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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我和我的筆友
酉時三刻,夕陽墜入天邊,烏山別宮瓦檐上的最後一絲金輝業已落盡。
高貴公公立於軒宇閣中,按照皇帝的吩咐,將戶部和吏部的奏疏先挑了出來。
皇帝坐於桌前,挑燈提筆批註。
這段時日,皇帝雖對外稱於烏山靜攝,但翦除太子衡舊人,追尋劉太妃下落,已是諸事纏身,如今偽朝更是蠢蠢欲動,加之國庫空虛,徵丁不興,全是先帝留下來的爛攤子。
望著這連日以來積壓下的奏疏都快堆成山了,高貴心中嘆氣。
這烏山別宮都來了大半月了,可皇帝仿佛沒哪一天睡了一個安穩覺。
哎。
高貴公公搭著眼皮,斜睨皇帝,見他在戶部的奏疏上,圈了幾個紅圈。
登州府,武州府,以及撫州府衙門。
皆是自請計畝徵銀,行稅改制的州府衙門。
高貴公公心念一動,出聲道:「陛下,今日已是看了大半日奏疏了,不如老奴這會兒就去傳晚膳來,陛下亦可歇息一二?」
蕭衍看了一眼閣外天色,放下朱筆,從善如流道:「傳膳罷。」
高貴公公笑道:「老奴這就去,趁著等膳的功夫,陛下不看看宮裡寄來的信箋,各宮娘娘都有寄。」他特意又說,「秀怡殿婉美人,屏翠宮顧才人也寄了。」
蕭衍好笑地瞧了他一眼,「呈上來吧。」
不過片刻,高貴便捧來了一托盤的信箋,兼有數個彩漆錦盒。
高貴公公將其中最出彩的流蘇墜子先挑出來,「這是婉美人親制的流蘇,技藝高妙,即便是在宮裡也不多見。」
蕭衍掃了一眼那水色流蘇,卻只「嗯」了一聲。
他隨手拆了幾封信函。
皆是通篇大論,引經據典,本就讀了大半日的奏疏,看得他眼花。
蕭衍長眉輕斂,正欲讓高貴把托盤挪走,卻見最下角壓了一封輕薄的信封,上覆屏翠宮的小印。
顧儀。
蕭衍心念微動,伸手拿了起來,拆開來讀。
秋慄賦。
他唇角微揚地繼續讀了下去。
可此信箋只有兩頁紙,後一頁紙,還全是廢話,不足半刻,他就讀完了。
不禁一聲冷笑,「顧才人平日裡就是這般敷衍?」
高貴公公心中叫遭,埋怨定是陸朝那個小崽子提點得不到位。
他幹笑一聲,「要不陛下給顧才人回個信兒,讓她下回屬意些?」
蕭衍放下信函,「不用了。」
高貴公公這才看清信上寫得『秋慄賦』三個大字,頓時靈機一動道:「老奴看山間慄子樹上,還掛著秋慄,雖不如夏末時鮮嫩,可秋慄肥美,既然顧才人喜歡慄子,老奴讓別宮裡的宮人去采一筐好的來,明日快馬回京,就給屏翠宮顧才人送去。」
蕭衍沒有說不。
高貴公公心領神會,立刻去辦。
*
隔天,申時剛過不久,天光還亮,顧儀就收到了陸朝公公匆匆送來的一筐慄子。
竹筐擺在地上,高可及膝,裡面盛了不下百顆秋慄。
秋慄個頭不小,棕得發亮,其中尚有數個才摘下來不久,包裹於帶刺的棕綠慄殼夾裡,有些扎手。
陸朝笑呵呵地解釋道:「這是陛下特差人給才人采的山間秋慄,快馬自烏山送來,才人可以嘗個新鮮。」
但……這個慄子是生得呀……
顧儀正想吩咐人送去膳房,卻聽陸朝又道:「陛下看了才人的書信,便說,才人所寫食譜甚妙,才人何不親身一試,待到陛下回宮,也可送給陛下嘗嘗?」
顧儀懵了。
難道真讓她去炒慄子,練鐵砂掌嗎?
還是去學火中取慄?
她盡力地擺出個笑模樣,蹲福道:「陛下隆恩,臣妾感激涕零。」
陸朝公公自覺差事辦得不錯,嘴上抹蜜一般,「才人所說,奴才一定帶到,這秋慄可是屏翠宮獨一份的榮寵,別地兒都沒有呢。」
顧儀:「呵呵……」頓了頓,卻問,「秀怡殿婉美人沒賞嗎?」
陸朝心頭一跳,沒料到顧才人如此敏銳,卻不得不老實作答:「婉美人那流蘇確實甚佳,陛下賞了元寶……」
顧儀已經無力吐槽了。
陸朝臨走前,復又笑眯眯提醒她,說:「明日又有快馬,奴午時前來取信箋?」
顧儀含笑點點頭。
陸朝念及師傅的囑託,不忘開口說:「才人此番不妨多寫幾筆,師傅說,陛下可愛看才人寫得信了,就是短了些。」
顧儀臉上的笑都快掛不住了。
「嗯……陸公公慢走。」
桃夾圍著那竹筐轉了一圈,欣喜道:「這也是陛下想著才人呢,這慄子雖是尋常之物,可依奴婢來看,那情意自不是銀子那等俗物能比得上的。陛下這是真的想著才人,才會給才人送慄子的。」她抬眼打量顧儀一眼,「才人,可想好了明日又給陛下寫什麼了嗎?」
顧儀坐到梨花椅上,俯身舉個慄子,心中犯難。
賞賜銀子感覺會更好一點呢。
但是……
顧儀思索片刻,吩咐桃夾道:「你待會兒就去司膳司問一問可有炒慄子的養好的黑沙?若是此刻沒有,過幾日可有?順道再去司籍司領一些刷過漿的厚一些的宣紙來……」
桃夾知道她這是有了主意,「是!」立刻笑嘻嘻地就去了。
顧儀挪到寢殿中的長木桌前,開始研磨,扯過一張紙準備先打個草稿。
寫信太累了,寫兩頁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不如畫畫吧。
畫個單行本連環畫,可以輕輕鬆松湊頁數。
顧儀搓搓手,提起毛筆,在宣紙上畫了一顆板慄,三角形,頂端畫了紋路,表示這是一顆板慄,又給板慄加上了細長的四肢。
她的畫技,在蕭衍來看,也就是個杯子畫成橘子的水平,她不能畫太難的東西。
她創作的單行本連環畫,就叫「板慄夜奔」。
桃夾取回宣紙後,顧儀就垂首奮筆疾飛,直達深夜。
亥時三刻。
軒宇閣中依舊燈火通明。
高貴公公斗膽又來勸一回,「陛下,夜深了,還是早些安睡罷……」
蕭衍抬眸,暗褐色琉璃眼朝他望來,「朕睡不著,索性將奏疏看盡,乏了便能安睡。」
高貴公公見閣中無旁人,才道:「陛下可是又犯了那頭疾,要不奴才去尋個醫政來,再開一副安神的湯藥來。」
蕭衍搖頭,冷聲一笑,「安神湯藥都開了數回了,哪一回都不管用,不用也罷。」
高貴公公垂目沉吟少頃,勸道:「陛下,這別宮後頭有一溫泉池子,陛下去泡泡,或許可以舒筋通絡,睡得好些。再者,陛下來了烏山這麼久了,那池子尚未用過,再過幾日,就要返京,豈不可惜?」
蕭衍見他面含懇切,勸了這麼久,「既如此,朕去瞧瞧。」
高貴公公如釋重負,旋即差人提燈備衣。
蕭衍拆去頭冠,身著青衫,外罩斗篷往溫泉池而去。
兩個宮人提著白燈籠引路在前,一行人穿過烏山別宮,行得近了,就見溫泉池邊朦朦朧朧白霧蒸騰。
藉著燈籠的兩縷幽光,他仿佛看見了霧中的一道人影。
頭梳單髻,背對著他。
露出一段雪白的脖頸。
是個女人。
蕭衍只覺心跳驟然加快,聲音卻是愈冷,「誰在那裡?」
高貴公公聞言一驚,伸頭一瞧,也看見了溫泉池中的人影。
是哪個不長眼的宮婢,如此掃興!趁著夜深,跑來沐浴?
那身影陡然一震,回過頭來,是個陌生的女人的臉。
不對。
不是此人。
蕭衍腦中一痛,模模糊糊地記起了這段時日常在烏山別宮做得怪夢。
夢裡,似乎也是這麼一個溫泉池子,似乎池中也有這麼一個人。
可白煙繚繞,他總是看不清那個人影。
霎時更覺頭痛欲裂。
高貴公公見他臉色驟變,只得提心吊膽地跟上,不忘叱道:「讓那宮婢起來,成何體統,當按例受罰!」
蕭衍一語不發,轉身折返。
*
午時未至,陸朝公公又再次登門屏翠宮。
今日已是下了好一會兒微雨,他收了手中的油紙傘,立到廊下,見到顧才人迎了出來。
她臉上雖是略施粉黛,可能瞧出眼底一抹青黑。
許是熬了夜。
只見顧才人手中捏著一本書冊,足有半掌厚,一掌長寬,書冊一邊用細麻繩固住,可以於掌上隨意翻閱。
陸朝好奇問道:「才人手中是何物?是給陛下的書冊嗎?」
「正是。」顧儀走近了一步,演示給他看,「此冊名為板慄夜奔,你拿著此冊,從頭快速翻起。」
陸朝瞪大了眼,「啊」了一聲,看那慄子躍然紙上。
顧儀笑道:「你看,此慄便是夜奔。」
陸朝贊道:「果是有趣,陛下定然喜歡。」
顧儀將書冊遞給了他,見他裹了布帕,細緻地收入懷中。
微雨漸大,越下越急。
原本午時欲行的快馬又多等了一個時辰。
待到快馬加鞭到達烏山別宮時,已是深夜。
高貴公公挑了緊要的奏疏先送去軒宇閣,將宮妃的信箋隨手擱置於寢殿塌邊的一張小幾上。
三更鼓響,蕭衍練劍過後,梳洗方畢,上榻而眠。
若是練了劍,他也能睡得安穩些。
可他又做了那個怪夢。
隔著水汽氤氳,他試著穿過似雲似霧的屏障,走得近些,再近一些。
想要看清那水中之人。
可她仍舊背對著他。
他張口欲呼出聲,夢中的他似乎已經知道那人究竟是誰。
可他不聞其音,也發不出聲,卻見那人影微微晃動,似乎終於要轉過頭來。
蕭衍屏氣凝神以待,耳畔只聽一聲重響忽地傳來。
砰。
他霍然睜開了雙眼。
窗欞被夜風吹得大敞,雨絲斜刮入殿。
守在門外的高貴公公也聽見了響動,立刻捧了燭台躬身入殿,伸手將軒窗合攏,復又落下木栓,「擾陛下安眠了……」
高貴回身見皇帝已起身半坐於木榻之上,神色怔怔地盯著雕花軒窗。
「陛下這會兒口渴嗎?幾上備有茶盞。若是用熱茶,老奴待會兒送來……」
蕭衍睡意全無,搖頭道:「不必,將燭台留下便是。」
高貴依言將燭台留在了小幾上,退出了寢殿。
蕭衍見那托盤上擺了一疊信函,其中一封約有半掌之厚。
他抽出一看,竟是屏翠宮的小印。
他拆開來,見是一本書冊,封面寫著「板慄夜奔」。
蕭衍臉上難得地呈現出一種哭笑不得的意味來。
故弄玄虛。
他翻開了第一頁,看到了潔白的宣紙上畫了一個三角形的物件,左右各有一筆細線,其下兩筆蜿蜒細線。
頁面東側上邊還畫了一輪彎月。
若非題目提點,他恐怕認不出這三角物件是慄子。
他又耐著性子翻過了第二頁,仍舊是那慄子和幾筆細線,只是細線的方位似乎略有不同,而上邊彎月的位置似乎也有變化。
蕭衍低聲一笑,已是明白了過來。
他合上書冊,從頭往後迅速地翻動起來。
隨他動作,紙張呼呼輕響,那一彎明月逐漸由東往西瞬移,生了手腳的慄子仿若真於紙上夜奔而行。
幼稚。
至極。
蕭衍合上書冊,躺回了榻上。
片刻過後,蕭衍執起書冊,藉著微弱的燭火,又觀了一遍「板慄夜奔」。
待到數遍之後,他終於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一夜再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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