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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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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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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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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8 02:11:4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呂布(十四) 沙果

  那人看長相,會讓人想起狐鹿姑,一樣瘦長的蠟黃臉,一樣的羅圈腿。他的衣衫是許多塊破布拼湊而成。每一塊破布都是不同的衣服留下來的,其中有些是他從死人身上剝的,有些是從活人身上剝的——這裡的山民都是如此裝扮,他們沒有一身整齊的新衣服,撿到什麼就往身上裹什麼,這並不稀奇。

  但翻開這個人的手,這群並州人立刻嘀咕了一番。

  ——虎口有繭,他是獵戶?

  ——他若只是個獵戶,哪裡養得起馬匹!

  他們這樣一邊嘀咕著,一邊又剝開他的衣衫,又是一陣小小的驚呼。

  ——要不是將軍的箭,恐怕還穿不透這甲!

  ——烏桓人的手藝這般精湛!

  ——你這憨貨!這必是冀州匠人的手藝!

  曲六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將手裡的果子遞給呂布,後者收起弓箭,接過來他咬了一口。

  「一群糙漢,偏你有這閒心,帶果子出來。」

  曲六像是沒聽見將軍在說什麼,兩眼只是盯著那枚沙果。

  「將軍,咱們還向不向前?」

  若繼續向前,等待他們的必定只是個包圍圈。

  他們可以狼狽但安全地返回馬城,可以同高順匯合,他們還可以等一等關羽的兵馬,甚至可以等到朝廷的使者帶著皇帝嚴厲的詔書去到公孫康面前,逼迫公孫康一起出兵。

  這一仗他們是一定能打贏的,只是要消耗掉大量的糧草金帛,但那與呂布有什麼關係呢?

  這從來沒愛惜過百姓的將軍坐在亂石灘上,慢慢地吃著手中的果子,心裡嘀咕著這東西不可能出自馬城,究竟是什麼人將它運到那裡,又被曲六買下,裝在囊中,珍之重之地帶到這滿目荒涼的地方?

  那東西應該是產自更溫暖的地方,過了歲末,天氣就開始轉暖,還不到上巳節,花已經熱烈地開過一遍。於是城內城外都飄灑著甜美的氣息,蜜蜂在原野上不知疲倦地追逐。只有那樣的地方,才會結出這帶著人間滋味的果子。

  他一口口地吃著,吃到最後連果核也塞進嘴,仔細地嚼爛。最後一口果核落進胃袋裡時,他重新站起身,看向那幾個拎著革甲,一腳深一角淺走回來的士兵,伸手從身邊親兵手裡接過頭盔。

  「咱們繼續向前,直奔柳城。」他說,「還有,將這件革甲掛起來。」

  「將軍?掛在何處?」

  呂布仰起頭,陽光灑在他五官的溝壑上,清晰地勾勒出那冷酷的線條:「掛在入山口的石頭上,讓胡人一眼就能望見。」

  他殺了那個斥候!

  烏桓人與他之間,似乎已經沒有什麼秘密了!

  可慌慌張張跑回來的斥候對樓班說起這件事時,又有人驚喜地問道,呂布是不是已經知難而退?

  他理應知難而退!烏桓兵多將廣,糧草充足,他卻只有三千騎兵,不該魯莽輕擲在突襲柳城中!

  他們甚至擺出了許多個呂布不該來的理由,那其中有兵書上確鑿的證據,也有對一名普通水準線以上的武將的判斷。這其中又以冀州人最為樂觀,這些被呂布一路從並州驅趕到柳城來的士族大肆嘲笑了劉備一番。

  ——呂布輕狡,曾兩弒其父,劉備與他有何恩義,能得他這般效死?

  他們甚至進一步拋出了幾個策略,多半是固守柳城,待關羽久攻不下,空耗錢糧時,他們可以用金帛美人策反呂布!

  那不過是一條狗,有功時劉備賞他些殘羹剩飯,無功時只會一腳踢過去——只要策反了呂布,再結聯公孫康,大單于就可以完成對關羽的三面包夾之勢!

  擊潰關羽的中軍!他們不僅有了與朝廷談判的籌碼,說不定他們還可以反攻回去!把袁公的土地都奪回來,把冀州世家失落的榮耀都奪回來!

  當他們這樣嘰嘰呱呱地用不要錢的語言勾勒著美好的明天時,樓班忽然伸出一隻手,示意他們稍靜一靜。

  有什麼聲音,像是地動,像是沉雷,像是洪水咆哮翻湧,向著柳城而來!

  並州人來啦!!!

  帳外突然有人大喊起來!

  並州人來了!

  那一層層的騎兵像洪水一樣蔓延上白狼山頭,屹立在蒼白的陽光下。

  片刻之後,有金鉦陣陣,號角聲聲,山丘築成的堤壩突然決口!

  無數的騎兵向著樓班的中軍營而來!

  那些設想中騎兵騷擾射箭,只敢遠距離襲擾的戰術頃刻間變成泡影,而對並州人不戰自潰,望風而逃的幻想更是變作粉碎——呂布真的來了!那面紅雲纏繞的呂字旗就是明證!

  可他怎麼會這樣魯莽,一頭紮進烏桓人的包圍圈呢?

  他的騎兵衝過來時,烏桓人還不曾布陣完畢,被他們大殺特殺了一場,殺得馬槊上沾滿鮮血,才心滿意足地衝出去。

  可當他們調轉馬頭,準備第二次衝鋒時,四面的烏桓士兵已經拿起了他們的戈矛,嘴裡一樣翻湧著咆哮與怒吼,向著並州人而來!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他們只有柳城!若他們再退一步,就要退到北面那草場稀疏的荒原上去!就要退到來時那深沉而漫長的寒夜裡去!

  他們也想在南面有一片可以耕種的土地,他們也想穿著輕薄的衣服走在林間,他們也想在初夏時節,嘗一口沙果的酸甜!

  烏桓人的戰鬥力原本並不高,倚仗的只是人多勢眾。但在柳城城下,沒有族中薩滿的加持,他們卻突然無師自通了戰鬥致死的本領。

  並州人在往來突刺,烏桓人則騎上馬奮力地追,拎著矛奮力地跑,亦或者停下腳步將背後的弓箭抽出,彎弓搭箭,奔著並州人的後背而去。

  曲六先是騎在馬上,扛著旗跑,他有極精妙的騎術,有敏銳的眼力,還有左躲右閃的好本領,他總是能在馬上騰挪閃躲,並且總能在避開敵人的劍戟弩矢後繼續追上將軍,讓戰場上其他同袍都能看到將軍的位置,因此才得到了旗兵之職。

  他跟隨將軍衝殺了一陣又一陣,很快他的馬匹被一個烏桓人一戈戳中了肚腹,哀鳴幾聲就倒下了。在那匹馬倒下之前,曲六已經迅速地抓住身邊一匹跟隨衝鋒的馱馬的韁繩,並且跳到了馱馬背上。

  這一套動作相當精彩,連許多馬背上長大的烏桓騎兵看了也要讚嘆一聲,他們是可以讚嘆的,因為一個小兵偶爾的勇猛對於這場戰鬥的意義並沒有那麼大。

  不論戰損比是多少,並州人這邊的馬匹總歸是漸漸倒下了,這些忠誠的夥伴已經餐風露宿,星夜兼程數日,它們的體力不可能充沛如初,現在高強度的衝鋒下,就漸漸有戰馬跑不起來,被烏桓人用長兵戳中。

  當然,並州人還有換乘的馬匹,他們每個人都有兩三匹備用的馱馬,因此就在烏桓人的包圍圈越來越厚實,越來越密集時,他們仍然能夠堅持著繼續向烏桓人的中軍進發。

  但他們的速度的確是越來越慢了。

  有人最後一匹馬也倒下了,只能拔出短戟,徒步跟隨將軍。第一個下馬作戰的並州人很快被烏桓人殺死了,但很快有了第二個,第三個。這些失去了馬匹,不得不徒步作戰的並州軍越來越多,站在城頭上觀戰的冀州士人臉上的笑容也越來越盛。

  但他們很快又笑不出了。

  他們不明白,他們想不明白呂布明明得知柳城有備,卻仍然一頭衝進了包圍圈,他們也不能明白那些並州軍在失去馬匹,無法逃脫的前提下為什麼還不束手就擒,甚至跪在地上,哀求一條生路呢?

  明明大單于是那樣的仁慈!大單于定能留他們一條生路的!

  但戍邊已久的並州軍在跳下馬後不僅沒有束手就擒,他們甚至迅速地找到自己的同袍,三五人為一組,結成互相拱衛的陣線,繼續跟在將軍身後,向中軍營進發!

  他們的將軍,甚至連他們將軍的坐騎也被戳得腸穿肚爛,迫得呂布不得不下馬徒步!可是他們還在繼續向前!

  地上到處都是屍體,到處都是刺鼻的腥臭味兒。

  曲六一腳深,一腳淺地踩在血潭裡,踩在屍體上,要是趔趄了,就用手裡的旗拄一拄地。

  他右腳被砍掉了腳掌,無法奔跑,原本是不能下馬戰鬥的,但在此時,他與普通士兵的區別也不那麼大了。

  他的眼睛裡流進了許多血,於是看也看不清眼前的戰場,周圍有沒有敵人,該怎麼躲,該怎麼一刀捅過去,全憑這一路殺過來的感覺。

  他甚至連將軍也看不清了,那一身金燦燦的鎧甲早就被鮮血染紅,與戰場上任何一個人都沒什麼區別——可他還是有小技巧在的。

  只有將軍的甲上紮著那麼多的箭矢,他是認得出來的!

  只有將軍能揮舞著長戟,一路在前面開路,他也是認得出來的!

  向前啊!再向前一步啊!樓班的大纛就在觸手可及之處,只要再向前一步!他甚至看到了旗幟下的犛牛尾,看到了森白的羊頭骨,看到了——

  那很奇怪,一定是他的錯覺。

  因為這個並州老兵在烏桓人的大纛下看到了一串沙果。

  他們掛著那東西幹嘛呢?

  曲六抬起頭,看一眼自己擎著的這面旗。

  他的旗幟上也掛了一串沙果。

  他恍然大悟,並且用盡全身力氣,精神抖擻地跟著將軍的腳步,衝進了樓班的中軍大營。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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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呂布(十五) 歸鄉(完)

  那天早上醒來時,呂布是感到了一些很微妙的預兆的。

  不是什麼見到鷹抓著蛇,又或者蛇吃了雛鳥之類的神諭,他只是臂與腰的關節有些疼。

  這很正常,他是個征戰多年的武將,再怎麼勇武,身上也留下大大小小無數傷疤,其中一些痊癒了,還有一些同他年歲漸長的損耗一起,堆積在他的體內。養尊處優時,它們也乖覺地暫不做聲,但到了風餐露宿,日夜兼程三百里時,它們便一起發作起來。

  他沒有帳篷,急行軍是沒有帳篷那樣沉重的東西的,這些騎兵會用馬匹隔離出一片遮風的空地,再將隨行帶上的毛毯裹住自己,最後一個擠著一個,睡在這片陌生的荒漠上。

  呂布也跟他們睡在一起,也這麼裹著毛氈,跟這群臭烘烘的騎兵分享著彼此的體溫,於是自然不會睡得太舒服,晨起時腰酸背痛也就是很尋常的事了。

  遼東的太陽起得很早,但呂布比它起得更早,他被身體每一個部分的酸疼,尤其是臂膀與腰間的痛楚叫醒,而後從馬鞍下摘了一個小小的水囊,十分珍稀地喝一口被馬兒的體溫捂得溫熱的水。那時恰有風襲來,鑽進他張開的嘴裡。

  於是呂布嘴裡那些顆牙齒也開始疼——那倒不是吃蜜糖吃的,而是早年與鮮卑人交鋒,被銅殳掃到面頰時受的傷。

  這些不適一起找上來,就在距離柳城百里之外的地方,這就不免令呂布有些迷信了。

  他是不是老了?

  他是不是打不贏這一仗了?

  這是不是冥冥之中什麼東西在勸阻他?比如說哪一位神君,比如說一直號稱會打雷但始終沒打給他看的小陸?比如公台先生?

  當然呂布很快將這種愚蠢的念頭壓下去了。

  他已經打了兩年的仗,一步步將烏桓人從河東逼退到遼東,哪怕是陸懸魚聽到戰報都要驚呼呀!這戰線何其之長!生生從山西太原一路打到遼寧朝陽!

  所以他沒有老,他還能打完這一仗。

  在烏桓中軍營中,筋疲力盡之前,呂布一直是這樣篤定的。

  但他已經揮不動手戟,舉不動鈎鑲。

  所以他似乎真的老了,他想,他該如公台所言,早歸故鄉。

  樓班卻不是這樣想的,甚至可以說,任何一個烏桓人都不會這樣想!

  這是一場何等可怕的戰爭!這是一個何等可怕的敵人!

  當他如黑色的洪水一般,自丘陵上咆哮奔馳進敵營時,烏桓人以為只要挺過這一次,下一次,最多再有一次突擊就夠了!

  難道烏桓人沒有騎兵嗎?難道他們不曾見過騎兵突擊嗎?!他們知道騎兵來去如風,雖然強大,但也格外惜命。他們尤其知道在營中布置了大量拒馬之後,這些騎兵只要衝擊數次,速度與人數都會降下來,最後連他們的陣線也開始逐漸變散,逐漸有人掉隊,逐漸有人倉惶地調轉馬頭,離開戰場,在短暫的休整與可能的替換坐騎之後,他們才會在軍官的新一波指引下重新加入戰鬥。

  樓班早就算計到了!只要並州人逃開,只要並州人逃開!他們四面八方都會是已經提槊上馬,憤懣激昂的烏桓勇士!那些勇士會活剝了他們!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他的一顆心懸在半空中,他急切而亢奮地等待著並州突騎在數次衝陣後陣線鬆散,不得不退出戰場重整的那一刻!

  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就站在中軍營的大纛下,看著遠處的馬頭在人群裡嘶鳴咆哮,看著那些人如巨浪一般忽而衝向前,忽而又退後。

  可巨浪一次次拍打著他的軍營,越來越向前,越來越向前!

  一次!

  兩次!

  三次!

  十次!

  十一次!

  十二次!

  那個為首的金冠金甲的武將如天神下凡,在人群中衝殺突刺,不知疲倦!於是烏桓的勇士們彷佛短暫地不再是個人,不再是很多很多的人了。

  他們變成了秋風裡麥穗飽滿的麥田,任由農人揮舞鐮刀,一片片將他們割倒,默然無聲。

  樓班渾身都顫抖起來!

  那是他的兒郎啊!

  那是他的兄長交到他手中的烏桓兒郎啊!那些吃著肉,揮著刀的雄赳赳的兒郎們涕淚橫流,抱頭鼠竄,那是他重整旗鼓,再立基業的夢啊!

  他們就那樣在他面前飛濺起一蓬蓬的血,再在被鮮血浸潤得泥濘的土地上重重落地。

  那些環佩聲已經漸漸地消了,冀州的世家豪強們早就蒼白著一張臉,悄悄後退到陰影裡了。

  緊接著是他的親信們,他們不僅牽來了他的馬,不僅要身側的長牌手隨時待命,他們甚至已經小聲吩咐人告知城內,要大單于的親眷妻兒悄悄準備一下——準備一下,隨時就跑!

  於是就在呂布第十三次突擊,終於衝進樓班的中軍營時,樓班忽然發現,他握劍的手在微微顫抖。

  他周圍親兵的軀體也在微微地顫抖。

  他們的人都在這裡,他們繡滿日月星辰的旗幟也在這裡。

  可他們的膽氣已經不在這了。

  當那個渾身浴血的男人手持兩把短戟,一步步走向烏桓人的大纛時,丘力居之子樓班的腦子裡只剩下了一個念頭。

  ——他們的膽氣已經喪盡了。

  就算他們逃進沙漠裡也沒有什麼用了。

  他們永遠都無法戰勝這個人,躲避這個人,擺脫這個人。

  不,不不不,那絕不是凡人,那原本就是從赤山下來的殺神!

  呂布已經離他越來越近了。

  他應當帶著自己的力士衝上去,如他的兄長一般,即使死也要死得壯烈慷慨。

  他還可以仔細地看一眼這個可怕的對手,說幾句也許會被載入漢家史冊的話。

  但樓班看不清呂布的相貌。

  這中軍營的一切他都看得清晰明白,這慘白的陽光,這轟然倒塌的柵欄,這殷紅的血,他都看得分明。只有那個鎧甲上插滿箭矢的武將的臉,他看不清。

  但他也不再準備直視那個人了。

  他扔下手中的武器,在無數烏桓人的注視中,跪在了地上。

  「將軍天威!在下……在下……」

  那個人果然停了下來,似乎在等他將話說完。

  烏桓士兵——先自中軍內營始,而後如北方的寒風吹過,一排排,一片片,滿面頹然地扔下了手中的武器。

  樓班乾巴巴地,說了幾句話。

  他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此情此景,他怎麼可能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他只是怕了!他只是膽氣被呂布打沒了!他怕了!

  恐懼而羞愧的熱淚順著面頰掃落進鬍子裡,聲音也變得哽咽模糊。

  可面前的將軍逆光而立,手拄短戟,對這個跪拜在他面前的敵酋毫無反應。

  直到樓班又一次抬起了頭,他才吃驚地發現,呂布已經死了。

  一切都與他預料的沒有什麼不同。

  呂布死了,這支並州突騎的主將,劉備的前軍都督,大漢的並州刺史,名滿天下的溫侯,戰死在了這座軍營裡。

  這個念頭捲起了一陣狂風!

  但在狂風之後,樓班依舊頹然地坐在了地上,沒有下達任何新的命令。

  烏桓人已經跪下。

  他們再也無法站起來了。

  夕陽西下時,首先趕到的是高順的一萬步兵,他趕路很急,想要盡快接應呂布,因此士兵們趕到柳城時,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的——這絕對不算是高順眼中合適的戰鬥狀態,但他沒有辦法,他的士兵們也做好了迎接一場烈度超前的血戰的準備。

  但當大漢士兵們翻過最後一座山坡,還來不及下山時,眼前的景象驚呆了他們。

  他們看到了比夕陽更加濃烈,更加血腥,更加寂靜的戰場。

  並州人騎在馬上,擎起旗幟,烏桓人排成長隊,如河流般按照旗幟的引導,緩緩將屍首搬到戰場邊緣,於是露出中心的血池,如同心滿意足的饕餮大口。

  高順站在山上,很久不曾開口,直到有士兵詢問他時,他才如夢初醒地點一點頭。

  當張郃、張超,以及關羽的兵馬星夜兼程地趕到時,炎漢的紅旗席捲天地,將烏桓人一張張頹然的臉映得更加慘白。

  烏桓大單于樓班、諸部眾的頭人與長老、冀州的世家豪強,以及那位漏網之魚,袁紹的二公子袁熙,他們披麻戴孝,恭敬而肅然地跪在營門兩側,跪在並州人流盡的英雄血裡。

  柳城大捷的消息傳遍了四面八方。

  那些持之以恆地覬覦漢土的異族忽然又懂得畏懼了,他們幾乎稱得上是爭先恐後地將自己的子侄,甚至是自己,塞進去往雒陽的馬車裡。

  他們是沒有那個高瞻遠矚如匈奴人一般,提前討得大漢的金印!可他們至少懂得了好好說話的道理,一夜之間,大漢又變回原來的那個大漢了!讓馬兒快一些!再快一些!一定要比別個部族先抵達雒陽,一定要先獻上自己的禮物呀!

  無數異族使節蜂擁進雒陽的景象是很壯觀的,黔首販夫會駐足觀看,世家的貴女也會讓馬車停下來,悄悄掀開簾子瞧一瞧,聽一聽人群裡對著一切,以及創造這一切的人的議論聲。

  他們嘰嘰喳喳地問,嘰嘰喳喳地答,那位溫侯呂布曾二弒其父,可又立下了這樣的功勞,他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蔡琰聽了很久,直到她構思出一篇詩賦,才終於悄悄將車簾放下。

  雒陽已進盛夏,滿城陽光,街頭有兵卒細心挑了幾個沙果,準備捧回去給未過門的妻子品嘗。聽說朝廷將要裁撤軍隊,正好,正好,可以卸甲歸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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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8 02:12:3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曹操(一) 建安八年

  漫長的冬天過去了,這當真是非常漫長,因為春風總是自南而來,帶著海風溫柔的味道,一路走過路過山川河流,到達北國時,已走了千里萬里。

  而對於武威郡來說,春天來得尤其晚。

  這裡是大漢的門戶之地,被稱為「天下要衝,國家藩衛」,自開漢以來,無數皇帝在這裡消耗掉數不盡的錢帛糧草,以及一層又一層無法歸鄉的白骨,只為將這座大門守好。

  在這裡守門是個苦活,因為哪怕是被呂布瘋狂抱怨的遼西同它一比都顯得山清水秀,人傑地靈——如果說遼西有幾百里地多風少雨的荒漠,這裡只能說:加倍,加倍,超級加倍。

  它毫無疑問是荒涼的,有荒山,有沙漠,有枯黃的老樹將長滿尖刺的雙手伸向天空,像是要控訴天帝待它何以不公,將它生在這樣貧瘠的地方。但行人路過這裡時,它又稱得上物產十分豐富,別看日照當頭時,這裡蒸騰酷烈,蒸一碗雞蛋甚至不必點火,但當太陽落下,行人支起帳篷時,又有許多詭秘而沙沙作響的小動物從地穴裡爬出來,有些舉著鉗子,有些吐著芯子,有些成群結隊,忽然漫山遍野的來。

  等到第二天太陽再次升起時,隊伍的首領就必須要挨座帳篷看一看,哪些倒黴鬼只有一夜好夢,晨起還要繼續這地獄般的行程,哪些幸運兒在好夢裡被咬了一口,於是他永遠被留在美夢中。

  當然,倒黴鬼總有許多,幸運兒寥寥無幾,即使死在長途跋涉的行軍中,飢餓與嚴寒永遠是最能威脅到旅人,也最讓人痛苦的死因。

  畢竟涼州的風這樣冷,又這樣厲,不管朝廷喚它作「涼州」還是「雍州」,都不能讓它變得更溫和,更適宜居住一些。

  曹操帶著大概六萬餘人前往涼州,到達時只剩下了不足兩萬。

  路上有逃走的,有停駐不前的,這些多半是家貲有些餘饒的士人,他們只要在路途中想清楚大漢已經是劉備的大漢,再想清楚他們祖宗為漢臣食漢粟,自然效仿伯夷叔齊的心也就漸漸歇了。

  不同地區長出的糧食有不同的滋味,但同一個地區的糧食不因它屬袁還是屬劉就突然變得無法下咽。

  走掉的萬餘人自然是有福的,但能跟著曹操到達涼州的人也很了不起。

  因為還有半數人既不曾逃走,也不曾到達。

  他們都死在了路上。

  曹操的謀士們很細心,臨行時著意帶走了許多工匠和醫師,甚至其中還有一位張公,長沙太守都不做了,四處游歷治病救人,被稱作張長沙的,也來過隊伍裡救治病人。

  但一場接一場因飢寒而引起的瘟疫面前,什麼樣的醫師都無能為力。

  有人就悄悄開始供奉一些什麼東西,比如疫鬼,當然他們會恭敬地稱作疫神,征西將軍是很嗤之以鼻的,但也沒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他只能努力地用軍規去約束軍營裡的士兵,以及軍營外跟隨的平民,要求他們勤洗手,燒水喝,外加不許隨地便溺,並且派出了大量的軍法官去嚴抓這些瑣事——違令者斬。

  有追隨的秦胡頭人不解,恭敬地詢問曹公,為何不能丟下一些老弱病殘,只留精銳奔赴涼州呢?

  曹公坐在石頭上,眼望著那些結伴出去拾柴的孩童。

  他的神情看起來像一個和善的長者,當有大膽的孩童湊近時,他也的確會伸出手去,用力拍拍稚童的腦袋,在對方「要長不高了!」的抱怨中哈哈大笑,並且遞出去一小塊飴糖。

  「吃了這個,」曹操笑眯眯地說道,「就能長高了。」

  後來有許多稚童都很期待再看到那位曹將軍出營,只要能再得到一塊飴糖,哪怕真長不高也不要緊哇!

  所以對於這個問題,曹操的回答也就很明顯了:「吾不忍也。」

  胡人懵懂,讚嘆道,「將軍如此愛惜生民,真仁主也!」

  他當然愛惜生民,他怎麼能不愛惜?

  死去的人不會隨著春風再從地裡長出來,只要在路上死一個,就意味著當他到達涼州時,追隨者少了一個,也就意味著失去了一個未來的勞動力,或是可以孕育勞動力的人。

  他們都很寶貴,尤其是在關中,更顯寶貴。

  路途上沒有多少可以接待這支隊伍的村莊,城鎮就更顯寥寥。有的只有斷壁殘垣,只有累累白骨。時間已經過去太久了,關中百姓的屍體被泥土與野獸享用乾淨,卻不再有孩童自村莊跑出來。因此村莊的斷壁下只會飛出一窩斑鳩,土城裡也只有野狼慌忙跑出來迎接他們。

  沒有百姓,自然沒有糧草,沒有民夫,沒有商賈,更沒有乾淨的井水,與恭敬奉上酒食的官吏。

  有人就痛心疾首,大聲地痛斥李傕郭汜,小聲地痛斥賈詡,曹操聽了,也不吭聲。

  他也很想痛斥那些將百姓消耗殆盡的西涼人,他是寫過一些痛心疾首的詩的,他還可以再寫,除了痛心疾首外,他尤其可以寫他的雄心壯志,寫他立誓要為百姓建立一個清平世界。

  春天來了,算上到達武威的秦胡與漢人,再算上本地的羌人與百姓,征西將軍治下一共還有五萬餘人。

  這樣廣袤的土地,不足萬戶。

  所以他最終還是沒有寫出什麼東西,因為百姓並不如貴人的願,死了之後還能迅速再長出一茬,勤勤懇懇,乖巧懂事。

  他們死了,就是死了。

  曹操騎著馬,巡視著他荒涼的郡治,身後只跟了十幾個守衛。

  他的軍隊已經都派出去了,鎮守各地——他沒有辦法,這裡的部族太多,互相言語不通,文化不通,這裡又這樣窮。

  一群無法在精神上進行交流的窮且凶殘的人湊到一起,那就只會用武器來交流。

  他是已經在涼州巡查了很久,一寸土地一寸土地去看,去摸,去踩一踩,確認哪裡適合住人,住多少人,再將他帶來的人安置過去。這一個冬天,旁人在帳篷裡瑟瑟發抖地度過,這位自小錦衣玉食的曹侯卻是在風雪中跋涉度過的。

  但即使如此,即使他自以為已為所有人都盡量分配到較好的土地上,他們仍然會不滿足,仍然會覺得鄰居家的土地總歸是比自己更好的。所以他必須將自己的本部兵馬派到各個水草豐茂,人口稍多些的城池裡去,時刻準備著維持秩序,確保原本已經很少的人口不會因為部族衝突而再下降一截。

  有拄著鳩杖的老人見到曹公又來巡視,便殷勤地上前,曹操也立刻恭謙下馬,和氣又親切地與老人說幾句話,問一問身體如何,今日吃了些什麼?涼州的水土可還習慣?

  老人一一作答,當然也會問一些關於曹操的家事。

  作為這片土地的最高長官,曹操的家事總是為人津津樂道的,比如說他有一個還不曾結親的長子,相貌清秀,彬彬有禮,尤其是有一種憂鬱而沉靜的氣質,很讓為數不多的涼州女郎好奇,想問問這位郎君究竟想娶一位什麼樣的夫人呀?

  聽到人家打聽,曹公就微笑著表示,兒子還要好好精進學問,娶妻的事不著急哇!老者就讚嘆不已,果然人家世家大族的郎君就是不一樣,家學淵源!

  曹操也不知道什麼是他家的家學淵源,宦官什麼的肯定不是了,那個他死也不承認,那麼寫詩算不算家學淵源呢?似乎可以算一點,但畢竟對於此時的大漢來說,寫詩還算不得什麼大家,人家真正傳家的大學問可都是經學啊!

  那繼續想一想,還有什麼家學淵源?一想到曹丕最近寫的那些詩,曹操就覺得太陽穴突突地跳!

  他第一次看到那些詩是在吃飯時,有僮僕收拾公子的書案,見到寫了些詩的紙,以為公子又進益了,毛毛躁躁地跑來給主君看一看,想替公子求個賞——

  要不是他家的僮僕也在路上病死好幾個,這樣水準的奴僕是斷然登不得廳堂的!

  但這位父親一手竹箸,一手飯碗,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後,突然就把手裡那碗飯扣在案几上了!

  他不承認!他絕對不承認!他家的家學淵源不是經不是律是詩是辭賦都可以,哪怕他家就沒有家學淵源那也不打緊,無論如何,絕對不能是覬覦別人家的妻子!!!

  曹丕挨了頓打,躺在家裡養傷,至於會不會繼續寫哀哀切切給甄氏的情詩,當爹的也不清楚,也不想去弄清楚。曹操的精神已經被庶務佔滿,對他來說,春耕比什麼傾國美人都重要,他必須謹慎且勤勉地將每一個聚集地的春耕都順利推進下去。

  這位風度翩翩的曹公與老者講了一個小笑話,逗得老人哈哈大笑後,又很殷切地問起他家春耕的打算時,忽然有人跑過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些什麼。

  那應該是一件小事,因為曹公聽後臉色一點也沒有變化,與老人分別時臉色都是輕鬆且得體的,但當他回到姑臧的郡府時,臉色已經完全沉凝下來。

  等待他的是臉色同樣凝重的夏侯敦,這位風餐露宿的武將被他委任了重要的任務——監修水渠,而現在夏侯敦帶回來了一個壞消息:

  春汛的時間門到了,但武威的主河道依舊乾涸。

  那些提前規劃好的,承載了百姓期望的水渠工程,全都成了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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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操(二) 封建迷信不可取

  在很早,很早以前,曹操和劉備還在豫州相峙時,曾經有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卻引發了一串連鎖反應,最終導致天子在某個夜裡倉惶出逃,繞開兗州,奔著下邳去了。

  那件事因為太過滑稽,曹操還同謀士們一本正經地討論過是不是劉備的陰謀——上徐村與下徐村的水源之爭。

  天氣乾旱,原來既能灌溉上游,也能灌溉下游的河流水量變小,上徐村村民起了自私的心思,將河水都引到了自己村中,導致了下徐村無水可用,最終引發了兩個村子加上親族同鄉共計幾千人的械鬥。

  那時許多文士和武將都覺得很新奇,不能理解為一條河流大動干戈,死掉那麼多人的價值所在。

  現在不管他們理不理解,曹操是理解了。

  水源原來這樣重要,沒有水,就無法種田,沒有田,就沒有糧,這裡也就沒有了人類的立足之地。

  而比這更麻煩的是,水雖然沒了,但人尚在。

  斷掉的這條河名為「南川谷水」,是涼州第一大河「谷水」支流,胡人居於此時,曾稱此地為「土彌幹」,意為「土地如骨髓一般肥美」。在河兩岸的平原上放牧,養出的牛羊高大肥壯;在平原上耕種,種出的麥穗飽滿結實。

  可以說如果想要確保涼州的百姓和兵馬能夠吃飽穿暖,這裡是最重要的糧倉之一。

  去歲乾旱,河道裡的水漸漸枯竭,人們原以為今歲春汛能帶來一個好年景,卻怎麼也沒等到一滴雨,也沒等到河道裡的泥土略微濕潤些。

  這樣的消息是瞞不住眾人的,曹操是第一個知道的,因為夏侯敦去了上游,知道上游乾涸,下游自然無水。但對於下游的人來說,有水沒水只要再過幾日,他們也就能反應過來了——因為涼州這地方與其他地方不同,尤其與南方不同。

  南方若是誤了耕期,只要補種第二茬,甚至更炎熱些的地方還能補種第三茬,反正稻穀一年三熟,種子灑田裡,老天爺自然讓它破土而出。而涼州這種地方誤了耕期,那這一年就算交代了,若是該春天種的種子夏天種下去,到了秋天還沒成熟,一場寒霜席捲而過,顆粒無收,那就回家勒緊褲腰帶吃自己的存糧,再不濟,看看家裡哪個孩子能賣得出去吧。

  這個道理不管新來的人明不明白,留在這裡的人是一定明白的。

  曹操回到府中,聽過夏侯敦的報告後思索了一會兒,喊來了曹休。

  「那幾個羌胡部族可有動向?」

  「于禁將軍派人日夜守著,」曹休恭敬道,「不曾有訊。」

  「若這幾日裡再不見下雨,」曹操嘆氣道,「胡人短視,必有變意。」

  曹休看看夏侯敦,不明白主公在講點啥,於是後者解釋了一下:

  「大災之年,胡人輕道義,重眼前,若他們知道今歲水源不足,必會相互征伐劫掠。」

  劫掠是有好處的,一來可以搶東西,二來就算對方一樣精窮,搶不到什麼靠譜的財物,有吃的也不挑剔啊!三來就算吃的也沒有,那只要宰了對方,不一樣賺到?

  畢竟一分水耕一分田,一分田活一戶人,要是只能靠幾口深井湊合過活,那誰喝到這口水,誰的田能澆到這瓢水,這就至關重要了。

  為了這事兒,別說殺一個,殺十個,就是殺他十個八個小部族,在胡人眼中也是尋常不過的事。

  聽了這話,年輕勇武的曹休臉色就是一白:

  「若當真如此,朝廷豈能棄涼州士庶如敝履呢?」

  曹操抬頭望他一眼,「你要求劉備?」

  「他既欲奉宗廟,承社稷,就當救民於水火之中,否則豈不作了笑談?」

  還挺理直氣壯的,曹操沒吭聲地想。

  他去向雒陽求救,這事兒聽著有點玄幻,別說雒陽現在沒有多少餘糧,就算有,也都送到並州去給呂布那狗東西用了。

  再考慮到並州那個層巒疊嶂的地形,一石米到呂布手中,能剩下五斗就算好樣的,如何還能餘下一口山高水遠地送到西涼來呢?

  長安倒是離得很近,曹操鋪開紙,磨了墨,拿起有點禿頭的毛筆蘸一蘸墨汁。

  他的文采是不用多說的,稍作思度,揮筆就寫了一封情真意切,催人淚下的求救文書,字字句句,如杜鵑泣血,隨便誰看了都得眼圈一紅,聲音哽咽,緊接著淚水就要簌簌而下。

  反正曹操寫完遞給夏侯敦,要他尋信使送去長安時,夏侯敦的表情是這麼告訴他的。

  「元讓真是至誠君子啊。」這位主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夏侯敦紅了的眼圈就又白了,「主公何意?」

  不何意,只是感慨一句,因為想向長安要糧食,純粹是想多了。

  關中殘破到這個程度,長安城內的官吏能吃飽飯已是不易,從那群窮鬼手裡刮糧食,想什麼呢!

  沒聽說麼!據說持節都督關中的鐘繇還得賣字貼補家用!雖說這估計是哪個狹促鬼編出來刻薄他老大歲數又娶了三個小老婆的瞎話,但長安窮到什麼程度也可見一斑了啊!

  所以寫這封信的用意根本不是指望打動那群窮鬼,而是要通過他們的手,傳達到劉備耳中:

  提前報備,拼命訴苦——反正涼州慘成這樣了,接下來我幹好幹不好,你都多擔待些吧!

  壓根想不到自己主君有這些小心思的夏侯敦還在很認真地盯著他看。

  「主公,咱們不能只等朝廷的回信。」

  「我也有此意,」曹操捏捏眉間,心中很想再找點糖來吃,可惜涼州這地方窮大發勁兒了,什麼都缺,糖也缺,既給了路邊的小娃娃,自己就只能少吃些,「元讓,你可有謀劃?」

  這位相貌端正,但皮膚黝黑,身材粗壯的武將立刻精神一振,「今歲谷水乾涸,我欲多派斥候四面勘探水源,多尋些淡水河來。」

  曹操又使勁捏捏眉間。

  這裡倒是不缺鹽,明明離海千里萬里,竟有河水如海水般鹹苦!

  「縱你尋到了,」他問,「又如何?」

  「若是尋到了,」夏侯敦聲音頗為堅定,「我便徵發民夫,將水引入南川谷水。」

  「耕期將至。」曹操又重復了一遍。

  「我知。」

  曹操沒再說什麼,伸手拍了拍夏侯敦的上臂。

  部族間相互攻訐是從幾日前開始的,等到主公信至時,于禁驚訝地發現這些部族間竟當真只差一根導火線了。

  他們沒有仇怨,但又是生死之敵;白日裡互相見到只有冷眼,夜裡回到自己部族中又默契地同時磨刀。最精銳的勇士有鐵質的刀劍,差一等的有青銅戈,再差一等的將木棍削尖,也能當個預備役用用。

  于禁與夏侯淵立刻分別開始尋這些頭人談話,恩威並施,連敲帶打,企圖讓他們每一個部族都知道,大漢有能力讓他們都活下去——尤其是現在!天下太平了,朝廷也將迎來一位新的皇帝了,新時代!新氣象!有了這樣一位天子,難道就沒點子祥瑞嗎?

  只要來一片雲,再打幾個雷,下他個三天三夜的大暴雨,河水漲起來,田地自然瘋狂往外鑽雜草,兒郎們不留著力氣趕緊下田耕種,在這裡與人拼的什麼命呢!

  他們這樣一個部族接一個部族地走,一個部族接一個部族地聊,總算是暫時將這些羌胡不安而暴躁的心暫時壓下去了,但羌胡們也提出了一個小小的請求:

  下不下雨,胡人說了不算,于將軍和夏侯將軍說了也不算,但從東面來過些法術高明的方士,的確送來了祈雨的神像,如果能夠氣派地做一場法事,讓神明享用到豐盛的祭品,感受到真摯的祈求,是不是武威就能下雨了?

  這些頭人都供奉過這位神明了,但看天氣也知道,他們的祈禱是傳不到這位漢人神明的耳中的,所以不如請曹征西來主持儀式,親自為這位神明供奉祝禱,那大雨是不是就來了?

  這對於曹操來說,的確是個微不足道的請求,他答應得很快,並且也誠意十足地準備了三牲,甚至還沐浴齋戒了幾日,以表他的誠意。

  他是不大信這些野路子的,奈何秦漢百姓都信這個,那他必須也得擺出他的態度來,反正拜一拜不打緊,又不會少塊肉。

  當然,如果真就下雨了……那他稍微信一下也是沒什麼的。

  總體來說,人人看曹操對這場祭祀的態度都是很認真的,獨他自己沒怎麼認真下過功夫,他齋戒時也在一門心思地看夏侯敦的報告,並且與荀攸劉曄等人細化涼州的河流圖。

  所以拜的到底是哪一路野神,曹操根本不在乎,身邊的人自然也不會提了。

  姑臧城外修起了一座小小的土壇。

  很小巧,但嚴格按照祭祀的規格布置的。

  上面擺了三牲祭禮,莊重奢華。

  最中心處的案几上擺了兩尺高的神像,神像面目模糊,看面容線條柔和,似是個女子,卻又寬袍大袖,著天師打扮。

  春日晴空下,寒風仍刺骨,一步步登壇的征西將軍卻面容肅然,袍袖在風中獵獵作響,身姿依舊挺拔巍然。

  他就是這樣走到土壇上,望了一眼那座神像,以及神像前的小神牌。

  那個神牌上刻了一串兒的頭銜,那個不重要。

  重要的是,頭銜最後的名字,他看起來特別熟悉,熟悉到了令他當場失態的地步,於是曹操那渾厚低沉有磁性的嗓子一瞬間就破了音了:

  「你們怎麼會供陸廉啊?!怎麼會供陸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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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操(三) 能立足否?

  這個陸廉,她會下雨嗎?

  胡人表示,聽說她會打雷,那雷都打了,天上肯定是烏雲密布的啊,怎麼就不能下雨呢?

  但是,曹操還是很想較這個真,打雷歸打雷,她真的會下雨嗎?

  最初的失態已經過去了。

  祭壇上下議論紛紛,羌人都用驚駭臉望著他,冀州人和曹操自己帶過來的部屬則是驚駭臉看著羌人。

  「豈不是荒唐!」他們議論紛紛。

  「如何荒唐?」羌人不解。

  別的就不說了,就說一個最簡單的事實:這神位上的人,就算她有慧根,就算她命中注定要當神仙,可她現在還沒飛升成仙啊!她前一陣子剛被封了驃騎將軍,得了大宅子,大園子,用不完的金銀綾羅,吃不盡的牛羊糧米!

  據說連美少年都全方位升級了!這次除了青徐本地戶之外,還有些江東的,蜀中的,甚至是西涼的美少年都跑去自薦,口口聲聲說是願意在將軍麾下為一小吏,誰不知道他們藏的什麼心思!

  就這樣的待遇,說直白些,與天上的神仙有什麼區別!還值得深山老林裡尋個蝙蝠亂飛,蚰蜒亂爬的潮濕山洞裡,破衣爛衫,「吸湛露之浮源兮,漱凝霜之雰雰」嗎?!那群方士刻苦修煉,不吃不喝,為的不就是飛升過這種日子嗎!

  而且最讓人恨的是,富貴人苦修仙術,多半是因為不能超脫衰老死亡之苦,想要祈求長生,因此都是在歲月漸長時才會起這樣的心思,而陸廉呢?她多說三十出頭,以傳聞中那個武力值看來,至少還有四五十年的富貴日子,真是神仙一樣的歲月!

  綜上所述,陸廉到底有什麼理由加班!上朝點卯不說還得隔三差五給人打個雷!這群人又怎麼能連提前打聽都不打聽,就直接給一個活人刻了神像神位,還讓主公來拜她!

  這太荒唐啦!

  荒唐歸荒唐,羌人不在乎這個,能不能下雨啊?下雨才是關鍵啊!曹公!據說你誠心誠意打動了她,她就給你下雨啊!

  曹操對著神像,心裡給築壇的工官罵了一百八十遍,也不知道這群嘍囉是怎麼幹活的,這樣的事都不知道提前知會一聲!

  工官在下面就哆哆嗦嗦,他是知道陸廉的,可陸廉這名字又不生僻,這事兒要怪就怪王莽啊!他搞出來的二名非禮,那天南海北重名的人多去了,他一個小工官,哪裡知道羌人拜的陸廉就是他主公心心念念又愛又恨的那個陸廉啊!

  主公很生氣,主公忍住了。

  主公對著陸廉神像,嘴裡念念叨叨了一堆什麼東西,然後就開始按部就班地祈雨了!

  他跪在神像前,任由方士在他臉上撣水、搖鈴、大肆吹噓陸廉的功績,他都一聲不吭,一臉虔誠!

  他甚至還在整個儀式的最後,沖著那尊神像拜了拜!

  天啊!主公那沾了清水的鬍子,那緊緊閉上的雙眼,那堅毅的臉部線條!

  台下就有人紅了眼圈兒,悄悄抹了抹眼睛。

  「要是今日不下雨,」一個曹家的小郎君哽咽道,「待來日殺回雒陽去,我必親自問問她!」

  荀攸神情很是復雜地看了一眼那個尚未及冠的小夥子,又把臉轉回去了。

  太陽漸漸地暗了下去,平地起了風。

  人群裡忽然一聲驚叫,「雲!」

  這晴空萬里的西北荒野上,悄悄地聚攏起了一片雲!

  頓時有羌人就跪下來了,聲聲高亢,嘰裡呱啦地用羌語傾訴他們對「五雷真君」的敬愛與仰慕!只要真君給他們雨水!解他們的春旱!他們還可以繼續供牛!供羊!供一切她想要的!真君喜歡什麼?!喜歡小夥子嗎?他們也可以挑幾個最漂亮的——

  雲越聚越多,猛然間突然響起一聲春雷!

  春雷!春雷!

  羌人歡呼起來!

  秦胡也跟著趴在地上,嗷嗷叫起來!

  冀州人就顯得矜持很多,尤其是那些冀州士人,他們滿臉的淒楚悲切,滿臉的不甘與不得不甘,其中也摻雜了一點世界觀被砸碎的恍惚和震驚。

  可是他們不甘歸不甘,這風越來越急,天也越來越冷,雷聲也越來越密!

  那閃電如同游走在天上的龍,撕裂了雲層,在驚鴻一瞥中展現出它威嚴而奪目的身形!

  有龍於天上游,有龍伸出龍爪,試一試這片大地的輕重,荒原上的大樹便在刺眼的電光中一分為二,帶著隆隆的聲音頹然落地。

  一個驚雷!再一個驚雷!

  「真君!真君!一州之生民,今日皆感真君之恩哪——!」

  有方士跪在地上,端著銅盆的雙手高舉過頭,準備迎接這傾盆瓢潑的神妙春雨——

  雷聲漸漸歇了,雲也漸漸散了。

  陽光又一次落在這片大地上,照耀著這一群群,一撮撮的人。

  方士小心翼翼地將銅盆收了回來,一隻眼睛與銅盆平齊,小心地往裡瞄一瞄。

  剛剛燒過的符灰飄起來,在陽光下小心地打了個旋兒。

  方士又用另一隻眼睛小心瞄了征西將軍一眼。

  征西將軍還跪坐在席子上,一臉平靜地望著他,就像沒聽到下面充滿狐疑的議論紛紛。

  要說陸廉不愧是五雷真君,一上供就打雷,本職工作做得無懈可擊。

  但她光打雷不下雨啊!!!

  不下雨有什麼用!不下雨供她幹什麼!

  曹操心情就非常復雜。

  他不能承認自己在剛剛打雷那陣子,是稍微地恍惚了一下的。

  年輕時偶然遇到的一個說話不討喜的殺豬小子成了可比韓白的名將,還是投在別人帳下的名將,這事兒想起來雖然遺憾痛心,到底也還在曹操理解範圍內。

  但要說這個殺豬幫傭不僅能打仗,還能打雷下雨,這就超出曹操的理解範圍了。

  所以不下雨,也挺好。

  ……雖然他其實也很希望下雨。

  這場祈雨看起來是有效果的,但總體來說……還是失敗了。

  羌人有點失望,嘟嘟囔囔說看曹公上壇時那個表情,是不是心不誠啊?心不誠可不靈的啊!

  曹公就很想罵一句,他確實心不誠,他怎麼心誠!他沒被氣出心病都算他心志堅韌了!但就算他心不誠,陸辭玉也還給了他幾分薄面,到底打了幾個雷啊!這群羌人千拜萬拜,怎麼連個雷都沒劈下來呢!

  曹公一本正經,還要繼續守在這裡吃滿一天的灰,做做樣子,其餘人四散離開了。還有些傻子,比如許褚,就悄悄問身邊的人,陸廉這雷是準備劈誰呢?

  劉曄被問到,就很嫌棄地看他一眼,「校尉真信此事?」

  「怎麼能不信呢?」許褚傻乎乎地說,「真打雷了啊!」

  打雷咋啦!打雷就和陸廉有關係嗎?!你看這半天的雷,一個也沒劈到他們身上,可見這絕不是陸廉自己打的雷!

  她和明公的仇可大了!要是她真有這本事,這雷能天天打在姑臧府,逮誰打誰!諸夏侯曹挨個劈一遍!

  那個天天躲起來吃山藥的頭頂也得挨倆!

  所以,根本沒有這麼回事!這都是封建迷信活動,趕緊想想正事吧!

  劉曄回到城中郭嘉下榻的官舍時,正看見郭嘉赤著腳,只著中衣,披了袍子站在屋簷下探頭探腦。

  台階下一地的碎瓦片,有僕役正忙著打掃。

  「奉孝?出了何事?」

  郭嘉那張蒼白的臉上露出一絲迷茫。

  「今日主公祈雨,」他說,「卻為何一陣驚雷襲來,將這屋簷劈下來一角?」

  「祈雨是縹緲無憑之事,」郭嘉說道,「主公不可寄希望於此。」

  「明公亦知,只是羌人人心動蕩……」

  郭嘉長而淡的眉毛輕輕皺起來。

  除了羌人,還有秦胡,他們都是曹操花了許多心思手腕,用威儀和恩情將他們勉強收攏壓服的部族。他們若是因為人多而水少打起來,對主公來說是極麻煩的一件事。

  主公自然有把握略施小計,挑撥離間,讓他們相互攻伐時不沾上一滴漢民的血,若他們真殺瘋了頭,主公更有把握將他們逐個擊破。

  但,此一時彼一時。

  主公這一路打了無數的仗,練出無數殺人的本事,可他現在是受不住部族內訌帶來的人口損失的。

  羌人他要,胡人他也要,他在行程中與謀士們制定了許多的計劃,也如陸白那個健婦營一般,認認真真地教兵卒們讀書識字,想要安排他們來到西涼後,將漢人的文明一點點傳給那些羌胡。

  幾代過後,這些羌胡也一樣心甘情願給大漢添磚加瓦,承擔徭役賦稅了!這不就成了嗎!

  所以現在絕不能讓他們打起來。

  「為今之計,還是要請主公安撫各部,先將播種前的瑣事籌備穩妥。」郭嘉說道,「武威久不聞雷動,今日之事,安知非天意耶?」

  播種前的瑣事他們已經大半籌備完了,比如給這些外來戶重新分地,比如給他們打造足夠的農具,比如編戶齊民,租賃耕牛。

  但還有一件事沒完成:深耕。

  又苦又累,貴人們作秀從來不會選這個。

  劉曄看看郭嘉。

  郭嘉看看劉曄。

  「主公……」劉曄猶猶豫豫地說道,「主公這幾日沐浴齋戒,已是十分疲累……」

  「若不能安撫各部,令眾人齊心合力,度此難關,主公連日來的辛勞不過空作笑談罷了。」

  郭嘉的聲音平淡,其中卻又含著極其堅定的力量,「子揚,主公千里輾轉,能不能在此立足,皆看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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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雰:音同分,霧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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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操(四) 那條河

  這世上是沒有靈丹妙藥的,神醫扁鵲要是見到不知珍重保養自己的病人,也會一套三連告辭走人,何況山藥這東西原本就稱不上是靈丹妙藥呢?

  自從馬陵山之戰後,郭嘉在生活習慣上是收斂了一些的,他不再那麼頻繁地酗酒放縱,留戀勾欄,甚至貼身服侍他的人說,郎君連方士給的石藥都不吃了!那可是極貴重的藥,吃過後飄飄欲仙不說,吃久了甚至就能飛升成仙的!誰能想到陸廉有那樣大的能耐呢!

  陸廉當然是沒有這方面能耐的,郭嘉不再服用石藥,只是因為他意識到劉備無可阻攔的崛起速度,以及主公基業即將面臨的危機。

  他看到了那條寂靜而黑暗的長河,那是他從未恐懼,從未重視,也從未抵達過的河流,他甚至曾經期待那一天,與他的舊友們重逢歡宴。

  但他不能在中途拋下他的主公,所以他又回來了。

  這也許就是命運與他開的一個玩笑:當他決心小心保養自己,輔佐主公在涼州創立一番事業時,他又開始頻繁地夢到那條河流。

  他看到許多影子沿河而上,聽它們在霧氣中的竊竊私語,那其中有嘲笑,有關心,但大多數影子是冰冷的,無聲無息,穿過他的身體,飄飄蕩蕩地繼續向著光輝的泰山而去時,也一並帶走他周身的溫度。

  三千里星霜雨雪的旅途中,有無數比他更加年輕,更加健壯的人倒下,他坐在顛簸的軺車上,四面的寒風透過油布鑽進來,他坐在被雨水打濕的席子上,車輪跳一跳,他的五臟六腑也跟著跳一跳,他很想下車走一段路,可每每一掀簾,那景象又將他震懾住了。

  那是怎樣的一支長隊啊,昏暗的群山,肆虐的狂風,寂靜的人群。誰也不會開口,因為只要一開口,夾雜著雪片的疾風驟雨就會鑽進嘴裡,砸在牙齒上,舌頭上。

  騎兵早就下馬了,牽著馬匹在泥濘的山路上一腳深一腳淺,那些文士披著蓑衣,也咬著牙在泥裡跋涉。

  郭嘉坐在車裡,同時感受到了兩股力量在撕扯著他,一股屬於人的世界,屬於他的同袍,他的同僚,他的主公,他們那樣執著地希望他能夠活下去。

  而另一股力量則屬於更高遠,更冰冷的世界,它在對他說——你一個沉痾難起的虛弱之人,憑什麼活著走完這三千里路呢?忍受著將要到來的死亡,卻依舊不肯罷手,這世上豈有比你更加愚魯之人?

  ——奉孝,速歸!速歸!

  郭嘉就是從這拉扯聲中驚醒的。

  他坐起來,心跳得還很快,但胸口依舊煩悶得很,頭上明明出了一層汗,一掀開床帳,又立刻打了個寒顫。

  涼州這樣的苦寒之地,白日裡太陽曬著,一副不烤焦大地誓不罷休的模樣,夜裡卻又立刻上了一層霜,冷得連鴞鳥也哆哆嗦嗦地噤了聲。

  他披著袍子下地,摸摸窗下案前的席子,有點嫌棄地又回身搬了被子鋪上。這次再摸摸,就不那麼冰手了。

  有值夜的僕役聽到聲響,隔著門小聲詢問後,立刻進來為先生剔亮燈燭,又加了些油,再撥一撥炭。做這些事時,郭嘉也沒閒著,他磨墨。

  一邊磨墨,一邊將沒做完的工程計劃打開。

  看他這個垂死病中驚坐起,今天還要加班去的架勢,僕役忍不住就勸了一句。

  「先生睡下還不足兩個時辰。」

  「都睡了兩個時辰,怎麼還不足夠?」郭嘉笑道,「爾視我為耄耋老人耶?」

  「可先生如此辛苦——」

  郭嘉的視線已經不在僕役身上了,他看向那張掛在案旁的地圖。

  「你知這卷地圖如何得來麼?」

  有人一手牽馬,一手搭涼棚,努力按著身邊獵戶所說的方向去望。

  山是禿的,有稀稀落落的樹,密密麻麻的石,因此很容易看清。

  獵戶說,翻過這座山,就有一個大湖呢!那湖水可清,旁邊落滿了水鳥,只是水嘗起來有些鹹,但大湖旁邊又有幾座小湖,其中的湖水是淡的,可以喝呢!

  騎兵們握著地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來到了什麼地方,天都是一樣的天,山都是一樣的山,春天將至未至,草也還沒長出來,人睏馬乏地走了一路,還有人滾落了山,摔斷了腿。

  天暗了,他們就在山裡生火,聽四周的野狼嚎叫,人是不少,足有七八個,但狼更多些,而且飢腸轆轆,目露凶光。

  他們就這麼在寒風與狼嚎中度過了一夜,其中擊退過數次狼群的攻擊,但到天亮時,有人受了傷,還有兩匹換乘的駑馬受驚,逃了出去,已是不知去向。

  這支斥候小隊走出很遠,才意識到獵戶所說的「這座山」不是哪一個山頭,而是祁連山。

  他們也不能真走到獵戶所說的淡水湖那裡,挖出口子,引水進南川谷水,灌溉武威郡的平原,因為那個「大湖」是青海湖。

  哪怕是一千八百年後的人,也不會想要將青海湖的水引到祁連山以東,那實在是一個匪夷所思的大工程。

  獵戶一輩子沒見過地圖,對距離也沒有那麼清晰的概念,可夏侯敦有,這些從溫暖的黃河南岸一路來到祁連山下的騎兵也有。

  他們只是人生地不熟,而這裡又實在太過荒涼,找不到更多的村莊和嚮導。

  現在他們的同袍受了傷,卻得不到救治,而主公交給他們的任務也將以失敗告終。

  於是有騎兵氣得拔刀出鞘,想要殺了那個嚮導,卻被夏侯敦喝止。

  「這附近,」他環視了一圈,「上山的路你可知道?」

  夏侯將軍說他們走昏了頭,不如爬上山頂,四面看一看,反正那些山峰並不險峻。

  但祁連山連綿,高處逾千丈,他們來到海拔四千米以上的地方,已經感到心慌氣悶,身體不適,哪怕是隨便指一座山峰,又豈會容易攀登呢?

  為郭嘉點起燈燭的僕役是不知道的,他只覺得睡到一半不得不起來幹活有點煩。

  但那幾日裡,斥候們手腳並用地爬上一座座山峰,極目遠眺,想要尋一處水源的經歷,郭嘉是知道的。

  他們最後在一座不知名的山峰後面發現了蜿蜒而過的一條河。

  待斥候連滾帶爬地來到河邊,喝一口比冰雪還要寒冷的河水時,河底無數粒細碎圓潤的石子像是隱藏在冰雪下的寶藏,在刺眼的陽光下散發著幽幽藍光。

  水底的石子怎麼會那樣圓潤呢?他們昏頭漲腦,用血淋淋的手捧出來給夏侯將軍看,夏侯將軍坐在岸邊,將同樣血淋淋的兩隻腳搭在石灘上,很是欣慰地看了他們一眼,長長地吐出一口氣。

  「咱們在山裡走了這樣久,不知此水名何,淵源何處,更不知距離南川谷水究竟幾里,夠不夠一郡生民耕種之用?」

  在羌胡還不曾拿出小陸將軍的雕像前,夏侯敦便領著斥候進了山,可直到「曹公到底誠不誠心,要是誠心,怎麼光打了雷?要是不誠心,怎麼咱們這些誠心的人供奉,連雲彩都不見一片?」的話題沸沸揚揚地流傳在姑臧城中,這群騎兵才終於回來。

  他們帶回了許多東西,比如曬傷的臉,磨破的雙手和雙足,同袍的屍體,以及一份清晰的山川河流走勢圖。

  郭嘉站在只屬於他自己的河邊,意外地接到了這卷地圖,這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新奇的事。畢竟百姓如何生活是荀彧來操心的事,他也好,荀攸劉曄也好,他們所關心,所精通的就只有如何輔佐主公征戰四方,用馬蹄將敵寇的頭骨踩在腳下。當他回頭時,並不意外看到的只有一條血路。

  但這卷地圖很不一樣。

  它鋪開了一條崎嶇艱險,最終卻通往水草豐茂的平原之路。

  天亮了,那片荒原也該從漫長的睡夢中醒來了。

  有人將火把放低,抵在新芽將生未生的荒草叢裡,乾草叢立刻迸開幾個火星,緊接著就是火舌舔舐乾草的噼噼剝剝。而後那火蔓延開,煙也升了起來。

  這裡許多人是不燒荒的,哪怕就要開始種地了,他們依舊是不燒荒的。他們很有理由,說隨便刨刨就好,不要燒荒哇!你們這些外來人不知道草的好,我們可是知道的!那草割下來可以堆茅屋,刨出根可以放嘴裡嚼了吃,你們現在燒了它,不下雨又怎麼辦呢?

  可是這些外來人很堅定地執行了「明公的命令」,將一大片荒原燒了個精光,濃煙滾滾,火光沖天。依舊糾結曹公到底信不信五雷真君的羌人們就更加狐疑不安,他們看一看被火燒過的地,再看一看火光後的曹公,不明白他將路走得這樣絕,要是不下雨,河裡也沒有水,他該怎麼辦呢?

  曹操踩在還散發著焦糊氣味的地上,左腳換右腳了一下,又迅速退回到隔離帶後面,「短褐可備好了?」

  「主公勸農之物,一應備好。」劉曄的聲音停了停,裡面摻了些不確定,「只是主公亦當三思,自古有狡兔三窟之……」

  曹操忽然轉過頭,於是劉曄的話噎在了喉嚨裡。

  那都是些很好很忠心的勸告。

  主公親自耕種是很好,很提振士氣,也能再安撫羌胡各部族十數日,讓他們跟著他傻乎乎地開荒翻地。

  但然後呢?

  比如說那條河距離南川谷水最近處也有十數里,其中山路崎嶇艱難,想引過來談何容易?郭嘉的計劃會不會出錯?夏侯敦的工程又會不會出錯?那河水引過來,夠不夠武威百姓所用?若是其中一處出了錯,羌人立刻就會陷入動亂,更會令失去信譽的主公也陷入險境之中。

  如果讓他們現在開始小規模攻伐——死一點人吧?作壁上觀,令他們自己削弱一點實力,讓他們不要將目光都集中在主公身上,對主公來說,是不是更穩妥些?

  曹操像是認真思考了一會兒,又像是根本什麼都沒想,只是在欣賞這片被草木灰滋潤過的土地。

  「我信元讓,」他說道,「也信奉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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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操(五) 古河道

  「肖似籍田,」曹操說,「卻又不盡相同。」

  「確實不像,」荀攸說,「主公千金之軀,這般粗重活計豈能做得?」

  「嗯,」主公笑眯眯地看他一眼,「公達做得麼?」

  有人立刻將犁杖遞了過來,一向智謀雙全的荀攸就後退一步,讓出後面的許褚來。

  專業的活,還是得交給相對專業的人士。

  許褚身材魁梧,又有力氣,摘下腰間短戟遞給親兵,走上前將犁扶住後,旁邊立刻有農人吆喝一聲,耕牛開始前行。

  這田已經荒蕪許久,哪怕燒過一回荒,地裡依舊是要細細翻耕許多遍的。若是問起農人,農人會很為難地使勁想一想,最後吞吞吐吐說,從李傕郭汜治亂後,這裡再沒有人煙。十幾年的荒蕪下,這片肥沃的田地已經快要看不出人類耕種過的模樣,現在想要種下糧種,這土裡許多東西都要一點點刨出來。因此燒過荒還只是九牛一毛,此時上了犁杖,肥沃些的土地也就罷了,貧瘠些的就會讓人大吃一驚:它怎麼就那樣硬呢?

  別說比石頭硬,便是生鐵也遜它三分哪!你讓老牛來耕地,除非是齊天大聖的拜把兄弟,否則那畜生只會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用非暴力不合作的態度來表達它的憤怒,斷然不會乖乖替你將田地打理得一步到位。

  當然,他們除了耕牛之外,還有人力在。

  讓人去代替耕牛,拉著犁杖一步步向前如何?

  耕牛不走了,農人先是用繩子扯一扯,嘴裡又吆喝幾聲,耕牛還是不走。

  「這地硬,許是被馬踏平了,」農人小心說道,「小人再餵它些草料試試。」

  許褚不高興了。

  「這般懈怠,還要你這牛作甚!」他怒道,「卸了犁杖,我來拉!」

  圍觀者議論紛紛中,農人卸了耕牛,許褚套了犁杖,往前穩穩地走幾步,忽然也停下了。

  這片地確實是難犁的,不知道犁鏟在土下拖著什麼,刮著什麼,艱澀難行,直像是有兩隻手在地下死死地拽著這犁。

  「翻出了石頭不是?」有似懂非懂的人問。

  「這是復耕的地,哪裡來的石頭?」有更懂些的人答。

  「你看那耕牛耕得不情不願,換了仲康將軍也是這般……」

  就在各色目光裡,許褚古銅色的臉漸漸紅了起來,額頭上也流下幾滴汗珠,他肌肉繃緊,不管不顧地拽著犁杖奮力向前,忽然就是一聲暴喝!

  有白骨被翻出,散落在泥土裡。

  驚呼聲起。

  這片土地何以如此荒蕪?何以那些世代耕種田地的農人不見了蹤影?

  白骨上裹著不曾完全朽爛的粗麻布,一望可知這具白骨生前的出身。他是不是一輩子也不曾見過這樣多的貴人?那一雙雙目光吃驚地望向他,有憐憫,有嗟嘆,輕飄飄地在他無法掩蓋身體的襤褸上打旋兒。

  「怪不得這地如此難耕,」他們在感慨之後又小聲嘀咕起來,「應該也不甚多吧?」

  但在那之後,許褚又犁出了些骨頭,漸漸地就讓這些貴人的憐憫變成了為難,再然後又隱隱藏了一絲責備。

  這附近原有村莊,究竟何時消失的無人得知,那些農人死在何處,現在倒是有了眉目。

  可他們要死也該死在一起才是,如何卻將屍骨丟得這樣瑣碎分散?

  馬蹄踩爛了他們的脊樑,豺狼掏開了他們的肚腹,熊羆撕開了他們的身軀,一路吃,一路拋灑。

  他們原該誠惶誠恐,向貴人叩首告罪,為他們的骨頭擋了犁鏟的路而告罪,為他們身上的破布與雜草根纏在一起,需要額外用鋤頭刨出來而告罪。

  若他們在,他們一定會小心地將額頭貼在泥土裡,如此這般。

  可是西涼人不曾給他們機會,羌胡不曾給他們機會,那個孱弱的大漢也不曾給他們機會。

  於是他們只能散落在這即將重新播種的大地上,無言地望著準備重建起村莊家園的貴人——用他們空洞洞的眼。

  「尋些婦人過來,」有人捂住口鼻,輕聲吩咐,「令她們專司清理田中雜物就是。」

  曹操忽然轉過臉,緊緊皺眉地看著他。

  「生民白骨,當妥善收斂安葬才是。」

  身後的官吏就嚇了一跳,訥訥應過後,又小心抬眼看看自己這位主公。

  主公是個很復雜的人,他心裡想什麼,臉上不一定表達什麼,但隨侍左右的官吏摸索出一點規律,於是會悄悄猜測。

  比如說主公也許話說得嚴厲,表情也正義凜然,但他的眼睛可能會流轉過一絲冷淡的,漫不經心的情緒,那就意味著這事是他「需要」這樣處置,而不是他內心當真認同這樣的道理。

  但主公此時的情緒與他想像中很不同——那裡面沒有其餘士人展露過的悲憫嗟嘆,更沒有慷慨激昂。

  他望向那些被翻出來的,零零碎碎的白骨,神情卻像是穿過它們,望向了另一片大地。

  那應該也是一片肥沃的土地,比涼州水土更加豐茂,氣候更加溫和,因此人口也更多些——不僅有原住在那裡的百姓,還有許多從各地,尤其是從關中逃難出來的百姓,都去了那裡。

  一夕之間,白髮垂髫,樵夫走卒,還有那些村莊和城鎮,都如此這般爛進泥土,再無聲息。

  他原以為那只是他征途中經過的一段路,走過了就走過了,誰也不會提起,提起也是無動於衷,可就在今天,就在此刻,它突然又被翻了出來,尖銳地詰問他——問他可聞到那腐爛的血腥氣,問他可聽見一聲聲嚎啕!

  隔了這樣久,這麼多年。

  他今天終於親見了。

  那個小文官心裡很是詫異,不明白主公臉上為何有那樣深的悔意,但他乖覺地將命令稍作改動,要了些心細的婦人來撿骸骨,再要一隊民夫去村莊舊址旁挖個坑就是。

  他們被不斷地翻出來,不斷被裝進筐裡,再運到他們的村莊旁,與父母妻兒,友鄰宗親埋在同一處——或許他們會說,他們並非那樣挑剔的人呀!能夠埋在自己家鄉的土地上,他們已經很知足,怎麼敢勞貴人賜予這樣的恩典呢?

  但連這樣卑微而恭謙的話,他們也講不出來了。

  許褚耕了一趟回來了,很是樂觀地同主公說,還成。

  大家看他這滿膀子的肌肉塊兒,再仔細想想他的出身——沒錯,許褚將軍出身富農,他的確是耕過田的,是個練家子,和其他人不能同日而語呀!那大家自然就感覺這個「還成」有點水分,紛紛勸說主公不如還是拿個鋤頭過來,裝模作樣地揮三下吧?

  ——反正這田已經犁完了呀!

  主公睜著兩隻大大的眼睛,望向身邊這群人:「犁完了?」

  「自然自然。」他們連忙點頭,甚至劉曄和荀攸也沒忍住,差一點就想跟著點一點頭。

  「當真?」

  在旁邊擦汗的許褚就不樂意了,「諸君豈非說笑!莫說十幾年不曾耕作的地,就是尋常更熟了的土地,也斷沒有犁過一遍就灑種的道理!」

  這一群人精就變了臉,臊眉耷眼地偷偷瞪他。

  犁當然不能只犁這一遍,但你怎麼能讓主公親自下田去犁地啊!

  「主公莫慌,這一遍,」許褚打氣道,「這一遍有耕牛了!主公在後面扶著犁就好!」

  主公看了一圈,很信任地沖他點點頭。

  農人重新給耕牛套上犁杖,主公在後面扶著犁走——

  剛走出去三步,有人皺眉,有人迷惑。

  又走三步,有人狐疑地湊過來看,有人悄悄走開。

  但這一條壟快要走完了,主公就要回過頭看了!這就什麼也瞞不住了!

  主公回頭看了!

  有人一路小跑,跑到主公身邊。

  「這犁是個壞的。」他小聲說,「仲康將軍勇力絕人,恐怕剛剛……」

  主公斜著眼睛看看他,又看看自己犁過的那條壟。

  很顯眼,因為在許褚翻過一遍地後,這片荒田上自然有了犁過的痕跡,無數條長長的直線裡,一條曲折蜿蜒的軌跡從田埂處一路延伸到自己腳下,這想無視也不成了。

  「或許這耕牛也是不成。」小官又悄悄說道。

  「你說這些,」曹操指了指遠處,「他們也信麼?」

  有三三兩兩的羌人湊了過來,也在圍觀。

  主公挽起袖子,「再來!」

  犁一遍田當然是不夠的,這裡石頭不多,但草根多,時不時還有散落的骨頭,都需要從泥土裡刨出來,再將那些大土塊用鋤頭一個個鋤成齏粉,最好是將泥土犁得如泥漿一樣順滑,這樣才方便糧種生長。

  天空晴得沒有一絲雲,河道裡也乾涸得快要長不出草,這樣的狀況下犁地,多少讓羌胡有些猶疑。他們湊過來,也是想看看這位征西將軍究竟是為了他管轄內的胡人不內訌呢,還是真心實意相信水會來呢?

  他們湊過來看,片刻後又趕緊喊人繼續過來看,指指點點,嘻嘻哈哈——

  曹公是認真在犁田的,但姿態不大好看,初時有力氣,雖說犁出九曲十八彎的壟,好歹也還是他指揮牛,後來力氣用盡了,踉踉蹌蹌,東倒西歪地跟著牛後面走,那個犁冷不丁就翻了,曹公也冷不丁就一頭栽進土裡。

  有人趕緊跑進去,將這個渾身上下滿是泥土的嬌小身姿扶起來,準備給他擦擦臉時,曹公一把將人推開,起身又去扶犁。

  隨侍的文武在前面,想笑不敢笑,羌人在後面就無所忌憚,噗噗噗地笑。

  待他們笑夠了,荀攸整了整帽子,將直裾別在腰間,脫了木屐,走下了田,劉曄遲疑了一下,也迅速跟著下了田。

  圍觀的人不笑了。

  天上仍然一片雲也沒有,曬得人惴惴不安,但看到這群從未下過田的人笨拙的身姿,他們心中的不安又壓下去了些。

  這一定不是作態給他們看,胡人心裡這樣想,如果是他們自己用了這樣大的力氣去耕一塊田,他們也一定想要種出點什麼。

  麥子也好,豆子也罷,哪怕只是長出一棵芽,也一定要種出點什麼。

  郭嘉不曾去田裡耕種,他很狡猾地偷懶了。

  當然就算他主動要去下地耕田,尋常人看到他那風吹就倒的小身板也一定不敢讓他下田——許褚下田,那是正經下田,主公下田,那只能說是在學習體驗,奉孝先生下田,那十足十是碰瓷了!

  但是偷懶的奉孝先生一點也沒有偷懶的輕鬆愜意,盡管手邊放著珍貴的熱茶,烤好的山藥點心,慢慢燒著香料的香爐,以及一張半舊但柔軟的席子。

  他坐在窗前,任春光鋪灑在他的身上,思緒卻彷佛陷入枯竭乾涸的水道。

  有斥候按照他的要求,沿著這條路挖了一下山地,傳回來的消息令他絕望:

  想在山裡挖出一條水渠,將一條河的水引到十幾里外的另一條河中,這是個耗時耗力耗人工的大工程。

  如果他們不在乎民夫的性命,如果他們又有充足的工具,他們不計手段,不計代價,或許能在今年之內將這條河道挖通——但今歲的田是種不成了,過了耕期,哪怕再下了雨,補種些什麼東西,那也比不得糧食能餵飽人了。

  田裡的農人說,被騎兵踩過的田,比石頭還要硬!

  可是騎兵在山裡揮著鎬頭,一鎬下去,又一鎬下去,鎬頭迸開火星,下面是石頭!

  那就是一座石頭堆起來的山!

  郭嘉坐在案前,靜靜地望著那封文書,心中像是在想什麼,又像是什麼都沒想。

  他自己對自己說,若今歲糧食不足,當如何?

  冀州人帶來的糧食是有限的,秦胡的餘糧就不那麼多了,但羌人在這裡居住許多年,他們是一個不錯的目標。

  他也曾經一個個部族研究過,將他們彼此間的姻親恩仇,頭人聲望都記在心裡,他是可以從容不迫地制定出一個謀略,出其不意,趁其不備地將武威萬餘羌人吃掉的。

  吃了這些不忠誠的部族,他們的血肉可以拿來供養這群遷徙至此的移民度過一個寒冬,還可以支撐起這條人工河道的修建。

  最重要的是——這是他最擅長的領域,他是多麼擅長用一些輕巧的小伎倆,比如一封信,一句話,一條流言,引得摯友疑心,君臣反目?

  而帶著百姓從絕境中走出一條路來,接手一個多麼貧瘠困頓的城池,都能將它經營得繁榮安泰,這是文若的本事。

  郭嘉喝了一口熱茶,突然猛烈地咳嗽起來。他像是要將心肝脾肺一起咳出去,才能得一個清淨一樣,直咳得昏天黑地,整個人像是要憋死過去,才終於漸漸止了。

  有僕役跑過來,憂心忡忡地問先生要不要吃一丸藥,先生也不答,就愣愣地坐在那裡,對著他規劃好,卻不知道今年到底用不用得上的地圖看。

  文若,文若,他心中默默念叨著,你若是地下有知,你若是地下有知——

  他盯著那地圖看,目光忽然在一處定住了。

  那是一條更加曲折,因此更遠些的路,郭嘉沒有選它,不僅因為它遠,還因為它中間被一條土坡給截斷了。但現在仔細再看看,他忽然發現,那條路蜿蜒向下的走向有幾分像河道。

  一條被山石阻隔後乾涸廢棄的古河道,意味著什麼?

  如果這是真的,意味著他不再需要徵發幾千甚至上萬的民夫去挖河溝了!這是天然的河溝!只需要將其中幾個點重新疏通開,它自然就成為谷水的另一條支流,重新給予這片乾涸的平原以新生!

  他的心臟忽然砰砰地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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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操(六) 不失為富家翁

  等待是漫長而又煎熬的。

  時間怎麼會這麼長呢?那些士族還在冀州時,時間過的是飛快的呀!他們會從容不迫地做好一年四季每個時節的安排,春天要出游,要品評每家花匠培育出的花;夏天要玩水,要用冰盤鎮著飽滿多汁的漿果,放在水邊的亭子裡;秋天要出門去打獵,獵犬一定要精挑細選,健僕也一定得訓練有素;冬日裡萬物歸於寂靜,白雪紛紛灑灑,正是至交好友聚會吃酒賞雪的好時景。

  那些寒門地主還會操心田裡的事,他們卻是不大操心的,所以他們也從未想到過一場大旱會給他們帶來何等的災難。

  婢女原本飽滿的兩腮凹陷了下去,健僕的腳步也變得有些虛浮,善於治家的主君已經未雨綢繆,開始克扣僕役的糧食,甚至就連自己寵愛的小妾除了縫補一家子的針線外,還要額外紡線織布,惶恐地開始做貼補家用的準備。

  他們真的開始拜起陸廉的神像了,就在他們咒罵她無數個日日夜夜後,他們開始惶恐地拜起了案几上木雕而成的陸廉,有年輕氣盛的小郎君看不過眼,狠狠地罵一句這妖婦只有惑眾的手藝,哪有下雨的法力?可立刻就被自己的父親狠狠地用藤條教訓了,還是在陸廉神像前一板一眼地教訓的。

  天下的動亂漸漸就要平歇了,各地的祥瑞一樁樁也報了上去,中原是很好的,沒什麼天災。雖然因為之前戰爭的緣故,有些地區依舊在鬧時疫,但只要兵馬不再有動作——也就是說,沒有大規模的人口遷徙——以此時人口的荒涼蕭條,時疫是很難擴散的,一鄉一城傳出了時疫,往來商賈聽說了,就立刻離那裡遠些,自然漸漸消弭。

  既然沒有別的災禍,而且人人都說大漢興,自然風調雨順,那武威這裡大旱到底是因為今年就是旱,還是因為這裡來了一群反賊,天帝很不喜歡他們,因此降禍呢?

  那些錦衣玉食的冀州世家在顛沛流離中,早將傲氣消磨掉十之七八了,他們惶恐而悔恨,聽到這樣的流言,立刻忙不疊地開始了家家供奉陸廉的行為——

  早早消氣吧樂陵侯!今歲的收成全看你了呀!

  眼前的山坡由大大小小不知千萬塊石頭組成。

  這原是兩山之間自然行成的一條路,有士兵彎腰撿起山坡下幾塊石頭,遞給夏侯敦看。

  山坡上的石頭棱角未修,山下的石頭卻是圓潤光滑,已被水流打磨了上萬年歲月的模樣。

  士兵的手上有繭子,也有血痂,還有尚未挑破的血泡,夏侯敦的手上纏了細布,隱隱有血跡滲出。石頭放在掌心的血跡上,陽光照下來,竟然還泛出明亮而美麗的光,就如周圍這幾個士兵一般雀躍。

  「奉孝先生當真神算,竟算出這裡的古河道!」

  「便是多出幾十里,這河道是現成的,又不必徵發民夫,咱們可省了一樁大事!」

  「我家已看好了一塊地!」有機靈鬼立刻湊上前,「翻是翻好了的,水渠都引過來了,就等著這一日啦!」

  他們是應當雀躍的,因為這條古河道只有處堵塞,前兩處夏侯敦仔細看過,那石頭已經風化成碎石,挖土雖然辛苦,但士卒民夫日夜開工,輪番上陣,要不了幾日就能疏通了河道。

  但面前這片亂石山坡很不同,那上面的石頭棱角給了他很不好的預感。

  夏侯敦拎了鎬頭走上前去,親兵們立刻也乖覺地跟了上去。

  他們用鎬頭刨,用鏟子撬,用雙手雙腳去搬,很快又有人高聲向山坡下的人大喊,要錘子和鑿子,要再來多來些人。這片年輕的山坡上,石頭的大小是由著一旁山峰隨心所欲來決定的,其中有小如砂礫的石頭可以鏟走,有巴掌大的石頭可以裝筐運走,有案几大小的石頭可以用各種工具去撬去鑿,可是更大的石頭呢?

  如房屋般巨大的石頭,沉沉地壓在河道正中,又該怎麼辦呢?

  調走的士兵和帶走的民夫一日比一日多。

  他們帶走了盡可能多的工具,以及令人感到豔羨的糧食——如果按照漢律,服徭役是要民夫自己出錢出糧的,但曹操不可能這樣做。

  這些民夫要清理河道,尤其是挖開石坡,工程量大到令人難以忍受,所需的口糧自然也要成倍上漲:吃不飽飯,怎麼幹活?用皮鞭和軍棍嗎?那當然可以,但接踵而來的就是民夫大量死亡和逃走,最後延誤工期。

  但在這樣人心惶惶的時刻,帶走大量糧食的行為是不可能不引人注目的,尤其曹操的兵馬又被調走許多,充作工程兵,那些敏感的羌人部族就更加心思浮動了。

  他們選在一個夜裡動手。

  天空依舊是沒有半點烏雲的,夜裡卻冷得好像上了霜。他們多少給了大漢的征西將軍,武威太守一點面子,沒有直接攻打姑臧城,而是向著駐紮在城外的幾處營地投擲了火把。

  這樣旱的時節,不管火星濺到帳篷還是柵欄上,那些木頭裡已是沒有半點水分,火勢很快就起來了。

  于禁夜裡很警醒,這有他自己的功勞,也有劉曄私下提醒他的功勞。

  這位相貌堂堂,風度舉止十分灑脫磊落的文士一直與主公的立場站在一起,主公哀嘆民生多艱,他也跟著哀嘆,主公說一定要寬仁對待那些羌人,他也在家中接待過幾個羌人小頭人。

  但當他和于禁獨處時,他說,「羌人不可信,文則將軍當小心為上。」

  「我已有籌謀安排,」于禁這樣回答,「必能震懾羌胡,令其不敢——」

  劉曄輕輕地搖了搖頭。

  這動作輕且慢,于禁就一愣,但很快他就清醒過來,意識到劉曄想告訴他什麼了。

  這個夜裡兵荒馬亂,許多人嚇得一宿沒能合眼,但也有另一些人到天亮時,再也閉不上眼。

  曹操是在天色將明時才得到的訊息,他立刻披上甲胄,匆匆忙忙地領兵出城了。就在晨曦刺破夜幕,灑落在涼州大地上時,這位征西將軍也趕到了昨夜的戰場。

  純以軍事角度來評價,于禁的處置是堪稱乾淨俐落的。到處都是羌人的血,但屍體卻不多,短短兩個時辰內,這座軍營已經由民夫接手,開始打掃戰場,剝光屍體上的破衣爛衫,以及細心搜刮走所有的戰利品,並將他們統一丟進早就挖好的深坑中。

  軍隊呢?

  立刻有記錄戰利品的功曹跑過來,畢恭畢敬地向曹操行禮:

  「文則將軍領兵追擊敵酋,不待片刻,必有露布呈與主公!」

  曹操身邊的親兵們立刻都是一副輕鬆的神態了。不錯,以他們兗州軍的實力,打幾個羌人小部族還不是輕輕鬆鬆?不待片刻,不僅有捷報傳來,還會有更多的羌胡頭人誠惶誠恐跑過來,要麼是來賠罪,要麼是表忠心。

  就連那些民夫看起來眉眼裡都是輕鬆呢!

  「明公?」

  劉曄在身後小聲地喚他,曹操忽然從自己的沉思中醒過神來,他騎在馬上,居高臨下地注視著這一切,神情很是滿意,甚至微笑著點一點頭。

  「我素日看文則行事毅重,治軍有方,今日果如此!我在姑臧城中等他消息就是!」

  主帥的性情會不會傳染給他的軍隊?

  如果時日久了,說不定是會的——這是一個沒理由的猜測,畢竟士兵們接觸最多的是中下層軍官,他們其實對主帥的性情並不了解。

  但曹操在看到戰場的第一刻,他已經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麼。

  這不是于禁的手筆,其中很可能有他帳下謀士的籌謀,否則夜裡突遇襲營,要說士兵們訓練有素,大破敵軍自然是有可能的,但「大破敵軍」的速度快到這個地步,甚至連埋屍的深坑都提前準備好,這就不止是瞞不過曹操,甚至是不想瞞了。

  他的武將們有這樣的本事,謀士們有這樣的心思,恐怕早在曹操費盡心思安撫羌人時,他們已經想好了要如何滅掉一兩個小部族——

  不錯,天這樣旱!糧這樣缺!你們又這樣心浮氣躁,總想著要找個目標來打一架,搶些糧食,可是你們彼此打打殺殺,多浪費糧食啊!若是糧食都能送來予我,豈不美哉?

  況且你們這群羌人相互攻伐,必會導致明公威儀受損,那我們何不先下手為強呢?

  這一夜過去,你們再也不會挑剔明公拜陸廉神像時心誠不誠了吧!

  這些心思曹操全都能看清楚。

  他甚至還看清更深一層,比如說不曾事前報告給他,是為了給他留有一些操作空間:他想裝寬仁,大清早出城看到屍山血海的戰場,自然可以潸然淚下,傳令于禁莫要殺戮太過,他還可以不輕不重地責備于禁幾句,于禁對他忠心耿耿,什麼鍋不能背呢?有了這樣的名聲傳出去,羌人聽了自然感恩戴德,涕淚直流。

  ——多熟悉啊。

  可是,這些感激與懼怕混雜的淚水流得再多,也不足以灌溉武威郡的田地啊。

  奉孝是在午睡時突然驚醒的。

  他和荀攸都為籌備材料疏通河道而勞累許久。荀攸是不是個長壽的他看不出,但他的確支撐不住,被僕役扶著,昏沉沉地去榻上剛剛躺下,曹操就來了。

  主公在,他連忙起身披了衣服,又讓人送了熱茶過來,請主公坐下。他昏頭漲腦,這些事完全是勉強支撐著去做的,可主公那樣敏銳的人,今日卻像是根本不曾見到他的病容。

  曹操坐在他對面,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主公?」郭嘉輕輕地喚了他一聲。

  「奉孝,谷水未至,春耕坎坷,依你之見,該當如何?」

  郭嘉靜靜地看著他的主公,「主公若獨自歸雒,仍不失為富家翁。」

  ——千金市骨,你若是當真窮途末路,回了雒陽,劉備為了好名聲,自然會善待你。你越狼狽,他待你越親切,別說是你的官職,連你幾個孩子的就業,他都會包分配。

  ——主公,願意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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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曹操(七) 馥鬱的香(完)

  曹操會恐懼,會失望,會退縮嗎?

  怎麼不會呢?

  在那樣一個早晨,他的屬下熟練地完成了對羌人幾個反叛部族的反擊,於是那些曾有異心的部族頭人就紛紛跑過來了,帶著他們的牛羊馬匹,甚至是美麗的女兒,謙卑地希望曹公能夠忘記不愉快的一切。

  而曹操的眼睛裡沒有他們的禮物,只有他自己的那條路。

  如果不下雨,他在這裡究竟要如何立足呢?

  他要殺很多人,羌人和秦胡都要殺,但不能殺盡,冀州人也有一部分可能活不下來,他可能還需要將百姓向長安方向遷徙,那裡有渭水,可以養活許多人。

  那些死去的人,那些丟掉的人,都不再是他的子民。

  他失去了子民,自然也失去了壯大兵馬的條件,進一步失去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一想到這裡,曹操的心就會糾結而痛苦,彷佛有人將他的文若再殺了一遍!

  他的武將,他的文官,都是那樣忠心耿耿,都是那樣通曉他的心意,並且能夠熟練且高效,冷血且殘暴地獨立完成一場誘導到反擊的小規模戰爭——就好像殺戮就是他最擅長的領域!讓那些新依附來的人看一看吧!曹將軍自然是有這個本事的!

  與焦頭爛額的開荒、引水、祈雨比起來,他的人似乎的確更擅長「這個」。

  於是他同那些血淋淋的回憶徹底綁在一起了,久而久之,甚至他自己也短暫地產生了一絲懷疑,難道他年輕時的政績都是假的,他原本也沒有那個本事在治世裡有一番作為?

  失去了一個穩定的後方,他的軍事才能如無根之木,不會再有施展餘地。

  一雙眼睛在靜靜地望著他,微笑著,等待他的回答。

  曹操迅速從短暫的沮喪中回過神來。

  「奉孝亦無奇謀矣。」他用一句不客氣的話來回敬郭嘉那句不客氣的激將。

  「確無奇謀。」郭嘉說道,「所持唯一腔熱血爾。」

  主公沉默了一會兒,「奉孝知我。」

  「我亦知志才,文若。」郭嘉說道。

  他們與他的看法是一致的。

  看看眼前這個苦惱的中年人,他的鬍鬚雜亂,不曾梳理,袖口處有些被鎧甲擦過的油漬痕跡,也沒有讓僕役立刻服侍他再換一件衣袍。

  他的面頰凹陷下去一些,眼窩的青黑就更加顯眼,誰見了他會想到這樣一個平凡而疲憊,甚至顯得有些沮喪頹然的男人,在軀殼下有那樣一顆心呢?

  那是一顆郭嘉很難形容的心,他想,除了夏侯敦之外,哪怕是明公自己的公子也不會認為這位父親是十全十美的人,他的缺點實在太多了……要是細細講來,一個時辰能不能講完!

  他還記得馬陵山之戰後,他好不容易回到兗州,一打照面主公就開始哭戲志才早死!

  但他不在乎,志才和文若也不會在乎。

  「在下雖不才,」郭嘉說道,「當盡力安撫此間士庶,主公只看元讓將軍便是。」

  日子在一天天過去,春風漸漸變得溫柔,陽光變得熾熱,春耕是只有這一點時間的,但河裡沒有水,天上也沒有雨,於是土地漸漸有了龜裂的痕跡,城中的糧食價格一天比一天高,百姓們在井邊打水時排隊等待的時間也一日比一日長。

  流言也跟著一日比一日更盛,它總會被一些其他的新鮮事掩蓋下去,比如說雒陽的一些離奇新聞,比如說羌人部族一些人倫慘劇,再比如說最庸俗的桃色八卦。

  有的頭人聽過之後立刻就緊張地回到自己部族中挨個排查,看看有沒有叔侄不睦的事,有的士人聽過之後也立刻開始關注家中婢女同哪個英俊的僕役暗自眉目傳情。這些新鮮事頻頻地刺激著他們的神經,直到它們再也無法掩蓋「今歲大旱」帶給眾人的恐懼。

  水呢?

  水在哪裡?!

  民夫們的草鞋磨破了一雙又一雙,很快雙腳也開始鮮血淋漓。

  那山上沒有樹,沒有草,他們必須背著柴,挑著水,走上幾十里路,來到石坡前。

  先是用火燒,燒得熱了再立刻潑上冷水,一捆捆的柴燒完了,一桶桶的水潑盡了,再來!再來!

  有人在半路上一頭就倒下去,水灑了一身,半天爬不起來,同伴放下桶去拽他,就見他躺在那裡哭。

  哭什麼的都有,哭他們一路來的艱辛,他們見不到曙光的苦難,還有那塊沉甸甸壓在他們心上的巨石——再苦再累,他們總得看到個盼頭才好呀!阿耶!阿耶!早知道全家死在一處,也好過渴死餓死在他鄉啊!

  一個人哭,立刻引得一群人跟著哭,直到看管隊伍的騎兵一瘸一拐地走過來,凶狠地用馬鞭在空中打了一個響,民夫們才趕忙止住淚水,挑起水桶,繼續向前。

  待隊伍又慢慢往前走了,才輪到騎兵走到一旁,用髒兮兮的束袖抹一把眼睛。

  他們的馬也要用來拉東西,什麼都拉,工具、糧食、材料,那些馬不常行走在這樣崎嶇的石頭路上,走著走著,就有戰馬開始受傷,摔了絆了殘疾的什麼都有,然後也變成民夫們晚餐的一部分,剩下這些瘸著走路的騎兵,端著一碗馬肉湯,想著自己從兗州一路帶來的馬兒,那湯就比旁人的更鹹上一分。

  他們吃完了,抹抹嘴,活動活動腿腳,就要繼續上去幹活,去挖那座好似永遠也挖不穿的石坡,鑿那塊永遠也鑿不開的巨石。

  天是黑的,山是白的,其中晃動著火把,硬生生將他們一張張半人不鬼的臉照出些許顏色,像是另一個世界裡殘留下來的一絲痕跡。

  而夏侯敦站在兩個世界的交接點上,從開始到現在都不曾落過一滴淚。

  他像是另一塊石頭,無論多少人派使者來催問進度,無論山上的碎石滑落多少次,將他們挖出來的河道重新掩埋,無論多少個工官跪在他的腳下,哭著訴苦那塊石頭的堅不可摧。這位獨眼將軍始終冰冷地站在山坡下,按部就班地發號施令。

  民夫們說不清楚他們是怎麼運走那座小山坡上所有的碎石,也說不清他們是如何一鑿一鑿地將那塊巨石上的裂痕漸漸鑿開。

  人總是很能吃苦的,他們也漸漸麻木了。

  那是臨近暮春,耕期將過的一天。

  有人已經開始打包自家窩棚裡那點可憐的行囊,鄰人湊過來問,回答得也很爽快:

  「不往南逃,還有什麼辦法呢?」

  「南邊?南邊可亂著……」

  南邊有南邊的亂,聽說那些手握重兵的將軍在長安動刀動槍,嚇得多少人不敢再往長安去呢!

  可長安有水,那樣寬的一條渭水,有了水,就能生活呢!

  「你可想好了?使君的地是已經分妥了的,咱們幾戶還能一起租個犁杖,你若是去了南邊,離了主君就是九死一生……可怎麼樣呢?」

  這樣懇切的話到底讓農人猶豫了,回頭看一看,窩棚裡的妻子也正在抹淚。

  「再等一等,」她說,「這裡總歸有許多鄉鄰故舊……」

  可是,可是,他們已經耐心等了許多天了呀!

  不能再等了!

  男人狠狠心,粗暴地拽起妻子,如同他那幾個已經先離開的前輩一樣,也準備踏上南下的路途時,忽然愣住了。

  有一陣風自北而來,吹在他的臉上。

  他很難形容那風,那是一陣涼風,裡面帶著一股令他感到陌生的氣息。

  冰冷,澄澈,濕潤。

  忽然有人喊了起來!

  「水來!水來!!!」

  那條古河道通了!

  乾涸的河道裡突然湧起一層土黃的泥湯,沖刷著龜裂的河床,那股泥湯越來越急,水勢也越漲越高,直到它奔湧向前,帶來無聲的咆哮,沖進了武威郡無數條引向田地的水渠之中!

  有人光著腳跑出了城,有人歡欣喜悅地大喊大叫,有人跪倒在田邊痛哭失聲,甚至有冀州士人在哆哆嗦嗦地對自己的僕役說:

  「快去準備祭品!快去給小陸將軍供上一個豬頭!」

  有水啦!有水啦!小陸將軍仁慈地寬恕了他們!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光腳踩在田埂上的曹操是很想反駁他們一句的,但他最終什麼也沒說。

  他也沉浸在這種單純而明澈的喜悅之中,並且決定仁慈地寬恕那些愚蠢的冀州人。

  那些沉重的包袱終於暫時歇下。他可以放鬆地去觀察他這片領地,看那些匆忙去套犁杖的農人,生火造飯的農婦,看田地在喝飽了水後發出滿足的滋滋響聲,看涼州大地迎來了一個並不平靜,但至少有所期待的春天。

  但這樣的河流不僅可以用來灌溉,它還有更加悠然,更加風雅的用途。

  比如在河邊的古樹下,終於有人可以鋪開毯子坐在上面,一邊喝酒,一邊輕鬆地聊聊天。

  有青衣文士,高冠博帶,翩然若仙,穿過了曹操身邊的人群,很鄭重地向他行了一禮。

  這位百折不撓的雄主眼睛突然模糊了起來,他似乎在那一瞬間看不清那個人的臉,但他們已經相識多年,他原本也不需要看清那人的臉。

  他只是沉默地看著青年行禮之後,很愜意地轉過身去,走向了那條新生的河流。

  清風徐來,掠過河面,忽有馥鬱的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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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2:39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一) 天‧外‧飛‧仙

  床帳裡還頗昏暗,四面已經有聲音悄然流淌進來。

  如果陸懸魚還在樂陵侯的府邸裡,這些聲音的出現是不可能的。婢女們都是身材裊娜,行動靈巧的人,她們像鳥兒一樣輕盈地滑行在華美而幽深的長廊中,就連相互之間的交流都只通過那雙忽閃忽閃的大眼睛。

  她們當然也有嘰嘰喳喳,說說笑笑的時候,但一定不會在主君尚未起身之前,甚至在主君起身之後的相當一段時間裡,她們連她的起床氣都會考慮到。

  但在這裡不一樣。

  這裡不是豪闊的樂陵侯府,而只是武平里一進兩室的小院落,建房時所用的磚沒有樂陵侯府的厚重,塗上去的料也沒有侯府的足,最後還沒有貴人才用得起的壁衣。

  那外面有什麼響動,自然就是要傳進小屋子裡來的。

  比如說東邊那家出門去打水,西邊那家開始從院子裡搬柴;東邊的狗子看到主人出來了開始瘋狂搖尾巴求投餵,西邊那家的柴堆裡竄出一隻大耗子,這可把家裡的男主人氣壞了,抽出一根柴開始進行不熟練的追打。

  耗子是沒追上,自己倒是被絆了一個跟頭,罵罵咧咧。

  陸懸魚堅持著在被子裡又打了一個滾兒,猶豫著是繼續睡一會兒還是爬起來時,西邊那個男主人比她更快一步,已經爬起來了。

  「張家阿兄,這麼早!」

  有很熟悉的聲音從院子裡傳過來,「太陽再起來些,就不好澆園了。」

  她揉揉眼睛,緩緩從榻上蠕動到窗邊,拉開窗板,探出了一個腦袋。

  一身短褐的張遼聽了動靜,將手裡的水瓢扔進桶裡,轉過頭看她。

  有點像夢裡的情景,但又不完全相似。

  她趴在窗前,頭髮很隨意地披散下來,挽了一挽,輕輕鬆鬆地垂在胸前,一邊揉揉眼睛,一邊沖他說些很不重要的事。

  比如說這個季節該吃什麼菜了,這幾天鬧蟲子呀,她是捉不過來,他能不能幫忙捉一下;還有一會兒該吃朝食了,吃點什麼好呢?家裡還有一塊醬肉,不如做個湯餅吧,請他一起吃;哦對了,缸裡的水昨天用得差不多了,他要是有心思澆園,順帶把缸裡的水也蓄滿吧?

  張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有點什麼本事,當然辭玉這樣倚重他是件好事,但他並不擅長捉蟲子,吃湯餅是很好的,但她不喜歡加醋,哦對了,他更不擅長捉耗子……

  醬肉切成了丁,用一小塊油脂稍煎一下,往裡倒些滾水進去,滋味立刻就變得濃厚起來,一條條的湯餅下到肉湯裡,耐心等上一會兒,再將新拔洗淨的小青菜丟裡燙一燙,最後撈進陶碗裡再灑些碧綠的蔥花,香味兒就飄出去了。

  那揉著腰生火的男人,以及安撫了狗子的婦人都聞到這個味兒了,於是心裡對這小婦人的批評就更深了——什麼樣的人家天天吃肉呀!就算她認識幾個貴人,就算她有幾個好親戚,日子畢竟也是自己過的呀!和人家攀比個什麼!

  有人出來潑水,順便和隔壁家的就嘀咕幾句,正指指點點間,一架鹿車進了武平里。

  那小馬車走在雒陽城的主街上,確實是不值一提的,但進了這土路起起伏伏的武平里,立刻就變得顯眼起來。

  有人探頭探腦,有人則不屑一顧。

  「必又是找那個陸家小婦人的!」

  偏她好運道,有這樣多的貴親幫襯!

  果不其然,馬車停在陸家的小院前,下來一個戴了帷帽的小婦人,拉開院門施施然走進去了。

  小郎要結婚了!

  這真是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這婚事原是兩年前就有了眉目的,偏偏女方家裡有人故去,還要守一守孝,待孝期過去,才能接著辦婚事,一路就蹉跎到了現在。

  小郎是很努力讀書的,雖然沒有那一串兒後輩的天賦,但話說回來理科想捲過陸績,文科想捲過曹植,經學禮儀想捲過荀惲,這都是很不容易的事。當然在他們堆裡捲輸了不算什麼,出門就會發現廣袤天地大有可為——扯遠了,總之小郎讀書治學都要留在雒陽,所以婚宴得在雒陽辦,羊四娘的夫君告了假,帶著這一串兒姻親和老婆孩子一起來了雒陽。

  「這當然是大喜事!」陸懸魚把沒吃完的湯碗推到一邊去,「可有什麼需要我幫忙的嗎?」

  「昏禮之事,這二三年間已經籌備周詳,」羊四娘說,「姨母不必操勞,上座就是。」

  「真的什麼都不需要嗎?」她有點不太開心,「我也可以下廚幫幫忙的啊!還有殺豬我也很——」

  羊四娘眨眨眼,並沒有被她的話驚嚇到,而是就著她的思路繼續說了下去:

  「岳家是直爽之人,見小郎年幼失了雙親,便將婚宴事一力承擔過去,特地租了個磨盤來,」她停了停又笑道,「他家的豆腐確實是做得極好呢!」

  ……回憶一下,小郎的岳家是個賣豆腐的,似乎確實是有點手藝的。

  但是婚宴的主菜怎麼能是豆腐呢!

  當然,哪怕現在的世道已經安定下來,再激進的賢士也不會進一步要求人人都能吃得起肉。

  肉是珍貴的,糖也是一樣,這些東西對於黔首而言都不是必需品,男人種出來的糧是有數的,婦人織出的布自然也得緊著一家老小用,家裡若是還有兩隻母雞,一頭小豬,那是要指望換油鹽醬醋,再省下個一星半點的,修補房屋要用,叔伯家走人情要用,翁姑要是有個不自在,狠狠心買一副草藥回來吃,這個錢也得靠省出來。

  風調雨順,國泰民安的時節裡,百姓們基本不會沒事吃肉,婚喪嫁娶自然也不會三牲三禽太牢少牢地款待客人了。小郎的岳家雖然疼愛女兒,到底沒有那許多銀錢,因此羊四娘訂了些醃肉和肉醬,岳家再自己磨點豆腐出來,這婚宴就能辦得很體面了。

  陸懸魚聽了,心裡很猶豫。

  尋常百姓的婚宴是這麼回事,但小郎好歹也是她收了一千五百錢,一路從雒陽到長安,長安到平原,平原再折騰個一大圈,最後帶回雒陽的娃子,那他婚宴上沒有個葷腥,她就覺得很不高興。

  但這畢竟是人家商量的事,她要是用樂陵侯的俸祿或者是朝廷的賞賜來幫忙,昏禮就全不是那麼回事了。

  這個在戰爭之外的許多事情上經常優柔寡斷,瞻前顧後,猶猶豫豫的家夥直到送走了羊四娘,回到屋子裡來,依舊在琢磨些什麼。張遼見了,就湊了過來。

  「辭玉?」

  「嗯,嗯嗯。」

  「辭玉若是想要為婚宴送去些吃食,」張遼笑道,「咱們這幾日出城打獵,四處看看不就行了?」

  這是一個好主意,但她還在那裡琢磨。

  太陽剛升起時,張遼去提了水來,現在太陽快爬到天幕的中間了,園子裡還有幾棵菜沒喝到水,懨懨地趴在那裡。

  但勤勞的園丁顧不上它們,他很是迷惑地望著這個盤腿坐在席子上的女子,不知道她心裡到底在想些什麼。

  「我覺得,要是我來負責婚宴的每一道菜,我肯定能給它辦得體體面面。」她突然說。

  「那是自然。」張遼試探性問道,「若辭玉這般疼愛小郎,不如明日遣人去……」

  「那不成,那太過跋扈了。」

  確實跋扈,所以你糾結這個到底是為了什麼呢?張遼也不能明白了。

  「我就是想試試,」有蟬突然大聲慘叫,給糾結的陸懸魚驚醒了,「請個客什麼的。」

  「……請客?」

  這個場景其實並不浪漫。

  想像一下,這倆人的身份確實是很高貴的,兩個人都有爵位,都有官職,宅邸前的閥閱,鴻都門的文章,太常史官的筆下,都寫著他們過去的傳奇與英名。

  所以如果他們想聊起這樣的話題,可以是在垂柳的廊下,在微波的湖邊,甚至還可以是在殘陽如血的戰場,穿著殘破的鎧甲,坐在塵煙未散的廢墟下,輕輕地嘆一口氣,繾綣又溫柔地望向對方。

  而那個被她所望的人一定是心有靈犀的,不需要她說什麼,他自然就知道,自然就熱淚盈眶,自然就會鄭重而深情地應下——

  陸懸魚穿著一件打了補丁的短褐,盤腿坐在半舊的草席上,望著打扮和她相差不大,皮膚曬得黝黑,因此不管排隊打水還是拎著瓢四處澆園都一點不違和的張遼,說:

  「文遠啊。」

  「辭玉?」

  「你看咱倆鬼混了這麼久,」她認認真真地說,「等小郎的婚事辦完,咱們也辦一個吧。」

  園子裡的蟬又一次大聲慘叫起來!

  但就算它拼命地叫,也不能打破屋子裡這可怕的沉寂了。

  她看著張遼,張遼看著她。

  他那雙眼睛其實就不小,但這麼睜得大大的,跟傻子似的看她,那就顯得更大了,也更怵人了。

  「文遠?」她試探性地喊了一句,「你……你不願嗎?」

  張遼突然驚醒了。

  「絕無半點不願啊!」他連忙否認,「我只是,我只是……」

  他說不出話了,就好像有什麼嶄新的怪東西突然創進了他的腦子裡,把他創傻了,因此陸懸魚憂心忡忡了半天,卻怎麼也沒想到,張遼雖然找不到詞匯來形容,但如果把他腦子裡想的東西直接傳輸給她,她是能找到一個她個人很容易理解的解釋的:

  ——想不到,不如說誰能想得到,打出陸懸魚求婚CG的方法不是直球,不是彎球,不是氪金,不是海豹,而特麼是這麼天外飛仙的隨機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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