒聽到。

  他並未被這勝利所取悅。

  他已經許久未打仗了,他對自己說,自領兵以來,大小陣仗數十場不曾敗落,而今又得了這樣的軍功,他是應當感到自豪的,畢竟烏桓的色厲內荏只有他看出來了,也只有他力排眾議,奇襲晉陽,才拿下了太原郡。

  因此他似乎還沒有老,那些過去的歲月重新又回到他身上似的,讓他渾身上下又充滿了鬥志與力氣。就像二十年前的他曾穿著文官的黑袍子,身後跟著抱了一堆竹簡的小吏,匆匆忙忙在這裡走過。

  但提拔他的那個丁建陽已經不在了,一心一意想要謀得主君青眼的呂布也不在了。

  這裡也變得陌生了。

  「你想要陽曲城,派一百軍士去取便是,」他聽到自己的聲音裡透著疲憊與冷峻,「但不要過白子山。」

  「將軍,這是為何?」

  呂布沒有再回答這個愚蠢的問題,他只是長長地嘆一口氣。

  「派人向關將軍報信,」他說,「順便催一催寒衣吧。」

  正如呂布所預料的那樣,這場幽並之戰前期是難以想像的順利,但後期卻是難以忍受的漫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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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十一) 章武元年

  天氣一天比一天冷了,馬城的街上漸漸就有了賣熱湯的生意。

  原本湯裡只有兩根骨頭,鍋下面也只放了一段松木,但商賈就是有這樣的好手藝,一根木柴埋進灰裡慢慢地燒,竟也能燒上一個時辰,維持著鍋裡的湯咕嘟咕嘟地冒泡。只要冒泡,只要這鍋裡有些許油花,那就會有人停下腳步,貪婪地看一眼。

  光賣湯自然不容易,小販的婦人在一旁熟練地擺出自己家的餅子,三十文一冊,收了錢,交了餅,就可以坐在旁邊的破草席上喝點湯暖暖腸胃,再去做工。至於那摸了錢的手又去摸餅,窮苦人是不計較這些的。他們只會一邊喝湯,一邊聊起今日該去哪裡做工。

  城牆已經是修繕完了,土也推平了,不剩什麼雜活,可是來城裡的貴人漸漸多起來,他們都騎著高頭大馬,那馬自然也比他們金貴,可馬廄的小工忙不過來了吧?他們要不要去試一試?唉,唉,他們來這裡是失策了的,誰能想到這城裡竟這麼多人呢?

  他們這樣抱怨的時候,有人跛著腳走過來,也低聲要了一個餅子,一碗湯,站在旁邊吃,那人看是看不出年紀了,溝壑與傷疤輪番摧殘著那張臉,他的身體也有些佝僂,尤其羅圈腿得厲害。可這樣一個人竟然穿著舊而整齊的衣衫,在一眾人裡就顯得很刺眼。

  有人悄悄地呸了一口。

  這城裡自然不止有窮苦人,它在很早以前被大漢第一代皇帝封給了一個很不受寵的兒子,要他在這裡駐守邊疆,替大漢抵禦匈奴。那孩子來到這片窮鄉僻壤,卻不曾灰心,他細心經營著自己的封地,並且得到了領地百姓的愛戴。

  等他離開時,他成為了大漢新的主人,沒人再稱呼他為代王——後人習慣稱他為漢文帝,在他離開後,漢武帝將這裡修繕為一個邊疆要塞,名為馬城,但在那之後,它漸漸就落進了它抵禦的外敵手中。

  有鮮卑與雜胡輪番住進城裡,他們不喜歡花心思修繕城牆,也懶得治理這裡的人民,他們外出劫掠,一步步推進戰線,大漢苦於邊疆的軍費高昂,一步步收縮邊防。

  因此在大漢軍隊又一次來到這座城下時,呂布轉過頭去看看田豫。

  田豫的臉色不是特別好看。

  他一個青州刺史,怎麼就被發配到前線來修城了呢?

  但是陛下徐徐善誘,「那班並州人只懂得馬上征戰,要說糧草周轉,天下誰人不知國讓有蕭何之才?」

  田豫聽了就有點得意,還有點不好意思,但轉念一想,又趕緊指出陛下話裡不恰當的地方,「臣不過一小吏,蒙驃騎將軍青眼,又有文舉公襄助……縱如此,在下於公務不過勉強,陛下……」

  陛下不耐煩了,「國讓偏這般小心!」

  於是田豫不囉嗦了,就低眉順目地把中心思想點出來:「陛下引喻失義了,臣是驃騎將軍的舊臣,當不得蕭何之評呀。」

  陛下終於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用詞不當的問題了,但他心理素質好,很不在意地揮揮手,把這個小插曲幹掉。

  「孤是有一番苦心的,」他壓低了聲音,「國讓呀,這社稷重造,倉廩也須充實,才能江山清平,生民安定呀,若說倉廩之官……」

  宣明殿裡空落落的。

  其實也不是特別空落,但這殿比之前劉備住過的各種房屋都要高大寬敞,而裡面的擺設卻又不夠多,自然就顯得有些空落了。

  陛下說不要緊,國家用錢的地方太多了,宮廷空就空一點吧,反正總會有敗家子孫給它慢慢填滿的——但是現在最重要的,還是要把仗打完。

  為什麼不等一等呢?等國家恢復過來,有錢再打行不行?

  當然行,可是國家恢復了,這一批宿將也老的老,退的退了,再下決斷就不那麼容易了呀!

  要是敗家兒子再沒有那個雄心壯志,就這麼認了,將來的稚童對著地圖就要問了——大漢疆土的界限到底在哪裡?為什麼地圖上有幽並,可漢人永遠不能踏足那些地方?

  甚至於,大漢在恢復,烏桓也在恢復,誰知道到時烏桓又是個什麼情形,會不會再度南下?劉備雖然也嚷嚷復高祖之業,但他可一點都不想復刻高祖的白登之圍,更不想等死後讓老婆也復刻一下被胡人寫信要求「互通有無」的感受!

  所以烏桓一步步被趕出晉陽,接下來又被趕出了雁門,而曹操也沒有在並州停留,而是領著他的僕從軍去到雍涼後,朝廷雖然有老成持重者勸說劉備罷兵,但這位君主卻並未聽從這樣的諫言。

  他將他最好的將軍們都派到了幽並之地,並且準備給他們配一個他眼饞很久的大主簿。

  田豫眨眨眼,又眨眨眼。

  倉廩之官,那就是大司農了,九卿!

  這個年紀,九卿!

  陛下穩坐釣魚台,舉著魚竿,魚餌在他面前晃晃悠悠。

  田豫心裡瘋狂地翻湧著許多個念頭,但他將絕大部分都壓了下去,只有一個,他沒忍住,將最強烈的那個訴之於口:

  「陛下誓誅樓逆,何如遣驃騎將軍前往,與雲長將軍勠力同心,則破賊必矣!」

  陛下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

  這位未來的大司農沒理解,於是陛下又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

  田豫最後是走出宣明殿的,但說落荒而逃也差不太多,但好歹陛下堅強地維持住了自己的人設,沒有被驃騎將軍同化,把「打個樓班派你們幫著二弟就夠了,不用真把小陸拉出來」這種話說出口。

  這座城很快修起來了,並且蜂擁進了四面八方許多的商賈,有些原本是同胡人做生意的,很知道些情報,特地跑過來賣好;有些是千里迢迢從並州,甚至是京畿北上趕過去的,於是手裡就有些好東西,能賣個好價錢。他們來這裡所求的東西很簡單:並州雖然被胡人統治了十幾年,現在胡人被驅逐出去,那土地也未必全然無主,上面有漢人豪強,也有些南下逃難的世家仍未死絕,手裡還握著一打田契,那想要土地人口就不是很容易。

  可到了馬城這裡又不一樣了,差不多近百年都在胡人手裡,那這邊的漢人世家幾乎就不剩什麼了,現在打下的土地雖然偏遠,但也極便宜,再看看朝廷在這裡重修馬城的大手筆,分明要將這裡建成一個邊塞重鎮,此時不抄底,更待何時啊!

  他們興致勃勃地過來抄底,並且帶來了茶葉、絲綢、香料、食鹽,準備順便和附近已經投降大漢的小部族交易,窮苦人自然也就跟著這些車隊過來了。

  天寒地凍,但人人心裡都是熱的,只有呂布除外。

  他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將戰線推進到雁門關外的馬城,已經很了不起,要知道這裡甚至也在居庸關外,原本就是大漢難以治理的地方——但呂布和關羽的目標很明確,他們對於一時的疆土並不感興趣,這場戰爭打到現在,所求只有徹底打碎烏桓。

  只有將塞外所有強大的異族都打成弱小的藩籬部族,讓他們為了大漢的一個眼神而心驚膽戰,相互攻訐,大漢才能獲得安寧。

  樓班曾經派過幾次使者,表示願意遣使納降。投降當然是可以投降的,但袁熙烏桓人不願交,大本營柳城也不會相讓,談判可能談不攏,但談不攏沒關係,可以多談談,再多談談嘛。

  至於目的,也再清楚不過了:烏桓人也有糧草問題,關羽北上與呂布一同夾擊樓班,幽州的烏桓人是被二爺追得到處亂跑,那收成肯定就不能看了,可漢人的糧草問題只會更嚴重呀!

  他們的糧倉在南面,試問從江蘇運糧去內蒙,去遼寧,那是個什麼概念?想從附近的冀州征糧?想從那些心懷不滿的冀州世家手裡征糧?也可以,那你們試一試嘛。記得徵過糧後是不能原地起飛空運過去的,還得經過沿途的荒漠,吃一嘴風沙——知道你們家大業大有糧吃,那你們也記得在車上備足了水哈!幽州這邊水資源不是特別豐富,克服一下!
   為什麼非要把田豫拽來,為什麼要重新修繕這座馬城,就是因為它是前線水資源最豐富的地點之一,可以囤糧周轉。但在和烏桓決戰的問題上,呂布仍然陷入了極其痛苦的拉鋸之中。

  烏桓同樣有堅城,而且想將攻城器械運過去是很不容易的,想再來一次突襲,打樓班一個措手不及就更不容易了。畢竟人家也不是傻子,你第一個照面把他唬住,從他手裡奪回了太原,但一年多以後的現在,你還準備用這招把他手裡的喀左也搶過來嗎?

  呂布就這麼盯著地圖看來看去,對著自己這方的運兵線看,也對著對面的看。

  雙方想觸及到對方地盤都很痛苦,因此中間隔著一大段的荒漠——他盯著這一段空白,心裡突然跳出一個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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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十二) 老狗

  柳城很不容易打。

  烏桓這座大本營矗立在一片西高東低的群山中,山不算很高,但連綿不絕,像一個向東開口的簸箕,柳城就在其中,因此稱得上是易守難攻。

  呂布在代地,關羽在遼西,離其只有數百里,一在西,一在南,原本是可以聯手夾擊的,但就這數百里,難住了他們。

  他們必須考慮正經攻城需要的海量資源,關於這事,田豫曾經算過一次。

  然後他就不願意再算第一次了。

  在呂布的強烈要求下他組織手下的黑眼圈文吏們又算了一次,一邊算一邊還嘟嘟囔囔。

  呂布的耳朵挺靈的,但沒有聽太懂,他只聽到田豫嘀咕大司農誰愛當誰當……

  這話說的,好像大司農誰想當就能當上似的。

  總而言之,想要正面攻下柳城,需要修渠,需要一路建立起據點,需要發動劉備所控的兗豫青徐全部人力物力,與當初決戰袁紹時所消耗的資源是不相上下的。

  而事實原本也是如此,跟著烏桓一路逃難的除了各路胡人之外,還有十數萬冀州百姓——他們當中有許多閥閱世家,飽讀詩書,久經陣仗,還帶著沒被袁紹幾個好大兒糟蹋完的部曲私兵。雖然呂布和田豫都沒聽說過「皈依者狂熱」這種詞,但這些冀州人到了柳城,只會更賣力地給柳城添磚加瓦,這是顯而易見的事。

  田豫算過第一次之後,將兩次計算出來的結果都放在呂布面前——相差不大,幾乎可以說是沒有區別。

  「將軍耗費這樣多的糧草,徵召這樣多的民夫,」那天田豫問,「有十足把握帶回樓班首級嗎?」

  「沒有,」呂布很坦率地說道,「他若有其兄風範,與我死鬥,我確實是有把握的。」

  但如果樓班慫了呢?

  如果樓班在這場決戰中落敗,對於那些投奔他的冀州貴族來說一定是場災難,因為烏桓人會毫不猶豫地拋棄掉他們,然後繼續向著西北方遁逃,逃進那荒涼而寒冷的大草原裡。

  到了那裡,除非冠軍侯復生,除非一個傾國之力支持冠軍侯的武帝復生,否則再也沒有人能找到他們。

  但烏桓人不曾滅絕,他們還會一次又一次地試圖南下,然後東漢百年來的邊境困擾就會再一次擺在朝廷面前——當然,那時就不是呂布的困擾了。

  呂布思考到這裡,就陷入了僵局中。

  他盯著那廣袤的荒漠,心裡想著該如何取勝,自己雖然僵在了這裡,但若是小陸來呢?

  若是小陸來,呂布想,她是有辦法取勝的。

  不是因為她勇武善戰,也不是因為她體恤士兵,她在戰場上能做到的事,呂布都能做得到。

  但,他為什麼要那麼做呢?

  烏桓人在遼東的日子也很難過。

  他們是享受了幾年好時光的,漢室傾頹,幽並飽受胡虜之苦,鮮卑匈奴秦胡輪番跑來佔地盤——可他們要不就是被公孫瓚擊退,要不就是被袁公打敗,最後得到這位北方雄主重用的,只有烏桓。

  因此他們也與冀州的士族往來結親,努力搜刮領地上百姓的財產,換成聘禮去求世家大族的女兒嫁過來——要是袁氏的宗女,那就更好了!這些烏桓丈夫雖然既沒有溫柔體貼的性情,也沒有文雅優美的風度,但他們會笨拙地用珠寶和綢緞討好自己的妻子,以求生下更多與袁公有姻親聯繫的血脈。在他們的幻想中,那應當是袁公取代大漢後,他們與袁公共治天下的基礎。

  現在夢醒了,他們吃進去的土地一寸寸又吐了出來,那些繁華的城池,豐饒的原野,全部都消失了,他們只能退回到蒼白而寒冷的柳城,任由遼西的寒風如刀子一樣刮在他們臉上,握住比冰雪還要冷的戈矛,在城牆上等待著他們命定敵人的到來——敵人也許自西而來,也許自南而來,那既是對他們的巨大挑戰,也是唯一的一個機會。

  再笨的庸才在日復一日的拉扯裡也學會怎麼打仗了,莫說是漢人,就是地下的蹋頓再見到弟弟,也不會認出他來,樓班的相貌沒有什麼大的變動,但他就是不像原來的那個人了。

  他謹慎小心,近似於懦弱,但又時時派出斥候去探查呂布和關羽兵馬的動向,他甚至還將自己最心愛的女兒與幾個容貌最美的姬妾一同送給了公孫康,他當然也備好了最上等的嫁妝。

  這個狡猾的烏桓人從不指望自己在公孫康眼裡,能比大漢的分量更重,但——關羽和呂布怎麼能代表大漢呢?他的使者這樣狡猾地勸說道:只要烏桓能夠找到機會,打一場勝仗,擊退他們,烏桓就有談判的資本了,而烏桓的資本,那就是遼東公孫家的資本呀!

  養寇自重,古往今來不都是這個道理嗎?公孫康能獨自打敗烏桓嗎?能嗎?若是不能,有關羽和呂布在,他的功勞能有多高呢?

  甚至於,烏桓的使者這樣悄悄地在公孫康耳邊說道,要是漢天子親征,大單于的頭端著盤子送過去,公孫將軍也不失封侯之位,所以,為什麼不收下光華璀璨的禮物,耐心多等一等呢?

  再等一等,說不定哪個莽撞輕敵的將軍就奔襲過來,氣勢洶洶地同他們決戰……到那時,烏桓人的機會就來了呀!

  當呂布因為心煩意亂而四處走走時,曲六正在馬廄裡看信。

  馬廄臭烘烘的,即使剛收拾過,也仍然帶著一股馬糞味兒,但騎兵們不在乎。馬是他們最忠誠的戰鬥夥伴,他們上馬時會因為戰勢緊急在馬上吃喝拉撒,馬兒從不嫌棄他們,下馬後他們伺候戰馬也不會覺得委屈。

  更何況天寒地凍,跟馬湊在一起還更暖和些。

  曲六就這麼笑呵呵地看信,呂布走到近前才察覺,於是那信就落入了狗中赤兔的手裡。

  「看不出來,」他一邊看信,一邊看曲六,「你竟還有個兒子。」

  這個並州老兵也習慣了主君的嘴,將兩隻手籠在袖子裡,依舊笑著不吭聲。

  「還跟著小陸一同生活!」呂布嚷道。

  「他很不成器,」曲六說道,「樂陵侯請了名師來,也教不成什麼。」

  「學問不行不要緊,」呂布笑道,「有小陸教他打仗就行。」

  「聽說兵法也不行。」

  這就算是把天聊死了。

  要是尋常人,至少還會加一句「不須憂慮,大器晚成」之類的安慰話,但呂布腦子裡是沒這東西的。

  「那確實是不行,」他有點嫌棄地將信還給了曲六,「你家婦人也不知道好好管一管,你該寫信教一教她。」

  曲六低著頭接過信,聲音依舊挺平靜,「她與小人恩斷義絕,再無來往了。」

  同心自然不會給他寫信,事實上她就不知道有這封信,當然如果她知道,也未必會狠下心阻攔就是了。

  信是李二托人送過來的,主意是李二媳婦出的。李二媳婦素來是個自作聰明的人,聽說了曲六跟著呂布去並州之後,就攛掇李二偷偷寫信的事了。她的想法說熱心也勉強稱得上熱心,說功利也十分功利:曲六要是將來有了軍功傍身回來,阿草難道會不認這個父親嗎?阿草有小陸將軍這麼棵大樹在,周圍同學們還都是一等一的人才,將來難道會不出息嗎?

  至於阿草現在跟著小陸將軍別的沒學會,天天倒是很熱心殺豬這種事……這個被李二媳婦忽略了。她覺得,隔個一年半載寫封信送出去,這百十來個郵費花得是有點心疼,但想想將來曲六也好,阿草也好,不都對她感激涕零?那這個錢花得可就太值了!到時候誰不說她高瞻遠矚呢!

  有馬兒扭過頭來,賣力地舔了曲六的臉一下,呂布有點嫌棄。

  「你雖手腳有些不利索,但騎術卻穩,謀一個隊率是沒什麼的,只是交差還差了些。」

  「將軍說笑,」曲六笑道,「小人縱有封侯之功,她也不會原諒我了。」

  呂布沉默了一會兒,不吭聲,於是曲六也很小心地換了個新問題。

  「將軍,咱們要奇襲柳城嗎?」

  呂布輕嗤一聲:「這八百里路程,你當是容易為之的?烏桓難道窮得連突騎也不剩?」

  這回換曲六不吭聲了,他過了一會兒才小心地再次開口,「若是咱們奇襲柳城時,關將軍在旁……」

  烏桓人兩面是敵,一面是個蛇鼠兩端的家夥,他們也一樣度日如年,他們也一樣想盡快結束這場戰爭。

  如果並州騎兵能夠奔襲至柳城,樓班會躲在城中,坐視他們與關羽在城下匯合嗎?

  樓班不僅不會那麼做,相反他必須抓住最後的機會,全力出擊!

  擊破並州軍,擊破劉備這支精於長途奔襲的騎兵!只有這樣,他們才有一線生機!

  這個戰術說不定關羽也想到了,卻不曾遣令官過來。

  因為,就像呂布之前所想的那樣,如果是小陸領兵,她可以的——她是個不求回報的人,她就是會承擔下最艱難,最危險,最十死無生的任務!

  她不求金帛爵位,她就是這樣的人罷了!

  而呂布,他一樣不求金帛爵位,他憑什麼要去涉險呢?

  曲六坐在乾草堆裡,將殘缺的手往袖子裡又藏了藏。

  「小人是有私心的。」他說。

  「嗯,」呂布笑了一聲,「你想做個青史留名的英豪。」

  曲六那張布滿傷疤與溝壑的老臉很不好意思地紅了。

  「將軍抬舉小人,小人是何等草芥,安敢作此想?」

  「小人只是想,犬子文不成武不就,將來怕也只能在市井中度日,但這也沒什麼要緊……小人尚能上馬擎旗,還能殺敵斬將。」

  「小人這些日子只是想啊,咱們跟著將軍,每向前一步,小人的妻兒就離胡虜遠一步。」

  曲六突然笨拙地將話停下了。

  「我只是,只是一條還剩了幾顆牙的老狗罷了。」他說。

  這話說得有點粗,馬廄裡靜了很久。

  但呂布拍拍他的肩膀,忽然說話了。

  「不打緊,」他說,「我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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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8 02:11:2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呂布(十三) 天命

  這場決戰爆發在章武二年的四月,這比呂布預估的時間更久,消耗的糧草更多,因此也更讓田豫感到焦慮。但他們當中最沒有耐心的人也不敢要求軍隊冬季行軍。

  這個冬天只有零星的小雪,其實並不影響行軍,但哪怕是身經百戰的呂布也無法理解,這條路上怎麼會有這麼大的風?

  北方沒有連綿的高山阻隔,因此自遙遠平原上吹來的寒風可以肆無忌憚地席捲直下,咆哮地肆虐在每一座城鎮,每一個村莊,每一間木屋外。那風又硬又急,一個照面,就穿透了那些穿不上皮裘的窮苦人的衣衫。

  天氣冷得有些邪,連自以為見過天寒地凍的並州人都要咂舌,就在他們辛辛苦苦建起的馬城裡,有幾個人只是晚上喝醉了酒,趕著宵禁前回去時倒在路邊,等打更人發現時,敲起來已經邦邦響的有,還留著一口氣的也有,只是耳朵手指都是保不住了。甚至還有個倒黴的家夥連腿都被凍爛,偏還捨不得剁掉,硬撐著躺在榻上,嚎了好幾天才咽氣。

  天這樣冷,沒道理只凍死凍傷醉漢,卻對大漢的士兵格外溫柔,田豫也是發現軍中好些夜間放哨的士兵凍掉了腳趾和耳朵,才發現他準備的寒衣都只是白日裡穿的,無法支撐士兵冬夜裡長時間在外活動。

  張超總不怕被人嘲笑孤陋寡聞,多問了一句,那烏桓人冬天都是怎麼過的?

  這問題沒用呂布回答,張郃田豫也沒吭聲,南匈奴的大單于就告訴他了:

  無論是匈奴,鮮卑,還是烏桓,冬天都要帶走一批人的,他們不在乎——反正只有最強壯的人和牛羊活下來就夠了。

  雒陽的花已經開了,少女在水邊對著自己的影子左顧右盼,瞧一瞧自己的容貌,再瞧一瞧自己輕薄的羅裙。

  但馬城又下了一場雪,晨起呂布便出門蹲在台階上看,直看到太陽攀升,冰雪漸漸有了融化的跡象,才下令進兵。

  騎兵一共三千,但呂布徵用了軍中所有拉貨的駑馬,為每一個騎兵都多備了一匹馱馬,這樣就足夠帶上充足的水和食物。

  不僅要帶人的吃喝,馬的吃喝也必須準備好,乾草要帶,但每匹馬還要再準備一袋豆子補充營養,除了五天的補給之外,他們只需要帶上鎧甲與武器就足夠了。

  馬城雖繁華,城中自然有早起做活的雜役和黔首,但那天對他們而言,沒有任何不同。

  高冠博帶的貴人們依舊趾高氣昂,穿黑袍的小吏依舊皺著眉匆匆走過,城外的軍營裡,有旌旗招展,有士兵操練,還有民夫吃力地將一桶桶水挑進營中。

  城外的高地上,有人謹慎地眺望,甚至連營中炊煙也盡力數了數。

  一切都與平時沒有任何不同,對於這樣一個寒風料峭的清晨,就連烏桓留在馬城的細作都不曾察覺到任何異樣。

  呂布的騎兵天不亮時就出了營,向著東北方向一路疾行,偃旗息鼓,謹慎小心。

  他們第一天跑得很快,並且提前做好功課,避開了沿路的村莊,足足跑出了三百里,太陽都快要升起了,才終於停下來歇息。

  每個人身上都帶著一股騷臭味兒,但他們滿不在乎。

  他們在荒漠與貧瘠乾旱的荒野上日夜疾馳,在馬上吃喝拉撒,為的就是悄悄避開烏桓的耳目。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什麼都是值得的。

  但在並州突騎跑到距離柳城三百里外的地方時,消息還是洩露了。

  通風報信的並不是烏桓的斥候或是細作,而是一支車隊。

  那支車隊人很少,人人身上都有傷,精美的車簾已經被撕掉,車裡原本應該坐著的尊貴婦人也不見了蹤影。它原本是一支標準的世家車隊,全族上下應當有至少十幾個青壯年士人,護著老弱婦孺,並且由他們的健僕保衛著前行。

  他們說冀州話,言談矜持,坐在車上時一定是腰背挺直,神色高傲,即使背井離鄉,依附烏桓人生活,他們也理應獲得烏桓人的尊敬,並且一路上得到最好的照顧。

  但車隊此時已經七零八落,狼狽至極,車上既沒有了老幼,也見不到幾個婦人了。

  這不幸的緣由有許多,但車隊主人認可的罪魁禍首只有一個,那就是劉備——如果不是他背信棄義,在袁公死後撕毀自己女兒與三公子的婚約,並且卑鄙無恥地入侵冀州,他們怎麼需要離開家園,輾轉流離,踏上這樣艱難的旅程呢?

  那個瘦骨嶙峋,衣衫骯髒落魄的文士原本坐在車上休息,在聽到打水的僕人提及見到一隊騎兵遠遠地紮營休息後,渾濁的眼睛裡立刻迸發開可怕的光!

  「劉備欲攻柳城?!快去柳城告知大單于!」他整個人都因為狂喜而顫抖起來,緊緊地抓住兒子的手,「我兒!快快騎了我的馬去!若這畜生腳步慢了,你便用力鞭打它!打死它也不要緊!這畜生!這畜生!」

  他似乎是要教兒子馭馬之道,可那匹僅存的青驄馬在他眼裡已不再是一匹馬。

  那似乎是呂布,是關羽,甚至是陸廉,是劉備!

  「這畜生若不聽話,你就打他!」他亢奮而毫無邏輯地嚷道,「打服了他,他才知道天高地厚!才知道乾坤綱常!」

  當這個信使被人攙扶進樓班駐紮在城外的大營時,烏桓人都在悄悄地談論他。

  他們自並州撤出的路上是遇到過這支車隊的,稱不得高門,入不得樓班的眼,甚至還被一小股烏桓游騎劫掠過——考慮到烏桓人雖然洗劫了他們的財物,帶走了他們的婦女,但仍然留下了他們的性命,這支游騎的軍紀至少在平均線以上,甚至可以稱得上克制與寬仁了。

  而這家漢人豪強也回報了他們的克制與寬仁,那個信使跑死了自己的馬後,下馬繼續向柳城的方向狂奔呼喊,要不是有斥候攔住了他,這人或許是到不了柳城的。

  他將呂布率領三千騎兵突襲柳城的消息帶了回來,這消息如此驚人,甚至樓班也起身離席,親手將他從地上扶起。

  「天命在孤,而使卿至孤面前,」他似乎很感動,又似乎很自得,「縱劉備陸廉親至,孤有何懼!」

  下首處的漢人與烏桓人都爆發出了一陣陣的喝彩聲,只有袁熙左右看了看,最後還是低下了頭。

  樓班什麼都看在眼裡,但他的確是寬仁地裝作不曾看見。

  天命是什麼?如果真有天命,為什麼不在晉陽展露出來,而是要等到幾乎山窮水復的今日?

  他的百姓很早就開始翻土了,那些南方來的蠢人,剛過春分就開始鋤地,一鋤頭下去,鋤頭都要崩掉!

  這可是柳城!這附近的山雖然不高,卻十足透著陰冷,那泥土比石頭都要硬!別說春分,有些土地就是過了清明,一鋤頭下去還能震麻了手呢!

  這是何等的苦寒之地!他被趕回到這裡,他哪裡能看見什麼天命!

  他只是苦苦掙扎,求一條活路罷了!

  烏桓強大有什麼錯!烏桓想要一片更溫暖,更豐美的土地又有什麼錯!看吧!就連冀州的士人都願意誓死追隨他!天意不令他被呂布突襲!

  這才是天命!

  在第四日上,呂布離柳城只有不足二百里了。

  這二百里很不容易跑,畢竟他派出的斥候無法繪出較為準確的地圖。或許是大風的緣故,山勢起伏連綿,但土壤與枯葉卻不曾覆蓋其上,只有許多石山石坡,馬蹄一踩過,再好的馬兒也要從鼻子裡噴個氣。

  旅途艱苦,但他們並不在乎,還有一日,他們就要到達柳城了。高順的步兵繞路而行,速度卻不慢,而關羽的中軍也將向北渡河而至。

  這一切聽起來都是極好的,只有天氣不好。

  沒有雨,沒有水,只有無窮無盡的風在山間咆哮,偶爾有山間放牧的烏桓人探出頭來,斥候想一箭射過去都不成,只能騎上馬磕磕絆絆地追過去。

  只有呂布一人是特別的。

  他有一張三石弓,力可穿雲,因此不避狂風。

  關於這張弓他吹過一些牛,其中一部分比如他用這弓射下過什麼,那確實是很精彩的,還有一部分是他這張弓送給陸廉之後被她帶著,又立下什麼樣的功業,那就有點尷尬。

  最尷尬的是,他既然是送出去的,為什麼現在又在他手上?

  「我想到既然要北上驅逐胡虜,該有一張趁手的弓,」呂布很不知恥地說道,「所以我特地寫信給她,又要回來了。」

  這話就很讓聽了的人不好意思,但呂布一點都沒有不好意思,他在亂石灘上,嘰嘰呱呱地講起自己那些事時,甚至還精神抖擻地幫著巡邏的斥候彎弓射死了一個遠遠出現的人。

  這種不分青紅皂白的作法是陸廉所看不上的,因為那些被行軍中的軍隊所殺的,絕大多數是無辜的百姓。

  但呂布不在乎,他射出那一箭後,甚至還很得意地嘿嘿笑了兩聲。

  他只笑了兩聲,笑容和笑聲就一起消失了。

  「你們將那人拉回來。」他一隻手拎著弓,一隻手又抽出一根箭,冷冷地望向那具跑了兩步就倒下的屍體。

  那人穿著看不清顏色的髒衣服,頭朝下倒在亂石灘裡,整個人看起來可憐極了。

  「將軍?」有人不解地問,「那不過是個山民……」

  「他若是山民,」呂布冰冷地問道,「怎會著革甲?」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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