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註冊時間
- 2016-2-26
- 最後登錄
- 2024-11-6
- 主題
- 查看
- 積分
- 17486
- 閱讀權限
- 130
- 文章
- 43891
- 相冊
- 0
- 日誌
- 0
狀態︰
離線
|
番外 曹操(五) 古河道
「肖似籍田,」曹操說,「卻又不盡相同。」
「確實不像,」荀攸說,「主公千金之軀,這般粗重活計豈能做得?」
「嗯,」主公笑眯眯地看他一眼,「公達做得麼?」
有人立刻將犁杖遞了過來,一向智謀雙全的荀攸就後退一步,讓出後面的許褚來。
專業的活,還是得交給相對專業的人士。
許褚身材魁梧,又有力氣,摘下腰間短戟遞給親兵,走上前將犁扶住後,旁邊立刻有農人吆喝一聲,耕牛開始前行。
這田已經荒蕪許久,哪怕燒過一回荒,地裡依舊是要細細翻耕許多遍的。若是問起農人,農人會很為難地使勁想一想,最後吞吞吐吐說,從李傕郭汜治亂後,這裡再沒有人煙。十幾年的荒蕪下,這片肥沃的田地已經快要看不出人類耕種過的模樣,現在想要種下糧種,這土裡許多東西都要一點點刨出來。因此燒過荒還只是九牛一毛,此時上了犁杖,肥沃些的土地也就罷了,貧瘠些的就會讓人大吃一驚:它怎麼就那樣硬呢?
別說比石頭硬,便是生鐵也遜它三分哪!你讓老牛來耕地,除非是齊天大聖的拜把兄弟,否則那畜生只會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來表達它的憤怒,斷然不會乖乖替你將田地打理得一步到位。
當然,他們除了耕牛之外,還有人力在。
讓人去代替耕牛,拉著犁杖一步步向前如何?
耕牛不走了,農人先是用繩子扯一扯,嘴裡又吆喝幾聲,耕牛還是不走。
「這地硬,許是被馬踏平了,」農人小心說道,「小人再餵它些草料試試。」
許褚不高興了。
「這般懈怠,還要你這牛作甚!」他怒道,「卸了犁杖,我來拉!」
圍觀者議論紛紛中,農人卸了耕牛,許褚套了犁杖,往前穩穩地走幾步,忽然也停下了。
這片地確實是難犁的,不知道犁鏟在土下拖著什麼,刮著什麼,艱澀難行,直像是有兩隻手在地下死死地拽著這犁。
「翻出了石頭不是?」有似懂非懂的人問。
「這是復耕的地,哪裡來的石頭?」有更懂些的人答。
「你看那耕牛耕得不情不願,換了仲康將軍也是這般……」
就在各色目光裡,許褚古銅色的臉漸漸紅了起來,額頭上也流下幾滴汗珠,他肌肉繃緊,不管不顧地拽著犁杖奮力向前,忽然就是一聲暴喝!
有白骨被翻出,散落在泥土裡。
驚呼聲起。
這片土地何以如此荒蕪?何以那些世代耕種田地的農人不見了蹤影?
白骨上裹著不曾完全朽爛的粗麻布,一望可知這具白骨生前的出身。他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曾見過這樣多的貴人?那一雙雙目光吃驚地望向他,有憐憫,有嗟嘆,輕飄飄地在他無法掩蓋身體的襤褸上打旋兒。
「怪不得這地如此難耕,」他們在感慨之後又小聲嘀咕起來,「應該也不甚多吧?」
但在那之後,許褚又犁出了些骨頭,漸漸地就讓這些貴人的憐憫變成了為難,再然後又隱隱藏了一絲責備。
這附近原有村莊,究竟何時消失的無人得知,那些農人死在何處,現在倒是有了眉目。
可他們要死也該死在一起才是,如何卻將屍骨丟得這樣瑣碎分散?
馬蹄踩爛了他們的脊樑,豺狼掏開了他們的肚腹,熊羆撕開了他們的身軀,一路吃,一路拋灑。
他們原該誠惶誠恐,向貴人叩首告罪,為他們的骨頭擋了犁鏟的路而告罪,為他們身上的破布與雜草根纏在一起,需要額外用鋤頭刨出來而告罪。
若他們在,他們一定會小心地將額頭貼在泥土裡,如此這般。
可是西涼人不曾給他們機會,羌胡不曾給他們機會,那個孱弱的大漢也不曾給他們機會。
於是他們只能散落在這即將重新播種的大地上,無言地望著準備重建起村莊家園的貴人——用他們空洞洞的眼。
「尋些婦人過來,」有人捂住口鼻,輕聲吩咐,「令她們專司清理田中雜物就是。」
曹操忽然轉過臉,緊緊皺眉地看著他。
「生民白骨,當妥善收斂安葬才是。」
身後的官吏就嚇了一跳,訥訥應過後,又小心抬眼看看自己這位主公。
主公是個很復雜的人,他心裡想什麼,臉上不一定表達什麼,但隨侍左右的官吏摸索出一點規律,於是會悄悄猜測。
比如說主公也許話說得嚴厲,表情也正義凜然,但他的眼睛可能會流轉過一絲冷淡的,漫不經心的情緒,那就意味著這事是他「需要」這樣處置,而不是他內心當真認同這樣的道理。
但主公此時的情緒與他想像中很不同——那裡面沒有其餘士人展露過的悲憫嗟嘆,更沒有慷慨激昂。
他望向那些被翻出來的,零零碎碎的白骨,神情卻像是穿過它們,望向了另一片大地。
那應該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比涼州水土更加豐茂,氣候更加溫和,因此人口也更多些——不僅有原住在那裡的百姓,還有許多從各地,尤其是從關中逃難出來的百姓,都去了那裡。
一夕之間,白髮垂髫,樵夫走卒,還有那些村莊和城鎮,都如此這般爛進泥土,再無聲息。
他原以為那只是他征途中經過的一段路,走過了就走過了,誰也不會提起,提起也是無動於衷,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它突然又被翻了出來,尖銳地詰問他——問他可聞到那腐爛的血腥氣,問他可聽見一聲聲嚎啕!
隔了這樣久,這麼多年。
他今天終於親見了。
那個小文官心裡很是詫異,不明白主公臉上為何有那樣深的悔意,但他乖覺地將命令稍作改動,要了些心細的婦人來撿骸骨,再要一隊民夫去村莊舊址旁挖個坑就是。
他們被不斷地翻出來,不斷被裝進筐裡,再運到他們的村莊旁,與父母妻兒,友鄰宗親埋在同一處——或許他們會說,他們並非那樣挑剔的人呀!能夠埋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他們已經很知足,怎麼敢勞貴人賜予這樣的恩典呢?
但連這樣卑微而恭謙的話,他們也講不出來了。
許褚耕了一趟回來了,很是樂觀地同主公說,還成。
大家看他這滿膀子的肌肉塊兒,再仔細想想他的出身——沒錯,許褚將軍出身富農,他的確是耕過田的,是個練家子,和其他人不能同日而語呀!那大家自然就感覺這個「還成」有點水分,紛紛勸說主公不如還是拿個鋤頭過來,裝模作樣地揮三下吧?
——反正這田已經犁完了呀!
主公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望向身邊這群人:「犁完了?」
「自然自然。」他們連忙點頭,甚至劉曄和荀攸也沒忍住,差一點就想跟著點一點頭。
「當真?」
在旁邊擦汗的許褚就不樂意了,「諸君豈非說笑!莫說十幾年不曾耕作的地,就是尋常更熟了的土地,也斷沒有犁過一遍就灑種的道理!」
這一群人精就變了臉,臊眉耷眼地偷偷瞪他。
犁當然不能只犁這一遍,但你怎麼能讓主公親自下田去犁地啊!
「主公莫慌,這一遍,」許褚打氣道,「這一遍有耕牛了!主公在後面扶著犁就好!」
主公看了一圈,很信任地沖他點點頭。
農人重新給耕牛套上犁杖,主公在後面扶著犁走——
剛走出去三步,有人皺眉,有人迷惑。
又走三步,有人狐疑地湊過來看,有人悄悄走開。
但這一條壟快要走完了,主公就要回過頭看了!這就什麼也瞞不住了!
主公回頭看了!
有人一路小跑,跑到主公身邊。
「這犁是個壞的。」他小聲說,「仲康將軍勇力絕人,恐怕剛剛……」
主公斜著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犁過的那條壟。
很顯眼,因為在許褚翻過一遍地後,這片荒田上自然有了犁過的痕跡,無數條長長的直線裡,一條曲折蜿蜒的軌跡從田埂處一路延伸到自己腳下,這想無視也不成了。
「或許這耕牛也是不成。」小官又悄悄說道。
「你說這些,」曹操指了指遠處,「他們也信麼?」
有三三兩兩的羌人湊了過來,也在圍觀。
主公挽起袖子,「再來!」
犁一遍田當然是不夠的,這裡石頭不多,但草根多,時不時還有散落的骨頭,都需要從泥土裡刨出來,再將那些大土塊用鋤頭一個個鋤成齏粉,最好是將泥土犁得如泥漿一樣順滑,這樣才方便糧種生長。
天空晴得沒有一絲雲,河道裡也乾涸得快要長不出草,這樣的狀況下犁地,多少讓羌胡有些猶疑。他們湊過來,也是想看看這位征西將軍究竟是為了他管轄內的胡人不內訌呢,還是真心實意相信水會來呢?
他們湊過來看,片刻後又趕緊喊人繼續過來看,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曹公是認真在犁田的,但姿態不大好看,初時有力氣,雖說犁出九曲十八彎的壟,好歹也還是他指揮牛,後來力氣用盡了,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地跟著牛後面走,那個犁冷不丁就翻了,曹公也冷不丁就一頭栽進土裡。
有人趕緊跑進去,將這個渾身上下滿是泥土的嬌小身姿扶起來,準備給他擦擦臉時,曹公一把將人推開,起身又去扶犁。
隨侍的文武在前面,想笑不敢笑,羌人在後面就無所忌憚,噗噗噗地笑。
待他們笑夠了,荀攸整了整帽子,將直裾別在腰間,脫了木屐,走下了田,劉曄遲疑了一下,也迅速跟著下了田。
圍觀的人不笑了。
天上仍然一片雲也沒有,曬得人惴惴不安,但看到這群從未下過田的人笨拙的身姿,他們心中的不安又壓下去了些。
這一定不是作態給他們看,胡人心裡這樣想,如果是他們自己用了這樣大的力氣去耕一塊田,他們也一定想要種出點什麼。
麥子也好,豆子也罷,哪怕只是長出一棵芽,也一定要種出點什麼。
郭嘉不曾去田裡耕種,他很狡猾地偷懶了。
當然就算他主動要去下地耕田,尋常人看到他那風吹就倒的小身板也一定不敢讓他下田——許褚下田,那是正經下田,主公下田,那只能說是在學習體驗,奉孝先生下田,那十足十是碰瓷了!
但是偷懶的奉孝先生一點也沒有偷懶的輕鬆愜意,盡管手邊放著珍貴的熱茶,烤好的山藥點心,慢慢燒著香料的香爐,以及一張半舊但柔軟的席子。
他坐在窗前,任春光鋪灑在他的身上,思緒卻彷佛陷入枯竭乾涸的水道。
有斥候按照他的要求,沿著這條路挖了一下山地,傳回來的消息令他絕望:
想在山裡挖出一條水渠,將一條河的水引到十幾里外的另一條河中,這是個耗時耗力耗人工的大工程。
如果他們不在乎民夫的性命,如果他們又有充足的工具,他們不計手段,不計代價,或許能在今年之內將這條河道挖通——但今歲的田是種不成了,過了耕期,哪怕再下了雨,補種些什麼東西,那也比不得糧食能餵飽人了。
田裡的農人說,被騎兵踩過的田,比石頭還要硬!
可是騎兵在山裡揮著鎬頭,一鎬下去,又一鎬下去,鎬頭迸開火星,下面是石頭!
那就是一座石頭堆起來的山!
郭嘉坐在案前,靜靜地望著那封文書,心中像是在想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他自己對自己說,若今歲糧食不足,當如何?
冀州人帶來的糧食是有限的,秦胡的餘糧就不那麼多了,但羌人在這裡居住許多年,他們是一個不錯的目標。
他也曾經一個個部族研究過,將他們彼此間的姻親恩仇,頭人聲望都記在心裡,他是可以從容不迫地制定出一個謀略,出其不意,趁其不備地將武威萬餘羌人吃掉的。
吃了這些不忠誠的部族,他們的血肉可以拿來供養這群遷徙至此的移民度過一個寒冬,還可以支撐起這條人工河道的修建。
最重要的是——這是他最擅長的領域,他是多麼擅長用一些輕巧的小伎倆,比如一封信,一句話,一條流言,引得摯友疑心,君臣反目?
而帶著百姓從絕境中走出一條路來,接手一個多麼貧瘠困頓的城池,都能將它經營得繁榮安泰,這是文若的本事。
郭嘉喝了一口熱茶,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像是要將心肝脾肺一起咳出去,才能得一個清淨一樣,直咳得昏天黑地,整個人像是要憋死過去,才終於漸漸止了。
有僕役跑過來,憂心忡忡地問先生要不要吃一丸藥,先生也不答,就愣愣地坐在那裡,對著他規劃好,卻不知道今年到底用不用得上的地圖看。
文若,文若,他心中默默念叨著,你若是地下有知,你若是地下有知——
他盯著那地圖看,目光忽然在一處定住了。
那是一條更加曲折,因此更遠些的路,郭嘉沒有選它,不僅因為它遠,還因為它中間被一條土坡給截斷了。但現在仔細再看看,他忽然發現,那條路蜿蜒向下的走向有幾分像河道。
一條被山石阻隔後乾涸廢棄的古河道,意味著什麼?
如果這是真的,意味著他不再需要徵發幾千甚至上萬的民夫去挖河溝了!這是天然的河溝!只需要將其中幾個點重新疏通開,它自然就成為谷水的另一條支流,重新給予這片乾涸的平原以新生!
他的心臟忽然砰砰地跳起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