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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長相守(中) 孟津
張遼身上那些舊傷,其實也並非都是在丁原麾下行程的。
因為在丁原之前還有一位並州刺史名叫張懿,張遼未及冠時便跟著他了,身上的許多傷也是那時打仗留下的。
但這樣說還是不夠準確,張遼說。
他對這個世界的記憶還沒有清晰形成時,他的身上已經有了傷。
長城塌了,胡人就來了。
對曾經的陸懸魚來說,她是很難想像長城有什麼作用的,她所熟悉的戰爭是地空聯合的火藥戰爭,那些十幾米高,用夯土或是石頭砌起來的城牆在現代兵器面前不值一提。隨便一個扛著火箭筒的非洲黑叔叔都能將那風吹雨淋的歷史造物轟出一個大口子,那它能做些什麼呢?
張遼從點了燈燭的案下變魔術一樣拿出一壺酒,兩隻杯子,一邊斟酒,一邊講起雁門長城的歷史。
「最早是趙武靈王在雁門以夯土修起烽火台,抗擊胡虜,後來秦帝徵發民夫,重修長城,」他說,「秦雖殘暴不仁,但邊疆百姓亦受其恩惠久矣。」
烽火台有什麼用?城牆又有什麼用?張遼說,有高台,兵士就能遠遠地看到胡虜,就能示警;有高牆,就能擋住胡虜的腳步。
「能擋多少?」她好奇地問。
他倒滿了酒,遞給她,「胡虜不滿千者,都只能在城下唉聲嘆氣哪。」
不滿千的胡虜,在上下數千年波瀾壯闊的戰爭史中,不值一提,可那就是雁門人最怕的敵人。
胡虜大多是不擅長與漢軍作戰的,他們也不願與漢軍作戰,作戰就要死人,可死光了人也不一定搶得到什麼東西,那他們打這種仗有什麼用呢?
他們只看漢地富庶,總想著跑過來搶一波就走而已。這些人又狡猾,又怯懦,又凶悍,還特別的貪婪。
如果沒有烽火台預警,也沒有長城的阻攔,讓那些小股的胡虜衝進了雁門,他們是一定不會手下留情的。每一個村莊,每一間房屋,每一袋糧,一匹布,一口豬,還有每一個男女老幼,他們能帶走的,都要帶走,帶不走的,就一把火燒了,一刀殺了,趕在漢軍到來前,揚長而去。
漢軍也許有一兩個很出色的校尉,能帶兵一路追殺過去,留下幾個胡狗的頭,替被他們屠戮的村莊報仇,但那又怎麼樣呢?
那些胡虜來時翻山越嶺,去時分頭逃跑,加倍小心,他們的人數原本就不多,而漢軍需要出動十倍甚至百倍的數量去追殺他們。
在並州這樣一座山連著一座山的地方,哪裡找得到呢?
於是更多的匈奴人成功逃離了雁門,他們心滿意足地回到部族裡去,接受眾人的歡呼與恭維,享用他們的戰利品,並且熱切地盤算著下一次南下劫掠的日子。
漢人是算不得人的,只是他們的獵物而已。但那些獵物也有情感,也能感受到恐懼、憤怒、痛苦,那些焚毀村莊的倖存者,以及周圍暫時沒有被劫掠的村莊裡的人,都日日夜夜被這種噩夢攥在手裡,不得逃脫。
這就是沒有長城的雁門,張遼說。
在漫長的歲月裡,胡虜持之以恆,如雨水般沖刷著雁門長城,而朝廷已經漸漸疲於向邊關繼續送錢送糧,修繕長城了。
於是缺口自然而然地出現,胡人也越來越多地出現在長城之內。
他幼時起,過的就是這種日子。
他出身並不寒素,祖上也曾出過名將,但那也是很久之前的事了,自他記事時起,他家就住在一座殘破的塢堡裡。塢堡的牆是被層層修補過的,下雨洗刷時,夯土新舊對比尤其顯眼——但顯眼不過塢堡的大門,那扇厚重的木門上有數不清刀劈斧鑿的傷痕,其中有幾道刀印尤其深。
「我幼時甚至可以將手扣進木門被劈裂的縫隙裡,一步步翻過那扇近二丈的大門。」他喝了一口酒,似乎覺得很好笑,他也確實笑了。
陸懸魚沒笑,她想像不出那是什麼樣的生活。
張遼幼時起,常聽的就是敲擊焦斗的聲音,父輩和僕人們粗重的腳步聲,箭矢破開空氣的尖銳聲,受傷者的慘叫聲,但比起這些,他記憶更加深刻的是人垂死時,胸腔與喉嚨裡發出的響動聲。
有胡虜來時,婦人將稚童抱進屋內,男子出去抵禦外敵,但那天胡虜尤其凶狠,甚至有幾個人已經翻牆進了塢堡。
他指了指自己的後背,「這麼來的。」
那傷已經很淺,幾乎看不出來,畢竟那支箭矢在射死了抱著他的人後,也沒有餘力再傷到他。
是個僕婦,他說。
年幼的張遼是沒怎麼傷心的,胡虜退走後,他看長輩們救治傷員,收拾屍體,似乎也不怎麼傷心,哪怕那天他一個叔父死了,而他那個叔父還很年輕,二十歲都不到,叔祖母也只是沉默地為兒子清洗傷口,換上一身乾淨衣衫。
怎麼會傷心呢?他們哪裡還會傷心呢?如果這樣的事是十年五載來這麼一次,他們是可以嚎啕大哭,盡情宣洩悲傷的。可胡虜來得那麼頻繁!他們哪裡顧得上傷心呢!
「若我守並州,」她說,「我必當出關破敵,殺得那般胡狗膽氣盡喪,再不敢進犯才是。」
「每一任並州刺史皆作此想,」張遼說道,「可惜他們並無辭玉的本事。」
她沉默了一會兒,看他自斟自飲了一杯酒。
「他們不曾迎戰?」
「他們迎戰了,」他說,「我父,我幾位叔父,也一同去了,待我再長大些,我也去了。」
「如何?」她問。
「張公殉國,我兩位叔父也死於此役,」張遼說道,「我隨溫侯突出重圍,卻也身受重傷。」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和腰腹的幾處,「這幾道傷就是那時留下的,高燒數日,水米未進,竟僥幸活了下來。」
他講起年少時的這些事,燈火下的眉眼溫和得幾乎有些模糊,就像是在講不相干之人身上的事。
就像是一個文辭匱乏的武夫在講一個不相干的人,在很久遠以前發生過的事。
可是在匈奴人,鮮卑人,雜胡各部輪番劫掠雁門的間歇時,在上一場戰鬥結束之後,下一場戰鬥來臨之前,他的日子是怎麼過的呢?
一千餘年以後的孩童過的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們每一個夜晚躺在枕頭上,心裡想的是明天的測試,是新來的同桌,是偷偷給手游再氪一單,又或者拉著幾個兄弟一起上分?
怎麼能有人在這樣沒心沒肺的年紀裡,每天想的是磨煉自己的武藝,想的是下一場戰鬥究竟是別人死,亦或者自己死?
怎麼會有十幾歲的孩子每天活在這樣的地獄裡啊!
但張遼是很得意的。
「父祖決定闔族南下前,」他說,「我家世代傳下的祖業,從不曾落於賊手。」
她看看他,又有點想講些很欠的話逗逗他。
「你家的祖業傳到你這裡,」她說,「可還有什麼家當?」
「除卻田產房屋,自然還有些別的,」張遼一本正經,「還有一張榻。」
「榻?」
「是四叔父留給我的,」張遼說,「有些老舊,因此總有些響動,現在想想,睡在上面卻正好。」
她沒理解,「怎麼正好?」
張遼就湊近了,在她耳邊講了一句,她立刻面紅耳赤,身體剛要向後仰一下,已經被他一把攬在懷中。
那的確是很久遠很久遠以前的事,也幾乎已經遠離了他的生命,就像那些傷疤,已經不再能引來他的在意。
「我年少時想,若有一日雁門復歸,我縱是戰死沙場,也是值得的。待年紀大了,又生出許多別的想法。」
「跟隨丁使君時,身邊有許多同袍相伴,我又有心建功立業,便不捨得戰死了。」
「再後來……」
再後來,世事哪有那麼容易呢?
他受丁使君器重,被封為並州從事時,心裡滿滿的意氣風發,想的只有如何能夠出關擊破胡虜,一雪這些年來漢民所受的恥辱。
他的同袍們原本也是如此,每一個並州兵都是如此,每日晨起演練時,必要大喊三聲誅殺胡虜!為他們的親人報仇,為戰死的張公報仇,為大漢的百姓報仇!
但丁使君說,他們不出雁門。
他們要去一個更好的地方,一個又溫暖,又富饒,能讓他們過得很好的地方,他們可以發財,還要立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功。然後他們就一路南下,屯紮於河內,距離孟津很近的一個小城裡,那裡的確是比雁門更加溫暖的,而且確實也比雁門更加富饒。
距離軍營不過十數里外的孟津城中,是並州人從未見過的世界:
河面上數不清的商船,高高的桅桿像叢林一樣,熙攘往來;碼頭上的傭工汗流浹背地將一箱箱貨物搬下,再將一箱箱貨物又搬上;小吏帶著守衛,板著臉在一艘接一艘的商船上走過,時不時嚴厲地叱罵船主幾句,時不時又眉開眼笑地往袖子裡塞一點接過來的東西;
商船在碼頭停不住幾日就會匆匆離開,據說是因為停泊在碼頭也是要收錢的,收得還不便宜。但貨物是已經留下了,被分門別類地運到市廛裡去,店鋪裡去,其中有些香氣撲鼻,有些光華璀璨,那水一般絲滑的綢緞,冰一般晶瑩的玉,還有明月一般的珍珠,鮮血一般的寶石。孟津城裡有的是年老出宮的宦官,那些老常侍們侍奉過數代先帝,也被數代先帝當成自己最親近的人信任,因此當這些老人離開北宮,來到與雒陽只有一河之隔的孟津時,他們自然也將自己的親眷以及巨大的財富都帶到了這裡。
那都是並州的窮武將們一輩子也看不到,想不到,夢裡都不會夢到的東西,突然之間就擠進了他們的眼睛裡。
突然之間,守邊疆,殺胡虜似乎都變得不再重要了——他聽到他的同袍,也許是魏續,也許是魏越,也許是侯成,又或者是呂布,他們在他的耳邊疑惑地問:城中之人,有何功德啊?
那些閹人付出了什麼,住在這樣繁華又安寧的地方,享受這樣奢侈而舒適的生活?
他們的身上也有那些傷疤嗎?他們也知道冬天的鈎鑲握起來有多冷,夏日的鎧甲穿上身有多熱嗎?他們也用武器,用拳腳,用牙齒戰鬥,直至最後從死人堆裡僥幸爬出來過嗎?他們也曾經在睡夢裡聽到焦斗聲聲,跳起來拎起自己的馬槊,奔向被胡虜肆虐的村莊嗎?
他們的父母,他們的兄弟,他們的妻兒,也曾慘死在胡虜的刀下嗎?!
這一聲聲的發問初時是帶著疑惑的,後來卻漸漸帶上了怨氣,他們瞧不起孟津城中那些腦滿腸肥的貴人,而貴人們更瞧不起他們。
他們有什麼?這些並州來的窮狗,祿米幾何啊?去酒坊打酒都只敢喝最便宜的濁酒,他們與城中的黔首蒼頭何異啊?
哦,自然是有異的——那些下巴光滑的老常侍笑著說,他家的奴僕也比那些並州兵乾淨體面哪!
老常侍們是這樣的態度,孟津城中的商賈也是這樣的態度,就連那些穿著短褐,扛著箱子在碼頭走過的黔首,心中說不定也是認同的。
人人都喜歡一點優越感,活得再苦的人都是如此,這原本也是一件很尋常的事。
但看在並州人眼裡,這事就不那麼尋常了。
軍中不是沒人察覺出端倪,高順是第一個向丁原進言的人,他那時只是個別部司馬,這舉動堪稱僭越,因而細想是有些魯莽的,可他勸告丁原的話卻一點都不魯莽。
他說,久居京洛,恐人心生變。
丁使君那張瘦削而嚴厲,因此顯得刻薄的臉上浮現出一層明晃晃的鄙薄。
「朝廷視幽並如糞土,」他說,「兒郎們也該變一變了。」
張遼聽到這句話時,心裡湧出許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他想,使君說得是有道理的。
朝廷瞧不起並州的軍漢,使君用些小小的手段,讓公卿們低頭,有什麼關係呢?
但他想不到丁原的手段是令並州軍扮作黑山賊,火燒孟津城。
但他永遠記得同袍們聽到消息後,那一張張迷茫而興奮的臉——什麼樣的賊人會只燒城,不劫掠呢?不可能呀!
那些璀璨的綢緞珠寶,那些肥壯的豬羊馬匹,還有當壚賣酒的美麗胡姬!他們興奮地這樣說道,她可是傲慢得很,見到並州窮狗時,那雙蝶翼般的睫毛會輕輕眨一眨,然後就要將精巧的下巴揚上去,看也不看他們一眼!
現在他們終於有了報仇的機會,財貨也好,美人也好,都可以扛了回來!揚眉吐氣!
他們這樣議論紛紛時,張遼默默注視著他們,心想,什麼樣的軍隊會調轉刀鋒,向他發誓要保護的百姓亮刀子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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