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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人: 大頭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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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蒿里茫茫] 早安!三國打工人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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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2:54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二) 這般輕躁!

  小地方是瞞不住什麼消息的,街坊鄰居中有這麼個雖然相貌不出眾,但行事很出格的小婦人,那她家有點什麼事都會讓大家很關注,她準備嫁人的消息自然也是很快就傳到整個武平裡了。

  若是同樂陵侯府的人說起,那些僕役就會覺得很奇怪:既然小地方瞞不住消息,何以她在那麼個小地方住了那麼久,鄰居們卻猜不到她的真實身份,看不出她是名滿天下的驃騎將軍,樂陵侯陸廉呢?

  鄰居們在水井邊瘋狂地傳了一波小話,她們先是猜,猜小婦人最近神神秘秘地在幹啥。

  她一貫是很神秘的,但僅限於她的人際關係,說起她的喜好和行為就半點不神秘了。她很愛園子裡的菜,很愛雞籠裡的雞;她最苦惱的是那隻威風凜凜的大母雞逃出籠子,在園子裡快樂地徜徉和飽餐;因此她每天大半的行動圍繞著這點東西,剩下時間門要麼是把席子搬出來,像個懶漢一樣在園子裡曬太陽,要麼也許會去羊市溜達一圈。

  那段時間門又有些消息傳出來,她是準備要開一個肉鋪的,她這人會挑豬,殺豬,會做真帳,也會做假賬,除了嘴巴不甜,臉上不帶笑因此招攬不到顧客外,沒別的毛病。

  這小婦人自己開肉鋪已經很荒唐,開肉鋪不準備招攬顧客就更荒唐,有貴人坐著軺車跑來,說她的豬肉天下第一,因此要花十萬金買她一頭豬,這已經荒唐得不能更荒唐了。所有人聽說後第一個反應都是……這是在消遣她?或者是敲詐勒索,想要白得她一口豬?

  當然,不管哪一種都沒成功,因為小婦人揮舞著剔骨刀跑出來了,他們就嚇得趕緊跑了。

  消息傳回武平里,有人就評價一番,覺得她是個軟硬不吃,表面看著木訥,實質不會吃虧的人——最關鍵的是,就她這個交際手法開個鋪子都勉強,想在茫茫人海中被陛下慧眼識英雄,一路提拔上來,怎麼可能呢!

  所以她們總是悄悄打量她,覺得她一部分特質與眾人格格不入,但另一部分倒也與當今許多女郎相似,眾人久而久之也就與她漸漸熟悉了,那她的一些反常舉動就引人注目了。

  比如說她開始問起婦人們針線上的事,想要嘗試自己裁製一套衣服;比如眼神不那麼敏銳,但鼻子很在狀態的老嫗突然發現她開始嘗試用一些脂粉;當然讓她們確定下來的是那個每天跑來三趟,有時還會留宿這裡的男人突然拎了兩隻大雁過來!

  眾目睽睽,不容抵賴!

  於是陸氏女自然就成了大家議論的中心。

  第二波知道陸懸魚要結婚這事兒的,是小郎的岳家。

  小郎的昏禮其實辦得很是低調,畢竟雙方都不是什麼富貴人家,也沒有累世閥閱的故舊知交——新郎倒是有幾個世家小郎君作同窗,小郎君們的爹爹當中比較沒名氣的是陸康,比較有名氣的是曹操,中間門檔的是荀彧,但這群爹一個也來不成——所以昏禮請的人也很少,基本就是幾個鄰居,幾個故舊。羊家雖然死了大半,但小郎回到雒陽,竟然還找到了兩三個族親,也都是在京畿重新安置家業的小百姓,一併都可以請了來,再加上李二一家子,這席面自然就熱鬧起來了。

  自然也有世家很想過來結識新人,但踟躇再三還是又把腦袋縮回去了,畢竟他們想認識的不是那個賣豬肉的羊喜的兒子,而是驃騎將軍視作子侄的小郎。那以驃騎將軍的腦回路,要是在青廬看到他們,可能就要問他們一句:是雒陽每個賣豆腐的嫁女兒你們都會去送賀禮嗎?

  考慮到驃騎將軍創人的上限是物理創人,最終敢上門討嫌的寥寥無幾,還都被那幾個已經成長為美青年的男秘書彬彬有禮地送出去了。

  天氣很好,婚宴直接在羊四娘為小郎購置的小院子裡辦。土是已經翻平壓實了,上面鋪了草席,飯菜直接擺上,有肉,但不多,豬油倒是很捨得,因此一碗碗油水頗足,看著也很饞人。

  客人們的賀禮很樸素,有親近的,大方的,送一千錢來;有生疏的,小氣的,送兩個五銖大錢也進了;中間門檔的多一些,送幾十到一百錢的,送陶罐陶碗的,送草席草鞋的,送幾尺麻布的,你甚至可以從這些人送的賀禮上看到他們日常是靠什麼糊口的——當然也有更窮苦,更矜持些的人,過來道聲賀,但不吃飯,當然也不送禮,直接走人。

  新郎和新婦沒什麼特別的,兩個十幾歲的,放在現代算是早戀,但在這個時代又接近晚婚的少年人。長得都不出眾,但新郎從小到大沒缺了營養,自然生得高大挺拔;新婦雖說出身寒微,卻近水樓台能吃到些豆腐渣,蛋白質也沒有落下太多,也就長成了一個亭亭少女。賓客們誇誇新郎,又誇誇新婦,然後就開始專注於一些擴展人際關係的正常嘗試了,比如說……那邊那兩個人,究竟送了多少禮,竟然坐在了上座?!

  那男子看著像個士兵,皮膚黝黑,身材高大,有些並州口音,但這樣鄭重的場合,卻穿了件洗的看不出顏色的直裾,可見不是什麼好出身——他身邊的婦人就更是如此啦!明明穿得和大家都差不多,與那兩個賀千錢的商賈坐在一處不說,還一邊吃一邊品頭論足,實不成個樣子!

  有好事的就去問了,問那婦人出了多少賀錢。

  婦人聽了之後很懵,過後忽然兩眼放光,問那個好事兒的老嫗該出多少賀錢。

  「人家這算是大辦,怎麼不得個一百錢呢?」老嫗故意這樣說,又看她一眼。

  婦人立刻繼續追問,「這算是大辦嗎?這席上有什麼東西稱得上是大辦呢?若是想收的賀錢更多些,還要再加幾個菜嗎?」

  走過來準備問一問這幾位貴客酒席用得好不好的老泰水聽了就是一趔趄,還好同心一把給她扶住了。

  老泰水是知道這位貴客真實身份的,這事兒要說瞞也自然瞞不過她,因此立刻惶恐起來,「可是酒飯粗糙,貴人用不慣?」

  「自然用的慣!」她很自然地說道,「只是我也琢磨著要辦一場……」

  老泰水立刻又一趔趄!

  這回連同心也差點沒扶住她!

  ——你要嫁誰,我們怎麼知道什麼流程!你那個酒宴上有什麼東西,我們怎麼能想像得到!你拉頭大象上婚宴讓貴人們啃了吃都不會感到稀奇的好吧!

  但過來免費幫工的漂亮青年聽過之後,立刻忘記要給賓客添一勺兌了水的酒了!

  他把酒勺放進桶裡,兩隻腳倒騰得飛快,一溜煙兒地就從這個小院子裡跑走了!

  於是接下就有更多的人知道陸懸魚準備結婚的事了。

  ——比如說陛下。

  陛下當時正在德陽殿的偏殿裡坐著,聽御史中丞講一些該怎麼糾彈百官朝儀的東西。

  陛下三興大漢,這很好,許多功臣出身草莽,當然也沒關係,漢初那群跟著高祖一起打天下的老哥們不也是屠夫走卒什麼都有麼?但既然已經升級成勳貴,成為了拱衛皇權最重要的一部分力量,那無論是言行舉止都應該配得上他們的身份,尤其是禮儀……

  御史中丞講得有板有眼,但陛下聽得心不在焉,兩隻手收在袖子裡,分出了十分之一的注意力去想袖子裡這根線頭該打個什麼東西比較好。

  御史中丞講了快一炷香的時間門,那根線頭已經變成了一條蚺,死死地拽著他的手腕,爭搶著這位皇帝的注意力:究竟是勤政的明君還是玩物的昏君,成敗在此一舉了!

  就在御史中丞講完很長的一段話,但沒有得到陛下的回應,因此詫異抬頭,想看看陛下的神情時,突然有人從殿外走進來,將這場不見腥風血雨的戰爭突然打斷了!

  「陛下!」三將軍樂呵呵地嚷道,「辭玉要結婚了!」

  那根線頭一下子消失了!陛下終於又找到了明君的感覺!

  「翼德,」他皺皺眉,「何以這般輕躁!」

  這樣不輕不重地責怪一句,對三將軍來說不算什麼,但對御史中丞來說就少了一個一板一眼說教的機會,陛下覺得還是挺好的。

  殿內沒什麼聲音,御史中丞並不曾發表一些不中聽的言論。

  於是陛下和三將軍一起看了他一眼。

  陛下忽然就樂了。

  「長文,」劉備又說了一遍,「何以這般輕躁!」

  御史中丞陳群到底如何輕躁,這個暫且不論——大家認為他最輕躁的表現也就是臉色忽然紅一下或者白一下,那個坐下之後就可以幾個時辰腰背挺直的身姿忽然晃一晃——最重要的是這個爆炸性的消息!

  樂陵侯的婚禮!樂陵侯婚禮賓客的名單!想像一下這是一份什麼樣的名單!整個大漢最有權勢的人都會去參加她的婚禮,甚至其中也包括了立刻開始興致勃勃問東問西的陛下!

  樂陵侯喜歡什麼賀禮啊!大象行嗎?!一頭不夠的話多來幾頭成嗎!

  在陸懸魚完全還沒想好自己的婚禮該收多少禮金時,整個雒陽城的世家權貴圈子突然詭異地沸騰了!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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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3:07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三) 酸死了!

  李二覺得主君多少有點大病,但他不敢說。

  以他現在的身份,雖說跟人家閥閱世家來往多少還有些吃力,可他畢竟是主君身邊最得力的一個人,別說斗食小吏,就是雒陽城中那些穿得華麗漂亮的金吾衛,見到他可也都很客氣的!

  雖說李二哥記吃也記打,不敢再幹什麼仗勢欺人的事,可他對自己的定位是很高的,那如果主君大婚,他理所應當將自人員分配以下的所有統籌調度工作都一力承擔下來,什麼採買啊,什麼採買啊,還有那個什麼採買啊,這不都是他的活嗎!

  他偶爾會做這樣的美夢,夢到採買這活落在他身上,他原就精明,現在又長了見識,主君想要什麼金珠珍玉他買不來呢?他一定是能購置得妥妥當當,順帶給自家閨女再添幾個小小的店面當嫁妝——盡管他家女郎還是在門口大樹上爬上爬下的年紀,可他已經開始幻想她靠著這樣豐厚的妝奩,將來尋一個鴻都門的清貴俊秀小郎君,把主君未完成的心願實現一下了!

  然後主君就真的來找他了。

  「我想要請大家來喝酒,」她掰著手指開始算,「一斗酒三十錢,我尋思怎麼不得來二十石,那就是六千,羊市門口那個趙家的酒舍名聲是極好的,就是我每每去問他們,總不肯給我便宜些……」

  主君坐在他家席子上,那席子是上好蒲草新編的,上面綴有花紋,還熏了點惠而不費的香料;

  主君面前放著一碗水,那水是從城外運進來的,裡面雖然沒加蜜,可是李二媳婦很懂行地用採下來曬乾的花瓣煮了水,因此裡面自然有一股清冽的花香;

  主君身後的連枝燈,燈枝是少了些,做工沒那麼精巧,可用料是很足的,擺在屋裡,多麼亮堂堂!

  屋子是李二媳婦精心布置出來的,尋常街坊來家中做客都是讚不絕口,若是領了個稚童來,那真是大氣都不敢喘!

  這樣的屋子,這樣的體面,這樣的氣派,才算不墮了驃騎將軍府的威風!

  至於驃騎將軍本人的婚事,那怎麼不得用上百萬錢!

  驃騎將軍本人就坐在他面前,還講著這樣窮酸的話。

  「我一口氣買他二十石的酒,他怎麼不該給我一個實惠些的價?一斗酒要是二十八錢,那就給我剩了四百錢,若是能到二十五呢?李二,你說——」

  李二像看傻子一樣看著她,於是她很不高興地停下來了。

  「主君只買二十石的酒……」他咽了一口唾沫,「是欲宴請何人啊?」

  「那自然是武平里的鄉鄰,還有咱們這些親鄰故舊,算來怎麼也有三五十人,」她想想,「並州人那份酒宴,自然有文遠來出,我是不管的!」

  李二聽著這樣沒出息的話,似乎整個人都有點坐不住,至少是有點坐立不安的。

  酒這東西是婚宴上的重頭戲,古往今來都是如此。醇酒五十到一百錢一斗都有,差一等的就三五十錢,更差的也有,釀酒剛剛好做醋的新手釀出來的酸酒,只要賣得便宜,自然也有人不嫌棄。

  要說主君選的那個酒舍名聲確實好,稱得上物美價廉,但再怎麼說,驃騎將軍拿三十錢的酒去宴請一群黔首,這聽起來也很離譜啊!

  但主君還在繼續掰手指講下去,「還有肉,若是去買些上好的肥狗肉,今歲肉賤,二十錢也倒買得到,但到底不如豬……」

  主君忽然停下來了,又用那種很不高興的目光盯著他看。

  「你怎麼不記下來?」

  於是這個頹唐的中年男人趕緊把耷拉下來的腦袋又抬起來,愁眉苦臉地開始四處尋紙筆。

  這樣籌辦昏禮是不對的!

  對於「驃騎將軍樂陵侯陸廉」而言,這樣籌辦昏禮當然是大錯特錯的,甚至連李二的想法也是有很大問題的——因為以她名下的土地和部曲規模而言,她已經不太需要在婚禮籌備工作上花錢了。

  她的土地上有糧食,名下產業裡有酒坊,因此酒坊應當為她專門釀製一批上好醇酒,就用她自家田地裡種出來的糧食去釀;她的土地上自然也有人養豬養羊,那些東西也該是她的,她想要,他們就應當選出最肥美的一批送過來;她的土地上還有人種果樹,有人養蠶,有人紡織,有人打獵,他們所獲取的東西裡最好的一部分也應該送給她——沒錯,山是她的,河也是她的,還有樂陵那數千戶百姓上交國家的賦稅,也該是她的呢!

  但李二畢竟只是個暴發戶,還想不到這許多,將軍府正經的家令倒是想到了,就在將軍剛邁出李二家的門檻時,這位家令興致勃勃地就跑過來了!

  東西都是好東西!最好的東西!

  這是合乎規矩的,而且也能滿足將軍省錢的心願!

  豈止省錢,簡直是一分不花!保準給將軍的昏禮辦得妥妥當當!

  當初糜芳怎麼去見的她?

  那長河一樣的火把,還有那緩慢流淌的車馬,車輪碾出深深的車轍,一夜也散不盡的桐油的氣味。

  她伸伸手就可以獲得這一切。

  不,她連伸手也不必,她只要輕輕地點一點頭。

  「將軍縱不為自己著想,」家令小心道,「也當為文遠將軍著想啊。」

  將軍站在李二家青磚瓦房前,仔細地聽完這一套經濟實惠又符合身份的方案,說:

  「神經病!」

  將軍走了,留下了李二和悲催的家令面面相覷。

  寂靜的下午,除了鳴蟬之外,其餘草蟲也偃旗息鼓,就連鳥兒都躲在陰涼處悄悄梳理羽毛。只有一隻隼衝進門前的楊樹裡,將白日裡睡得很香的鴞鳥一爪子抽個跟頭。

  鴞鳥又驚又氣,撲扇起翅膀,大喊大叫起來。

  正在院子裡洗果子的張遼就下意識一抬頭,正好看見低矮的院牆上,徐徐升起一個頭。

  饒是張遼這樣戰場上見多識廣的人,還是嚇了一跳。

  「你推門進來就是,」他沒忍住,「何必這麼鬼鬼祟祟的。」

  陸懸魚撇撇嘴就進來了。

  「你做什麼呢?」

  「隔壁給的李子。」他遞過去,她伸手拿了一個,咬一口。

  「酸!」

  張遼看看她,「你去尋李二,要他幫你跑腿講價,怎麼這樣一副臉回來了?」

  她也看看張遼。

  十幾年過去了,歲月還是在他臉上留下了一絲痕跡。他看起來似乎更高大一點,娃娃臉不見了,皮膚倒是依舊黝黑,總體來說,穿上鎧甲就是個冷峻而有氣勢的武將,但現在這樣穿著洗褪色的短褐站在院子裡,就像個卸甲歸鄉的老革。

  這似乎是不對的。

  「文遠。」她手裡握著半個李子,忽然喊了他一聲。

  「辭玉?」

  「你委屈麼?」

  她似乎有一點點,恢復原來的樣子了,張遼望著她,很驚奇地想。

  天下幾乎沒有人沒聽過陸廉的大名,就連稚童們在玩游戲時,只有人緣最好,被大家認為最可靠的那個人,才能扮演陸廉。一批又一批的女吏們講起她們如何想到離家求學,走上這條路時,也會提起她和陸白。

  江東漸漸傳過來的習俗,在家中懸一條木雕的小魚祈福,他們認為她是有法力的。而大漢的士兵則真正認為她是當世的神明,是上天派來三興炎漢的天使。

  於是她到底是什麼模樣,什麼性情,什麼喜好,似乎被所有人模糊掉了。

  她正直高潔,果決堅韌,世上最好的詞匯,珍貴的美德,都可以往她身上堆,堆到這個人真就失去了煙火氣——就連她刺死賈詡,他們也會為她自發地尋到許多理由,於是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的那件事就變成了「天罰」。

  但那怎麼會是天罰呢?她也只是一個人而已。

  她有她的想法,有她的顧慮,有她的衝動,她還是個優柔寡斷的人,很小的一件事都會令她瞻前顧後。

  就像她現在,皺著眉,很遲疑地望著他,嘴裡問著他委不委屈,眼睛裡卻完全藏著另一種意思:

  【我很委屈!】她的表情這樣說,【快來哄哄我!】

  張遼有些好笑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講過許多年少時的事。」他說。

  「嗯。」她應了一聲。

  「你知道麼,現在雁門關內外,漸漸又有許多漢人回去居住。」他這樣慢慢地說道,「這是我年少時想都不敢想的事。」

  等到將來,他們可以一起回到雁門去,不必穿鎧甲,拎馬槊,身邊也不需要有成百上千的親兵護衛。

  他只要想起來,就可以去,穿著和百姓一樣的衣服,與她一起去。

  那他還有什麼不滿足呢?

  他這樣靜靜地望著她。

  兩隻眼睛在牆上掛著,突然打了個哆嗦,又悄悄下去了。

  「怎麼樣?」臧霸小聲問道,「我現在登門拜謁,合不合適?」

  「不合適!不合適!」張超捂住了腮幫子。

  這話說得突兀,下面的人一時沒理解,張超伸出了左手的食指,又伸出右手的食指,比來比去。

  「他們青天白日的,就這麼站在院子裡,手拉著手互相看,」張超小聲道,「明明是兩個沙場上拼殺的宿將,竟然誰也沒看見我!」

  臧霸就明白了,「酸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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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3:2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四) 舊愛

  牆外的客人雖然是不速之客,但那好歹也是客人,不能讓人家真就蹲在外面挨太陽曬。

  況且這兩位再怎麼說都混到了縣侯,要不是牆裡還有倆縣侯,其中一個甚至是個封邑差點比肩郡公的家夥,那就這小小的武平里來了這麼兩位貴客,誇一句蓬蓽生輝也不為過啊。

  雖然看樂陵侯的表情,很是不樂意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裡迎接他們,但畢竟是老熟人,撇了撇嘴,還是請他們進來了。

  當然,臧霸還是最機靈的那個,明明他站在院門旁,一見主人家開了院門,立刻不著痕跡地後退一步,雙手籠在袖子裡,很規矩地行了一禮。

  張超之前扒牆來著,臉有些紅,也趕緊行禮,不僅是打招呼,還有告罪,就沒注意到臧霸站到了自己後面。

  「女郎喜事將近,」他很不好意思地笑一笑,竟然還記得不在外面說起她的爵位或是官職,「特來道賀……」

  女郎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身後的臧霸一眼,這位泰山寇首領行過禮後,已經非常自然地抱著一匣東西站在那裡,微笑著看她。

  這就很離譜,陸懸魚想,臧霸這賊精的家夥到底是怎麼在一瞬間變出這匣禮物的?他每一個小動作都行雲流水一般,既有世家的風度,又有做賊的狡猾!

  這兩位老熟人一個是人精,一個即使不那麼精,人情世故還是懂的,尤其與她相識這麼久,自然知道她的性情。武平里這地方對於陛下親近的人來說不是什麼秘密,陸廉在這裡隱居,大家誰也不來叨擾,就是因為誰也不想討她的不快。

  但今天他們必須來了,因為陛下知道了她的事,特地喊她回宮裡一趟,聊聊她的婚事。

  「我的婚事和陛下有什麼相干。」她嘟囔了一句。

  臧霸的臉就綠了一下,轉頭又去看看張遼。

  這位曾經取過蹋頓首級的武將坐在一旁,坐姿很端正,陽光灑在他的臉上,看起來又溫和,又純良,像是根本聽不懂自己未來夫人講了何等凶殘的話語。

  於是臧霸心裡偷偷地「呸」了一聲,將話茬交給張超。

  「陛下畢竟看重將軍……」

  「不對。」她冷不丁反駁一句,引得來客心臟也突然跟著砰砰了兩下!

  知道樂陵侯喜歡創人!但不要創得這麼突然這麼不講道理啊!陛下沒惹到她吧!

  「不對,」她又重復了一遍,皺眉看著他倆,「陛下是怎麼知道的?」

  這次張超也不說話了,被樂陵侯這高超的談話技巧創得說不出來了。

  陸懸魚其實沒什麼談話技巧,她只是反射弧有點長,在來客講了第二句時才想起問第一句的問題,問題雖然過於簡單,但也不算太過奇葩。

  當然,旁邊那個陽光開朗張文遠的臉色一點都沒變過,還是讓臧霸非常鄙視。

  「將軍有平亂定鼎之功,」臧霸先是吹噓了一句,「將軍一舉一動,朝中公卿誰不看重呢?」

  「哦,」她不為所動,「然後呢?」

  「將軍雖素行節儉,但將軍豈不細思,若當真於陋巷之中成禮,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陛下?」

  ……這話有點瞎扯了,他倆出門前陛下也不是這麼說的。

  陛下說,「我知辭玉素行節儉,但這事不一樣!她蹉跎文遠那麼久——」

  「陛下何以偏心太過,」法正替樂陵侯還說了一句話,「為何不是文遠將軍為功業故,迎娶太遲?」

  陛下很不讚同,「若辭玉有心,他豈有那個膽量!」

  ……回憶結束,臧霸將這些亂七八糟不成體統的話都藏了起來。

  總而言之,臧霸選了一個新角度來勸她:就算她想辦一個小婚禮,也不妨礙陛下為她操持一個大婚禮,給天下人看看嘛,看看他的功臣昏禮上又威風,又漂亮,全雒陽人都要記得這場大婚!哪怕過了十年八載,他們坐在門前樹下乘涼時提起這場昏禮,也依舊可以津津樂道!

  況且臧霸心裡還有一個想法沒有說出來。

  樂陵侯要結婚了,對象雖然是早就訂下來,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但這麼多年裡一直有人對她有情有義,餘情未了。

  這個「有人」可能是某位將軍,可能是某位能臣,也可能是某位清貴世家出身的文官,反正大家都記得就在賈文和公那樁倒黴事發生,樂陵侯名義上被關在宅邸裡,實際跑到武平里買房子幹殺豬的營生後——有無數人登門拜訪啊!

  考慮到陛下關她禁閉,那就是不許外人去探望,所以這些違反了禁令的人三分之一是純純對她這種很有春秋戰國遺風的俠客行為表示崇敬,三分之一則是跑去表白,表示就算她被陛下一擼到底,徹底清算回殺豬匠,自己也願意陪著同甘共苦。

  還有三分之一比較奇葩,是原來對驃騎將軍沒啥感覺,她拔劍創死賈詡了,突然就來電了登門求婚的。

  因此有一階段驃騎將軍府前車水馬龍,人來人往絡繹不絕,將陛下的禁令視若無物,陛下聽聞後發了一場脾氣,罰了幾個踩壞胡桃樹苗的倒黴蛋,但沒啥大用,於是陛下也就聽之任之了。

  現在是知道她在武平里的人還不多,等多起來呢?平日裡那些親近之人都不來這裡叨擾,若她真在這裡辦,她請是不請他們呢?不請的話她自己好不好意思?請了的話緊接著就是一大群賓客衝過來了,這個小小的街巷連一架氣派些的軺車都走不進啊!

  所以這其實是一個很充分的理由,在樂陵侯府辦一場,避免這些問題——至於昏禮規模,這事兒陛下做主了,好不好哇!

  陽光悄悄地調整了一下角度,將光線灑進室內更多的角落裡,這間小屋被照得纖毫畢現,就連主人家的一舉一動都清晰顯眼。

  她扭了一下身體,撓了撓頭,又搓了搓臉。

  「我也沒有那麼多人要請啊……」她說,「他們若是來,都要送賀禮的。」

  「若是能為將軍府上客,」臧霸笑道,「當賀萬錢哪!將軍豈不知——」

  她有點迷惑地看著他,「豈不知什麼?」

  「豈不知將軍喜事將至的流言傳出後,有郎君——」

  坐在一旁陽光開朗大男孩的張文遠忽然不安地動了一下。

  「若是陛下有心,」張遼忽然開口道,「辭玉或可先行入宮謝恩,再請陛下愛惜民力為上?」

  這個話說得就很委婉,於是三雙眼睛一起看向陸懸魚。

  陸懸魚撓了撓頭,有點猶豫,「不管怎麼說,我先入宮?」

  要入宮自然不能是這身衣服,就必須得回府好好換一身,再騎馬或是乘車進宮。

  三個人一起目送樂陵侯出門的背影,沉默了一會兒。

  「誰家郎君?」張遼突然問道。

  臧霸摸摸下巴。

  張遼心中一定是有幾個既定目標的,儘管誰也沒把他們的名字說出口,但張遼很警覺,若是兩隻耳朵能豎起來,那一定是已經豎起,眼睛也很亮,就等著聽一聽有什麼需要他提前先處理掉的傳言。

  ……可見昏禮之前,這位驃騎將軍府的佳婿是一點也不能放鬆的。

  「文遠將軍不知嗎?」臧霸問道。

  「我確實不知。」

  「那位郎君世家出身,姿容美麗,素有令名,近日裡卻頻頻失態,在下才有所耳聞呀。」

  臧霸笑呵呵地一邊說,身後張超一邊咳嗽,還偷偷伸手去拽一下他的袖子。

  這位穿著短褐的將軍一點也沒被這些美妙的詞匯嚇住,但他仍然皺起眉了。

  「宣高公所說之人,我亦相熟?」

  臧霸很認真地想一想,「將軍平素交往之人,在下就不知了,不過這位郎君因辭玉將軍喜事將至,還病了一場!」

  怎麼能不病呢?

  那位郎君雖然生得美,出身清貴,學識又高,氣度又好,但他與樂陵侯畢竟是不可能的呀!

  雒陽城中漸漸傳起陸廉與張遼的婚事起,所有認識不認識的人都要登門看他一眼,不僅要看,而且話裡話外還要安慰他幾句!

  這是什麼狼心狗肺蛇蠍心腸三心二意笑裡藏刀的人哪!簡直全無心肝!

  他們人人都篤定他與陸廉有過一段情,至少是眉來眼去,或許還有些書信來往,說不定花前月下,也曾經情意綿綿地講過幾句話。哪怕更多的沒有了,但這畢竟是連陛下都承認的!陛下都欽定的!與陸廉有舊的人哪!

  河北世家這樣篤定,青徐世家雖然多有臧否,但也就跟著以訛傳訛地信了,等到大家都來了雒陽,成了鄰居之後,這段舊情更是抹都抹不掉的鐵一樣的事實!

  崔琰根本無法理解這是個什麼樣的事實。

  他只知道他快要抱孫子了,家中最要肅靜的,這一波接一波的客人登門,鬧他也就罷了,偏偏夫人聽了之後也鬧起來!

  他不裝病還有什麼辦法!

  為什麼裝病之後他的名聲變得更奇怪了!

  他根本不知道陸廉到底是要嫁誰還是要娶誰!

  夫人還能不能給他一口飯吃,一碗水喝了!

  「他這幾日都在家中躺著,水米不沾,」臧霸偷偷看了一眼張遼那張沉凝的臉,嘆了一口氣,「聽說有人去請華元化了,不知救不救得回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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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五) 拿捏

  陽光隔著竹簾,有流水潺潺。

  竹簾內香爐氤氳,有人著素絲衣,戴玉蟬冠,慢慢地撥弄古琴。

  這幅畫面是優雅閒適且有風度的,今日休沐,竹簾內的主人家原本就可以這樣閒適地度過這個炎熱得有些刺眼的下午——但他不能。

  有客人跑來了。

  客人坐在他對面,嘰嘰呱呱地講了一些這樣那樣的笑話,雒陽城每天都有些笑話,比如張家的小郎君因為愚笨到看不懂老師出的題目而被趕出鴻都門,又比如李家的女郎打爆了哪個金吾衛的狗頭,就為那個輕薄兒前一日還在苦苦作辭作賦地追求她,後一日就跑去金市給那家新開的酒舍捧場,還特地贈了當壚賣酒的胡姬一對明月珠。

  他講這些,主人家也不作聲,就繼續慢慢地彈自己的琴,不成曲,只是偶爾幾個小片段,反復地彈來彈去,像是一堵努力屏蔽掉討厭鬼音波攻擊的無形的牆。

  他雖然清高,但畢竟也是要聽一聽外面世界都發生了點什麼事,況且也還需要一點基礎的人際交往,再況且,客人除了性情討厭之外,德行是不錯的。

  ……但他的性情真的太討厭了。

  徐庶在那裡閒聊了一段之後,終於開口講到了最新的八卦:

  「長文可聽說了?」他說,「崔季圭病啦!」

  陳群面前那堵無形的牆被徐庶這麼一創,噼裡啪啦地碎了一地,他手下就好懸給琴弦揪下來。

  但徐庶坐在那裡,還在嘀咕。

  「早先曾聽說,荀家七郎對辭玉將軍有情,怎麼病的卻是崔季圭呢?」他問,「荀友若與你相熟,長文,你知不知?」

  陳群看著徐庶那張淡然又可惡的臉,忽然就覺得,其實他平時來往甚少的那群武夫活得也很自在,尤其是他曾經很看不上的那群並州人——他們要是見到一個這麼可惡的客人,一定是可以掄起古琴照著對方砸過去,砸到那人抱頭逃跑,連鞋子也不穿,跌跌撞撞地一路跑到街上,成為新一天的雒陽新聞。

  但陳群畢竟是詩書傳家的清貴文士,學不來這個,況且真就掄起古琴,徐庶這種文能出謀劃策武能提劍衝鋒的家夥也未必輸他。

  於是這位同出潁川的清貴美貌世家青年只能嘆一口氣,板著臉說:

  「我不知。」

  「嗯。」徐庶一點也不意外,「無妨,反正我只是尋你來說話。」

  陳群就不知道該繼續說點什麼,按說他既可以問一句崔琰的病,也可以再聊一句荀諶留在鄴城做了什麼學問,還可以順著這倆人的事往下說,問問徐庶隨多少禮。但這三個話題都太討厭了,他一個都不想提起,他就只想乾巴巴地坐在那裡,大眼瞪小眼。

  但這些話題是一定會有人跑過來說的,陳群想,如果誰都不在他面前提起這些,那豈不是更討厭了嗎!

  那豈不是說,大家都知道這話題對他來說是禁忌嗎!

  太討厭了!

  這清雅的竹簾內靜了一會兒,徐庶看看面前這個玉一樣沉靜的,沉默的,沉凝的,沉著臉的青年,突然又說話了。

  「過幾日辭玉將軍昏禮,」他說,「你我出多少賀禮為上?」

  「其實辦這場婚禮,」陛下比比劃劃,「又不要你出錢啊。」

  「宮中出錢嗎?」她有點不高興,「那也是百姓們的血汗錢。」

  「孤有私庫。」陛下立刻說道。

  這話到這裡不太容易接下去,因為陸懸魚畢竟不是十幾年前的陸懸魚了,她已經變得精明圓滑了些,不能再隨口問出「陛下的私庫是從鄴城搬過來的嗎」或者是「陛下的私庫是大舅哥幫忙塞滿的嗎」以及「陛下的私庫總不能是自食其力賣草席草鞋換來的吧」這種地獄問題了。

  但不那麼地獄的問法她沒想好,只能坐在那裡不吭聲。

  陛下看看她,「你袖子裡塞了個什麼東西?」

  她掏出胡桃,遞了過去,陛下就有點懵。

  左右看看,小黃門站得很穩,眼神一絲不亂,根本沒有受到任何影響,反正樂陵侯進宮時總會有出人意料的言行,陛下早就習慣了,他們也早就跟著習慣了。

  哪怕是出了殿捂著嘴噗噗地樂,現在也必須忍住!

  陛下又把頭轉回來了,很有點恨鐵不成鋼。

  「你這些日子裡深居簡出也夠了,我正想著該大辦一場,給天下人看看的!」他說,「你不喜歡熱鬧嗎!」

  「怎麼熱鬧?」

  「從文遠府上,到你那裡,」陛下又開始比比劃劃,「立起無數火把!將沿街的樹木都烤焦那種!」

  昏禮昏禮,顧名思義自然是要黃昏時舉行,若是家大業大些,新郎從自家出發,帶著隊伍去迎新婦,新婦為了在兩家親朋好友和圍觀群眾面前彰顯自己的地位,還必須要矜持一點,明明早就梳妝打扮好了,就是不出門,必須千呼萬喚新婦才能催出來——當然這時候的新婦還比較淳樸,後來為了進一步加深「你家新婦很難娶握!」的印象,還衍生出催妝詩,催妝曲一系列為難新郎的題目。總而言之,你來我往浪費了這麼多時間後,新婦出門,登車,入青廬時,天色基本也就要黑了,所以點起火把是個非常正常的行為。

  但哪怕大戶人家的火把也是健僕拎在手裡,這個一路專門立火把的行為就有點場面太宏大了,尤其是大晚上的,燒紅了半個雒陽的夜空啊!

  她聽了之後,總覺得這場景有些熟,仔細想一想,忽然大驚:

  「百姓們會不會誤以為董卓又活過來了?!」

  陛下抓住她遞過去的胡桃,死死地握在手裡,瞪了她半天,到底是沒丟在她腦門上。

  這次小黃門是真的趕緊把頭都低下了,假裝啥也沒聽到是不可能的,那就趕緊把「我們啥也不會往外說」刻在腦門上吧!

  在張超臧霸跑來之後,武平裡的鄰居們也對這場昏禮發表過一些自己的見解。

  夕陽西下,各家是趁著天色未晚,趕緊將飯做好吃過後,紛紛出來乘涼。苦命的娃子要跟著父母再做一點活,坐在門口借著天光吹著晚風修補一下破了洞的草席,幸福的娃子則留在炎熱又逼仄的泥屋裡拿著禿毛筆,對著劣質紙刻苦學習。

  那些最閒的,只需要做一點縫補活的婦人,或者是上了歲數連家務也不操心的老人,就開始嘀嘀咕咕武平里的新鮮事了——這麼個小地方有什麼新鮮事呢?那就是陸家女的婚事了!

  那兩架軺車停在巷子口,打量他們不知道呢!他們既看得到那車的氣派,也看得到走到院門口的兩位貴人何等面貌。

  他們一直是懷疑陸家女有幾門貴親的。

  她某些細微的生活習慣,比如說她堅決不喝井水,非要去買水車拉進城的泉水;比如說她那位情郎事事都聽她的,以及他們從無親故,待鄰里卻從不顯拉攏交好的特性——如果真是兩個無親眷,無故交,孤零零來這裡的人,臉上總會有點倉惶氣。

  所以他們背地裡猜測,她是個有點出身的人,或許是因為同情郎私奔,所以才會流落到這裡來。但她能住在那破舊的小房子裡,足見她的階級已經下跌了,不管是主動的,還是被迫的,她都過不上曾經的生活了。

  看今日那兩個貴人進門時那樣小心,武平里的鄰居們聊起來也加了三分小心。

  直到她很突兀又很不突兀地出現了。

  小婦人提著兩個水桶,晃晃悠悠地奔著井邊去,一群在井邊乘涼的人見了她,立刻住嘴了。

  有年長些的婦人就問了,日子可選好了?嫁衣可做好了?針線如何?拿出來看看?什麼?你說你沒準備嫁衣,你去羊市選了幾口肥豬,讓他們再餵養幾天,辦席用?咦?咦咦咦?

  「這些事合該男子做主的,」阿嬸扯住她道,「你張羅這些做什麼?」

  「我和他誰張羅這個都一樣哇,」她一臉的不解,「阿嬸細想,辦一次昏禮,最重要的不就是酒席嗎?」

  阿嬸就驚了,「你有多少銀錢,辦這樣大的酒席!」

  鄰居們悄悄地圍過來了,七嘴八舌開始給她出主意。

  雒陽自然是有攀比習慣的,各家嫁女都要看排場,大家大辦,小家小辦,但無論大小都是有些家貲的富人,他們這些黔首,拿什麼和人家比呢?

  日子是要細水長流的過,哪怕她手中還有些積蓄,也不能為了一場昏禮就這麼都拋灑出去呀!

  「況且你將來是要在這裡久住的,」阿嬸悄悄同她說,「你為了將來能拿捏住他,也該多考慮些。」

  「為了拿捏他?」小娘子沒聽明白,追問一句,「什麼拿捏他?」

  「我早就看出來,你來這裡,必定是拋了一切跟著他……奔,奔出家門的,」阿嬸把那個詞咽下去一半後,握住了小娘子那隻曾經必定細嫩白皙,現在卻布滿繭子的手,「你豈不知世上男子的秉性呢?」

  若是事事都自己親力親為,難保不被他看輕啊!姑娘!你已經沒了娘家,那還不得拿住些身份,別將昏禮這事兒表現得這樣熱心!

  現在!表現得矜持些!還有這些積蓄!不要都花在酒席上,當成嫁妝好好攢起來!你手裡有了錢,不就能拿捏住他了嗎!

  萬一他是個不好的,於是就變了心怎麼辦!

  小娘子的眼睛睜得圓溜溜的,提著水桶回了院子,上上下下地打量自己那個說不定啥時候就變心的情郎。

  繼崔琰之後,張遼也突然感到自己很虛弱,似乎像是要隨時不能再進水米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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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3:5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六) 怎麼辦吶!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陸懸魚一點點恢復成原來的樣子了——這原本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那些冷硬的,高潔的,璀璨光華,像是要將整個人燃燒殆盡的東西又沉睡下去,於是她又變成了一位普普通通的女郎,這一直是張遼很期望看見的。

  長年累月在雁門值守的士兵如果能回到家,他也願意張開雙手,用歡笑和擁抱來回應父母妻兒漫長的等待,那握在手中,磋磨光滑的劍柄早就收進武庫裡,想也想不起來。

  所以他是想過這一天,她如軍中同袍所說的妻子或是戀人那樣,有點小心思,給他製造點甜蜜的小苦惱的,他甚至很是期待。

  ……但陸懸魚腦內的那些東西就和張遼想像的很不一樣。

  很早以前,她不是那種博古通今,上下五千年講得頭頭是道,有事沒事彈琴畫畫練書法的大家閨秀,她對歷史的全部愛好也就是偶爾蹭同學的漢服穿一穿,還沒膽子穿出去,最多也就是在宿舍裡拍個照。

  她有很多愛好,比如說跑團,比如說打游戲,再比如說看一些非常狗血的現代都市情感劇或者言情小說。

  這些愛好已經塵封在她記憶深處十幾年,被金戈鐵馬覆蓋過去了,當她回首時,她首先看到的是柘城的血,是濮陽的夜,是蹋頓大營沸騰咆哮,直至馬陵山的風,長安城頭的夕陽,雒陽燒盡整個夜空的火。

  在這無數戰爭與災難層層覆蓋下,最後的,也是她最初的記憶已經很模糊。那些東西對於一個統帥來說沒什麼用,因此被她摒棄了。

  直到現在,她盤腿坐在竹席上,伸手從水盆裡拿出一個李子。

  李子是洗乾淨的,水盆裡似乎加了一點碎冰,因此湃得李子冰冰涼涼,咬一口又甜又酸,身上的暑氣一瞬間全沒了。

  能想到她回來想吃個果子,還特意準備得這麼細致,不能說不走心。

  但她一邊咬著果子,一邊盯著面前這個很虛弱的,有點坐立不安的男人,還是一刻都沒有放鬆。

  那些被她扔進大腦深處垃圾堆的東西,現在她仔細地翻一翻,都撿出來了。

  還很珍惜地吹吹上面的油漬和薯片渣。

  這不能怪張遼舉止失度,屬實是他對面這位女郎腦子裡的東西太不正常了。

  比如說,她開口先問了一句:「文遠高堂……」

  沒等張遼說話,她先接了下去,「都不在了。」

  他那時想得還很正常,「待明歲,我欲歸鄉祭拜灑掃,辭玉同去麼?」

  「那行的,那行的,」她撓撓頭,「文遠家中……」

  他上面有幾位阿姊,早已出嫁,族中自然還有幾個族兄弟,並州被胡人佔據後,他們都流散至各地,現在聽聞漢軍逐步收復並州,他們也漸漸有了歸鄉的打算。

  重建故土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但同樣也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子孫們能夠灑掃祭拜祖先的墳塋,想一想,何等的心神激蕩呢!

  他這樣說,她很認真地聽,眼睛睜得大大的,像是很認同他,但心裡還藏了些別的什麼事。

  斑駁的光透過竹簾,灑在她臉上,忽明忽暗的。

  「辭玉心中究竟有何疑惑?」他很溫和地問道,「何妨講出來……」

  她終於動了一下。

  「你看,」她說,「我不是一個很會說話的人。」

  豈止不會說話。

  但勝在誠懇。

  況且張遼怎麼會覺得她不會說話,他立刻就反駁了,「辭玉磊落率直,天下難道有人質疑麼?」

  她撓撓頭,「我只是想,你那些親戚會不會不喜歡我呀?」

  屋子裡短暫地靜了一下。

  張遼第一時間其實沒反應過來,因為不管是哪一個「她」,其實都不太會因為這種事煩惱。

  比如說那個出身寒微,隱於市井的雜役陸懸魚,都亭侯府的雜役們就對她有這樣那樣的一些意見。意見不多,但有,畢竟大家都是並州人,還要被老板殘酷地甩鍋,獨她一個得了呂布青眼,天天誇她機靈,那大家肯定對她很冷淡。

  但陸懸魚天天過得可開心了,一心一意就顧著自己眼皮子底下那點活,別人對她不理不睬,她也不在意。再到後來,張遼了解了一下她初到平原城謀生,被一起挖溝修城牆的農夫欺負,她也一樣心態穩得飛起。

  雜役陸懸魚都不在乎別人是不是給她冷眼,等後來名震天下的驃騎將軍冀州刺史樂陵侯陸廉,那就更不在乎別人喜不喜歡她了,她在乎的只有戰爭怎麼樣快速結束,能不能盡量減少百姓們的損失,士兵們的傷亡。

  所以現在她冷不丁問這個問題,張遼就沒反應過來。

  他想一想,先是有點開心——她是不是很看重他們,很在意他們呢?這當然也意味著她在意他啦?

  她終於說話了。

  「比如說進門先邁哪條腿,還有給每個人多少見面禮,以及文遠在雁門有沒有相熟的女郎……」

  年少從戎的張遼愣了一下,「什麼女郎?」

  「就是那種!」她開始比比劃劃,「那種白月光!」

  「……語出何典?」

  她的問題是有迷惑性的,尋常男子聽了之後,心中只會暗喜,覺得這位女郎必定心中滿滿都是他,因此有了患得患失的毛病,生怕他回到故鄉後,要麼是被哪一家的女兒勾走了心魂,要麼是因為舉止失禮,被族中長輩挑剔,因此不同意這門婚事,準備棒打鴛鴦啥啥啥的。

  當然這種患得患失是沒有必要的,但仍然可以說是小情侶間最庸俗的那種情趣,也可以說是新婦將要邁入一個嶄新家族的恐懼和擔憂——這都是最尋常不過的表現。

  然而只要看一看她的神情,張遼是一點也生不出暗喜了!

  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擔心這些事的樣子!她滿臉都寫著她很好奇!那裡面是沒有半點擔憂或者不安的!

  這是當然的,以她的身份地位,天底下哪還有敢為難她的人在?她若是與他一同回雁門故鄉,張遼都能想像出那會是個什麼光景!

  別說他自己的親族,就是全陰館城——不不不!是全雁門郡姓張的不姓張的世家和官吏都會跑出城來迎接她啊!黃土墊道清水潑街是基礎操作,但不能只灑掃城中,城外也必須開始清掃和準備,五里十里是不可能的,那是對驃騎將軍的侮辱和輕慢,三十里怎麼樣?!

  五十里也不算多啊!

  全郡的人都會屏氣凝神地觀察她每一個表情,看她對每一件事物,每一個人的反應,由此來決定相應人員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的運道。若她不喜歡與他們應酬,自己在城中走一走,城中哪一家的酒坊飯舍得了她的青眼,能招待她坐一坐,吃頓飯,這家飯舍接下來至少百年內都可以把這件事寫在布上,掛在旗桿上,拿來招攬生意哇!

  至於說她的「為婦之道」是否會受人臧否……在京畿之地的女吏跟隨並州軍逐漸進入並州,並且開始承擔起一部分重建工作後,這問題就更加顯得無稽之談了。

  所以,無論從主觀上,也就是她這個人本身的性情上考慮,還是從客觀上,也就是她這人的身份地位上考慮,張遼都不可能有哪個親族長輩跳出來對她指手畫腳——更何況他壓根也不曾有過什麼相熟的女郎!以前沒有,以後更不能有!斷然也不會有!

  既然如此,她為何會問出這麼突兀的問題呢?

  張遼是無法理解她腦子裡那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到底是怎麼產生的,這一點黑刃倒是知道,但黑刃對那些東西的態度是假裝不知道,於是可以名正言順不吭聲。

  那不僅不是一位統帥該裝在腦子裡的東西,不是一個權臣腦子裡該有的東西,更不是一個劍客腦子裡該存在的東西。

  那是些什麼家長里短狗血煽情的東西啊?她信嗎?她在乎嗎?她對「丈夫的親戚」這種生物會感到擔憂嗎?

  完全不會啊!

  她甚至是充滿期待的!她像一個突然從滿天繁星的瓜田裡甦醒的猹!在即將面對一段嶄新關係時,腦子裡不僅沒有那些平順和緩,客氣疏離的正常關係,她滿腦子都是一些雞飛狗跳雞毛蒜皮的東西!

  就像那個阿嬸說的一樣!

  拿捏!如果新郎有一絲一毫變渣的跡象,如果新郎的家族有一絲一毫反對的跡象,不要猶豫,先確保錢財都在自己手裡,再狠狠地拿捏他!

  於是她開始興致勃勃地發問了。

  「要是我說了些什麼不對勁的話,他們會不讓我進門嗎?會不讓我坐,不讓我站,不讓我吃飯,不讓我喝水嗎?」她幾乎是特別歡樂地在問他,「文遠啊,你到時候會衝破家族的桎梏,勇敢地站在我身邊嗎?到那時你豈不成了整個家族的罪人?那我該怎麼辦吶?」

  張遼從來沒有這麼痛恨過戰爭,他幾乎是痛心疾首的。

  ——如果辭玉這些年來沒有奔波在戰場上,而是好好生活,她斷然不會對結親有這樣可怕的概念!

  就像她那個妹妹一樣!

  以及,她真的沒有意識到她現在說的話已經夠不對勁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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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七) 輕重

  陸懸魚腦子裡確實是有許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的。

  人就是這樣奇妙的生物,若是她一開始被扔進那些雞飛狗跳的後宅裡去,每一個親戚,每一個鄰居,每一個見到的人都各有各的奇葩,三心二意笑裡藏刀撒潑打滾借刀殺人的宅鬥裡去,她一定是分分鐘就要掀桌的。

  但十幾年後的陸懸魚睜著圓圓的眼睛,滿臉好奇地望向張遼時,那些很誇張很誇張的東西似乎又吸引到了她的興趣。

  她的嘴角抿起來,像是忍著真心實意的笑,又像是在忍著揶揄的笑。

  她變得興致勃勃,也變得平心靜氣。

  有亮閃閃的甲蟲飛過,一頭撞上她的烏髮,那隻小小的甲蟲被夕陽折射出綺麗的光,一閃一閃,像是鬢髮間一枚美麗的寶簪。

  張遼忽然就明白了。

  他的身體忽然向前傾了一下,引得她很吃一驚,卻沒有躲閃,於是身上的氣味就傳進了他的神經裡。

  其中有一部分是屬於宮廷的,清涼得如同雨水擊打在房簷下,瓦片泛起的雨氣,那是她進宮後帶回來的氣味;還有一部分是甜滋滋的,像井水湃過的,紫紅色的飽滿李子,那是她咬過一口後留下的氣味;還有一部分像是新刨過的木料,經歷過林中風霜雨露,終於長成為參天大樹,那是她本身的氣息。

  真像一塊木頭,張遼這樣想了一下,轉念又想,那自己這種堅持不懈喜歡木頭的又是什麼呢?

  若是這點腦內吐槽被陸懸魚聽到,她立刻就能掰著手指給他數出一百二十種喜歡木頭的動物!

  木頭怎麼了!你豈不知當年我曾欲出海一路往南走,去一個樹上長著許多可可愛愛小動物的地方!那些動物毛茸茸的,性情溫和,有大耳朵,又有育兒袋,簡直比主公都可愛!

  當然她想不到他在想啥,她只看到這個人身體向前傾了一下,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手是握慣了馬槊的手,當然她的也不遑多讓,兩隻手交織在一起時,他忽然低低說了一句什麼。

  聲音很低,又帶著很難聽見的委婉,她似乎聽清楚了,又似乎沒聽清,剛想說點什麼時,腦子裡突然出現了一個可怕的爆破音:

  【差不多得了!】黑刃發牢騷道,【天還沒黑呢!】

  辭玉什麼都好,就算偶爾木頭點,也很好。

  ……但她間歇性砸自己佩劍的行為就很不好。

  那個俏皮而閒適的女郎一瞬間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狂暴的劍客!

  尤其是在商議婚事的此時,就又嚇了情郎一大跳。

  嬌客甚為不安,伸出顫抖的手企圖阻攔,「你砸它作甚?」

  「這勞什子有點忒通靈了,」她啪啪啪猛砸了幾下後,面不改色地重新將它放在席子上,「你剛剛說什麼來著?」

  「我想到了我要怎麼辦昏禮。」陸懸魚坐在陛下的對面,規規矩矩,認認真真。

  陛下一下子也把那對招風耳豎起來了,「如何?」

  「陛下是老革。」

  兩旁的黃門立刻又開始吸氣。

  「我也是老革。」

  黃門又徐徐把那口氣吐出去了。

  「陛下辦昏禮時,是糜先生花的錢。」

  黃門又開始吸氣,這次吸氣聲更響亮了。

  「所以天下人都知道陛下愛民,我也準備效仿陛下!」

  這次沒聽到黃門的吐氣聲,一般來說深呼吸太猛了容易頭暈,這個道理她是知道的,就不知道黃門知不知道。

  陛下愣愣地看著她,忽然指了指案上的東西,又指了指她。

  小黃門湊近了一步,趕緊將桌上的那盤胡桃端起,放在樂陵侯的面前,想想光是這盤子胡桃也很不對勁,樂陵侯可怎麼吃呢?又連忙從懷中掏出一柄銅手鉗。

  他是第一次在陛下面前當值,陛下聽說樂陵侯入宮,就要了一盤胡桃,那他肯定是要帶好鉗子的。

  銅手鉗很小巧,上面還刻了些精美的花紋,拿來夾胡桃很對勁,小黃門也是個伶俐的人,懂得在貴人面前怎樣夾胡桃而不發出打擾貴人的聲音,這個活交給他是正好的。

  但他剛夾了一個,就惴惴不安地抬起頭。

  陛下和樂陵侯一起在看他。

  小黃門的臉立刻就白了,身體也輕輕顫抖起來,不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回去之後又會被前輩們怎麼責罵!

  陛下突然就樂了。

  「行吧,」他說,「今天樂陵侯就吃個剝了皮的胡桃。」

  樂陵侯伸手接過了那枚被剝好的胡桃,又順手拿起一個遞給小黃門,「你也吃。」

  ……媽呀!她就遞過來的功夫,順手就給那枚胡桃捏爆了!

  小黃門逃也似的退下前,聽到陛下在批評樂陵侯,「當真老革!」

  張遼說,他們卸甲歸鄉,只願隱居逍遙,那就只是兩個老兵,老卒,老革,所以她不必擔心什麼高牆後院宅鬥之事,況且就算她想看,也是看不到的。

  這個世道已經很不容易,現在正是百廢俱興之時,什麼樣的人家不是齊心協力地復興家業,而是忙著內鬥呢?就算是那些女眷,她們心中想的也是如何規劃籌謀家用,再教育好兒女,天天撕頭花是什——

  後面那些話陸懸魚沒聽進去,因為前面的她聽進去了。

  他們既然只是兩個老兵,主公想要替她籌辦一場昏禮,那為什麼不辦得更有意義一點?

  「你要請軍中那些……」陛下聽得半懂不懂,「要請那些有軍功在身的士兵來?」

  她點點頭,「請他們來,可以效法軍中事,要他們自由演練比試,贏者有獎。」

  「獎從何處?」

  她臉上露出很天真的笑,「到時候我去問糜子方。」

  陛下心裡暗罵了一句,心想這倒真是典型的武將思維——錢反正不是我自己出,具體誰出你們看著辦。

  「有許多公卿來問我。」他故意道,「難道你想將他們拒之門外麼?」

  「不會呀,」她很自然地繼續答下去,「但我要商賈和士兵都來,還有雒陽的百姓,若是比試能贏下一場,也可以來參加,無分士庶,他們若是要來,來就是啦!」

  陛下靜了一會兒,想像了一下這個場景。

  老兵肯定是願意來的,這對於他們來說是一種巨大的榮耀;

  商賈也是願意來的,那些獎品對於巨富而言是九牛一毛,而在這裡結識人脈外加出風頭才是他們要的;

  高士們會覺得這樣的一場昏禮很是風雅,但是公卿們一定會批評很不成體統,誰家昏禮辦得這麼不合規矩呢?

  且先不去想那些公卿,陛下提出了最後一個問題:

  「你辦這樣盛大的昏禮,」他說,「宅邸豈能容下這許多人?」

  樂陵侯驕傲地挺挺胸,「陛下不是為我準備了現成的場地嗎?就在胡桃林呀!」

  與其說是昏禮,不如說是野宴,聽起來非常胡鬧,但雒陽城裡是沒有秘密的,尤其是這樣一個既驚人,又很歡樂,其中還充滿了許多機遇的事件。消息從北宮裡傳出,像插了翅膀一樣往外飛,先飛到黃門相熟的公卿家中,再經由僕役傳到市井之間,最後一路飛出城去。

  於是軍中使者跑去傳信就很尷尬了。

  他們得了文書,得了名單,坐著車出了城,到京畿地區的鄉野裡去,準備給這群在田間地頭安穩度日的老兵一個驚喜時,人家早就翹首以盼!

  甚至連行囊都打好了!

  婦人換了一身整齊的新衣服,懷裡抱著,頭上頂著,攙著翁姑一起在柴門旁等著!

  這就尷尬了,因為得過軍功的士兵不少,尤其是陸廉麾下的士兵,這群留在京畿的士兵不少都刷了個造士,和別個將軍麾下的士兵比一比,那是很榮耀的,可是名單畢竟擠不下這許多人,那到底挑誰不挑誰呢?

  有人在名單上,一家子歡欣鼓舞,雄赳赳氣昂昂地跟著軍中的小吏就走了,連乾糧也不用帶;有人就沒在名單上,一家子氣鼓鼓地,最後還是由親爹舉起拐杖來兩下出出氣;當然還有幾個是家中婦人潑辣,聽說男人沒在名單上,直接奔進屋裡,拿了一小袋糧食懟在男人懷中:「都說城中士庶皆可上前一試,你有手有腳,前番運氣比不得他們,軍功低了一頭,今番也如此麼!不去試試怎麼知道輕重!」

  雒陽城外的禁軍營中,一群青州兵也是如此嘀嘀咕咕的。

  烈日炎炎,正該稍作休息,不睡個午覺也該屏息凝神地閉眼打盹,消息卻傳進軍營,引得他們興奮不已。

  就算興奮,這些士兵聲音也應該壓低些,偏偏有幾個字句壓不下去,突然就拔高了,突然就蹦進了帳中將軍的耳朵裡。

  他們雖然憨且聒噪,但畢竟是忠心耿耿,所以將軍原本打算假裝聽不見,但一個年輕些的東萊兵嗓門突然就拔高了,於是那句話就像一個埋伏在營中的刺客一樣,筆直地砸進帳中,發出了巨大的聲響:

  「就憑那群並州土狗,怎麼和咱們東萊勇士比!將軍正當去試一試,給他們些厲害看看!否則豈不令他們失了輕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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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之星 美食達人勳章 拈花惹草勳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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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4:30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八) 缺德鬼

  眾所周知,古代士兵的地位其實是不太高的,但他們自己沒什麼概念,軍官們對此也沒什麼概念。

  所以將軍聽了這個大嗓門在那裡亂嚷嚷就沒忍住,一掀簾子就出來了,氣勢洶洶:「爾等不用心操練,在此喧嘩,成何體統!」

  「今日操練已畢!」盡管老兵們不怎麼懼怕將軍,但仍然很精乖地縮頭縮腦,假裝出一副鵪鶉模樣,只有那幾個新兵年輕氣盛,剛剛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將軍!將軍!帶小人們去見識見識吧!」

  將軍走上前去,飛起一腳,嗓門最大的那個新兵仰面朝天,結結實實地被踹飛在地上,摸著屁股哎呦哎呦,眼淚就差點掉下來。同袍見他遭難,有狡猾的已經準備開溜了,有厚道的上前扶了他一把,有自私的竟指著他笑,笑得還賊開心。

  那新兵被扶起來時齜牙咧嘴,又氣又急又不敢吭聲,只能乖乖趴地上,聽將軍氣勢洶洶地罵幾句場面話。

  青州兵看著都很乖,但趴著聽訓時竟還擠眉弄眼——他們有充足的理由擠眉弄眼。

  ——大將軍辦了這樣的盛會,為的是什麼呀?

  ——為咱們將士們?那是自然的,但這場盛事歸根結底,不是大將軍大婚嗎?

  ——大婚時還要比試比試,那這就很明顯了對不對?肯定是大將軍對新郎還有些猶豫,不滿意的地方!

  ——將軍!將軍同大將軍是什麼樣的情誼?可不要洩氣呀!

  太史慈自然是不曾洩氣的,他居高臨下望著這一個個賊眉鼠眼,苦苦哀求的腦袋,聽他們或囁嚅或嘟囔,或哀求或牢騷,反正中心思想都是一個:

  我們要去參加大將軍的婚禮!將軍!我們要打著為你討回顏面的幌子去討一討獎賞!將軍你且忍忍吧!

  太史慈氣都要氣鼓了!

  有軍法官聽到營中喧嘩,匆匆忙忙奔著這邊來時,還未進營,就被相熟的同袍給攔住了。

  「營中可出了什麼事?你何故攔我呀?」

  那位參軍回頭看一眼,「無事,無事,只是幾個親兵聒噪,已被將軍懲治了。」

  這話說得很不妥當,軍法官立刻把眉頭皺得緊緊的,「將軍庶務繁忙,既有士卒於帳前無禮,你我正該上前替將軍分——」

  參軍立刻伸出一隻手,神神秘秘地擺了一擺。

  大熱的天,對面的軍官就懵了,不明白他這是在故弄玄虛個什麼勁兒。

  說話間將軍帳前那陣聒噪低下去了,突然就又有一聲冒出來,飄到了營門前。

  「將軍且細思呀!若到了那一日,文遠將軍敵不過將軍,他們並州兵也敵不過咱們青州勇士,他張文遠憑什麼——哇!將軍!哇!將軍饒命!小人不說了!」

  那個小鬍子參軍就立在營門前,有點尷尬地用腳摳摳地上的土,又望望轅門兩側的箭塔,再狠狠咳嗽一聲。

  箭塔上正在東張西望的弓手趕緊將頭轉回來,重新對著營外。

  軍法官張了張嘴,一個字也沒說出來,趕緊也將頭轉過去,從營門前溜了溜了。

  太史慈應該是很尷尬的,但就這場盛會而言尷尬的人多去了,武將尷尬,至少還是有個名正言順與同袍們一較高下的理由掩蓋過去的。

  畢竟陸廉是當世名將,既然有這麼場盛會,武人們其實也不太在意她那些小八卦。以陸廉和陛下關係之親厚,到時候陛下一定會到場,那在天子面前出出名,亮亮相,不是比什麼都重要嗎?

  所以各路投降過來的武將就摩拳擦掌,立刻開始了魔鬼特訓,而那些被陛下當成子侄看待的晚輩們也準備在這一次盛會中大顯身手——關羽張飛趙雲都是有兒子的呀!大的二十幾,小的也有十七八啦!都是意氣風發的青春正當時,他們也很想讓陛下看看他們的真本事,讓陛下知道他們不是混吃等死的勳貴二代呀!

所以這麼一大群各種出身各種年齡的武將湊在一起,子義將軍在其中多半是作為出類拔萃的那一個被讚賞被羨慕以及被挑戰的。

  就算尷尬,那也有限呀!

  但文官們尷尬起來,那就無限了。

  孔融在雒陽的宅邸不算大,布置得也很簡樸。

  但竹子長得茂盛,且不雜亂;池塘裡的魚活潑,但不瘦小;長廊走起來帶著一點咯吱咯吱的響,但還頗結實。配上半舊的竹簾,半舊的竹席,以及那麼兩三件被擦拭得乾淨剔透的茶具,這屋子就處處都惹人喜歡了,特別是這群文士過來作客,那就不只是心曠神怡了。

  他們會用各種優美的詞句來誇讚這裡,但他們心裡想的卻不是那些東西。

  這宅邸最出眾之處在於——它看起來完全不像是一處新建起來的宅子,它和它的主人,都像是世世代代居住在雒陽一樣,處處透著那種閒適的優雅風度,這怎麼不令這群也在雒陽待過,也對雒陽很有感情的文官們羨慕呢?

  當然,羨慕是羨慕不來的。

  大漢三興,不僅雒陽處處要新建,各地的秩序也要重新建立起來,為此所有人都在忙忙碌碌,他們是沒有這樣的閒情逸致一點點裝飾自家宅邸的。

  ……但是,孔融有。

  這位太中大夫不僅有大把空閒時間,而且所有人都覺得,給他多一點空閒時間,讓他鑽研學問也好,寫寫文章也好,回家裝修裝修房子也好,反正只要不讓他對朝政說風涼話,那就什麼都很好呀!

  連陛下都是這樣認為的!

  所以孔文舉就悠閒地拿了自己那份祿米,並且成功活成了雒陽世家羨慕的對象,再加上他算是很早就入股劉備集團的股東之一,那來他家中做客,順帶誇一誇這宅子的人就更多了。

  當然今日誇這屋子的人不太多,因為他們多半都來過不止一回,並且他們來這裡時也都各懷心思。

  孔融摸摸鬍鬚,講了幾句廢話,比如天氣如何,比如往年天氣如何,比如今歲各地下不下雨,下多少,那些旱了澇了的地區,朝廷有沒有派人去管一管呀?

  有人也接了話,但這些事早都已經處理完了,要等這位太中大夫想起來才管的話,百姓們早就把懷裡的黃布條掏出綁頭上,來一次經典活動復刻了。所以孔融問,幾位文官回,一來一去又耗費了一點時間,順帶讓僕役再倒一次水後,主人家終於覺得閒話說得差不多了,開始了正文:

  「驃騎將軍大婚之事,諸位可有耳聞呀?」

  有人氣息一滯。

  但更多的人還是很穩,連東張西望都沒有。

  「頗合辭玉將軍的性子,」徐庶笑眯眯地說道,「聽說鄉野中有許多兵士自備糧米,也要進京來赴一赴這場盛會呢。」

  孔融籠著袖子,將臉板住,「此正農務勞重之時,那般兵卒既已解甲歸田,她便不該又將他們好勇鬥狠之心挑起來。」

  這樣的看法並不稀奇,朝堂上已經有公卿這樣批評過了,當然批評歸批評,陛下說,「我既已應了她的請,便不當再改口,不若卿登門勸誡,令其改了主意便是。」

  以陸廉的脾氣,登門勸誡應該是不至於被一頭創死的,公卿們想了想,但被她趕出來也很沒面子!

  於是他們只能心有不甘地板著臉回到家裡,將自家兒郎們都拉了來,高矮胖瘦挑一挑,看看有沒有能在這場野宴上奪得頭籌,謀得陛下青眼的人。

  「孔公如此說,」徐庶還是笑眯眯,「不如在下去往胡林登門拜謁——」

  「那倒也不必。」孔融立刻接了一句。

  「以孔公高見,當云何?」

  「既為野宴,」孔融一本正經道,「原不該拘泥於軍中之限呀!也該令辭玉將軍看一看世家郎君們的風度!」

  有人沒忍住,忽然就把頭轉過去了。

  那脖子還特別靈活,一轉就轉了個角度特別誇張的彎,給後面默默喝茶的人嚇了一跳。

  「仲達看我作甚?」他小聲道。

  「我觀孔北海此人,」司馬懿也小聲道,「看熱鬧沒夠。」

  諸葛亮有點發愣地看著這人。

  儘管正在默默喝茶,但諸葛亮沒有溜號呀!他聽到孔融和徐庶在那裡嘰嘰呱呱一唱一和講些什麼了,無非就是想給年輕的士子們也拉出來遛遛,湊個熱鬧!

  反正將軍還沒進青廬,那就可以再放手一搏!

  但問題是和他有什麼關係呢!和司馬懿也沒有關係呀!他們雖年輕,卻也已經成家……況且就算不管這一條,將軍也不會看他們的好吧!

  他見將軍時還是個豆丁呢!將軍一隻手就能給他拎著走!

  要說看上也是看上他叔父呀!

  要是叔父尚未成親,要是叔父在此!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孔融一開了這個遠看道貌岸然,近看禮樂崩壞的頭,在座的諸位文士立刻歡樂地討論起來。

  ——兄意若何?

  ——若是作辭賦的話,在下或可一試,但若論騎射,在下,在下恐見笑於人前呀!

  ——怕什麼,我與子義將軍營中的一位牙門將相熟,我請他來指點你一番就是!

  ——陛下既然必定到場的,咱們豈能不去呢?

  他們這樣嗡嗡地討論來討論去,其中一個坐得很端肅的人就顯得有些顯眼。

  偏偏周圍的人第一時間都沒有同他講話,這人就更顯眼了。

  「足下去不去?」有人突然說道。

  那人像是繃得很緊的神經被人撥了一下,有些反復在腦內演習過許多遍的話突然就飛快地說出來了:

  「諸君既去,為何獨我不去呢?孔公所言甚是,雖為野宴,也須——」

  陳群突然住嘴了。

  他的脖子有些僵硬,轉起來就「咯咯」地響。

  坐在他身邊的楊修笑嘻嘻地同他身後的簡雍說道,「雖說將軍看不上在下,但在下也願勉力一試,為軍中將士們助助興嘛。」

  兩個人一問一答後,非常突然,又非常自然地看向陳群。

  陳群有點緊張地咽了一口唾沫。

  「長文應了?」楊修快樂地說道,「那真是太好了!我就知道長文必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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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4:43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九) 一個混亂的開始

  那片胡桃林種下的年景並不長,但已經有人稱它為雒陽一景了。

  胡桃樹比旁的樹木經常要矮一點,但這正好,樹幹尚細,綠葉卻已繁茂得快能遮住陽光,行人在樹下走,自然避過了暑氣。再加上陸廉除了偶爾創一下大人物之外,從來沒聽說對小人物有什麼苛刻之處,這一片胡桃林漸漸就成了許多人往來落腳的地方。

  只是最近這片林子卻被圍了起來,不許行人隨意進入,那些好事的人只能墊著腳,有些羨慕又有些嫉妒地將目光繞過油布帷帳,想要看一看裡面的熱鬧景象。

  有許多商人來了呢,裡面也有,外面也有,裡面的是有名有姓的豪商,當然其中最有名望的還是糜家——糜家豪富,況且又有慷慨高義,樂陵侯既然有這樣的想法,將昏禮辦成了軍中盛事,他們自然是要出資表一表心意的。

  但也有一些狹促的商人說,豈有那樣簡單容易呢?據說樂陵侯原找的是糜芳,那位除了會花錢愛花錢之外稱得上百無一用的郎君原還有個慷慨的好處,鄄城之戰後,被兄長和阿姊混合雙打了一頓,又剝奪了零花錢後,這位郎君可就一點也不慷慨了!

  尤其新君登基,功臣們論資排輩封賞了一遍,糜芳還是只得了個爵位,那就更委屈了呀!一聽說樂陵侯獅子大開口,立刻就開始撒潑打滾,要訴一訴心中委屈,然後再說出錢出力的事兒——只不過樂陵侯沒聽他抱怨,她轉頭就走,一出門就被聞訊而來的豪商們包圍了。

  這段小插曲講到最後,自然就有人發問:既如此,糜家怎麼還出了這樣多的銀錢,出了這樣多的人手?

  那個承包某獎項獎品的織錦讚助商將手籠進袖子裡,撇撇嘴,小聲道:「他兄長聽了這事,又將他打了一頓呢!」

  正坐在胡桃林深處,指揮僕人們用力挖灶坑,堆木柴的糜家小郎君突然很警惕地轉過頭。

  幾個商人立刻將目光轉開,賣力地誇讚起對方帶來的獎品了。

  糜家的敗家小郎君哼了一聲,又把頭轉回去了。

  在這場即將到來的盛會上,他是只負責出錢,不負責出彩的,那有點怨言也是合情合理的。

  帷帳外也有人騎馬而過,並且也發出了輕輕的哼聲。

  那是位很清秀的少年郎君,看著只有十七八歲,身形消瘦,衣著樸素,原不是很起眼的人。但有女郎結伴與他相對行來時,抬起頭望上一眼,立刻便悄悄推了推同伴,指一指馬上的人。

  大漢三興,名將輩出,前有陸廉與關張等人力挽狂瀾,後又有溫侯呂布於北方收復失地,就連書生也願效仿班超,年輕女郎們自然也更加喜歡勇武矯健,擅長騎射的英俊郎君。這樣算起來,這個自胡桃林外打馬經過的少年是一點也不沾她們的審美的。

  但他又有一種很特別的氣質。

  他很憂鬱,眉眼顰蹙,蕭瑟寂寥,夏日炎炎的雒陽城裡不知道有多吵,那些推著車走過的人,那些大聲吆喝的人,那些嘰嘰喳喳買貨的賣貨的聊天的講價的一言不合吵起來的人,還有樹上的蟬,還有被人拎著的雞鴨,這些或人或物糾結在一起,吵鬧不堪。可他一走過,好像什麼都靜了。

  於是哪怕最無情的那位女郎,見到少年那樣憂鬱的面容,都忍不住心生一絲憐愛,想問問他是不是有一位心上人?那位心上人一定生得明眸皓齒,美貌非凡,才能引得他這樣的愛慕吧?

  少年是想不到她們在想什麼的,若是想得到,他就不是看起來憂鬱了,他簡直是要落下淚來。

  他的年紀已經不算很小,父親將他從外地遣回,要他在雒陽結一門好親——女方的門第配他是綽綽有餘的,家族也與他家頗有淵源,待他父親極為親厚,那看起來就沒有任何理由拒絕了。

  眾人都是這般道喜,甚至因為他回來得巧,還能夠參加陸廉的昏禮,這就更巧了些——至少他弟弟是覺得,這是天大的好事呀。

  但他是一點都沒有感到喜悅的,他只覺得人人都這般愉快,只有他一人被世界遺棄了,他孤單得很!

  帶著妻子來到雒陽定居不長時間的袁熙輕輕皺起眉頭,看向這個少年。

  感覺好像沒什麼不對。

  戰爭已經結束了,那些打仗時產生的仇怨,差不多也就都該拋掉了。他們都是權力鬥爭中的落敗者,但都幸運地保留了自己的性命,以及相對優渥平靜的人生,那重拾起中斷的世交,擴展一下貧瘠的人際關係,肯定是沒什麼問題的。

  基於這一點考慮,曹操的兒子來拜訪袁紹的兒子,平心靜氣地在竹席上對坐,喝一碗茶,再漱漱口,講一些溫和而友好的話題,即使稱不上什麼佳話,至少也是很良性的一次交際。

  但袁熙還是感覺有什麼地方不對。

  他想了想,最後覺得是曹丕的神情讓他覺得有點不自在的。

  明明眉眼看起來舒展且平靜,但那雙黑漆漆的眼睛幽幽望著他時,總好像是有人粗暴地掐住他的脖子,捂住他的嘴巴,讓他被迫舒展,被迫平靜。

  要是那隻無形的手鬆開呢?

  ……那曹丕就會突然噴出一大口血!噴在他臉上!噴得屋子裡到處都是!然後用椎心泣血銘心刻骨歇斯底里咳咳咳咳的聲音講出他深埋在心底的話語!

  袁熙突然打了個寒戰。

  他是個沒有什麼大出息,但勝在性情溫和,也起不來壞心思的人,按照他一貫的作法,他應該會問問子桓賢弟似乎有些心事,到底是什麼心事呢?能不能為兄幫忙開解一下?要不今天就留在他家中住下吧?

  他幾次三番差一點就將這句話講出口了。

  但不知道為什麼,直到曹丕幽怨地告辭,他都沒有將這句話說出來。

  雖然他考慮到這樣那樣一些復雜因素,比如他是罪臣之子,而曹孟德倒是又領了太守又領了將軍之職,說不定人家還不樂意同他深交,但袁熙最後是用另一個理由為自己開解的:

  他是不會去給陸廉送賀禮的,袁家這哥仨和陸廉是一點正面感情也沒有,但曹家是有個小豆丁在陸廉那養大的,那曹丕就有非常充分且必要的理由送賀禮,吃酒席。

  不管他有啥心事,到時候陸廉一開解,不就完了?

  陸廉怎麼有時間門拯救一個失戀少年那顆受傷的心呢?尤其少年還不是普通少年,是限量文藝版的老曹家失戀少年,她認識的老曹家少年就只有一個曹植,除了愛讀書之外還愛郊游,愛唱歌,愛跟著小夥伴們出城游玩時伺機往水裡蹦,也不知道是抓魚呢還是抓河神呢還是抓河童呢?反正跟憂鬱痛苦的愛情一點都不沾邊啊!

  今天的曹植沒有跑出去玩,他起得很早,穿了很莊重的新衣服,並且很快地迎接到了同樣幾乎不睡覺的第一批客人:荀彧留下的那一群小豆丁。

  宅子原本是挺寬闊的,這群小豆丁也都是世家出身,看起來頗懂禮儀的,但主人家沒醒,就有點麻煩。

  小豆丁們不覺得尷尬,但被他們推著走的長兄荀惲就很是尷尬地搓搓手,小聲抱怨了弟弟妹妹們幾句。

  「他們都說新婦出嫁前一天是根本不睡覺的呢!」

  「你說的新婦,和將軍是一回事嗎!」

  「將軍不也是新婦嗎?」

  「文遠將軍才是新婦!」

  一隻腳剛踏進屋子的陸績慌慌張張地又把腳收回去了。

  小豆丁們被兄長警告了一下後,稍微老實了一會兒,突然又有人開口了:

  「叔父怎麼沒來?」

  「文遠將軍比叔父生得更美嗎?」

  「哪位叔父?與將軍有舊嗎?」

  這次就連曹植也有點坐不住了。

  「將軍應該已經起身,」他說,「我也去看看吧。」

  府外胡桃林裡的人越來越多了,府內搬運東西的僕役往來也越來越頻繁,有些老兵已經進了胡桃林裡,還有更多的人在林外排隊比試,聲音漸漸就大了起來。

  陸懸魚就是在這樣一個燥熱的清晨醒來的。

  她做了一個很混亂的夢,說不清夢裡都有些什麼人,什麼事,她只覺得醒來時很悵然,像是要同一些陪在她身邊很久的人道別一樣。

  這位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新婦的新婦坐在床帳裡發了一會兒呆,然後又摸了摸黑刃。

  【我起晚了?】

  【他們都等得,】黑刃很客氣,【況且那些最尊貴的賓客通常會來得晚一點,早起是小孩子們的時間。】

  突然窗外一陣喧嘩,有小跑的聲音,一路到了房門外。

  「主君,皇子殿下來啦!」

  陸懸魚突然瞳孔地震,「誰?!」

  陛下還沒來,陛下大半夜被吵得睡不了覺,起得就晚一點,讓侍中接手,帶著小殿下先過來玩。

  清晨的陽光下,諸葛侍中抱著小殿下,笑咪咪地從軺車裡走下,向著裹了件袍子就狂奔而出的新娘子而來。

  新娘子就很尷尬,站定了在那裡搓搓手,上下左右地打量了諸葛侍中,諸葛侍中懷裡的小殿下,以及小殿下右側侍立的人。

  她忽然愣住了。

 這天的清晨有點不大對勁,準確說這一天都很崎嶇坎坷,但大家事後吃瓜,紛紛認為是從新娘子清早的異常舉動開始的。

  樂陵侯站在那裡打量來打量去,突然將小殿下從諸葛侍中的懷裡抱了出來。

  諸葛侍中很是吃驚,沒有反抗。

  樂陵侯又將小殿下塞進了一旁的子龍將軍懷裡。

  子龍將軍也很是吃驚,沒有反抗。

  甚至連小殿下都吃驚極了,不明白發生了什麼。

  一群人寂靜無聲地看著她。

  樂陵侯看起來滿意極了。

  「臣恭迎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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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十) 詩人

  胡桃林裡漸漸人聲多了起來。

  有公卿車馬的聲音,有僕役招呼的聲音,有青州兵操著口音大呼小叫的聲音。

  灶坑已經挖好,木炭也擺放妥當,宅邸後院裡有人滿頭大汗地抓羊,有人拎了繩子來綁,有人提著刀子來殺,經過一系列極其血腥的處理,剝了皮開了膛的可憐牲口仍然沒有獲得自由,而是被重新綁在了烤架上。兩個僕役,或者一個健壯的老兵就能拎起烤架,將這血淋淋的東西自後門一路提到林子裡。此時有人已將手中的乾草點燃,吹得旺旺的再扔進灶坑,這堆火烤得這樣熾人,坐在旁邊是很有些煎熬的,就等著放上一隻羊,烤到油汪汪的,才能撫慰被炙烤的廚工的心。

  烤肉味就這樣飄了出去,與篩酒煮酒的酒香一同飄出胡桃林,引得外面的人更加躍躍欲試:可以白吃,但白吃也要有點才學本事才行!比如說射個箭,再比如寫個字……啊呀?那些公卿怎麼觀禮不必這般繁瑣?人家是真的賀萬錢了呀!

  有僕役沉默而肅然地走在路上,身旁軺車的車輪碾過土路,發出了沉重的聲響。車上青年素淨而清冷,整個人看上去像是玉雕出來的一節竹,雖然衣服的顏色花紋都頗低調,但只要看看他腳下那隻箱子,清貴的氣質頓時就出來了。

  他的眼睛是平靜地注視著前方的,僕役們也有樣學樣,兩隻眼睛也平靜地注視前方。他們都是跟隨郎君多年,受過專業訓練的人,從不失態,除非忍不住時,才會對身邊的同事小小飛一個眼神。

  一切盡在不言中。

  ——郎君一會兒下車,怎麼說啊?

  ——還能怎麼說啊?賀禮都帶來了,道賀唄。

  ——郎君當真甘心麼!

  ——已至今日,不甘心又能如何?

  郎君的頭忽然微微動了一下,僕役們立刻收回了眼神,又恢復了沉默而肅然的神情。

  但他們的內心像小學生的作文一樣,久久不能平靜。

  ——郎君怎能如此洩氣呢?!光道賀啦?!光送賀禮啦?!那賀禮是給樂陵侯的,可從此樂陵侯和張遼夫妻一體,晚上兩口子數賀禮錢時,也有夫君的一份啊!

  那並州狗賊怕不是嘴都要樂歪了!

  這可不行!詩書傳家的潁川陳氏受不得這種氣!郎君!把場子找回來啊!

  同樣的希冀也出現在青州兵的眼中,他們也是這樣滿懷期望地看向他們將軍的。

  他們不僅看,他們還要說!

  ——將軍!你送賀禮時,一定要寫一封手書!

  太史慈就很不解,都當面道賀了,還寫個什麼手書呢?

  ——那當面不好說的話,你寫手書裡啊!就比如!就比如!

  這些青州兵雖然都是大老粗,沒經過後世各種言情小說的洗禮,但人一多,智慧就多,智慧一多,這些歪門邪道的東西竟然也就無師自通了。

  類似什麼「失去了你,從此我再也吃不下,睡不著」的建議太史慈聽過之後,掄拳頭就打;再有什麼「唉,我從此是不會再快樂了,但人活一世,不快樂也是能活下去的,你不要擔心我」,太史慈聽過之後,又上腳狠狠踹了兩個士兵的屁股;當然其中的王者還是那個死皮賴臉非要跟來的年輕小兵,他特別直接:「將軍!將軍你就對大將軍說!她要是準備二嫁——」

  那個小兵被太史將軍帶到了門口,正歡天喜地準備往裡進,將軍突然將臉一板。

  「回營地去!」

  據說那個小兵哭得特別大聲,穿過樹林,連樂陵侯府裡都聽見了,有賓客聽了就驚慌失措。

  「這是哪裡來的使者不成?難道是崔公……」

  「華公號稱扁鵲在世,竟也?!」

  「心病難醫呀!」

  幾位賓客痛心疾首了幾句,忽然就看到有人簇擁著崔公進了林子!

  一群人立刻起身,呼啦啦地迎上去,噓寒問暖,於是與他腳前腳後進林子的太史慈就有點心情復雜。

  ……算了,反正今天心情復雜的也不獨他一個,看這位崔公的臉色,那也是很復雜啊!

  昏禮自然是在黃昏進行的,但不妨礙大家白天在林中野宴,公卿們這邊吃的不多,在應邀來的老兵和比試勝出的強者們埋頭苦吃時,這邊的士人已經放下了竹箸,開始進行一些春游時的慣例項目,比如說——作詩賦。

  新娘子也在,而且是在胡桃林中心處的一張席子上,一群最尊貴的賓客圍著她。

  但她一聲也不吭。

  一般來說,昏禮時的新婦確實是不說不動的,甚至連新郎也不說不動,畢竟這時代結婚年紀偏早,那新郎新娘都是十幾歲的小年輕,又害羞又生疏,肯定是不吭聲,將話題讓給長輩與賓客們的,再加上新婦一般比新郎還要羞澀點,那自然就更不吭聲了。

  但驃騎將軍,冀州刺史,樂陵侯不吭聲,那肯定不是因為羞澀。

  她打扮得很漂亮,雖然沒塗抹什麼脂粉,但髮髻上添了幾個亮閃閃的釵,又加了一簇清雅的小花,再配上明豔的袍子,即使不過中人之姿,這樣打扮之後也變得精神又漂亮了。而且男性賓客們都很規矩地不提,但幾個女官跑過來敬酒時都說,她身上的香氣飄飄灑灑,不知道是從鬢髮間的鮮花裡飄出來的,還是那件袍子自然散發的香氣——

  樂陵侯笑眯眯地跟她們一起喝完酒,注視著她們離開後,又將目光轉回到身邊的賓客身上。

  她還是沒說話,當然,大家很快就意識到,這並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即使是這樣以她為中心的大型慶典活動裡,樂陵侯也仍然是以拒絕社交的姿態出現的。

  她早上沒吃朝食,打扮完就出來了,所以等上菜的時候和身邊人多說了幾句話,等酒菜上了之後就開始專心吃飯了。

  她吃得又快又急,甚至還攔截了一盤應該先送到阿斗面前的甜點心,因此令小殿下很是傷心,嘴一撇就大哭了起來。

  一聽到哭聲,有隨侍的小黃門忙不疊跑過來哄。

  但也有人下意識又去看崔琰。

  崔公雖消瘦了些,但仍清雋脫俗,端坐於樹下的姿態端莊而美麗,自然令人讚嘆。

  美中不足的是,崔公吃得比樂陵侯還要急。

  風暴中心的人忙著吃東西,於是注意力給到了其他看起來不那麼重要的年輕才俊身上。

  樂陵侯府是養了一堆孩子的,有她未發跡時親鄰的孩子,也有發跡後收的弟子,或是打仗繳獲的小俘虜,以及莫名其妙被托孤送過來的娃,林林總總,反正是能湊成一堆的。這些孩子年紀漸長,已經有了少年的姿態,又因為樂陵侯與陛下相熟的關係,他們也漸漸在陛下心中都有了印象,因此成了賓客們觀察的對象,有些賓客也會將自家兒郎帶來,親親熱熱地送過去,大家寒暄一番,再聊上幾句。

  比如說這幾位郎君的才學如何呀?拜誰為師,作了什麼學問?這個吳郡陸氏出身的小郎君,既然有那麼一位老師,能開得幾石弓呀?

  「小子力薄,只開得斗弓,平時攻讀《詩》《書》,亦未得寸進,愧對師長。」那位小郎君就很羞愧地垂下眼簾,引得幾個同齡的小郎君很同情地跟著嘆嘆氣。

  「不過,」陸績仰起頭,忽然很狡猾地說道,「三郎雖年幼,才學卻遠在我之上,諸位友朋,正可切磋琢磨。」

  正在撕雞腿的曹植就愣了,左右看了一圈,不明白話題為什麼突然到了他身上,隔了一會兒忽然打了一個飽嗝,沖自己身邊的青年一笑:

  「阿兄,作詩否?」

  一旁毫無存在感的阿兄輕輕地看了他一眼,又輕輕地點了點頭。

  眾人忽然就有了興致,今天這樣的盛況,作詩作賦都應景啊!大家都可以試試嘛!寫出來的出風頭,都不要明天,全雒陽自然都認得這位才子了啊!

  有人示意將杯盞撤走,取來筆墨;有人已經開始冥思苦想,攢得第一句,剛要落筆又覺得還可以再商酌一下;還有人睜著天真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別人的紙上沒有一個字時,他已經開始刷刷刷地往下寫了。

  林子裡吃喝的聲音有,聊天說笑的聲音有,鼓瑟吹笙的聲音有,踏歌起舞的聲音也有。

  但在這片小小的天地裡,像是什麼聲音都暫時消失了,只剩下濕潤的毛筆飛速劃過紙張時發出的微聲。

  咬著筆桿的人漸漸少了,站在小郎君身後圍觀的人多了起來。他們驚嘆於這個少年的才華,若天下的才華能用車載斗量,這少年當佔幾斗?!

  這讚嘆聲將越來越多的人引過來時,少年突然停了筆,轉過頭不解地看向他身側的人。

  阿兄什麼也沒寫。

  明明當初一起讀書時,阿兄的才華也引得師長連連稱讚,為何今日阿兄手裡握著筆,卻一臉魂不守舍的樣子?

  「阿兄?」他伸出手去,輕輕推了阿兄一下,阿兄一驚,下意識伸手欲擋,袖中就掉落了一支竹籌。

  有極纏綿,極哀怨,極淒婉的字句於其上,將圍觀的一圈賓客都看呆了。

  驚呼聲傳來,引得吃飽了癱在樹下一動不動的新婦警惕地坐直。

  「出了什麼事?」

  「我猜得是最準的,將軍且不忙遣人去問,先聽聽我猜的,」一個小女吏快言快語,「那群人驚呼之後先看將軍,再看崔公,此事或與崔公有關,或與將軍有關!或許與將軍和崔公都有關!」
一路好走,寶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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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9-29 00:05:12 |只看該作者
番外 婚禮的流水賬(十一) 被迫害的新郎

  張遼正在對鏡,對鏡梳……不對,對鏡正一正衣冠。

  他其實對自己這身衣袍不是很滿意。當然,他也是封了候的將軍,勳貴,因此衣袍無論從材質到裁剪,都是極精細考究的,這一點沒什麼問題。

  他只是短暫的有一點患得患失,大概每一個新郎在迎親前都會經歷一下這種階段,但全雒陽的壞家夥把這種情緒稍稍幫他放大了一點點。盡管在公卿朝臣眼中,張遼是個很標準的並州武將,他們甚至會簡單地將他視為一個改良版小呂布——從功績和武力值方面來說都沒什麼問題,同時還優化掉了一些呂布的壞毛病,當然大家一致認為,不管是哪個男子與驃騎將軍成婚,那他這輩子是絕對不會有二心的,畢竟驃騎將軍想和你講道理時她很講道理,她不想和你講世俗男子那些所謂的道理時,那你也只能且必須按照她的道理來啊!

  世風日下!女子越來越強悍啦!這種「道理」甚至從陸廉陸白姐妹身上延伸到了女吏身上,而後進一步又反過來影響了更多女子拼命奮鬥為官為吏!就為在丈夫身上逞威風!嗚嗚嗚嗚乾坤顛倒!綱常敗壞!

  話題跑偏到這裡時,立刻就會有人趕緊將話茬拉回來,不再糾結女吏的問題,於是公卿們的竊竊私語又落回到張遼身上。

  總而言之,他們覺得張遼是個很標準的並州武將,並州人的地位並不算高,只比那些西涼土狗高一點,因此他這樣頭腦簡單的武將怎麼會有敏感多思的一面呢?

  張遼又對著鏡子照了照,照得捧著鏡子的親兵手臂直發酸,還惹得將軍瞪他一眼。

  「比長牌如何?」

  親兵愁眉苦臉,想抱怨又不敢,旁邊另一個換班進來替他整理衣冠的小兵就很機靈:

  「能為將軍略盡綿薄之力,捧上一天也是心甘情願的,只是今日不比往常,將軍且趕早些才好呀。」

  「剛至申時,」新郎看看外面天色,很有些不解,「我如何趕得這般早?」

  機靈的並州小兵立刻湊上前,嘀嘀咕咕,新郎聽著聽著就變顏變色了。

  「還有曹家的小郎君?」他驚問道,「他才幾歲?」

  曹家的小郎君技驚四座。

  有人沉穩些,認為他從不曾見過樂陵侯,那滿腔的傾慕與哀怨是從何而來呢?或許只是聽了崔公與樂陵侯之間悱惻淒婉的傳聞,詩人自然有了靈感,因此才寫出來的;

  但又有人認為,天下仰慕樂陵侯高潔聲名的人多去了,多一個中二少年一點也不多啊,你看看他自從入林後就是魂不守舍的憔悴模樣,這人共情能力得多強才會替崔公傷心到這程度?崔公眼見著都沒他傷心!崔公就忙著吃了!

  最後有熱心人替大家夥問了,說曹家郎君啊,郎君這詩是寫誰的啊?那也說不定他其實心中另有少艾,人家只是過來點卯送個賀禮,順便和自己弟弟一起吃頓飯的。

  曹家的小郎君對於這個問題,猶豫再三,最後輕輕地閉了閉眼睛,沒有正面回答。

  消息傳到新婦這裡,新婦像是有些懵,反復問旁邊的人:

  「那是誰?」她又加了一句,「我見過嗎?」

  有人就偷笑,還有人——比如說圍坐在一旁的司馬懿就悄悄跟身旁的諸葛亮咬起了耳朵。

  「孔明以為,是崔公當真,還是曹家郎君更當真呢?」

  諸葛亮看了他一會兒。

  還是很端正的一張臉,雖然沒有什麼出奇的美貌,但頭髮烏黑,皮膚白淨,舉手投足又有世家範兒,那其實就稱得上是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郎君了,再加上司馬懿做事謹慎老成,言行舉止從沒有出格之處,這就還可以加一個名聲BUFF上去,討人喜歡還可以再加一倍。

  但諸葛亮還是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一串兒飛速劃過去的惡意:

  比你叔父如何比你叔父如何比你叔父如何哪個更當真哪個更當真哪個更當真呀?

  諸葛侍中靜了一會兒,在腦內認真地思考了一下叔父和崔琰和曹丕這三個人站在同一賽道上的畫面——當然他是不可能讓司馬懿看出來的,他只是淡淡地望了對方一眼,又輕笑了一聲。

  「仲達這般言語,竟似胸中有不平之氣哪!」

  不平之氣?什麼不平之氣?啊不對!今日是將軍的大喜日子!除了這幾個倒黴蛋之外,誰有不平之氣!

  司馬懿臉色一變,轉過頭去就望向將軍,只是將軍並未察覺到他們這點口舌之爭。

  林中又傳來陣陣喧嘩,這次與曹丕所作絕妙詩篇不同,喧嘩中帶了許多烏七八糟的罵聲。

  那是個衣衫可以用襤褸來形容的少年,因此非常顯眼。

  雖說按照樂陵侯訂下的規矩,不管有點什麼能耐,是識文斷字還是彎弓射箭,都能不出賀禮地跑來一起吃頓飯,但大部分沒交賀禮的人衣衫雖然不富貴,至少也是整齊的。原因也很簡單,老兵們有戰功在身,自然分到了田地房產,朝廷又減免了他們幾年稅賦,自然就有一身衣衫可以穿出門;其次則是那些識字能背文章的男女,他們既有機會讀書,家境自然也不太寒酸,或者其中有幾個曾經貧寒的,也靠著這門手藝謀到了一個好工作,就算穿不得絲綢錦緞,一件布衣還是能攢下的。

  但這個少年與他們都不同,他是個目不識丁,又天生有一把力氣的人,就靠著這把力氣,給守在林外考核的武官摔了個跟頭,所有人都眼睜睜看著他昂首闊步地走進去,一點反駁的理由都沒有。

  被喧嘩聲招來的府吏聽了這話,就皺皺眉,「既已進了林子,還吵鬧什麼?」

  「這賊匹夫!」有鼻青臉腫的老兵被人從地上攙起來,「他進了林子,還要比出一個高低!」

  府吏立刻就懂了,「這羊酒合該與賓客分用,他偏要獨享是不是?」

  「非也!」幾個老兵立刻就開始訴苦,「他不要酒肉!他只要一個高低!」

  聽起來有點神經病,府吏就懵了,去看那個少年。

  打架總是廢衣服的,尤其是這麼個打架法兒,那孩子先是一對一,然後是一對二,再然後一對三,最後變成一對多,終於落敗,被這一群不僅是同鄉,而且彼此有親有舊的老兵一起圍毆了一頓,不僅鼻青臉腫,那身破衣服也快不能穿了,光溜溜一條毛腿,外加滿頭的胡桃葉,渾身上下綠油油的,見了府吏,立刻就嚷起來:

  「我要見將軍!」

  府吏有點懵,「你有何事要見將軍?」

  「若我見了將軍,」胡桃葉立刻大喊起來,「她必器重我的!」

  一群圍觀群眾立刻哄笑起來,空氣裡充滿了快活的氣息,這樣一場豐盛的酒肉,還有這麼一個傻子佐餐,這是何等快活的事情呀!

  「把他趕出去。」府吏最後下達了這樣的命令。

  士兵們就算解甲歸田,十幾年戎馬留下的默契仍在。都不要府中的雜役幫忙,七八個人架起胡桃葉,立刻就要往外走,被架著走的急得就帶了哭聲,「將軍!將軍!小人只是生晚了些!將軍何在呀!將軍既能用他們!為何不能用小人!將軍!將軍!」

  他的雙手胡亂地抓,想抓住哪個人,哪個人就往後退,好不容易抓住了一根樹枝,樹枝被他掰下來握在手裡,就胡亂地咆哮,抽打,叫嚷,掙扎。

  胡桃葉灑了一地,還有幾個小小的青胡桃。

  在人群之外,另一株繁茂的胡桃樹後,有人彎下腰,撿起了一個。

  「他不是存心要壞了眾人興致的。」

  他握著胡桃,像是自言自語,但有人答他了。

  「他只是個孩子,我不怪他,也不留他。」

  陳群轉過頭,有些驚奇地望向這場夜宴的主人。

  多奇怪啊,他想,她身上肯定有點什麼常理解釋不了的東西,比如說她雖然也站在樹後,但這才幾年的樹,怎麼可能粗壯到完全遮蔽住她的身形?

  但她脫了美麗的罩袍,穿著裡面素淨的直裾溜達過來時,似乎又真的沒人注意到她。

  葉片的陰影灑落在她的鬢髮與面容上,將她的神情映出一絲晦暗。

  「他們都說亂世出英雄,」她說,「我算是其中之一,我的兵解甲歸田時,也得了這樣的誇讚呢。」

  自然誇讚,這些老兵有豐厚的犒賞,有免除賦稅徭役的軍功,他們又在雒陽外得了土地,於是就不再是青州海邊的窮漢,而是天子腳下的富農,鄉鄰不僅誇讚,而且豔羨得很哪!

  「天下人皆作此想,」陳群沒有誇,但仍然很委婉地說道,「因此那個小郎君一時輕狂失態……」

  陸懸魚轉頭望向他,「柘城一戰,我有萬餘青州兵再不得歸鄉,他們許多人,都是自劇城一直跟著我的。」

  她說這話時平靜得很,與她走進那一座座空營,對著那一冊冊封皮被勾紅的名冊時,神情並無不同。

  但陳群還是沒有再說話,只是將目光重新放在了那個武力卓絕的少年身上。

  大喊大叫的胡桃葉終於被氣呼呼的老兵們架了出去,但也有人敬他的勇武,臨丟出去前,順了一隻羊腿塞他懷裡。

  少年站在林外,頂著滿頭滿身的葉子,眼淚汪汪地握著羊腿,隔著重重的樹,重重的人,周圍人的竊竊私語一點也聽不到,他只是混沌地想,他剛剛似乎看到了那位名滿天下的將軍。

  可她一點也不像他幻想中那樣親切溫和,那樣禮賢下士,她沒有分開人群,快步走向他,將他帶進她那個光輝又榮耀的世界裡……他只不過,他只不過是晚生了幾年啊!

  太陽漸漸向西傾斜了一點,但總歸還是掛在天空上的。

  暑氣被枝葉隔絕開,有些人吃飽了,就在樹下躺倒,舒舒服服地睡了一會兒,還有些貪小便宜的人則在偷偷從懷裡掏出一些作案工具,比如寬大的葉片,比如巴掌大的小陶瓶,開始將沒吃完的酒肉進行一些打包。小娃子們不睡覺,小娃子們準備開始一場爬樹比賽,阿草在爬樹之前思慮周全,還特地打包了兩個橘子準備坐在樹上吃,見到陸績走過來,特地分他一個,就是不知道為什麼,陸績臉紅紅地立刻拒絕了。

  新郎迎親的時辰還不到,大家正可以稍微休息一下,所有人都是這個想法,就連新娘子也準備同陳群一起溜達回席位上時,有人滿臉喜氣,還帶點疑惑地跑進來了。

  「新郎至!」他嚷道,「新婦且回府中——」

  所有人都跳起來了!但還沒反應過來日頭就在天上,新郎為啥突然跑過來時,一個小黃門又突然跑進來了!

  「御駕親臨,」小黃門說道,「將軍速去接駕呀!」

  陛下站在胡桃林的入口處,叉著腰,意外,但很快樂地上下打量風頭完全被搶走的新郎。

  「時辰未至呀,」陛下笑眯眯地說,「文遠何以這般心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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