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OGO論壇
  登入   註冊   找回密碼
發表人: 大頭寶珠
列印 上一主題 下一主題

[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1
發表於 2024-9-29 00:05:30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十二) 同一條路

  這是有點矛盾的一個場面。

  自古以來,新郎迎親時都是很喧嘩的,因為新婦要矜持,新郎就得使勁催,使勁請,用大把的銀錢和酒水賄賂親友和各路圍觀群眾幫忙,一起嚷嚷,將新婦催出來,那聲音自然是不能小的,最好是整座城都聽見,那才叫聲勢浩大,給足了佳人面子,新婦才會出門呢!

  簇擁著張遼過來的並州人就是這麼想的,他們也為此準備了好些天啊!那些潤喉的亮嗓的土方子他們都抓過吃過的,就為了今天不給將軍丟份子!

  沒錯!這不是一場簡單的婚禮,這是並州人的尊嚴之戰!他們得給那些青州兵,冀州兵,還有雒陽城裡各路大伯子小嬸子們瞧一瞧並州軍的威風!

  他們原本就是這樣一路敲鑼打鼓來此,到了胡桃林外,原本該加倍賣力氣喊的,奈何前面的人忽然啞巴了。

  這很不尋常,一定是前面遇到了什麼事,因此又有張遼身邊的令官告知後隊士兵,要他們噤聲——這是多簡單的一個指令!

  但今天不是打仗的日子呀!這些嘻嘻哈哈的士兵出門時興奮得恨不能打滾兒,撒歡兒,早就將警惕心和令行禁止給忘腦後,再說迎親迎親,多喊兩聲有什麼要緊的呢?

  隊伍裡資歷最淺,肺活量也最大的那個年輕士兵就深吸了一口氣:

  「催出來——來來來來來來!」

  前排後排的人都一起望向了他,士兵挺了挺胸,感覺更驕傲了!他還能再堅持一下!

  但他馬上就不驕傲了,因為新郎走過來了——新郎前面還有個人!看穿戴打扮精神抖擻,特別的富貴華麗,比新郎還威風神氣!

  那個小兵就有點不高興,當然,不高興也是能理解的,這大喜的日子,你擋了新郎的路不說,還特意打扮得給新郎都比下去了,你什麼意思呀?

  貴人當然是貴人,但貴人又管不到他,況且雒陽城裡有的是貴人,怎麼偏你這麼囂張呢?

  小兵上下打量了一下那個穿得亮閃閃的人,尤其在他已經摻了點銀鬚的鬢髮和鬍鬚上多打量了幾秒鐘,然後冷笑了一聲。

  他還沒想好要不要莽一把說幾句風涼話,打擊一下有可能是來給自家將軍添堵的情敵,哪怕被將軍踹上一腳也不要緊——將軍已經快步上前,先踹了他一腳。

  於是小兵的刻薄話都被噎回去了,只能憋憋屈屈地瞪著亮閃閃。

  亮閃閃倒是很開心,「文遠的兵士很忠心呀,只是先將孤催出來了,看著是有些失望的。」

  「陛下說笑,」新郎臊眉耷眼,「他們今日胡鬧,回去我必罵他們……」

  陛下又看一眼那個小兵,小兵正在努力將頭壓下,鼻尖就快碰到前胸了。

  「無事,無事,今日是文遠和辭玉的大日子,兵士胡鬧些,朕也是一點都不會怪罪的,」陛下快樂地說道,「賓客們胡鬧些,文遠也不會怪罪吧?」

  並州兵一個個豎著耳朵聽,心想要是不怪罪,將軍為什麼坐不住呢?可是怪罪有什麼用呀,又不能拎著馬槊衝進去——先給那個「體貌偉美」的崔公來他一槊!看看這群家夥還八卦不八卦了!

  崔公打了個噴嚏。

  陛下來了,來得特別快,不是坐金根車過來的,而是騎馬,這就讓公卿們有點慌張。

  但崔公是不慌的,他正了正衣冠後起身,又拿出自己的麈尾,優雅地掃掃身上的葉片。見到旁邊有人投來羨慕的神色,也替他周身撣了撣,最後重新將精巧的麈尾塞進袖子裡,又掏出一枚雞舌香含在口中。

  周圍人的目光就從羨慕變成了讚嘆,要不怎麼就崔琰的儀表被人這樣稱讚呢?除了他體貌偉美之外,他確實是一個很注重自己儀態的人啊!哪怕是在今日!哪怕是在他心儀的樂陵侯即將嫁與他人之時,他竟還是那般鎮靜!

  林中歡宴到了現在,世家賓客尚有規矩儀態可言,兵士與百姓就顯然是管不得那許多了,他們吃得醉醺醺的,兩腮緋紅,嘴邊的油漬也來不及擦。有人見到一群人簇擁著那麼一個貴人進來,還記得俯倒行禮,還有許多人已是直接癱在了樹下,借著林蔭這點陰涼呼呼大睡起來。

  這一幕是很無禮的,因此小黃門臉一沉,目光不善地看向迎上來的小吏,小吏的臉色立刻就白了。

  有人走上前,向陛下行了一禮。

  陛下笑呵呵地,「林中所見,卿欲進何言?」

  陳群的臉色可疑地紅了一下。

  「仰賴陛下聖德,」他說道,「賓主盡歡。」

  陛下看他的目光就帶了些驚奇,似乎很想再調侃幾句昔日那個動靜有度,舉止守禮的陳長文。

  但新娘子已經出來了,明霞般絢爛的罩袍,雲霧般輕盈的紗扇,有陣陣喧鬧自迎親的隊伍裡響起,將酣睡的賓客自好夢中吵醒,於是就連陛下的注意力也被吸引了過去,興致勃勃地注視著這一幕,將剛剛沒說出口的調侃丟在腦後了。

  這裡的一切都熱鬧極了,不管是樂陵侯的朋友還是敵人,似乎每個人都滿面笑容,與身邊的人講些老套的,吉利的,至少是很客氣的話,而身邊的人也會回以同樣沒有任何意義,但足夠應景,足夠喜慶的話語。

  只有陳群跟在陛下身後,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切。

  就在剛剛,她還站在他身邊,這溫熱的空氣裡似乎還殘留了一點她的氣息,像枝葉輕輕理過他的鬢髮,攪動著他的神經。

  可是她的目光那樣亮,又那樣靜。

  她說,長文,這世道太平了嗎?

  自然太平,甚至「太平」不足以形容,他這樣回答,還可以用「海內清平,民生安泰」來進一步修飾一下。

  若是當真民生安泰,怎麼那個孩子還想要靠當兵謀一個出人頭地的機會呢?

  她望向他的一瞬,陳群心裡甚至是驚慌的,他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能讓她滿意——不不不,他不知道說些什麼,才是那個正確的答案。

  那個孩子衣衫襤褸,可見他出身寒苦,是個最微不足道的黔首。家有田產餘財,才能讓自家兒郎通過讀書積累學識,進一步走上仕途。而秦漢以來,似少年那樣窮苦的人原本也只能在戰場上掙一個功名,謀一條出路,這豈不是人人皆知的老規矩嗎?

  但那是不夠的。

  這是個新興的王朝,也是個陳舊的王朝,它延續了四百年國祚,這四百年中,有些東西是值得留下的,還有些東西,陳群想,那些東西牢牢吸附在雒陽,在南北宮,在德陽殿上——它們是極其頑固的,但又總是會擺出溫情脈脈的面孔來,甚至就連這林中,也有無數這樣的面孔。

  但終究應該動一動它們的位置了,只有動了它們的位置,那個被丟出去的少年,還有許多似他一般的年輕兒郎,才不必一心想著用性命去謀一個前程。

  ——這世上有千年的王朝嗎?

  他記得她問了這樣一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如果沒有的話,他們現在的努力有意義嗎?那些心甘情願選擇了死亡的人,不會被後來者辜負嗎?

  陳群出神地想著自己的事,忽然有人搭上了他的肩膀,原來是新婦已經登車,賓客中有同新人交好的,也會同去新郎府上再喝一輪酒,還有許多來這裡就為送個賀禮,外加在陛下面前刷刷臉的人,散也就散了。

  徐庶正有些好奇,又有些關切地望著他,見他望向自己,徐庶張口就來:

  「剛剛崔公失態,你可見了?」

  「我絕不會辜負你的。」陳群突然很鄭重地回了一句。

  上過戰場衝過鋒的徐庶一瞬間臉忽然就白了!

  更白的是陳群突然醒過神,竟然也沒解釋就走了!

  救命啊!徐庶腳步匆匆地跟上他,話都要說得磕磕巴巴了!但是!但是!他必須得阻攔這個哥啊!大喜的日子,搶親當然是很勁爆,很能滿足全雒陽人民八卦心的驚天之舉,但陳群一個射箭一不小心能射中自己大腿的人,要衝進並州軍重重包圍裡,在親手割了烏桓大單于首級的名將面前搶走新婦……新婦還是個一人能包圍一營人的人形兵器……這是要出人命的啊!

  陳群在登上軺車前,突然又停下了。

  「我要去一趟鴻都門,」他說,「元直與我同去麼?」

  徐庶的舌頭還有點不太好用,「鴻,鴻都,今日去,去哪裡作甚?」

  「今察舉常科,多擇明經人才,」陳群說,「這不夠。」

  不夠嗎?大漢一直是這樣取士的,就算不夠,徐庶有些遲鈍地想,和今天有什麼關係呢?

  今天不是大喜的日子嗎!陳長文不搶新婦也就罷了,加個什麼班!加班憑什麼又帶上他!

  都怪那個惹事的小娃娃!

  紅雲一般的隊伍漸漸向著另一個方向而去,帶著圍觀百姓們心滿意足的吵鬧聲。

  他是喝不到酒,也不能親見新婦入青廬了,但這似乎也沒什麼要緊的。

  他們終歸是走在一條路上的。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2
發表於 2024-9-29 00:05:4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長相守(上) 傷疤

  今天雒陽的酒宴似乎擺個不停,處處都有喜事,處處都有吃喝。

  自新婦出門登車,至夫家下車的這一路,豪闊些的接親隊伍會一路走,一路拋灑些五銖錢,更豪闊些的隊伍則是備上足夠的酒食,走一路,路邊的圍觀群眾們就跟著吃一路。

  這想想是比五銖錢更麻煩的一件事,因為灑錢只要一架馬車,僕役們提前將裝滿銅錢的箱子抬上車,到時慢慢灑錢就是。

  而酒食可就大動干戈了。

  首先酒要提前篩好,篩完倒進甕裡,準備一馬車的酒顯然是不夠的,這一路怎麼也得準備十幾架馬車專門裝著酒;

  其次是吃喝,這時代又沒有塑料便當盒,雖然有可降解且天然又環保的荷葉,但湯湯水水的食物是裝不進去了,連漢朝人民最愛的肉醬和肉羹都必須剔除出菜譜,而這時候做飯又多用釜甑,來幾個大鍋快炒倒是很應景,奈何沒人發明炒鍋;

  最後還有一樁需要注意的,就是天氣炎熱,這些吃喝還須要在炎天暑熱裡不容易變質,否則一路酒席擺下來,半城百姓都吃得上吐下瀉食物中毒,史書記一筆,後世人就得懷疑這位「如有神助」的新人是納垢神選了;

  挑剔是很挑剔的,一般的豪富人家也很難事事圓滿,至少糜芳聽說後,就第一個提出質疑,認為要是把婚期放在冬天就會好很多。這個質疑受到很多富商的認可,不過陸懸魚聽說之後根本沒帶怕的。

  「我有田國讓,」她很自豪地說,「豈會懼怕這些小事呢?」

  聽到這話時,幾個與她親近的武將互相交換了一個有點復雜的眼神。

  「田國讓操勞十數載,而今剛回京敘職,」最後還是張遼出言制止了一下,「還是另擇一人為上。」

  但一個壞主意很容易引出第二個壞主意,比如說經常跑來吃瓜旁聽的楊修忽然冷不丁開口了。

  「若是請一位可任主簿之職的友人前來幫忙,在下倒是聽文舉公點評汝潁之士時,記得那麼幾位,其中有人與將軍相熟,堪稱『當世無對』。」

  她眨眨眼,總覺得楊修要出什麼壞主意。

  但是楊修睜著兩隻水靈靈的眼睛,認真地看了她一會兒,「在下所說,就是荀衍荀休若公呀!」

  「不認識,」她立刻說道,「德祖為什麼會推薦這個人?」

  楊修那一臉的天真就突然有了一道裂痕。

  「在下偶然記起,隨口提及,」他木著臉說,「將軍不必在意。」

  於是將軍哦了一聲,把這事放下了。

  但沒把他放下。

  將軍說,「德祖先生有大才,算個錢糧輜重應該不難吧?」

  楊修突然就深恨起自己剛剛那句嘴欠了。

  車馬隆隆向前,士兵跟在兩側,車上有人將用荷葉包好的飯食一包包遞給士兵,士兵再一個個分發給圍觀討要喜酒的群眾們。荷葉裡裝的是米飯,用肉醬一起煮出來的,因此油汪汪,鹹滋滋的,裡面又加了幾塊鹹肉,這就鹹上加鹹了,但群眾不嫌棄,誰會嫌棄鹽的滋味呢?況且這一包飯哪捨得空口就吃了!別看那個站在路邊伸手抓了就往嘴裡塞的!那是這一坊出了名的懶漢!一口氣吃這樣多的油膩飯食,也不怕鬧了肚子!這飯合該帶回去,加些水,再拔兩棵院中的小菜一起煮了,熱熱地喝上幾頓肉粥,美極了!

  可是光有飯還不夠,群眾裡有那等特別機靈,提前連陶碗都準備好的,士兵遞過飯食去,還要將陶碗接過來,裝上幾勺濁酒,再遞過去。

  當然還有過於機靈的,直接遞過來一個陶罐,這就容易引得街坊鄰居的嘲笑,但這樣的日子,多麼難得!笑就笑吧!今天有酒喝,誰在乎!

  他們今天是吃足了酒的,除了林子裡的酒,除了街上的酒,某一坊的群眾們很得意地對旁邊的人炫耀道,他們還有一場酒吃呢!

  在他們這條巷子裡擺酒的新人要論地位,論結婚的排場,肯定是比不上那兩位名滿天下的將軍的。他們甚至今日還忙得很,大白天先去忙了旁的事,將操持昏禮的事交給了一位三十餘歲,名為「同心」的婦人,以及胖乎乎的李家阿兄。

  但沒人覺得有什麼不對,今天是個大日子,貴人選了這一天,興師動眾,說不準就有哪一處要用上幾個人,那先賺一筆貴人的錢,再回來辦自己的事,這不是很好嘛?

  到得暮色漸濃,新人回了坊中時,已經有幾個很精明的婦人替他們將今晚的酒宴安排明白了:

  「炎天暑熱的,吃得了那許多麼!白糟蹋了錢!」

  「小夫妻倆沒有親眷宗族在雒陽,正該事事節儉,昏禮不過場面罷了,待關起門來,這日子還不是得自己過!」

  同心聽得津津有味,每到婦人們講得口乾舌燥時,還不忘遞上一杯水,外加幾個新鮮的果子,婦人們感念她的情,這主意出得就更細致了些。

  菜呢,能減就減幾個,酒呢,也不必幾十甕了!她是有門路的,替他們連主菜都備妥,也不要他們的銀錢,過後若是感念她幫了大忙,鋪子裡剩了豬頭時,拿一個來就成了哇!

  新郎和新婦坐在青廬裡,提起竹箸對著自家飯食時,兩個人都稍微恍惚了一下。

  「這個是你做的。」新婦用竹箸指了指面前攤開的乾荷葉,以及荷葉裡的肉醬米飯。

  「這是楊德祖的功勞,」新郎小聲說,「我與他是沒什麼交情的。」

  新婦立刻把臉沉下來了,「你暗戳戳罵我笨蛋,我聽出來了。」

  「我並無此意呀,」新郎就懵了,「況且『笨蛋』語出何典?」

  新婦不吭氣了,過一會兒才又小聲開口,「而且還讓人家拿了這麼多!」

  這麼多!一青廬都是荷葉飯!人人都在吃荷葉飯!人人在誇那個出主意的嬸子機靈!能幹!人家貴人的酒食就是好吃!

  新婦就更委屈了,不知道是因為他們誇了「貴人的酒食」而委屈,還是因為新郎花了那麼多錢而委屈。

  但同心又悄悄湊過來了,在她耳邊嘀咕了一陣。

  陸懸魚的眼睛突然亮了,「省了這麼多錢?!」

  同心是想笑而沒好意思笑的,最後還是抿成了一個三瓣嘴。

  這讓新婦的心情好了許多,再轉頭看看新郎時,也就平心靜氣了些。

  但嘴還是硬的:「一會兒再處置你!」

  酒席持續了很久,久到鄰居們酒足飯飽,又替她收拾了狼藉杯盞,再一個個離去時,城門是已經關了,坊門也已經關了。

  陸懸魚倒是覺得沒什麼,她這小院子前後一共三間屋子,同心和李二各住一間也住得下。

  但古怪的是,李二就飛快跑了!他理由充分得很,他說這一片巡夜打更的他都相熟,再說他騎著騾子來的,那一看就很體面嘛,根本不怕被巡夜的逮到,逮到也不要緊!

  她站在院子裡,在一片草蟲聲中撓撓頭,再看向同心時,同心立刻也拒絕了:「我住前面那一戶!孫家嬸子問我學幾個女紅樣子呢!」

  「你去學就是,」陸懸魚有點迷茫,「不過這麼晚了,她捨得點燈嗎?明天早上去不就行了?」

  她看看同心,同心看看她。

  「你們這,」同心指了指她身後的屋子,「這牆這麼薄,正該自己住才是。」

  她又看看同心,同心又看看她。

  「牆雖然薄了些,夏天住還不妨,清早起來不熱的——同——同心!」

  同心也飛快地跑了,看腳步是去追上李二了。

  有點古怪,她嘀嘀咕咕地隨手拍開幾隻嗡嗡叫著不停的蚊子,推開了自家的房門。

  正在抓緊時間打水擦拭身體的張遼轉過頭來,在昏黃的燈下,有點不自在看向她。

  那是一具很勻稱,很緊實的男性身體,因為經年累月的訓練,肌膚透著健康光澤,任何人有這樣健康而挺拔的身材,都是不必感到任何不自在的。

  但張遼的身體上還有許多並不健康的東西——自他的肩胛到前胸,腰腹再繞到後背,他的雙腿,他的雙臂,都留著許多的傷疤。

  有些已經很久遠了,淡得在燈火中幾乎看不出,有些卻還很新鮮,傷疤裡生出淡薄的粉色,疊在舊傷上。

  他起初是有些不自在的,但很快鎮靜了下來,甚至微笑起來。

  「想好怎麼處置了嗎?」

  她愣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臉上忽然一燙,但立刻又把注意力轉回來:「怎麼這麼多傷疤?」

  「我是個武夫,」張遼低頭看看,「豈非尋常事?」

  「很不尋常!」她又有點隱隱地惱火了,「你這十多年裡,受了這麼多次傷!」

  張遼抓著塊細布似乎還想搓搓臉,看看她的臉色,又將細布放下了。

  他似乎洗的是冷水澡,因此握住她的手格外熱。

  「你在自責。」

  她就沒說話,將眼簾輕輕垂下,一聲不吭。

  「連丁建陽的份一並自責了去。」他說。

  她有些吃驚地抬起眼,正看見他閃閃發光的眼睛。

  那並不是很愉快的回憶,但他說起來時,平靜得好像在講述另一個少年的故事。

  他說,這上面的許多傷疤,是在雁門留下的啊。

  那時他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他追隨著曾經的將軍,還有他們共同的主君,丁原丁建陽。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3
發表於 2024-9-29 00:06:0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長相守(中) 孟津

  張遼身上那些舊傷,其實也並非都是在丁原麾下行程的。

  因為在丁原之前還有一位並州刺史名叫張懿,張遼未及冠時便跟著他了,身上的許多傷也是那時打仗留下的。

  但這樣說還是不夠準確,張遼說。

  他對這個世界的記憶還沒有清晰形成時,他的身上已經有了傷。

  長城塌了,胡人就來了。

  對曾經的陸懸魚來說,她是很難想像長城有什麼作用的,她所熟悉的戰爭是地空聯合的火藥戰爭,那些十幾米高,用夯土或是石頭砌起來的城牆在現代兵器面前不值一提。隨便一個扛著火箭筒的非洲黑叔叔都能將那風吹雨淋的歷史造物轟出一個大口子,那它能做些什麼呢?

  張遼從點了燈燭的案下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壺酒,兩隻杯子,一邊斟酒,一邊講起雁門長城的歷史。

  「最早是趙武靈王在雁門以夯土修起烽火台,抗擊胡虜,後來秦帝徵發民夫,重修長城,」他說,「秦雖殘暴不仁,但邊疆百姓亦受其恩惠久矣。」

  烽火台有什麼用?城牆又有什麼用?張遼說,有高台,兵士就能遠遠地看到胡虜,就能示警;有高牆,就能擋住胡虜的腳步。

  「能擋多少?」她好奇地問。

  他倒滿了酒,遞給她,「胡虜不滿千者,都只能在城下唉聲嘆氣哪。」

  不滿千的胡虜,在上下數千年波瀾壯闊的戰爭史中,不值一提,可那就是雁門人最怕的敵人。

  胡虜大多是不擅長與漢軍作戰的,他們也不願與漢軍作戰,作戰就要死人,可死光了人也不一定搶得到什麼東西,那他們打這種仗有什麼用呢?

  他們只看漢地富庶,總想著跑過來搶一波就走而已。這些人又狡猾,又怯懦,又凶悍,還特別的貪婪。

  如果沒有烽火台預警,也沒有長城的阻攔,讓那些小股的胡虜衝進了雁門,他們是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的。每一個村莊,每一間房屋,每一袋糧,一匹布,一口豬,還有每一個男女老幼,他們能帶走的,都要帶走,帶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一刀殺了,趕在漢軍到來前,揚長而去。

  漢軍也許有一兩個很出色的校尉,能帶兵一路追殺過去,留下幾個胡狗的頭,替被他們屠戮的村莊報仇,但那又怎麼樣呢?

  那些胡虜來時翻山越嶺,去時分頭逃跑,加倍小心,他們的人數原本就不多,而漢軍需要出動十倍甚至百倍的數量去追殺他們。

  在並州這樣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的地方,哪裡找得到呢?

  於是更多的匈奴人成功逃離了雁門,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到部族裡去,接受眾人的歡呼與恭維,享用他們的戰利品,並且熱切地盤算著下一次南下劫掠的日子。

  漢人是算不得人的,只是他們的獵物而已。但那些獵物也有情感,也能感受到恐懼、憤怒、痛苦,那些焚毀村莊的倖存者,以及周圍暫時沒有被劫掠的村莊裡的人,都日日夜夜被這種噩夢攥在手裡,不得逃脫。

  這就是沒有長城的雁門,張遼說。

  在漫長的歲月裡,胡虜持之以恆,如雨水般沖刷著雁門長城,而朝廷已經漸漸疲於向邊關繼續送錢送糧,修繕長城了。

  於是缺口自然而然地出現,胡人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長城之內。

  他幼時起,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他出身並不寒素,祖上也曾出過名將,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他記事時起,他家就住在一座殘破的塢堡裡。塢堡的牆是被層層修補過的,下雨洗刷時,夯土新舊對比尤其顯眼——但顯眼不過塢堡的大門,那扇厚重的木門上有數不清刀劈斧鑿的傷痕,其中有幾道刀印尤其深。

  「我幼時甚至可以將手扣進木門被劈裂的縫隙裡,一步步翻過那扇近二丈的大門。」他喝了一口酒,似乎覺得很好笑,他也確實笑了。

  陸懸魚沒笑,她想像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生活。

  張遼幼時起,常聽的就是敲擊焦斗的聲音,父輩和僕人們粗重的腳步聲,箭矢破開空氣的尖銳聲,受傷者的慘叫聲,但比起這些,他記憶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時,胸腔與喉嚨裡發出的響動聲。

  有胡虜來時,婦人將稚童抱進屋內,男子出去抵禦外敵,但那天胡虜尤其凶狠,甚至有幾個人已經翻牆進了塢堡。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背,「這麼來的。」

  那傷已經很淺,幾乎看不出來,畢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著他的人後,也沒有餘力再傷到他。

  是個僕婦,他說。

  年幼的張遼是沒怎麼傷心的,胡虜退走後,他看長輩們救治傷員,收拾屍體,似乎也不怎麼傷心,哪怕那天他一個叔父死了,而他那個叔父還很年輕,二十歲都不到,叔祖母也只是沉默地為兒子清洗傷口,換上一身乾淨衣衫。

  怎麼會傷心呢?他們哪裡還會傷心呢?如果這樣的事是十年五載來這麼一次,他們是可以嚎啕大哭,盡情宣洩悲傷的。可胡虜來得那麼頻繁!他們哪裡顧得上傷心呢!

  「若我守並州,」她說,「我必當出關破敵,殺得那般胡狗膽氣盡喪,再不敢進犯才是。」

  「每一任並州刺史皆作此想,」張遼說道,「可惜他們並無辭玉的本事。」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他自斟自飲了一杯酒。

  「他們不曾迎戰?」

  「他們迎戰了,」他說,「我父,我幾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長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問。

  「張公殉國,我兩位叔父也死於此役,」張遼說道,「我隨溫侯突出重圍,卻也身受重傷。」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幾處,「這幾道傷就是那時留下的,高燒數日,水米未進,竟僥幸活了下來。」

  他講起年少時的這些事,燈火下的眉眼溫和得幾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講不相干之人身上的事。

  就像是一個文辭匱乏的武夫在講一個不相干的人,在很久遠以前發生過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鮮卑人,雜胡各部輪番劫掠雁門的間歇時,在上一場戰鬥結束之後,下一場戰鬥來臨之前,他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

  一千餘年以後的孩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們每一個夜晚躺在枕頭上,心裡想的是明天的測試,是新來的同桌,是偷偷給手游再氪一單,又或者拉著幾個兄弟一起上分?

  怎麼能有人在這樣沒心沒肺的年紀裡,每天想的是磨煉自己的武藝,想的是下一場戰鬥究竟是別人死,亦或者自己死?

  怎麼會有十幾歲的孩子每天活在這樣的地獄裡啊!

  但張遼是很得意的。

  「父祖決定闔族南下前,」他說,「我家世代傳下的祖業,從不曾落於賊手。」

  她看看他,又有點想講些很欠的話逗逗他。

  「你家的祖業傳到你這裡,」她說,「可還有什麼家當?」

  「除卻田產房屋,自然還有些別的,」張遼一本正經,「還有一張榻。」

  「榻?」

  「是四叔父留給我的,」張遼說,「有些老舊,因此總有些響動,現在想想,睡在上面卻正好。」

  她沒理解,「怎麼正好?」

  張遼就湊近了,在她耳邊講了一句,她立刻面紅耳赤,身體剛要向後仰一下,已經被他一把攬在懷中。

  那的確是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事,也幾乎已經遠離了他的生命,就像那些傷疤,已經不再能引來他的在意。

  「我年少時想,若有一日雁門復歸,我縱是戰死沙場,也是值得的。待年紀大了,又生出許多別的想法。」

  「跟隨丁使君時,身邊有許多同袍相伴,我又有心建功立業,便不捨得戰死了。」

  「再後來……」

  再後來,世事哪有那麼容易呢?

  他受丁使君器重,被封為並州從事時,心裡滿滿的意氣風發,想的只有如何能夠出關擊破胡虜,一雪這些年來漢民所受的恥辱。

  他的同袍們原本也是如此,每一個並州兵都是如此,每日晨起演練時,必要大喊三聲誅殺胡虜!為他們的親人報仇,為戰死的張公報仇,為大漢的百姓報仇!

  但丁使君說,他們不出雁門。

  他們要去一個更好的地方,一個又溫暖,又富饒,能讓他們過得很好的地方,他們可以發財,還要立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功。然後他們就一路南下,屯紮於河內,距離孟津很近的一個小城裡,那裡的確是比雁門更加溫暖的,而且確實也比雁門更加富饒。

  距離軍營不過十數里外的孟津城中,是並州人從未見過的世界:

  河面上數不清的商船,高高的桅桿像叢林一樣,熙攘往來;碼頭上的傭工汗流浹背地將一箱箱貨物搬下,再將一箱箱貨物又搬上;小吏帶著守衛,板著臉在一艘接一艘的商船上走過,時不時嚴厲地叱罵船主幾句,時不時又眉開眼笑地往袖子裡塞一點接過來的東西;

  商船在碼頭停不住幾日就會匆匆離開,據說是因為停泊在碼頭也是要收錢的,收得還不便宜。但貨物是已經留下了,被分門別類地運到市廛裡去,店鋪裡去,其中有些香氣撲鼻,有些光華璀璨,那水一般絲滑的綢緞,冰一般晶瑩的玉,還有明月一般的珍珠,鮮血一般的寶石。孟津城裡有的是年老出宮的宦官,那些老常侍們侍奉過數代先帝,也被數代先帝當成自己最親近的人信任,因此當這些老人離開北宮,來到與雒陽只有一河之隔的孟津時,他們自然也將自己的親眷以及巨大的財富都帶到了這裡。

  那都是並州的窮武將們一輩子也看不到,想不到,夢裡都不會夢到的東西,突然之間就擠進了他們的眼睛裡。

  突然之間,守邊疆,殺胡虜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了——他聽到他的同袍,也許是魏續,也許是魏越,也許是侯成,又或者是呂布,他們在他的耳邊疑惑地問:城中之人,有何功德啊?

  那些閹人付出了什麼,住在這樣繁華又安寧的地方,享受這樣奢侈而舒適的生活?

  他們的身上也有那些傷疤嗎?他們也知道冬天的鈎鑲握起來有多冷,夏日的鎧甲穿上身有多熱嗎?他們也用武器,用拳腳,用牙齒戰鬥,直至最後從死人堆裡僥幸爬出來過嗎?他們也曾經在睡夢裡聽到焦斗聲聲,跳起來拎起自己的馬槊,奔向被胡虜肆虐的村莊嗎?

  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兄弟,他們的妻兒,也曾慘死在胡虜的刀下嗎?!

  這一聲聲的發問初時是帶著疑惑的,後來卻漸漸帶上了怨氣,他們瞧不起孟津城中那些腦滿腸肥的貴人,而貴人們更瞧不起他們。

  他們有什麼?這些並州來的窮狗,祿米幾何啊?去酒坊打酒都只敢喝最便宜的濁酒,他們與城中的黔首蒼頭何異啊?

  哦,自然是有異的——那些下巴光滑的老常侍笑著說,他家的奴僕也比那些並州兵乾淨體面哪!

  老常侍們是這樣的態度,孟津城中的商賈也是這樣的態度,就連那些穿著短褐,扛著箱子在碼頭走過的黔首,心中說不定也是認同的。

  人人都喜歡一點優越感,活得再苦的人都是如此,這原本也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但看在並州人眼裡,這事就不那麼尋常了。

  軍中不是沒人察覺出端倪,高順是第一個向丁原進言的人,他那時只是個別部司馬,這舉動堪稱僭越,因而細想是有些魯莽的,可他勸告丁原的話卻一點都不魯莽。

  他說,久居京洛,恐人心生變。

  丁使君那張瘦削而嚴厲,因此顯得刻薄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明晃晃的鄙薄。

  「朝廷視幽並如糞土,」他說,「兒郎們也該變一變了。」

  張遼聽到這句話時,心裡湧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想,使君說得是有道理的。

  朝廷瞧不起並州的軍漢,使君用些小小的手段,讓公卿們低頭,有什麼關係呢?

  但他想不到丁原的手段是令並州軍扮作黑山賊,火燒孟津城。

  但他永遠記得同袍們聽到消息後,那一張張迷茫而興奮的臉——什麼樣的賊人會只燒城,不劫掠呢?不可能呀!

  那些璀璨的綢緞珠寶,那些肥壯的豬羊馬匹,還有當壚賣酒的美麗胡姬!他們興奮地這樣說道,她可是傲慢得很,見到並州窮狗時,那雙蝶翼般的睫毛會輕輕眨一眨,然後就要將精巧的下巴揚上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現在他們終於有了報仇的機會,財貨也好,美人也好,都可以扛了回來!揚眉吐氣!

  他們這樣議論紛紛時,張遼默默注視著他們,心想,什麼樣的軍隊會調轉刀鋒,向他發誓要保護的百姓亮刀子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4
發表於 2024-9-29 00:06: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長相守(下) 翻舊賬!

  建立起一支軍隊需要多久?

  需要徵兵,需要一個個挑選兵卒是否健康,壯碩,但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心志是否堅韌,他們是不是吃苦耐勞,忠厚老實的人;

  需要教導他們聽從號令,從令他們只聽金鼓,只看旗幟開始,到營中、行軍、打仗時認清每一個旗語;

  需要每日操練,磨練武藝,練習與同袍配合作戰的技巧與本事,更練習上陣的膽量;

  他們在寒風與霜雪裡操練,在烈日與酷暑裡操練,千錘萬鑿,最後練出一支戍邊的軍隊,稱不得出色,但從校尉往下,到新入伍的無名小卒,人人都盡力了。

  但,摧毀一支軍隊要多久?

  只要一天,一天就夠了。

  張遼永不能忘記那個清晨,孟津城一夜的大火燒紅了整片夜空,直到清晨時仍未停歇。

  那些厚實的木料,柔軟的布匹,被孩童舉在手中的風車,騎在胯下的竹竿,直到清晨,仍未燃盡。

  可是「黑山伯」們已自孟津北門而出,天亮了,他們是該將頭巾摘下,將家人縫製的常服換下,回到軍營中重新換上戎服了。

  丁原說,這是朝中高明之士所出計謀,只有這樣做才能令太后感到畏懼,也令常侍們感到畏懼。上到公卿,下到士人,人人都一心要除閹宦,他們並州軍只是忠實執行了大漢的命令。

  他們怎麼會有錯?他們是一點錯都沒有的。

  那些軍官,那些士兵的神情也是這樣告訴張遼的。

  他們是疲憊的,迷茫的,但也收獲極豐,兵卒們都將衣服脫了下來,打成了一個包袱,並且將裡面裝上盡可能多的東西。軍官們的收獲更加可觀,他們還趕回了馬車,那一輛輛馬車裝著數不盡的財富,車轍自孟津而出,壓進土路足有寸餘,一路進了並州軍營。

  誰會相信這是黑山賊所為?

  可只要看一看那些士兵的眼睛,沒有任何人能問出這個問題。

  高順走了過來,站在他身邊,冷冷地注視著這一幕,張遼記得自己那時年紀尚幼,因而很是尷尬地沒話找話,問了他什麼問題。

  問的是什麼,他已經記不清了,可他記得高順轉過臉看向他的神情,也記得高順的回答。

  「豈不聞覆水難收?」他說,「使君今日縱兵擄掠,視孟津城中士庶如糞土,來日又當何以自處?」

  張遼那時很是迷惑,想要再問一句時,高順已將目光移向了遠處。

  他似乎在看向走在隊伍最後方,押運戰利品的某個軍官。

  朝陽灑在他的臉上,勝過身後仍熊熊燃燒的城中大火,那個年輕又勇武,深得丁原看重的武將一步步向他們走來。

  呂布的臉上沒有迷茫,沒有疲憊,他樸素的衣袍上沾染著不知來處的血跡,他的眼睛裡閃動著喜悅的光,像是一隻剛開始接觸世界的野獸,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力量,並為此感到驚喜。

  「那不是力量。」陸懸魚說。

  「的確不是。」張遼的聲音很溫和,也很平靜,「只是我們當時想不明白。」

  使君對他們而言,是教導他們,引領他們的貴人。

  京洛對他們而言,是夢裡也不敢褻瀆的明珠。

  可突然之間,一切都變了。

  這些駐守在苦寒邊野的軍人忽然發現,他們駐守雁門十年的糧餉賞賜,比不過孟津城中一夜的劫掠,而朝廷對於他們的殺戮和劫掠,只有軟弱和妥協的沉默!

  那他們數十年的忠誠與堅持,豈不都成了笑話?

  誰都不是傻子,丁原是為了大漢,但董卓也是為了大漢啊!不錯,丁原是他們的舊主,舊主怎麼能隨便下殺手?

  ……得加錢!

  董太師拍拍胸膛,加!加倍!超級加倍!殺了一個丁原,涼州軍隊,並州軍隊,都入他一人彀中,滿朝臣宰也就跟著裝進他的口袋裡,這天下說姓劉當然姓劉,但要說姓董,那也大差不差啊!

  之後的事就沒什麼可說的了。

  丁原下令燒了孟津,呂布就能收了董卓的錢,弒了舊主,然後並州軍受了董太師的統領,跟殊途同歸的西涼軍一起,滾進了這個堆滿了珠光寶氣,屍山血海的爛泥坑裡。

  「所以你見到我時……」陸懸魚突然從他懷裡坐直了。

  張遼眨了眨眼睛,睫毛忽閃忽閃的。

  話趕到這裡就有點危險了。

  「一見鐘情」是真,「拉你下水」也是真。

  但如果說一見鐘情,那時的陸懸魚是個少年模樣不說,張遼甚至還將她救下來的女郎送了過去!

  還帶上嫁妝!一大車!

  這要是一見鐘情,也太變態了點!

  ……那「拉你下水」呢?

  張遼看看夫人,夫人一臉嚴肅。

  而且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她兩隻眼睛直勾勾盯著他時,一隻手還伸得很長,手指搭在靠在榻邊的劍柄上。

  這位衝進蹋頓大營都不曾畏懼過的將軍忽然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我……」

  「嗯?」

  張遼決定還是實話實說。

  「我那時只是個同乎流俗、合乎污世的庸人,」他說,「我見了你,心裡很喜歡。」

  無關情愛,心中自然生出一種喜歡。

  他自然也很喜歡高順,高伯遜清白正直,是不可多得的好友。但高順始終是一個軍人,在俗世的道德與軍中的統帥之間,他永遠只會選擇後者。

  這似乎沒什麼不對,張遼那時想。

  但應該還是有些不對的——所以他漸漸將目光轉向了新結識的少年。

  他想看一看這個人能走多遠,能堅持多久,想試一試這世上是不是有人能夠清白無愧,立於天地之間。

  若是真有這樣一個人,若是真走出了這樣一條路。

  他不曾,大概也永遠不會多此一舉地解釋,他的抱負到底是什麼,他為什麼願意站在她身邊,似乎功名利祿都能盡皆拋捨,十足像個情痴一般。

  他怎麼會沒有抱負呢?

  那個被僕婦抱在懷裡,血染紅了衣衫的稚童自然是有抱負的,他的抱負就是待長大成人的那一天,要率領鐵騎,將胡虜趕出雁門啊!

  只要能做到這一點,就是用盡生命也毫不可惜!

  豈止是他!

  並州軍的每一個人,都曾有這樣的志向,都曾以為這就是他們畢生所願!

  可他們為了更大的志向離開了雁門,從此再也不曾回去,甚至將整個並州都拱手讓給了胡虜,而後四散凋零。

  現在想一想,他有什麼了不起的願望呢?

  仗他是打完了,足以名垂史書。

  封侯已經封了,雁門張氏重修宅邸,立起閥閱時,那上面密密麻麻都是他留給後代的傳奇。

  富貴是富貴已極的,陛下並不吝嗇,尤其在勳貴功臣身上更不吝嗇,他也有裝滿狗馬美衣服的大宅邸。

  這些東西在張遼的腦子裡幾乎沒怎麼停留,輕飄飄地就過去了。

  他全神貫注,捉住她的手指,輕輕地親了一下。

  這才是他想要的。

  因而心滿意足。

  屋子裡有點熱。

  尤其是躺在這麼個很有熱度的懷抱裡,似乎就更熱了。

  他的呼吸慢慢游移在她的面龐上,非常親密,又非常繾綣。

  是呀,是呀,他的傷疤,他的過往,他甚至都剖開了肺腑,對她是毫無保留,毫無秘密的。

  夫妻不就是這樣嗎?

  就在他想要親下來時,她眨眨眼,小小的眼睛裡滿是大大的疑惑。

  「所以你見到我時,又送我財貨,又送我美人,」她說,「你就是想拉我下水吧?」

  新郎突然就停住了。

  他呆滯地看著她,似乎腦海裡產生什麼錯覺,像是有一個聲音,正湊在夫人的耳邊小聲嘀咕。

  【沒錯!沒錯!】那個不辨男女的聲音精神抖擻,【他就是故意的!】

  有小娃子突然從榻上爬起來,揉一揉眼睛。

  「怎麼回事啊,」他抱怨了一聲,「隔壁那小夫妻是在打架嗎?」

  母親白天忙了一天,忙著吃樂陵侯的酒宴,又忙著吃隔壁的酒宴,還忙著幫人家打掃殘餘,睡得就很香。

  黑燈瞎火,小娃子鬼鬼祟祟地將耳朵貼在牆上,仔細聽了一會兒。

  「哇!」他嚷道,「好像真的在拆家!阿母!阿母!你去勸勸他們!」

  那聲音乒乒乓乓的,好像是在打架,好像是在拆家,而且好像是從一個屋子到另一個屋子裡!中間還有小婦人在叫罵,男人在回嘴!這是小婦人在上風嗎?

  小婦人似乎在上風!還嘎嘎嘎嘎地笑了幾聲!好可怕!

  「我摸摸這兒!」小婦人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過來,「不花錢吧?」

  「好像不是打仗,」小娃子說,「像是買東西。」

  但是!突然男人聲音又變了!

  「不花錢!」有氣急敗壞的男聲嚷道,「隨便你摸!」

  「哇!還挺大方!」

  阿母終於坐起來了,罵了一句什麼。

  「你做什麼!你還要下榻?!」

  「買賣好像不成,我去勸一勸——哇!阿母!阿母!」

  終於就在小娃子跳下榻,準備奔出屋子去隔壁調解時,阿母憤怒地揪住了他的衣領。

  「快點睡覺!管人家做什麼!」阿母罵道,「你看他們那歲數,再打一會兒就不打了!」

  「阿母!要是打一夜怎麼辦!」

  「打不了!打不了!」

  不是說小婦人還準備跟著丈夫回老家去看一看嗎?且打不得一夜!

  小娃子似乎被母親說服了,又重新躺下。

  可是,這一夜長著呢!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5
發表於 2024-9-29 00:06:3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一) 其志

  建安年。

  有婦人緩緩地走過長廊,她的腳步是很輕柔的,但身後的僕婦費力地拎著水桶跟上,這沉重而蹣跚的聲音穿過老舊的地板,穿過開裂的牆壁,最後與初秋的風一起,吹進了主人的耳中。

  但他很沉得住氣,一動也沒有動,依舊注視著那張棋盤,直至許久之後,長廊裡的腳步聲盡了,這座破舊的大宅又恢復了平靜。

  「鐘元常欺我。」他說。

  於是對面的中年文士伸手去取棋子的動作停了。

  「主公何出此言呢?」

  「我聞彥明書中之意,」主人說道,「劉備必有亡我之心。」

  那位中年文士又一次抬起眼簾,十分肅正地看了他的主公一眼。

  這位主公的疑心並不生在臉上,他依舊是坐在那裡,眉眼也依舊沉得住氣,說出這樣了不得的話,可語速和音調也沒有半分的異常。

  他看著甚至不像個西涼人,他穿著一件洗得半舊的袍子,頭上戴著半舊的髮冠,生得端正,但並不出眾,尤其上了年紀,不說不動時渾然是個潼關往東出身的小官吏模樣。事實上,要是讓這位主公說一段官話,他不僅說得標準,還會再帶上一點土生土長的雒陽腔,任誰也看不出是個西涼人。

  可要是讓他換一身羌族的衣袍,披髮科頭,他立刻又能用最字正腔圓的羌族話罵街,一段話裡能說出十八個只有部族裡鬚髮皆白的智者才聽得懂的典故。

  這些自然不是天生帶來的,而是他年輕時下了苦功夫練就的,要不他一個西涼寒門出身的小吏,是憑什麼一步步得了各路上司的青眼,甚至美名還能傳到大將軍何進的耳中,在他上雒時,親自與他相見呢?

  就連說話時平聲靜氣,不動神色也是那時養成的本事,他年少時,實在是沒有飛揚跋扈的本錢,到現在關中需要他謹言慎行的對象已經不多了,這本事卻依舊留了下來。

  關中殘破,但只要將黃河上來往的行船、行人、以及船司空(注:今潼關)一起握在手中,再破也是一塊沒有他人染指的土地。尤其在劉備大破袁紹,進兵河北後,這樣的土地就更加寶貴了。

  「主公不願降劉備麼?」那中年文士又問了一句。

  「我豈是螳臂當車的愚人?」

  話說得很別扭,但文士聽出了弦外之音。

  不願降,但也不能完全不降。

  「既如此,」文士說道,「主公當備牛酒,開中門。」

  主公眼前一亮,「善!」

  車隊走得並不快,剛剛過了澠池。

  天氣炎熱,人睏馬乏是原因之一,京畿地殘破,也是原因之一。

  朝廷的車隊自下邳出發時,兗徐的當地官員都會盡力為車隊提供住宿和補給,但穿過滎陽後,四周就漸漸變得荒涼下來。

  原本是有人的,當地留存了很稀少的鄔堡,躲在裡面的官員跑來迎接天使時說,這裡原本是有人的,可禁不住亂兵一遍遍像梳子,像篦子一樣去犁,十幾年前的李傕郭汜就不說了,後來呂布攻過來,曹操打過去,董承又跑過來,曹操又打回去,鬧哄哄的,每來一遍,都要劫掠殺戮一番,只留下稀稀落落的婦孺。後來直到那些胡人南下了,這裡可就徹底清淨了,因為胡人什麼都要,連婦孺也不留。

  所以,當地的官員有是有的,只是十室九空的土地上,沒有那許多百姓給他管理,自然也幫不上車隊什麼忙。

  聽了這話,陳衷就嘆一口氣,又溫和地相勸幾句,待回營地時,還要伸手去捏捏自己的眉峰,將它展開些,再走進帳篷。

  比起外面的荒涼,帳篷裡布置得就頗為舒適。那些杯盞器具都是極其樸素的陶杯陶盤,可每一件都被擦拭得乾乾淨淨,一見就令人感到身心舒暢——當然,這些平凡至極的東西收拾得再如何乾淨整齊,也不過只是襯托。

  帳篷天窗處的陽光灑進來,正好落在案前正讀信的女子身上,令她身上那件洗了幾次,因而略有些褪色的淺紅色直裾重新罩上了一層光。

  但當她聽到腳步聲抬起頭時,任何人見了都不會覺得那光是從天窗灑下來的。

  她容貌之美,肌膚之白,自然能從衣衫中透出這樣柔和而明亮的光華。

  但當她看向陳衷時,那雙眼睛裡閃過的光可就稱不上柔和而明亮了。

  「鐘元常欺我。」她說。

  陳衷就禁不住笑了。

  「鐘公手書?」

  「嗯,賈公送來的,」她伸出那隻羊脂玉一般皎潔的手,將書信遞了過去,「你看。」

  陳衷接過來看一眼,立刻先誇了一句。

  「真是好字。」

  足足能打五個陳衷,十個陸白,一百餘個大將軍。

  聽了他這聲讚嘆,陸白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就悄悄翻了個白眼。

  鐘繇的書信,看字面是看不出什麼問題的,甚至稱得上四角俱全。

  他很是周到地向賈詡介紹了一遍盤踞在西涼這些大小軍閥的情況,包括但不限於他們每個人祖上是寒門是士族還是土狗,各自地盤在哪,與誰結親,與誰有舊,與誰結仇,方方面面,林林總總。

  然後呢?

  然後就是一些很中正厚道,平和老實的建議,比如說關中蕭條,賈公此來要撫,要大力地撫,從馬騰韓遂往下到侯選程銀等,反正每隻西涼土狗的狗頭都要摸一個遍。狗子們雖然是邊遠地區的狗子,但都是好狗子嘛,都是眼巴巴等著朝廷的關愛的嘛,只要安撫得當,沒問題的嘛!

  至於他鐘繇,他在這裡這些年,雖然想出力為國家盡忠盡孝,奈何他人笨,也沒做出點什麼成就來,能忽悠著讓馬超閻行去下邳就已經是他的極限了,反正國家大事,都在賈公與陸家女郎身上,他就準備捲包袱回下邳的天子身邊,謀個小官當當就夠啦!

  加油哇!只要把大小這些軍頭都擺弄明白了,封侯指日可待啊!

  信寫得沒毛病,哪怕是這信路上被誰截了去,送到了馬超閻行的手裡,那也依舊是沒毛病的,因為鐘繇在信裡使勁的誇了他們一遍嘛。

  別說馬超閻行,要是送到北上去冀州的大將軍手裡——說不定她還得誇鐘繇幾句呢!

  奈何這幾位朝廷派出來的天使一個比一個精明,陳衷看完信,忍不住就樂了。

  「鐘公精滑。」

  「自然精滑,」陸白尋常不發牢騷,但今天忍不住了,「聽說他新納的貴妾孫氏好顏色,才十七歲。」

  陳衷就不吭聲了,好在陸白的牢騷來得快,去得也快,她很快就調整好了情緒。

  「鐘繇是斷然不肯再管關中的事了。」

  「豈有令出多門之理?」陳衷將信放下,安慰道,「他精於人情世故,自然要避嫌的。」

  書信被放下了,兩個人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各自想一想要怎麼組織語言,商量接下來的事。

  鐘繇的信雖然洋洋灑灑,但核心其實就一樁:天使既然來了,他是要跑了。

  至於那些建議,天使們自然是一眼就看得出來都是屁話——輕撫狗頭可以,但狗子憑什麼讓你摸呢?你得給好處啊!

  問題是,什麼樣的好處才能讓這群西涼山大王願意聽話地將頭放在你的手掌下呢?你是天使,但你不是上帝,朝廷給的底線在哪你心裡得清楚,要是每個人都要一個縣侯,你給不給?要是其中有人不僅要侯,還要公呢?要是人家乾脆準備學袁術當個仲家,當然尊你漢天子為老大,給你留三份薄面,你同意還是不同意呢?

  這時代又不能一個電話打回去請示,就算群狗發瘋,你的底線說不能退就是不能退,當然你非要退,平原公也不在乎,他自然可以投擲一個陸廉過來解決西涼這群大小軍閥——可要是平原公一早想打關中想投擲陸廉,那還有你什麼事兒呢?

  ……那你的事業不就完了嗎!馬上天下就要統一了,到時候論功行賞,你門前還立得起來兩根柱子嗎!

  兩個人似乎同時想到了那兩根柱子,忽然都精神了一下。

  「鐘繇必是以為關中諸將其志甚大,」陸白說,「此事就算了結,論功他也拿不到第一等,因而才起了躲避之心。」

  「豈會人人皆有悖逆之心?」陳衷笑道,「縱有此心,不當有此膽。」

  陸白拿起鐘繇的手書,放在手裡敲了一會兒。

  「我大父在世時……」

  陳衷豎起耳朵。

  她最後還是省略掉了中間所有發生過的事,只簡短地說了這麼一句,「關中群將復相合聚,多苟安之輩,唯韓遂其志甚大。」

  有僕婦吃力地將一塊塊牛肉拖上案板,揮起了雪亮的菜刀。

  血腥味兒飄出很遠,直到遇到炭火,像是烈日下的殘雪,無聲無息地消融在了烤肉豐腴的香味裡。

  這座既不華美,也不風雅的古舊大宅裡聚斂了數十位客人,他們幾乎每一個都有紅潤的臉,嘹亮的嗓門,以及肥厚的肚腩,壯碩的肌肉。

  但目光向裡移去,望一眼那位坐在上首處的主人時,又很令人驚奇了。

  他坐在棋盤前的沉靜與風雅似乎一瞬間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土生土長的西涼武人,他也與他們一般,用西涼話大說大笑,大口吃肉。

  直到酒過三巡,幾乎每一位客人的臉上都染上了醺醺的神采時,有人忽然匆匆登堂,遞上了一封急信。

  「天使來信!」那個一路小跑進來的僕役嚷道。

  氣氛短暫地靜下來,所有人都望向了這位在關中舉足輕重的將軍,他們睜大眼睛,伸長脖子,驚喜又亢奮地等待著好消息的來臨。

  而這位主人看完信之後,抬眼又看了看他們。

  「唉。」

  一般來說,語氣助詞是很少會寫進史書裡的。

  但韓遂挑起的這場反叛,正是從他所嘆的這一口氣中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6
發表於 2024-9-29 00:06:46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二) 偕行

  這一聲嘆氣,引得席間的賓客們立刻不安起來。

  「朝廷……」他們遲疑著問,「朝廷究竟何意呀?」

  「朝廷遣使前來,自然是賞。」韓遂簡短地說完,又不吭聲了。

  這一句話令下面的賓客們立刻喜笑顏開,可片刻後又疑惑起來。

  朝廷既然有賞,韓公為何愁眉不展呢?

  韓公還是唉聲嘆氣,不僅唉聲嘆氣,還端起酒爵,狠灌了一大口。

  有酒液順著鬍鬚流下來,很不雅觀,但這樣子就更肖似一個落魄潦倒的西涼武人,也立刻有了更多的人開始急切地詢問。

  一聲聲,一句句,直到將他們的胃口都吊足了,韓遂才慢吞吞地繼續說下去:

  「只是有流言四起,要咱們釋部曲,遷雒陽,而後才有賞哪。」

  釋部曲,自然就是將兵卒遣散歸鄉;遷雒陽,那就是要全家老小都去雒陽。滿足了這兩個條件的,才有官爵賞賜。

  賓客們短暫地靜了一會兒,突然爆發開熱烈的討論聲,其中甚至有三兩聲喝彩!

  好事呀!天大的好事!

  自從世祖再造大漢,遷都雒陽,關中人的運氣好像就跟著去了!他們也不明白為什麼,怎麼就好像長安漸漸不熱鬧不繁華了,聯姻的世家也搬走了,官吏逐漸不清白了,甚至羌人也敢覬覦關中了!

  這一系列的問題都源於遷都,但這不是個很容易就能說清楚的事,但再笨蛋的關中人渾渾噩噩一百多年,也能逐漸意識到朝廷對他們的態度日漸冷淡,他們地位也在日漸下降的事實。

  但清醒過來,再想進雒陽,再想進朝廷,晚啦!

  那現在朝廷要是真開出這樣的價碼,他們有什麼不願意呢?

  韓遂在上面握著酒爵,靜靜地看著他們,過了一會兒,才將目光轉向下首處的謀士。

  成公英也在觀察他們,觀察他們每一個人的反應,是喜,是大喜,是喜中帶憂,還是憂慮不語。

  蒸騰的酒氣漸漸消散,賓客們重新將目光望向韓遂時,這位西涼頗有名望的將軍也已經同自己的謀士眼神交流完畢,又輕輕嘆了一口氣。

  「只不過,」他說,「若關中人人封侯,恐怕朝廷將有非議……」

  賓客們的歡欣喜悅一瞬間就消失了,但這並不是最奇異之處。

  這些來時親親熱熱,勾肩搭背,以兄弟相稱的人,幾乎是在韓遂話音落下的幾秒裡,靜一靜,想一想後,忽然用頗為不善的目光看向了彼此。

  那一張張臉頓時就顯得有些可笑。

  明明嘴還咧著,嘴角還誇張地上揚,甚至鬍鬚裡還帶著幾滴酒液,幾粒芝麻,眼角卻突兀地垂下,跟著臉上的肌肉一起輕輕顫動著,抽搐著,並且漸漸緊繃起來。

  渾身的肌肉也就跟著緊繃起來。

  這句話的表面意思是很明確的,效果也是很明顯的,尤其是在關中諸雄的面前講出這句話,效果就更加明顯。

  因為其他地區,那些更加講究禮義廉恥,也講究名聲的地方,人人都是要收斂些,至少偽裝一下的。

  「誰不想封侯呀?可是朝廷給不了那麼多侯爵,那怎麼辦呢?」

  士人聽了這話,會企圖論一論名望才學;軍中聽了這話,要講一講論功排輩;哪怕是郭圖許攸那種壞家夥聽了這話,心裡想的也是要暗地裡將比自己強的對手扯下去,壞了他的名聲,暫時不能與自己爭搶功勞就是。

  但這群西涼人聽了這句話後,反應就非常的一致——要是大將軍來評價,立刻會說:

  「這部電影我看過,《大逃殺》。」

  朝廷要封侯,要封幾個啊?你封幾個,咱們留幾個活的。

  剩下的?什麼剩下的?哪有人被剩下啊?不存在啊!

  這就是西涼人的氣質!

  酒壺傾斜,向著「君幸飲」裡斟了淺淺一盞。

  葡萄酒液殷紅清冽,自然有鬱鬱的香氣散開,落在竹簾上,與帳外樹枝上探頭探腦,想偷吃葡萄的鳥兒隔簾相對。

  吃不到,憤憤然啼了一聲。

  寬袍大袖,鬢邊生了許多銀絲,因而翩翩有了幾分出塵氣度的文士笑呵呵地轉頭望了那鳥兒一眼,而後才緩緩回頭,看向面前湖綠曲裾,幽靜得如同一叢修竹的女子:

  「女郎識涼州民生,也識涼州群賊麼?」

  這也是西涼人的氣質,一旁的陳衷心想,你不能說賈詡不是西涼人,也不能說陸白不是西涼人。

  但總歸這個氣質還是有點嚇人的。

  「有賈公持節而至,」陸白笑道,「關中何患不能傳檄而定呢?」

  賈公摸摸鬍鬚,「自然不能。」

  話一下子被聊死了,就連那位幽靜美麗的女郎,那皎潔而潤澤的臉蛋都跟著僵了一僵,跳了一跳。

  這個風格,陳衷想,簡直跟大將軍似的。

  果然陸白就沒忍住。

  「如何不能?」她問,「關中群賊相互攻伐多年,素有仇怨,朝廷投之以一桃,豈不能殺三士立威?」

  賈詡抬眼看了她一會兒。

  「女郎識韓遂否?」他只停了一瞬,就在陸白組織語言時,又很溫和地加了一句,「他身邊有一謀士,名為成公英,女郎可聽過這個名字?」

  陸白輕輕皺起眉,「只聽說他隨韓遂久矣,未聞其功。」

  賈詡點了點頭,「女郎以為,鐘元常何故推脫呢?」

  關中群雄,或者是群賊,原本的確是相互攻伐的,甚至是那種,互相用物理方式問候對方家人的程度,你死我活,你活我死。

  但這種大逃殺游戲總會有一個限度,殺上十幾年,卻沒有出現曹劉這種雄主,甚至連一個殺伐決斷的孫伯符級別的軍閥都沒有出現,自然也就無法完全統一,但也無法完全幹掉對方,那游戲就進入一個僵持階段了。

  當然賈詡表示,導致這個局面的也不完全是群賊菜雞互啄,鐘繇也是居功至偉的。

  這位文質彬彬,笑語盈盈,整天好像都在忙著搞文化活動,或者是裁奪家裡小老婆打架的關中都督,並不是真像他展露出來的那樣人畜無害。

  鐘繇的節杖如同牧羊鞭,驅趕著這群西涼人向著他想要的方向行駛,他們當中有兩個佼佼者馬騰韓遂?這很好,馬騰給他送禮,希望自己扶持他一家獨大?這可不行。關中這地方動不動就出一個決賽圈選手,要是劉備那邊還沒打完袁紹,這邊一隻西涼土狗已經完成了對關中勢力的整合和征服,就算不立刻以布衣提三尺劍取天下,那奮起六世餘烈來,鐘繇也是個失職啊!

  具體鐘繇是怎麼想的,他們外人就不得而知了,反正有件事很明確:鐘繇看不上馬騰韓遂,因此始終阻撓著一方聯合起小軍閥幹掉另一方,就讓他們保持住現在的割據狀態,那他們自然也就會認朝廷為老大,這就很行。

  從這個意義上講,鐘繇的節杖也可以視作是一根攪屎棒,孜孜不倦地在關中攪屎,而群雄也就這麼稀里糊塗地隨他攪——他原本是可以攪到地老天荒,至少攪到劉備登基,謀一個大大的功勞的。

  所以現在天使都來了,鐘繇幹嘛推脫呢?

  陸白並不魯鈍,被賈詡這樣一引導,突然就明晰了。

  「鐘公所慮者,正是天使降詔!」

  賈詡微微笑了。

  「若我至雒陽,雒陽雖大,」韓遂問道,「我舉目可有親?」

  群雄那不善的目光忽然閃爍了一下。

  「我當與誰偕行?」

  「若至雒陽,」一個讀過《詩經》,因而顯得不那麼文盲,甚至機智極了的小頭目終於出了聲,「在下願修戈矛甲兵,與公偕行!」

  這一句話突如驚雷,震醒了群雄!

  ——你是什麼東西?

  ——你在朝廷眼裡,雒陽人眼裡,算什麼東西?

  ——別說你我,就是咱們西涼人,哪一個得到過朝廷的認可?

  ——只有董公!

  那麼,董公是靠什麼得到了朝廷的認可呢?

  他拳頭大!朝廷怕他!

  要不是那個背信棄義的呂布小人,要不是那個背信棄義的王允,要不是那群——

  要不是董公騎不上馬!就董公的身手,董公的兵馬,他會有這個下場?!

  還有咱們,咱們也是要地盤有地盤,要兵馬有兵馬的人,要不是咱們,咱們忠於朝廷,咱們打出關去,高低也整一個大將軍當當!她陸廉是什麼人,也配跟咱們平起平坐了!

  話題逐漸向著垃圾話方向而去,但氣氛依舊是熱烈的。

  有人摔杯子,有人破口大罵,有人熱淚盈眶,跟身邊剛剛還起了殺心的異父異母的親兄弟抱上一抱,互剖衷腸。

  上首處的韓遂注視著這一幕,臉上露出了一個靜靜的微笑。

  只有天使帶著有限的封賞名額來關中,他才有機會整合群雄,一起向朝廷發難——否則平日裡有鐘繇這個攪屎棍在,他拿什麼去拉攏群雄?論開空頭支票,他開得過朝廷嗎?

  但現在就不同了。

  朝廷自然是帶著善意來的,雖說想要給這群人一起打包送去雒陽,且也沒準備給他們人人封侯,但好歹安穩生活是有的,京城戶口也是有的,只要子孫爭點氣,將來在鴻都門謀個出身,那以後就算是地道的雒陽人了,出門都提氣的——

  韓遂壓根沒想過要這些。

  因而此刻,他得意極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7
發表於 2024-9-29 00:07:01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三) 狗腦子

  有紅葉不知從何處來,隨風飄飄蕩蕩打了個旋兒,落在了騎兵的肩上。

  那是個很年輕的士兵,恐怕自入伍至今還不曾見過這樣的大場面,整個人就顯得十分僵硬,任憑紅葉在肩上,也不曾伸手去拂開。

  但他並不顯眼。

  一面面炎漢旗如經過霜雪的紅葉,連在一起就成了殷殷的紅葉林。

  有鼓吹,有甲士,有一叢叢,一隊隊的人,屏氣凝神立於旗下,除了為首的鐘繇,以及稀稀落落幾個文官之外,剩下幾乎每個人都穿著甲,按照身份高低站在鐘繇身後。

  與陸懸魚見過的那種華美的衛隊不同——袁尚的衛隊都選自冀州世家子,要年輕,更要貌美,要身姿挺拔,更要風度雅致,最後再加上這些貴公子安排工匠精雕細琢,不吝金銀寶玉的大手筆,鎧甲自然璀璨絢爛,穿在身上,各個都如玉樹一般光彩照人——西涼諸將,不管從血統上來說,還是從成長環境,以及這十幾年的經歷來說,他們都和冀州那群世家子天差地別。

  他們的鎧甲也是很稱身的,賈詡與陳衷看不出什麼,陸白身邊的女吏輕聲說了幾句,陸白便分辨出有些人的鎧甲有修改過的痕跡。

  還有幾個人,頭盔與胸甲、護臂,呈現出不同的打造風格,當然都不錯,都是很適合上陣殺敵的——但一看就知道,那一定不是同一個鐵官打出來的東西。

  即使是荀諶那樣姿容秀麗的人,穿了這樣的鎧甲,恐怕容色也是要遜三分的,但穿在這些西涼人的身上,又顯得奇異的合適。

  他們當中沒有人皮膚白皙,每一個人都是黝黑而粗糙的,有些人甚至臉上也有癒合很久的傷疤。他們也沒有人是瘦削纖細的,高矮不一定,但幾乎每一個人都有著很粗壯的身材。

  他們的手上也有厚重的繭子,於是就更像那些在軍中待了十數年,甚至更久的老兵。

  這一群人聚集在一起,安安靜靜,規規矩矩,偶爾偷偷抬眼看看向他們而來的車隊,那眼睛像山裡的獸一樣,帶著凶狠的打量。

  但在天使將目光轉過來後,他們又立刻垂下眼簾,笨拙甚至滑稽地模仿著前排的行禮動作。

  似乎有年輕的小吏輕輕地用袖子掩住了嘴,一副想笑又不敢笑的模樣。

  但陸白沒有笑,陸白身邊的女吏也沒有笑。

  她們見過戰場,見到這群西涼人,腦內自然會勾勒出他們藏在眼簾下,藏在笨拙舉止後的一些模糊輪廓。

  ——這裡有許多人的出身是很不堪的,看他們的舉止就知道。

  他們這十數年來,甚至是數十年來,究竟經歷過什麼?他們垂髫總角時的玩伴,大部分已經化為白骨,散落在涼州大地上了,只有他們,只有他們留下來,一路走到了這裡,跨越階級,出現在迎接朝廷的隊伍中,等待朝廷降下的封賞。

  當然,為首的幾個並不是這幅模樣。

  鐘繇穿文官官服,身後的中年人穿著武官的官服,鐘繇氣質很是莊重肅穆,身後那個中年武官舉止也不差分毫,甚至待天使們下了車,賈詡上前,親親熱熱地講幾句話,聽一聽對面的介紹,使團裡就有人悄悄說話了。

  「誰料雍涼竟有此等人物!」

  「以韓公風範,便是立於德陽殿上,也不差公卿分毫呀!」

  賈詡與鐘繇韓遂講了幾句話後,又笑眯眯地將陸白讓了出來,也要介紹一下。

  這位安羌將軍目光並不直視陸白,而是先向她身後看了一看,才露出讚嘆神色:

  「前番只聽聞健婦營功績不遜周亞夫之細柳營,今番親見隊中護衛女兵井然之象,才知所言不虛呀!」

  此言虛不虛,光看這一隊護衛女兵恐怕是看不出什麼的,但韓遂這樣誇,陸白自然也要笑著謙讓幾句。

  「天下皆知涼州兵馬之雄壯,韓馬二位將軍之勇武,在下有何功業,敢在諸位將軍面前自誇呢?」

  「陸校尉豪爽磊落,大有男兒氣概!」韓遂又誇。

  「諸位雍涼勇士,才是當世偉丈夫!」

  非常平常,甚至稱得上乏味的寒暄,屬於那種連提前預備都不必,直接拿出來改改就能用的套路話。畢竟大家初步接觸,賈詡這個地道的西涼人都沒有往前再邁一步,講一點更親熱,也更有玄機的話語,陸白也就跟著謹慎行事了。

  但對面的西涼人隊伍裡,還是有人露出了很滿意的神氣,甚至挺一挺胸,像是自己那頂被砸凹又修復的頭盔就能因此顯得更明亮了似的。

  陸白輕輕地掃了一眼,最後目光還是回到了前排。

  有人並沒有被這樣的話取悅到,而是在雙方寒暄時,悄悄向後退了半步。

  他的動作很小,奈何他本身不是一個會被忽略掉的人,於是這半步還是被人看在了眼裡。

  那也是個中年人,身材高大魁梧,容貌裡帶著些羌人的痕跡,尤其是那個鼻子,鼻樑高,鼻翼又極寬大,好在他長了一張很有隴西特徵的國字臉,那個大鼻子安在臉上也不顯得違和,而是會讓人讚一句格外雄異。

  這樣的姿容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力能搏虎的勇士,而現在勇士悄悄向後退了半步,怎麼能不顯眼呢?

  況且這個人還不是這群西涼土狗裡的無名之輩——他是安狄將軍馬騰,與韓遂分庭抗禮的關中TOP2人物。

  陸白又看了一眼站在他身後的馬超,心裡感覺詫異極了。

  但在她望向馬騰時,又有人偷偷抬起頭來看她。她察覺到了,但並沒有任何反應。

  陸白是董卓的孫女,原本甚至還有個渭陽君的爵位,董卓無子,因而更加寵愛這個孫女,因此董白是與有些人見過的。

  但這已經沒有任何意義,董卓已經死了,西涼軍已經散了,現在這些西涼諸將都是董卓生前懶得看的小蝦米,他們與董卓之間沒有恩義,那麼陸白就不會因為這個身份獲得任何收益;

  而那些與董卓有仇的人也不會追究陸白是不是董白,理由也很簡單,董卓已經死了,董卓全家都被挫骨揚灰,有仇也不會再追著一個小女孩兒來說——何況這個女孩已經改了姓氏,成為了陸廉的妹妹呢?

  與董白有沒有仇無所謂,誰敢站出來大聲嚷嚷自己和陸廉的妹妹有仇呢?

  會翻出「董白就是陸白」這件事,並且拿來說事的人,蠢得根本不可能出現在任何與權力有關的場所裡。

  他們看她,心裡也許有一點懷疑,也許全然沒有任何印象,但都是不可能傷害到她的。

  就在幾句乏味的寒暄之後,鐘繇請使者們上車入城,陸白回到了車上,心裡繼續復盤剛剛在城下,韓遂馬騰的言行裡有何值得琢磨處。

  車輪緩緩向前,城中已經灑掃乾淨,身後這群西涼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親兵早已將各自的馬牽來,短暫地鬧鬧哄哄一會兒後,諸將上馬,也跟著進了城。

  她是根本想不到那群藏在隊伍裡的「西涼群雄」心裡在想啥的——

  據後來的史書記載,這時候的關中能在史書上記一筆的軍閥,大概有十餘個,至於史書記不上的,自然還有許多。反正關中的老百姓死了一大批,官吏也跑的差不多,鐘繇能管長安,管這群大軍閥不再人腦子打出狗腦子來已經很不容易,重建秩序的工作既然暫時尚未開展,各地自然也就被這些大小軍閥給分了。

  就像陸白觀察到的那樣,有腦子的當大將軍,沒腦子但是有兄弟,有兩膀子肌肉的,也能拉起一個小山頭當個小將軍。小將軍們沒有稱霸天下的野心,甚至稱霸關中都不敢想,但是受了朝廷的招安,去雒陽當官,這個他們是很想的。

  不僅想,而且今天在城門一見到這位副使,其中有些人就想多了。

  按照正常讀書治學舉孝廉出來做官的年紀論,陸白二十多歲軍職是校尉,文官官職上還掛了一個從事,現在又奉天子詔,以副使的身份來了西涼,絕對稱得上一句年輕有為。

  但以女子的角度而論呢?

  她年紀已經不算很小了,跟隨陸廉到平原城時哪怕按十四五歲算,現在也是個近三十歲的女人——陸廉不曾婚嫁,她竟然也不曾!

  她她她,她不知道女人家最重要的還是一個歸宿嗎!就算她做了官,封了爵,那爵位不是照樣要傳給夫家的子嗣嗎!

  這種想法只在少數幾個小軍閥腦子裡出現過,雖然蠢,但也算是將自己的邏輯合理化的一點小小努力了。

  還有幾個小軍閥根本沒想過這些,他們根本不想要合理化自己的想法和接下來的行為,他們覺得自己的想法太對勁了,行為也太對勁了。

  陸白是陸廉的妹妹,娶了陸白可以少奮鬥十年,這不錯,但更重要的是,她美呀!

  至於自己年歲相不相當,家中是不是早有髮妻,那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看看她的臉蛋,在看看她的腰,哎呀!哎呀!

  這要是想點什麼辦法,想點什麼辦法……能把陸白娶了來!當上老陸家的女婿!美人也有了!將來進京,親戚也有了!

  絕了嘿!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8
發表於 2024-9-29 00:07:17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四) 第一位追求者

  酒宴很好,酒是西域送過來的葡萄酒,裝在西域花紋的青銅酒壺中,由胡姬端上來,輕輕斟滿那隻玉一樣剔透潔白的琉璃杯裡。

  陸白端起酒杯,淺淺地喝了一口,又放在案上,唇邊沾染了一抹晶瑩的殷紅,看在某些人眼裡,就趕緊轉開目光,只輕聲發著些無可奈何,又不為人所聽見的牢騷;還有另一些人乾脆連目光也不轉開了,直勾勾的看,直到陸白上首處那位正使將冷冰冰的目光望過來,才慌張地終於將頭低下。

  熱鬧的氣氛短暫冷了一下,但大多數人似乎無所察覺。

  雖說在風氣被羌人帶著跑偏了一點的涼州來說,這不是什麼大事兒,但是否冒犯從來不是由冒犯者界定,而是由被冒犯的人來界定的。

  如果陸白是一個標準的,中原世家出身的年輕女郎,她也許會莊重而嚴肅地沉下臉,如果她更有膽量些,甚至會正言駁斥這種無禮行徑,令那幾個西涼人羞愧得必須從酒席上退走才好。

  如果她沒有那種膽量,但畢竟是名門貴女出身,她至少也會臉色蒼白,氣憤而噙著眼淚,怒視他們一眼後,悄悄地從這間裝滿了粗野男人的大廳裡離開。

  但陸白的臉色是一變也不變的,她像是什麼都沒看到,專心地用銅箸將碟子裡的一條烤魚分開,夾了一塊潔白的魚肉吃掉。直到賈詡冷冷地瞪了他們一眼後,她才終於放下銅箸,將眼簾輕輕地動了動,脖頸也稍稍垂下一節,隱晦地表達了她的謝意。

  她的每一個動作幅度都不大,幾乎不會被人察覺,但這一切都被賈詡看在眼裡。

  賈公拈拈鬍鬚,剛剛還寒冰一樣的眼睛又彎了起來,他看向正在講羌人笑話的西涼將軍成宜——那人的兒子就是剛剛盯陸白盯得最緊的人——成宜立刻就有了回應,將那個笑話與之前賈公批評過羌胡的一句話聯繫起來,輕輕地恭維了賈公一句。

  西涼諸將哈哈大笑起來,笑得過了些,甚至有人笑得將酒液灑在了鬍鬚上。

  恰如其分的粗野。

  陳衷也跟著笑,一邊笑,一邊靜靜地注視著這一幕。

  他雖說年歲與陸白相仿,都還在年富力強的年紀,未來說不定也要走過許多地方,可陳衷卻覺得,他很難再找到比這裡更讓他討厭的地方了。

  土狗確實是土狗,中原世家總拿這些守在邊陲之地的武將當土狗,並州人也是土狗,西涼人也是土狗,這沒錯——可土狗也分個高低,也有可愛的和不可愛的呢!比如說並州諸將,也不是沒有自己的心眼,當然那點心眼在士人看來一清一楚,幾乎是率直得可愛的,但並州人畢竟在平原公定鼎前就已經依附過來,那就是自己人,狗一點也不打緊,照樣可愛。

  西涼人就完全不同了,這群土狗心眼比並州人多得多,底下說不定藏了血淋淋白森森的獠牙,可也照樣一副粗魯直率的模樣,一個兩個,都在揣著明白裝糊塗。

  賈公說了一句什麼話,一心一用的陳衷聽漏了隻言片語,但大意是明白的:

  他們這次來,就是要在關中重鑄秩序,要讓雍涼重新回到大漢的懷抱,為此還要請諸位多多——

  有人激動地打斷了賈詡。

  「賈公此言差矣!」那個鬍子上紅彤彤一片的家夥高聲道,「大漢是朝廷的大漢!也是我們涼州人的大漢呀!」

  「是也!是也!賈公此言,何其誅心呀!」有人立刻就應和了,「只要令出於長安城,咱們無不聽從!」有人立刻往上又蓋了一層!

  「咱們甘願效死!」第三層!

  「豈止是我這老匹夫一條命!連我們張家的兒郎們也甘願為大漢效死!」第四層!

  「賈公!你放心吧!哪個人敢不聽你的令,咱們今日便點齊兵馬,與他決一血戰!」第五層!

  「今日朝廷的律令到了關中——」大家的聲音此起彼伏,「關中的天就晴了呀!」

  一個個聲如洪鐘,轟隆隆地在大廳裡四處亂響,慷慨激昂,真真的大漢忠臣,血性男兒!令跟隨而來的文官們感動得濕潤了眼眶,舉起袖子就在那擦。

  陳衷向上首看了看。

  主位的賈公在想什麼,看不出。一旁的陸白是也舉起了袖子,長長的睫毛忽閃忽閃,像蝶翼一樣落下了一小片陰影,遮住了眼睛。

  鐘繇一臉的老懷欣慰,呵呵笑了起來。

  不只是這群西涼狗賊,陳衷想,這屋子裡除了那些彈琴的,上菜的,斟酒的,當然還要除了陸白之外,沒幾個不讓他感到討厭的。

  他們並不傻,至少那些靠廝殺得到了今日席間一個位置的人是不傻的,但他們偏偏每個人都顯得很憨很傻。

  這就非常危險了。

  因為就算你知道他憨傻的皮下是一顆狡詐的心,但你怎麼知道他準備拿這張傻狗的皮用來幹點什麼缺德事呢?

  朝廷的使節到關中,收編這群土狗,分發安家費,這是主要目的,但不太能放到明面上來。畢竟明面上大家都是大漢忠臣,怎麼能用「收編」「招安」這種詞,這是瞧不起誰呢!

  所以朝廷降詔,除了表彰他們這群大漢忠臣兢兢業業為大漢守關中之外,明面上還有個工作,就是安排地方官,將雍涼各郡重新管理起來,查明人口,統計土地。

  派來的地方官沒有郡守,甚至連縣令都沒有,都是一群暫代工作的縣丞,原因也很簡單——這是開荒的活,要到最艱苦的地方去幹最危險最苦累的工作,中原的世家子弟是不樂意幹這個活的,元老們的孩子送過來更不對勁。

  當然,要是直接給元老們送過來,這群跟著劉備一路泥潭打滾過來的老兵倒有可能樂意,但西涼人當場就跪的機率是有的,嚇得直接反了他喵的機率也是大大的。

  總而言之,使團帶過來的這群小官吏,幾乎沒有名門之後,大多是軍中掃盲班出來,帶著功績直接轉業到行政崗的低級軍官。缺點是令關中世家失望且鄙薄,因為他們幾乎沒有什麼風雅的舉止和博學的談吐,優點則是他們特別的粗糙,結實,實用主義。其中甚至有一些女吏,驚掉了西涼人的眼球:

  「那也算是個婦人嗎!」不知情的這樣大驚小怪了一陣,「比黔首家的女兒都不如!」

  「公真明察,」知情的就立刻講起了刻薄話,「她們正是黔首出身呀!」

  「朝廷何以辱我雍涼生民太甚!」

  「這個麼,也不算是羞辱,」回答者表示,「聽說雒陽城中亦有女吏哪!」

  也是一樣的粗壯,黝黑,手腳布滿繭子,並且用這種粗魯而不懂禮數的目光,直視他們這些貴人嗎?!

  咬牙切齒,咬牙切齒!

  這位從不知情轉為知情的貴人用喉嚨裡發出的嗓音,含糊而憤怒地嘰裡咕嚕了一陣後,情緒終於平靜下來。

  「哼,關中有諸公在,何時輪得到她們置喙?!」

  「論理是如此的,奈何諸公也有兒孫在呀!」

  兒孫們也是西涼人,會如何?

  不如何,就只是突然之間,陷入了愛河。

  陸白這輩子最不缺的,可能就是追求者。

  她很美,美得足以忽略掉其他方面的劣勢,但如果是一個理智的追求者,想要全方位估量她這個人,又會發現她在其他方面的優勢更多——畢竟她是陸廉的妹妹,陸廉只有這一個妹妹。

  她的談吐舉止也很優雅大方,與人交談時給人如沐春風之感,甚至會讓人覺得,即使這只是一個相貌平凡的女子,憑她的性情,自然也會有人愛慕。

  至於劇城那次「意外」,追求者們選擇性將它忘在腦後了,因為只要看一看她沉靜又清澈的大眼睛,誰也不會相信那麼凶殘的事情是她策劃的。

  田豫那麼凶殘,連糜芳都敢凶,必是他幹的!

  通常情況下,陸白對世家小郎君們的追求即使不接受,也並不反感,這道理跟黑刃的執著差不多:連一柄劍都有虛榮心,憑什麼要求女人沒有虛榮心呢?那些熱切的眼神,含情脈脈的書信,還有跑遍整座城摘下的初春第一枝桃花,這都會令她感到愉悅。

  儘管她不準備接受他們的追求,但她也會溫柔地寫一封回絕的書信,她接受過最好的教育,寫得出風雅優美的詞句,讓那些小郎君收到回信時傷心得眼圈發紅,但依舊在心裡認定她是最好最善良的姑娘。

  ……這僅限於她不那麼忙的時候。

  當她加班加得攬鏡自照,在臉上看出了田國讓的氣色時,再讓她分神去處理追求者,這就很不禮貌了。

  但這次她的追求者們不再是中原那些知情識趣,講禮數,懂人情的世家小郎君了。

  這是群西涼軍二代,他們的父輩經常不是那般閥閱高門,而是窮苦寒門裡,基因突變出一個山大王,一路拼殺出了這番基業,於是兒子跟著在乍富的環境裡成長起來,世家的表面禮儀沒學會,欺男霸女的本事倒是學了個十足十。

  比如說在陸白拿著郡縣圖,費力地在上面畫出西涼諸將實際控制區域,並且挑選適合的官吏前往時,第一個追求者出現了。

  很不靠譜,不靠譜到了這位追求者出現時,陸白甚至沒有意識到,他是一位追求者。

  這人是成宜之子,也就是初見時盯陸白盯得最不加掩飾的人,二十餘歲,人看起來並不猥瑣,身材高大,鬚髯濃厚,走起路來雄赳赳氣昂昂,按照秦漢時的審美來說,這也是一位偉丈夫。

  偉丈夫沒寫情書,也沒派人送什麼禮物,他帶著人來的,一進陸白的屋子,僕役趕緊就將懷裡的匣子打開了。

  金燦燦的一匣馬蹄金。

  陸白看看那匣馬蹄金,又看看這位偉丈夫,腦子裡不確定地想到了幾種可能。

  比如說他爹做反,他帶著錢過來準備大義滅親的同時還兩全其美的保下他爹狗頭;

  又比如說鐘繇之前攪屎時讓他爹受委屈了,現在鐘繇卸任了,他來找新官給自己家討一個公平,告狀來了;

  再比如說他重金賄賂一下使者,從朝廷給使者準備好的那一堆爵位官職裡,挑一個大個兒的戴自己頭上;

  這些可能都是有的,甚至如果是雒陽的公卿,還會什麼理由都沒有地送錢。

  沒理由,唯一的理由是人家覺得你有潛力,將來可能用得上,所以現在先將這個友情建立起來,確保將來用得到你時好開口。

  陸白會想這些理由,實在是因為這個畫面和她的私人問題沒有一絲能瓜葛上的因素,她自然也不會亂猜。

  當然,那天他確實盯著她看過,但看看這匣金子,明顯這人的理智又回來了嘛!

  但偉丈夫開口了。

  他先是介紹了一下自己,比如他姓成,名豐,字叔宣,他是武威驪靬人,當然那地方荒涼得很,他祖上是放牧的,雖然不是什麼閥閱世家,但也頗殷實啊,當然啦,沒錢能拉出一票人馬佔山為王嘛!

  陸白就很仔細地聽著,面帶微笑,且讓一旁打雜的小女吏給偉丈夫送了一杯用蜂蜜調過的飲料——這絕對算是貴賓待遇了——準備聽他從自己爹發家開始講,一路講到現在他們家跟誰比較親厚,跟誰又有齬齪,最後準備借助使者的力量來達成怎麼樣的小目標。

  但偉丈夫並沒有講他爹的事,也沒有講韓遂馬騰們的事,他講起了他老婆的事。

  他老婆是個很賢惠的人,他說,可惜死的早。

  他其實還絮絮叨叨講了一些他家的事,比如他妻子很樸素,不捨得吃穿,比如他妻子很賢惠,省下來的錢為他納了美貌的姬妾,比如他妻子很稱職,生了三個兒子!

  陸白驚呆了。

  「前日見到女郎,」偉丈夫真誠地說道,「好像我妻又活過來了一樣!女郎!若是女郎不棄!這匣金子便作聘禮——!」

  陸白不知道他亡妻是不是活過來了,她只覺得自己被這一番話給捅死了,死得不能再死,連棺材板都被釘死了。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49
發表於 2024-9-29 00:07:37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五) 燈芯

  也在長安城,也有人捧著馬蹄金,恭恭敬敬。

  太陽向西一寸,陽光就正正好照在了金子上,折射出富貴的心思,明晃晃,金燦燦的。

  「再等等。」

  「阿兄,聽聞而今登門拜訪賈公者眾,還有那位陸家女……」

  「你可見韓家有人去拜會他二人了?」

  沒有人回答。

  「韓家都不急,」馬騰說道,「你急什麼?」

  「韓遂雖未登門拜訪,但前番宴飲,以弟觀之,他已隱隱有囊括雍涼諸將之相,」馬蹄金又被晃了晃,「我兄不可不防啊!」

  「他若能為諸將首,」馬騰笑了一聲,「鐘繇在時,便不該有咱們的位置了,四弟,急是不必急的,你且看他同朝廷鬥上一鬥,分了高下再說——」

  馬蹄金似乎是送不出去了。

  但四弟還是不死心。

  「阿兄既不願結交賈公,弟還有一計。」

  馬騰本能覺得他這弟弟不是擅長玩心眼,用計謀的材料。

  但畢竟是自己弟弟,他還是很溫和地點點頭,「何計?」

  「七郎今歲將及冠,」那匣馬蹄金又被舉起來,遞到馬騰眼皮下閃來閃去,「他還沒結一門好親,既然陸氏女……」

  馬騰不吭聲了。

  他靠在自己那架已經磨掉了漆皮,露出光滑潤澤的木質本色的憑几上,很是有點頭疼地捏捏眉心,就如同他這些日子用來閉門不出的那個理由是真的一般,他頭疼得很。

  「你想讓岱兒去求親,我也不攔你,但你好歹等個幾天,」馬騰聲音很艱澀地說道,「你不知這幾日……」

  這幾日陸白過得爛透了。

  儘管有一些長安城內愛嚼舌頭的老頭老太太會很是羨慕地八卦說,五六家的小將軍都伺候她一個人,端茶倒水,鞍前馬後,這福氣還能小了嗎?!

  但要是陸白聽到了,就必須得問一句這福氣給他們要不要哇!

  比如說那位登門就求親的成叔宣,她彬彬有禮地拒絕了,表示自己來長安是肩負朝廷的重任,沒考慮過結親的事;又比如說她父母雖已棄世,但長姐尚在,她的婚姻是不能自專的;再比如說她有心儀的人了,她壓根不想考慮別人。

  這些理由從客氣的,委婉的,官方的,到不客氣的,直白的,私人的,反正陸白將她儲備得並不算少的場面話都說盡了。

  但對方聽不懂。

  這麼說似乎有點質疑對方智商的嫌疑,而且從那位成將軍的臉色變化,進一步到預估他的血壓變化來看,他其實是聽得懂的。

  他聽得懂,只是他不樂意聽進去。

  「女郎必是害羞了!」

  在她輸出了一大篇場面話後,他說。

  「我並不是害羞——」

  「在下今日唐突登門,女郎害羞也是應有的,」成將軍起身前沒忘記將杯子裡珍貴的蜂蜜水喝掉,並一臉歡欣地咂咂嘴,「在下明日再來!」

  客人想留下那匣金子,主人堅決不許,順帶在客人出門後,砸碎了那個無辜的杯子,並且恨聲道以後再來客人,再不許奉蜜水了。

  第二日客人又來了,加倍!從一個追求者變成了兩個追求者!兩個都是一樣的陽光開朗,一樣的揮灑自如!

  自古有云烈女怕纏郎,不管這個「自古」是哪來的吧,憑什麼東漢末年不能試一試?她瞪我?哎呀那是嬌嗔!她不理我?嗨呀那是害羞!她冷臉?哈哈哈那是她和我的小情趣!

  妹妹不喜歡金子呀?那漂亮的絲綢喜不喜歡?西域的掛毯喜不喜歡?明月珰來一對?大秦珠來一匣?

  妹妹說,不是不喜歡這些,而是不喜歡我?那肯定是沒看到我的好!看我出城打獵,給你扛一頭野豬回來!看我出城再打獵,給你拎一串兒野雞回來!看我出城叒打獵,趕幾頭老鄉的牛羊回來!

  烏煙瘴氣,雞飛狗跳,整個長安城一時間熱鬧極了。

  吃瓜的在猜這位美貌的女郎會選誰,不知道哪家的兒郎有這個幸運呢?

  不吃瓜的在批評這位女郎行止輕佻,將平定關中這樣嚴肅的事搞成了兒女子的笑話。

  她自己不願?什麼話!她要是不願意,早早將這些人掃地出門,難道他們還會繼續糾纏她不成嗎?

  就算掃地掃不出去,拎個大糞桶給他們潑出去總不難吧!

  有女吏自附近村落回返長安時,聽到了這樣的閒言碎語,回府臉色就不大好看,總覺得成豐第一次上門時,女郎都那般氣惱,這幾日必定是更加憔悴了。

  陸白的臉色竟然還很平靜。

  不僅平靜,而且見到了回來的女吏,立刻就招呼她們坐下,又重新拿出了珍貴的蜂蜜,調了蜜水給她們解渴。

  提起這些輕佻的追求者時,也一笑置之。

  「你們在附近郡縣的庶務,」陸白很在意地問,「可有何不易之處?」

  不易之處當然是有的,豈止是不易,簡直是寸步難行。

  關中是大漢的,四百年來,幾乎人人都是這樣認為的——王莽篡漢那幾年不算。

  但「認為」沒有用,關中已經被這些小軍閥們拆零碎了,他們每個人都說自己忠於大漢,願意為大漢而死,他們每個人都牢牢抓著自己的地盤,不肯放手。

  那些已經足夠荒涼的郡縣,那些掙扎了十幾載的百姓,名義上都是大漢的,但當女吏去往鄉里,一個個問詢的時候,他們突然又都變成了部曲蒼頭。他們是主人的,雖說主人並不固定。

  畢竟軍閥們會相互攻伐,或許就在某個晴朗的下午,男人在田裡勞作,婦人在家紡織,老人在村口坐著,縫縫補補時,突然就有濃煙由遠及近地飄過來了。

  那濃煙輕飄飄的,跟著風一起飄過來,也就是那麼一陣煙過去後,村子裡的老人說不定還在村口,但也許姿態不是原來的坐姿,而是大頭朝下,將自己沒做完的縫補活壓在身下——可村子裡的婦人和田裡的男人是確確實實不見了的。

  他們仍然是大漢子民,但突然之間就變成了另一群主人的部曲和奴僕,你說你要向他們徵收稅賦,要徵發他們去做勞役,可他們身上沒什麼東西是自己的,連他們自己也不是自己的,你還能向他們要求點什麼呢?

  你要不要編戶齊民,要不要重新安排地方官,要不要教他們一點新東西,他們都不在乎,他們只是一條條陷在泥潭裡掙命的老狗,你要是沒把他們拽出來就嚷嚷什麼重鑄秩序,那你就蹲泥潭邊上自己玩兒自己的去吧。

  女吏們見到的就是這樣的一個關中。

  關中被軍閥們瓜分殆盡了嗎?

  也不是。

  除了那些軍閥們實際控制住的區域之外,也有一些地方是沒有軍閥的,甚至那裡還是有地方官的。

  ……自己表的「地方官」。

  ……這個「自己」,指的有可能是某些大軍閥,比如馬騰韓遂,也可能是小軍法,比如楊秋,比如成宜,他們雖然沒有佔據某個地方,但心裡有謀算,將那一城一地視為自己盤子裡的豬後頸,於是就寫了個奏表,安排某某當了縣令縣丞,送到長安的鐘繇手裡,就算是過了明路。

  當然要是交通要地,或者是水土肥美,大家都喜歡的地方,那肯定也不是只有一個人寫奏表。

  一座城裡七八個縣令怎麼啦?很稀奇嗎?

  每個縣令都要收一遍稅怎麼啦?很好笑嗎?

  當然陸白派去的女縣丞很少能見到七個縣令——縣令們難道就不需要競爭上崗嗎?人家也很不容易!一路過關斬將大逃殺,之後才能出現在這群中原派過去的女縣丞面前!

  女吏們多半是從軍中選出來的,因此基本上都見過血腥。

  但當她們講起來這些非人哉的過往時,還是一臉的驚心動魄。

  夜深了。

  回返的女吏們各自去睡了,還有些在路上,甚至還有人與她們隨行的兵卒也被留在了某片荒涼的原野上,永遠回不來。

  關中糟爛成這個樣子,所謂的地方官們都需要自己拎刀子面對一波又一波的敵軍、盜匪、同僚,憑什麼女吏就不會遇到這些呢?憑什麼她們就能百戰百勝呢?

  陸白對著豆燈,一言不發地坐在昏黃的火光對面,她看起來仍然是幽靜而美麗的,臉上沒有半分憂愁與氣憤。

  「你看他們這幾日。」她說,「他們是不通禮數,還是故意為之?」

  「朝廷昏暗,律令不明,致使如此。」陳衷很溫和地勸道,「還需從長計議。」

  「我等得,」她說,「我的女吏們等不得。」

  陳衷便不言語了,只是眉頭微微皺起,有些憂慮地望著她。

  火光一閃一閃,爆開一個燈花後,發出了一串噼噼剝剝的聲音。

  她拿起剪子去剪燈芯,燈火下的手潔白如雪,不沾半分塵埃。

  「他們都傾慕於我,對吧?」她忽然轉過頭望向陳衷,輕輕一笑,「我要想用一用他們,他們必也心甘情願吧?」

  陳衷的聲音就變得很艱澀了。

  不是那種爭風吃醋的艱澀,而是「你冷靜冷靜,他們其實也沒殺人放火」的艱澀。

  「你欲如何?」

  陸白重新轉過頭去,將剪刀對準了燈芯。
一路好走,寶珠

Rank: 13Rank: 13Rank: 13Rank: 13

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狀態︰ 離線
750
發表於 2024-9-29 00:38:4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陸白(六) 求情

  這是個很平常的日子,至少換班的軍士打開煙塵滾滾的城門時是這樣想的,長安城中的店家提水灑掃門前土地時,也是這麼想的。

  城中並不算很太平,軍士也好,店家也罷,都有些機靈在身上。比如說他們認得出每一位將軍家的郎君和隨從,清楚他們的喜好,知道該做些什麼讓他們忽略掉自己,說些什麼讓他們喜笑顏開。這樣就確保了不會吃他們的鞭子,更不會被他們怒氣沖沖一刀砍翻在地上,成為當天長安城中並不稀奇的景色,以及左鄰右舍接下來半個月的談資。

  能留在長安城中生活數載,慢慢攢下一份家業的,基本都是這樣的機靈人。他們從不指望這些郎君和豪奴在他們的客舍中吃了飯能給錢,又或者是拽走鄰家女兒後能毫髮無損的放回來,也不指望哪一個郎君會在城門口處稍等一等前面的車馬。

  況且他們當中大部分家裡也沒有一個漂亮到足以讓郎君念念不忘的女兒,若是有,那是她沒有福氣,也怨不得貴人們。

  他們有了這樣的覺悟,自然覺得這樣的生活就已經很好了。

  有糧食販賣進城,有錢帛緩慢流通,有鐘公盡心盡力地維持著局面,令這些將軍們不會頻繁廝殺,還有什麼不知足呢?

  那客舍的主人站在已經風乾的羊頭招牌下面,左右張望了一會兒,覺得今天的確是與任何一天沒有什麼不同的。

  但從清晨開始,這一天就有了些變故。

  長安城似乎突然靜了下來。

  但仔細想一想,這一天已有預兆。

  最開始是賊曹帶了幾個兵士,將酒坊裡仍舊酣睡的幾個無賴兒拎起來用繩捆了,自街上經過。

  挑著擔子走過的人就停下來看,看過後竊竊私語,這幾個無賴兒可不是普通的地痞,他們拜了一位了不得的人物當靠山哪!

  雖說那位「人物」也僅僅是某位郎君乳母的兒子,但放在市井間,已經是響當當,了不得的身份!他想砸了誰家的店,賊曹從來都是不發一言的!

  ——賊曹好大的膽子!不怕那位人物砸上門來,請他吃幾個耳光麼!

  可就在消息緩緩流進清晨剛剛甦醒的街坊之中,那些忙著燒火做飯的婦人還來不及仔細打聽時,又有推著小推車的人驚慌跑了回來:

  ——那位「人物」也被捉了去,一頓痛打,還下了獄!顏面掃地!顏面掃地呀!

  長安城中的百姓們就大驚失色,賊曹當真是不要命了哇!那可不是什麼普通人!那是張家小郎最倚重的家令!那可是響當當——

  賊曹怎麼會有那樣的膽量呢?

  那個豪奴的確是怒氣沖沖地找到上林獄門口,想要問一問賊曹,還知不知道輕重好歹,可當他那一腔怒氣在見到上林獄門前掛著的東西時,忽然就消了。

  那也是個豪奴,與他還交過手——他們效忠不同的小郎君,因為近日裡追求陸家女郎的事,小郎君們交惡,他們也在長安街頭數次大打出手。

  小郎君是將門之後,他們也不能含糊,因此不能掄拳頭打架,而是必須拎起鈎鑲,拿起長刀,既決高下,也分生死。

  他們打架不挑地方,市廛也好,哪位貴人的府邸門口也罷,打起來鮮血橫飛糊了眼睛,等打完架清點戰果時,總能發現那麼一兩個,或者三五個只是路過,只是沒預料到他們今日要在此地決出高下,因此就再也回不去家的倒黴人。

  有人偷偷將這個算了戰果,但立刻被對面大聲嘲笑,而後就被丟了臉的自家郎君下令亂棍打死。此後倒黴鬼時不時還有,但這些豪奴們倒是警醒了,不再搞殺良冒功的蠢事。

  小郎君們過了一把指揮的癮,再罵過幾句嘴後,又哈哈大笑著湊在一起喝酒了——不錯,他們是在爭同一個美女,但女人嘛,不過那麼回事,也不能當了真,傷了他們兄弟的和氣嘛!

  他們就這樣愉快地喝酒,大聲地吵嚷,並且將那些死掉的路人輕飄飄地丟到了腦後——死幾個人怎麼了?當初咱們西涼鐵騎殺了關中幾十萬人!

  拎刀子的,和拎酒壺的,推小車的,那怎麼能算是同一物種呢?

  可是在上林獄前,這個豪奴嘴唇顫抖著,盯著那個掛在監獄門前柱子上的,血淋淋的東西,從脊背到脖頸,突然就涼了!

  他就是在那一瞬間突然勒住了座下畜生韁繩,突然喝令它調個頭!不成,不成,他得趕緊返回郎君身邊,這長安城是要變天了呀!

  但他最後還是沒能回到郎君身邊,因為當他調轉馬頭時,身後那一排長矛上的寒光將他的臉照出了極為慘淡的色彩。

  這些事足以在長安城中掀起一陣驚濤駭浪,引得客舍酒坊議論紛紛。每一個百姓都在誇張地描述著他們看見的或是聽見的,並且想要通過群策群力來完成整個事件的拼圖——他們可都是機靈人!他們敏銳著呢!

  但他們所看到的全部,也只是某場事件的餘波而已。

  陸白用了一百女兵,將這群紈絝捉了起來,關進了府中的地牢裡。

  紈絝們當然是不敢置信的,他們只是愛慕她,追求她,他們犯了什麼罪?他們清清白白,五方上帝都知道他們的冤屈!阿白!阿白!不該這樣啊!

  他們在牢裡先是哀求,而後辯解,但這些都只持續了很短的時間,在發現陸白是認真將他們抓起來,而不是玩一場別開生面的戀愛游戲後,他們終於歇斯底里,破口大罵。

  罵的那些話有小女吏在隔壁記下來,認認真真,一個字都沒有落下。

  一個字都沒有營養。

  長安城忽然就靜了下來。

  「你看,我不曾殺他們,」陸白翻過這一疊東西後,將它們扔在了一邊,「我待他們是極客氣的。」

  「到底有凶名在外。」陳衷說。

  陸白便輕輕地瞪了他一眼,「他們早該多想些,行事也慎重些。」

  她扭過臉時,眼睛裡沒有怒氣,反而帶著絲笑,陽光灑在這樣一雙眼睛上,又顯出了少女似的天真嬌美,讓人看了心裡止不住地發癢。

  但陳衷卻沒有借著陸白這個親暱的眼神,說一些溫柔的話。

  他已經將溫柔婉轉的話講過了。

  「就怕他們慎重太過。」他說。

  陸白眼裡的笑意就消失了,「你替我擔心,我是知道的。」

  「咱們將他們拔了帽冠,趕出城去,關中人人皆知你的威名,」陳衷說,「豈不是妥當?」

  「我豈缺這麼幾個蠢賊立威?」陸白的聲音冷了下來。

  於是這間精巧的書房裡突然也像長安城一樣,靜了下來。

  擋在女吏面前的,是專精大逃殺的縣令嗎?

  讓城中賊曹和守軍不敢抬頭直視的,是區區幾個豪奴嗎?

  那些紈絝敢這樣糾纏陸白,難道是哪個歌者給他們的勇氣嗎?

  這一切都源於紈絝們身後的爹,那些手握部曲和土地的軍閥。

  陸白抓了紈絝,要的也不是改造這群劣質舔狗,讓他們成為什麼新時代好男人——改造好男人有爵位拿嗎!

  她要改造的是他們的爹!讓他們乖乖回到大漢的懷抱裡,大漢給什麼,他們拿什麼,大漢沒給的,他們也不能生出獠牙去搶!

  這群紈絝被她團成一團,當成敲門磚去砸他們爹的大門,接下來這群小軍閥的反應才是重中之重!

  關中「群雄」之中,勢力較大者約有十部,她那牢裡就蹲了六家的兒郎,那老父親老伯父老祖父必然是要有反應的。或許會上門求情贖人,更進一步的可以談談條件,於是就能被劃為拉攏的範圍裡;或許會出言威脅,更進一步的甚至要喊打喊殺,於是就會被劃為敵對的範圍裡。

  她要用這個名正言順的理由來區分一下她該先對哪一個下手,並且確定自己手段的烈度,一次快速而高效的試探是有必要的:她要是在這裡待起來沒完,她的爵位還有沒有先不提,女吏們都要被各方割據的關中逼走了!

  陸白的理由很充分,充分到陳衷講不出什麼話來。

  但緊接著又有人登門了。

  登門的是正使賈詡。

  這位接替鐘繇,持節督關中的正使這些日子裡存在感很弱,弱到陸白甚至產生疑惑,不明白他到底在忙些什麼。

  他最低限度地處理了一點庶務,然後每天似乎看看書,寫寫字,偶爾接待一下訪客,尤其是和武威的同鄉們應酬往來一下——沒了。

  他似乎是想要避陸白一頭,這樣解釋也非常合理,畢竟陸白是陸廉唯一的妹妹,誰看她都是出來鍍金的,而賈詡則需要負擔起保駕護航的職責。

  那在不需要他出風頭時,他避一避有什麼錯呢?

  所以他現在登門拜訪,就顯得很不尋常,再考慮到他無論輩分還是年紀都較陸白為長,這就更不尋常了。名刺送進來時,陸白和陳衷都嚇了一跳,連忙起身穿鞋下台階一路小跑到門口,恭恭敬敬地迎接他。

  賈詡拄了一根手杖,笑呵呵地在院子裡一邊走,一邊東張西望了一下,還問了幾個關於這座房屋住起來舒不舒服的小問題,陸白也像一個年輕的晚輩一樣,恭敬又帶一點調皮地回答了他。

  氣氛很好。

  賈公脫了木屐,走進了那間雖然不大,但光線充足,並且被布置得很是精巧可愛的客室,他環視了一圈後,笑吟吟地望著陸白。

  「女郎可知我今日何來?」

  陸白的臉上也全然都是輕鬆又愉快的笑,「賈公必有高明之道教我。」

  「我今日來此,是為那幾個不成器的小子說情的呀!」

  賈詡仍然在笑,笑得很輕鬆,似乎這事兒在他看來,就只是幾個呆頭鵝求愛不成,惹惱了女郎,被她關在柴房裡出出氣的兒女事。

  但陸白突然不笑了,她靜靜地望著這個微笑的老人,眼裡浮現出一絲疑惑。

  「為何?」
一路好走,寶珠
請注意︰利用多帳號發表自問自答的業配文置入性行銷廣告者,將直接禁訪或刪除帳號及全部文章!
您需要登錄後才可以回覆 登入 | 註冊


本論壇為非營利自由討論平台,所有個人言論不代表本站立場。文章內容如有涉及侵權,請通知管理人員,將立即刪除相關文章資料。侵權申訴或移除要求:abuse@oursogo.com

GMT+8, 2024-11-6 13:47

© 2004-2024 SOGO論壇 OURSOGO.COM
回頂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