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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漠小蘭] 男主他老是那樣絕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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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8:36 |只看該作者
第109章 大結局

  京城隆冬已至,十一月過後接連下了好幾場大雪,鵝毛似的雪花紛紛揚揚,落了整夜,一早醒來,院中積雪約有尺厚。

  顧昭從前生在南方,養在南方,從未見過這樣的大雪,起床之後,念完早課,就站在檐下長廊觀雪。白雪覆蓋青瓦,垂花門上滴落的水滴凝結數條冰柱,晶瑩剔透。

  顧長通今日亦休沐在家,匆忙用過早膳,原本打算考一考顧昭近日以來的功課,可見雪景難得,便任由他賞了一會兒。

  自從五月考滿,顧長通晉升吏部侍郎之後,顧家就在京裡置辦了這一處宅子,是一處兩進的院子,一道垂花門隔開前院,後院。前院門樓,倒座房齊備,後院東西各有廂房,正房尚有遊廊,比撫州的顧宅還要寬敞許多,位置也是極好,離吏部府衙不過兩條長巷。

  顧家自撫州將入京,囊中羞澀,本是置辦不起這樣位置的兩進院子,可是吏部舊友沈旭順水推舟送他人情,適逢他的老丈人辭官離京,就將此舊宅折價讓予了他。

  顧長通官場沉浮數年,曉得此間道理,他初來乍到沒有推諉,只待往後尋得合適機緣還此人情。

  等到東邊日頭升高了些,院中積雪漸消,顧長通正欲喚來顧昭,一同前去書房,卻聽門外馬兒一聲噴鼻聲響。

  不過片刻,一個腰纏烏角帶,著禮部官服之人進得門來,口中唱道:「聖旨到。」

  顧長通連同院中所有人立即齊齊跪地接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咨爾顧氏,乃吏部侍郎顧長通之女。令儀令色,柔嘉成性,應正母儀於萬國。茲以冊寶立為皇后。加顧長通太師,正一品,受銜,尊顧氏夫人。欽哉。」

  顧長通以頭觸地,雙手捧過卷軸:「叩謝陛下隆恩浩蕩。」

  待到傳旨之人策馬離去,顧長通如夢出行,太師雖是贈官勛戚之臣的虛銜,卻是正一品。

  顧儀真成了皇后……

  顧夫人喜極而泣:「皇后娘娘定是要回京了!」

  御駕親征北上已有數月,如今傳旨,待到回京,方可行封後大典。

  一旁的顧昭見狀,笑了起來:「到時候阿娘又可入宮覲見了。」他心中也不由得松了一口氣,原來阿姊留給他的大幕水經集注圖,是他想岔了。

  *

  顧儀坐在馬車裡,撩開車簾,望了一眼漫天飛雪。一股刺骨冷風透過細縫拂面,她趕緊又放下了車簾。

  「北地的冬天果然冷一些。」她抱緊了手爐對車中的蕭衍道。

  蕭衍提起竹爐之上的茶壺,又給她添了新茶,「再行數日,就進京了。回宮以後便舒坦些。」

  在外舟車勞頓數月,顧儀著實有些想念宮中的安逸生活了,別的不說,在宮裡頭,她從來都是想睡多久睡多久。

  她忽然意識到了這個問題,「臣妾作了皇后之後,每天都會有人來請安嗎?」

  蕭衍笑看了她一眼,「朝中命婦大多隻在年節入宮,皇后且放寬心。」

  顧儀:「陛下所言甚是。」

  如此說來,宮裡面大概已是人去樓空了。

  蕭衍之前在裹城將養數日,發過幾道旨意回京,其中就有她封後的聖旨。

  放妾還家,六宮散盡。

  他雖未言說,顧儀也能想到定非易事。如今他們一行越過虎丘,返回了大幕境內,沿途乘車輦而行,眼下也是臨近京城的地界了。

  顧儀正襟危坐道:「臣妾一定會做一個好皇后。」

  蕭衍笑道:「朕將自己託付於你,自然信你。」

  顧儀頓覺肩上的擔子又重了。

  她算了算時辰:「待會兒車輦停下,陛下就該服藥了。」

  這些天,胡院判說他余毒已清,開了溫補的方子,顧儀就時時叮囑他服藥。

  等到胡院判將藥碗送來,藥汁已是溫熱。

  顧儀如常地喂他服藥。

  她其實也看出來了,蕭衍在她面前故作柔弱,但新婚燕爾,這些夫妻間的情趣,你儂我儂,有何不可。

  只是苦了胡院判次次見了都要埋頭,都要把頭埋進地裡了。

  *

  十二月初,一行人終於回到了宮中。

  顧儀一進河洛殿,多絡帶著一整殿的宮人連聲拜道:「恭喜皇后娘娘,賀喜皇后娘娘。」

  顧儀連聲叫起,寒暄了數句之後,就寢殿之中泡了一個熱水澡,蒙頭大睡,補了一整天的覺。

  醒來之後,她才聽多絡說:「趙氏來河洛殿,已來了數回,求見娘娘。」

  「趙氏?」

  多絡解釋道:「宮裡如今只余蒹葭殿的趙氏還未離宮,她傳話說想在走之前,再見一見皇后娘娘。」

  顧儀心中料到有此最終一會:「傳她來吧。」

  趙婉一入河洛殿,長拜道:「參見皇后娘娘,問皇后娘娘金安。」

  「平身。」

  趙婉抬頭,看過一眼顧儀,一襲茜色襖裙,脖間圍著白裘,面目雖是瘦了些,氣色卻是甚好。

  「娘娘大恩,阿婉特來謝恩。」說罷,她又是一拜。

  「起來罷。」顧儀見她身上著青衣女官服,「你作了女官?」

  趙婉露出個微笑:「陛下隆恩,特賜司籍司掌籍之職,允歸滄郡趙氏舊宅,將趙桀夫子的文章編纂成冊,傳予後世。」

  對於趙婉來說,這的確是她心中所求了。

  顧儀輕嘆道:「如此甚好。」

  兩人之間再無話說。

  趙婉抬頭再望了顧儀一眼:「娘娘保重,阿婉就此拜別。」

  「你也保重。」

  見到趙婉的身影遠去,顧儀心中的大石落下。

  封後大典定於新年元旦。

  宮中六局二十四司,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輪流往來河洛殿,多絡因年齡較小,顧儀身邊故此又來了兩個年紀較大的女官,一個姓崔,一個姓史,協同籌備封後一事。

  比起裹城之中的小打小鬧,封後大典乃是國之大事。

  顧儀每天都忙得團團轉。除卻試吉服,定珠寶一類的小事,按照宮制,顧儀還要溫故而知新,熟讀皇后典儀,通曉朝中命婦名單品級,繼而理清錯綜複雜的派別幹係。幾日下來,她委實憔悴了不少。

  蕭衍比她更為忙碌,甫一回京,數月積壓的政務以外,他亦要按照禮部的奏疏,補納章程,準備大婚一事。

  兩人雖同在宮中,竟有數日未見其面。

  今夜蕭衍終於得了空。

  「皇上駕到。」河洛殿外傳來唱聲。

  顧儀聽到聲音,迎到殿門前:「參見皇上。」

  「平身。」蕭衍看她面色微白,凝眉道,「這幾日辛苦你了。」

  顧儀搖搖頭:「說不上辛苦,只是有些繁瑣罷了。」

  她仔細看了蕭衍一眼,見他還穿著朝服,頭戴金冠,顯然也是才從前殿過來。

  「陛下這幾日定也是諸事繁雜。」

  蕭衍拉著她坐到桌旁:「待到封後大典後,想來就好了。」

  殿中宮人悄無聲息地退出了殿外。

  顧儀左右一看,立刻湊近了些,親了親他的臉頰。

  「臣妾甚是想念陛下。」

  蕭衍趁勢扣住她的後腦勺不放,親吻她的嘴唇。

  「朕亦甚想你。」

  顧儀眼中一亮:「陛下隨我來,給你瞧個好東西。」

  「哦?」蕭衍眉梢輕動,任憑顧儀將他拉進了寢殿。

  殿中華燭微照,暖香陣陣。

  顧儀從錦盒裡摸出了一疊她最近學習之餘,摸魚手繪的撲克牌,打算顯擺一下。

  回身卻見,蕭衍已經除冠拔簪,自脫去了朝服,扔在榻旁。

  顧儀:「陛下不玩牌嗎?」

  蕭衍:「待會兒再玩。」

  隔了兩日,顧儀都忘了撲克牌的事了,工匠所忽然來人給她送來了一副竹牌,牌身用細而薄的竹片打磨,稜角磨得平平整整,上面的花案,瞧得出來是她的手繪,不知用了什麼法子,拓印竹片之上。

  顧儀把玩了一會兒,立刻投桃報李,見縫插針地抽空又去膳房親作了一碟子奶糖酥命人給蕭衍送去。

  *

  大婚當日。

  卯時剛過,顧儀就起了,來來回回容人捏扁搓圓地洗過三遍澡,終於穿上了沉沉疊疊的大紅鳳袍。

  妝鏡台前,典儀女官將她的烏發一絲一縷地輓起,描眉涂腮,唇上點脂。

  兩個女官合抬鳳冠而來,冠上九條金龍,口銜水滴狀玉白珠子,前後四隻金鳳,振翅而飛,冠身繞嵌紅寶百顆,珍珠千餘,旁側十二花樹鈿。

  女官小心翼翼地將鳳冠戴在了她的頭上,顧儀只覺頭頂一痛,肩膀立時沉下,重得都有些抬不起頭來。好在她先前已經練習過數回,此時脖子不動,人隨之穩穩地站了起來。

  紅墻黃瓦之上,東邊旭日將升,金光照耀。

  河洛殿外,停著朱輪金輿。

  輿頂立著一隻金鳳,脊上簪花,四柱垂幕,輿前四馬驅之,儀仗數十人,輿後宮人舉著四扇兩人高的紅羅掌扇遮蓋。

  顧儀被宮人簇擁著登上車前小勾欄,繼而進入輿中坐定。

  輿中擺著制案和節案,鼓樂聲響,四馬不疾不徐地往前殿而行。

  大殿之前,玉白石階兩側立著群臣,京中四品以上的官員皆在其列。

  金輿停在階前百步之處,顧儀下了金輿,舉目遙望,就見蕭衍身著玄衣冕服,額前旒珠垂懸,立於殿前。

  她目不斜視地緩步而行,走了約有一半路程,忽見蕭衍腳步一動向她走來。

  兩人在半路匯合,顧儀嘴唇微動,小聲說:「是錯了嗎?」按照流程,這段路是她要自己走完的,走到階前,二人才能匯合。

  蕭衍低聲一笑,執起她的手,復又往前徐行:「無錯。」

  禮部尚書見此情狀,驚在原地,依舊面不改色地等到皇帝皇后立於階前紅氈之上,適才高聲宣讀道:「經國之道,正家為本。夫婦之倫,乾坤之義……」

  長長的唱詞念罷,禮部官員手持托盤,將皇后冊寶呈給顧儀。

  顧儀接過冊寶,鼓樂齊奏。

  蕭衍笑看她一眼,二人執手邁上石階,拜謁天地祖宗。

  三拜之後,朝臣命婦入宮閣賀見帝後。

  一直待到日落西斜,顧儀才被送到了天祿閣中的新房。

  她等了片刻,就見蕭衍來了,兩人東西對坐,女官執托盤,盛四盞金爵,斟滿米酒,遞上前來。

  兩人仰頭喝乾,終於完成了今日大婚典儀的最後一步。

  待到女官退出去後,顧儀不由地舒了一口大氣。

  「終於過完了……」

  蕭衍也是難得一嘆,伸手就摘下了頭上的冕冠旒珠,又起身去摘顧儀的鳳冠,入手便是一沉,不免驚訝道:「此冠竟如此沉。」

  顧儀乾笑兩聲。你才知道啊。

  她動了動脖子,雙肩旋即放鬆了些。

  顧儀起身,推開軒窗而望,宮中燈燭爭華,煙火如輪,遠近高低。

  寶榭層樓處紅燈籠高掛,次第排定,隨風輕搖。

  蕭衍走到她身後:「今夜宮內宮外亦無宵禁,萬街千巷,燈火達旦,共賀帝後。」

  顧儀回頭笑眯眯地看他:「陛下聖明。」只見他的鬢角處不知何時沾染了些許金粉,她伸手去抹,發現抹不幹淨。

  「臣妾取錦帕來。」

  她旋身去取了紫檀木盆架上的錦帕,沾了盆中清水。

  蕭衍已是坐到了榻上,顧儀立在她身前,用帕子一抹,金粉擦掉了,錦帕上還有月白香粉的痕跡。

  她笑道:「陛下今日也抹了粉?」

  蕭衍沒好氣道:「禮部的主意,都速速擦掉罷。」

  顧儀仔仔細細地替他擦過臉,手指不經意間碰到了他鬢邊的淺疤,她慢慢地摸了摸那疤痕,月牙形制,顏色比他的尋常膚色淺了一度,傷痕處皮肉輕微凹陷。

  她察覺到蕭衍稍頓了頓,正欲開口勸解兩句,只聽他笑道:「朕面目有瑕,倒是委屈皇后了。」

  顧儀撲哧一笑:「陛下天人之姿,有此細小瑕疵,才若食人間煙火,在臣妾看來,若無此瑕,陛下便是神仙玉骨,只可遠觀,不可褻玩。」

  蕭衍抬眉,捉過她手中的錦帕往旁處隨意一扔:「既如此,皇后娘娘此刻不必遠觀了。」

  顧儀見他張開懷抱,立即心領神會地將他撲倒榻上,胡亂地去親他的臉,最後柔柔地親了親他額前的淺印。

  蕭衍的氣息陡然加快,卻說:「大婚之夜,皇后娘娘就這般本事嗎?」

  顧儀聞言抬頭,一雙杏目中若有兩簇小火苗,幽幽點亮。

  她粗暴地扯開了他脖前的雪襟交領,蜻蜓點水似地輕舔過他的喉頭。

  顧儀尚不及施展渾身解數,頃刻之間,已是天旋地轉。

  *

  窗外樂聲依舊鼎沸,金色煙火竄入夜空爆響。

  今夜無風無雪,城中內外火燭遍照,阡陌縱橫之處,朱紅燈球半懸於空,百盞天燈緩緩而升。

  永和四年元日,繁鬧鼎盛,天下同賀,帝後大婚。

  帝後同心,鶼鰈情深,此後經年,此心不變,此情不移,白首相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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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章 番外之婚後日常

  元旦剛過,帝后大婚第二日,雖是罷朝三日,胡院判依然踏著飛雪去太醫院中應卯。

  他擢升院判不過一年半載光陰,本是正六品的官銜,可前些時日皇帝又破格提了他從五品,須知太醫院打頭的唯一一位院使也只是個五品官銜。

  故此胡院判躊躇滿志,一掃去年東奔西走後的倦容。迎著朝陽,大步入宮,先自太醫院領了藥箱,便去天祿閣外候見,為帝后請新年過後的平安脈。

  他並未等上許久,巳時剛過,高貴公公笑吟吟地走出閣外:「院判,新年好啊。」

  胡院判立刻也拜:「高公公,新年也好啊!」

  高貴公公笑道:「陛下宣院判進殿。」高台之上,皇帝和皇后並排而坐。

  胡院判長拜過後,先行到皇帝身旁,替他把脈。

  「陛下餘毒業已肅清,龍體康健。」

  見皇帝頷首後,他才踱步到皇后身側,摸出一方絲帕蓋在她右手腕上,四指覆於其上。閣中鴉雀無聲,胡院判心跳加快,但他不敢就此斷言,只低眉垂首道:「娘娘可否換一隻手?」

  顧儀不疑有他,伸出左手,挽起袖口。胡院判屏息凝神又抹了一遍脈象,數息之後,振衣抖袍,躬身長揖道:「恭喜陛下,恭喜娘娘,皇后娘娘此乃喜脈,觀此脈象娘娘身孕已兩月有餘。」

  顧儀呆坐原地。兩月有餘,豈不是在回京的路上,不對,回京路上顧及蕭衍身體……那就是在裹城的時候!那麼也就是說裹城婚禮之時,就中了?

  她目光一轉,正碰上蕭衍的目光。他一雙桃花眼亦是圓睜,驚訝至極,臉上露出茫茫然的神色來。

  下一刻,顧儀卻見他眉頭緊蹙,他出聲急問胡院判道:「此脈象可是平安?……朕昨夜與皇后……」

  顧儀好像知道了他要說些什麼,臉上一熱,只聽胡院判出聲道:「皇后娘娘脈穩,該無大礙,微臣待會兒就擬一張保胎方子,與眾人商議一番,若是妥當,再親去太醫院取藥來。」

  蕭衍頷首,依舊宛如夢中,「院判速去。」高貴公公聞言大喜,立刻走上前來說了好一通吉祥話,才將胡院判送出天祿閣外。

  顧儀一動不動地坐在椅上,仍舊沉浸於震驚之中。

  因這接連數月南北奔波,她的小日子一直就不准,她也沒太在意。回宮之後,更是成日裡忙著封后大典。

  實在是……萬萬沒有想到,她竟然真的懷孕了。

  自打上一回五月中未果,她心中一直隱隱約約地覺得自己多半不可能懷孕。即便平安苟過了終點線,她的心中朦朦朧朧地一直有一種不真切的,不踏實的感覺,唯恐自己哪天一醒來就發現周圍物是人非了。

  可是如今她真的懷孕了……就像是她屍力栽種的一株樹苗終於在一個不屬於她的世界裡悄然生了根。

  她愣愣地看向蕭衍,見他亦是怔愣地看著自己。

  顧儀眼眶猛地一酸,眼淚還不及落下,卻見蕭衍頰邊滾過一顆水滴。

  她伸手去抹:「陛下……哭了。」這一次,她真確定他是哭了。

  蕭衍原本毫無所覺,見到顧儀指尖濕潤,他才驚覺自己流淚了。

  「朕要做父皇了。」他自言自語。

  顧儀點頭:「臣妾要做母后了。」

  兩人對望一眼,終於齊齊發笑。

  「朕要做父皇了。」

  「臣妾要做母后了。」

  巨大的欣喜轉瞬代替了初時的驚詫。

  蕭衍用力地親了親顧儀的嘴唇,卻只敢輕輕地環住她的腰身抱著她。

  「朕往後一定當心些。」語氣中微含懊惱。

  「臣妾也不是紙做得。」顧儀好笑道。

  皇后有孕的消息很快就傳了開來,不失為開年以後的第一件喜事。

  太醫院判定的產期是在七月。自元月之後,顧儀身邊就又多了四個年長的嬤嬤,殿中既有司藥司的女官常來,亦有太醫每日問詢。

  春日過後,她就愈發顯懷了,之前覺得胎兒小,並不顯,但到後來,她的肚子卻像吹氣球一樣地迅速鼓了起來。

  產期越來越近之時,顧儀不免有些害怕了,不敢大吃大喝,時常在廊前陰涼處走動走動。

  蕭衍每日都要寬慰她說,宮中萬事齊備,可顧儀卻感覺他甚至比她本人還要焦慮。

  有好幾次,顧儀自睡夢中醒來,都見到蕭衍醒著,原本是在看她,見她一動,又佯裝假寐。

  今夜亦如是。

  她醒來過後,輕輕「嗯」了一聲。

  蕭衍立刻睜開眼問她:「怎麼了?」

  顧儀笑道:「陛下,為何還不安睡?」

  蕭衍:「朕也是將醒。」

  顧儀不願說破。

  夏夜漫漫,寢殿中卻沒擺冰山,她也熱得有些睡不著了,隨口問道:「陛下喜歡女兒還是兒子?」

  蕭衍近來在看宗譜,要給即將出生的孩子命名。

  蕭衍望向她的眼睛,眸光愈發柔和。

  「女兒。」他說。

  「為何?」顧儀驚訝道。

  「像你些,更好。」

  顧儀眨眨眼:「陛下是在哄我?」

  蕭衍親了親她的額頭:「不是哄你。」

  顧儀想多聽些他口中的柔情蜜意:「如何才是像我?」

  蕭衍低聲一笑:「如你一般溫柔,聰慧,善解人意,亦有赤子之心。」

  顧儀笑了一聲,挪動了一下自己笨重的身軀,將頭枕著蕭衍頸窩,閉上了眼睛,「知道了,臣妾一定平安生下個女兒,陛下且放寬心,也早些睡吧……」

  七月流火,皇后順利誕下一女,大幕朝的長公主,乳名喚作珠珠,宮中皆稱珠珠公主,及週歲抓周時,捉起了案上的一方臥龍玉璽,皇帝賜名寶瀚,立為皇太女。

  顧儀自從升級為母后,日常就多了帶小孩的任務。

  雖然宮侍眾多,闔宮之中眾星捧月地只有這麼一個小朋友。她還是喜歡自己多帶小孩,在保全宮制的前提下,盡量親力親為,不假手於人。

  畢竟這麼萌的小朋友是她親生的。

  珠珠長得像她,七分像,一雙眼睛卻像足了蕭衍。

  整個人雖然小小的,可是時而沉思起來,臉上霎那之間會有一種她熟悉的兀傲之氣。

  顧儀覺得可萌了。

  此刻的珠珠公主身穿月白金色襖裙,頭上梳了一對雙髻,正趴在她的大腿上,聽她講完了今日的睡前故事。

  珠珠眨了眨眼,發問道:「為何三隻小豬,不在最初的時候就一起修房子?」

  顧儀:「這是一個循序漸進的策略,務要先知道錯誤,方能糾正錯誤。」

  珠珠又問:「可是小豬為何不找泥瓦匠修房,泥瓦匠不是能修得更好嗎?」

  顧儀搖搖頭:「不是每隻小結生來都可以找到泥瓦匠,有一些小豬,並不生在鐘鳴鼎食之家故比只能自己動手修房屋。」

  四歲,明日將滿五歲的珠珠在她膝頭,若有所思地沉默了。

  過了好會兒,她才抬起頭來,眼中亮晶晶地望著她,睫毛撲岡撲閃,伸出一隻小手握住她的兩根手指頭,輕輕搖道:「阿娘再給我講獅子王的故事吧?」

  自從蕭衍某天給她講過獅子王的故事之後,這無疑是她最喜歡的動物界的故事了。

  顧儀看了一眼銅鳳燭台上只餘一半的燭火,料想時辰該是差不多了。

  她於是翻身,先飲一口幾上熱茶,又喂珠珠喝了一口熱水後,殿外傳來了熟悉的腳步聲。

  珠珠腦袋一望,立刻又晃了晃她的手指:「母后,今夜珠珠可以留在寢殿裡嗎?」她補充道,「正殿的寢殿裡。」

  顧儀將要開口,蕭衍已是進了殿門,一身常服,發間並未豎冠,顯然已是梳洗過了。

  珠珠從她膝上起身,先是乖巧一拜,然後張開雙臂。

  蕭衍就將她從楊上抱了起來,「明日皇太女就五歲了,便是半個大人了。」

  珠珠點點頭。

  「朕替你選了一匹草原新送來的小馬駒,明日一早你在馬廄裡就能見到。」

  珠珠驚喜道:「真的,多謝父皇!」在他臉上熟練地吧唧了一口。

  蕭衍一笑:「明日既是生辰,又要早起策馬,今夜珠珠早些安睡,天一亮,朕便帶你去看馬駒。」

  珠珠又點了點頭。

  河洛殿偏殿的宮侍見到皇帝眼風一掃,立刻上前接過她。

  珠珠被宮侍簇擁著,臨走之前,飛快走到榻前,在顧儀臉頰上親了親:「母后,兒臣告退了。」

  顧儀看她巴掌大的小臉上既有明日得見小馬駒的興奮,又有哀哀幾分可憐,一步三回頭地,走出了寢殿。

  蕭衍撩袍坐到塌邊,脫去錦靴,顧儀側目,眼含欽佩:「陛下可是嚴父啊。」

  蕭衍斜睨她一眼,除下外袍,將她攬入懷中。

  「珠珠身邊也是該進伴讀的時候了。」

  顧儀頷首:「我都知曉,她也不能再時時黏著我了。」

  作為大幕朝開國以來的第一個皇太女,寶瀚的

  人生注定不是無風無浪。

  「等生辰過了,齊家,王家,柳家,都會接連送人進來。你見過之後再作定奪。」

  顧儀「嗯」了一聲,已在腦中將數個人名一一而過。

  「幾個女小公子進宮的時日亦可長一些,這樣臣妾也能多看一看。」

  蕭衍輕撫她耳邊的碎發:「等此事稍定下來,朕就帶你去烏山遊玩數日,過段時日,秋景正勝,最是出遊的好時節。」

  顧儀聞言一笑:「陛下英明!」

  隔日,皇太女生辰,群臣來賀,於寶華廳中夜宴。

  戌時未至,本朝唯一的慎王叔,提前得見皇太女一面。

  蕭律一身黛青官袍,頭冠上斜插一柄玉簪,進到天祿閣中。

  「臣弟參見陛下,參見娘娘。」

  珠珠一見來人就張開懷抱,咯咯笑道:「慎王叔。」

  顧儀發現珠珠與蕭律格外投緣,總是一見他就笑。

  蕭律先是轉眼望了一眼蕭衍,見他微微頜首,才伸手抱起了珠珠。

  「珠珠又重了。」蕭律歎道,「皇叔今日,特意給你帶了一件新奇的生辰賀禮。」

  「是何賀禮?」

  蕭律放下珠珠,身後的隨侍將一個剔紅錦盒呈了上來,在珠珠面前打開。

  錦盒之中躺著一個做工精良的擊鼓木俑,約有一掌長寬,面目帶笑,兩臂之間是一隻木鼓,上覆錦布。

  蕭律見珠珠目不轉睛地看來,便動手將木俑立在青磚上。

  「珠珠瞧好了!」說話間,他動手轉過木俑背後的銅柄,那木俑就在磚上一步一步地小幅走動了起來,一邊走,手臂一邊上下垂懸擊鼓。

  鼓聲咚咚,清悅可聞。

  顧儀探頭一看,猜想應該是個類似於發條的機關設置。

  只見珠珠瞪大了眼睛,接連拍手,朝蕭律甜甜一笑:「珠珠喜歡這個木俑!珠珠最喜歡慎王叔!」

  蕭律聞言,臉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一時之間頓覺內心暖暖的,似有熱流漫上心田,他的皇侄女甚是可愛!

  隱隱之中卻又有一絲不甘,為何蕭衍這個狗東西擁有這麼可愛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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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番外之顧儀生辰

  九月眼看就快到了,高貴公公心中又多了一樁心事。

  皇后娘娘的壽辰快到了,可這日子說巧不巧,著實令人有些為難,每年宮中都沒有大肆慶祝,且照著皇后娘娘的性子,也不愛成天沒事應酬人,是以年年皆是和皇帝兩個人慶賀生辰,只是他不曉得今年皇帝心中是怎麼個章程。

  若是放個煙火,點個天燈,尋個戲班,或是像某一年一樣弄個溫泉池子……這種需要功夫的差事,他得著人提前早做準備。

  想到這些,高貴公公按捺不住地找皇帝明示,可他沒料到,今歲九月皇帝卻要領著皇后南下青州,留得他在宮裡照看皇太女。

  高貴公公再次問道:「陛下,來返青州最快亦需得月餘,若是要在青州府衙停留一段時日,輕易就是數月,老奴……老奴……」真的不能跟著去嗎?真要留在宮裡照看皇太女?

  皇帝又道:「皇太女每日念學,宮中亦有伴讀,少師,太師皆在宮中,你是我心腹之人,亦留心看顧她,若有急事,傳信於朕。」

  高貴公公心中雖愛皇太女,但不免仍有一絲落寞。他跟著皇帝的歲月可比皇太女久多了,再說,青州府治下已不同以往,如今河清海晏,乃是巷道繁華,富庶之地。

  即便入了秋,也是氣候溫潤,景致可人。

  若是能去瞧瞧,誰不願去呢。

  可照皇帝的意思,他確實不能跟去了。

  哎。

  三日之後,待到宮中諸事安排妥帖,皇帝便和皇后啟程往青州行。

  距離顧儀上次出遠門,已是過了好幾年,平日裡雖然也常去西山,烏山的宅院別宮,可總是幾日折返,如今南下青州,最快也要月餘方能回京。

  蕭衍此去青州,乃是為了青州府衙之事,王子伯到任後,今年就滿三年,本要進京考滿,可青州又新開了銀礦,委實是件大事。

  計畝征銀之策施行已過數年,充盈國庫的效果甚佳,但遇到兩年荒年,又有投機糧商,銀價就出現了波動。開銀礦乃是其中緩解一策。

  有此之行雖是因公出差,不算輕鬆,但顧儀也實在是……太高興了!

  在宮裡頭,她身為皇后兼家長,既被宮規綁著,又要為人表率,有時難免束手束腳。

  但出了宮,那就不一樣了。

  空中的風都是那麼的無拘無束。

  他們南下走水路,船舶沿洛川而下,行過大半月,已是南地之景。

  兩岸煙柳含翠,疏疏的幾處船塢,偶有畫舫彩舟停靠。

  顧儀立在船頭,四下張望,興致勃勃道:「聽聞如今青州府內船塢繁華,歌舞昇平,我想去瞧瞧。」

  蕭衍答道:「好啊,待到一入青州地界,便尋一處畫舫用晚膳。」他看向顧儀,又淺笑道,「我記得你素來就愛歌舞,從前你也愛看丹韃州府的戰舞。」

  顧儀見他眼含戲謔,想了半天,才想起來他口中戰舞說得是半裸男跳的舞。

  她於是尷尬而不失禮貌地笑了兩聲:「夫君好記性。」說完便扭頭佯裝欣賞河上的一輪金黃落日。

  蕭衍但笑不語。

  船舶到達青州府停靠之後,已是酉時過半。

  此番南巡一切從簡,蕭衍一身黑袍,腰纏玉帶,而顧儀著一襲雀茶褙子,裡面是月白襖裙,皆扮作尋常商賈人家。

  兩人身後跟著三個侍從,下得船來,看過一圈,顧儀選了一處兩層樓高的畫舫。

  舫上雕花軒窗半推,窗中人影晃動,飄飄渺渺的琴音飄散而出。

  層樓處四角斜飛簷下掛著八盞琉璃花燈,燈扇上繪五彩山水。

  夜風習習,花燈緩緩轉動。

  顧儀眼前被燈光一晃,不由得多看了幾眼這舫上的五彩迪斯科。

  這……是正經人該來的地方嗎……

  感覺有點刺激。

  她剛側眼瞄了一眼蕭衍,就見一個打扮頗為妖嬈的美婦人迎面款款而來。

  她臉上塗脂抹粉,生得美艷,身上穿胭脂色的曳地長裙,繡著紅梅纏枝,盈盈笑道:「二位貴客,今夜是來聽曲還是觀舞?」

  顧儀眨眨眼:「聽曲,觀舞,也用膳。」

  舫主沒料到二人之中先開口的竟然是這個女子,她不禁多看了她一眼,見她清雅靈秀之姿,雙眼明淨清澈,耳上垂懸一對珠滴紅玉,玉色純然。頭上梳著婦人的髮髻,料想該是旁邊這位郎君的妻妾,而這位郎君丰姿雋爽,聞言卻只是笑看過那女子一眼,並未說話。

  舫主更覺驚奇,對她點頭道:「二位請隨我來。二層尚留有一小間可供飲宴。」

  隨她登上木階時,顧儀忍不住問道:「此舫內歌舞是何歌舞?」

  舫主聞言一頓,既與家眷同來,她便道:「可聽撫琴,琵琶清音,觀柳枝曼舞。」

  推開木門,二層小間狹窄,當中唯有一方矮塌,可並排坐兩三人,榻前一張長木幾,幾前木板空地處,可容三,四人站立。

  待到二人落座榻上,便有隨從去取菜餚來,悄悄用銀針試過之後,呈上幾來。

  顧儀喝過一口杯中美酒,左右一望,軒窗外正臨河水,夜中波光倒影月與燈,粼粼地蕩漾著。

  等了不多一會兒,一個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樂伶進得屋中,身著青紗衣裙,蔥白似的指尖彈撥琵琶,樂聲婉轉纏綿。

  她情不自禁地側頭打量蕭衍,卻見他端端跪坐榻上,一容一止,若有正氣。

  迎著她的目光,疏朗一笑,卻問:「此曲比之當日戰舞如何?」

  顧儀搖搖頭,「自是不同。」頓了頓,又低聲道,「我身上有些不便,欲去淨室片刻。」

  蕭衍頷首,見顧儀起身離席後,便向那樂伶揮手道:「你此際退下罷。」

  樂伶不敢多言,抱琴而走。

  顧儀出門之後,逕直去尋那舫主,說明了自己來意,舫主聽後面上絲毫不見驚訝,習以為常道:「夫人想尋一身什麼質地的衣裙?」

  果然見多識廣。

  顧儀於是大膽地詳細說了說。

  果然刺激是要自己找尋的。

  今夜良辰美景,她要表演個刺激的。

  蕭衍飲過一口杯中酒釀,眼前門扉輕響,忽而進來一個面覆白紗,一襲粉紗薄衣的舞姬。

  他眉目驟斂,望向門外的兩個侍從,卻見侍從低眉垂首地飛快合上了木門。

  蕭衍又仔細地看了一眼那舞姬,認出了她的輪廓來。

  顧儀走到燈下,臉上微微發燙,但仍舊舞動起來。

  好不容易出宮了,當然要放飛自我。

  她學這段舞,也學了一段時日了,想著某一天可以舞一曲,為平凡生活增添樂趣。

  此景此地甚是風月,是個好地方!

  她抬眉去看,榻上的蕭衍卻依然紋絲不動地跪坐著,目光冷肅地凝視著她。

  怎麼回事,大哥,給點反應啊!她雖然臉上蒙面,可站得這麼近了,能認不出她來?

  她朝前多跳了兩步,隔著木幾將窄袖上纏著的兩股水色絲帶,輕輕往前一拋。

  「大膽。」蕭衍冷聲斥道。

  顧儀立刻回過神來,退後了半步,裝模作樣道:「郎君莫怪,我見郎君,一見傾心,故此失了分寸。」

  蕭衍似乎饒有興致道:「哦?此話當真?」

  顧儀朝他一笑:「千真萬確。郎君風流倜儻,令人折腰。」

  蕭衍目光來回打量了她一番,又問:「你為何在此畫舫?」

  顧儀抹了抹眼邊並不存在的淚:「我家中夫君甚是狠心,為了區區幾個銀錢,就將我賣到了此畫舫之上。」

  蕭衍眉心一跳:「你家中夫君竟是如此薄情寡義之人?」

  顧儀生生憋住笑,歎了一口氣:「說得是啊,可是我在此畫舫之上,得遇郎君,我心甚慰,惟願郎君憐惜,將我帶回家中。」

  她說罷直視他,卻見蕭衍搖頭道:「恐不能如你所願,我家中已有妻氏,乃是我珍愛之人。」他低聲笑道,「故此,今夜恐怕不能如你所願了。」

  顧儀頓時有點演不下去了,她洩氣地朝前走了兩步,蕭衍長臂突然朝前一攬,將她拉入了懷中。

  他伸手輕柔地拂過臂上的紗衣,繼而落到了她的臉頰上。

  顧儀心跳加快,耳邊卻聽他問道:「你不冷嗎?」

  好氣。

  顧儀皺眉道:「臣妾難道沒有魅力了嗎?」

  蕭衍朗聲一笑:「我們回船去罷,此地亦無流連之處。」

  顧儀不由得更為洩氣:「容我先換過衣裙,再走罷。」說罷就欲起身而去。

  蕭衍伸手緊緊地按住了她,雙眸之中光華流轉:「不急。回船再說。」

  說話間,已將她攔腰抱起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走到一層,舫主迎上前來,看了二人一眼,正要開口,卻被一個侍從攔住。

  侍從給了她一錠金,舫主愣愣地接過,轉眼再看,一行人已是匆匆離了畫舫。

  顧儀縮在蕭衍懷中,聽到他的心跳撲通撲通,十分之快。

  甫一回到船上,蕭衍屏退眾人,立刻將她撲倒榻上。

  蕭衍:「夫人今夜如此有心,為夫定不辜負。」

  顧儀:……

  洛川之上明月高懸,夜潮生波,秋色愈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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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9:52 |只看該作者
第112章 番外之皇門舊事上

  「你叫什麼名字?」塔珠的視線從他臉上慢悠悠掃過。

  可他手腳被縛,依舊沒有理她。

  馬車疾馳過王都外的枯黃草地,飛雪吹得車簾颯颯作響,塔珠攏了一圈脖子上的銀灰狐裘,見他身上銀甲殘破,唇色已是凍得發青。

  她眨眨眼,一雙暗褐色的眼睛隱含不屑:「你為何不說話?」

  他的眉目分外凌厲,長眉如墨,冰冷冷的鳳眼,迎著她的目光,黑瞳噬人一般。

  塔珠看他嘴唇緊抿,又看了一眼手中哈木爾傳來的信函,她新學大幕文字不久,不能認全,指尖指著「蕭虢」的「虢」字問蕭虢道:「這個字念什麼,是什麼意思,是念虎嗎?」

  虢者,諸侯封地,非王也。

  可是蕭虢不甘心。

  他要立此軍功,榮登大寶。

  謀劃多時,此丹韃一戰,準備奇襲糧草,若是戰時馬匹不濟,丹韃人不過爾爾。

  可是沒想到,卻被丹韃人的飛鷹識破了他的策略。

  眼前的年輕女人就是丹韃的飼鷹人。

  他聽見別人喚她塔珠。

  塔珠等了片刻,本打算不了了之,可見他轉過頭來,目光掠過她的手指,緩緩念出了「虢」字。

  聲音清朗,並不粗糲,反而有些動聽。

  「蕭虢。」塔珠重複道,「聽說你是大幕的皇子?你是哪一個?」

  大幕皇帝雖不像大君子嗣眾多,可也有三個兒子。

  蕭虢排行最末,大皇子愚鈍,二皇子奸惡,他自認他該是繼承大位之人。

  可是卻被丹韃人擒住了,實在可笑又可悲。

  他再看一眼對面坐著的飼鷹人,她穿了一身紅衣,烏髮披散,額前墜著銀飾,上嵌一顆紅珠。

  眼神淡漠,說話時語氣卻有幾分天真,看上去不過是個無用的美人,可他竟然敗在了她的手上,一個異人,一個女人。

  塔珠見他不說話,神色倨傲,便轉開了眼又將信箋讀了一遍,上面寫著:「祿王蕭虢。」讀罷就將信箋塞入了懷中。

  這個祿王蕭虢,自此以後就是丹韃的俘虜了。

  哈木爾說她此一回立了大功,讓她把俘虜速送往王宮,大君自有嘉獎。

  塔珠於是馬不停蹄地領著數十哈氏騎軍,捆了蕭虢朝王宮而去。

  一進官門,兩個帶刀的軍士來到蕭虢身側,一左一右欲捉了他去。

  塔珠笑道:「你們在做什麼,這是我獻給大君的禮物,自要我親自帶去。」

  兩個軍士對看了,齊退後。

  哈氏一族,乃是丹韃貴族,手中有鷹又有刀,得罪不起。

  塔珠的人,便領著蕭虢,緊隨塔珠朝大君處所而去。

  蕭虢看著眼前的紅衣少女,愈覺屈辱。

  一見大君,塔珠雙手交疊,短暫地拜了一拜。

  大君見到她的模樣,視線貪婪地上下打量。

  蕭虢見他目中流露出的神色,心中冷叱一聲,這便是丹韃大君。

  「你就是祿王蕭虢?」大君看了他一眼,哈哈大笑,「大幕的三皇子,哈哈哈。」

  蕭虢臉色青白,暗地裡咬緊牙關,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塔珠扭頭看了他一眼。

  大君朝塔珠笑道:「能將此人捉來,哈氏有功,塔珠想要什麼封賞?」

  塔珠來時就想好了:「我要宮裡的紅玉銀刀。」

  大君笑了兩聲,「來人啊,去取來,贈予哈塔珠。」

  紅玉銀刀素來都是賜給丹韃勇士。

  塔珠從來就想要一柄。

  她接過侍從送來的刀,見到紅玉閃閃發光,銀刀尖更是雪亮,滿意地比劃起來。

  蕭虢看了一眼她手中的短刀,塔珠挑釁地望了回去,才將短刀收入刀鞘。

  「多謝大君,若是無事,塔珠就走了。」

  她不喜歡大君看她的目光,覺得像是一頭狼在看一頭羊。

  她可不願做一頭羊。

  大君面露挽留之意,未待他出聲,塔珠轉身就走。

  蕭虢被囚禁在了王都王宮。

  塔珠又見到他的時候,是在半個月後的王都慶功席上。

  蕭虢被俘,大幕軍隊士氣銳減,不日兵敗如山倒,退出了垤城百里之外。

  丹韃人心鼓舞,王官之中,歌舞震天,塔珠飲了兩杯麥酒,就起身離席。

  哈木爾見她一動,問道:「你又去哪兒?今夜不是讓你留下來與大君飲一杯?」

  塔珠笑道:「陪大君飲酒,哥哥們去便是。」說著,她轉頭,瞪了一眼哈代。

  哈代立刻笑道:「女兒家今夜也有事情做,先前納呼而的新王妃就在找塔珠呢。」

  塔珠拍拍手:「我這就去。」

  她走出宴席過後,自然沒有去找納呼而的新王妃。

  王宮之後是一大片馬場,因為入夜宮中高歌,馬場之上也燃著篝火。

  她朝火旁走了幾步,看到了篝火旁立著的一個頎長的人來。

  蕭虢。

  塔珠見他穿了一身大幕人穿的白長袍,外面披著黑裘,頭上豎冠,臉上已不見血污,只是冷冰冰的眼珠子朝她望來。

  塔珠一看,他身後不遠處跟著數個侍從。

  「蕭虎。」她叫了一聲,走了過去。

  面對手下敗將,塔珠和顏悅色道:「今日於我族是幸事,於你是件哀事,真是可憐。」

  蕭虢眉頭動了動,見她一張粉面映著火光,話語聽在他耳中滿是譏誚。他冷笑了一聲:「承蒙塔珠姑娘惦記。聽說丹韃大君不日就要迎娶第十九妃,塔珠姑娘姿色過人,家族顯赫,自是合意之選。」他要刺人,便要刺到最痛之處。

  塔珠煩躁了起來,不耐道:「與你何干!你一個俘虜有何顏面說我。我不願嫁就是不願嫁,能有人奈何我嗎!」

  蕭虢看她年紀不過雙十,搖搖頭,側目道:「姑娘未兔太過天真。」

  塔珠心裡本就憋著這股火,被他一激,更是火光沖天:「你再胡說八道,我就打爛你的嘴。一個戰俘而已。」

  蕭虢見她被激怒,轉而笑道:「姑娘息怒。」

  塔珠見他眼中含著嘲弄,不由更怒,伸手就朝他的臉刮去。

  蕭虢右手捏住她的手腕,卻見塔珠一笑,揚起左手。

  「啪」一聲脆響,她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蕭虢左臉被她一扇,饒是皮糙肉厚,也火辣辣地疼起來了。

  身後的侍衛見狀一時間都不敢動,不知該不該上來勸住哈塔珠。

  「哈塔珠。」蕭虢咬牙切齒道。他自幼長在宮裡,還從來沒被人這麼打過,更不防是個女人這麼打過。他的臉上青紅交加,又氣又驚。

  塔珠頓覺身心舒暢:「勸你積些口德,下次若是再這麼胡言亂語,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她說完,就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接連數聲,銀鈴一般。

  蕭虢摸上了自己的左臉頰,難以置信道:「異人蠻夷這般不懂禮教嗎?」他見過的哪一個女人不是知書達禮,端莊嫻淑。

  塔珠止住笑:「什麼異人,什麼蠻夷,你看我是異人,我看你也是異人。」

  她撩撥頭髮:「說來可笑,都是一個鼻子,一個嘴巴,兩隻眼睛,都是人,偏要打得不可開交,照我說,乾脆一起好好過。年年打仗,馬也沒了,人也沒了,連草都沒了,甚是無趣。」

  蕭虢對她此番言論,大感驚詫。他又看了她一眼,這個哈塔珠興許就是這般離經叛道。

  塔珠扇了他一巴掌後,原本的鬱鬱也就散了,索性在篝火前落座,摸出腰包裡的竹哨,輕輕吹了起來。

  不過片刻,傍晚的天邊飛來了數只褐鷹。

  蕭虢一見鷹群,眸色驟暗,見火邊的塔珠輕輕吹哨,那幾隻褐鷹就在空中盤旋。

  「你在做什麼?」蕭虢撩袍坐下,問她道。

  塔珠朝他笑笑:「和我的鷹玩啊,他們喜歡聽我吹哨。」

  他仰頭又看了一眼鷹群,側目看塔珠的臉被火光照得發紅。

  一雙暗褐色的眼睛幽亮,長睫漆黑,望著鷹,神色卻十分溫柔,才的狠厲再看不見。

  蕭虢轉過眼望著火光。

  丹韃大君有心迎娶哈塔珠作第十九妃,哈氏有意促成此事。

  大妃派人來接塔珠入王宮小住幾日,哈木爾親自將她送上了馬車。

  塔珠撩開車簾看哈木爾,恨恨地瞪他,不發一言。

  哈木爾別過眼:「你且住幾日。」

  塔珠憤而摔下車簾。

  數息過後,她聽到了哈代的聲音:「住幾日不開心了,可飛鷹傳信於我。」

  塔珠復又撩開車簾:「看在族人面上,我可以去住幾日,可讓我嫁人,休想!」

  哈代笑得憨厚:「此次入宮小住的還有其餘各族的人,不一定瞧得上你。」

  塔珠冷哼一聲:「你快走罷!」

  進宮以後,她才發現哈代說得沒錯,大君選妃,貴族姓氏都送了人進來。

  為了一個第十九妃,至於如此嘛!

  塔珠不屑,撇下園中的眾人,獨自往僻靜處而去,她順著小路走了幾步,見到了一處不大的木屋,像是新建不久,尚有銅漆的味道。門口站了四人把守。

  她笑了笑,走過去問道:「此屋中人可在?」

  把守的侍衛見來人是她,搖了搖頭。

  塔珠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聽身後傳來腳步聲,回頭一望,見到四個侍衛守著蕭虢而來。她笑瞇瞇道:「蕭虎。」

  蕭虢看她此際身在丹韃王宮,眉心不由微蹙,沒有理她,逕自往木屋而去。

  塔珠跟了上去,侍衛不敢攔她。

  進到屋中,光線陡然暗了。

  塔珠左右一望,沒有燈燭,只見一張軟榻,連個桌椅都沒有。不過對於俘虜來說,這陳設已是不錯了。

  蕭虢見她跟進來,不快道:「寡男寡女,同處一室,你進得王宮來選妃,就是這樣行事。」

  塔珠眼也不錯地看他:「與你何干!這王宮裡我愛去哪裡去哪裡。」

  蕭虢冷笑道:「那你何不出宮。」

  塔珠臉上一暗,朝前跨了一大步,兩隻手腕卻突然被眼前的蕭虢齊齊捏住。

  「你已經打了我一次,還能讓你打第二次。」

  塔珠看他眼神清亮,用力掙扎了一番,發現自己掙不開他的束縛。

  蕭虢的兩隻手死死地捏住了她的手腕:「沒了鷹,你就只是個弱女子,懂了這個道理嗎?」

  塔珠咬牙又是一拽,白皙的手腕被捏得通紅,任憑她如何使勁,仍舊掙脫不得。

  蕭虢低笑了一聲:「若是懂了這個道理,你就出宮去。」

  塔珠眨了眨眼,忽而一笑,猛地抬膝踹向了他的下腹處。

  蕭虢被她踢中,渾身一僵,痛得立刻甩開了她的手腕,向後退了數步,倒在軟榻上,面色發白道:「你……」痛得他再說不下去了。

  塔珠揉了揉又麻又痛的手腕:「都跟你說了,若是胡言亂語,見你一次,打你一次。」她居高臨下地看他:「懂了這個道理嗎?」

  蕭虢咬緊牙關,深吸了幾口大氣,見她洋洋得意地站在原處。

  顧盼流轉,紅衣似火,整個人鮮明得就像個烈烈火坑。

  「你……」他終於緩過勁來,「你到底懂不懂什麼是禮義廉恥?」

  「不懂。」塔珠走到榻前,伏低身去看他,見他額頭上都出了汗,不由驚奇道,「真的那麼疼嗎?」

  蕭虢急促地吸了兩口氣,見她一臉好奇,苦苦壓抑住胸中惡氣:「我念在你無知,不與你計較……」

  屋中光線昏暗,塔珠仔細地看了一眼蕭虢。

  眼神極其專注,睜大的深褐色眼睛有光一般,湊到他臉前,令蕭虢心中一驚,卻聽她忽然道:「有沒有人跟你說過,你長得娘兮兮的秀氣……」

  蕭虢的聲音像是從牙關裡蹦出來:「滾罷。」

  塔珠卻也不惱,不知為何,一見蕭虢難受,她就高興。

  「那我走了。」她笑瞇瞇道。

  是夜,塔珠聽到了屋外傳來了悉悉索索的響動。她在王宮裡,一直不敢睡得沉了。她翻了個身,一手已是摸上了枕頭下的短刀,這短刀是她藏在皮靴裡帶進宮來得,到了不得已的時候,能派上用場。

  窗外簌簌響了幾聲過後,塔珠見到好像有個人影一晃而過,片刻之後卻再沒了聲響。她睜著眼睛不敢再睡,蕭虢的話她何嘗不懂,可不是她想出去就能出去的了的。

  塔珠煩躁地翻了幾個身,一股熱浪漸漸遍襲全身,像是幾道暖流從肚子上朝外擴散,她摸了摸掌心和額頭,熱得發燙。

  糟了!

  她飛快地想了想今天都吃了些,喝了些什麼。用餐時與眾人一般,難道是銀器裡動了手腳?

  她來不及多想,只得翻身而起,披過狐裘,摸了銀刀插在靴中。

  她得出去,趁她還有力氣的時候。

  塔珠披上外袍,拉開門,聽見拐角處腳步響動,她立刻朝反方向跑去。

  身後腳步聲和人的聲音四起。

  塔珠回頭一看,燈燭火光閃閃爍爍。

  她跑得愈快,沿著眼前的道路,跑到馬場,或許可以……

  她腦子越來越混混沌沌,穿過花壇,跑到了白天來過的小道上,黑黢黢的暗處,撞來一個人。

  兩人俱是大驚。

  塔珠愣愣地看著眼前的人,白袍上滿是血淋淋的紅色,臉上也濺滿了血,一雙鳳目像是狼的眼睛,幽然發亮。

  蕭虢!

  她伸頭一看,身後橫七豎八地倒著幾具屍體,是看守他的侍衛。

  她雖不知道他是怎麼逃脫的,但是……

  「你要跑?」

  蕭虢手中捏著長刀,沉默須臾,像在猶豫。

  塔珠悚然一驚,回頭再看,身後緊追的燈火漸漸近了,她扯過蕭虢的衣袖,口中急道:「隨我去後面馬場,我知道……」她的氣息越發不穩了,「我知道出去的路。」

  蕭虢見她一張面目通紅得詭異,身後又有追兵,拉過她就走:「你引路,馬場的出口在哪裡!」

  他今夜逃奔謀劃了月餘,沒曾想竟然遇到塔珠,節外生枝。

  塔珠被他一扯,手腕被緊緊捏住,人接連踏過幾具屍體,往馬場的方向而去。

  她只覺得握住自己的手冰涼,而蕭虢也察覺到了塔珠體溫滾燙。

  他蹙眉道:「你怎麼了?」

  塔珠喘息道:「我好像中了什麼藥。」

  蕭虢心中一沉,帶著哈塔珠已是不便,若是……

  馬場之上,只有幾匹閒散馬匹。

  蕭虢扯過韁繩,翻身上馬,塔珠手腳發軟,踩著馬鐙,踩了幾次都沒有上馬。

  蕭虢看著她的臉,猶豫了短短一息,才拉了她上馬,將她固在身前。

  她身上的熱氣撲面而來。

  蕭虢沉聲問:「出口在何處?」

  塔珠指了指方位:「上個月下了一個月的大雪,原上沒有動物,就有幾隻野狼進了馬場,圍欄處似乎還沒有修補過,從那裡……」她喉頭微動,呼吸愈快,「從那裡可以出去,跑到草原上,沿著馬道有個密林。」

  蕭虢再不多言,猛夾馬腹,朝前飛奔。

  疾奔大半刻,追兵漸漸被甩開了。

  塔珠迷迷糊糊起來,人也快要坐不穩了,她於是側身抱住蕭虢的腰身。

  感覺到他身形一僵,塔珠閉上眼睛,長而緩地呼吸著,像是幼時風寒發燒,可是又不像是生病一般難受,一股陌生的感覺在她身體裡升騰。

  「哈塔珠。」

  蕭虢彷彿叫了她一聲。

  她抬頭看了看他,他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哈塔珠。」

  蕭虢見她眼睛半合,又喚了她一聲。

  塔珠似乎被他悅耳的聲音蠱惑,憑借最後一絲力氣,湊到他耳邊說:「蕭虎,我好像知道我中的什麼藥了,以前我聽納呼而玩笑話,說宮中……」她深吸一口氣,「說宮中有種秘藥,可以使人……歡好……」

  她見蕭虢鳳目微瞇,凌厲地朝她看來。

  塔珠熱得受不了,憑著本能死死地抱住他,臉湊到他胸前,像動物一樣地吸了吸鼻子。

  鼻尖聞到血的味道,但血的味道下面,朦朦朧朧還有一種她難以抗拒的香味,就像……就像是……早晨草原上……聞到的第一縷暖陽的味道。

  眼前已是鬱鬱蔥蔥的密林,蕭虢只覺胸前一涼,塔珠動手扒開了他的衣襟,將她熱得通紅的臉頰貼在他的胸膛上,繼而長長地喟歎了一聲,口中呼出的熱氣愈是滾燙。

  此時此地,實不該生出這樣的旖念。

  可蕭虢只是看她抬頭望了他一眼,眼波蕩漾,粉唇微張,輕輕地親了親他的下巴。他緩緩地吸了一口氣,回頭一看,早已不見追兵的身影。他捏緊了韁繩,指骨輕響,四下而顧,見到密林之中有一矮丘,丘下枯葉遮蔽處竟有一處黑洞。

  蕭虢翻身下馬,將塔珠抱了下來。他取下馬鞍上栓著的水袋,發狠地一拍馬臀,見那奔馬朝矮丘之上而去。

  塔珠渾身軟綿綿地,只管捧著他的臉,又親又啃。

  蕭虢費力地將她扛在背上,取了火石,先點了一支火把,撥開枯葉,往洞中一照,不是獸穴。他在洞中深處生了一個不大不小的火堆。

  蕭虢脫下塔珠身上的狐裘,鋪在洞穴石地上,掃開雜亂荒草,他盡力溫柔地將塔珠放在狐裘之上。

  「哈塔珠。」

  塔珠睜著眼睛看他:「蕭虎。」

  蕭虢伸手按住她,狠狠地一按。

  塔珠胸前乍痛:「你作什麼?」

  「塔珠……你知道我們要作什麼嗎?」他的眸色愈發漆黑,卻在問她。

  塔珠咬唇,點頭:「知道。」又再點點頭。

  「我太難受了。」她扯著他胸前已經散開的衣襟,「我願意!」

  蕭虢再也無話。

  他俯身親吻了她的額頭,鼻子,臉頰,最後落在嘴唇上輾轉。

  這一吻十分漫長。

  塔珠只覺愈發難耐,來回扭動,忍不住張嘴咬了咬他,催促他道:「蕭虎,我難受。」

  蕭虢貼著她的耳朵說:「你等等,馬上就好了。」他低聲又笑道,「幸好,今日你沒有把我踢壞。」

  塔珠只覺身上頓時一涼,驟然貼上了另一具滾燙的身軀。

  火光烈烈,將交疊人影投照在石壁之上,火苗撲簌輕響,壁上形影相追。

  塔珠醒來的時候,石洞中的火堆仍舊點著,似乎是新添了柴。石洞之中已經沒有人了。

  蕭虢走了。

  塔珠看了一眼自己,衣服穿得整整齊齊,外面還裹了狐裘。她從地上爬起來,圍著火堆,發了一會兒呆。

  洞外又傳來了聲響,枯葉沙沙一動,半點天光透了進來。

  她扭頭一看來人,驚訝道:「你沒走?」

  蕭虢沒想到她醒得這麼快,他將水袋遞給她:「我去丘旁的淺溪尋了些水來。」

  塔珠沉默地接過,垂眼看他黑袍上的斑駁血跡。

  蕭虢不能再待了。

  「我走了。」他說。

  塔珠「嗯」了一聲,站了起來。

  外面天光微亮,蕭虢回頭看了一眼塔珠,正欲說話,空中忽而傳來一聲鷹啼。

  塔珠見他臉上悲色一閃而過,只得別過眼,依舊口乾舌燥:「不能放你走。你若走了,就又要打仗了。」

  蕭虢大笑了兩聲:「哈塔珠,你的忠心不二。」

  塔珠登時越發難受起來,她其實很想問他,你剛才怎麼不走。

  蕭虢卻再不看她一眼,疾步朝密林而逃。

  「你此時已是走不掉了。」塔珠在他身後說。

  追尋鷹蹤,侍衛在密林裡捉到了蕭虢。

  日頭升得很高了。哈代策馬而來,見到了等在密林外的塔珠。她滿頭的草屑凌亂,雙頰發白,看到他來,一聲不吭,臉色實在說不上來是好。他一把將她拉上馬。

  塔珠埋頭說:「我想回家,不想回王宮。」

  哈木爾殺氣騰騰地等著他們進門,見到塔珠,手中長鞭一揮,險險擦過她的手臂。

  哈代搶了一步上前,扯過鞭子,賠笑道:「大哥這是在做什麼,蕭虢不是已經捉回來了麼!」

  哈木爾揮開哈代,對塔珠道:「你速同我去向大君請罪。」

  塔珠硬聲道:「我不去!」

  哈木爾面色愈暗:「你昨夜私放蕭虢,險些釀下大錯,你還不去請罪!」

  塔珠怒目而視:「我沒罪!我做得沒錯!都是那個王宮裡的老色鬼的錯!」

  哈木爾怒極,抬起右手,似乎要打她一巴掌。

  塔珠卻立在原地,梗著脖子,紋絲不動。

  哈代驚道:「塔珠!」連忙伸手把她扯到一邊,又對哈木爾道:「我和哥哥去請罪,塔珠在外奔波了一夜,能夠擒獲蕭虢實屬不易,容她先去歇息!」

  哈木爾冷哼一聲,拂袖朝門外大步走去。

  哈代推了塔珠一把:「快去洗洗就休息了。」說罷,便要出門去追哈木爾。

  塔珠叫住他,猶猶豫豫道:「蕭……蕭虢不會死吧……」

  哈代飛快地擺了擺手:「死不了,留著才有用呢。」

  塔珠點點頭,心神不寧地沐浴更衣。

  身上尚有昨夜留下的痕跡,她再瞥一眼被她扔到榻下的水袋,愈煩躁地套上衣裙,蒙頭大睡。

  過了兩月有餘,塔珠心中煎熬,實在是等不了了,只得尋來哈代,開門見山道:「我想去見蕭虢。」

  哈代吃了一驚:「你見他做什麼?」頓了頓,又說,「他現在囚在牢裡,豈是想見就能見到。」

  塔珠不便明言,只捉緊了哈代的衣袖:「我想見見他。若是當日沒有他挾我出宮,說不定我就不能回家了,說起來我欠他一個人情,我……就想去看他好不好。」

  哈代雖然隱隱約約猜到了當夜的來龍去脈,但心中仍有一絲狐疑:「你說得是實話?」

  塔珠點頭,如同以往一般,撒嬌地笑了笑:「求求哥哥了。」

  哈代應了下來。大牢就在王都城中,他若要去,也不是沒有辦法。

  塔珠又等了五天,終於扮成了哈代的隨護,跟著他一同進了大牢。

  她從前沒來過此地,著實嚇了一跳。

  大牢石窖陰暗狹仄,腳下偶有幾隻老鼠飛快竄過,血腥氣味濃郁刺鼻,聞得她胃中翻攪,好不容易才憋住了一聲乾嘔。

  蕭虢被囚在最末的一間石室,不見天光,唯有鐵柵前有一盞昏黃燭燈。

  蕭虢手腳上俱是戴著鐐銬,拳頭粗的鐵索黑乎乎的,他身上似乎是一件灰白長袍,但鞭傷纍纍,混著血跡,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了。

  塔珠咬咬牙,推開鐵欄進去。

  哈代事前打點過獄卒,換來這半刻的時機,他眉頭皺得很深,對塔珠道:「你快些。」

  塔珠卻說:「哥哥能不能在外面等我。」

  哈代不願意:「為何?你與他有什麼話是我聽不得的?」

  塔珠祈求地看他,眼睛裡似有淚光,哈代心叫不對,立刻道:「你是不是有事情瞞著我?」

  塔珠堅持道:「哥哥,出去等我,我半刻說完就出去。」

  哈代站了數息,終是妥協道:「好,我在外面等你。」

  蕭虢方才在聽到人聲之時,就知道是她了。

  見哈代走後,她才走到他身前,蹲下,叫道:「蕭虎。」

  蕭虢適才抬頭,望了她一眼,目光冰冷至極:「你又有何指教?」

  塔珠迎著他的目光,瑟縮地抖了一:「你……還好嗎?」

  蕭虢冷聲道:「我看著,像好嗎?」

  塔珠搖搖頭:「不好。」

  蕭虢不由更怒:「你來作什麼,就是來瞧瞧我的不好?」

  塔珠忽然伸手摸了摸他的臉,擦掉了他頰上的些微血跡,心中想說的話卻遲遲說不出口,只得顧左右而言他:「我……從前聽說過一個笑話,你想聽嗎?」

  蕭虢氣得笑了:「不想。」

  塔珠四下環顧,兀自說道:「是說一個俘虜的故事,他生了怪病,左手長了瘡,便只能被砍了左手,俘虜說,因為思念故土,他想把左手寄回故里,於是獄卒就允了,將他的左手用飛鷹送了回去,沒過多久,他的右手又生了瘡……」

  蕭虢出聲打斷她:「你是何意?」

  塔珠復又道:「他的右手也被砍去,由飛鷹送回故里……等到他的右腿也生了瘡,想用飛鷹傳信,獄卒卻不允了,只對這個俘虜道,你此為脫身之計,是也不是……」

  蕭虢怔愣一息,凝眉瞧她。

  塔珠湊到他臉邊輕聲說:「我可以用飛鷹幫你傳信,讓你脫身。」

  蕭虢眉目驟斂:「為何?」他沉吟片刻,大怒道,「又是何計?」

  塔珠暗吸了一口氣:「蕭虎,我有孕了……」

  見蕭虢驚愕地渾身一震,手上鐐銬隨之嘩嘩一響,她極快地按住他的手腕說:「我想把這個孩子生下來,可是在王都,決計活不下來,你的人若是來救你,可以將我一起帶走嗎?」

  蕭虢只覺耳中嗡嗡作響,他一時分辨不出是喜悅,還是震驚,抑或是迷茫。

  他只聽自己惶然地開口問道:「……心悅於我嗎?」

  剛一開口,他就後悔了。此一問,他從來沒有這般求問於人。

  塔珠聞言撲哧一笑,臉上的愁容頃刻消散:「蕭虎,若非如此,最初我的鷹也不會窮追不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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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0:15 |只看該作者
第113章 番外之皇門舊事中

  蕭虢的信要給的人是身在丹韃的齊威。

  自蕭虢被俘之後,齊威並未隨退兵離開丹韃,一直留在垤城以北。

  王都守備森嚴,又有鷹哨,要救蕭虢不容易。

  蕭虢上一回本欲從王宮脫逃,到垤城與齊威匯合,可惜沒有逃脫成功,此一回塔珠將王都大牢的方位佈置悉數告予齊威。

  劫獄的日子是在月餘之後,塔珠當夜避開眾人,先離了城。

  齊威救下蕭虢,王都大牢火光沖天,一行人策馬行到城樓十餘里處,見到她,臉上不由震驚。

  蕭虢一身血污,坐在馬上,拉了塔珠上馬。

  她一身紅衣,腰間雖栓著嵌著紅珠的錦帶,可若是細察,已然略有起伏。

  蕭虢將她抱到馬前,說:「你別怕。」

  塔珠輕搖頭:「我不怕。」

  他們一路往南疾馳,身後追兵不絕,空中鷹啼長嘯,塔珠吹了一聲竹哨,她的鷹就和別的鷹打作一團。

  齊威騎行跟在馬後,不由得又多看了她一眼,眉頭皺得更緊。

  一行人在草原上終於甩開了追兵,可是丹韃邊境戒備森嚴,往來盤查密集,他們出不了丹韃。

  迂迴而行三月有餘,齊威終於領著他們一行先到了垤城以北的藏匿處所。

  塔珠不能再這麼徹夜趕路了,她已經見了血。

  蕭虢不再往南走了,喂塔珠服過安胎藥,等到她睡下,他才走出了放有軟榻的內室,走到屋外。

  齊威在這裡的藏身處是一處馬堡,此馬堡經營多年,往來丹韃、大幕兩地販馬,同時亦是機密軍情搜集之處。

  齊威忐忑問道:「你這樣把人帶來,可是妥當?」

  蕭虢:「既是我的人,自然妥當。」

  齊威見他眉目暗沉沉,壓低聲問:「你真要把她帶回大幕?高王妃可是知曉?衡兒又正是多思的年紀……」

  齊威教蕭衡習武已有多年,感情深厚,蕭衡是祿王世子。

  祿王蕭虢及冠之年便被皇帝賜婚,隔年祿王妃誕下蕭衡,蕭虢常年混跡軍中,北征數次,不在京中,子嗣單薄,祿王府一直以來就只有這麼一個兒子。

  哈塔珠是丹韃人,就算誕下子嗣,也不可能納入祿王府,若是以後……

  蕭虢真成了皇帝,她更不可能入宮。

  「信函不通,祿王府未曾知曉。」蕭虢直視齊威道,「我自要帶塔珠回去。」他的聲音愈低:「即便……即便不能給她名分,她也是我的人,總要留在我身邊。」

  齊威心頭大震,蕭虢素來寡情,雖與祿王妃相敬如賓,可從未在流露出多少情難自已。

  可是如今對著這個丹韃人,齊威才瞧出了些許不同來。

  齊威轉念又想到她腹中的孩兒,若也是個男孩,衡兒會不會被取而代之……

  正當他腦子裡亂糟糟地胡思亂想之時,卻見蕭虢忽然轉過身去,臉上頓時一暗。

  齊威一看,塔珠竟不知道什麼時候起就站在木門前凝望二人。

  此時天氣已熱,可塔珠怕冷,她披著蕭虢的黑斗篷,立在那裡,幾盞白燈籠往她身上一照,腹部高聳,臉色卻也像白紙糊的燈籠。

  蕭虢還未向塔珠說起祿王府,說起祿王妃,也從未提過蕭衡。

  一路行來,他始終沒有找到合適的時機開口,他想,等到進了大幕的地界,再說不遲。

  偶有二人獨處之時,他本可以吐露實情,但腦中隱約有個念頭,若是說了,塔珠興許就不會和他走了。

  然而,此刻塔珠卻被他人道破,蕭虢只覺雙腳滯重,將他貫在原地,塔珠的一雙眼睛凝視著他,幽幽暗暗。

  她臉上忽然露出一個笑容:「我欲尋些熱水,不想打擾了二位。」

  她說罷,轉身又走了回去。

  蕭虢適才如夢初醒,急追了上去。

  塔珠捧著肚子躺回了軟榻,蕭虢將她的臉扳過來朝向自己,見她臉上並沒有流淚。

  他鬆了一口氣:「我本欲過幾日與你細說此事,我……」他言語艱澀,「我確已有一妻一子……」

  塔珠依舊面無表情地看他。等了數息,「我知曉了。」她低笑了一聲,歎道,「怪我自己沒有想到……是我錯了。」

  聽到她口中的「錯」字,蕭虢胸中一沉,慌忙握住了她的手:「即便如此,你同我回了大幕,我也可保你一生榮華。」

  卻聽塔珠大笑了兩聲,她這才抬頭仔細地看了他一眼,目中滿含譏誚:「蕭虢,我從來就不求一生榮華,若是委身於人以求榮華,我何不作那什麼第十九妃,也是一生榮華。」

  蕭虢緊握住她的手:「你如何將我與那淫邪之人相提並論,你心悅於我,發乎於情,如何是委身於人?」

  塔珠掙脫了他的手:「我不會同你回大幕,此番出逃,不過是想把這個孩子平平安安地生下來,你若是尋得時機回你的大幕,你走便是,我們相逢一場,也是緣分,到此為止罷。」

  蕭虢長眉驟斂:「荒唐,我的骨肉怎能流落在外。」

  他咬牙切齒道,「你既先招惹了我,便不是你想到此為止,就能到此為止!」

  塔珠摸著肚子,怒極反笑:「我本就是丹韃人,生是丹韃人,死是丹韃鬼,絕不會同你去什麼大幕。

  這腹中之子,雖是你的骨肉,可你已經有兒子了,不愁多一個少一個,此孩兒,我要自己留著。」

  聞此一言,蕭虢橫眉冷眼道:「哈塔珠,你口中究竟幾句真,幾句假?當日大牢之中所言,可是真話?你我育有一子,如何還有分離的道理?」

  塔珠氣得頭腦發昏,不想再同他多言,抱著肚子,翻了個身,再不說話。

  蕭虢滿腔怒意無處發洩,可是眼前之人有孕在身,驚動不得。

  他坐在塌邊,深深地吸了幾口氣,見塔珠一動不動,冷聲道:「再過一段時間,等邊境戒備鬆懈,我便帶你南下。」

  塔珠沒有回答。

  *

  數月之間,丹韃邊界戒備不松反而日漸森嚴。

  若是僅齊威,蕭虢二人帶騎兵闖關,猶有勝算,可加上身子沉重的塔珠,絕無可能。

  這一天空中烏雲蔽日,大雨將傾。

  塔珠走到屋外,仰頭一望,見沉沉疊疊的雲影中,似有飛鷹而過。

  蕭虢隨之望去,凝神細看,一隻白頭黑鷹忽而俯衝而來,發出一聲尖利的鷹嘯。

  「是你的鷹?」他瞪向塔珠,「這又是你的計謀?」

  塔珠見他眼神銳利,發笑道:「你不信我?」

  她頓覺一切索然無味:「我難再信你,你也難再信我。」

  她仰頭一望,又見數只黑鷹盤旋:「這是我哥哥的鷹,你要是想走,現在就得走了,再晚半刻,你就走不了了。」

  一旁的齊威大驚道:「三皇子,事不宜遲,我們走罷!」

  蕭虢拉住塔珠:「走,隨我走,上馬去。」

  塔珠的肚子隆得像口倒扣的大鍋,她的腳腫了好些時日,根本不能策馬疾行,更莫提衝破關隘。

  她無奈地看了一眼蕭虢,堅決道:「蕭虢,我不會和你走得,帶上我,你也走不了,來得人既是我哥哥,便不會為難我,你自己走罷!」

  空中閃過一道青雷,遠處馬蹄聲如雨。

  齊威扯過蕭虢:「三皇子,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他掃過一眼,原地立著的塔珠,又勸,「來日方長,總有相見之日。」

  塔珠又看了一眼蕭虢:「你快走罷!再不走,若是再被抓住,少不得要掉一層皮。」

  她說完,自顧自地轉身要進屋,「要下雨了,我再睡一會兒。」

  蕭虢急切地拉住她的手臂,將她人扯得轉過半圈,他的視線落在她的肚子上:「你等我,過段時日,我回來接你!」

  塔珠哈哈大笑:「好啊,蕭虎。」

  蕭虢見她笑容刺目,心知她根本不信,可是眼下也沒有多餘的時間容他細說了。

  「你等我。」他只能重複道。

  馬蹄聲愈近,蕭虢翻身上馬,見塔珠人已經走回了屋中,再望不見。

  策馬往垤城關隘疾行,他和齊威,加上二十騎兵,雨幕漸大,廝殺而過。

  *

  哈代趕到馬堡之時,見到人去樓空,在屋中尋過一圈,才找到榻上昏睡的塔珠。

  她躺著的那一塊白布床單,已滿是猩紅血跡,嚇得他心膽俱寒,連忙上前,拍她的臉,大叫道:「塔珠!塔珠!妹妹!」

  塔珠腹中劇痛,宛如一把彎刀從中捅開,她睜開眼,看到哈代,不由地長舒了一口,強忍腹痛,斷斷續續道:「哥哥……求你,保住這個孩兒……」

  哈代抱她起來:「這就帶你去尋大夫……」

  塔珠像小的時候一樣,扯著他耳邊的辮子,急道:「就算是我死了,哥哥也要保住這個孩子……」

  哈代喝道:「你省些力氣,不要盡說胡話!」

  塔珠想笑一笑,可突然見到他辮子下的火紅印記,她立刻撥開頭髮去看,疼得哈代「嘶」一聲叫。

  「哥哥這奴印,什麼時候來得?」她恍然大悟道,「是因為我才有的奴印嗎?」

  塔珠傳信大幕將軍,劫獄救下蕭虢,通敵叛國,哈氏一族,罪無可恕。

  哈代帶兵來尋蕭虢,未嘗不是想將功補過。

  可此刻哈代卻說:「這有什麼,不是大事!如今我先帶你去垤城,尋個大夫!」

  塔珠淚如雨下,腹中銳痛令她更是喘不過氣來。

  大雨傾盆而落,哈代帶著塔珠,終於在垤城找到了一間醫館。

  腹中胎兒早已足月,已經到了不得不生下來的時候了,若是還生不下來,胎死腹中,就是一屍兩命。

  哈代著急地等在門外,屋中的塔珠疼得撕心裂肺,他來來回回踱步,汗流了一背。

  苦苦捱過一整個日夜,塔珠終於生下了一個男嬰,只是瘦弱得很,不能輕舉妄動。

  哈代抱著嬰孩細看,看不出紅皮猴子的面目,可這就是他的外甥。

  哈代領著塔珠在垤城隱匿了月餘,容她將養。嬰孩的面目也逐漸由紅轉白,粉嫩嫩的,身體也健壯了些。

  哈代說:「眼睛長得像我們。」

  塔珠每日看他,卻覺得他越長越像蕭虢。

  哈代終於問她:「如今你想怎麼辦?這個嬰孩怎麼辦?」

  塔珠想了數月,已是想好了,「我不能再回王都了,這個嬰孩也不能回王都。我帶著他尋個別的藏身之處,隱姓埋名,才能活下去。」

  哈代正要開口,木門外卻傳來人聲響動。

  他捉過腰間短刀,示意塔珠噤聲。

  塔珠一手抱起嬰孩,一手也摸出了紅玉銀刀。

  垤城守衛領著王都的侍衛而來。門外密密麻麻地站了數十衛兵。為首的一人,手中提著燒紅的烙鐵。

  塔珠和哈代兩人,寡不敵眾,一個不慎,就被四人合擊,搶去了手中嬰孩,遞給為首的侍衛。

  「此為哈氏逃奴,自要打上奴印。」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烙鐵按向嬰孩的鬢角,嬰孩發出淒厲的啼哭聲來。

  塔珠雙目赤紅,猛地一躍,銀刀往前劃破了他的喉嚨,鮮血四濺,她將嬰孩抱回了手中。

  好在及時,他的鬢角的紅印並未太深。

  哈代見狀,立刻衝破人群,扯了門外的兩匹馬,齊齊翻身上馬往東飛奔。

  東邊林道,最易脫身。

  身後的侍衛緊追而來。

  塔珠將嬰孩用布裹住,繫在身前。

  兩人不知疲憊地奔波了數個時辰,身後的侍衛也未停下馬來。

  嬰孩受不住長時間的顛簸,嚎啕大哭了起來,哈代面露難色,回頭望了一眼。

  恰在此時,道旁的密林之中,羽箭齊發,朝身後的侍衛而去,數十人接二連三地落下奔馬。

  塔珠一驚,望向道旁,影影綽綽,似是馬影,又有人影。她不敢停下,只能往前繼續行路。

  耳畔忽聽一聲馬嘶,一匹黑馬從林中躍出,她才看清了馬上的人,一襲黑袍,冠發高豎。

  「蕭虢!」哈代驚道。

  塔珠猛地勒住了韁繩,立在黑馬之前。

  「蕭虢……」

  她皺眉打量他,見他面目如舊,只是人彷彿又瘦了些。

  她猛然回神,左右一望,見到數十大幕騎兵從林中現身,馬群之後還有一輛四馬驅策的馬車。

  「你怎會在此地?」

  蕭虢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轉眼去看她身前的布包。

  他壓抑住胸中翻湧的萬般情緒,緩緩說道:「我前些時日才探聽到你在垤城,今日本欲去垤城尋你,未曾想半路遇上了。」

  塔珠內心大震,她萬萬沒想到,蕭虢真又跑了回來。

  「你不是回大幕了嗎?」

  蕭虢:「我回到漠南大營,重振騎軍,點了精兵強將,才能來尋你。」

  塔珠見他目光看向嬰孩,立刻伸手按住布包,警惕道:「此嬰孩你不能帶走。」

  蕭虢苦笑道:「我能看看他嗎?」

  塔珠有些猶豫,最終還是將嬰孩遞給了他。

  蕭虢小心翼翼地接過,抱在懷裡一看,目光掠過他額前的紅印,鳳目微瀾,等了許久,卻說了一句:「長得像你。」

  塔珠看他抱了好一會兒,不放心道:「你既看過了,就還給我罷。」

  蕭虢真就把嬰孩還給了她。

  塔珠摸不清蕭虢究竟要做什麼,只聽蕭虢道:「可否借一步說話?」

  哈代橫眉倒豎:「為何?」

  塔珠想了片刻,點頭道:「好。」

  蕭虢翻身下馬,將塔珠也拉了下來。

  二人,連同嬰孩進了馬車。

  一行復又朝東而行。

  哈代策馬車旁,恨不能多長一隻耳朵,聽一下他們究竟在說什麼。

  塔珠進得車中,竟然見到了一方供嬰孩安睡的木搖籃。

  她心中驚疑更甚:「你有什麼話要說?」

  蕭虢凝視眼前之人,見她因策馬疾行,面色緋紅,黛藍衣襟上滿是血點,是與人廝殺留下的痕跡。她後來是如何誕下嬰孩,躲過追兵,其中艱辛自不必言。

  蕭虢只顧看向她的眉眼,沉聲道:「你隨我南下去大幕。」

  塔珠搖頭:「早說了不去。」

  蕭虢看了一眼她懷中的嬰孩:「他額頭上是什麼?是你們丹韃的奴印嗎?」

  塔珠不由一震,硬聲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蕭虢笑了一聲:「哈塔珠,你忍心看他一輩子留在丹韃為奴,抬不起頭來,認人唾棄嗎?」

  塔珠被說中心事,臉上一暗:「我自有辦法。」

  蕭虢又說:「無論如何,他是我的骨肉,自要留在我身邊。」他頓了頓,「你也要留在我身邊。」

  塔珠一笑:「憑什麼!」

  蕭虢凝視她的眼睛,徐徐說:「你說你心悅於我,又說你不求一生榮華,我便想,你到底求什麼?後來我便想明白了,你求得是真心?」

  塔珠怔愣一息,蕭虢握住了她的一隻手腕:「你隨我回大幕,我許你一生榮華,也……許你真心,我會真心待你的,一心一意,絕不負你。」

  塔珠眸光微閃:「你說得是真話?」

  蕭虢笑了半聲:「自是真話。」

  塔珠認認真真道:「那你發個誓。」

  蕭虢舉起三指,說道:「我蕭虢一生絕不辜負哈塔珠,若違此誓,不得好死。」

  塔珠無聲無息地凝望他的眼睛。

  她最喜歡蕭虢的眼睛,鳳目微瀾時似有無邊風情。

  她第一次見的時候,就愛他的眼睛,當他柔情而望時,猶甚。

  「好。」塔珠說道。

  *

  林道密林外往南便是漠南漠北,此番南下乃是歸京,蕭虢領著騎兵往東而行,經裹城躍過虎丘南下回京。

  在裹城的最後一夜,哈代來與塔珠辭別。

  「你想好了嗎?」雖然此問,一路行來,他問過無數遍,今夜卻仍要再問一遍。

  塔珠點頭道:「想好了。」

  哈代歎了一口氣:「阿衍在大幕確能過上更好的日子。」

  蕭虢將此嬰孩取名為蕭衍。

  塔珠笑道:「哥哥若是南下,記得來看我。」

  哈代笑了一聲:「好啊。」

  二人皆知此事談何容易,但在今夜離別之際,無人說破。

  哈代拍了拍她的肩膀,「哥哥走了。」

  塔珠笑了笑,不敢輕易點頭,唯恐眼淚掉下來。

  永嘉二十年,冬,這是塔珠最後一次見到哈代。

  永嘉二十一年,秋,三皇子蕭虢率軍再次北上,大勝而歸。

  永嘉二十一年,冬,皇帝駕崩,傳位於三皇子蕭虢,改元永佑元年。

  蕭虢稱帝,立原祿王妃高氏為後,皇長子蕭衡為太子。

  塔珠住進了宮中西苑的屏翠宮。她沒有正式的封號名頭,屏翠宮中的人都稱呼她為主子。

  高皇后,連同後宮中的其他人,都與皇帝一般稱她「塔珠」塔珠在蕭虢登基前就見過高皇后,彼時,她住在京中的私宅裡,並未住進祿王府。

  蕭虢去打仗前,每天都和她在一起。

  蕭虢再次北上以後,她就見到了高氏。

  高氏是一個端莊的大幕女人,在塔珠看來。她面上總是帶著恰如其分的微笑,舉手投足之間皆是嫻淑優雅。

  難怪蕭虢從前沒被人打過,她想。

  高氏言語客氣:「你就是丹韃來的塔珠?」

  塔珠點頭。

  高氏笑道:「果是好顏色的妹妹。」

  塔珠雖然不喜歡這一聲「妹妹」但從年紀上來說,她確實是妹妹。

  塔珠微微笑了笑。

  高氏又說:「聽說衍兒住在此處?這裡不比祿王府齊備,王爺不在京,我便想著接他回府,也好照料。」

  塔珠立刻明白了她的來意,拒絕道:「多謝,但我的孩兒在這裡被照顧得很好,無需費心!」

  奇怪的是高氏並沒有堅持,喝過一盞茶,便走了。

  進宮以後,塔珠也避免和高皇后打交道,大部分時候都呆在屏翠宮中。

  直到蕭虢登基後的第二個月裡,蕭虢將剛滿週歲的蕭衍送到了高皇后膝下撫養。

  一覺醒來,她殿中的嬰兒就不見了蹤影,蕭虢也已去上朝。

  塔珠宛如一隻炸開了毛的貓,捏著她的紅玉銀刀,匆匆往前殿而去,行到半路就撞見了前殿來的侍從:「主子息怒,陛下說待會兒下朝,就會去屏翠宮。」

  「阿衍呢?」她問道。

  「回主子,二皇子此際就在皇后娘娘宮裡,幾個慣常照料的嬤嬤,宮人皆在。」

  塔珠掉頭往高皇后的蒹葭殿而去,卻連宮門都沒進去,就被宮中禁軍攔下。

  「皇后娘娘自己有兒子,憑什麼要我的兒子!」

  蒹葭殿宮門緊閉,門中悄無聲息。

  抬眼見到日光大盛,塔珠一咬牙轉身回到屏翠宮,等待蕭虢。

  蕭虢下朝邁步進了屏翠宮中,身上明黃朝服金龍盤桓,塔珠捏著短刀迎來:「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蕭虢見她手中短刀,面露不快道:「入宮也有月餘了,這裡的規矩你還沒學會嗎?把刀放下,成何體統,」塔珠只說:「把我的兒子還給我。」

  蕭虢走到她身前,取下她手中的銀刀,額前冰冷的旒珠撞到了塔珠的眼睛。

  她不耐地一揮手,蕭虢笑過一聲,自取下了冕冠。

  他拉著塔珠到屏翠宮中坐下:「此舉乃是為他著想。」

  塔珠皺眉:「這是什麼狗屁……」

  蕭虢按住她的嘴,打斷道:「休要胡言。」又勸她,「養在蒹葭殿裡,你也可以日日去看,伺候阿衍的總歸是舊人,平日裡御花園玩耍,往後宮中念學,你皆可以前去看他,同他養在屏翠宮無甚區別。」

  塔珠眉目皺得更緊:「他才一歲,為何不能養在我身邊?」

  蕭虢不願說破,塔珠異人出身,於蕭衍而言,若是不養在皇后膝下,他往後只怕愈遭此非議。

  「少時便要磨練心性,玉不琢不成器,他若是不經打磨,日後如何立身。」

  塔珠瞪向蕭虢:「我想何時見他就能何時見他?」

  蕭虢頷首:「自是如此。」

  塔珠心中何嘗不懂,她的出身對於蕭衍並非一樁好事。

  「好。那我日日都去看他。」

  蒹葭殿的大門誠如蕭虢所言,從此為她打開。

  塔珠在蒹葭殿裡第一次見到了劉嬪。

  她看過蕭衍之後,行到前殿,見到了一個穿水蔥色衣裙的女人,面目姣好,頭上戴了一支金色的蝴蝶釵環,閃了她的眼。

  高皇后招呼道:「今日人齊,留下來用些點心。」

  蕭虢充盈後宮,並未瞞著塔珠,他告訴塔珠,只真心待她一人,塔珠信他。

  在此之前。

  高皇后命人送來的點心是酸棗糕,只是不知道怎麼回事,今天吃得酸棗糕酸得要命。

  塔珠吃了半口,只得放下了。

  對面的劉嬪卻吃了好幾塊,她無言地看她,心想,大幕的女人口味這麼重。

  高皇后舉著一方金絲蝶戀花繡紋絲帕,遮住嘴角笑道:「劉嬪若是喜歡,本宮差人往你宮中多送一些。」

  劉嬪嚥下口中酸棗糕,飲過一口茶,笑道:「多謝皇后娘娘,這幾日害喜得厲害,這酸棗糕正合口味。」

  塔珠只覺腦中嗡一聲響,嗓子又乾又癢,心中似被一塊突如其來的大石壓得粉碎。

  她再也抑住不住地咳嗽起來,咳得眼淚都出來了。一旁的宮婢見狀立時輕拍她的背心。

  高皇后面露焦急道:「塔珠,可是無礙?」

  塔珠生憋住咳嗽,抹了抹眼角:「我宮中尚有事,先告退了。」

  她說罷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蒹葭殿。

  腦中渾渾噩噩,有些不辨東西,她走了好幾圈遠路,才終於找到了回屏翠宮的宮道。

  伺候的宮人迎上前來,見到她的臉色,登時大驚道:「主子怎麼了?怎麼哭成這樣?」

  塔珠抹了一把臉,才發現她淚流滿面,淚水落在指尖,早已冰涼。

  她繼而哈哈大笑了起來。

  宮人俱是驚詫,連忙扶她到殿中坐下,沏了一壺熱茶來。

  蕭虢趕來的時候,日光已經落盡,屏翠宮中卻唯有一尊仙鶴燭台的光亮著。

  他一進朱漆宮門就見宮人都站在殿外,他心中愈沉,抬步走進殿中。

  塔珠只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桌旁,看到他,就抬頭看了他一眼。

  蕭虢先前便從宮人口中得知了今日蒹葭殿中之事,劉嬪有孕,本就是他有意為之,也不打算瞞住她。

  塔珠雖無份位,卻有一子,恩寵不絕,難保不成他人的眼中釘,肉中刺。宮闈之間人心叵測,塔珠自不知曉。他初登大位,難免有疏漏之時。劉嬪出身不顯,心思不深。有了劉嬪,又有一子,塔珠才能不那麼扎眼,而蕭衍也才能平平安安地長大。

  他嘴唇輕動,本欲開口,可她眼眶發紅,雙目灰敗,他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塔珠見他走近,扶著紫檀木長桌站了起來。

  她右拳鬆了又緊,她用盡此刻全身僅餘的力氣,朝他揮去。

  蕭虢沒有躲,右臉上硬生生挨了一巴掌。

  啪一聲大響,殿門外站著的成串宮人埋低了頭,大氣都不敢出。

  塔珠猶不解恨,又是一巴掌揮去,卻被蕭虢伸手擋住,她再換左手,也被擋住。

  「你此計不管用了。」蕭虢開口道。

  塔珠掙脫他的手臂,原以為哭夠了,哭不出來了,可此刻一聽到他的聲音,眼淚隨之滾落。

  「你許我的,你都忘了?」

  「朕待你,從來都是真心。」

  塔珠聞言大笑:「真心?這就是你的真心?」她再也哭不出來了,只覺可笑:「我的兒子送給別人養,而你跑去和別的女人生兒子,這就是你的真心,哈哈哈,蕭虢,這就是你的真心。」

  她再也抑住不住地大笑起來。

  蕭虢聽她言語聲聲刺耳,慍怒道:「你呢?你待我便是真心嗎?」

  塔珠頓住笑,不可思議道:「我如何不真心?我難道去和別的男人生兒子了嗎?」

  蕭虢冷叱道:「放肆。」他眉目愈沉,「今歲秋日,北伐丹韃,哈代帶了一萬五千軍,僥倖脫逃,是你飛鷹傳信於他,將埋伏之地,提前透露給他。難道不是你?」

  塔珠心中一跳,蕭虢北伐歸來之後從未提前此事,她原以為他並不知曉。

  見她啞然失色,蕭虢又道:「你可曾想過,若是他得此機要,並非用以自保,反而設計埋伏,那麼此一役,我便要埋骨丹韃,永無歸期,你可曾想過?」

  塔珠後來確有想到此事,有些後怕,見到蕭虢平安歸來之日,才算大石落地。

  此刻被他無情戳穿,她也知再無可辨,神色哀戚道:「那你要讓我如何,袖手旁觀,看我哥哥,我族人通通去死嗎?」

  無論如何粉飾太平,如何旖旎繾綣,塔珠終究是個丹韃人,是丹韃的飼鷹人。

  蕭虢搖頭:「我知你心意,從未想過追究此事。」他沉默了數息,「我待你真心,即便如此,依舊真心。」

  塔珠聞此一言,想到劉嬪,想到她腹中之子,如鯁在喉,心緒難平。

  「你許我的不只這個,你許我的,還有一心一意?你難道忘了嗎?」

  蕭虢緩緩垂下眼簾:「事已至此……」

  他再抬眼,只見塔珠暗褐色的瞳孔,寸寸如灰。

  他心中一驚,捉住她的手,又道,「從今往後,朕便許你一心一意。」

  塔珠豁然甩開他的手,自嘲地一笑:「這許是我的報應,高皇后當日定然也如我一般如鯁在喉。」

  蕭虢皺眉:「你我二人與高氏何干。」

  高氏與他有多少情意,他心知肚明。

  高氏想要的后位,她也得到了。

  塔珠聞言又笑:「或許陛下以後再遇見什麼人,也會同她說,你我二人與塔珠何干。」

  蕭虢聽她越說越無稽,心知她還在氣頭上,他緩聲道:「那你要朕如何?」

  塔珠頹然道:「我不想再見到你了。你走罷。」

  蕭虢走了,他想,過幾日,塔珠定能明白過來。

  可是一連數月,塔珠都再不願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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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0:40 |只看該作者
第114章 番外之皇門舊事終

  終永佑元年春末,皇帝領朝臣宮中親眷往南苑騎射春獵。

  塔珠好不容易等到此時機,待到午後,她撇開眾人,策馬尋到坡上無人之處,摸出腰間竹哨,輕輕吹了吹。

  不過片刻,她仰頭越過叢叢樹尖而望,天邊一隻褐鷹展翅翱翔而來。

  可褐鷹還沒飛到近前,空中銀光一閃,一支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鐵箭,遽然射中了鷹腹。

  褐鷹極快地振翅,欲往高處而去,掩於雲端,可憑空又是一箭直插鷹眼,褐鷹如一綹破縷旋即落地。

  塔珠臉色煞白,猛夾馬腹,心急火燎地往飛鷹落處策馬而去。她趕到之時,便見蕭虢黑袍玄冠,騎在馬上,背上一把長弓,比尋常弓箭長出數尺,泛著凜凜鐵器冷光。

  他眉眼凌厲地望著她,似乎早就等著她來。

  塔珠滾落下馬,蹲身去摸地上的褐鷹,羽翼柔軟,胸腹僵硬,卻是死了。

  她的眼淚奪眶而出:「你為何射殺我的鷹……」

  這頭褐鷹她從小就養在身旁的,陪伴她已過了十個年頭。

  蕭虢面色冷肅,漆黑的長眉蹙攏。他心中驚怒翻滾,從未曾料到哈塔珠真就如此絕情。

  他暗暗舒氣,手中緊緊捏著他從鷹爪下取下來的信筒,壓抑著怒意道:「你數次往外傳鷹送信,朕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可你若是傳鷹於哈代,謀求出宮北歸,朕便不能再聽之任之了。」

  他閉了閉眼,問道:「你真連衍兒都要舍下了?」

  塔珠用手背抹乾了眼淚,怒目相向:「衍兒都是皇后的兒子了!我不想在宮裡呆了!你許我得既然都是廢話,我為何要留下!」

  蕭虢勃然大怒:「好,好,好,哈塔珠,朕往日確實太過縱容你了,你既能舍下衍兒,往後就不必見了。」

  塔珠恨不能一躍而起再扇他一巴掌,可蕭虢已調轉馬頭,飛奔而去。

  從那日之後,塔珠就不能再進蒹葭殿的殿門了。她只能去御花園中「偶遇」出門玩耍的蕭衍。

  永佑元年末,劉嬪生下一子,賜名蕭律,劉嬪升作劉妃。

  塔珠卻再沒和蕭虢說過半句好話,除了逢年過節之時「陛下金安」的問候,平日裡,她就當宮裡沒這麼一個人。

  她不願見他,而蕭虢也沒來找她。

  她躲進了屏翠宮中度日,她先種了一棵枇杷樹,後來又種了一棵櫻桃樹。

  等到結果子的時候,蕭衍已經長成了一個會跑會跳的小男孩,還會偷偷跑來屏翠宮看她。

  塔珠不知是不是皇后默許或者皇帝默許,蕭衍來的次數多了,宮人也就不再戰戰兢兢,反倒習以為常了。

  永佑四年這一年,一開年,蕭虢就殺了兩個朝中眾臣,千刀萬剮而死,兩人死的罪名是結黨營私,貪污,鬻爵,連同朋黨,一共殺了一千六百人,還將一千六百人名冊編為奸黨錄,細陳其罪,供百官傳閱。

  當年五月的萬壽節,塔珠便覺,金龍在身,冕冠旒珠下的蕭虢看上去尤為意氣風發。

  短短數載,他就已然坐穩了身下的龍椅。

  她只輕描淡寫地瞥過一眼,就扭頭專注地看她案几上的菜餚。

  這種宮宴場合之中,塔珠歷來都是坐在角落裡的那一個。

  她沒有封號,卻獨自住在西苑裡最大的宮闕,她素來愛穿正紅衣裙,不合宮制,可也無人指摘。

  她今日就穿著大袖交領紅裙,裙上一絲紋飾也無,只在腰間纏著金縷帶墜著珠環,靜默地坐於宮室一角,明眸善睞,丰姿冶麗。

  蕭虢隔著人煙,卻能一眼望見她。

  絲竹齊奏,朝臣賀贊之後,廳中迎來了太子,二皇子和三皇子。

  塔珠目不轉睛地張望殿門外走來三人。

  為首的自然是當朝太子蕭衡。

  蕭衡已長成了溫潤如玉的少年,一身明藍太子蟒袍,一容一止,肅肅如松下風。

  人人都說太子聰敏好學,德才兼備,陛下對之寄予厚望。

  塔珠在宮宴之上見過他數回,只覺他的眉眼尤像蕭虢,因而不再多看。

  他的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兩個比他矮了一大截的小不點,一個穿藍,一個穿青,並肩而行,駐足階前,齊齊拜道:「參見父皇,兒臣恭祝父皇生辰。」

  蕭虢笑道:「平身。」

  兩小人兒站定過後,塔珠就見藍袍的蕭律,手伸到背後,悄悄拽了拽青袍的蕭衍的黑錦腰帶。

  蕭衍眉頭微皺,不動聲色地往外挪了挪,視線巡過半圈,朝塔珠坐的角落看來,頗為靦腆地一笑。

  塔珠立刻展眉朝他露齒一笑,蕭衍眨了眨眼,轉回了視線注視王座上的蕭虢。

  蕭律隨之看來,竟也朝她笑了笑。

  兩個粉雕玉琢的小男孩站在一處,模樣亦有幾分相似。

  塔珠也朝蕭律粲然一笑。

  她心中對於蕭律的情緒十分複雜,一來,她厭惡蕭律的存在,覺得他時時提醒自己究竟有多蠢,二來,她心中暗暗卻又有一絲感激,蕭律從小恩寵加身,蜜罐裡泡大的,心性爛漫,蕭衍自此也多了一個歲數相近的玩伴。

  她心中不覺又是一歎,剛移開眼,卻見蕭衡微微側目,亦是極快地掃過她一眼。

  一雙鳳目寒星一般,眸光微動。

  塔珠不明所以,只好埋低了頭。

  萬壽節一過,蕭衍和蕭律就開始正式念學了,每日自辰時起,夫子於太極殿講學,至酉時方歇。

  塔珠去不了蒹葭殿探望蕭衍,只得每日傍晚前去御花園,守候在從太極殿到蒹葭殿的必經之路上,同蕭衍說說話,一時半刻的寒暄,問問他念學是否辛苦一類的絮絮之語。

  直到六月末的一日,她左等右等都沒有等來蕭衍。

  夕陽早已落盡,御花園裡唯有蟲聲細鳴。

  塔珠尋了宮人,一問才知,今日原是因為一隻青蟒風箏,蕭衍受了皇帝責罰,被打了十五杖,眼下人還躺在太極殿裡,起不來床。

  她一聽,當即趕去了太極殿。

  太極殿外的宮侍並沒有攔她,塔珠一路橫衝直撞地進了太極殿。

  一進殿門就見蕭衍趴在殿中的一張軟榻上,臉上紅紅的,分明是哭過了。

  蕭虢立在榻旁,冷聲問他:「知錯了嗎?」

  蕭衍倔強地閉嘴不答。

  塔珠眉心一皺,兩步上前推開蕭虢,趴在塌邊,去扯蕭衍的衣袍,想看一看他的傷處。

  「還痛嗎?」她柔聲問道。

  蕭衍扭頭見到她很是驚訝,一張小臉漲得更紅,手上緊拽著衣袍不鬆手,慌慌忙忙,奶聲奶氣道:「不痛了,不必看了。」

  塔珠不好再去扒拉他的褲子,只得憐愛地摸了摸他的頭,又親了親他的小臉。

  蕭虢吩咐宮人道:「既已無礙,送二皇子回去罷。」

  一個宮人立刻來抱了蕭衍出殿。

  塔珠見狀連忙也要跟上,卻聽蕭虢冷聲喝道:「站住。」

  塔珠停住腳步,轉身不悅道:「你為何打他?」

  蕭虢眼風一掃,太極殿的宮侍們紛紛退了出去,又將殿門合攏。

  蕭虢雲淡風輕道:「他犯了錯,自要受罰。」

  塔珠不由怒道:「他才多大,你打他十五杖,打壞了怎麼辦?」

  蕭虢忽而伸手捉住她的手腕,卻被塔珠掙開。

  蕭虢眉頭一皺,伸手更緊地拽住她的手腕。

  塔珠掙脫不得,見蕭虢拖著她沿著太極殿的幽暗長廊,往寢殿而去。

  「你要作什麼?」她驚道。

  寢殿之中,青銅燭架上十二隻華燭遍照,一方鏤金龍榻立在中央,榻頂黃帛垂懸墜著碧環,夜風輕拂,叮鈴作響。

  蕭虢捏著她的手腕不放,一手拔簪卸冠,將玉冠隨手拋擲一旁,凝眉望著她:「你的氣性未免也太大了些……」

  塔珠甩了甩手臂,發現仍舊掙脫不得:「你放手。」

  蕭虢自然不放。

  「你為何不來找我?」他嗤笑道,「寧可日日去御花園裡守著,也不來求我?」

  「我願意。」塔珠咬牙切齒道。

  蕭虢看她雙頰緋紅,是生了氣。

  他長歎了一聲:「你想著衍兒,卻一點也不想我?」

  塔珠一頓,細看之下,他眼中竟流露出幾分可憐之色來。

  她硬聲道:「我為何要想你!」

  蕭虢低聲一笑:「可我想你,想得都疼了。」

  塔珠一愣,就見他恬不知恥地拉著她的手腕,碰到他的腰間玉帶之下。

  她一張粉面立時漲得通紅,「你!」

  忙不迭地要縮回手,慌不擇言道,「你無恥!」

  蕭虢趁勢抱住她的腰身,將她密不透風地貼向自己:「我無不無恥,你不是最清楚。」

  話音未落,他伸手就扯斷了她腰上的金鏈珠子,金箔片細細碎碎,鎏金珠子四散劈里啪啦地滾了一地。

  塔珠叫道:「你住手!」又去推他,口中憤恨道,「你為何要打我兒子,為了一隻風箏,就把他打成這樣!」

  蕭虢蠻橫地撕開了她的領口。

  「玉不琢不成器。」他笑了起來,「朕不打他,你肯來見我?」

  塔珠又叱道:「你無恥!」

  蕭虢抱著她退了數步,將她壓在榻上,笑道:「無恥就無恥,這兩三年來,你同朕說的話,都不及今日一夜之多。」

  他說罷就埋首親吻她的嘴唇。塔珠張嘴就是一咬,咬得蕭虢唇上出了血。唇齒之間血腥味頓時瀰漫開來。

  蕭虢卻不鬆口,手下利落地剝光了二人。

  兩個人很快就纏在了一起。

  「朕想你,甚想你……」他在塔珠耳邊說道。

  塔珠語帶嘲諷:「你也從不曾來尋我。」

  蕭虢自嘲一笑:「我如何未曾尋你,夜深落鎖後的翠屏宮門,朕閉上眼睛都能畫出來。」

  塔珠怔愣一息,蕭虢再無別話。

  等到塔珠清醒過來之時,窗外依舊漆黑一片。

  面前的蕭虢醒著,眼中滿是笑意,抱著她道:「再給朕生個公主罷。」

  塔珠沒好氣道:「陛下同別人去生罷。」

  說罷,就翻了個身。

  蕭虢把她摟得更緊了些,手上又去撩撥她。

  「朕意已決,只想你和朕生。」

  塔珠按住他的手:「生不了了,大夫說我生蕭衍時傷了身,再不能生了。」

  蕭虢呼吸一滯,手上卻忽而大力地箍住了她。

  塔珠頓覺腰都要被折斷了。

  殿中人聲寂靜,燭火未熄,紫金爐中竹香飄飄散散。

  塔珠去撥腰上的手臂,耳後卻聽他語音輕顫,問道:「你……後悔嗎?」

  塔珠緘默數息,搖搖頭:「不後悔。」

  蕭虢緊緊地抱著她,一下又一下地親吻她的頭髮。

  「那就你來作朕的公主。」

  *

  隔天一早,塔珠睜開眼睛,蕭虢早已去上朝了。她躺在榻上發了一會兒呆,才伸手撩開床帳,榻前幾上已是擺好了換洗的衣裙。

  一個宮婢行到榻前,躬身道:「奴婢伺候主子沐浴。」

  沐浴過後,她推開軒窗,豎著耳朵聽到了大殿孩童傳來的朗朗讀書聲。

  塔珠不敢再待,想另尋個出路,從寢殿出去回屏翠宮。

  宮婢瞧出了她的心思,笑道:「主子隨奴婢來,這出了寢殿,繞過長廊,還有一道側門。」

  塔珠頷首,隨她出了側門。

  走到太極殿外,她才大舒了一口氣,加快腳步往御花園而去。

  剛轉過一道宮門,迎面便是蕭衡。

  蕭衡見到來人,停下了腳步。

  塔珠站定,先是笑了笑,片刻之後,想起來該蹲福,於是口中稱呼道:「殿下。」

  蕭衡輕輕地「嗯」了一聲,臉上露出些微笑意,抬步與她擦肩而過。

  待到他走遠了,塔珠才起身,繼續往屏翠宮而去。

  蕭衡走了數步,回身再看,那火紅的人影已經轉過御花園石徑的月亮門,再望不見。

  哈塔珠。

  他初見她,是父皇自丹韃而返的那日,他欲去相迎,可是當他看見蕭虢進得城門之後,策馬身畔的卻是一個陌生的女子。

  高坐馬上,英英玉立,紅衣似火。

  後來,他才知道她是丹韃來的女人,是蕭衍的生母,是父皇的塔珠。

  *

  塔珠回到屏翠宮,腦中亂七八糟。

  她和蕭虢算不算和好了,她不願深想。

  不過,蕭虢顯然認為二人已是和好如初,他每過幾日都會來屏翠宮,就像從前一樣。

  塔珠卻再沒提過劉妃,高皇后,或是後宮之中的別的什麼人。

  她怕提了,徒惹一通失望。

  除此之外,塔珠全然沒有把巧遇蕭衡一事放在心上。

  直到秋天過後,她在屏翠宮後面,西苑裡的一棵大槐樹上發現了一窩鳥蛋。

  那一窩鳥蛋就臥在低矮的樹葉枝杈間,有三枚,紋路大小,她都萬分熟悉。

  見四下正是無人,塔珠毫不猶豫地攀上了樹幹,去取鳥蛋。

  「你在作什麼?」

  聽到人聲,塔珠嚇了一跳,卻穩穩地捧著鳥蛋,手腳並用地從樹上落到地上。

  她回頭一看,竟是蕭衡。

  她故作輕鬆道:「沒作什麼。」

  蕭衡目光落到她手上,淺笑問道:「你手裡是鳥蛋嗎?」

  塔珠不答反問:「殿下為何來了西苑?」

  蕭衡答道:「父皇欲在西苑建一座佛堂,令我與幾位大人先來看看。」

  塔珠點了點頭,左右一望,還未見其餘來人,轉身就要走,卻聽蕭衡徐徐問道:「是鷹的蛋嗎?」

  塔珠臉上一驚,蕭衡又笑:「我猜中了?」

  塔珠適才抬眼端詳他的眉目,少年無邪,鳳目之中笑意疏朗。

  她驚訝道:「你如何知曉?」

  蕭衡:「我聽聞你曾是飼鷹人,故而有此猜測。」

  塔珠心中讚他一聲,果是聰敏好學。

  蕭衡朝前邁了一步,走近了些。

  「我能細觀一番嗎?我從前還未曾見過鷹卵。」

  塔珠不情不願地把鷹卵朝前遞了遞。

  蕭衡看那月白鷹卵,比尋常雞鴨鵝蛋似乎大了數圈。

  「這是你的鷹的卵?」

  塔珠笑著搖搖頭:「我的鷹死得死,老得老。」

  蕭衡見她唇角雖在笑,眼中卻殊無笑意,腦中驀然想起他在太極殿中見過的貫日長弓。

  「此鷹卵從何而來?」

  塔珠笑了笑,只說:「今日之事,你勿要告知他人,好嗎?」

  蕭衡沉吟片刻,微微頷首:「好。」

  塔珠暗鬆了一口氣,正欲走,蕭衡追問道:「若是沒了鷹,這鷹卵能孵出來嗎?鷹吃什麼?」

  塔珠當他是少年心性,樣樣好奇,於是耐著性子,一一答道:「沒了鷹,我再想些別的法子,許不能全部孵化,但能有一隻也是好的。」

  她說著說著,會心一笑:「別的鷹吃牛羊蛇鼠,可我的鷹,不知為何,從來最愛吃的都是兔子,草原上的白兔子,一捉一個准。」

  蕭衡聽罷,淺淺一笑,卻問:「你很喜歡鷹嗎?」

  塔珠笑道:「當然,飼鷹人都愛她的鷹。」

  「你為何喜歡鷹?」蕭衡踟躕問道。

  塔珠從未想過這個問題,經他一問,才想了一會兒,答道:「鷹聰明,目力極好,並且……」

  她不禁莞爾,「鷹忠貞不二。」

  蕭衡頷首笑道:「原是如此。」

  *

  西苑中的佛堂修了好幾年,原本冷冷清清的西苑驟然熱鬧了些,人來人往。

  永佑七年,西苑裡的談源堂終於建成。

  入夏過後,蕭虢再次率兵北征丹韃。

  此一回戰況持久,及至入冬,勝負依舊未分。

  十一月的時候,蕭衍卻忽然在宮裡病倒了,病得很重。

  塔珠不能日日夜夜地守在蒹葭殿中,心急如焚。

  她日日去求高皇后,高皇后卻說,太醫院已盡了全力,仍是束手無策,只待天命。

  她苦苦捱到了年末,終於等到了蕭虢歸京的消息。

  蕭虢回宮當日,漫天下著鵝毛大雪,她一聽說此消息,便往太極殿發足狂奔。

  太極殿的宮人卻將她攔在殿外:「陛下這幾日,誰也不見。」

  塔珠在殿外大聲喚道:「蕭虎,你出來,衍兒就要死了,你都不管麼!」

  可惜,太極殿的大門依舊緊閉,紋絲不動。

  塔珠猶不敢信,欲往前而行,卻被兩個侍衛以刀戟攔住,拉扯之間,她摔倒在了雪地之上,明明一點也沒摔疼,可她忽然就哭了,一邊哭一邊叫道:「蕭虎,你出來!你出來!」

  太極殿的朱漆紅門緩緩拉開,塔珠眼中一亮,只見高皇后裹著白裘緩步而出,憐憫地俯視雪地裡的她,口中說道:「塔珠,回去罷,陛下不會見你。」

  刺骨的寒風雪沫自四面八方吹來,塔珠茫然無措:「為何?」

  高皇后輕搖其首,徐徐說道:「衍兒藥石無醫,陛下與本宮皆痛心疾首。」

  她定定地凝視著失魂落魄的塔珠,眼中寒光乍現:「此一回北征,陛下擒獲哈代,囚於漠南大營,乃是軍國大事,亦非小兒女情長可左右的,你回去罷。」

  塔珠心中宛如又挨了一記重拳,她先前根本不知哈代此事。

  雪上復又加霜,她的一顆心彷彿四分五裂開來,臉色驟然慘白:「蕭虢捉了哈代?」

  她垂眼一息,忽地瞪向高皇后:「你騙我!你讓蕭虢出來,自己同我說!」

  「放肆!何可直呼帝王名諱!」高皇后冷聲喝道,「來人,掌嘴。」

  四個矯健的僕婦魚貫而出,兩人捉住塔珠雙臂,另一人固住她的頭。

  「啪啪」兩聲大響,塔珠生挨了兩記耳光。

  臉頰本就被風雪吹得麻木了,她渾不在意,只顧抬頭去看太極殿的八扇雕花窗格。

  「蕭虢!」她又叫道。

  「掌嘴!」高皇后斥道。

  塔珠又挨了幾記耳光,蕭虢卻終沒有出來見她。

  隔天,聞聽皇帝下旨令太子衡監國,監國令形同聖旨。

  塔珠本已萬念俱灰,可抱著最後一絲期望,派人往東宮送信,求蕭衡一見。

  蕭衡業已及冠,當朝太子,亦是高皇后之子,她並不奢望蕭衡真的願意見她。

  沒料到的是,蕭衡真的見了她。

  甫一踏進東宮,塔珠雙頰赤紅,跪地長拜道:「求殿下救救我兒。」

  蕭衡發間玉冠高豎,身上著明黃蟒袍,面目早已褪去了少年稚氣,垂眼看了她良久,終於應了一聲:「好。」

  他走到近前,伸手欲拉她的袍袖,將她拉起來:「過幾日,我便讓人將二弟送往滄郡養病。」

  塔珠避過他的手,再一長拜:「多謝殿下。」

  說罷起身欲走。

  「塔珠。」蕭衡叫住了她。

  塔珠心中一跳,蕭衡從前從未喚過她「塔珠」她立在原地,見蕭衡信步走到她身前,視線從她臉上滑過,長眉微斂,眸中流露幾分不忍。

  塔珠別過眼,卻見他忽而伸手,遞來一枚白玉:「我偶然得見,贈予你罷。」

  塔珠低眉一看,掌中玉珮光澤若水,潔白無暇,是個兔子的形制。

  她自不敢接:「無功不受祿,殿下收回去罷。」

  蕭衡倏地一笑:「我以為飛鷹最愛白兔,此玉不過是個擺弄的物件,並不是什麼貴重之物。」

  塔珠聞言一怔,抬頭凝望他的一雙鳳目,隱隱約約如見故人,怔忡之間,蕭衡已將玉珮塞入了她的掌中。

  玉珮觸手冰涼,塔珠猛地回過神來,心頭古怪愈盛。

  「退下罷。」蕭衡卻冷了聲道。

  塔珠惶然地朝東宮門外走了兩步,又回首再道:「殿下今日大恩,塔珠沒齒難忘。往後若有機緣,定當報答。」

  蕭衡卻只是笑了笑,並未作聲。

  三日過後,蕭衍被送去了滄郡養病,臨走前,還來屏翠宮瞧了她。

  他一張小臉已瘦得顴骨高聳,塔珠不敢哭只笑道:「養好病回來,興許就到了櫻桃成熟的時候了,再給你摘櫻桃吃。」

  蕭衍點點頭,也沒有哭。

  她發現蕭衍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就再也不哭了。

  永佑八年春。

  聽聞蕭衍終是病癒,夏天過後便會從滄郡而返。

  塔珠懸著的心事落下了一半。

  她端坐屏翠宮中,見到門外一個著青衣,纏玄帶的青年宦官朝走了進來。

  他眉眼細長,滿臉堆笑,躬身一揖道:「高貴問主子安。」

  塔珠看他面生,問道:「你為何來此?」

  高貴笑答道:「陛下令奴從今往後跟著二皇子,特來告訴主子一聲,也替陛下傳話,陛下今夜就來屏翠宮瞧主子。」

  回宮兩月不見,如今蕭虢終於肯來見她了。

  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高貴,輕輕點了頭,鄭重道:「往後勞煩高公公了。」

  高貴又笑:「分內之事,奴才告退了。」

  塔珠等在屏翠宮,一直等到夜幕落下,繁星滿天,蕭虢來了。

  「皇上駕到。」一聲高唱道。

  她疾步迎到宮門外,蹲福道:「參見陛下。」

  蕭虢扶她起身,語含笑意:「今天是怎麼了?」

  塔珠抬頭看他,見他臉色蒼白,人也瘦削了不少,龍袍加身,袍角晃得空空蕩蕩。

  她心中的疑慮解開了:「陛下病了?」

  蕭虢拉著她的手,進到殿中坐下:「朕確實受了傷,將養數月,才算無礙。」

  塔珠眼眶一酸,眨了眨眼:「我知道了。陛下不是故意不見我的。」

  蕭虢摸了摸她的臉頰,紅痕早已淡去。

  「聽說你挨打了?」

  塔珠搖頭道:「不算什麼。好在衍兒已經好了。」

  蕭虢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躺倒榻上,看她眼淚如珠地流下。

  他用指腹抹去了她的眼淚:「朕已經罰了當日的宮人,替你出過氣了,若是還不解氣,再罰他們便是。」

  塔珠默不作聲地抱緊了他的腰身,溫熱的眼淚順著他的頸窩,往衣襟下流淌。

  蕭虢歎了一口氣:「你在哭什麼?」

  他沉默數息,了然道,「是為了哈代?」

  塔珠抬頭瞬也不瞬地盯著他:「陛下不能放了哥哥麼嗎?」

  蕭虢歎息道:「不能。」

  塔珠絕望地閉上了眼睛:「算我求求陛下,放過哈代,好嗎?」

  蕭虢輕柔地拂過她的長髮,將她的一縷碎發挽到耳後:「你呢,你想過要放過我麼嗎?」

  塔珠渾身一僵,心跳驟然停歇了一瞬,聽蕭虢冷冷然道:「此一番飛鷹傳信,你是從何處得來的鷹?是哈代給你的?」

  塔珠咬緊嘴唇不答。

  蕭虢笑了一聲:「朕從不避諱於你,而你呢,將軍事機要傳予哈代,是為他自保嗎?」

  他又朗聲一笑:「哈塔珠,你未免太過天真了,他用以自保一回,既知你傳信為真,第二回,便是他建功立業之時,他得此機要,反其道而行之,朕中了埋伏,險些就死了……這一切,你都沒想過嗎?」

  塔珠渾身發顫,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蕭虢以手掩面:「哈塔珠,經年朝夕而伴,你……真讓朕失望了。」

  塔珠胸中乍痛,只覺一顆心早已千瘡百孔,終被捏得粉碎。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陛下呢……」

  她閉了閉眼,「陛下難道不懂我的失望麼,陛下覺得我沒有失望嗎?」

  她推開蕭虢,擦乾了眼淚。

  「陛下日理萬機,宏圖霸業,我一個異人,留在這宮中,早已是多餘,不若讓我歸去,從今往後一別兩寬,各還本道。」

  蕭虢大笑了兩聲:「哈塔珠,你想得太美了。」他的面目凜如冰霜,語意又輕又緩道,「你哪裡都不能去。」

  塔珠被禁足於屏翠宮中。

  其後六年,蕭虢率兵征伐丹韃四次,屢戰屢勝。丹韃每年納貢,稍有不臣之心,便又有一役。

  永佑十五年,蕭衍被皇帝送去了漠南大營。

  塔珠是從蕭衡口中得知了此事。

  她雖禁足屏翠宮中,但宮中大小飲宴,推拒不得的,也時而捧場作陪。

  太子及冠之後,高皇后於宮中舉辦的捶丸戲,賞花宴,觀月宴等諸多宴會愈發多了起來。

  京中貴女皆為座上之賓。

  塔珠百無聊賴地看眾人捶丸,自從蕭衍搬出了皇宮,另立王府,她便對宮中宴會不那麼熱衷了。

  她悄無聲息地打了一個呵欠,下意識地察覺到一道目光隱隱相隨,她每每回頭一望,卻見眾人如常,什麼都沒有。她想,自己可能是多心了。

  正午剛過,日頭又烈了一些,她觀了一會兒擊球,就旋身往屏翠宮而去。

  走到御花園半路,一道熟悉的男音叫住了她:「塔珠。」

  塔珠頓足腳步,側頭一望,果見蕭衡信步而來。

  「殿下。」她出聲道。

  蕭衡一笑,如沐春風:「此際便要走了?」

  塔珠客氣道:「本就是來作陪的,日中過後有些暈眩,回殿歇息一會兒。」

  蕭衡輕蹙眉道:「可曾看過太醫?」

  塔珠笑了一聲:「並無大礙,午睡一刻,便不暈了。」

  蕭衡微微頷首,卻說:「聽聞二皇子要被父皇派去漠南大營。」

  塔珠驚道:「何時啟程?」

  蕭衡:「想來就是這一兩日。蕭衍定會求父皇,見一見你。」

  塔珠心中惴惴:「但願能見到。」

  蕭衡卻笑道:「定能如願。」

  蕭衡似乎總是如此溫文爾雅,話音仿若和煦暖風。他的面目經年不變,宮中皆言,太子衡芝蘭玉樹,若朗月在懷。

  塔珠默了默,開口道:「殿下早已及冠,聽聞皇后一直憂心太子妃人選,殿下不妨早做決斷,皇后也能寬心些。」

  她復又一笑,「如此一來,也不必老是拉著人來作陪,亦可清閒些。」

  蕭衡神色未變,依然笑道:「所言甚是。」

  塔珠告退,旋身往屏翠宮而去。

  蕭衡立在原地,袖中雙拳緊握,骨節輕響。

  旁側卻忽然傳來一聲細微聲響。

  「誰在那裡?」他低聲喝道。

  一個著胭脂色衣裙的女人從假山後走了出來,見到他,雙頰發紅,聲若蚊蠅道:「民女白氏叩見殿下。」

  蕭衡面目含笑:「你球技了得,午後數籌,定能拔得頭籌。」

  她臉上驚詫,埋頭道:「殿下謬讚了。」

  蕭衡笑了半聲,行到她身側:「走罷,與我同會宴中。」

  塔珠,誠如蕭衡所言,在蕭衍行去漠南前,在屏翠宮中見到了他。

  她將手中的鷹香珠串給了他。

  這也是她最後一次見到蕭衍。

  *

  永佑十八年,蕭虢率兵親征,點蕭衍為副將,一路打到了丹韃王都城外。

  二月飛雪,一連兩月的暴雪將他們攔在了王都之外。

  原上冰天雪地,白皚皚一片,萬物毫無生機。

  戰馬騎軍難以果腹,大幕之軍不得不折返南下,退守漠南。

  本欲等到夏日再次往北而行,可京中太子少師,趙桀一夜暴斃,仕林嘩然。

  蕭虢南下返京。

  秋日驕陽,灑在櫻桃樹下,將發黃的葉片照得橙紅,地上的枯葉已無人無心去掃。

  塔珠知道她自己好像快要死了。

  她看上去與從前並無不同,可是她腦中的暈眩,日復一日,從未停歇。

  她甚至無心去想,自己是怎麼回事,是何人害了她,幾時害了她,為何要害她。

  又或許是,她守著幾重宮牆度日,早就生無可戀。

  蕭虢面目鐵青,怒氣沖沖而來之時,她心中湧起了一種解脫的快意。

  他頭上的玉冠有些散亂,鬢邊已添微霜,可眉目愈發凌厲,帝王凜然之姿。

  塔珠默不作聲地望著他。

  蕭虢被她的靜默激怒,將手中的信函,霍然扔到她胸前,暴怒道:「你為何不言?」

  蕭衡屠盡趙桀一門,是為遮掩他自少年時起便有的思慕,有的情難自已。

  他不由得細想:「永佑八年,蕭衡將蕭衍送到滄郡,是為了你?」

  越是細想,越是心焚欲裂,「難道自彼時起,你與他就已暗地勾連?」

  塔珠淡然地掠過,自她身上滑落的信箋,也不去看。

  她也不想辯,只是默然。

  她疏冷的默然,徹底地激怒了蕭虢。

  他口不擇言道:「哈塔珠,你一個異人,你始終就是這般寡廉鮮恥,不懂禮儀倫常!」

  塔珠冷冰冰地迎向他厲紅的鳳目,譏誚一笑:「不懂嗎?我自然不懂,我若是早懂了,不會與你苟合!」

  蕭虢只覺五內俱焚,額前青筋盡露:「你這個……這個……」

  可是再狠毒的話,他也說不出口。

  塔珠緩緩道:「若是早懂了,我不會為你一意孤行,拋家棄國……我確實有一兩樁事,對不住你,可是我從未與蕭衡有何不妥,可是蕭虢,你難道就對得住我?」

  蕭虢大怒,欲去捉她的手腕,塔珠閃身而逃,忽從幾上拿起了她的紅玉銀刀。

  拔刀出鞘,一聲錚然,蕭虢立時心驚:「放肆!你在做什麼,放下!」

  塔珠自暴自棄道:「蕭虢,你允我的事情,哪一件做到了,你既沒有一心一意地愛我,也沒有踐諾好好待我,你殺了我的鷹,將我囚在此處。這麼多年來,為了你的大業,又殺了我族多少條性命,血洗丹韃,死去了多少無辜之人……」

  她眼眶微熱,卻一滴眼淚都流不下來。

  蕭虢看她神色灰敗,劈手去奪她手中的銀刀。

  塔珠抬手避過,忽而一笑道:「反正我都要死了,不愁一時半刻。」

  蕭虢驚懼非常,再顧不上多想,搶上前一步死死捏住她的手腕,奪過她手中的銀刀。

  塔珠卻霍然捉住他的手腕,朝前撲來,蕭虢手中一翻,銀刀落地。

  他尚來不及鬆一口氣,卻見眼前的塔珠頹然倒下。他慌忙跪地,抱住她的腰身:「塔珠!」

  塔珠身上最後一絲氣力殆盡,她想,她果然是要死了啊。

  蕭虢上上下下地查看她的週身,卻不見傷口。

  他心中陡然一沉,急切地撫摸她的臉頰:「你怎麼了?塔珠!」

  塔珠耳中嗡嗡作響,腦中暈眩不止,這就是油盡燈枯的感覺嗎……

  「來人啊!人呢!都滾進來!」蕭虢大聲喝道,「去請太醫!尋醫政來!」

  塔珠眼皮沉重,用盡最後一絲力氣,五指緊攀住他胸前的衣襟。

  金絲龍袍,飛龍之相森嚴。

  「蕭虎……」她突地一笑,「蕭虎……我……我後悔了……」

  蕭虢登基為帝,恍恍十餘載,殺伐決斷,征戰南北,他以為自己早已刀槍不入,可是,此誅心一語聽來,頓如萬箭穿心,令他痛不欲生。

  他慌忙地去摸她的臉頰:「塔珠……塔珠……」

  塔珠的眼睛緩緩地閉上了,他手中的身軀忽而往下一墜。

  他貼著她的臉頰,卻查覺不到一絲聲氣。

  「塔珠……」他輕柔地喚了她一聲。

  太醫院的人從外疾奔而來。

  蕭虢抱著塔珠,並不鬆手,只看那醫政躬身查看大半刻,額角汗珠悉數落下,倉倉皇皇道:「微臣……微臣無能……」

  「滾下去,都滾出去!」

  屏翠宮中寂寂然無聲。

  蕭虢拂過她額前的碎發,撥到耳後,她頰上猶有餘溫,就像只是睡著了一樣。

  「朕……我從來都只真心愛你一人,可我還是錯了……興許從入宮起就錯了,到頭來也沒能保住你,沒能好好待你,反而與你生了嫌隙……」

  水珠滾落在她臉上,蕭虢輕柔拂去。

  「我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殺哈代,永佑七年,我只有擒住他,只有擒住他,壓服他……往後……往後,他才能為衍兒所用。衍兒……才能……可你卻要與我長別……我……」

  蕭虢無聲地緩緩呼吸,「丹韃……若是一平丹韃,你我再不相異,興許,從今往後,便可作一對恩愛夫妻,與我一心一意,再不與我離了心……」

  帝王淚滿衣襟,再多的言語已是再無人聞聽。

  他起身將塔珠抱了起來,她腰間的金鏈珠串相撞,嘩嘩輕響。

  太極殿的宮人惶恐地看著皇帝抱著塔珠的屍身緩步入殿。

  宮人已是跪了一地:「萬望陛下惜重龍體。」

  蕭虢高坐王台,神色漠然,不疾不徐道:「屏翠宮宮人悉數射殺。」

  殿中鴉雀無聲,唯聞其聲:「蒹葭殿,賜杯酒。」

  宮人齊齊將頭磕得砰砰作響:「陛下三思!陛下三思!」

  「高皇后,攝六宮事,積勞而疾,病入膏肓,今日終是崩逝。」

  為首的宮人知聖意已決,起身領命而去。

  蕭虢垂眸再看了一眼懷中的塔珠:「明日宣太子蕭衡,二皇子蕭衍太極殿覲見。」

  永佑十八年,秋,中宗皇帝蕭虢卒於太極殿。

  太子蕭衡登基為帝,僅僅兩月餘。

  蕭衍率軍,血洗宮闈,射殺蕭衡於祁水邊,登基稱帝,改元永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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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20:58 |只看該作者
第115章 番外之最後的彩蛋

  「Hello,宿主。」

  「你好,宿主。」

  「顧儀,你好。」

  顧儀凝視眼前偌大的白幕,皺眉問道:

  「你就是劇情系統?」

  「你好,我就是為你服務的宮斗攻略劇情系統6015,目前已升級至最新款國際版。」

  「為我服務?」

  氣得顧儀接連大笑了兩聲,質問道,「你什麼時候為我服務過?」

  它的聲音乾巴巴:「宿主,6015一直竭誠為你服務,時常在攻略任務偏移時,為你提前以白光預警啊!也在恪盡職守地維護原劇情呢。」

  顧儀「呵呵」一笑,視線從白色屏幕移開,環顧四周,霧茫茫一片,空空如也,什麼都沒有。

  然而,她記得就在剛才,她明明和蕭衍躺在榻上,正欲入睡。

  她回過神來:「我這是死了?」

  白屏之上爆出了一朵煙火:「恭喜宿主於睡夢中壽終正寢,與絕情男主蕭衍達成白頭偕老,死生契闊的重大成就!」

  「白頭偕老。死生契闊。」

  顧儀重複了一遍白幕上忽然出現的兩枚勳章上的字樣。

  「蕭衍在《絕情帝王愛上我》劇情時間終點線前與宿主許下同生共死的愛情諾言,並與宿主恩愛情深,相伴到老。宿主自此摘得兩項成就,再次恭喜宿主!」

  她仔細一看,大惑不解,先問了第一個關鍵問題:「我以為攻略目標是維持主線劇情?」

  白幕上赫然出現了一個碩大的笑臉古早表情包:「宿主冰雪聰明,猜得沒錯,宿主是要在保證原劇情主線不變的前提條件下,完成攻略目標。」

  顧儀:「所以攻略目標是……」

  它激動道:「達成真愛!摘得勳章!所以,宿主的攻略目標是……」

  它十分戲劇性地停頓了好幾秒,白屏幕上霍然躍出了一隻鼓,鼓槌咚咚咚敲了好一會兒。

  顧儀翻了一個白眼,才聽它一字一句道:「所以,攻略目標是……絕、情、帝、王、愛、上、我。」

  我勒個去!

  顧儀:「等等,那為何我一開始就死了三回?」

  「關鍵劇情白兔玉珮情節難以開啟,宿主也沒有與絕情男主蕭衍產生交集,攻略自然失敗。」

  「驪山茶園又是?」

  「暗線劇情超越主線,危及蕭衍性命,宿主自我選擇了犧牲保護絕情男主蕭衍。」

  顧儀望著那兩枚勳章,問出了下一個關鍵問題:「蕭衍呢,蕭衍如今在何處?」

  白幕沉默了一段時間:「男主蕭衍意識在攻略中覺醒,是6015沒有料到的,但NPC就是NPC,這個覺醒的bug已經被6015清除了。」

  顧儀立即道:「我要回去見他,送我回去!」

  「可是……宿主已經達成了攻略成就。」

  「不,我要回去找蕭衍。」顧儀又道。

  「宿主是否要再考慮一下,NPC覺醒已被修正,即便再回去,男主蕭衍看宿主就是一個陌生人,並且宿主與6015的對話記憶也會因系統保密協議被清零。」

  顧儀短暫地停頓了片刻,才問:「我還能有之前的記憶嗎?」

  「宿主的攻略記憶自然有。」

  顧儀:「好,送我去見蕭衍。」

  「宿主想好了嗎?」

  顧儀:「想好了。」

  「由於宿主已經圓滿達成攻略任務,此一回體驗是本系統酌情贈送,宿主雖不再受系統任務支配,但一旦死亡,也回不到攻略點原點了。」

  機械音冷冰冰地提示道,「即便如此,宿主還願意回到絕情男主蕭衍身邊嗎?」

  顧儀點了點頭。

  眼前一道熟悉的白光乍現。

  *

  一覺醒來,窗外鳥語花香,蟬聲忽長忽短,又是悶熱的夏日清晨。

  顧儀抬手,月白的中衣大袖順著手臂滑落。

  皺眉奇跡般地消失了……

  一夜青回,身強體壯,她又可以了!

  顧儀抬眼一看,依舊是秀怡殿西偏殿的木榻,榻頂竹青紗帳縵繞。

  一道陌生的聲音響在耳畔:「主子醒了嗎?」

  顧儀扭頭一看,一個著淺粉宮服,圓臉的宮婢撩開了床帳。

  不是桃夾!

  她心中頓時發虛,語音猶顫:「今日是六月十五?」

  圓臉宮婢點頭答道:「回主子,正是六月十五。」

  顧儀猶猶豫豫問道:「你叫什麼?」

  宮婢嘻嘻一笑:「主子忘了嗎?奴婢三日前來時就說過,奴婢喚作葡萄。」

  葡萄?

  你是哪裡來的小葡萄?

  桃夾呢!

  顧儀穩了穩心神,桃夾不是書裡提過的人物,或許是支線劇情變動?

  她靜默地等了半天,卻沒等到下文,只好自己問葡萄道:「今日是打點翻牌的日子嗎?」

  孰料,葡萄一臉愕然道:「打點誰,翻何牌?」

  顧儀猛地翻身而起:「自然是打點高貴公公啊,翻牌自然是陛下翻後宮的牌啊。」

  葡萄笑瞇瞇地答道:「美人是從何處聽來的?高貴公公胸懷坦蕩,怎麼可能私授金銀?陛下素來勤於政務,眼下還沒翻過牌子。」

  喵的,怎麼回事!

  高貴公公人設崩了?

  她穿了一本盜版的《絕情帝王愛上我》嗎?

  但是話說回來,上一回翻牌子的事情,好像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不過也沒這麼大的變化啊!

  要是劇情線全變了,不就完球了麼!

  顧儀一連做了好幾個深呼吸。

  葡萄端了白瓷水盆來:「奴婢伺候美人梳洗罷。」

  顧儀歎了一口氣,忐忐忑忑地洗漱更衣。

  在心中安慰自己道,船到橋頭自然直。

  梳洗罷,卻顧儀沒有等到秀怡殿的王貴人派人來傳話,請她去用早膳,而送膳的宮人已經走到了偏殿門口,將食盒中的早膳碟盞次第擺上了木桌。

  顧儀狐疑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葡萄答道:「已過巳時了。」

  顧儀再顧不得許多,快速地用過膳,便往浣衣局去了。

  路過秀怡殿正殿之時,方見四扇朱漆殿門緊閉,石階之上已積了厚厚一層碎葉,簷下的數盞宮燈似乎也蒙上了一層落灰。

  秀怡殿宮人如此怠慢?

  王貴人都不管嗎?

  顧儀腳步不停地往浣衣局而去。

  繞過鬱鬱蔥蔥的御花園,她一眼就望見園中偌大的蓮湖畔竟堆砌了半人高的石台,光潤的細小鵝卵石層層疊疊,堆作白石柵欄,將蓮湖密不透風地圍了起來,往外一圈栽種疏密有致的竹林。

  湖面吹皺細波,蓮花含苞待放,石台折射日光。

  景致說美也美,但感覺就是怪怪的。

  顧儀壓下心中古怪,一路疾奔到浣衣局外。

  她等來等去,眼前往來宮婢如雲,一波接一波,可她卻始終沒有等來趙婉。

  完了個球啊!

  這個劇情到底是怎麼回事!

  葡萄看她面露焦急,勸解道:

  「美人來此究竟是為何事?

  若是尋常浣衣差事,往後奴婢前來便是。」

  顧儀哭都哭不出來了,只好隨意點了個浣衣局宮婢,猶不死心地問道:「浣衣局裡有個趙婉,你可認識?」

  那小宮婢老實巴交地搖搖頭道:「奴婢不認識。」

  顧儀只好往秀怡殿折返,不忘吩咐葡萄道:「你回頭去司制司問問,有沒有一個叫趙婉的女官?」

  難保不是劇情線提前了……

  葡萄應下,自去問了。

  顧儀本打算再去摘芳殿拜會宮貴人,看女主是不是已經到她身邊了,可她白日裡在浣衣局實在耗了太長時間,如今天色已是晚了。

  餘暉尚未落盡,秀怡殿西偏殿中已是點起了火燭,桌上一小尊青鳳銅爐中點點火星閃爍,青煙渺渺,果香飄散。

  顧儀實在是坐立難安,腦中一團亂麻,因而忽略了這過於熟悉的果香。

  她思來想去,最終提了一盞燈籠,往外走去。

  葡萄恰巧回來,開口問道:「美人要去何處?」

  顧儀答道:「去御花園裡轉一轉。」

  葡萄點頭,卻並未出言阻攔,也沒跟上來的意思。

  顧儀問:「可去司制司問了,有沒有趙婉這個人。」

  葡萄搖頭:「奴婢去問了,沒有這個人。」

  顧儀心頭一陣亂跳,提著燈籠緩步走到殿外,舉目四望,秀怡殿正殿黑漆漆一片,連盞燈都沒點。

  她滿頭問號,全然想不通這到底是為什麼……

  顧儀不由得更加忐忑,邁步出了秀怡殿的宮門。

  自秀怡殿往御花園,是一條深長的宮道,兩面朱牆青瓦,人聲寂寥。

  白日裡的暑氣散盡,傍晚的微風輕拂,尚有一絲涼意。

  顧儀停下腳步,垂首繫緊了胸前藕荷色褙子前的幾縷絲帶,再抬起頭來,遠遠地唯見燈火飄搖,彷彿是一人寂寥地提著一盞白燈籠迎面而來。

  昏黃落日下,燈影人影俱是悠長。

  乍見朦朧輪廓,她的心就跳快了幾分。

  她呆立原地,再不敢動。

  他今夜也未豎冠,黑綢綁著頭髮,身上一襲朱紅常服,寥寥金絲勾勒龍紋,領口壓雪襟,玄色窄袖,腰纏玉帶。

  她其實已經有點不記得他年輕時候的模樣了,只能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面前的帝王行到近處,她方見他額前落了幾縷烏髮,漆黑長眉下的桃花眼,依舊光芒照人。

  顧儀鼻頭一酸,慌忙埋頭拜道:「臣妾參見陛下。」

  耳邊卻沒聽到叫起的聲音,她斗膽抬頭一望,見他一雙眼若兩點疏星映人,目光凝視著她,似乎也在細緻地看她。

  顧儀先是疑惑地蹙眉,繼而驚覺,恍然大悟。

  此柔情目光,無論是何年歲,流轉經年,始終未變。

  蕭狗子。

  顧儀悄然落淚。

  蕭衍淡笑一聲:「顧儀,今日就是你入宮之年的六月十五。」

  他歎了長長地一口氣,肩膀微落,「朕等這一日,已是等了許久了……」

  顧儀聞言,立在原地,嚎啕大哭,蕭衍朗笑一聲,攬她入懷。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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