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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漠小蘭] 男主他老是那樣絕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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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3:22 |只看該作者
第90章 齊殊

  夜色漸濃,榻旁的宮燈因火燭燒到盡頭,光亮也弱了些。

  顧儀睡不著,扭頭去看蕭衍,見他也在看她。

  「陛下原本已經歇息了吧?」

  蕭衍笑了一聲,「本來是歇下了,睡不著才想來瞧瞧你。」

  顧儀揚起嘴角,「陛下今夜甚美!」

  說罷,卻見他臉上難得地流露出猶疑的神情,反問她道:「真的?」

  蕭狗子為何會如此不自信?

  顧儀立刻堅定道:「當然是真的,陛下在臣妾眼中自然俊美無儔。」作為一番,你就是墜棒的!

  蕭衍低聲一笑,指腹輕柔地摸了摸她的右臉頰,「那……為何有時,朕覺得你望著朕,卻在想著別人?」

  顧儀心中登時一驚,蕭衍的敏銳令人無所遁形。她眨了眨眼,心中卻驀然生出一兩分喜感來。

  自己醋自己,不多見。

  她眼巴巴地把他望著,誠心誠意道:「臣妾心裡從來都只想著陛下一人,臣妾願意對天發誓!絕無二心!」

  蕭衍按住了她舉起來的手掌,眼尾一垂,仿佛自嘲地笑了起來,「朕信你。」

  顧儀略微心虛,繼而又說:「陛下從來在臣妾心中,都是全天下最好的。陛下心性堅韌,殺伐果決,這天下必會河清海晏,陛下必成一代明君!」

  蕭衍此刻想聽的卻不是這個,「還有呢?」

  顧儀頓了頓,見他一雙暗褐色的桃花眼牢牢地盯著她,自己的臉龐映在他眼裡,有些無措。可是,他眼中的期盼她看得一清二楚。

  「陛下待臣妾的好,臣妾都知道……」

  蕭衍抬手將她攬入懷中,「既如此,你今日為何如此傷心?一個桃夾就值得你這樣傷心?」

  懷中的顧儀一頓,悶聲道:「桃夾夠出宮的年紀了,臣妾不願再拘她在宮中,平白耽誤了她的姻緣。」

  蕭衍手臂收緊了些,「你不信朕?不肯說實話?」

  「臣妾自然信陛下。」顧儀乾巴巴地笑了一聲。

  蕭衍頓覺顧儀像個撬不開口的河蚌,也不再跟她虛與委蛇了,「你是什麼時候知道桃夾是蕭衡的舊僕?「

  「陛下……什麼時候知道得?」

  「你未帶上桃夾南巡,朕就知道了……」

  桃夾曾在東宮的舊事不難查,可他卻沒想到齊殊會在選秀的時候就做了手腳,將桃夾送到了顧儀身邊,興許齊殊步下此棋之時,亦沒有料到,顧儀最終會真的來到他身邊。

  果然早就知道了。

  顧儀把臉埋進他的頸窩,聽蕭衍又問:「你這麼快就將桃夾送出宮,是……怕朕殺了她?」

  顧儀閉上眼睛,不說話。

  蕭衍嘆了一口氣,「你不願意,朕不會殺她。人既已出宮,便不必為她傷懷了。」

  顧儀雖聰穎,但心太軟。心軟之人,在這宮裡,大多傷情,更甚者,還會丟了性命。

  可是,顧儀若不心軟,也就不是顧儀了,但他委實不願她再為這宮闈之中的勾心鬥角費心費神了。

  顧儀繼續裝鴕鳥一般地埋著頭,臉頰貼著他溫熱的頸窩,只覺他的手掌撫過發間,順著背脊而下,似乎無聲地安撫著她。

  耳邊只聽蕭衍輕聲道:「你與朕生一個孩子,好不好?」

  顧儀雙手猛地攀緊了他的腰身,壓抑住胸中狂瀾,既抬不起頭,也說不出半個字來。

  蕭衍的語調愈低,柔聲又問道: 「好不好?」

  我不想,可是我不想,我已經不想再留下你孤零零一個人了……

  顧儀張了張嘴,喉頭髮堵,眼眶又酸又熱,忍了又忍。

  「朕……我會好好待你的……」他近乎懇求道。

  顧儀深呼吸了幾口大氣,等了半刻才抬頭平緩了語調問:「臣妾想問陛下,陛下是喜歡數息煙火的燦爛壯麗,還是涓涓細流的綿延長久?」

  她的雙眼目不轉睛地望著他,杏眼中的瞳仁若黑漆點墨,一動不動,臉色微紅,氣息也有些快。

  蕭衍見她臉上雖沒有淚,卻覺沒來由地心驚,眼下顧儀周身之勢,若一壺滾水,燒灼到發燙,滿水卻將溢未溢。

  「怎麼了?為何有此一問?」

  顧儀卻固執地盯著他的眼睛,「我就是想知道,你告訴我罷。」

  蕭衍十六歲便進了軍營,戰場之上,煙火為盟,號令四方。

  他便答道:「自然更愛煙火壯觀肅麗。」

  「好。」

  顧儀說罷,傾身往前,狠狠地吻住了他。

  唇舌滾燙,纏綿至極,蕭衍微一晃神,就被她壓在腿下,抬眼便見顧儀居高臨下,自己伸手脫了中衣,又蠻橫地去解他的衣裳。

  蕭衍:……

  夜還很長。

  *

  隔天,顧儀醒來的時候,腰酸背痛腿抽筋,她翻了一個身,緩了好一會兒。

  做人還是不應該太衝動。

  等在外間的宮人聽見動靜魚貫而入。

  顧儀泡完澡,從屏風後轉出來,寢殿之中已經恢復了原樣。

  她端坐鏡前,梳過發,猶豫了大半刻,卻沒有去開妝檯上的寶匣。

  正午的陽光照耀紅墻,高貴公公捧著前殿送來的奏疏沿著墻根的一小片陰影走,天氣越來越熱了。

  他進到天祿閣中的時候,卻見皇帝並未執筆,像在出神。

  高貴公公心中暗笑,皇帝今天心情不錯!他早朝的時候就瞧出來了,即便朝臣上表的時候,皇帝端坐王台,卻時不時地走神。

  高貴公公悄無聲息地將奏疏放在一旁的立櫃上,便打算轉身退出閣外,卻被皇帝叫住。

  「你……去司制司尋些圖冊來。」

  高貴公公笑眯眯問:「陛下想看什麼規制,什麼樣式的圖冊,是繡像?」他眼珠一轉,「還是吉服?」

  皇帝眼風掃了他一眼,「尋些舊式繡像圖例,活潑些,童稚些的描相。」

  高貴公公生生憋住臉上的大笑,垂首語含恭敬道:「老奴這就去辦!」

  老天爺啊!

  高貴公公懷著激盪的心情快步走出了天祿閣,此事尚早,宜藏不宜露,他得悄悄去辦,萬萬不可聲張。

  他剛走了沒多步,就見前面走過來一個青衣宮婢,他定睛一看,竟是采薇殿淑妃身邊的玉壺。

  這可是新鮮。

  高貴公公不由得頓住了腳步,玉壺蹲福道:「高公公安,娘娘差奴婢來傳話,說今夜備了宴席,請陛下賞面。」

  這就更新鮮了。

  高貴公公不動聲色地頷首,「知道了,娘娘的話咱家一定帶到,你先回去罷。」

  見玉壺走遠,高貴公公自先去辦了他心中的頭等大事,半個時辰之後才回到天祿閣,將淑妃設宴一事,稟報了皇帝。

  齊殊。

  蕭衍臉上笑了笑,「甚好。」他本來也是要去尋她的。

  高貴公公心中驚訝,隱隱約約察覺到此事不同尋常。

  「老奴這就提前差人去告知淑妃娘娘一聲。」

  采薇殿的宮人甫一聽到傳報,便忙忙碌碌了起來,備膳的,掌燈的,熏香的,零零總總,唯恐不盡心盡力。

  玉壺旁觀了數載,今朝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一邊往淑妃發間插釵環,一邊眉開眼笑道:「娘娘可算是想明白了,總是見不到皇上也不是辦法。娘娘生得這樣好,家世也好,又素有才學,放眼望去,宮裡頭誰人比得過娘娘,今夜趁著宴席,娘娘好好和陛下說說話,若是早這樣,哪裡還有什麼蒹葭殿的趙妃娘娘。」

  齊殊望著銅鏡中濃妝艷抹的自己,心裡頭全是厭惡。

  「好了,不用再打扮了。」她擺手道。

  萬事俱備,宮人們個個翹首以盼。

  可一直堪堪等到戌時過半,皇帝才終於來了采薇殿。

  淑妃走到殿門前,蹲福道:「參見陛下。」

  蕭衍的目光自她面上掃過,「愛妃,免禮。」

  淑妃淡笑一聲,「多謝陛下。」才抬頭看了一眼面前的帝王。

  蕭衍著一身玄色盤領窄袖黃袍,胸前金龍盤桓,龍相森嚴,頭戴烏紗翼善冠。

  他的面目依稀似故人,卻不是故人。

  蕭衡之姿,立如芝蘭玉樹,笑如朗月入懷,若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可蕭衍,因久在軍中,即便麵目雖有幾分相似,可眉目凌厲,滿身肅殺之氣。

  齊殊的目光落在他鬢邊的疤痕之上,心中怒意復又翻湧。

  蕭衍觀她神情,徑自進到殿中,撩袍坐下。

  齊殊旋身,微微一笑道:「今夜宴席設在庭院之中,陛下隨臣妾去罷。」

  「愛妃坐罷,久未相見,朕與你說幾句話。」

  齊殊坐了下來。

  「明日,你便自請離宮罷。」

  齊殊當即看向蕭衍,眼中一閃,忽而笑道:「陛下說什麼玩話?嚇著臣妾了。」

  蕭衍提起桌上的茶盞,垂眉細看,青釉光潤,盪漾水光,卻是不喝,「齊殊,你難道不想出宮?兩年了,你如此恨朕,還不累嗎?」

  原本心照不宣的默契就此打碎。

  齊殊低低笑了一聲,「陛下這是急了?臣妾這一回是不是猜對了?陛下心裡終於生了懼?」

  蕭衍放下茶盞,仔細端詳了一眼齊殊的面目,她眼中怨毒似再也按捺不住。

  「你呢?你如今這副模樣,已經全然不是昔年的齊氏阿殊了,出宮去,或許你才能解脫。」

  「解脫?」齊殊搖搖頭,「臣妾不想要解脫……臣妾既被齊家送進宮來,便不會自請離宮。」

  「齊殊,究竟是齊家送你入宮,還是你自己進宮,你心裡一清二楚。」

  齊殊張口欲言,卻聽蕭衍繼續道:「你做得這般臥薪嘗膽的模樣,是為誰?你我二人皆明白。」蕭衍笑了一聲,眸色愈沉,「可你是否想過,你如此作繭自縛,究竟是不是太過……自作多情……「

  言語如刀,刀刀割向齊殊心中最不願提及的傷心之處,她又何嘗不知,縱然蕭衡再好,蕭衡允諾要娶她為太子妃,蕭衡也不愛她。

  齊殊心中恨意滔天,再也抑制不住。

  她大笑了數聲,冷冷道:「我不離宮,難道你還能殺了我,就算是殺了我,齊家難道不能再塞進一個人來,蕭衍,你想要什麼,齊家偏不予你什麼,王座,皇位,到頭來,不過是個如履薄冰的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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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3:35 |只看該作者
第91章 新的風暴

  采薇殿內宮人早就被高貴喚出了殿外,可淑妃尖利的聲音透過花窗模模糊糊地飄散了出來。

  眾人立在殿外,垂頭斂目,一口大氣也不敢出。

  高貴皺著眉揮了揮手,眾人便站到偏殿外的遊廊去了。

  他扭頭看了一眼緊閉的殿門,此時才注意到門外宮人精心布置的幾盆金魚草,花苞半合,紅橙相間,在燈下卻有著說不出的可憐。

  采薇殿內復又安靜了下來。

  蕭衍見齊殊一張粉面因驚怒而發紅,他慢悠悠道:「朕不殺你,是給齊家留的臉面,再者你自進宮以來,也並非一無是處,柳氏恨你,王氏畏你,你弄權後宮,明裡暗裡也替朕挑出了諸多蕭衡舊人……太醫院高熙園雖然到死也沒有供出你來……可惜,劉太妃僥倖未死,為了慎王,也願意與你對簿堂上,你以為,齊家到時候還會保你嗎?」

  齊殊呼吸一滯,怒道:「你饒慎王不死,在士林間搏了個仁君的名聲,可世人不知你仍舊多疑多思,暗地裡全是操弄人心的手段,你……」

  蕭衍打斷她道:「朕仁與不仁,何須他人來判。朕既是君,他人便皆為臣。齊殊……你久困此局,早失了聰穎。」

  齊殊被他眼中的憐憫一激,揚手摔了桌上的青釉茶盞,噼啪幾聲大響,碎片裂了一地。

  蕭衍臉上依舊無波無瀾,如同冷眼旁邊這一場鬧劇。

  「齊威業已辭官,他的兵傳不到齊闖手中。齊霍也再當不了官了,齊若唐年越五旬,另外的兩個兒子經年捧殺,早成了草包廢物。」他抬眼看向齊殊,「齊家敗局已定,今歲,明歲或可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可來日方長,五載,十載,何可再有齊氏。」

  齊殊頹然而坐,腦中卻忽然想起了她進宮前,齊若唐對她所說的話。

  蕭衍一身了無牽掛,逆風而行,焉能不狂,你應當避其鋒芒,以柔方能克剛。

  齊殊捫心自問,做不到。

  蕭衍起身,見齊殊目光憤憤然地注視著他,他輕笑一聲,「齊殊,你明日自請離宮,總有一兩分體面。」

  齊殊恨他恨到了極點,她目之所及,唯有滿地狼藉。她心念一動,猛地拾起了地上的半牙碎瓷,切口鋒利,直朝蕭衍而去。

  蕭衍只是微蹙了蹙眉,閃身避過。

  他揚聲道:「來人啊,淑妃娘娘累了。」

  不過片刻,兩個御前的宮人便推門而入,一左一右地挾起了髮髻凌亂的淑妃。

  齊殊不甘心極了,她怨毒地笑了兩聲:「陛下保重。」

  「淑妃也保重罷。」蕭衍說罷,抬腳便出了采薇殿。

  庭院之內,夜風習習,依舊花團錦簇,可几案上陳列的佳肴已是毫無熱氣了。

  *

  隔日一早,顧儀便聽宮人們紛紛說道,淑妃娘娘,效仿太妃們,自請離宮去道觀了。

  這麼快……

  按照劇情,齊殊離宮,是在紅寶烏木簪敗露之後,可眼下簪子在她的手裡,蕭衍讓齊殊離宮,是因為什麼?

  是為了桃夾之事?

  顧儀心緒不定地在寢殿之內走了兩圈。

  齊殊有沒有去挑撥女主呢?

  女主沒了木簪,還有沒有別的後手?

  還是說這個劇情點因為結局已定,便囫圇地過去了?

  顧儀瞥了一眼自己妝檯上的寶匣,舉棋不定,紅寶烏木簪真是一個栽在她手裡燙手的山芋。

  這種關鍵道具,她不能隨隨便便就扔掉。

  雖說已經下定了決心只爭朝夕,可這朝夕,她還是想要爭得長一點!

  多絡領了膳回來,進殿喚她道:「娘娘,該用膳了。」

  顧儀應了一聲,暫且將木簪拋到腦後。

  多絡往她碗裡夾了一塊酸蘿蔔,笑道:「膳房裡的師傅說,接到信了,原本冬日裡要送來的小肥羊,下個月就能到了,師傅說,這節令,吃羊肉雖說吃起來有些燥,可點個烤羊腿,配瓜湯,也可以的。」

  對啊,已經快五月了。

  顧儀舀粥的手一頓,心裡驀然生出了幾許期盼,距離劇情的終點,好像也不是那麼遠了。

  「好極了。」她笑眯眯道,「用過膳後,就去御花園馬場練練,春日圍獵也近了。」

  「娘娘說得是!到時候圍場坡上策馬,可比在御花園裡暢快多了,還能打馬球呢!」

  不了,謝謝。

  捶丸之痛又再次彌漫顧儀心間。

  巳時正。

  顧儀換上了騎裝,去御花園騎馬了。

  她走後不久,河洛殿內悄無聲息地進來了數個影衛,奉皇令,查探殿中是否有遺漏的劑母珠,劑母珠乃是劇毒之物,務必要徹查。

  皇帝卻讓他們暗中行動,萬不可驚擾柔嬪,他們便等了許久,才等到今晨柔嬪離殿後方來。

  他們自先去了桃夾原本的住處查看,一無所獲,又去了宮人的雜役間,也不見劑母珠蹤影。

  見過劑母珠的人不多,影衛只知他們要找的是藥丸。

  柔嬪的寢殿是最後一處查看的地方。

  影衛們個個屏息凝神,翻找過後又將物件一一回覆原樣,唯恐被柔嬪瞧出了端倪。

  一個影衛掃了一眼妝檯之上的三層紅漆描金花團紋寶匣。

  他踟躕了片刻,才伸手輕柔地拉開了第一層,滿目皆是釵環,他不敢多看,復又輕輕合上。

  他拉開了第二層,見到了一方雕花烏木錦盒,他打開一看,仍舊是一對簪子,他撇開眼,合上錦盒,放了回去。

  最後一層拉開,滿目皆是珠花,他本欲合上,慢慢往回推的時候,卻匣壁「噠」一聲輕響。

  他猛一拉開,一個細長脖子的白玉瓷瓶從珠花堆裡滾落了出來。

  影衛掀開瓶蓋,見到了瓶中黑色的藥丸。

  幾人視線交錯,為首的影衛微一頷首,他便將瓷瓶收入了懷中,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寢殿,飛快前往天祿閣復命。

  皇帝看了一眼階下跪著的影衛,內心稍定。

  昨夜齊殊最後之語,令他生疑。高熙園調制的劑母珠應當皆在齊殊手中,只是不知她是否都給了挾持劉太妃的灰袍人,抑或是銷毀了去。

  可昨夜觀她神色,蕭衍怕她留給了別人。

  諸如桃夾。

  此念一起,他便覺驚心,因而下令影衛去河洛殿查探。

  「如何?」他問。

  右側的影衛摸出懷中的白玉瓷瓶,屈膝雙手呈上,「其餘各所皆無異常,僅有此瓶中尚有藥丸若干,藏於寢殿寶匣之內。」

  蕭衍定睛看了一眼那白玉瓷瓶,起身疾步走到了玉階之下,取過來看,一掀開便聞到了一股熟悉的苦澀氣味。

  「是在寢殿寶匣之中找到的?」

  影衛聞言心頭一跳,不敢抬頭,眼睛端端凝視著明黃袍角,一五一十答道:「微臣確在寶匣的最底層找到此瓶。」

  蕭衍將其中豆大的黑色藥丸一一倒於掌心,此藥丸是南巡前,太醫院胡院判親制,呈予他的。

  尚余十一顆。

  這才是作繭自縛。

  蕭衍喉頭微動,只覺一片苦澀。

  腦中殘存的清明提醒著他,興許,顧儀留著此藥,並不知其效,又興許,她並未再用此藥。

  可惜,前者他說服不了自己,顧儀不傻,能猜到此藥用途。

  後者,此時此刻,他竟毫無把握。

  蕭衍握了握拳,忍住生生捏碎此藥的衝動,將藥丸悉數放回了瓷瓶。

  他聽見自己的聲音緩緩道:「此藥丸並非劑母珠,你將瓷瓶物歸原位。」

  「是。」影衛伸手去接,皇帝卻久不放手。

  他正欲抬頭細看,才忽覺那冰涼瓷瓶落回了自己掌心。

  「退下。」

  影衛只覺眼前風過,皇帝復又折返了王台。

  「微臣告退。」

  待到人去樓空,蕭衍執起朱筆,再去批閱奏疏,眼光卻瞄到了一側的圖集,先前高貴就將此圖集送了來。

  他已經看過數回了。

  高貴的差事辦得精心。

  圖冊既有男女童衣飾,髻式,亦有描樣,童子抱魚,童女抱月。

  蕭衍再也壓抑不住,揮袖就將手邊的圖集掃到了地上。

  可笑。

  他真是可笑至極。

  酉時正。

  顧儀因今日騎過馬,於是提前泡了個澡,換上熏得香噴噴的衣裙後,頓覺身心舒暢。

  等膳的間隙,她又摸出了齊美人送來的珍藏已久的風雲和尚話本集細細品味。

  即便是二刷,也依舊嘆為觀止。

  她正坐在椅上看得入迷,便覺身後一陣風動。

  她回頭一瞧,就見蕭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不聲不響地立在她的椅背之後,面無表情地看她。

  顧儀把書往桌上一丟,起身道:「參見陛下。」

  蕭衍目光毫無波瀾地上下打量了她一番。

  顧儀心中咯噔一跳,這種久違的感覺,令她敏銳地察覺到,事情有些不對勁。

  她下意識地去看他身後,想看一看高貴公公的表情,能不能給點提示。

  可是,在此關頭,素來從不缺席的高貴公公竟然不在。

  顧儀收回視線,仔細凝視蕭衍的眼睛,見他眼中真的殊無歡喜。

  她咽了一口水,微微笑道:「陛下,今日獨自來的?用膳了嗎?要喝茶嗎?」

  大哥,求求了,給個提示吧!

  他卻避開了她的視線,目光落到了她披散的長髮上,伸手攪了一縷她的頭髮細細摩挲。

  「尚還濕潤,朕替你擦擦頭髮罷。」

  顧儀驚了。

  大哥,咱們能不能有個過渡。

  「陛下,稍等。臣妾去取錦帕來。」

  她旋身飛快了拿了屏風後浴桶旁的錦帕遞給蕭衍。

  「你坐罷。」他開口道

  顧儀乖覺坐下,蕭衍就朕站在她的椅後仔仔細細地擦她的頭髮,動作實在說得上是輕柔。

  顧儀的小心肝卻一陣亂跳,落不到實處。

  冷嘲熱諷的狗子,她見過,冷若冰霜的狗子,她也見過。

  但今天的蕭狗子,明明生氣,卻隱而不發。

  顧儀不禁忐忑不已,該不會是想憋個大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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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劇情的反擊

  天光尚亮,多絡領膳回來,探頭望了一眼,見皇帝在寢殿之中,便低聲吩咐宮人們只將食盒留下,領人走遠了。高貴公公教過,只要娘娘和皇上在一塊兒,宮人們就要能退多遠退多遠。

  顧儀一動不動地坐在方背椅上,任由蕭衍一聲不吭地給她擦頭髮。

  他不知是從何處來,周身散髮著暖烘烘的熱氣,可氣勢卻是寒如冰霜。

  當真是冰與火的交織。

  顧儀腦中念頭飛轉,還是想不明白自己究竟是不是得罪了他。

  等到頭髮擦得快乾了,蕭衍停下了手中動作。

  顧儀適時扭頭,笑得一臉明媚,「多謝陛下!」

  蕭衍垂眸,只淡淡地掃了她一眼,將錦帕往妝檯前一扔,默不作聲地轉身去了花廳。

  顧儀旋即跟上,見桌上已經擺了膳,笑嘻嘻道:「陛下陪臣妾用膳罷。」她頓了片刻,復又補充道,「一日不見,如隔三秋,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蕭衍終於回頭看了她一眼,雖未含笑,可眼中冷光似乎柔和了稍許。

  顧儀心道,有戲!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蕭狗子今天這麼古怪,但可以哄就不是什麼大事!

  蕭衍自顧自地撩袍落座,仍舊不和她說話,顧儀恍然覺得這作天作地的勁頭和前段時間的蕭律簡直如出一轍,不愧是血脈相承。

  她在他身旁坐下,忽而湊到他面前,見蕭衍眼露驚訝,卻未躲閃,顧儀就猛地貼得更近了些,往他右臉頰親了一口。

  蕭衍微微一僵,側頭錯愕地看著她,可方才籠罩全身的冷凝氣息卻是霎時不見了。

  「陛下,是不是生臣妾的氣了?」顧儀趁機又握住了他的右手,「臣妾愚鈍,不知道是哪裡錯了,但是臣妾絕不是有心惹惱陛下的……」

  蕭衍 「嗯」了一聲,「用膳罷。」並沒有鬆開顧儀的手。

  這頓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紙老虎一樣。

  蕭狗子的毛好像捋順了。

  顧儀高興地湊到他面前,「那陛下也親親臣妾?」

  「胡鬧。」蕭衍冷冷道。

  行吧。

  顧儀只好扭開了臉。

  她剛一動,便又被拉了回來,唇上驀地一熱。

  蕭衍親了親她的嘴唇,「行了,用膳吧。」

  用過膳後,蕭衍自去沐浴了,等他梳洗罷,顧儀見他心情不錯,本欲深入探究一下今日發脾氣的始末,可蕭衍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

  卯時不到,高貴公公便已侯在了河洛殿寢殿外。

  蕭衍起身,側頭看了一眼尚在安睡的顧儀,他輕柔地撫過她的臉頰,才掀開紗幔,起身離榻。

  高貴公公自捧了朝服來,輕手輕腳地伺候皇帝換上,藉著些微燭火,忍不住抬眼偷偷打量他的神色。

  昨日皇帝生了大氣,他雖然不清楚是為了什麼,可一整個下午連奏疏都不批閱,跑去練劍,之後還撇下他獨自來了河洛殿。

  哎,皇帝就是這麼個性子,什麼話都憋在心裡。

  他本來以為皇帝肯定要把邪火撒在柔嬪身上,可是這眼下光景一看,就知道不是。

  不愧是柔嬪娘娘!

  蕭衍換過朝服,視線掠過妝檯上擺放的紅漆描金花團紋寶匣,停留了片刻。

  令人臣服的手段縱有百種,可若不是心甘情願,要來何用。

  顧儀。

  你可萬萬不要讓我失望才好。

  *

  春末的天氣慢慢地熱了,窗外的雀鳥也更為呱噪,嘰嘰喳喳叫個不停。

  顧儀被吵醒了。多絡聽見動靜,連忙進來殿中。

  「娘娘醒了。」多絡撩開紗帳後,見顧儀臉色發紅,「今日確實有些熱了,娘娘若是怕熱,奴婢就提前去取些冰來。」

  顧儀一摸,果然摸到了一背的薄汗,「此時節用冰,尚有些早,你把窗戶打開就行。」

  多絡轉身去半開了軒窗。

  一陣涼風吹進了屋中,顧儀感覺舒服了些,打了個呵欠,坐了起來。

  多絡忙又去把溫好的藥汁端來,「娘娘請用安神湯。」

  顧儀接過一口灌下,才開始梳洗。

  用完早膳後,她便囑咐道:「你今日留個心眼,出門領膳的時候,打聽打聽,這宮裡可有什麼大事?」

  蕭狗子心情那麼差,肯定不是空穴來風。

  她總歸有些不放心。

  多絡應了下來,又問道:「娘娘待會兒還要去騎馬嗎?」

  顧儀點了點頭。

  等到她離殿後,宮人們便開始例行掃灑,宮殿,庭院裡裡外外皆要精心。

  兩個宮婢進到了寢殿,先用絲帕細緻地擦拭妝檯,木架,又換了香爐內的熏香。

  兩人收拾規整,剛剛要走,卻忽聽兩聲清脆鳥鳴,不知從何處傳來,似近在耳邊,回身一看,方見一隻通身碧藍的雀鳥自半開的軒窗,飛進了寢殿,落在了妝檯上放置的寶匣頂上,雀鳥藍羽光華熠熠,讓人挪不開眼。

  「這麼漂亮的雀鳥可從來沒見過呢。」一個宮婢壓低聲道。

  另一個宮婢眼中也不禁一亮,「若是捉住了,還能給娘娘瞧瞧呢!」說不定還能得賞!

  兩人躡手躡腳地走近了兩步,打算將雀鳥從左右圍住。

  停在寶匣上的雀鳥似乎毫無所覺,還埋頭輕啄羽翼。兩人對視一眼,齊齊撲向雀鳥。

  那雀鳥嘰喳一聲,撲騰著翅膀,飛了起來。一個宮婢抬手急欲去捉,腳底忽被妝檯絆住,人朝前一撲,猛地將台上寶匣推落在地。

  一聲悶響嚇得二人頓住動作,再也顧不上那雀鳥了。

  其中一個宮婢率先回神,蹲身查看寶匣,仔仔細細看過才驚魂未定地拍了拍胸脯,「還好沒摔壞……」

  兩人適才手忙腳亂地去撿散了一地的珠花和一個摔落的白瓷瓶,幾顆藥丸子也隨之滾了出來。

  宮婢慌忙地將滾落各處的藥丸裝回了瓷瓶。

  寶匣歸位後,兩人心照不宣地又對視一眼,今日的差錯就當沒發生過。

  午後的日光更烈,顧儀騎了好幾圈馬,再也堅持不住了,便從馬上翻身而下,來牽馬的御馬宦官,由衷贊道:「娘娘如今的騎術愈發好了!」

  這讓顧儀有些欣喜,也稱讚了數句都是公公教導有功的話。她在陰涼處又歇息了一小會兒,便領著多絡從馬場走了出來。

  御花園內春景正盛,她駐足看了一眼湖面飄蕩的碧綠蓮葉,便見湖畔處端妃帶著一串宮婢走了過來。

  「參見端妃娘娘。」

  端妃抬手示意她起來,打量了她身上騎裝,「柔嬪這是又去騎馬了,本宮先前聽說柔嬪愛騎馬,果是不假啊。」

  「妾身不擅騎馬,因此才想著打發時間去練練。」

  「柔嬪有心了,這春日圍場上縱馬最是快意,柔嬪早日善騎,姐姐妹妹也好一起跑跑馬,打打馬球……」端妃說罷,又是一笑,「淑妃一離宮,這其餘的姐姐妹妹間也不知還能相聚幾時了。」

  顧儀笑了笑,目光在她身後的宮婢掃了一圈,道:「春日正好,可妾身方才出了一身汗,還得速回殿去更衣,就不打擾娘娘賞春了。」

  端妃頷首,顧儀轉身欲走,耳旁卻聽她又道:「趙妃肩傷未愈,柔嬪若是空閒了,也去瞧瞧罷。」

  顧儀腳步微頓,便朝河洛殿而去。

  回到殿中,她脫下了繁複的騎裝,先去泡澡。

  松懈下來之後,顧儀不由得千百次地想到了劇情。

  女主肩傷一直未愈,著實令顧儀起了一絲隱憂。

  書裡的女主雖然受了傷,但回京以後就康復了。

  難道是女主光環出了問題?還是發生了什麼別的她不知道的事情,導致肩傷未愈?

  女主不會真要狗帶了吧?

  顧儀頓覺頭痛,這日子到底什麼時候是個頭啊!

  主線劇情,主線劇情究竟是什麼!

  小說的結尾,蕭衍開啟了他的帝王霸業,趙婉也順理成章地成為了皇后。

  前半句結尾,她覺得問題不大,但是有一說一,不是她不自信,可趙婉真的能成為皇后嗎?

  顧儀縮在浴桶裡,她一直刻意迴避的終極問題,隨著時間的臨近,越來越清晰地擺在她面前。

  要是時間點到了,故事卻走不到終點,她會發生什麼?蕭衍會發生什麼?

  劇情會不會乾脆重置,一了白了?

  她深呼吸一口氣,半張臉埋進了浴桶裡,咕嚕咕嚕接連吐出幾個水泡。

  時間已經不多了……

  如果……如果蕭衍真的封趙婉為後了呢……

  顧儀輕輕地晃了晃腦袋。

  *

  黑幕傾覆皇城,一更鼓將將敲過。

  高貴公公手執燈火,亦步亦趨地跟著皇帝,沿著甬道徐行。這是往河洛殿的方向去的。

  他再打量一眼,皇帝臉上卻不見喜色反而有些駭人。

  高貴公公尋思,難道是昨夜吵了架,沒和好?可不對啊,若是沒和好,為何今夜又要再去……

  他實在是有些看不透了。

  眼前燈火漸近,河洛殿依舊華燭遍照。

  蕭衍苦苦等了一天,直到此刻,再也按捺不住。

  他側目一望,寢殿的軒窗透出幾縷暖融融的橘光。

  顧儀應該已經快歇下了。

  他停在殿門前,揮手制止了宮人的通報,穿過長廊,邁步進了寢殿,卻見顧儀正坐在鏡前梳發。

  她扭頭看見是他,展眉一笑,「陛下來了。」

  蕭衍走到她身後,伸手替她拆了髮髻,默然片刻,道:「沏壺茶來……朕好久都沒有喝過你親手泡得茶了。」

  顧儀起身,笑道:「陛下,稍等,臣妾去去就來。」

  待到足音漸遠,蕭衍緩緩地拉開了妝檯之上的寶匣,在最底層見到了他要找的白瓷瓶。

  猶豫了數息,他才將瓷瓶取了出來,將當中藥丸盡數倒於掌中。

  整整十顆藥丸。

  蕭衍兀自笑出了聲。

  他從未求過誰,可是他求了顧儀,但到頭來顧儀卻不允他。

  興許,誠如他人經年所言,他的血脈本就不值得延續。

  顧儀捧著茶盤回到寢殿,見蕭衍呆立於鏡前,聞聲,扭頭看了她一眼。

  他的表情木然,眼中一分光彩也無,像是一尊灰敗的雕像。

  「陛下,怎麼了?」她放下茶盤,快步走到他身前。

  蕭衍卻忽而伸手,緩緩地摩挲過她的臉頰,「今日時辰晚了,你先歇息吧。」

  顧儀眉頭一皺,「陛下,怎麼了?」

  見蕭衍抬步欲走,顧儀情不自禁地捉住他的衣袖,「等等!」

  恰在此時,一個御前的青衣宮人疾步跑到了寢殿外,叩首道:「陛下恕罪,柔嬪娘娘恕罪,蒹葭殿派人傳信,趙妃娘娘肩上傷口迸裂,出血不止,求陛下憐惜,速去蒹葭殿。」

  顧儀一驚,不覺撒開了手。

  蕭衍眉心一跳,轉而望向了她。

  兩人視線相碰,顧儀口中勸慰的話通通說不出口了。

  蕭衍冷聲問道:「柔嬪有話要說?」

  不要去。你不要走。

  顧儀張了張嘴,卻也說不出口。

  蕭衍面色愈冷。

  他早該知道,顧儀從不拈酸吃醋,從不嫉妒,而他只要一想到周亭鶴,便覺如鯁在喉,恨不能殺之而後快。

  「顧儀……」他朗聲一笑,「你究竟有沒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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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
發表於 2024-10-22 00:14:06 |只看該作者
第93章 六十秒

  蕭衍的話音落下,顧儀張了張嘴,仍舊發不出聲音。

  她的喉頭如同塞了一把虛虛的棉絮,軟弱無力,無論她怎麼張嘴,怎麼用力,都說不了一個字。

  狗逼劇情,還有沒有武德!

  一、二、三、四……

  她在腦中一秒又一秒地計時。

  啞然無聲中,面前的蕭衍暗褐色的眼珠卻如同業已燃盡涼透的冷灰,慢慢地黯淡了下去。

  ……二十五,二十六,二十七……

  顧儀見他袍角輕動,轉身欲走,急忙伸手猛地拉住了他的右手,見蕭衍拂袖,顧儀順勢兩手合抱將他的右手緊緊地壓到了自己的左胸口上。

  蕭衍面目一僵,又要收回手去,顧儀蠻橫地將他的右掌穩穩按在了自己的心跳之上。

  ……三十六,三十七,三十八……

  顧儀的心跳愈急,一下快過一下,撲通撲通,隔著一層薄薄的衣料傳到他的掌中,而眼前的顧儀一雙杏目圓睜,鼻頭微皺,一副快要哭了的模樣。

  蕭衍長眉輕蹙,「你為何不作聲?」

  ……四十九,五十,五十一……

  顧儀張了張嘴,啞口無言,只管捉住他的右手不放,視線一轉掃過尚還跪在寢殿之外的青衣宮人。

  蕭衍視線隨之望去,冷聲喝道:「滾出去!」

  青衣宮人本就垂頭不敢多看,一時半刻偏又找不到離開的時機,眼下聞此一聲,飛快地磕了個響頭,退出了河洛殿。

  五十八,五十九,六十……

  顧儀忽然長嘆了一口氣,就像被命運扼住的咽喉頓時一松。

  「蕭衍……」她開口道,簡直欲哭無淚,狗逼劇情竟然整整禁言了她六十秒!人幹事!

  蕭衍垂眼看她,「放肆。」

  顧儀微仰頭凝視他的眼睛,「陛下,方才到底是怎麼了?」她拉緊了他的右手,「臣妾當然有心!

  蕭衍掌下的心跳依舊甚快,胸膛的膚柔軟溫熱。

  顧儀見他不答,目光又在他方才站的妝鏡台前掃了一圈,狐疑道:「陛下……方才是不是瞧見了什麼東西?」莫不是看見了她藏的紅寶烏木簪?知道她偷藏了劑母珠?

  蕭衍睜開她的手,收回了右手,面上冷冷然,如覆冰霜。

  「朕應當瞧見什麼東西?柔嬪有什麼東西,朕瞧不得……」

  這反應不像是簪子……

  顧儀腦筋飛快地轉著,卻見蕭衍忽而轉身徑自拉開了她的寶匣,將白玉瓷瓶取了出來。

  他眼中寒光令顧儀胸中一緊,心虛了半秒,才道:「陛下就是瞧見了這個瓷瓶?」

  明人不說暗話,「臣妾自從應了陛下以後,再也沒有用過此藥丸。」

  「哦?」蕭衍眉梢微動,「此話當真?」

  他原以為顧儀又要裝傻充愣。

  顧儀點頭,態度鄭重道:「千真萬確,臣妾如有半句虛言,天打雷劈!」她說罷,細細察觀蕭衍的神色,見他雙目輕合,復又睜開,端詳了她數息。

  他肩膀微落,人退到了椅上落座。

  顧儀慢慢地上前兩步,見他神色惶惶然,似緩和了稍許又似愈發茫然了。

  「陛下疑心臣妾,是為何?」她柔聲問道,「陛下是,是怕臣妾聽信了他人讒言?」

  蕭衍抬頭,太陽穴仿佛突突跳了兩下,面上驚怒一閃而過,「顧儀,你太放肆了!」

  但此時此刻,他是坐著,顧儀站著,居高臨下而視,因而並不害怕。

  她輕握了握袖中雙拳,徐徐道:「臣妾……心中從不在乎什麼大幕,什麼丹韃,臣妾心中從來都只在乎陛下……」

  蕭衍愕然地凝視著她,「這是蕭律說予你聽的?」

  顧儀不點頭也不搖頭,「臣妾在屏翠宮住了那麼久,一院之隔的地方,臣妾怎會不知……」她笑了半聲,「陛下未免太小看臣妾了。」

  「顧儀……」蕭衍低聲喚了她一聲。

  見他神色猶露驚疑,顧儀一鼓作氣道:「陛下如今才是天子,陛下本就是先帝血脈,丹韃如何,異人又如何,不過都是他人妄言。陛下雖出生於丹韃,可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陛下,終有一日,是這天下的帝王。」

  她嗤笑一聲,「他人說什麼大幕正統血脈,更是無稽之談,無非是怯懦平庸無能之人的妒忌罷了!」

  顧儀順勢蹲下,雙手攀住他的雙膝,抬頭注視他道:「陛下聽那些混賬話,聽了經年,難道就真的當真了?崇尚血脈之說的仕林中人,自詡高貴,自詡清白,將大幕的列祖列宗倒背如流,稱賢逐名,可哪一個又是真正的英雄?哪一個敢問心無愧地道一句,不負天地,不負良民,他們不過就是光說不練的繡花枕頭,一群油嘴滑舌的窩囊廢……」

  蕭衍見她伏在他膝上,滔滔不絕,說得額頭髮紅,一雙眼睛卻是清眸流盼,滿是星芒。

  其實無關之人如何評說,他又何曾在意。

  他在意的只有一人。

  「顧儀……」他食指覆住了她的嘴唇,嘆了一聲,「不必再說了,你太吵了……」

  顧儀一頓,愣了。

  一腔熱血又是錯付了?

  她繼被劇情禁言之後,又被蕭衍禁言了?

  她抬頭再去看他的神色,見他垂眸也在凝視著她,食指卻輕輕摩挲過她的嘴唇,只是無言地看著她。

  他終於朝她一笑,眼中碎影星瀾,倒映她通紅的面目。顧儀只覺眼前光線一暗,蕭衍的嘴唇印在了她的唇上。

  這是一個與情和欲毫不相關的親吻,唯有彼此無聲的撫慰。

  夜空澄明,月光漸漸西移,春夜將明未明。

  高貴公公立在河洛殿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悄悄地閉著嘴打了一個呵欠。

  動靜鬧得倒是挺大,到頭來可也只是雷聲大雨點小。

  沒看頭。

  他捶了捶大腿後側,立刻有眼尖的宮人輕手輕腳地給他挪過來一把竹椅。

  高貴讚許地睨他一眼,才撩袍坐下,呷了一口宮人遞上的濃茶。

  片刻過後,他抬頭一瞧,先前派去蒹葭殿的宮人急匆匆地步履貼地小跑了回來,徑直跑到他眼前停下,低語說:「高公公,太醫院胡院判已經趁夜去了蒹葭殿瞧趙妃娘娘了。」

  高貴點點頭,問:「胡院判怎麼說?」

  「胡院判,說不好說。」宮人支支吾吾道,這種苦差事,誰攤上誰倒霉!

  高貴眉頭一皺,「怎麼個不好說?」

  宮人左右一看,又壓低了聲道:「胡院判說,還是請陛下明日去瞧瞧,說趙妃娘娘這病拖久了,要是再不好,人可就要拖垮了。」

  高貴皺眉瞪了他一眼,「行了,知道了,下次學機靈點,退下去罷,卯時也快到了。」

  河洛殿內依舊靜悄悄的。如今日頭長了,寢殿內的紗幔就換成了竹青紗帳,帳頂掛了串珠嵌玉,偶爾風動叮鈴細響。

  顧儀躺在榻中,聽過了數次玉響,身心一直處於一種極為亢奮的狀態,整個夜晚她連一秒鐘都沒睡著。

  身旁的蕭衍呼吸輕緩,早已是睡了,她就只好閉著眼睛假寐,腦中念頭卻如萬馬奔騰。

  劇情,它急了。

  竟然對她發動了禁言六十秒的這種冷卻技能,十分容易被人看破的技能。

  一念至此,她又激動地手心微顫,不禁雙手交疊,握了握拳。

  這是不是說明,劇情其實已經不能隨隨便便,簡單粗暴地殺死她了。

  說起來,她也已經好久都沒有見到過那道熟悉的白光,受到頭疼的死亡威脅了。

  按照先前吃塊燒餅都能噎死的劇情殘暴程度,這一次劇情明明是要搞她卻搞得這麼迂迴。

  這是不是說明,她如今的存在已經不像最初的顧美人一般可以隨意抹殺了。

  顧儀興奮地睜開了眼睛,眨了眨眼,適應了帳中的昏暗。

  縱然劇情仍舊雞賊,此番偏偏觸碰了蕭衍的逆鱗,可終究沒有殺死她。

  不然,她真就喝口水都能嗆死。

  這一次苟了這麼久,她苟的思路是不是終於找對了……

  救下槐花是個意外,劉太妃因此未死。可救了蕭律,便是成全了蕭衍仁君之名;送走桃夾,也推波助瀾了蕭衍逼迫齊殊離宮。

  還有……撫州顧長通……

  她的存在務必要千絲萬縷地與蕭衍的帝王主線糾纏在一起。

  劇情主線,男女主感情線已是一敗塗地,可事業線一直在線。她要想辦法成全事業線,興許,真能保住性命,一舉苟到終點!

  想到這裡,顧儀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輕輕翻過身去端詳沉睡的蕭衍。

  柔和的單薄月光照在他臉上,莫名的美而脆弱。

  顧儀伸出食指,隔著咫尺之距勾勒他的輪廓,停在他鬢邊橫臥的淺疤之上,略淺的顏色,像是半輪月牙。

  逃奴之印。

  蕭衍一出生便被刺上此印。

  他的父親雖是帝王,可在他出生之時,只是囚於丹韃的俘虜,蕭衍的出生也是罪過。

  即便塔珠最終帶上他奔襲千里而逃,可這逃奴之印卻再也不能抹去了。

  塔珠既死,若不平丹韃,蕭衍的心魔難以抹去。

  顧儀暗暗嘆息,收回了手,才閉上了眼睛,昏昏沉沉終於睡著了。

  卯時不到,蕭衍從夢中驟然驚醒。

  他扭頭去看顧儀,見她的額頭貼著他的肩膀,睡得很沉。

  他便沒有動。

  剛才,他仿佛夢到了顧儀,夢境旖旎,依稀是河洛殿寢殿的這一方木榻。

  他夢中之人,雖不見面目,可他卻覺得就是顧儀,只是她的小腿上有一道極深的刀疤,紅褐皮肉相交,模樣甚為猙獰。

  顧儀的腿上沒有這道疤。

  身旁的顧儀動了動,猶在安睡,卻翻過了身去。

  明明知道沒有,蕭衍依舊鬼使神差般地掀開了絲被一腳,見到她一雙光裸的小腿,白玉無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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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4:19 |只看該作者
第94章 素雪

  蒹葭殿徹夜未眠,直到天邊旭日映紅了朝霞,太醫院的胡院判才終於提著藥箱從蒹葭殿走了出來。

  他渾身宛如從水裡撈出來一樣,只扯出了懷中的白帕子,抹了抹額頭和後脖子上的汗珠。

  趙妃肩上傷口潰爛,流血不止,如今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血,可是他仍舊摸不準出血的緣由。

  外敷內服的藥渣,他都仔仔細細驗過,沒有問題,是中規中矩的方子,止血凝肌,不該有錯。

  但是,趙妃娘娘受傷都是數月之前的事情了,刀口略深可不凶險,按理說早該痊愈了。可這樣拖著一直不好,若說其中沒有玄虛,他都不信。

  可這宮裡頭的事情,誰說得清楚!

  胡院判不敢就這麼回太醫院,想了又想,先派了一個藥童,去前殿尋高貴公公,打聽打聽今天能不能面聖。

  胡院判走後,蒹葭殿內便安靜了下來。

  趙婉生生痛了一夜,服了一劑安睡的藥汁,才渾渾噩噩地半睡了過去。

  素雪輕輕掀開榻前的紗簾,瞧了她一眼,復又放下紗簾。

  寢殿內的小幾上擺著一盞松竹梅花紋青瓷香爐,香灰落盡,一點熱氣都沒有。

  素雪將香爐捧了起來,又回身看了一眼床榻,才抽出腰間的絲帕,將香爐之中的余灰抖落,包裹在絲帕之中,塞回了腰間香囊。

  她自去又取了立櫃之上新的香來,用燭台點燃之後,放入了香爐,青藍火星閃動了兩下,一股沉鬱的竹香自爐內飄散而出。

  巳時正。

  蕭衍下朝後,於天祿閣中見了胡院判。

  胡院判整肅儀容,叩拜道:「問陛下安。」

  「胡院判來此,是為蒹葭殿一事?」

  「正是。」胡院判穩了心神,「昨夜趙妃娘娘肩傷出血,雖已止住,可娘娘傷口久久不愈,常此以往,必會因失血過多,傷及根本。」胡院判再拜道,「微臣無能,竟看不出是何緣故。」

  他打定了主意,務要面聖先行稟報此事,才不至於最後大禍臨頭。這趙妃娘娘如今在宮裡頭,可是矜貴得很,胡院判內心很是著急,唯恐一個不慎,就無端受了牽連。

  前頭徐院判到底是怎麼離開太醫院,他至今都不清楚,料想定也不是什麼好事。

  耳邊只聽皇帝開口徐徐道:「昨夜辛苦院判了,此事朕已知曉。」他停頓了一息,「不過院判務必保住趙妃性命,其餘諸事,朕自會細察。」

  胡院判吃了半顆定心丸,「微臣定當竭力。」

  待胡院判走後,蕭衍翻出了三司送來的卷宗,卷上將趙九供詞記錄在案,可僅憑趙九一人之言,難以翻案。此事在當年能被掩埋得如此密不透風,恐怕不只是太子授意,想來還有他人也在替太子遮掩。

  他冷笑一聲,不知是先帝還是高皇后。

  *

  午後時分,天空忽而落下一場細細密密的春雨,雨絲若簾,輕點花木,潤物無聲,不疾不徐是一場纏綿好雨。

  因為這一場雨,顧儀今日便不能再出門去騎馬了。她將多絡獨自叫到寢殿之中,打算找她驗證一下自己的猜想。

  你是一本書裡的人物。

  她口中想說,卻發不出聲來。

  我死了四回了。

  依舊說不出口。

  果然是這樣。

  她想。

  多絡立在原地,見她張數次嘴,卻不曾說話,面露不解道:「娘娘喚奴婢來,是有何吩咐?」

  顧儀沉默了六十秒後,才道:「昨夜蒹葭殿趙妃娘娘今日不知如何了,你想辦法去問一問?」

  多絡點頭稱是,自去打聽了。

  看來,這個禁言功能並不是新功能,只是她以前從沒觸發過?

  顧儀起身,在寢殿裡走了兩圈,雖然有些麻煩,但不致命,應該問題不大。

  眼下當務之急,是要確認女主角究竟有沒有性命之危,然後就等著顧家進京了。

  不到半個時辰,多絡就回來了,「回娘娘,奴婢去問了高貴公公,高公公說趙妃娘娘,昨夜雖是凶險但也止了血,如今並無大礙,娘娘就不必掛懷了。」

  顧儀卻覺得更為古怪,女主在書裡根本沒有病這麼久,更別說是傷口出血了。

  她思索片刻,「走罷,去蒹葭殿瞧瞧趙妃娘娘,說起來,也有一段時日未見了。」

  多絡連忙去取了一把油紙傘,遮在顧儀頭頂。兩人走到半路,雨卻停了。

  到了蒹葭殿外,宮人進殿通報的間隙,顧儀輕輕抖了抖薄披風上濺落的水滴。

  「柔嬪娘娘,娘娘請進殿。」一個宮婢行到殿外道。

  顧儀進殿後,立時被一股暖風迎面一熏,周身都熱了起來。她便解下了披風遞給身後的多絡。

  明明已經是四月天了,可蒹葭殿內四角竟還擺了暖爐,趙婉不會真的病得這麼重吧。

  顧儀心中愈沉,加快了腳步,隨宮婢進了寢殿。

  趙婉人已經醒了,長髮披散,著一身月白中衣,披著竹青的外杉,斜靠在榻上。她的臉色很白,並非潔白若瓷,高聳的顴骨上反而是一種黯淡的病態的灰白,原本飽滿的桃色雙唇瞧著一絲血色也無,透露失血後的青紫。

  我的天!

  女主不會真要狗帶了吧!

  這叫什麼並無大礙,這叫什麼不必掛懷!

  顧儀情不自禁地放輕了腳步,走到榻前,蹲福道:「問趙妃娘娘安。」

  趙婉眼珠微動,定定地看了顧儀一眼,她的臉色白裡透粉,一雙眼睛清清亮,身上一襲薄粉褙子,輪廓瞧著比南巡之時略微豐腴了一些,全然不似她如今骨瘦如柴。

  「柔嬪不必多禮。」

  顧儀仔細瞧她臉色,猶疑道:「娘娘如今覺得如何?肩上還疼嗎?太醫如何說,可是需要換方子?」

  顧儀眼中的急切不像是假的。

  趙婉愣了須臾,才答:「有些隱隱作痛,太醫並未換方,只是每日都來親自查探。」

  顧儀注意到了她肩上的白紗透著些許紅印。她轉開視線,在寢殿掃過一圈。蒹葭殿的寢殿寬敞,興許是趙婉眼下體弱的緣故,六扇軒窗都被齊齊合攏。

  西側的墻角還燃著一個炭盆,離木榻最近的几案上點著一方香爐,隱隱飄散竹香。

  趙婉順著顧儀的目光望去,微微蹙眉,卻見顧儀轉回了頭來,「娘娘身體雖弱,可這寢殿也應時時透透風,外面春景盛極,娘娘見了,也會高興些。」

  她心驚了一瞬。

  「柔嬪所言甚是。」

  話音落下,素雪端著紫檀托盤進殿,拜道:「柔嬪娘娘安,奴婢奉了茶來。」

  顧儀笑了笑,卻對趙婉說:「既然已經瞧過娘娘了,妾身就不久呆了,以免擾了娘娘歇息,這就告退了。」

  趙婉輕輕頷首。

  顧儀直到行到蒹葭殿外,才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太古怪了。

  顧儀心緒不寧地埋頭走出了蒹葭殿的宮門。

  「娘娘,陛下來了。」多絡出聲提醒道。

  她扭頭一望,狹長的宮道上,走過來一長串人。

  為首之人,著明黃衣袍,正是蕭衍。

  顧儀停住腳步,見來人走近,拜道:「臣妾參見陛下。」

  蕭衍在蒹葭殿外遇見顧儀,心中不覺閃過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像是心虛,「起來罷。」

  顧儀抬眼,與他對視,兩人四目相對,望著彼此,卻沒有人先說話。

  「你……」

  「臣妾……」

  蕭衍頓住不言,顧儀等了片刻,才笑言道:「臣妾方才去瞧了趙妃娘娘,見她病容憔悴,真是病得厲害了……」

  「胡院判昨夜來瞧過。」他踟躕了一息,「此際朕也去瞧瞧。」

  顧儀點點頭,心中的疑慮揮之不去,於是斟酌開口道:「趙妃娘娘久不痊愈,臣妾覺得頗有些古怪,南巡之時,醫政便說傷得不重,如今也不見好,臣妾瞧著都有些害怕。」

  快,你快去查一查,是不是有人作怪,要害女主!

  蕭衍見她說得句句誠懇,心中莫名湧上一絲不快,「知道了。」他轉身便進了蒹葭殿。

  顧儀暗暗嘆了一口氣,此時也顧不上細究蕭衍的小情緒了。

  女主要是現在狗帶了,她可能就真的也要隨之狗帶了。

  不過,蕭衍既然來了,興許事情是不是就會有所轉圜。

  蒹葭殿內,蕭衍甫一進殿,便令宮人將所有器物收攏待查,殿內除開趙婉,一共四十九人皆被喚於正殿門前。宮正司的宮人將蒹葭殿內的每一處宅院細細翻查。

  趙婉躺在寢殿之中,聽見響動,本欲起身,抬眼卻見高貴公公行到殿外,揚聲勸道:「娘娘莫急,陛下讓娘娘稍安,歇息便是,不必出來。」

  她內心稍定,咬了咬唇,終也未再動作。

  足足過了兩個時辰,殿外日影業已西斜,殿中的火燭皆被收歸,並未點燈,大敞的殿門投照進白日裡最後幾縷餘暉。

  宮正司的青衣女官快步入殿,上前拜道:「稟陛下,臣婦在一等婢女素雪的屋中發現了一張沾有香灰的絲帕,雖浸於盆中,可帕上尚留有青黑痕跡,臣婦交予醫政驗過,似乎……似乎是竹溪香。」

  蕭衍手肘撐於桌上,托腮,輕笑一聲,「竹溪香?朕好久沒有聽見此名了,頗有些懷念。來人,將她帶上來,朕親自問問。」

  素雪料到皇帝今日會來,可沒料到他會來得這樣快。

  她被兩個宮人一左一右挾住,跪到了殿前。

  眼前的皇帝置身於半明半暗的室內,仿佛正在低下眼看她。

  素雪背心發顫,伏在地上,「奴婢冤枉!陛下明鑒!」

  「你從何處得來此香?」他的語調聽上去平緩無波。

  素雪重重地叩首道:「奴婢冤枉!陛下明鑒!」

  「朕今日等得久了,耐心全無,你若不說,也罷。」

  兩個宮人上前便要將她拖出殿門,素雪猛烈地掙扎了數下,雙腿一蹬,竟掙脫了二人束縛,人往前一撲,大喊道:「是柔嬪,是柔嬪娘娘!」

  「一派胡言。」蕭衍放下手臂,起身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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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4:33 |只看該作者
第95章 勿要後悔

  素雪見皇帝行到她身前,外袍上的五爪金龍麵孔猙獰,她斗膽抬眼,方見皇帝的面目也自暗影中逐漸分明。漆黑的長眉下,雙眸只冷冰冰地俯視她,眼中猶含嘲弄。

  素雪接連又磕數個響頭,「陛下明鑒,陛下明鑒!是柔嬪身邊的桃夾將竹溪香交予奴婢的!」

  「桃夾?桃夾既已離宮,你以為無從查證?抑或是,你欲說桃夾離宮,便是柔嬪怕此事敗露才遣她離宮?」

  素雪被說中,頭皮頓時發麻,一滴冷汗自額角滑落,她拜伏在地,「奴婢絕無半句虛言!」

  蕭衍不由得笑出了聲,「竹溪香乃是宮中禁藥,聞之,久病難愈,後宮之中,能有此香者寥寥。」

  素雪埋頭不語,耳畔只聽:「朕再問你一次,是何人予你此香?端妃,敬妃,柳嬪,王婕妤,宮婕妤……」

  素雪壓抑住發抖的身軀,只咬緊了牙關。

  「此人許你的是什麼?一族的榮華富貴,不殺之恩?你今日不言,亦無妨,朕自會審問你的親族好友,今日不知,焉知明日?你如今為了此人守口如瓶,豈知最後便是你闔族替罪。」

  此時此刻,夕陽的最後一縷餘暉終於落盡,蒹葭殿裡昏暗一片。素雪抬頭再看不清皇帝的面目,她伏在地上,閉眼道:「確是柔嬪娘娘身邊的桃夾給了奴婢此香。」

  唯聞一聲嘆息,「將此人帶下去,送宮正司查辦。」

  待到人散去後,高貴公公端來了一盞燭台,藉著光細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見他面上卻不似有怒。

  耳邊聽他語意平淡道:「隨朕去瞧瞧趙妃。」

  高貴公公稱是,執燭落在半步之後,進了寢殿。

  趙妃見到來人,立時半起了身,「問陛下安。」

  蕭衍走到榻旁,端詳她神色半刻,才緩緩道:「趙妃今日受驚了,你那婢子已送去宮正司,朕亦會讓人將殿中的穢物一一除盡,你從今往後,自安心養病。」

  趙婉仿佛略微失神道:「是……素雪?」

  「此事你不必費心,明日便會有新人來蒹葭殿。」

  趙婉抬頭,見他神色如常,似不以為意,「陛下,可知素雪是受何人指使?」

  「素雪不招,朕也會知曉。你且將養幾日,三司查辦趙桀一案,或可早日結案。」

  趙婉聞言,眼中光芒乍現,急急追問道:「陛下所言當真?」

  蕭衍輕笑一聲,「何故如此驚訝,愛妃以身作餌,難道不就是想引出幕後之人,如今水到渠成,朕該恭賀愛妃才是。」

  趙婉臉色一僵,等了數息,忽而笑了一聲,「臣妾在陛下眼裡,就是如此?」

  蕭衍搖頭,「不,朕小看了你,對自己狠得下心腸,倒真讓朕想起一個人來……」

  趙婉疑惑地望向蕭衍,他卻只道:「好生歇息,朕改日再來瞧你。」

  見他離去,趙婉拽緊了半覆於身上的絲被,既是慶幸又是不甘通通湧上心間。

  蕭衍早就看透了她,卻任由她如此行事,無外乎是真不在意她是生是死。

  戌時過後,顧儀用了晚膳,仍覺心慌,本欲再派多絡再去尋高貴公公打探消息,可殿外,卻傳來一聲「皇上駕到」的高唱。

  她立刻從花廳的椅子上蹦了起來,飛快地跑到殿外去迎。

  蕭衍見顧儀疾步行至身前,拜道:「問陛下安。」

  他愣了一息,「平身罷。」

  顧儀看他心情不錯,滿臉笑容道:「臣妾殿中備了新進來的竹葉茶?陛下嘗嘗?」

  蕭衍適才回過味來,無事獻殷勤。

  「柔嬪,今夜是在等朕?」

  顧儀一笑,「陛下英明,臣妾盼星星盼月亮一般地盼望陛下。」

  蕭衍邁步進了正殿。身後的高貴公公讚許地望了顧儀一眼。

  等新茶奉上來,顧儀開始苦思話題切入點,避免過於突兀而顯得不真誠,卻聽蕭衍開口道:「柔嬪娘娘這是記掛著趙妃?如此心神不定?」

  顧儀自然聽懂了他話中的嘲諷之意,於是動手給他添了茶,「既如此,陛下就給臣妾說一說罷,趙妃娘娘今日瞧著太可憐了。」真的,要不是她是女主角,尋常人那副病容恐怕真就快撒手人寰了。

  蕭衍見她一臉殷切,飲過一口茶才徐徐道:「趙妃應無大礙,婢女素雪私用竹溪香,已被押送宮正司查辦,趙妃好生將養,不過月余便能痊愈。」

  素雪,顧儀不覺得意外,原書中趙婉身邊的貼身婢女一直忠心耿耿,是自烏山別宮起就跟著她的繡荷,而這一次因為沒去烏山別宮,素雪才來到了趙婉身邊。

  「素雪可有招供?」顧儀好奇道。

  蕭衍避開她的目光,垂眼去瞧他手中的白瓷杯盞,「今日本無供詞。」

  顧儀見他躲閃,便覺古怪,不禁探身問道:「素雪……該不會是指認了臣妾吧?」見蕭衍不答,她當即又道,「臣妾絕對沒有,這麼久以來,今天也是頭一回去探病,先前雖去過蒹葭殿一回,可實在是少有往來!」

  蕭衍斜睨了她一眼,沒好氣道:「你知道竹溪香究竟是何物嗎?」

  顧儀捫心自問,確實不知道,但,有被他的態度冒犯到。

  「臣妾的確一無所知。」她勉力一笑道。

  蕭衍笑了一聲,「朕不疑心你,你不必辯白。」

  顧儀放鬆了下來,聽他又道:「朕八歲時就見過竹溪香,此香同尋常熏香無異,可若是生了病,時而聞之,夜不能寐,久病難醫。」

  顧儀一直目不轉睛地瞧著他,見他一臉淡然,仿佛在話家常。

  細細想來,蕭衍登基前,真是集美強慘於一身。

  顧儀知他不願多談,便轉了話題,湊趣道:「若真是臣妾做得,陛下當如何?」

  蕭衍回想了當時甫一聽到素雪指認顧儀的心境。他本該不悅,可他沒有,心中驀然而生是一絲隱秘的歡喜。

  想到為了他,顧儀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因而生出的歡喜。

  「若真是如此,朕也會想辦法替你遮掩。」

  顧儀心跳快了一瞬,舉起茶盞喝了一口熱茶,問道:「陛下是不是已經猜到了是誰?」

  蕭衍見她臉頰緋紅,笑問道:「你心中可有人選?」

  顧儀思索片刻,小聲道:「臣妾猜是端妃。」

  蕭衍眉梢微挑,「何以見得?」

  顧儀大膽答道:「臣妾想竹溪香恐怕不易得,妃位,嬪位,婕妤或許可以一試,但安插宮婢便是早就想好了的,王婕妤,宮婕妤不大可能……」她兀自笑了一聲,「不過是臣妾瞎猜的玩話。」

  蕭衍卻說:「朕也猜是端妃。」

  顧儀有些激動,「何以見得?」

  「昔年先帝在位,高皇后每年也愛在宮廷之中舉辦捶丸戲,及至太子及冠之後,更是廣邀京中貴女參加,朕當時尚小,雖未去觀戲,卻也記得有好幾年,拔得頭籌的皆是白氏,可惜到頭來這個白氏因家世之故,做不成太子妃。太子當年也沒有立太子妃或是側妃的心思,此事才作罷。」

  顧儀深吸了一口氣,端妃姓白!這宮廷權力的遊戲,原來她一直就沒看懂,書裡也沒有寫!

  她前後一想,恍然大悟,「陛下是說,去歲御花園捶丸戲,端妃故意藏拙,是想借德妃之手鏟除趙婉?」

  哎,說到底還是高手不願意和她們玩,並且,蕭衍從那麼早起就開始懷疑端妃了。

  果然,比心眼比不過,失敬失敬。

  蕭衍朝她笑了笑,「朕說得也是瞎猜的玩話。待到宮正司核實,一切方有定論。」

  顧儀:……

  十日之後,宮正司尚未有定論,可原大理寺左寺丞白青道自陳,曾於多年前查辦趙桀一案時多有疏漏,經高皇后授意將一封信函焚毀,此信據他回憶乃是趙桀夫子寄書太子衡,信中言辭懇切,勸其「正君臣,篤父子」,舉朝大驚。

  太子衡不臣之心由此信觀之,昭然若揭,可白青道無憑無據,難以服眾,然而,加之先前趙氏舊僕趙九的供詞,趙桀一案由原本的暴病猝死,逐漸變為或是先太子衡起了謀逆之心,暗害忠臣。

  恰在此時,趙氏後人,趙妃娘娘長跪於天祿閣前,流淚陳情,求今上為其父趙桀正名,還趙桀公允。

  天子聞之,念及父兄,左右為難,暗自垂淚。

  仕林學子仰夫子風骨,紛紛上書以求為趙桀正名。

  更有學子推測,太子衡既已有謀逆之心,殺了少師,未嘗不因此殺了先帝。

  當今赦免偽帝慎王本就是仁君,弒父之說乃是為了周全皇家顏面,蒙了冤,受了屈!

  此一類的聲音雖未成勢,卻因為內容過於驚心動魄而在民間口口相傳。

  太子謀逆篡位弒父,一時成了談資。

  皇帝聞聽之後,猶不忍聞,痛心疾首,罷朝十日。

  端妃因其父白青道之失,自覺無顏再侍奉君王,自請離宮。

  *

  這一日,天朗氣清,無風無雨。

  顧儀照例去馬場跑了幾圈馬,自御花園馬場出來之後,就見石徑的盡頭,停著一輛青布馬車。

  馬車邊的侍婢見到她,疾步而來,蹲福道:「端妃娘娘今日就要離宮,恰遇柔嬪娘娘,不知可否與娘娘再敘一言?」

  顧儀將手中馬鞭遞給了多絡,「你在此等一等,我去去就回。」

  人將走到馬車旁,端妃便撩開了車簾,顧儀見她頭上未戴珠釵,臉上只是淡淡地抹了一層妝。

  「娘娘,喚我來是為何事?」

  端妃笑了一聲:「你為何對我總是如此防備,我屢次示好,你遷居之時,我的禮也是最重,可你皆不理睬,今日我就要離宮來,好奇此事,因而想要問一問。」

  顧儀微笑道:「娘娘示好,是為何?」

  端妃輕輕地搖了搖頭,「是我錯看你了,原以為你有一爭之心,不過是塊木頭。」

  顧儀點頭,「我自是比娘娘愚鈍了。娘娘為保父兄,費了一番心思,雖不得所願,但最後斷尾求生,白青道一人流放,保下全族性命。不過……我心中也有一問,想請娘娘解答。」

  端妃垂眼看她,面露驚奇,「你問便是。」

  「娘娘是否自趙妃尚在浣衣局時,便知曉她身世?」

  端妃不答反問:「為何如此說?」

  「說來也是巧合,我在浣衣局外曾經偶然見過一個浣衣局婢女,本沒放在心上,可上次在娘娘身後又見到了她。」 顧儀回想少頃,「仿佛是個喚作初彤的婢女……」

  端妃蹙眉,顧儀又道:「後來我便在想,興許我初見趙妃之時,她的白玉跌落並不是巧合。」她抬眼盯著端妃,「娘娘本身是想借我的手除掉趙妃麼……」

  端妃不答,只嘆了一口氣,「我今日走了,往後想來也無再見一日,有些肺腑之言,送予柔嬪。如今你不後悔,往後可不一定,趙氏無權無勢,徒有孝賢之名,趙桀被捧得愈高,趙婉便會隨之愈高。齊殊離宮後,無人與之爭鋒。」她定定地看了一眼顧儀,「妻妾有別,柔嬪可勿要後悔……」說罷,她便放下了車簾。

  車夫揚鞭催馬,車輦朝宮門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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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4:46 |只看該作者
第96章 顧夫人

  石徑這一頭,多絡捧著馬鞭,眼見端妃的馬車遠去了,可柔嬪娘娘卻隻立在原地,並未折返。

  她又等了小半刻,才順著石徑走上前去,「娘娘,方才騎馬出了汗,還是早些回殿更衣,免得受涼了。」她行到柔嬪娘娘身側,凝神一瞧,見她只是發呆,可眼睛卻有些紅,驚道,「娘娘怎麼了?娘娘哭了?」

  顧儀回過神來,朝多絡笑了笑,「沒哭,就是乏了,回去罷。」

  多絡不敢再問,只得快步跟上她的腳步。

  走過御花園,迎面行來一隊司寶司,司飾司的女官,見到顧儀,紛紛蹲福道:「參見柔嬪娘娘。」

  顧儀抬手,「起來罷。」她看了一眼女官手中的托盤,五個剔紅錦盒,看樣式皆是珠釵寶盒。

  她並未停留,抬腳就走。

  多絡卻回頭看了好幾眼,見到女官們往蒹葭殿的方向去了。

  趙妃娘娘,這段時日真是太過風光了。

  趙桀一案過後,有些朝臣自覺摸準了皇帝的心思,便諫言將趙妃列為皇后之選,立時招來柳放,宮正海等人的激烈反對,幾方爭論僵持不下之際,進京考滿的官員卻都到了。立後之事,又被皇帝搪塞了過去,容後再議。

  顧儀是從顧夫人口中聽說了此事。

  五月十五這一天,顧夫人終於領到了牌子,進宮拜會柔嬪娘娘。

  顧夫人卯時便起了,梳洗過後,對鏡鄭重地打扮了一番,換上簇新的五品禮服,褙子上鑲嵌雲霞鴛鴦紋,長裙繡纏枝花紋,發間簪了銀鍍金的鴛鴦釵環。

  顧長通早就起了,等在桌旁,待到她將欲出門時,又上前囑託道:「待會兒見到娘娘,禮不可廢,宮裡的規矩繁複,可不要讓娘娘為難。」

  顧夫人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了這麼多遍,我自有分寸。」說罷,就往外而去。

  等了這麼久,終於可以見到小儀了。

  「阿娘。」

  人剛走到長廊上,就見顧昭衣衫齊整地從客棧的另一端快走而來,「阿娘,去看阿姊,可否替我帶一件東西給她。」

  顧夫人為難道:「進宮前都得細查身上之物,你想給阿姊帶什麼?」

  顧昭從懷中摸出一個石雕的飛鷹,不過巴掌大小,上了五彩,形制並不十分精緻,一看就知是他新近做的,「我閒來無事雕的石像,送給阿姊賞玩。」

  顧夫人猶豫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宮裡頭的規矩大,若是不能帶進宮去,可怪不了人。」

  阿昭高興地點點頭,「阿昭曉得。」

  走出客棧,天剛濛濛亮,宮裡來接的車輦卻已經到了。

  顧夫人驚了片刻,見車旁立著一個青衣侍從,著宮服,模樣生得白淨,於是歉意道:「煩勞久等了,不知公公如何稱呼?」

  「顧夫人客氣了,奴也是才到,夫人喚奴陸朝便可。」

  顧夫人笑道:「多謝陸公公。」便踩了車前的矮凳登上車輦。

  馬車一路徐行,並不顛簸,直到行至朱雀門外,東邊的太陽已經全然升了起來。

  車輦停穩後,顧夫人掀開車簾,方見車前兩個青衣女官躬身道:「夫人見諒,臣婦按例需細察夫人所佩之物。」

  顧夫人便沒有動,兩個女官隨即進了車輦。

  足有一刻之後,兩個女官才退出了車輦,「顧夫人下車罷。」

  顧夫人好歹保住了顧昭做的石雕,整理了衣裳,確定妝容齊整,才從車輦上下來,隨著女官的引領,她進了朱雀宮門,兩旁紅墻高豎,青瓦無塵,令人無端生畏。

  漫步過狹長的甬道,拐過一道拱門,順著石徑,一行三人進到了御花園中。

  其中一位女官回首笑道:「柔嬪娘娘住在河洛殿裡,離御花園不遠,夫人再行半刻就到了。」

  顧夫人點點頭,「多謝引路。」眼睛卻也不敢亂瞟。

  初夏的御花園,香氣馥郁,草叢之間,碧葉之上猶有晨露,巴掌大小的雀鳥時而停留輕啄晨露,復又歡快地振翅而去,顧夫人走了半刻,心也靜了些。

  行到河洛殿外,她卻仍舊被眼前巍峨的宮殿震懾住了,層甍反宇,飛檐拂雲,而穿行其間的宮人亦井然有序,雖是天光方亮的早晨,可前庭昨夜落花碎葉已不見蹤影,幾口水缸中的碗蓮甫露花苞,生機勃勃。

  顧夫人被引到河洛殿門外,便見一個年歲不大的碧衣宮婢疾步迎了出來,滿臉笑容道:「問顧夫人安,娘娘今日知道顧夫人要來,特意起了個大早,夫人用早膳了麼,娘娘此刻還未用膳,等著夫人呢!夫人快隨奴婢來吧。」

  顧夫人心中詫異,答道:「尚未用膳,煩勞帶路。」

  顧儀坐在花廳裡,乍見來人,立時站了起來,只見顧夫人恭敬地長拜道:「臣婦參見柔嬪娘娘,問柔嬪娘娘安。」

  「平身,快起來罷!」嚇了顧儀一跳,上次見面,興許是在宮外,顧夫人便沒有行此大禮。

  她繼而細緻地打量了眼前的顧夫人,與她印象裡一般,只是更為拘謹了些。

  「謝娘娘。」顧夫人起身後,抬頭也在細看顧儀。

  一年有餘未見,長大了,容色鮮妍,平添了幾分嫵媚。

  小儀過得不錯。

  顧儀上前拉住顧夫人坐到桌邊,勸了兩三回,顧夫人才肯落座。

  兩人安安靜靜地用過早膳後,顧夫人適才放鬆下來,打開了話匣子,先說了顧長通考滿得稱,晉升五品吏部侍郎之事。

  顧儀笑眯眯地點了點頭,從五品升五品,不算什麼,可顧長通自撫州升任在京的官職,調任京中差事,尋常多是平級或是小降一級,皆算升遷。顧長通不降反升,乃是破格。

  顧夫人說得眼中光芒愈盛,「往後老爺在京中置宅,臣婦便可每歲都來拜會娘娘。」

  顧儀淡笑不語,顧夫人便又徐徐說了皇帝暫不立後一事。

  見殿中無人,她才面露惋惜,幽幽一嘆,「聖心著實難測,誰都摸不準似的。」她抬眼凝視顧儀一息,「娘娘切莫心急,伴君雖不是尋常夫妻,可今上年輕,立後立嗣不急於此一時。」她輕輕拍了拍顧儀的手背,「娘娘以後的路長著呢,朝夕相伴之恩,並非一時一刻,經年之累,才是恩深情重,日後才不會色衰愛馳。」

  「夫人說得極是。」顧儀笑道。

  按照原書劇情,趙桀翻案之後,蕭衍便散了後宮,主張立趙婉為後,遭到了朝臣反對。

  可是,眼下自己還好端端地坐在宮裡,這六宮顯然是沒散的。

  感情線如她所料,略微偏移了。

  顧夫人見顧儀面上帶笑,眼中卻無甚笑意,心知可能說到了她的傷心處,便立刻轉了話頭,將懷中的飛鷹石雕,遞到顧儀眼前,「此飛鷹乃是阿昭閒時手作的,特奉予娘娘賞玩。」

  顧儀驚喜地接來細看,「阿昭做得?」學霸手作!

  此石雕捏在手中甚是輕盈,顏色鮮艷,鷹羽著色漸變,飛鷹更顯威武雄壯。

  顧夫人見狀,喜道:「娘娘喜歡便好。」

  顧儀把玩了一會兒,回身將長案上事先備下的書冊遞給顧夫人,「我也有一物贈予阿昭,此乃大幕水經集注圖,宮中僅有一冊原書,可我瞧著有趣,想著阿昭必會喜歡,便讓人又重新謄抄了一份,夫人帶回去給阿昭罷。」

  顧夫人不敢接,「此冊甚是貴重……」

  顧儀堅持道:「阿昭既在念學,瀏覽此書亦有裨益,我亦在書冊中簡略地批註了一些,興許他讀來也覺有些趣味。」

  顧夫人這才伸出雙手來捧,「謝娘娘恩典。」

  顧儀松了口氣,「望阿昭細讀。」

  直至午時,顧夫人便該走了,顧儀將她送到了殿門口,依依惜別。

  回到殿中,多絡上前道:「娘娘今日起得早了,又陪夫人說了一早上的話,這會兒不若去小憩一會兒,免得累著了?」

  顧儀確實有些累了,就從善如流地去睡午覺了。

  等到她醒過來時,多絡已經立在床帳外,「娘娘,太醫院的胡院判替你請脈來了……」

  怎麼回事?她是睡了很久嗎?

  顧儀起身問道:「現在什麼時辰,院判為何今日來?平日裡請脈不是醫政嗎?」來個院判,是不是有點大材小用?

  多絡臉上一紅,囁嚅道:「娘娘這個月的小日子晚了,奴婢便報了太醫院。」

  顧儀生生愣住了,仔細一想,確實是這麼一回事。她驚訝地望了多絡一眼,實在沒想到多絡年紀不大,此事卻真是留了心。

  多絡被她望得不好意思,轉過身去,「奴婢這就去請胡院判進殿來。」

  顧儀尚沉浸於巨大的震驚之中,腦中空空如也,只胡亂地應了一聲。

  須臾之後,胡院判躬身入殿,見柔嬪歇靠於榻上,更不敢多看。

  床上的紗幔已被兩側的金鉤挑開,顧儀將手腕置於榻旁,胡院判取了藥箱中的絲帕一絲不苟地覆於腕上,才伸出四指去摸她的脈象。

  顧儀見胡院判低眉斂目,一副老僧入定的模樣,面上卻沒有多少表情。

  她的心裡亂糟糟的,急切地看了他好幾眼,而胡院判巋然不動,連抬眼看她一眼都不曾。

  仿佛是過了兩千年以後,胡院判終於移開了手去,慢條斯理地收回絲帕,細細疊過,收攏於藥箱之中,才起身退回塌邊躬身道:「回稟娘娘,娘娘脈象平和,只是興許憂思過重,血氣不暢,微臣寫一劑溫補良方,娘娘用幾服便好。」

  顧儀心中一落,眼神茫茫然,片刻過後,她才驚覺胸中空落落的,她是失望,非常失望。

  她是不是想得太美了。

  這種事情,不管有沒有劇情作怪,都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她原以為,即便到最後她始終沒有熬過劇情,也可以留下點什麼,陪伴蕭衍。

  她可能是想得太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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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7章 五月

  胡院判不敢抬頭去瞧柔嬪的臉色,「微臣告退。」提著藥箱躬身緩緩地退回花廳之中,提筆飛快地寫了一張藥方,遞給緊隨他出來的多絡,「微臣待會兒就讓藥童送藥來。」

  多絡接過方子,猶猶豫豫問:「院判如今就要去回陛下嗎?」

  胡院判心道自從升上院判之後,他的仕途真是頗為坎坷,一想到此時此刻就要去面聖,真是萬萬分不想去,他長舒一口氣,卻只得點頭道:「微臣奉旨而來,自要速去回稟。」說罷,胡院判垂著頭,腳下邁著沉重的步子走出了河洛殿。

  一出殿門,眼前明黃一閃,他抬頭一看,皇帝已然立於身前,一雙眼只牢牢地注視著他。

  「胡院判。」

  胡院判大吃一驚,立刻躬身拜道:「微臣拜見陛下。」

  「如何?」

  胡院判暗吸一口氣,「柔嬪娘娘脈象和緩,只是氣血略有不暢,微臣已擬了方子,調養幾日便可好轉。」

  皇帝沉默了下來,既不說話,也沒叫起。

  胡院判心裡好苦,等了好一會兒,才聽皇帝終於開口道:「退下罷。」

  胡院判不及謝恩,只覺耳畔風過,抬眼一看,皇帝早已進了河洛殿。

  *

  顧儀喝過多絡遞來的一杯熱茶,緩了緩神,才算徹底回過神來,腦中清明了幾分。

  哎,罷了。

  她起身下榻,坐到妝鏡前,午睡前髮髻珠環都拆了,可她現在也提不起興致再梳發了,便取了一條紅絲帶,在腦後綁了一個馬尾。

  人剛走到寢殿門口,就見蕭衍迎面而來。他身上尚還穿著朝服,頭冠上的旒珠隨他的動作晃來晃去。

  來得這麼快。

  顧儀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想起來蹲福,「問陛下安。」

  蕭衍「嗯」了一聲,「平身。」

  他的語調聽上去倒是稀鬆平常,全無破綻。

  要不是他來得實在太快,顧儀都會以為他肯定一無所知。

  顧儀抬眼望了他一眼,撇撇嘴,下意識地又笑了一聲,「臣妾讓陛下失望了。」

  蕭衍見她錯開目光,垂眼盯著他的龍袍,眉心便是一跳。

  「朕不失望,何來失望。」

  顧儀抬頭看他一眼卻一時無話,蕭衍笑道:「又不是什麼大事,今日不行,尚有來日。」

  顧儀蹙眉道:「若是時時不行呢?」

  蕭衍長眉微蹙,「你怎知時時不行?」見她眉間仍舊鬱郁,他好笑道,「若是時時不行,就時時不行。」

  有嗣自然容易些,但若無嗣,也有別的法子,不過是時日長短罷了。

  顧儀聞言一驚,定定地望了他一眼,「陛下不怕後繼無人?」

  蕭衍笑了一聲,「朕本就沒想過身後之事。」他從前也未想過子嗣之事。

  顧儀肩膀一落,順勢坐到了一旁的椅上。

  蕭衍走近了些,嘴角輕揚,眸光點亮,「柔嬪娘娘該不會是過於失望了?」

  今日他似乎終於得以窺見顧儀的心意。

  「臣妾自然失望,但臣妾曉得失望亦無用,興許只是緣分未到罷。」

  蕭衍看她悶悶不樂,有心打趣道:「柔嬪娘娘莫急,朕明日就讓司寶司挑一尊送子觀音奉於娘娘殿前。」

  顧儀:「呵呵。」

  蕭衍捉過一張方椅,坐到了她身前,自腰間錦囊摸出了一串多寶珠串。

  「此是早年高僧呈給朕的,如今便給你吧。」

  顧儀望了一眼珠串,瑪瑙光潤,顆顆木珠色澤沉鬱,「是陛下的貴重之物,臣妾受之有愧。」

  蕭衍徑自套在了她左手腕上,「興許有了此珠串,柔嬪娘娘就能心想事成了。」

  「多謝陛下。」她摸了摸冰冰涼涼的手串。

  蕭衍見她眉目舒展了,徐徐道:「太醫既說了你憂思過重,你自寬心些,調養身體為重,生子本就凶險,你身體若是不好,便會愈發凶險。」

  蕭衍真似全然不以為意,顧儀心中憋悶的郁氣因而又散了些。

  「臣妾曉得了。」

  蕭衍起身道:「內閣諸人尚在天祿閣等著朕,朕晚些時候再來瞧你。」

  顧儀沒料到蕭衍是撇下別人來的,立刻隨之起身道:「陛下快些去罷。」

  *

  今日內閣之所以尚在天祿閣,蓋因丹韃的使團不日便會抵京。

  元旦大朝會時,丹韃未進京納貢,此時已過五月才拖拖拉拉地來了。

  不是什麼好兆頭。

  「垤城先行傳來的信函上述,丹韃使團合六十餘人,護送來的是丹韃大君的義女,多珠公主。依臣之見,丹韃是有和親之心。」一位內閣大臣說道。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反駁,「既是和親,為何送來的是義女,丹韃大君膝下九子,六女,這無非是挑釁,意在折辱。丹韃不臣之心,已非一兩日。」

  「陛下還請三思,若能以和親化干戈為玉帛,何樂而不為,若真與丹韃兵戎相見,北境定會流血千里。」

  「愛卿皆所言極是。」蕭衍揮袖打斷了堂上的爭執,「丹韃臣與不臣,此行一看便知。」

  齊若唐上前拜道:「若是不臣,陛下可要發兵?若是發兵,領兵之人又是何人?」

  「若是不臣,自要發兵,領兵之人便是朕。」

  天祿閣中俱是一靜,朝臣繼而紛紛上前道。

  「陛下三思!」

  「陛下身系國祚,豈可兒戲!」

  又是好一番爭論不休,其中有人趁機提議齊闖領兵點將。

  「齊將軍業已告老,朕如何忍心。」蕭衍目光掃視一圈,「若真有此戰,副將人選,當是于代。」

  眾人大驚,「于將軍……」柳放踟躕道。

  「柳卿何意,于將軍如何?」

  于代原是丹韃人,他的步下亦有丹韃舊族。

  柳放的未盡之言,在場諸人心知肚明。

  柳放卻不敢答。

  「柳卿是疑心于將軍的忠心?既如此,柳卿是否也要疑心朕?」

  話音未落,天祿閣中跪倒一片。

  「陛下恕罪。」

  這是眼前的帝王萬不可觸及的逆鱗。

  王座之上的蕭衍卻輕聲一笑,「愛卿何罪之有,平身罷。」

  諸人甫一站定,便聽他又道:「副將人選,其二尚有周郎。」

  周郎是少年將軍,常年駐漠南軍營,通曉北地軍情地理,雖因資歷尚淺,缺乏領兵為帥的經驗,可眾人眼下也挑不出大毛病,不敢多言了。

  皇帝權柄愈盛,擺明了是不想再用老臣了。

  他的兵權要交到他欽定的新人手中。

  直到戌時過半,天邊月明星稀,諸人才從天祿閣中退了出來。

  高貴公公邁步入殿,奉上新茶,「陛下歇歇罷,今日已是累了一天了。」

  皇帝飲了一口茶,卻問:「午前,你說有一事容稟,是何事?」

  高貴當時確有一事,不過被匆匆而來的胡院判打斷了。

  「非是大事,乃是敬妃娘娘差人說,與端妃娘娘相伴多年,情深意篤,也想隨她一道離宮,前去西山念佛。」

  皇帝面上毫無驚訝,「你明日去回她,就說朕允了。」

  *

  河洛殿中,多絡按照胡院判的方子煎了藥,端進寢殿呈給顧儀。

  藥汁不苦,飄散濃濃一股棗味。

  顧儀早已梳洗過了,喝完藥後,又漱了口,才躺到榻上,在腦中又細緻地過了一遍劇情。

  蕭衍掀開紗帳的時候,就見顧儀睜著眼睛正在發呆。

  約莫數息之後,顧儀才注意到他,「陛下。」

  蕭衍脫下外袍入榻,「你方才在想何事,想得如此專注?」

  顧儀笑了笑,「在想烤羊腿。」

  蕭衍:……

  顧儀翻過身,面朝他,試探問道:「陛下今日頗為忙碌?」

  蕭衍輕頷首,「丹韃的使臣就快到了。」

  果然。

  顧儀細細端詳他的面目,見他眼下微微青黑,「陛下近來是不是睡得不好,可是又犯了頭疾?」

  蕭衍搖頭,「並未,只是時常做一些怪夢。」

  「怪夢?什麼怪夢?」

  蕭衍凝視她瞪大的雙目,忽道:「朕有一回夢見你死了。」

  顧儀一聽,登時心驚肉跳,「怎……麼……怎麼死的?」

  蕭衍以為她是害怕,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像在說玩話,「並不知道,只知道你死了。」

  那就不是什麼漏洞,興許只是個尋常的怪夢。

  蕭衍見顧儀仿佛松了口氣,「只是夢裡面的朕,十分傷心。」

  顧儀心裡一酸,眨了眨眼,「陛下還夢到了什麼?」

  蕭衍猶豫答道:「朕還……夢到了趙婉。」

  顧儀一愣。

  好氣!居然是這種走向!不如不問!

  她短促地「哦」了一聲,又翻回了身去。

  蕭衍抬眼就見顧儀的後腦勺對著他。

  他朗聲一笑,「柔嬪娘娘,是氣著了?」

  他伸手去碰她的肩膀,卻被她拂開了。

  蕭衍一笑,欺身上前,「柔嬪娘娘今日失望了,朕左思右想,實乃朕之過,斷然不能令柔嬪娘娘失望。」

  顧儀還沒反應過來,便覺胸前一涼。

  她身上的系帶不知道什麼時候就被解開了。

  溫柔的親吻落在她發間,身後熟悉的松柏冷香鋪天蓋地籠罩而下。

  窗外圓滿月色高懸,乳白色的亮光傾灑遍地,錦幄初溫,與夜沉淪。

  *

  五月末,丹韃使團終於進宮朝拜帝王。

  是夜,皇帝設宴於御花園,款待使團。

  宮裡好久沒有這麼熱鬧了。御花園中設樂棚,樂伶作樂。搭好的烏木高台上,外垂黃緣,設御座,宮人立於座後執黃蓋掌扇。園中設露台供歌舞登台,四周林木高掛燈球,內燃燭台,一時滿園華燈寶炬,月色花光。

  顧儀的位置離御座不遠。宮中原本的四妃端、敬、淑、德,離宮的離宮,貶斥的貶斥,比顧儀稍近一位的只余趙婉,見她身著洗朱輕紗褙子,內襯淺色月華裙,整個人雖是瘦削,卻已不見病容。

  趙婉扭頭也看了一眼身側的顧儀,因是夏日,她著了一身藕荷色的紗裙,上繡月白玉蘭,手中還捏著團扇,輕輕扇風。

  兩人目光一碰,各自轉了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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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5:17 |只看該作者
第98章 多珠

  園中,柳嬪的案幾置於顧儀下首處,隔著數尺之距,她將方才柔嬪,趙妃二人情狀瞧在眼裡,心中不由冷笑。

  皇帝為了趙妃罰了她,如今朝堂上又有人吵著要立她當皇后。

  柳嬪兀自煩躁地飲了一杯酒,身側的宮婕妤輕聲細語道:「柳嬪娘娘,菜肴尚未上幾,空腹飲酒恐傷了脾胃。」

  她扭頭,正對上笑意盈盈的宮婕妤。

  「婕妤還是管好自己罷。」

  宮婕妤卻也不惱,「柳嬪娘娘說得極是。」她說罷轉回頭,又去賞園中燈下的百花。

  柳嬪還是沒悟透。

  皇帝的性子,照著眼前的情勢,這宮裡她們是呆不長了,還不如趁早另作打算。

  顧儀聽見聲音,側目望了一眼,耳畔忽聽樂棚內鼓樂齊奏,擊鼓聲澎拜,震耳欲聾聲中,數十個威武雄壯,半裸上身的大漢登台了。

  這倒有些新鮮!

  她定睛細瞧,大漢們精壯的上半身,肌群發達,不知是不是偷偷抹了油,燈燭一晃,古銅上身竟泛著珠光。台上諸人皆身形高大,長髮披背,唯有鬢旁扎了細辮子,發間嵌著青藍彩珠,個個五官濃烈深邃。

  顧儀身體微微前傾,看得更認真了。

  此一曲乃丹韃人進獻之舞。

  台上的舞蹈,韻律沉重似戰歌,鼓點隨動作愈發滯重,猛地在最高處戛然而止,數十個壯漢齊齊四肢撲地,呈拜服之姿。

  琴聲忽起,聲聲悠長哀婉。

  一道薄紗紅衣的倩影,踏著樂聲而來。

  來人頭戴金銀流蘇,額前銀飾似一彎弦月,上嵌三顆晶瑩明珠。

  她的面目亦如天上弦月,朗朗清麗,皎皎生輝,脖間系著的銀鎖隨她起舞,泠泠作響。

  她細長的腰肢裸露在外,若柳枝輕搖。

  她來了,多珠公主她來了!

  顧儀下意識地望向御座上的蕭衍,卻見他黑色金絲龍袍加身,面目半隱入旒珠之後,自高台之上正在俯視著她,目光冷冷清清。

  顧儀:???

  下一瞬便見蕭衍轉開了視線,凝望露台。

  她只好也隨之看向多珠。

  多珠公主,丹韃大君義女。

  按照書中所述,多珠公主身為這一屆草原明珠,與上一屆草原明珠塔珠顏值不相上下,卻是丹韃大君主動送來大幕和親的。

  園中樂聲未歇,多珠忽而行到台前躍下,徑直朝趙婉的方向而來。

  她來了,多珠公主與女主鬥舞來了!

  多珠腳步止於趙婉的幾前,俏生生一笑,「聽說你是皇宮之中妃嬪品級最高之人,敢不敢與我比試一場!」

  顧儀略略側目,見趙婉面色一僵,繼而輕搖其頭。

  這樣的場合,顧及體面,趙婉不可能真和多珠比試。

  多珠笑過一聲,也不糾纏,只回手一揮,樂聲驟停。

  她語似嬌嗔,「掃興,一路上聽到的傳聞裡的趙妃可不是這樣。」

  多珠果然是有些氣人啊,顧儀見趙婉臉色暗了暗。

  多珠旋即回身步履輕盈地回到台上,朝著御座雙手交疊於肩前,垂首一拜:「多珠拜見皇上。」

  「平身。」

  多珠眨了眨眼,仰望高台之上的帝王,一字一句道:「多珠不遠萬里自丹韃來,是想嫁予大幕皇族,不知道皇上能否成全多珠?」

  卻聽座上的皇帝喚道:「慎王,意下如何。」

  蕭律其座,自王台不遠,一聽此聲呼喚,立刻起身拜道:「皇兄。」

  多珠循聲掃了一眼蕭律,蹙眉道:「多珠想嫁予大幕真正的勇士,並非此慎王。」

  『不是真正的勇士』的蕭律的臉色也是明顯一僵,卻維持著良好的風度,回首朝多珠笑了笑,此一笑容光逼人,可多珠卻不再看他了。

  氣氛霎時冷了下來,園中鴉雀無聲。

  一個微胖的中年男子自丹韃使團的座處,信步走上前來,躬身長揖道:「丹韃使臣哈木爾拜見皇上,多珠公主年紀尚小,多有得罪,望皇上,慎王見諒。」

  他身穿黛青長袍,頭上梳著丹韃發式,可腦後卻半梳了髮髻,鬢邊微白,身材生得富態,臉上猶似帶笑,可眉心褶皺很深。

  哈木爾。

  顧儀心中一跳,抬眼目不轉睛地再打量了他片刻。

  他的五官雖是端正,可望之並無太多相似之處,她沒見過于代,興許哈木爾和于代像一些。

  蕭衍唇角微不可察地輕揚,眸色俱冷,「使臣言重了,朕與慎王自是不會怪罪多珠。只是丹韃大君此行送來多珠,並非丹韃真公主,令朕著實詫異。」

  多珠聞言臉色白了白,一咬嘴唇,剛想開口,卻被哈木爾出言打斷,「陛下有所不知,大君的女兒們皆已出嫁,且面貌多不及多珠公主,多珠公主乃是我丹韃草原明珠,雖是義女,卻是被丹韃大君當作親身女兒教養的,背後亦有丹韃大族們的支持。」

  一旁的多珠轉頭瞄了哈木爾一眼,便垂低了眼默不作聲。

  蕭衍輕聲一笑,「原來如此。」他復又擊掌數聲,絲竹復又奏起,舞姬登台。

  哈木爾和多珠立在原地須臾,只得旋身回到座上。

  飲宴直至亥時方歇。

  一場並不十分愉快的夜宴之後是接連數場並不十分愉快的會面。

  丹韃本應按照舊例納貢,可使團此番帶來的牛馬皮草卻多有短缺。

  使團趁機道,是由於今歲大幕禁了私茶,改設官茶,茶馬貿易不暢所致,懇請大幕重開私茶,垤城茶馬市集方可復市。

  帝不允。

  又過幾日,使團再言多珠和親之事,欲將此女獻於帝王。

  帝再不允。

  六月悄然而至,劍拔弩張之勢稍緩,眾臣提議夏日正好,引丹韃諸人南苑騎射一日,並設宴為使團餞行。

  顧儀學了那麼久的騎馬,終於等到了這一天。

  今日自卯時便起了床,顧儀換了一身騎裝,先乘了車輦,行到林地山腳下,御馬官給她牽來的馬就是她在馬場裡常騎的那一匹白馬。

  顧儀踩蹬上馬後,先快走了一圈,就駕輕就熟地跑起馬來。

  南苑林地處於緩坡之上,盛夏草甸茂盛,騎馬擊球皆可,林地背靠大山,森木鬱郁蔥蔥。

  早晨的日光並不毒辣,迎面稍有習習涼風,顧儀坐在馬上,眺望綠野,心情激盪。

  此時此刻,一同而來的女眷們也紛紛上了馬,顧儀巡視一圈,見到了趙婉業已上馬,正停在林場邊緣的一棵樹下,由御馬官給她系上馬鐙。

  顧儀緩緩地舒了一口氣,轉回眼便見一個火紅的身影策馬,朝她疾馳而來。

  正是多珠。

  她的馬速甚快,顧儀捏緊了韁繩,本欲避開,卻見她行到近前,一勒韁繩,馬蹄揚起,錯了過去,堪堪停於顧儀身側。

  這是炫技。

  顧儀懂了,「好身手!」

  多珠揚眉笑道:「你就是柔嬪?方才我見你馬騎得不錯,為何要叫柔嬪?大幕的柔不是溫馴的意思嗎?」

  這個問題太過刁鑽,顧儀思索片刻,「我是外柔內剛。」

  多珠不知道聽沒聽懂,只笑了笑,頰邊露出一個酒窩,她今日穿得紅衣騎服,美得明媚。

  多珠上下打量了顧儀一番,贊道:「你頭頂的釵環好看。」

  顧儀伸手摸了摸紅寶下的烏木柄,也笑了笑,「多謝。」

  多珠又問:「你待會兒也要來馬賽嗎?」

  顧儀頷首,「當然。」

  馬賽,顧名思義,便是比誰騎馬快。緩坡接連山地,提前勾畫了馬道。

  今日來得女眷不止宮妃,亦有官員家眷,難得湊在一起打馬球,賽馬為樂。

  多珠點點頭,目光朝前一望,便調轉了馬頭,「我先走了,待會兒再見!」

  顧儀看她去的方向,正是趙婉停留之處。

  她撇開了眼,策馬朝前行了幾步。

  林地之上,男女分而處之,隔著一道木柵欄,顧儀望見了坐於馬上的蕭衍。

  他今日著一襲黑袍,冠發高豎,只有腰間錦帶上紋龍相。

  他的身後跟著蕭律。

  丹韃使團來人也都個個坐於馬上。

  蕭衍側頭看了一眼,看見了木欄旁的顧儀。

  顧儀見他回頭與蕭律說了一句話,便策馬而來。

  兩人隔著一道木欄,蕭衍抬頭,見天高雲淡,囑咐道:「日中之時,你便記著到陰涼處去。」

  顧儀笑了一聲,「臣妾預祝陛下旗開得勝。」

  今日林地之上,兩邊各自為陣,要打一場馬球。

  蕭衍頷首,顧儀勒緊韁繩,「那臣妾去跑馬了。」

  「去罷。」

  顧儀調轉了馬頭,又回頭再看了他一眼,才打馬而去。

  蕭衍覺得今日的顧儀頗有些古怪,可又說不出是哪裡古怪。

  林地之上,號角吹響,宮人捧著馬球桿和竹球進到了場中。

  蕭衍無暇多想,只得回身而返。

  日升於頂。

  御馬官策馬行到顧儀馬前,「柔嬪娘娘,馬賽已備妥當,隨奴而來。」

  顧儀跟著他,行到了馬賽的起點之處。

  眾女眷已準備就緒,約有二十餘人。顧儀看過,趙婉,多珠皆在其列。

  眼前是平坦的草地,愈往遠處去,便是山中蜿蜒而上的坡道。

  御馬官執一面青旗,高聲宣道:「今日馬賽,先得山腰青松上的紅綢者為勝。」

  話音將落,他手中的青旗一揮,馬頭齊動,箭一般朝前疾去。

  多珠一馬當先,還扭頭極為挑釁地看了趙婉一眼。

  女眷之中不乏有佼佼者,且熟知此林場,見勢猛一調轉馬頭,沿著林地陡峭之處而去。

  自是一處能使人更快登上山腰的山間捷徑。

  林間枝椏沉沉疊疊,馬下的捷徑,未被提前清理過,草木繁盛,山石嶙峋。

  策馬者須得更為謹慎。

  多珠卻是冷哼一聲,連忙揮了一記空鞭,跟了上去。

  趙婉被多珠當眾羞辱數回,心中早已憋了一股氣,緊隨多珠的馬匹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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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5:34 |只看該作者
第99章 哈木爾

  馬匹穿行於林木之中,多珠是在馬背上長大的,雖不似其他人熟悉地形,可她技術超群,很快就迎頭趕上,四周皆是參天大樹,她盡力仰望,也看不見山腰處掛著紅綢的青松。

  不過她顧不了那麼多了,身後的人追得很緊,她用力一夾馬腹,朝山上行去。

  趙婉不肯服輸,目光牢牢地盯住前方的紅衣。

  她並沒有注意到,身後不遠處,一直尾隨著她的顧儀。

  因為多珠引領在前,三人的馬匹與其餘諸人漸拉開了差距,往林中深處而去。

  多珠回身,得意地看了一眼吃力策馬的趙婉,又揮了揮鞭,馬蹄愈疾。

  前頭的兩人早已偏離了約定的青松位置,可趙婉對多珠仍舊窮追不捨。

  女主從本質上來說,果然是一個倔強又好勝的人啊。

  林中忽而傳來一陣振翅之聲,顧儀抬頭望見了遠處綠影之中黑點一閃而過。

  她猛一夾馬腹追上了前去。

  趙婉見前方的多珠霎那之間,伏低了身體,心中一沉,幾發黑羽箭,從林中霍然射出,直朝馬頭而來。兩支稍低地羽箭極快地射中了馬腿。

  趙婉腳下馬匹猛地下墜,可她的腳上還緊緊地系著馬鐙上的皮革,一時半會兒掙脫不得,她驚出了一身冷汗,慌忙地彎腰先伸手去解一側馬鐙。

  耳邊馬蹄聲錚然,她只覺另一足忽地一輕,側目一看,顧儀不知道什麼時候竟然追趕了上來,還伸手極快地解下了她的另一隻馬鐙。

  趙婉大吃一驚,手中動作卻不敢停下,扯了數次,手指出了血才扯斷皮革,把另一隻馬鐙急急撥開,翻身下馬,「你怎麼會在這裡?」

  顧儀勒緊韁繩,錦靴一動,露出一隻空馬鐙,「你上來!」

  趙婉不敢耽誤,踩著空鐙上馬,坐於顧儀身後。

  顧儀正欲調轉馬頭,一隻巨大的黑鷹從林間俯衝而下,直朝她的頭頂而來,嚇得她登時一抖,手中猛一拉韁繩,閃躲開去。

  恰在此時,數個黑衣大漢自林間躍出,手中弓弩俱是射向顧儀的馬匹。

  趙婉在她身後,剛剛坐定,驚叫道:「丹韃人!這是陷阱!」

  大姐,我知道!

  趙婉驚叫的聲音過大,響在顧儀耳旁,喊得她耳中嗡嗡一響,胯下的白馬被射中了馬腹發出一聲長嘶,顧儀顧不得許多,只得利落地下馬,扯過趙婉,掉頭就跑。

  一個大漢卻撲上前,矯健地捉住了顧儀的衣袖。

  顧儀立時鬆開了趙婉,還把她朝前一推。

  趙婉卻回首驚愕地望著她,愣了須臾,眼中明明白白地寫著難以置信。

  你倒是跑啊!

  不過數息之間,趙婉也被來人擒住了。兩張布帕下一刻就蒙上了她們的口鼻。

  暈過去前,顧儀仿佛看見了馬上的多珠朝她輕蔑地笑了笑。

  *

  林場之上,馬球終於迎來了下半回合。

  此時大幕險勝兩球,而丹韃馬上之人卻未露疲態。蕭衍望了一眼丹韃的座處,原先坐在布棚陰涼處的哈木爾不知何時已是不見了。

  他眉心輕蹙,卻聽木欄另一側的女眷們忽而爆發出一陣雀躍的歡呼之聲。

  身側的蕭律挑眉一望,笑了一聲:「仿佛是兵部尚書家的大娘子取得了馬賽紅綢。」

  蕭衍循聲望去,林場中馬匹寥寥,大多數人尚未折返。

  可是多珠卻不在。

  他抬頭仰望山間密林,雖不見驚鳥四起,可他心中的古怪愈甚。

  蕭衍緩緩握緊了手中韁繩,回頭看了一眼場邊坐於馬上的兩名黑衣侍衛。

  兩人立刻心領神會,打馬而來,「陛下有何吩咐?」

  「你們速去馬賽坡道查看。」他頓了頓,「見到柔嬪,將她速速引下來。」

  兩人拍馬而去,此一去便又是過了半個時辰。

  蕭衍人在場上,心緒愈發不定。顧儀在宮中練習騎馬已有數月,騎術尚可,但他心中卻壓著一層隱隱約約的擔憂。

  馬球此刻雖未結束,可蕭衍一把扯下了額上的黑帶,調轉馬頭往場邊而去。

  他實在是等不了了,將將策馬行到坡下,抬眼便見先前的兩個侍衛快馬而下,臉色俱是青白交加。

  蕭衍心中突地一沉,面前兩人翻身下馬,跪地拜道:「回稟陛下,微臣尋過數圈,林中馬道上未見柔嬪娘娘,可微臣又行,直至臨近山頂之處,方見兩匹馬的屍首,觀馬蹄烙印,是宮中今日送來的御馬。」

  「封鎖林場,點人隨朕搜山。另,著人回京,命禁軍守住南苑外的各處關卡。」蕭衍閉了閉眼,捏緊韁繩的指骨輕響,緩緩又道:「場中丹韃使團之人,逐一審問,不言者,皆殺。」

  「微臣遵旨。」兩個侍衛從地上飛快地爬了起來,各自領命而去。

  蕭衍望了一眼山中林地,摸出了腰間錦囊中的竹哨,輕輕一吹。

  人耳不聞,鷹耳卻可聞。

  他等了一刻,復聽空中傳來一聲鷹啼。

  白頭黑影展翅,盤旋於山頂。

  哈木爾行在馬上,剛從大山的另一側順著峽谷而出,自然也聽到了空中熟悉的鷹啼。

  多珠驚道:「這裡也有飼鷹人?會不會尋著鷹香找來?」

  哈木爾看了一眼另外兩匹馬上托著的昏睡人影,兩個女子都不像飼鷹人,該不會有鷹香。

  「無妨,我們快些走,行到南苑外,便朝南走。」

  他們不會北上,先要南下繞行,甩開追兵。

  *

  顧儀口乾舌燥地醒來,置身於狹仄逼人的空間,身下車輪滾滾有聲,木板四下晃動。

  一回生,二回熟,不用說,她又是在馬車上了。

  她動了動手腳,才發現自己被捆成了一個粽子,動彈不得。

  車裡沒有光,眼下是黑夜,她側躺在車板上,眨了眨眼睛,才逐漸適應了黑暗,看清了對面的人影。

  趙婉。

  趙婉見她仿佛一動,輕聲問:「你醒了」

  顧儀張了張嘴,「啊。」嗓子卻是啞得很。

  趙婉幽幽嘆了口氣,「你終於醒了,你要是再不醒,我都以為你快死了。」

  「我暈了很久?」

  趙婉點點頭,「有三天了。」

  顧儀喉嚨都要乾得起火了,「有水嗎?」

  趙婉頭顱晃了晃,「沒有,但是待會兒馬車停下了,興許會有人來。」

  顧儀咽了咽口中不存在的唾液,「我們現在在何處?」

  趙婉依舊搖搖頭,語帶頹然,「不知道。」

  顧儀為了保存體力,便不再說話了。

  按照書中劇情,丹韃一戰就是劇情線的最後一役。

  原書中趙婉於南苑被擒,是重傷後被擒,她的馬鐙並未及時解開,被馬匹硬生生拖行了數米,為林中山石重創。一直到丹韃境內,趙婉得以喘息,才傷勢痊愈,恢復了體力。

  南苑之後,蕭衍以丹韃不臣為由,發兵北上,兩軍於垤城外交戰。

  丹韃主帥納裹提出以趙婉為籌碼,與蕭衍和談,令他隻身前往。

  蕭衍赴約,卻一箭射死了納裹。

  丹韃失了主帥,此後節節敗退,最終臣服於蕭衍腳下。

  劇情點的終點。

  趙婉見顧儀不言,忍耐了許久,終於開口問道:「你為何要救我?」

  顧儀嘆氣道:「想救就救了。」

  趙婉心中不信,可又實在想不出什麼別的情由。但她的內心委實煎熬,愧疚,不忿壓抑著她。闔宮之中,她最不想欠下人情的人便是顧儀。

  馬蹄聲漸漸停歇下來。車幔被扯開,哈木爾站在車外,看了一眼,見到顧儀眼睛睜開,冷聲笑道:「柔嬪醒了。」

  顧儀努力地朝外看,可車外大部分的些微火光都被哈木爾的身軀擋住了,她能看見的仿佛是一些高大的樹木,若是凝神細聽,周圍依稀有水流的聲音。

  停下來,似乎是供馬匹飲水。

  哈木爾忽一探身,像抓麻袋一樣,捉住顧儀腰間的繩索,把她往車幔處拖了拖。

  顧儀正欲大叫,卻見他取下腰間的水袋,灌了她幾口水。

  顧儀珍惜地多喝了幾口,哈木爾又往她嘴裡塞了一塊乾巴巴的麵餅。

  雖然口感很乾,硬得像石塊,但顧儀仍舊小口小口地咀嚼起來。

  車幔復又放下。

  見顧儀吃得心安理得,方才又面無懼色一般,趙婉不禁問:「你難道不害怕嗎?」

  「怕。」她慢悠悠地咽下乾餅後答道。

  可她更怕的是即便苟到了劇情終點,卻仍舊活不下去的絕望。

  趙婉聞言沉默了下來。

  她們如今是人質,性命暫且無憂,可若真是打起仗來,就不好說了。況且,她們是兩個人。

  *

  蕭衍領兵在南苑林場找了一天一夜,一寸一寸地搜尋,最終找到了山坡北面峽谷內的馬蹄痕跡。

  哈木爾,大抵從一開始便謀劃了此事,以人為質,本性難移。不過,他捉去了趙婉和顧儀兩人乃非良策,人愈多,累贅愈多,他便愈難脫逃。

  蕭衍實在想不出為何哈木爾會擒了兩人,然而,他此時此刻悔意頓生,顧儀的品級屈居於趙婉之下,他的心中恐懼由此而生,若是哈木爾被逼急了,為了脫身,興許便要除掉兩人之中他認為無用的那一個。

  蕭衍難得地後悔了。他自登基以來,機關算盡,收攏兵權,一再彈壓丹韃,本就是欲用兵使之徹底臣服,一勞永逸,可如今他卻後悔了。

  可是後悔亦無用。

  為今之計,唯有一戰。

  *

  六月十五日,皇帝御駕親征,點將于代,周郎,發兵北上,攻打丹韃。月余之間,周郎自漠南大營帶兵五萬,屯兵於垤城百里之外,靜候大軍。

  丹韃大君領少子納裹領兵十萬前去垤城迎敵。

  最熱的天氣已是過去了,但顧儀依然能夠時時聞到她周身散髮出略微酸臭的汗味,細說起來她也已經有十天沒洗澡了。

  哈木爾帶著她們一路風馳電掣地往北而行,原先繞路南行的策略不知為何被他擯棄了。先前他不敢經過城池,專挑僻靜老林蜿蜒而行,可如今車外黃沙卷地,滿眼是望不到頭的沙地,已是進入了人煙罕至的漠北之地,哈木爾便沒日沒夜地趕起路來。

  馬車因車行甚快,甚是顛簸。可顧儀早已經由最初的暈車不適,變到如今的泰然自若,短短數月千錘百煉,早不是當日那個乘車便要含酸梅的貴人了,而同乘的趙婉也已經吐盡了胃中苦水,臉色看著雖是青白,可到底也堅持了下來。

  兩個人都全須全尾地苟到了漠北,顧儀心知,是有幾分僥倖的。

  他們趕路愈急,一路風一般地不要命地北上行路,隨車馬的輜重日日都在輕減,連同許多用得著的必需之物都被捨棄了。

  輕一些,便快一些。若是行路最慢的馬車中少一人,馬車便也能行得更快一些。

  可惜,人並非物件,不能輕易放之任之,若是因而暴露了蹤跡,得不償失。

  大概是半月之前,顧儀有一天晚上驚醒的時候,發現車輦不知何時竟然停下了,哈木爾就直挺挺地立在車簾外看她。

  車裡車外都是黑黢黢的,顧儀實在看不清他的面目,可是她本能地感受到當時的哈木爾,目光就在她身上,已經起了殺念。

  她的背心旋即起一層冷冰冰的汗水,但她卻不敢動,求饒的話也不敢說。

  身側的趙婉業已昏睡。

  她睜大眼睛,看著哈木爾。

  哈木爾大概也在看著她。

  興許是片刻的時間,也有可能是一炷香的時間,顧儀已經記不清了。

  哈木爾卻忽然放下了車幔,馬車繼而又行。

  她並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麼原因,她才躲過了一劫。不過,她想,若是她當時並未驚醒,可能已經重回六月十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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