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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漠小蘭] 男主他老是那樣絕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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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5:51 |只看該作者
第100章 長亭之約

  漠北的夕陽血紅,落在如綢的金黃細沙上拉出一道長長的日影,瑰麗無雙。可是日落之後,狂風就起了。從漠北到垤城的路途不遠,但車馬穿行於沙漠而過,水源處甚為稀少,往往行了數日,都不見一棵樹。行路處,大風呼嘯一吹,沙子下掩埋住的動物骸骨時而露於表面,有一些小一些,有一些卻是肉眼可辨的狼一般體型的骨架。

  等到夜中趕路,哈木爾仰望星空辨別方向,偶爾遇到樹木,便會讓馬匹停下來,掘開草木之下,運氣好的時候,能遇上淺淺一層水花。

  今夜,馬匹實在是跑不動了。哈木爾不得不讓人停了下來,在沙地上升起了一個熊熊火堆,驅趕捕獵的獸群。

  多珠也已經是一副風塵僕僕的可憐模樣,再不是夜宴之時燈下起舞的公主,她頭上披著一層薄薄的紅紗,輕輕一揚滿是沙塵。

  她翻身下馬後,疾步走到馬車前,粗魯地扯開車幔,見到車中兩人,美目微眯。

  顧儀和趙婉因在車中,雖也是面黃肌瘦,可瞧上去不若多珠形象狼狽,猶有幾分體面。

  多珠舉著火把,晃了晃二人面目,眼中不甘愈盛。她抬手就去扯顧儀頭上的木簪,「我喜歡這個,歸我了!」

  顧儀本鹹魚攤地靠在車壁上,乍見她的手忽然就要伸到發間,連忙往後躲閃,避了開去。

  多珠不由更怒:「你還敢躲!」猛地拽住了顧儀兩手上的繩結,把她往外一拖,顧儀彎著腰左右掙扎,兩人拉拉扯扯之間,她頭上的木簪撞到了車壁之上。

  『咚』一聲巨響,瞬間斷成兩截,『噼啪』兩聲,落到了車板上。

  兩人動作俱是一頓。

  哈木爾坐在火堆旁,聞聽動靜,不耐地喝道:「多珠,鬧夠了沒有,回來!」

  多珠扭頭憤憤然,「哈木爾,你為何總向著她們!」

  哈木爾抬眉,冷聲一笑,「你若是想要納裹死在垤城,我現在就可以殺了她們。」

  多珠眼中驟暗,揚手猛地摔下了車幔,「哈木爾,你這樣威脅我,等到了垤城,我要說予納裹聽,讓他狠狠罰你!」

  哈木爾轉開眼,垂首去看火堆,並不理她。

  火光被車幔一擋,車中復又黯淡了下來,顧儀雙手捆縛在一起,摸黑摸了半天,才摸到了車板上斷掉的簪頭,她手中一停,又往下摸到了紅珠之下短了一截的木柄,雙手合捧,十分費力地塞回了腰間。

  趙婉見她好一番動作,「不過是個簪子,為何不願給她?她身上有鞭,不怕惹急了她,揮鞭打你?」

  顧儀悶聲道:「這是陛下給我的,我不願給別人。」

  趙婉神色極其複雜地看了顧儀一眼,可惜車中太暗,顧儀並沒有注意到她此刻的臉色。

  「你……愛他?」

  趙婉出聲問道,只見暗影中的顧儀仿佛一愣,繼而緩緩地點了點頭,卻沒有說話。

  兩人靜默片刻,原本寂然的沙漠黑夜,突地傳來幾聲模模糊糊的聲響,遙遙地似從空中而來。

  哈木爾舉目朝垤城的方向眺望,見到漆黑夜空中似有朦朦朧朧的煙火閃爍。

  金色煙火為盟,此乃發兵之號。

  短短數月,蕭衍比他想得來得還快!

  哈木爾再也坐不住了,他看了一眼稍稍喘息的奔馬,腳下踹起幾抔黃沙迅速掩埋火堆,硬聲道:「啟程!」

  *

  十五日,大幕的軍隊只用了半個月的時間,就使得垤城的丹韃大軍連敗數回,死傷已愈一萬,策反出逃者已過數千。

  于代帶領的丹韃舊部起初便是糾集於垤城的丹韃奴隸,丹韃掌權者為貴,大族為貴,為奴姓名者,無論男女,生而為奴。可丹韃人丁不興,徵兵而來的大軍之中,為奴者眾多。

  于代,不,哈代許這些奴者的,是不再為奴的機會,被哈代策反而逃之人,納裹自知根本殺不盡。若是殺盡,丹韃也再沒了軍心。

  他是大君最小的兒子,如今業已年過二十,大君垂垂老矣,雖對他恩寵有加,可也時日無多了。他的哥哥們個個正值盛年,身後各有丹韃大族支持,如一批豺狼虎豹,對他虎視眈眈。

  若是他垤城此戰不勝,丟了軍權,回到王都,他恐怕活不過下一個滿月。

  納裹輸不起。

  他坐於皮毯之上,正愁眉不展間,營帳外傳來人聲:「哈木爾求見主將。」

  納裹揉了揉眉心,「進來!」

  哈木爾換過了一身鎧甲,入帳道:「信函已由飛鷹送至大幕軍營。」

  納裹嘴角輕揚,挑眉仔仔細細地端詳了哈木爾少頃。

  「哈木爾,你獻來此計,以蕭衍的妃嬪為餌,引他來和談,意欲殺之,確是毒計。」他起身慢悠悠地圍著哈木爾踱了數步,「同室操戈,你與你親弟弟,親外甥兵戎相見,我該如何信你?」

  哈木爾單膝跪地道:「哈木爾的忠心永遠奉於大君,奉於主將,哈代,哈塔珠,自叛逃之日起不再是丹韃人,也不再是哈木爾的親人!蕭衍既為大幕而戰,更是丹韃的敵人。」

  納裹俯身,平視他的眼睛,見到一雙暗褐色的瞳孔無波無瀾。

  「好,念在你對大君的忠心,我信你一回,若是此計成功,回到王都,我便讓你作我的近臣,待我成為大君之日,你是第一臣。」

  哈木爾再拜:「謝主將。」

  *

  垤城外,大幕營寨之中,于代捏著信函,疾走行到中軍大帳之外。

  守在帳外的小將見到來人,恭敬喚道:「于將軍。」

  于代朝他一揚手中的信函,小降立時認出了納裹的徽印,揚手掀簾道:「于將軍求見。」

  帳中的蕭衍正與周郎坐於幾千,以沙盤推演練兵,見到于代手中之物,他當即起身而去,伸手接過。

  信函之上,短短數行,他來來回回讀了三遍。

  于代見他面色沉鬱,眼中隱有血絲,「陛下……」剛一出聲,卻被他打斷道,「于將軍意下如何?」說著將拆開的信箋遞給了他。

  于代認得哈木爾的筆跡,「筆跡倒是不假。」

  周郎聞言也快步走來,瞄了一眼信中內容,微蹙眉道:「陛下三日後真要去赴約?此乃誘敵深入,恐有埋伏。不若從長計議,納裹如今敗勢已定,此舉定然不祥!」

  蕭衍揮手道:「朕等此一日已等了多時,自要赴約。」他已經無法再多等一刻了。

  周郎見他說罷,兩指緩緩摩挲眉角,目中冷然,不耐至極。周郎心中頗有些駭然,數月以來,他見到的蕭衍與他從前在漠南軍營裡熟識的蕭衍大不相同。除卻愈來愈盛的帝王威儀,蕭衍心中還有別的念頭,垤城此戰,他星夜兼程自京城而來,似乎不光是為了了卻一平丹韃的夙願。

  周郎不敢再勸。

  蕭衍立在原地,緩了緩氣息,復又走回沙盤前,「此事尚余三日,三日之後,定要取下納裹人頭。」

  *

  三日之約,納裹約在垤城外的長亭。

  納裹不過等了半刻,就見蕭衍身披銀甲,果然應約,隻身策馬而來。

  納裹開口道:「經年未見,二皇子,不,皇帝,別來無恙?」

  蕭衍目光迎向納裹,見他坐於馬上,馬後十數步開處,停著一輛紅布馬車,馬前兩個丹韃大漢,手持利刃。

  「別來無恙。」他輕拉韁繩,勒馬穩穩停於納裹馬前,兩人相距不過二三尺。

  納裹凝視他的雙眼,目光轉向他鬢邊的淺疤,輕聲一笑,「你身上流著我丹韃血脈,為何苦苦相逼,你作了大幕朝的皇帝,還不罷休麼!」

  蕭衍緩緩搖了搖頭,「今日你約朕來,不妨開門見山。」

  納裹擊掌數聲,馬前的丹韃大漢輕撩車簾,蕭衍窺見了車中似在昏睡的兩道身影,顧儀就斜靠在布幔旁的車壁之上。

  車幔旋即落下,納裹笑道:「稍安勿躁,二位貴客只是累了,尚在安睡,若是你今日應了我,二位貴客必定完璧歸還。」他笑容擴大,「若是不應,二位貴客便只能永留丹韃,葬身此處了。」

  蕭衍淺淺一笑,「但說無妨。」

  納裹見他神色漠然,全然未見驚怒,他心中猶疑了一瞬,方道:「你今日退兵垤城以南百里,周郎即刻帶兵回漠南,你以性命起誓永不再犯丹韃,我明日就把人還給你。」

  話音未落,蕭衍朗聲笑了數聲,「兩人換丹韃一國,納裹,你究竟是不是太過天真?」

  納裹當然猜到他不會應,冷聲一笑,「蕭衍,是你太天真了。」

  長亭邊的灌木叢疏疏一響,十數個丹韃軍士湧出,頓生合圍之勢。

  納裹的大笑還未來得及掛在臉上,抬眼就對面的蕭衍大袖一揮,他左手腕上銀光一閃,竟是了一個極為精巧的箭弩。

  他幾乎未曾看清他的動作,六支指長的銀箭齊發,因兩人相距太近,箭矢快若飛星,其中一枚直直地射入了納裹眉心。

  納裹倒抽了一口涼氣,尚未瞑目,身體朝後一仰,跌落馬下。

  蕭衍抽出腰間長劍,打馬向前,橫劍一掃,砍下了納裹的頭顱,鮮血濺開了數尺之遠。

  合圍的丹韃軍士齊聲大喝,朝他而去。

  蕭衍橫劍擋過,一拉韁繩,朝前而去,他的身後奔來了數匹快馬。

  周郎帶著十數騎兵而來,登時與在場的丹韃軍士纏鬥不休。

  眼前紅布馬車早已跑出了數裡,馬車夫早在納裹落馬數息之後,就得令策馬而逃。

  蕭衍拍馬疾馳而去,行過半刻,才追上了奔馳的馬車,他手中長劍一挑將車夫挑倒在地。

  然而,當他接過韁繩,勒馬之時,方見兩匹黑馬的後臀皆被細長的鋼針扎住,因而馬匹才會發了瘋似地疾跑向前。

  他往下一看,馬身與車身相連處為圓環鐵索,一時半刻掙脫不得。

  蕭衍旋即側身,翻身跳到了馬車前沿處,他甫一拉開車帳,迎面而來卻是一把尖利的銀刀。

  他險險避過,刀尖輕擦過他的脖子右側,帶出了數顆細小的血珠。

  車內多珠的面目猙獰癲狂,捉著銀刀又朝他撲來,蕭衍以劍一擋,將多珠手中的銀刀打落在地。

  馬車疾奔,銀刀墜地,不過片刻就落於馬後的滾滾沙塵之中。

  眼前的多珠卻哈哈大笑道:「你殺了我啊,你殺了我,便無藥可解!」

  蕭衍只覺脖子上被銀刀擦過的淺痕忽而麻木了幾分,他的耳中聽見了忽遠忽近的嗡鳴。

  「這是何物?」

  多珠伸出一指,點了點他胸前的銀甲,「蕭衍,納裹死了,你也要給他陪葬!」

  蕭衍捏住長劍,頭昏腦脹起來,他的四肢漸漸發軟,右手微微抖動,已是有些握不住長劍了。

  多珠正欲伸手將他推向馬車,卻見蕭衍的目光極快地掃過車內,忽而伸手捉住了她的左臂。

  多珠掙脫不得,下一刻便覺腹中劇痛,她低頭一看,蕭衍手中的長劍已經刺穿了她的肚子。

  多珠痛得大叫,「你!」

  蕭衍長眉輕挑,僅憑最後一絲氣力,扯過多珠滾下了馬車。

  兩人齊齊跌落于飛揚的滾塵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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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6:05 |只看該作者
第101章 浮生若夢

  待到周郎帶著剩餘幾騎騎兵突破丹韃軍士重圍追上來時,多珠倒在地上,胸腔再無起伏,已是死了,而蕭衍躺在一旁,也近乎死了一般。

  周郎面色頓時大變,翻身下馬,托起蕭衍後背,伸指在他頷下一探,突突地跳動,尚有些微可辨的脈搏。

  前方遠處塵土飛揚,周郎心中記著蕭衍的囑託,當即喝道:「留下三人護駕,其餘二人速去攔截馬車!」馬後其餘二騎絕塵而去。

  周郎不敢耽誤,穩穩托住蕭衍上馬,往營寨飛奔而去。

  其餘兩人一路飛馳,險要追上馬車之時,前方岔路口忽然奔來一人一馬,飛快地行到馬車之前,彎腰一撈,將車中的一個身影拖了出來。

  馬上二人正欲放箭,卻見此人狡黠地反手將車中之人,托在背後,用作肉盾。

  二人放箭之勢緩了緩,長弓指向馬腿之時,那一人一馬卻奔得更遠了些,兩支箭羽沒有射中。

  前方岔路,此人挾住人影往左,馬車卻是往右。

  二人目光交錯須臾,便去追了無人策馬的馬車。

  此時此刻,能救回一個是一個!

  *

  周郎策馬疾馳,只用了不到半個時辰的光景就奔回了垤城以外的大幕營寨。

  于代焦急地守在營帳外,見到周郎背上托了一人回帳,胸中猛然一緊,待看清人影後,臉上更是大駭。

  「阿衍怎麼了?」

  周郎疾步入帳,先將蕭衍小心翼翼地放置於床榻之上,他甫一進營,已讓人速去請了胡醫政。

  馬上顛簸,蕭衍依舊沒醒。

  周郎凝眉道:「納裹死了,陛下卻是中計了,似乎是被多珠所傷,我方才看過,他身上唯一的到口在脖子上,只有淺淺一道,卻不知為何昏迷不醒。」

  于代聞言一驚,探身去細看那刀口,見到刀口外沿凝固的血跡卻分明隱隱發黑。

  帳簾由外一掀,胡院判急急跑來,奔到榻前,聽周郎又將此事說了一遍。他彎腰細察傷處,斟酌道:「此刀口或是有毒,只是不知是何毒。」

  不過,胡院判到底是大風大浪裡走過來的人兒,他並不慌張,先用藥箱中的細棉布沾了些許清水,輕緩地擦過傷處外緣,又將棉布收於箱中,待到回頭再察,看能不能瞧出究竟是何毒。

  他替蕭衍把了一會兒脈,又掀開眼皮看了看,最後道:「先用幾顆解毒丸試一試。待微臣瞧出究竟是何毒藥,方可對症下藥。」

  周郎面色稍霽,于代卻聽得不由蹙眉。

  胡院判望向于代,「于將軍有話要說?」

  于代猶疑道:「我早年在丹韃之時,見過一種毒草,服下之人,血液便會發黑,手足皆生出黑瘡,不知是不是陛下所中之毒。」

  胡院判頷首,「好,于將軍可否再細細說予臣聽,若是能尋得此草,自是更妙。」

  *

  蕭衍落下馬車之前,只來得及看了車中的顧儀一眼,見她身上並沒有傷處,適才放下心來。

  可是他心知萬萬不能留下多珠,若是多珠留在車裡,納裹既死,她定然會趁機殺掉車中兩人。

  蕭衍扯過多珠滾下馬車,落到地上,見多珠已是無法動彈,他才終於閉上眼睛,任由自己昏昏沉沉地墮入了黑暗之中。

  他原以為自己會毫無所覺地昏睡下去,可是他卻突然地頭疼欲裂,仿若從前的頭疾,可卻遠甚於從前的頭疾,一呼一吸之間皆似有千萬支針緩緩插入太陽穴。

  他用盡全力掙扎欲清醒過來,他眼前白光忽而一閃,他仿佛終於睜開了眼睛。

  可是,眼前之像並不是垤城,亦不是大營。

  雕梁紅柱,玉階之下青磚埕亮,八扇朱漆紅門大敞。

  他在天祿閣中,像一抹游魂凝視著天祿閣中自己的身影,仿佛之前無數次的夢境一般。

  他望見閣中長案幾上擺放著的白瓷寶瓶之中斜插了兩朵含苞欲放的潔白荷花,閣外的熱氣透過大敞的紅門層層湧來,屋角的冰山滴滴答答地融化。

  此時是夏天。

  他扭頭望向閣外立著的高貴,卻見一個面生的小宦官從遠處快步行到高貴身前,臉上卻沒有笑容,哭喪著臉,是他見過的宮廷之中規規矩矩的哀容。

  高貴聽那小宦官說過幾句話,哀哀地嘆了一口氣。他轉過身,躬身入殿,面上也呈現處一種恰到好處的哀容來,朝著天祿閣中正在批閱奏疏的自己拜道:「稟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來傳話說,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昨夜歿了。」

  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歿了?

  蕭衍大惑不解,只見案桌前的自己停了停筆,抬眼疑惑道:「歿了?」

  高貴復又一拜:「聽說是昨夜用膳時,噎著了,當時四下正無人,才沒有救回來,等宮人回到西偏殿時,發現顧美人面色青紫,已是沒氣了。」

  蕭衍覺得此夢境甚為荒謬,而高台之上的自己也微微一愣,轉而露出一種哭笑不得的表情來,不過轉瞬之後就收斂了神色,輕嘆道:「這西偏殿的顧美人家在何處?著人收斂了屍首,往她家中遞信罷。若是想將屍首接回去,朕此際先允了。」

  高貴領命而去。

  秀怡殿西偏殿顧美人身死在夢中的自己看來,似乎真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

  是顧儀?

  蕭衍滿心疑惑,試圖往天祿閣外走去,哪怕是去瞧一眼那屍身,此夢雖然荒謬,可他仍舊想要去瞧一瞧,卻發現他無論如何根本出不去,只能禁錮於『自己』身側。

  其後,他若走馬觀花般地見到了宮中許多的人與事,每一樁,每一件都恰如他經歷過或是從前夢到過的一般,可獨獨沒有顧儀。

  難道顧儀真是一開始就噎死了?

  蕭衍之後就見到了宮氏殿中的趙婉,看見了她處心積慮地接近自己,而自己也早已發現了她是趙桀之女的身世,趙婉被順水推舟地越捧越高。

  他也望見了自己收復青州,卻在揚城城門之上目睹了身中亂箭之後,蕭律血肉模糊的屍體。

  蕭衍心中陡然一驚。

  第二年春天,身在宮中的劉太妃也因服過劑母珠,油盡燈枯地死了。

  趙桀翻案,丹韃戰敗,他看見自己登頂權力的至高之處,立了趙婉為後。

  蕭衍更覺一切荒謬至極。

  然而,此一夢卻在封後大典戛然而止,萬物重歸於冷寂的黑暗。

  他腦中劇痛再次翻攪,不得不又掙扎著醒了過來。

  眼前依然是夏日裡的天祿閣,門外依然是面露哀色的秀怡殿來的小宦官。

  高貴躬身入殿,果然拜道:「稟陛下,方才秀怡殿差人來傳話說,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昨夜歿了。」

  蕭衍聽見自己問:「歿了?」

  高貴卻答:「聽說是昨夜疾風驟雨,一股邪風吹落了書架上的白菊石盆,碰巧砸在了顧美人腦門上,登時砸得她頭破血流,人就沒氣了。」

  顧儀……又死了?

  蕭衍茫茫然地望向高貴,卻聽高台之上得自己依舊渾不在意道:「這西偏殿的顧美人家在何處?著人收斂屍首,往她家中遞信罷。若是想將屍首接回去,朕此際先允了。」

  其後諸事便如上一回一般,在他眼前一一掠過,復又止於封後大典。

  蕭衍隱約察覺到這一切興許並不單單只是夢境。

  再次睜開眼的時候,他卻置身於御花園的湖畔,天色已是漆黑,燈下竹影橫斜,天邊將將滾過一道驚雷,映得湖面霎時一白。

  對岸處卻忽然傳來『撲通』一聲大響,宮人忙喊道:「有人落水了!」

  蕭衍只見行在前頭的自己頓足腳步,「去把人撈上來。」

  等了大半刻,兩個熟識水性的宮人才將水中之人拖上岸來。

  此一回蕭衍終於見到了顧儀,可她渾身濕漉漉地躺在地上,閉著眼睛,面孔雪白,額頭之上被撞出了一個偌大的血洞。

  宮人蹲下,探了探她的鼻息,囁嚅道:「陛下,此人沒氣了。」

  「此是何人?」他問。

  宮人瞧了半天,才認出來,「仿佛是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

  蕭衍見自己的目光冷淡地從她臉上掃過,目露一分可憐,只說:「收斂屍首,報予她家人罷。」

  蕭衍立在原地,蹲下身去,他想要伸手摸一摸顧儀的臉頰是不是冰涼,可是他卻根本碰不到她。

  秀怡殿西偏殿的顧美人即便是死在了他自己眼前,亦如一顆微小的石塊投入無波枯井,激不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往後諸事,亦如從前,樁樁件件,人事更迭,最終止於自己與趙婉大婚之日。

  蕭衍惶惶然無措,此皆為他的前世?顧儀皆是早夭?他難道與顧儀先前從來就沒有緣分?

  他心中不肯信。

  腦中的劇痛卻在此時驟然停歇,一縷夜風拂面,眼前是朱雀門前漆黑的狹長甬道。

  蕭衍見到了扮作高貴的自己轉過了宮墻拐角。寂夜之中,驚起一聲清脆的枯枝折斷的聲響。

  蕭衍循聲望去,是一個著宮裝的女人提著一盞白燈籠立在拐角處,行到近處,映著燭火,他才望見了她發間簪著細白珠花,她杏眼圓睜,繼而飛快低下頭去。

  此時的顧儀怯生生地對自己蹲福道:「問高公公安,我是秀怡殿的顧美人。」等了片刻,小聲補充道,「就是送金花生那個。」

  自已卻只略掃過她一眼,並未停步,顧儀又一蹲福,「恭送高公公!」

  下一刻,她手中的燈籠卻燒了起來,火光飛濺過自己帷帽前的烏紗。

  蕭衍看清了自己眼中乍泄的殺意。

  眼看顧儀慌亂,他心中登時一驚,卻見顧儀抖抖索索地摸出一方繡帕,「高公公,你滿臉黑灰,不辨面目,要不擦一下?」

  蕭衍情不自禁地笑了起來。

  果然,他是遇見過顧儀的。

  從前發生過無數回的人事,繼而更迭,可唯獨只有此一回,顧儀身在其中。

  他們一起下棋,賞月,踏過烏山封頂。

  顧儀生辰之日,他為她點了一盞長命百歲的天燈。

  蕭衍想,此一世,他應該是與顧儀白頭到老了。

  談源堂起火之日,灰袍人刺傷了顧儀,在她腿上留了一道疤。。

  蕭衍不禁喟嘆,原來如此。

  西山之時,顧儀卻問他:「陛下往後,也會背趙美人上山嗎?」

  趙婉仿佛一如從前,始終橫亙其間。

  顧儀趴在背上,對他道:「臣妾以後鶴發雞皮時,還是會記起今日來的,陛下對臣妾的好,臣妾都會記住的!」

  蕭衍見到了撫州顧長通,再次見到了周亭鶴,終於聽見了顧儀急切地對他說:「臣妾……臣妾心中只愛陛下一人!」

  蕭衍以為此後便是收復青州,卻在驪山茶園遇到了博古伏擊。

  他身處一旁,早早地望見了石階處疾奔而來的人影。

  顧儀!

  長刀穿過顧儀胸膛,蕭衍身心為之巨震,恐懼頃刻牢牢地擄住心房,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顧儀旋即倒地,呼吸漸停,最終死在了自己的懷中。

  顧儀……依舊死了……

  博古被千刀萬剮,可是又如何,一物尚可易一物,可惜人死不能換人生。

  蕭衍太陽穴突突亂跳,腦中渾渾噩噩,尚沉浸於莫大的哀慟之中。

  可眼前之景卻倏然變換,博古身死,收復青州,趙桀翻案,掃平丹韃。

  自己成就了帝王霸業,卻是孤家寡人,顧儀葬在了皇陵。

  原來他自以為的噩夢皆是過往。此一回,他終是望見了自己的結局。

  梧桐半死,鴛鴦失伴,不過是一個傷心人罷了。

  蕭衍素來不信鬼神,可是若是有神,浮生若夢,前世莫問,今生一回,他只求顧儀當真可以活到鶴發雞皮,長命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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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鷹香

  顧儀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人在馬背之上,頭朝下地被捆縛於馬鞍的前端。

  說實話,腦充血,有點上頭,腦殼疼。

  她硬著脖子,仰頭左右一望,方見坐於火堆旁的哈木爾,周圍是個林地,可是林木不算茂盛,都是些低矮的灌木叢。身下的黑馬不知跑了多久,尚在撲哧撲哧地哈氣。

  哈木爾的目光並沒有看她,顧儀在馬鞍上試著挪動了身軀。

  她此刻又渴又餓,頭還疼。

  尋常人死遁仿佛輕輕鬆松,為什麼輪到她就這麼的艱辛,言情小說誤我!

  哈木爾早已注意到了馬背上的動靜,他橫眉一掃,自火堆前起身,走到馬前,像捉兔子一樣捉住顧儀腰上的繩索,將她提溜了下來。

  顧儀隨即跌落在地,腦袋暈了暈,才坐穩了些。

  哈木爾面無表情地俯視她,顧儀見他臉上滿是塵土,想來已經趕了許久的路了,只是不知道他要把她帶往何處去。

  顧儀扭頭可憐巴巴地望了一眼掛在馬鞍上的水袋,哈木爾雖是冷哼一聲,卻真給她喂了幾口水。

  顧儀喝過水,才有力氣開口問道:「納裹死了?」

  哈木爾眉心蹙攏,不答反問:「你當時醒著?」

  顧儀飛快地搖頭,不過這反應來看,納裹確實死了。

  劇情在線!

  哈木爾目光自她身上掃過,見她雙手負在背後,手腕處已被繩索勒出了幾道極深的血痕。

  他於是蹲下身稍微松了松繩索。

  顧儀看他忽然靠近,本能地朝後一退,手腕處微微一松後,哈木爾就起身走遠了。

  顧儀心中覺得頗有些古怪,腦中忽而靈光一閃道:「你該不會是要帶我去丹韃王都?」

  哈木爾笑了一聲,「是又如何?」

  顧儀穩了穩心神,納裹已死,垤城若破,丹韃敗局已定,他把她帶到王都於事無補,除非是想把她獻給哪個王子或者丹韃大君。

  這事哈木爾也不是沒幹過。

  顧儀警惕地看了他一眼,動了動酸脹的手腕,手臂上戴著的多寶珠串沒了繩索束縛,落到了靠近手背的地方,冰冰涼涼地貼在她的皮膚上,讓她稍微鎮定了些。

  她要趕在抵達王都之前,找個機會逃跑。

  哈木爾歇息了小半刻,復又拉著她上馬,沿著林子往外走。

  馬速甚快,行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空中一聲尖利的鷹啼破空而至,顧儀抬頭一望,見到一只有些眼熟的白頭黑雕,展翅翱翔於碧藍高空。

  這好像是蕭衍的萌寵!

  哈木爾緊緊勒住韁繩,停了下來,皺著眉頭向上一看。

  飼鷹人馴養過的飛鷹,目力極佳,送信尋物尋人皆可。

  哈木爾回過神來,仔仔細細地打量著趴在馬身上的顧儀。

  看過一圈,他的目光終於落在了她手腕上露在袖外的珠子。

  一顆形似於金黃瑪瑙的鷹香珠子。

  他大笑一聲,猛地扯過顧儀手上的珠串,「蕭衍竟然把鷹香珠給了你?」

  什麼東西?

  顧儀手上痛,愣在原地,側眼看哈木爾拽著她的那串多寶珠串,面色陰沉得很。

  空中飛鷹盤旋不休,鷹啼不絕於耳,片刻不曾離開。

  顧儀豁然開朗,明白了過來,這個珠串大概就是個飛鷹定位珠,可供天上的白頭黑鷹找到她。

  蕭狗子的套路真的太深了,是她太單純了,真以為這就是個平平無奇的禮物。

  哈木爾見顧儀不言,冷聲嘆道:「原來如此……北行之時,我本以為蕭衍是力不從心,急欲領兵北上,故而追兵不多,如今想來,他恐怕是投鼠忌器,怕追得急了,我真殺了你,只余趙妃一人。」哈木爾「哈」地一笑,抬手猛然一擲,將手中多寶珠串扔到了灌木叢中。

  他掏出衣中脖上垂懸的一支竹哨,輕輕一吹。

  哈氏族姓,世代皆為飼鷹人。

  如今倒讓他看看,是他的鷹厲害,還是蕭衍的鷹厲害。

  哈木爾揮鞭策馬,對顧儀笑道:「幸而我一時心軟沒有殺了你,你可比我事先預想的還要管用。」

  顧儀渾身一僵,側頭看哈木爾神色愈發冷硬,笑容瘮人。

  不過片刻功夫,空中又是一聲鷹的長鳴,顧儀費力地仰著脖子張望,藍天盡處又飛來一隻黑鷹,追擊盤旋的白頭黑鷹而去,兩鷹振翅高飛,於長空相擊。

  哈木爾趁此時機,又甩一記空鞭,打馬飛奔朝前而去。

  顧儀的心不由得更沉了一分。

  *

  卻說大幕軍營中的胡院判,這幾日,日夜挑燈夜讀,終於在古卷《百草經》中找到了與于代口中描述的毒草類似的植物,按照經中所述,此毒草確實令中毒之人血色發黑,毒氣游走全身,一入心脈,藥石無可醫,但若是發現及時,青艾草可解此草之毒。

  青艾草生於大幕,垤城北地因氣候之故,遍地難巡,胡院判派人苦尋幾日,皆不可得。

  但,劑母珠中確有青艾草一物。

  胡院判當日查看槐花病症之時,皇帝就將高熙園曾經調制的一顆劑母珠給了他以作細察。

  胡院判一直將此珠留存至今,可劑母珠中除了青艾草,尚有別的毒物,只是劑量不同,毒性不同。

  胡院判施針暫且護住了皇帝的心脈,舉棋不定地等了三日,直到確定實在是找不到青艾草了,皇帝已經昏睡多時,氣息漸弱,他再不能等下去了。

  胡院判取出了存於瓷瓶中的劑母珠,小心翼翼地用銀針挑了半個指甲蓋大小的劑量,溶於水中。

  此舉有些冒險,若是少了,青艾草救不回皇帝,若是多了,皇帝可能會身中劑母珠之毒。

  他雖是老道,可也不能全然肯定,一定豪無差錯,於是胡院判連夜寫了一封書信留予妻兒,若是皇帝不祥,他因此丟了性命,也好給他們有個交待。

  胡院判當夜喂下皇帝此湯劑以後,寸步不離,衣不解帶地守在榻旁。

  隔天一早,破曉之時,胡院判終於看見了皇帝的五指輕動,他心中大喜,立刻喚了于代和周郎二人前來中軍大帳。

  蕭衍由大夢中醒來,天光已是大亮。

  榻旁的三人接連大嘆。

  「阿衍!」

  「陛下醒了!」

  「微臣請罪!」

  蕭衍轉過視線,目中猶露惶惶茫然。

  牛皮大帳內徹夜點著燭火,榻前的燭台上只余指寬的白蠟,几案上仍舊擺著他之前排布的沙盤之相。

  胡院判見皇帝睜開了眼睛,飛快地將幾上的熱茶杯遞給了他。

  一旁的于代伸手虛扶了蕭衍一把。

  蕭衍半靠於榻上,飲過一口茶,適才回過神來,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脖,摸到了一層白紗。

  胡院判立即道:「啟稟陛下,傷處已用清水洗過,微臣覆了一層白紗。陛下此毒青艾草可解,可此地並無青艾草,微臣斗膽用劑母珠中的青艾草一試。」他躬身一拜,「陛下恕罪!」

  見蕭衍頷首並無怪罪之意,胡院判才算徹底地放下心來。

  等到喉中乾澀稍解,蕭衍開口問:「朕睡了幾日?」

  「四日了,陛下。」周郎答道,頓了頓,繼而喜道,「陛下英明,納裹身死,垤城前日已破!」

  蕭衍目光在帳中掃過一圈,只問周郎:「馬車截住了嗎?」

  周郎心中一驚,面上卻不敢顯,抱拳一揖,「末將這就派人去請娘娘來。」說罷,旋即出門。

  胡院判聞言垂低了頭,于代不明所以,又望向蕭衍,「陛下身上可還覺得不適?」

  蕭衍動了動手足,俱是發軟,不過他空睡了四日,自該如此,「並無大礙。」

  胡院判長舒了一口氣,露出欣慰笑容,「微臣已命人溫了粥,陛下將醒,先用些粥,調養脾胃,之後臣再寫一張調養溫補的方子,陛下余毒肅清之後,須得仔細將養,萬不可過於操勞。」

  蕭衍心不在焉地「嗯」了一聲,凝眉去看帳簾。

  周郎來得極快,掀簾而入時,正對上皇帝的目光,令他陡然一驚。

  滿含期盼,情意乍泄。

  他連忙低眉微錯過身去,露出身後的趙婉來。

  趙婉見到蕭衍眸色頓暗,只問她:「柔嬪在何處?」

  趙婉心中苦澀絲絲蔓延,沉重地似乎令她透不過氣來,她張嘴欲言,可一個字都說不出口。

  當日的軍士舍下了顧儀,只救了她一人。

  她後來才知,納裹已經死了,顧儀再被丹韃人捉住,怕是活不成了。

  她說不出口。

  周郎慌忙跪地道:「末將無能,當日只能先顧全陛下,末將派騎兵去追馬車,可半路忽然殺出一人一馬,挾持了柔嬪娘娘,屬下無能,只能先救回趙妃娘娘一人。」

  蕭衍無聲無息地凝視跪在帳簾之前的周郎,等了半刻,才緩緩說:「周郎有違軍令,杖五十。」

  周郎抱拳一拜:「末將遵旨。」便退出大帳,自領軍杖去了。

  蕭衍卻不再看趙婉,「你退下罷。」他只說。

  趙婉手足俱是發冷,她尚未來得及開口哪怕說一句話,便只能狼狽地退了出去。

  胡院判適才抬頭,卻見眼前的皇帝臉色已是煞白,烏發披肩,更襯得他面若白紙,毫無血色。

  他急急勸道:「陛下保重龍體!」

  于代沒有和那柔嬪打過交道,卻記得當日博古擄走柔嬪時,蕭衍奔襲之事。

  原以為是為了殺博古心切。

  于代蹙眉望向蕭衍,「陛下……」

  「于將軍。」蕭衍喚他道。

  「末將在。」

  于代抱拳而立,只聽蕭衍沉聲又道:「朕的鷹珠在柔嬪身上,你速遣飛鷹尋找哈多,找到哈多,便能尋到柔嬪下落。一旦找到,速來報朕。」

  于代大吃了一驚,飼鷹人的鷹珠從不離身,是危難之際的保命之策,供飛鷹尋得下落。

  蕭衍竟然將自己的鷹珠,給了柔嬪。

  蕭衍抬頭看了僵立的于代一眼,于代旋即回神,「末將遵旨。」領命而去。

  帳中復又冷冷清清下來,胡院判低眉順目,苦口婆心勸道:「陛下且寬心將養數日,柔嬪娘娘定能吉人天相!」

  蕭衍並未細聽他口中之言,腦中回想的分明是夢中之境,歷歷在目,前世今生交錯,他心中驚懼非常。顧儀每一世皆早夭,會不會此一世也早早夭折……

  他袖中雙拳不由緊握,他閉了閉眼,胸腔幾起幾伏。

  命若棋局,唯有此局,仿佛處處受人擺布,可他身在局中,既看破了此局,自然再不能受人擺布。生死有命,就算是命,他也偏不信命!

  蕭衍喉頭猝然嘗到一股腥甜,猛然吐出一口血來。

  胡院判一看,登時嚇得魂不附體,速速扶他躺下,急急切切地說:「陛下身上或有餘毒,如今護住心脈最為緊要!微臣……微臣速去取些清心丸來!」

  話音未落,胡院判就步若流星地跑去取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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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6:35 |只看該作者
第103章 骨肉

  行過堪堪半日,哈木爾帶著顧儀穿過了低矮的林木間,到了一望無際的草原之上,茵茵綠草間稀稀疏疏地灑落人煙和牛馬。

  顧儀覺得,就是此時此地此草原了。

  天邊已是隱約可見疏星伴月,夕陽墜地過後,落霞的橙輝倏爾散盡。

  哈木爾生了一個火堆,在烤他方才射中的兔子。

  油脂香混著肉香,撲鼻而來。

  顧儀咽了一口水,這幾個月來,她光是吃的餅,加起來差不多都可以環繞河洛殿一圈了,她真的吃吐了。

  此刻聞到令人垂涎的香味,她的肚子誠實地不爭氣地咕嚕咕嚕叫了起來。

  哈木爾冷漠地望了她一眼,顧儀嘴角裂出一個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

  哈木爾轉眼又去烤兔肉了。

  顧儀咽了一口水,試探道:「我餓了。」

  哈木爾瞪了她一眼,卻用手中的銀刀,割下一塊烤得脆脆的兔肉,丟給她。

  顧儀雙手合捧在胸前,險險接住了烤得滾燙的兔肉,吹了兩口,塞進了嘴裡,燙得她呼哧呼哧的。

  哈木爾側目冷笑了一聲。

  顧儀估算著時間,等了約莫大半刻,開口又說:「我欲小解,你給我松鬆綁罷。」

  哈木爾不耐地望向她,臉拉得老長,走了過來,輕鬆了松她手上的繩索,「速去速回,若是想跑,你這一雙腿也在這草原上跑不遠,興許還能遇見狼群。」這威脅,顧儀都聽習慣了。

  她乖覺地點了點頭,起身走到數十步開外的草叢裡,顧儀解開了裙上的腰帶,將藏著的紅寶簪頭摸了出來,她使出渾身力氣,終於把簪頭上的鮮紅若血的劑母珠給掰了下來,復又系回腰帶,把劑母珠塞了左手中衣的窄袖之中。

  回到火堆旁時,哈木爾抬頭看了她一眼,顧儀徑自走到他身前,任由他將她的雙手,用繩索再捆縛住。哈木爾隨即自顧自地啃起了兔肉。

  顧儀坐回了一旁的草地上,眼巴巴地望向掛在馬鞍上的水袋。

  見她目光,哈木爾面露不悅,吩咐她道:「去把水袋給我取來。」

  顧儀可憐兮兮道:「我也渴了。」

  哈木爾嗤笑一聲,「去取來!」

  顧儀起身而去,走到馬前雙手捧過水袋後,先回頭飛快地瞧了瞧哈木爾,費勁地徑自扭開水袋,背對著哈木爾咕嚕喝了兩口。

  哈木爾見狀,冷斥道:「喝夠了嗎?」

  顧儀點點頭,合攏銀蓋前,伸出兩指將袖中藏著的劑母珠麻利地撥弄進了水袋。

  撲通一聲水響,嚇得顧儀手中一顫,她當即又晃了晃水袋,水聲叮咚再起。

  顧儀走向哈木爾,皺眉說:「水已剩得不多了。」

  哈木爾接過卻不喝。

  顧儀心中既焦急又忐忑,這劑母珠雖溶於水,但她並不知道是需要多少時間,若是劑量不夠,人會不會昏迷,若是劑量太大,她是不是就把哈木爾毒死了?

  哈木爾扭頭仔細端詳她的面目,顧儀臉上掛起了一抹假笑。

  「你不怕此去王都,有去無回?」哈木爾問道。

  丹韃大君性格暴虐,更是色中餓鬼,其餘諸子也不遑多讓。

  顧儀雖不知道哈木爾究竟效忠於誰,但王都就是個滾燙的火坑,她絕對不能去。

  「自然害怕,你若是好心,就放我走罷。我定不會向任何人透露你的行蹤!」

  哈木爾譏諷道:「痴人說夢!」

  顧儀閉嘴不言,見哈木爾用手中銀刀撥了撥火堆中的木塊,幾星火焰騰空而起,又突地熄滅。

  顧儀頓了少頃,才問:「你是大舅舅還是小舅舅?」

  哈木爾一頓,一雙暗褐色的雙目瞪向顧儀,若寒星驟暗,厲聲道:「我沒有這樣的外甥!」

  顧儀縮了縮脖子,不怕死地望著他又道:「那你的妹妹呢?你難道曾經也沒有妹妹嗎?」

  「閉嘴!」哈木爾雙頰因惱怒而微微抽搐,面色被火光一晃,更是通紅。

  他說罷,泄憤似得扭開了水袋,仰頭喝了幾口,又將空扁的水袋扔到了腳旁,可心中猶不解恨,怒目而視,「你是何人?我輪得到你來指手畫腳?」他大笑了兩聲,語含嘲弄,「你以為蕭衍把鷹香珠子留給你就是看重你嗎?可這幾分看重也不過如此!若是真的看重,為何他獨獨救了趙妃,卻撇下了你。你可知即便有鷹香珠子,馴養的鷹目力再好,也只能尋人不能救人,哪怕到頭來尋到的是個死人!」

  顧儀臉上一白。

  這些天來一直避而不談之事,就這麼直白地被哈木爾說破了。她知道女主肯定沒有死,不然她也就早該隨之原地重刷了,但她因昏迷之故,並不清楚,為何哈木爾只捉了她一人往王都而去。她既不敢知道,也不願知道,因而沒有遲遲沒有問過。

  哈木爾瞥見顧儀神色驟變,心中湧起了一絲報復的快意,「你往後再胡亂說話,我就抽爛你的嘴。」

  「你不會抽爛我的嘴。」

  顧儀抬頭直直地看向他,挑釁道,「你怕打花了我的臉,就送不了人了!」

  她冷冷地笑了一聲,「從前你亦是如此,欲把塔珠送給丹韃大君,是也不是!」

  哈木爾霍然起身,伸手取下纏在腰間的馬鞭,猛地一揮,打落了顧儀身旁的數叢碧草。

  一記飛鞭過後,破碎的草屑紛紛揚揚,顧儀立刻往後撤了撤。

  「怕了?剛才不是不怕嗎?」哈木爾獰笑著,蹲下身平視顧儀,「你究竟是何人!我族與有何相干!」

  他狠狠地咬牙切齒,牙齒被咬得咯咯作響,「我的妹妹若是不願侍奉大君,早說便是,王都之中貴族眾多,若是她告予我,何至於此!」

  哈木爾越說,越是忿忿不平,他忽而傾身湊到顧儀眼前,一把撩開他鬢邊的辮子,露出耳上清晰的烙印來,一個月牙似的火紅的疤痕,比蕭衍鬢邊的奴印大了數倍,猩紅皮肉交錯,模樣猙獰駭人。

  他此時的雙眸倒影火光,俱是血紅,「若不是為了蕭衍,她何須拋家棄國,奔襲千里離了丹韃,為大幕賣命!哈氏一族的榮耀終結於此,自此往後皆是罪奴,被打上了叛徒的烙印!這是哈氏一族永永遠遠也無法洗去的屈辱!可哈塔珠一意孤行,到頭來還不是早早地死在了大幕,又是個什麼好下場!」他說罷大笑了數聲,表情愈發癲狂。

  顧儀著實心驚,腳下微動,往後又退了半步,「你……」

  她剛說了一個字,面前的哈木爾身形一晃,眉頭隨即蹙緊了,他撫著額頭,眼神漸漸迷離起來,暗褐色的瞳孔赫然放大。

  哈木爾難以置信地望著顧儀道:「你下毒?毒我?」

  劑母珠藥效發揮作用了!

  顧儀腳下發力,人就要從草地上爬起來,卻被哈木爾伸手一把死死按住肩膀,將她生生按了回去。手中一翻,那一柄銀刀直朝她胸前而去,「你這個歹毒之人!」

  顧儀大驚,側身欲躲,可哈木爾捏住她肩膀的一隻手臂如同千斤鐵索,沉甸甸地將她按在原地,掙脫不得。

  銀刀來勢甚猛,撲哧一聲,當胸刺入,可雪亮的刀尖抵在顧儀胸口卻再不得寸進。

  顧儀倒抽一口涼氣,見哈木爾手中動作一頓,立刻往回劇烈地瘋狂掙扎,竟然一時掙脫了他的鉗制。

  哈木爾只覺渾身氣力盡失,人也如同爛泥一般地倒在了草地之上,再也動彈不得了。

  顧儀一口氣跳到十步開外,喘勻了氣。

  等到哈木爾徹底昏死過去後,她才小心翼翼地走到他身邊,雙手合捧著取下他手中的那柄銀刀,踱步數步開外,就著刀尖割斷了捆縛雙手的繩索。

  胸前仍舊隱隱有些發麻,她低頭一看,哈木爾持刀用了大力氣,外衫已被刀尖刺破,可裡面穿著的黃金軟甲堅固如初,刀槍不入。

  幸而如此,不然她肯定又被捅穿了。果然,把所有道具都穿在身上是明智的決定,不枉她一路行來穿著金甲衣,雖然熱得半死,還要在偶爾洗澡時辛辛苦苦地掩人耳目,但為了苟住性命,這一切在所不惜!

  顧儀順勢把撿到的銀刀也收了起來,在哈木爾身上又摸出了錢袋子和裝火石的袋子,乾糧馬上垂掛的袋子裡還剩餘了些。

  顧儀翻身上了哈木爾的馬,再看了一眼火堆旁昏迷的哈木爾。

  此時此刻,她才後知後覺地有些後怕起來,握了握手中的韁繩才穩住了發抖的雙手。

  地上的火堆燒得正旺,火下的數根木材粗壯,一直燒到明天早晨應該沒問題。

  水袋中的劑母珠溶於水不久,哈木爾喝的水不多。

  她在心中安慰自己道,哈木爾應該只是昏迷了罷……

  可顧儀也實在無暇多想了,她拉緊韁繩,一拍馬臀,腳下黑馬便奔跑了起來。

  前路茫茫草原,夜風愈起,吹得草尖翻湧若浪。

  她仰頭看了看天空中的疏朗星子,其中幾顆亮得驚人,仿若黑綢大幕之上鑲嵌了數顆光芒璀璨的寶珠。

  她要往南去。

  *

  于代送出去的飛鷹僅用了短短兩日就找尋到了哈多的蹤跡。他有軍令在身,不敢隱瞞,不能緩報,於是當下便進了中軍大帳報予蕭衍。

  蕭衍尚半臥於榻上,聞言眼中驟亮,「朕速與于將軍一同北去。」

  胡院判為難地看了于代一眼,于代會意忙道:「陛下余毒未清,恐傷及心脈,馬上顛簸,此行程或需數日,末將親去即可,陛下安心將養……」

  胡院判趁機也勸:「陛下眼下正需安養,若是過於勉強,落下病根難除,恐怕……」

  蕭衍扯過榻旁幾上的絲帶綁了頭髮,無言地起身下榻,兀自套上了黑色外袍,方側目問胡院判:「朕乘輦而去,許是妥當?」

  胡院判聽此平緩語調,心中莫名發虛。

  他心知皇帝此舉已是讓步,他只能見好就收,「陛下所言極是!」

  「陛下……」于代卻不死心地還欲再勸。

  蕭衍卻道:「傳周郎來。」

  帳外的小兵聽此傳令,領命而去。

  蕭衍望向于代,徐徐說道:「垤城已破,若不乘勝追擊,往北而去直取王都,莫非于將軍是在等待丹韃大軍東山再起?」

  于代臉上一僵,他沒有想到這一日竟來得這樣快。他也曾經無數次地想象過,終有一日要與丹韃刀劍相向,不死不休。攻破垤城之時,他尚未有所覺,可王都是丹韃的腹地。一旦取下王都,丹韃淪為大幕之臣,將不復存焉。

  蕭衍見于代神色變幻,只緩緩又問:「舅舅心中難道尚有幾分眷念?」

  于代怔愣數息,胸中幾念又起幾念又落,雙拳不由得握緊,他慢慢地搖了搖頭,「末將已是看夠了丹韃的暴虐與殺戮,心中已無半分眷念,這一日終是要來的……」

  隔日辰時,周郎帶大軍拔營北上,于代與蕭衍領數百騎兵另取密林而行。

  四日過後,蕭衍終於在林中見到了白頭黑鷹,哈多。

  哈多立於一棵低矮的樹上,見到蕭衍下得車輦,振翅盤旋過一圈,復又駐足於樹枝之上。

  蕭衍走到樹下,伸手輕輕撫過鷹羽,凝眉細看,一翼上竟有幾處亂羽,顯是爭鬥過的痕跡。

  他四下一望,此林不見人影,更無人聲。他仰頭看淡藍天際,也未見鳥影。

  「陛下,可是要尋此物?」

  四散開來的兵卒之中,有一人在灌木叢中撿到了那一串多寶珠串,雙手捧著,呈於他身前來。

  金黃的珠子夾在木珠之間,流光溢彩。蕭衍接過,鷹香珠子寒涼刺骨,裹挾林中霧氣,早已沒有了人的體溫。

  既通曉鷹香珠,又能策鷹相逐,擄走顧儀之人便是哈木爾。

  蕭衍將珠串戴於左手腕上,下令道:「往王都疾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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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章 雙城

  丹韃以北是極寒之地,以南是大幕,丹韃本身草廣人稀原,城池較少,是個東西綿延縱橫,南北狹窄的版圖地形。

  大幕水經集注圖中雖然沒有對其進行過於詳細的描述,但有一張繪製細緻的地形圖。

  顧儀背過數十遍,已將此圖爛熟於心。

  她目前的位置應該是在垤城與王都之間的草原上,往東南方向穿過草原,可抵達一座丹韃邊陲城市,裹城。

  裹城雖不像垤城原有茶馬市集,人口眾多,但裹城距離大幕的城池晏城不遠,只隔了一道天然屏障,虎丘。

  晏城,是她在給顧昭的那本大幕水經集注圖中標注過的城池。

  晏城雖小,可是常年丹韃、大幕馬商往來,也算是一座五臟俱全的小城。

  城外有一處古墓被載於大幕水經集注圖中,蓋因傳說百年前此墓穴中人死而復生,被掩埋數月之後,竟從穴中爬出,奇跡生還,不知是真有其事還是後世杜撰。

  顧儀特意將此段標注在了顧昭的謄抄本中,除了晏城,她也細細圈出了往南的另兩座城池,皆有相仿的或『死而復生』或『死遁』的奇人詭事。

  她想好了,若是她成功地苟過了劇情的時間點終點,原書中的封後大典,十月十五日。她就自裹城越過虎丘,經晏城往南而行,回京去找蕭衍。

  若是她沒有苟過劇情的時間點終點,十月十五日,一朝原地狗帶重刷。

  即便彼時皆以為她是死在了丹韃,至少她也給學霸顧昭留了線索,興許借得線索也能給蕭衍留個念想,以為她尚還活著,只是跑了,並不是真正地死了。

  顧儀已經不想再一次地死在蕭衍面前了。

  若是當真如哈木爾所言,蕭衍當日是真的拋下了她,選擇救下了趙桀的女兒趙婉,最終按照原書裡的劇情,封了趙婉為後。

  那麼,即便她還活著,也不回去了!

  蕭狗子,真若如此,你從此以後就失去我了!

  顧儀就這麼忽喜忽悲地胡思亂想了一夜,不敢停下,騎著黑馬從天黑跑到了天明。

  朝陽如火,金光霎那點亮了草原。

  她舉目四望,幾頂茶白色的帳篷零零星星地佇立前方。

  顧儀勒住馬,遠遠地觀察了一會兒。等到金黃色的太陽跳離了地平線,她才緩緩策馬走向了一戶帳篷,這個帳篷的主子是一個女人帶著兩個半大的男孩子。

  女人走出帳外看見牽馬的顧儀,愣了片刻。她的臉龐圓潤,皮膚因日光而黝黑,步伐矯健,一身牧戶的打扮,月白長袍外扎了青藍腰帶。

  顧儀連忙指了指她掛在外面的青藍色長袍,又往她手裡塞了幾個銅錢。

  女人反應過來,取了衣服給她。

  顧儀接過,說了一句:「多謝。」

  女人多看了她一眼,開口問道:「你要去哪裡?」

  顧儀答道:「要往裹城去。」又補充說,「去尋親眷。」

  女人見她年輕貌美,孤身上路,想了片刻,道:「這裡有一支馬隊要去裹城販馬。你要是願意,可以添些銀錢,與他們一路去。」

  「太好了!我當然願意!」

  顧儀本來就不打算自己一個人走,草原上空無人際之處多有野獸,她雖讀了地圖,可難保不迷路,原想一路搭伴幾程去往裹城,如今此處正有直往裹城去的馬隊,最好不過。

  女人點點頭,回頭喚道:「托耶!」

  一個半大的少年就從帳子裡鑽了出來。

  「這是我的大兒子巴托耶,此行也要隨馬隊去裹城,待會兒過了午後你就和他一道走。我叫烏納木。」她抬眼看顧儀髮髻凌亂,一時也不知是該喚她夫人還是姑娘,只能問,「你叫什麼名字?」

  顧儀自然不能報上真名,想給自己取個有點丹韃特色,頗具異域風韻的別緻化名,她想了一會兒卻想不出來,眼見面前的烏納木疑惑起來,她脫口而出道:「我叫皮卡丘。 」

  烏納木不以為意,口中重複道:「皮卡丘。」

  顧儀鄭重地點了點頭。

  烏納木側過身,決定喚她道:「皮姑娘,離上路尚有一會兒,你要不進帳來換洗衣服。」

  顧儀早就想洗澡了,可不太好意思自己主動提,一聽此話,立刻感激道:「多謝!煩勞烏娘子了!」她把馬拴在了帳外的馬樁上,進了帳篷。

  烏納木幫她盛了一大木桶的熱水,帶著一大一小的兩個兒子出去了。

  顧儀不知道她的丈夫去哪裡了,可能是去打仗了,她想,因此她就沒有多問。

  舒舒服服地泡了一個澡,洗過頭髮,擦乾後,她穿回了中衣和金甲,套上了方才的青藍外袍,腰帶一扎,儼然是個丹韃婦女了。

  出門前,烏納木囑託她一路關照巴托耶,說這是他第一次出遠門販馬。

  只比她矮了一個頭的巴托耶按照烏納木的吩咐,小聲地叫了她一聲:「皮姐姐。」

  顧儀應了下來,隨巴托耶一起進了往裹城而去的馬隊。

  馬隊趕路不慢,大半月間就行到了半程,在路上遇到了原本駐紮王都附近,卻往南星夜逃奔的一小撮馬販,顧儀適才知道原來大幕的軍隊五天前就已經打到了王都城外。

  攻陷丹韃王都的進度仿佛比書中還要快了一些。

  九月中的草原早已沒了暑氣,入夜後的溫度更是涼了一大截。

  馬隊一聽說此消息也不由得加快了行程,往更南面的裹城而去。

  巴托耶年輕的臉上不無擔憂,「要是王都此仗真的打輸了,草原上的逃兵就會變成流寇,洗劫馬隊了……」

  因是戰時,此馬隊中少有壯年男子,多是巴托耶一般歲數的少年和婦女。

  顧儀安慰他道:「我們行得快些,早日抵達裹城,碰不上他們。」

  *

  王都守城的丹韃軍隊確實離輸不遠了。

  他們沒想到大幕的軍隊來得如此之快,勢如破竹般直取腹中之地。

  丹韃大軍經過一輪垤城之戰,折戟而歸,士氣大落。

  王都城中,雖有大君坐鎮,可膝下諸子,即便是在此危急關頭,也依舊勾心鬥角,妄圖掩存實力,待到此戰過去,大君身死之後,以圖謀大位。

  殊不知,大幕軍中本就有熟悉王都地形的于代,又有剛剛贏過一場,補齊了人數的十萬將士,此時正是求贏渴血之際,連日以來,大幕以巨箭火石攻城,日夜不休。

  丹韃馬上近戰了得,可守城並不是其長項,是以王都已然到了岌岌可危之時。

  恰在此亂時,大君的大王子納呼而突然死了,王都之中人心更是亂作一團。

  *

  「尋到哈木爾的下落了嗎?」蕭衍一身銀甲,坐於馬上,問身側的于代道。

  于代眺望城門上空盤旋的黑鷹,輕搖其首,「並未。」他猶疑道,「納呼而死了,都沒能引出他來……陛下以為哈木爾真的身在王都?」

  他們一路沿密林而走,往北穿過草原,雖是見到了數個燒盡的火堆,可始終沒能追趕上哈木爾的身影,于代不能篤定,那蹤跡就必然是哈木爾留下的。

  他這幾天放出去的鷹,也沒有尋見其他飼鷹人的飛鷹。

  蕭衍再望一眼,火攻之下搖搖欲墜的王都城樓,「在於不在,城破便知。」

  前方傳來數聲大響,兩扇石門被投擲的巨石撞得轟然破碎,石塊混著飛灰落地。

  馬聲長嘶之中,刀戟霍霍而響,大幕甲盾騎兵先行,破城而入。

  蕭衍的面目被火光一晃,猶有血色,他猛一夾馬腹,直朝城樓而去。于代當即拍馬而上,見他踏過城門廢墟,策馬往東而行,于代心中一驚,連忙跟上。

  轉過空寂的街道,哈氏舊族族徽遙遙可望,是一枚鷹首,鐫刻於石門之上,只是經年風吹雨打,只余半面。此舊宅早已無人,石門之後,地上滿是荒草。

  「舅舅可還記得,此宅的地窖在何處?」蕭衍下馬回首問于代。

  于代記得,宅中原有地窖存放酒釀,他小的時候還和哈木爾去偷過酒吃。

  塵封的記憶倏然清晰,此宅中的一草一木,就連一塊石頭,于代都想了起來。

  一旦想起來,他心中竟隱隱期盼,哈木爾不要如蕭衍所料,藏於此宅中。

  一念既起,于代腳下雖重若千鈞,卻也只能一步一步地走向通往地窖的入口。

  四四方方的石板上已結了草苔,矮矮的幾叢,碧青交錯,邊緣處卻有半個掌印,落在灰上。

  于代身形一頓,余光瞄見蕭衍已是站到了他的身後。

  他彎腰挪開了石塊,起身凝視他道:「阿衍……」

  蕭衍暗褐色的琉璃眼輕輕一眨,「舅舅,有話要說?」

  于代見他面目極其疏冷,頓時語塞。

  蕭衍一路行來的焦躁心切,他都看在眼裡,

  若是哈木爾真捉了柔嬪……

  若是柔嬪真死了……

  他心知就再無轉圜餘地了。

  蕭衍掠過他,邁步下了石階。

  地窖中的一盞燭台亮著,微茫火光下,哈木爾半靠著石墻而坐。

  他的臉色即便被燈火半照依然蒼白,眼看蕭衍下了石階,他笑了一聲:「陛下,找到這裡來了。」探頭一看,方見于代也跟著走了下來,嘲笑道,「原是跟著內應來得。」

  于代經他一嘲,臉上竟是一熱。

  哈木爾看上去著實不大好。

  蕭衍走行他面前,緩聲問:「柔嬪呢?」

  哈木爾抬眼,不屑地笑道:「死了。」

  地窖空寂,聲聲回響。

  于代聽得心驚,不由得朝前邁了一步,可蕭衍的劍比他還快,頃刻間懸於哈木爾脖前。

  「朕再問你一遍?柔嬪呢?」

  于代急插話道:「王都城已破,你還有何堅持?柔嬪娘娘身在何處?可是被你送到了什麼地方躲藏了起來?」

  哈木爾冷聲道:「那毒婦下毒毒我,早被我一刀殺了,棄屍荒野,此刻怕是已喂了鷹鷲和野狼。」

  蕭衍眸色卻是一亮,劍尖輕輕掃過他的脖側,「她下毒毒你?你因此才這般狼狽?」

  哈木爾瞪大了眼睛,聽蕭衍又問:「你中得是何毒?」

  哈木爾自是不答。

  蕭衍低頭看他臉色僵硬,徐徐再問:「她何時下得毒,是在城中?」頓了須臾,「還是入城之前?」

  哈木爾咬緊牙關,不著一詞。

  蕭衍卻低低笑了兩聲,「不說也罷。」

  見他手中長劍往回一收,于代尚來不及暗暗舒一口氣,就見長劍刺入了哈木爾的左肩。

  蕭衍隨即拔劍,鮮血噴湧,染紅了哈木爾的灰袍長袖。

  「今日看在舅舅的面上,朕不殺你,可此一劍是為塔珠,你欠她的再多,今日一劍就此還了。」

  哈木爾目眥盡裂,怒吼道:「不!是你欠她的,是你!塔珠才會死在了大幕!」

  蕭衍垂眉將長劍入鞘,轉身就走,再不看哈木爾一眼。

  于代望了哈木爾最後一眼,嘆了一口氣,抬腳上了台階,隨之出了地窖。

  三日之後,丹韃大君暴斃於宮室,二王子納陀剛剛稱大君半日,就於陣前被斬於馬下,丹韃自此更是一蹶不振。

  九月二十日,王都大軍棄甲投降,丹韃稱臣。

  *

  馬隊終於要到裹城了。

  顧儀策馬疾行半月,身體已經有些吃不消了,更要命的是,她感覺小腹墜脹,有種不詳的預感,她的親戚要來看她了。

  眼看裹城就要到了,馬隊一行稍稍減緩了速度,容馬匹休整,好賣出不錯的價錢。

  日中過後,一行人正在原上放馬吃草,遠遠地一陣雜亂的馬蹄聲越來越近,來勢甚急,砸得隆隆作響。

  馬隊中有經驗的販馬者大喊道:「快往裹城走!是流寇馬匪!」

  顧儀嚇得飛快翻身上馬,看身側的巴托耶也神色倉皇地上了馬。

  馬隊開始往裹城疾行。

  此時距離裹城不到一個時辰的路途。

  流寇卻來得更快,在他們身後開始拉弓放箭,行到略近之處,更是拋出了繩索去套馬匹。

  巴托耶一扯韁繩,想要回頭去趕自家的馬匹,顧儀見狀喝止道:「此刻只能往前走!不能回去!你要命還是要馬!」

  巴托耶眼眶一紅,卻真地停下了動作。

  回頭再看時,幾個旋身取馬的人都被馬匪射中了。

  顧儀和巴托耶更是揮了空鞭,狂奔而行。

  馬匪可不只是想要無主的馬匹。

  裹城的城門已然可望之時,身後的馬匪卻沒有掉頭的痕跡。

  馬背上下劇烈顛簸,顧儀肚子愈發疼痛,已是疼出了一腦門子的細汗,頭也跟著暈了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地險些支持不住。

  巴托耶焦急地喊了一聲:「皮姐姐!」

  顧儀瞬間回神,勉力握緊了手中韁繩,直了身軀。

  遠處裹城城門徐徐拉開,一隊帶刀侍衛策馬而出,穿得卻是大幕的官府。身後一架四馬車架緩緩而出,車頂上斜插了「茶」字旗,打著官號。

  只聽身後的馬匪似乎停下了馬蹄,顧儀心中大喜,朝城門狂奔而去。

  行到城門前,侍衛攔住了她和巴托耶二人,「來者何人?」

  馬車停了下來。

  顧儀扯住韁繩,滾落下馬,人剛一落地,卻覺雙腳綿綿無力,人就摔到了地上,累暈了過去。

  巴托耶大叫一聲:「皮姐姐。」也滾下馬來,急跑過去,把她半扶了起來。

  坐在車中之人聽見此番動靜,掀開車前烏布簾,先看了一眼面露驚恐的少年,又轉而望向地上的人影,登時一驚。

  顧儀?

  巴托耶抬頭只見車上下來一個面容俊秀的男人,身上穿著一件大袖黑袍,胸前繡著一對黃鳥,好像是什麼官服,正朝他們快步走來。

  他不敢亂動,只能提防地看他。

  周亭鶴駐足二人面前,仔仔細細地看清了她的面目。

  不禁怔然而立,此人真是顧儀,顧儀為何在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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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7:10 |只看該作者
第105章 功虧一簣

  周氏茶園遍布大幕撫州,青州各處,每年產茶量頗豐,是皇帝欽點編僉的茶戶,大半數產茶專辦朝廷茶課,於丹韃推行榷茶之法。

  周亭鶴奉旨出行丹韃以茶易馬,眼下已有半載。他本不常往裹城行,只是前段時日適逢垤城戰亂,才改了茶路,另走裹城出入丹韃,以作落腳之處。

  遇上顧儀,實在是令他大感意外,可轉念又想,莫非顧儀是隨御駕親征而來的丹韃?

  既如此又為何落了單,還化名與丹韃馬隊一同行路?

  周亭鶴此時也顧不得多想,只得先將昏睡過去的顧儀送到了他在裹城的宅院中,又速令人去請了城中的大夫來看。

  那個喚作巴托耶的販馬少年卻執拗地不肯走,「我和皮姐姐一道出來的,等她醒了,說了你不是壞人,我才走!」

  周亭鶴感念他的善心,特意留了他十數斤茶葉以作答謝,巴托耶之後若是用此茶換過銀錢,大可彌補丟了馬匹的損失。

  城中的大夫來瞧過顧儀之後,說她是精疲力竭,血虧羸弱,因此暈了過去,並無大礙,睡上一兩日便能恢復精神。

  周亭鶴內心稍定,又讓廚房熬了參湯備著,等顧儀醒來就讓丫鬟喂她喝。

  十月的裹城已是冷了,草原之上多是天高雲淡,可日光卻沒有多少暖人的溫度。

  周亭鶴在庭院裡站了一小會兒,猶豫之後還是邁步進了東廂房。

  顧儀仍舊呼吸平緩地躺在榻上昏睡。一旁立著的丫鬟見到他,低聲喚了一聲:「公子。」

  周亭鶴頷首,停於榻前,細細看她。

  顧儀的臉上已沒了來時風塵僕僕的模樣,身上也已被丫鬟用溫水擦洗過,替她換下了滿是灰塵草屑的外袍和衣衫。

  他看了一眼榻旁的黃金軟甲,顧儀身穿此甲,策馬狂奔而來,實乃出乎意料。他印象中的顧儀並非如此。他頹敗地想,過往終究只是過往了。

  榻上的顧儀,頭顱微動,周亭鶴一驚,見她並沒有醒來,只是兩道烏漆漆的眉毛蹙攏了些,嘴唇翕動,像是夢中囈語。

  他情不自禁地俯身去聽,片刻後才聽清了她口中所言。

  「狗……」顧儀仿佛在說。

  狗?

  周亭鶴更覺詫異,難道是在做噩夢?

  可他又等了好一會兒,顧儀沉沉地睡了過去,再不說夢話了。

  周亭鶴忐忑而矛盾地又等了一日,他如今八品官袍加身,一見顧儀,就該將她的蹤跡呈報,可他一再說服自己,顧儀尚在昏睡,等她醒來,說明了情由,再報不遲。

  王都大勝的消息傳來已有好幾日了,皇帝應該身在王都。若是他發急函往王都而去,不過七八日,就能抵達。即便戰事將定,皇帝亦會派人來接回顧儀,興許將顧儀送回大幕會更周全些罷。

  周亭鶴想了又想,等到桌上的火燭將要燃盡,他才提筆寫罷信函,令侍衛往王都送信。

  *

  顧儀睡了兩天兩夜,終於緩過了勁來。她發現自己好端端地躺在一張雕花四柱木床上的時候,著實驚了一驚。

  她半起身,見到一個圓臉的穿著淺棕夾襖的小姑娘,湊到她身前,將一盞冒著白煙的熱茶遞到她手中道:「娘子醒了,口渴嗎?喝口茶吧,廚房裡溫了參湯,這就去端來……」

  「等等。」顧儀端著茶盞,疑惑道,「這是何處?主人是誰?」

  小姑娘笑呵呵答說:「此乃周大人的宅院,平日裡在裹城的落腳處。」

  周大人?

  顧儀腦中一想,她暈過去前見到的車頂之上的官茶旌旗。

  不會這麼巧罷?

  她千算萬算,算漏了這個沒有番位的大哥?

  可是,若是姓周的其他什麼人,顧儀自覺得不到這麼精心的照料。

  小姑娘見她再無話說,便跑出門去往廚房端參湯去了。

  顧儀剛喝過一口參湯,就見一身青藍長袍的周亭鶴進得門來。

  他頓了一瞬,揖身道:「拜見柔嬪娘娘。」

  果然是他!

  顧儀半靠在床頭,攏了攏身上披著的山吹色斗篷,「周大人不必多禮。」

  周亭鶴直起身來,避過她的目光,再拜道:「臣已修書一封,送去王都呈予陛下,柔嬪娘娘稍安勿躁,一有回信,臣定來稟報。」

  顧儀淚灑心田,她辛辛苦苦地跑了這麼久,不就是想一個人安安靜靜地苟過時間點終點麼!

  她不死心地問道:「今日是何月何日?你何日送的書信,來回王都大約需要多長時日?」

  周亭鶴聽她聲音急切,如實答道:「今日是十月五日,急函昨日發出,若無意外,月中可抵王都。」

  顧儀松了口氣,掐指一算,時機正好,若是十月十五,她沒有原地狗帶,在裹城等一等回信也無妨。

  周亭鶴余光窺見她似乎嘆了口氣,「娘娘若是掛心,臣再修書一封……」

  「不必!」顧儀堅決道。

  周亭鶴再不多言,「娘娘好生將養,臣告退。」

  他前腳剛走,巴托耶就來了。

  巴托耶見她醒了,很是驚喜,又將周亭鶴給了他茶葉一事說了。

  顧儀欣慰地點頭,「你回程也當心些,等到亂局稍定再走。」

  王都既已城破,很快大幕就要派人來收拾亂局。

  蕭衍此時,定然也是無暇他顧了。

  想到這裡,顧儀微微放下心來,卻又有幾分悵然。

  *

  蕭衍在王都城破當日,便啟程往南折返。丹韃時局如此,他猜顧儀既已脫身,定會回大幕。

  於是,他派了數支隊伍,沿南下大幕的數條道路尋人,又命大幕邊陲的數個關卡留意與顧儀體貌相似之人。可若是顧儀早在哈木爾回王都前就已脫身,如今該是早已回了大幕。

  自丹韃回程的路途,若走官道當選垤城往南,可若是求快,經裹城策馬翻越虎丘,是一條捷徑。

  蕭衍歸心似箭,選得就是這條捷徑,因而,他在半路上就遇見了周亭鶴派來的送信之人。

  他見到茶課印跡的急函,以為是戰事影響了茶路,卻沒想到是周亭鶴遇見了顧儀。

  一時之間,他心中既是慶幸,又有幾分酸澀。

  到頭來,竟是周亭鶴。

  不過終究是慶幸遠多於別的心緒。他每每想到顧儀孤身一人游走於草原之上,徹夜狂奔,便覺憂心忡忡,夜不能寐。唯恐哪一天一醒來,就只能看到顧儀冰冷的屍首了。

  如今,既知她人身在裹城,即便是由周亭鶴照拂,他也心存莫大感念。

  *

  天氣漸冷,呼氣成霜,裹城卻不顯冷清。戰事之後,往來裹城南下大幕之人多了起來。

  守城怕人夜中鬧市,城門自戌時起關閉,城中亦設有宵禁。

  顧儀也不出門,養了幾天身體,精神尚好,只是壓力越來越大,每天度日如年地數著日子。

  城中的三更鼓剛剛敲過,此刻已是十月十三日了。

  窗外的冷光微茫,顧儀躺在榻上,翻了個身,閉上眼睛,勉強自己入睡,也不知是過了多久,等她終於迷迷糊糊地有些朦朧睡意了,身後忽然吹來了一股冷風,像是屋外的夜風。

  她不想睜眼起身去查看窗戶,索興往厚被子裡縮了縮。

  土味。

  片刻之後,顧儀卻聞到了一股土味,熟悉的草原灰土的氣味。

  什麼風這麼大,把土都吹了進來。

  顧儀「嘖」了一聲,煩躁地翻身,想去看一眼窗戶究竟是不是被風吹開了,卻冷不丁地看見了床前立著的一道頎長黑影,幽幽暗暗,被月光的影子拉得老長。

  「娘……」

  她口中的「呀」還不及說出口,就被一隻冰涼的大手捂住了嘴。

  「卿卿許久不見朕,連稱呼都忘了,這一聲稱呼,朕實在受之有愧。」

  蕭狗子!

  霎那之間顧儀睡意全無,眼睛瞪得像銅鈴一般大,終於看清楚了蕭衍的臉。

  他的眼睛幽光閃閃,可是形容頗有些狼狽,頭上的黑冠似乎亂了,幾絲凌亂的碎發散在額前,身上的黑氅裹挾了一身泥土氣。捂住自己的手上薄繭粗糙,尚留有韁繩的皮革氣味。

  她伸手拉下了覆住她嘴唇的手掌,顫巍巍道:「陛下!」

  來得這麼快!不科學!不是說好了月中過後!

  蕭衍見顧儀真是安然無恙,只是兩頰略瘦了些,一顆懸著的心此時此刻落了下來。

  屋中的炭盆燒得正旺,發出噼啪聲響。他收回手,解下了大氅扔在地上。

  顧儀趕緊起身下榻,點亮了幾上的銅燭台。

  真的是蕭衍。

  她愣愣地看他,數月不見,蕭衍瘦了也黑了。

  蕭衍見她表情,朝她一笑,「怎麼?柔嬪點了燈,就不認識朕了?」

  本是稀鬆平常的語調,顧儀卻莫名地想放聲大哭。

  為什麼?還有兩天了,為什麼要讓她功虧一簣?

  蕭衍見她眼眶紅了,臉上笑意一頓,邁步上前緊緊地抱住了顧儀。

  顧儀鼻子碰到他冰涼的頸窩,被他身上的馬味一熏,更想哭了。

  「陛下,不若先沐浴罷?」她語帶哭腔道。

  蕭衍身體猛地一僵,手上松了松卻沒真撒開,無奈道:「放肆。」

  顧儀順勢把頭埋進了他的頸窩,吸了吸鼻子。沒了大氅,感覺土味好像淡了些。

  隔了一會兒,蕭衍嘆道:「明日一早,就起駕回宮。」

  顧儀雙目輕合,最後的倔強,苟延殘喘,「臣妾尚不想回宮,想在宮外逍遙數日,但臣妾心知陛下戰事初定,定有諸事待興,陛下不必管臣妾,明日天明就先回宮罷!」

  蕭衍冷笑了一聲,把她箍得緊了些,「柔嬪何意?是貪念裹城風光,還是周大人的此宅院令人流連忘返?」

  顧儀聽出了他話中的酸意但她仍舊悶聲道:「臣妾就是不想回宮。陛下先回去罷。」

  蕭衍沉默了一息,手指輕撫過顧儀的發尾,「卿卿不願同我回宮,是為何?」

  顧儀自然不答,只聽他又問:「卿卿昔年說愛我,都是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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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7:25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重逢之後

  昔年?是去年嗎?

  顧儀聞言頓住,冥思苦想一番,驚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對蕭衍親口說過她愛他。

  不對,她好像是說過的。

  顧儀腦筋飛轉,想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想不起來,她是何時何地說過此話。

  察覺到懷中的顧儀僵硬了片刻,蕭衍心中的懷疑更甚。

  「臣妾……」

  顧儀遲疑地抬起頭來,卻見蕭衍並無怒色,只是溫柔地注視著她,眸光水波輕蕩,柔柔的,盛滿星芒。

  她就忘了本來想說什麼來著。

  蕭衍低頭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乾燥卻溫軟,唇齒相依,氣息相聞。

  待到嘗到唇邊滾落的淚滴,蕭衍適才鬆開了她。

  低聲一嘆,目光柔和地端詳著她的眉目,拇指輕輕地擦過她的臉頰,拂去了幾滴淚珠。

  「不想回宮就不回罷,就在此處多呆數日。」

  顧儀止住了眼淚,抬頭正欲說話,卻聽蕭衍揚聲喚道:「備水。」

  窗外傳來了高貴公公熟悉的嗓音:「是。」

  一直等到屏風後的蕭衍洗完澡,換過中衣,顧儀腦中想好的要勸他先走的說辭,一個都沒說出口。她躺在榻上,抱著被子怒其不爭,索性自暴自棄地面壁了。

  蕭衍帶著沐浴後的芳香上了榻,將她翻了過來,正對著他。

  「朕沐浴過了。」他說。

  顧儀「嗯」了一聲,見他的臉果然白了好幾度,仔細一瞧,仿佛比從前還要白些。

  蕭衍忽而問道:「南苑騎射之時,你便就穿上了金甲?」他先前一進屋就見到了榻旁椅上的黃金軟甲。

  顧儀又「嗯」了一聲。

  「為何?」蕭衍追問道。

  顧儀凝神見他目光中滿是探究,信手拈來道:「臣妾未雨綢繆,騎射難免遇上意外。」

  蕭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南苑之時,你也在身上藏了劑母珠?」

  哈木爾既言顧儀下毒,他思來想去,顧儀手中能有的毒便是桃夾留下的劑母珠,只是不知何故當日影衛卻沒有在河洛殿中尋到。

  他說得如此篤定,顧儀雖是心驚,卻也知道自己無從抵賴,「陛下,如何知曉得?」

  蕭衍如實以道:「哈木爾說你下毒,朕因而有此猜想。」

  哈木爾沒死。

  顧儀不禁心中暗舒了一口大氣,訥訥道:「陛下英明。」

  蕭衍目光不錯地落在顧儀臉上,淺笑道:「如此說來,你是自投羅網,任由哈木爾綁你走的?」

  顧儀胸中登時一緊。

  蕭衍見她眉心微動,再問:「你身穿金甲,藏有劑母珠,皆為脫身之計?」他的眸光驟亮,復又湊得近了些。

  「你如何知曉當日哈木爾之計,未卜先知?」

  四目相對,咫尺之距,在此目光之下,顧儀無所遁形。

  她知道蕭衍素來心眼多,沒料到居然這般多。

  未卜先知,說得不錯。

  她啞然地望著他,原以為的溫情重逢,陡然成了坦白從寬的夜半逼問。

  眼前的顧儀沉默不言,一雙杏眼錯愕地凝望著他。蕭衍伸手覆於在她心房處,掌下的心跳卻是飛快。

  他笑過一聲,湊到近處,輕啄過她的朱唇。

  不能逼她太急,須得徐徐圖之。

  他緩了語調,「如今不願說亦無妨,朕等你願說的一日。」

  顧儀情不自禁地撫上嘴唇,人也呆了呆。

  蕭狗子不對勁。

  先前說不回宮就不回宮,還一點也不生氣。

  南苑騎射一事在他看來更是漏洞百出,卻也沒有苦苦相逼。

  顧儀聽他一笑,愈發忐忑起來。她思索片刻,避重就輕道:「臣妾的劑母珠藏於珠釵之中,淑……齊殊將劑母珠作了紅寶烏木簪的簪頭,桃夾調換了我的發簪,臣妾將計就計地將木簪留了下來。」

  蕭衍手中不由一緊,捏得顧儀痛了痛。

  「你為何不告予朕?劑母珠乃是劇毒,稍有不慎,或有性命之危。」

  聽他語調微沉,她只好撒謊道:「臣妾先前也不知道珠子是這般劇毒,後來桃夾臨走前才告予臣妾的,臣妾便想,留作防身也好。」

  防身也好。

  顧儀用劑母珠脫身之後,非但沒有回頭去尋鷹香珠,也沒有南下回大幕,反倒不願回宮,眼下更是催促他先行。

  難道顧儀真是算好了時日,對他避之不及?

  蕭衍心中沉沉一落,捉摸不透的不安漸起,他不由得回想起了顧儀的數次早夭。

  他伸手攬住顧儀,緊緊地擁她入懷,胸腔貼著胸腔,心跳印著心跳,沉甸甸的觸感令他稍安。

  顧儀抬手圈住了蕭衍的腰腹,只隔薄薄一層中衣,她才真實地摸到,蕭衍確實瘦了許多。

  「陛下瘦了。」

  這麼快就能到達裹城,大概是自王都城破之後,蕭衍就馬不停蹄地南下了。

  蕭衍摸了摸她的臉頰,喟嘆道:「你也瘦了。」

  顧儀鼻子一酸,覺得今夜自己的眼淚真不值錢。

  她就著蕭衍胸前的衣襟蹭了又蹭,才抹乾了眼角熱淚,不過數息之後,她就敏銳地察覺到交疊的腿處,滾燙了起來,仿佛有什麼在悄然變化。

  她愣愣地抬頭,望向蕭衍。

  蕭衍罕見地耳稍發紅。

  數月不見,暖香在懷,實屬常事。

  情隨意動,不免動手動腳起來,他低頭含住了顧儀的耳珠,手中兩三下就解開了顧儀胸前的系帶。

  月色高懸,撥開稀淡雲霞,照得庭院清亮。

  原本立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吩咐的高貴公公,此刻聽見動靜,識趣地孤身回了周亭鶴替他準備的客房。他趕了數月的路程,才在王都和皇帝匯合,熟料,剛剛匯合就又披星戴月地往裹城來。

  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傷筋動骨這麼久,也該好好休息了。

  *

  一日晨又來。

  顧儀一覺醒來,嗓子有些疼。

  一側的蕭衍早就醒了,只是側臥著看她,見她睜眼,還甚為貼心地給她遞了幾上的茶盞。

  顧儀喝過茶,向下一看,自己的小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穿回去了。

  蕭衍笑了一聲,「朕怕卿卿著涼,先前就替卿卿穿上了。」

  顧儀:「多謝……」

  門外腳步聲響動起來,「陛下,起了?」高貴公公出聲問道。

  蕭衍應了一聲,只見幾個僕從提了熱水進來,其中一個還是這些天伺候過顧儀的那個小丫鬟,不過此時她的面目漲得通紅,只顧看地上青磚,根本不敢抬眼看她,放下水盆就飛也似地跑出了門。

  昨晚鬧得動靜好像是有些大,並且此宅院自不比宮中,住得遠,隔音好。

  顧儀頓時不想出門了。蕭衍的心情卻顯而易見地更好了,慢條斯理地梳洗過後,就拉著她去花廳用早膳。

  早膳過後,宅院的主人周亭鶴來請安了。

  他的臉色今日看來猶為不好,眼底青黑更是明顯,一望便知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緣故。

  顧儀埋低了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她側目瞥了一眼蕭衍,見他一臉神清氣爽,一派談笑自若:「周卿此番立了大功,待朕回宮後,定有封賞。」

  周亭鶴垂下眼簾,躬身拜道:「微臣叩謝陛下隆恩。」

  蕭衍笑意朗朗,「周卿言重了。」

  周亭鶴謝過恩後,腳步虛浮地退出了廳門。

  蕭衍轉眼見顧儀臉拉得老長,挑眉道:「怎麼?柔嬪心疼了?」

  心疼個屁!

  我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鳩占鵲巢也就罷了,顧儀帶入了一下周亭鶴,覺得這一切實在太過誅心!

  蕭狗子百般手段,果然沒安好心!

  人家好歹也算是救命恩人罷!

  蕭衍臉上愈暗,扳過顧儀的臉,「不許想他!」

  「臣妾沒有想他,臣妾想的是你。」大爺!

  蕭衍冷聲道:「若是周亭鶴從此不斷了念想,朕往後只能殺了他。」

  顧儀急切地拉下他的手,誠誠懇懇道:「周大人家中已在撫州與人議親了。」

  蕭衍愣住,「當真?」

  顧儀點頭,「千真萬確。」

  此乃周亭鶴身邊的僕從告訴她的,雖然不知真假,可她知道是周亭鶴故意說給她聽得。

  蕭衍面色稍霽,假咳一聲,端起桌上的茶盞啜飲一口。

  此事總算是揭過去了。

  顧儀心中尚還惦記著終點線,雖然撇開蕭衍不容易,但是她也要勉力一試。

  萬一她真就十月十五被一道驚雷劈回六月十五呢,難道要讓她在蕭衍眼前被劈成灰嗎?又萬一,劇情一了白了,她真的死了呢?

  顧儀一想到這些,頭就痛了。

  她竭力露出個微笑,「自來了裹城以後,臣妾還未出門去逛過,既然要呆上幾日,臣妾想去城中逛逛。天氣冷了,置辦些新裝亦可。」

  蕭衍擱下茶盞,「好啊。」

  顧儀起身,蕭衍卻也跟著站了起來,「朕也去。」

  顧儀回房更衣,又披了一件山吹色的厚斗篷,戴上一頂黑紗帷帽。

  等到收拾妥當,已過了午時,兩人才出了門。

  裹城不大,只有兩條大道上有鋪子。

  午後街道熱鬧了些,人來人往,蕭衍玉冠高豎,行走其間,雖只穿了一身暗紋黑袍,瞧不出身份,可行人仍舊時時側目。

  顧儀擔憂道:「公子,裹城太平嗎?」

  蕭衍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裹城從一城之主到守軍,皆是換過,夫人不必掛心,出門自有影衛相隨 。」

  顧儀頷首,腳步停在了一間皮貨鋪子前,店中客人不多,兩人一進店,掌櫃笑迎上前道:「今日新到了白裘,二位瞧瞧?」

  店鋪前的烏木案上陳列了兩件雪白輕裘和數條臂長的圍脖。

  蕭衍看過幾眼,輕裘做工不能算作精細,他取了一條白裘圍脖,撩開顧儀面前的黑紗,往她脖子上攏了一圈,問道:「暖和嗎?」

  顧儀認真感受了一番,絨毛細白厚實,擋住了冷風,觸感軟和,也沒什麼怪味。

  她點點頭,「暖和。」

  顧儀背對而立,掌櫃雖不見其面,只聞其聲,立時笑道:「夫人若是喜歡,郎君便買下罷?」

  蕭衍笑了笑,專注地在她脖前系好了繩結,轉身便去付了銀錢。

  走出皮貨鋪,顧儀摸了摸溫軟的白毛,好奇道:「這是兔子毛,還是狐狸毛?」

  蕭衍卻說:「是白狼毛。」

  顧儀不免驚訝,「真的?」

  蕭衍輕笑一聲:「騙你的。」

  顧儀:……

  她側頭細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蕭衍自來了裹城,心境仿佛全然松懈了下來,興許是因為平了丹韃,一了夙願,身上的負擔頓時輕了。

  她高興地笑了笑,開口道:「聽聞裹城外有一座虎丘,公子可曾去過?」

  蕭衍聞言側目,眼中光亮一閃而過,「聽聞過卻未曾去過,你想去?」

  「想去!明日可以去嗎?」山中脫身似乎容易些。

  蕭衍慢慢摩挲過他手中握著的顧儀的手掌,低聲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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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7:39 |只看該作者
第106章 重逢之後

  昔年?是去年嗎?

  顧儀聞言頓住,冥思苦想一番,驚覺自己好像從來沒有對蕭衍親口說過她愛他。

  不對,她好像是說過的。

  顧儀腦筋飛轉,想了好一會兒,卻始終想不起來,她是何時何地說過此話。

  察覺到懷中的顧儀僵硬了片刻,蕭衍心中的懷疑更甚。

  「臣妾……」

  顧儀遲疑地抬起頭來,卻見蕭衍並無怒色,只是溫柔地注視著她,眸光水波輕蕩,柔柔的,盛滿星芒。

  她就忘了本來想說什麼來著。

  蕭衍低頭吻住了她。

  他的嘴唇乾燥卻溫軟,唇齒相依,氣息相聞。

  待到嘗到唇邊滾落的淚滴,蕭衍適才鬆開了她。

  低聲一嘆,目光柔和地端詳著她的眉目,拇指輕輕地擦過她的臉頰,拂去了幾滴淚珠。

  「不想回宮就不回罷,就在此處多呆數日。」

  顧儀止住了眼淚,抬頭正欲說話,卻聽蕭衍揚聲喚道:「備水。」

  窗外傳來了高貴公公熟悉的嗓音:「是。」

  一直等到屏風後的蕭衍洗完澡,換過中衣,顧儀腦中想好的要勸他先走的說辭,一個都沒說出口。她躺在榻上,抱著被子怒其不爭,索性自暴自棄地面壁了。

  蕭衍帶著沐浴後的芳香上了榻,將她翻了過來,正對著他。

  「朕沐浴過了。」他說。

  顧儀「嗯」了一聲,見他的臉果然白了好幾度,仔細一瞧,仿佛比從前還要白些。

  蕭衍忽而問道:「南苑騎射之時,你便就穿上了金甲?」他先前一進屋就見到了榻旁椅上的黃金軟甲。

  顧儀又「嗯」了一聲。

  「為何?」蕭衍追問道。

  顧儀凝神見他目光中滿是探究,信手拈來道:「臣妾未雨綢繆,騎射難免遇上意外。」

  蕭衍目不轉睛地望著她,「南苑之時,你也在身上藏了劑母珠?」

  哈木爾既言顧儀下毒,他思來想去,顧儀手中能有的毒便是桃夾留下的劑母珠,只是不知何故當日影衛卻沒有在河洛殿中尋到。

  他說得如此篤定,顧儀雖是心驚,卻也知道自己無從抵賴,「陛下,如何知曉得?」

  蕭衍如實以道:「哈木爾說你下毒,朕因而有此猜想。」

  哈木爾沒死。

  顧儀不禁心中暗舒了一口大氣,訥訥道:「陛下英明。」

  蕭衍目光不錯地落在顧儀臉上,淺笑道:「如此說來,你是自投羅網,任由哈木爾綁你走的?」

  顧儀胸中登時一緊。

  蕭衍見她眉心微動,再問:「你身穿金甲,藏有劑母珠,皆為脫身之計?」他的眸光驟亮,復又湊得近了些。

  「你如何知曉當日哈木爾之計,未卜先知?」

  四目相對,咫尺之距,在此目光之下,顧儀無所遁形。

  她知道蕭衍素來心眼多,沒料到居然這般多。

  未卜先知,說得不錯。

  她啞然地望著他,原以為的溫情重逢,陡然成了坦白從寬的夜半逼問。

  眼前的顧儀沉默不言,一雙杏眼錯愕地凝望著他。蕭衍伸手覆於在她心房處,掌下的心跳卻是飛快。

  他笑過一聲,湊到近處,輕啄過她的朱唇。

  不能逼她太急,須得徐徐圖之。

  他緩了語調,「如今不願說亦無妨,朕等你願說的一日。」

  顧儀情不自禁地撫上嘴唇,人也呆了呆。

  蕭狗子不對勁。

  先前說不回宮就不回宮,還一點也不生氣。

  南苑騎射一事在他看來更是漏洞百出,卻也沒有苦苦相逼。

  顧儀聽他一笑,愈發忐忑起來。她思索片刻,避重就輕道:「臣妾的劑母珠藏於珠釵之中,淑……齊殊將劑母珠作了紅寶烏木簪的簪頭,桃夾調換了我的發簪,臣妾將計就計地將木簪留了下來。」

  蕭衍手中不由一緊,捏得顧儀痛了痛。

  「你為何不告予朕?劑母珠乃是劇毒,稍有不慎,或有性命之危。」

  聽他語調微沉,她只好撒謊道:「臣妾先前也不知道珠子是這般劇毒,後來桃夾臨走前才告予臣妾的,臣妾便想,留作防身也好。」

  防身也好。

  顧儀用劑母珠脫身之後,非但沒有回頭去尋鷹香珠,也沒有南下回大幕,反倒不願回宮,眼下更是催促他先行。

  難道顧儀真是算好了時日,對他避之不及?

  蕭衍心中沉沉一落,捉摸不透的不安漸起,他不由得回想起了顧儀的數次早夭。

  他伸手攬住顧儀,緊緊地擁她入懷,胸腔貼著胸腔,心跳印著心跳,沉甸甸的觸感令他稍安。

  顧儀抬手圈住了蕭衍的腰腹,只隔薄薄一層中衣,她才真實地摸到,蕭衍確實瘦了許多。

  「陛下瘦了。」

  這麼快就能到達裹城,大概是自王都城破之後,蕭衍就馬不停蹄地南下了。

  蕭衍摸了摸她的臉頰,喟嘆道:「你也瘦了。」

  顧儀鼻子一酸,覺得今夜自己的眼淚真不值錢。

  她就著蕭衍胸前的衣襟蹭了又蹭,才抹乾了眼角熱淚,不過數息之後,她就敏銳地察覺到交疊的腿處,滾燙了起來,仿佛有什麼在悄然變化。

  她愣愣地抬頭,望向蕭衍。

  蕭衍罕見地耳稍發紅。

  數月不見,暖香在懷,實屬常事。

  情隨意動,不免動手動腳起來,他低頭含住了顧儀的耳珠,手中兩三下就解開了顧儀胸前的系帶。

  月色高懸,撥開稀淡雲霞,照得庭院清亮。

  原本立在門外等了好一會兒吩咐的高貴公公,此刻聽見動靜,識趣地孤身回了周亭鶴替他準備的客房。他趕了數月的路程,才在王都和皇帝匯合,熟料,剛剛匯合就又披星戴月地往裹城來。

  他的年紀也不小了,傷筋動骨這麼久,也該好好休息了。

  *

  一日晨又來。

  顧儀一覺醒來,嗓子有些疼。

  一側的蕭衍早就醒了,只是側臥著看她,見她睜眼,還甚為貼心地給她遞了幾上的茶盞。

  顧儀喝過茶,向下一看,自己的小衣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穿回去了。

  蕭衍笑了一聲,「朕怕卿卿著涼,先前就替卿卿穿上了。」

  顧儀:「多謝……」

  門外腳步聲響動起來,「陛下,起了?」高貴公公出聲問道。

  蕭衍應了一聲,只見幾個僕從提了熱水進來,其中一個還是這些天伺候過顧儀的那個小丫鬟,不過此時她的面目漲得通紅,只顧看地上青磚,根本不敢抬眼看她,放下水盆就飛也似地跑出了門。

  昨晚鬧得動靜好像是有些大,並且此宅院自不比宮中,住得遠,隔音好。

  顧儀頓時不想出門了。蕭衍的心情卻顯而易見地更好了,慢條斯理地梳洗過後,就拉著她去花廳用早膳。

  早膳過後,宅院的主人周亭鶴來請安了。

  他的臉色今日看來猶為不好,眼底青黑更是明顯,一望便知是昨夜睡得不好的緣故。

  顧儀埋低了頭,恨不得找個地洞鑽下去。

  她側目瞥了一眼蕭衍,見他一臉神清氣爽,一派談笑自若:「周卿此番立了大功,待朕回宮後,定有封賞。」

  周亭鶴垂下眼簾,躬身拜道:「微臣叩謝陛下隆恩。」

  蕭衍笑意朗朗,「周卿言重了。」

  周亭鶴謝過恩後,腳步虛浮地退出了廳門。

  蕭衍轉眼見顧儀臉拉得老長,挑眉道:「怎麼?柔嬪心疼了?」

  心疼個屁!

  我是羞愧得無地自容!

  鳩占鵲巢也就罷了,顧儀帶入了一下周亭鶴,覺得這一切實在太過誅心!

  蕭狗子百般手段,果然沒安好心!

  人家好歹也算是救命恩人罷!

  蕭衍臉上愈暗,扳過顧儀的臉,「不許想他!」

  「臣妾沒有想他,臣妾想的是你。」大爺!

  蕭衍冷聲道:「若是周亭鶴從此不斷了念想,朕往後只能殺了他。」

  顧儀急切地拉下他的手,誠誠懇懇道:「周大人家中已在撫州與人議親了。」

  蕭衍愣住,「當真?」

  顧儀點頭,「千真萬確。」

  此乃周亭鶴身邊的僕從告訴她的,雖然不知真假,可她知道是周亭鶴故意說給她聽得。

  蕭衍面色稍霽,假咳一聲,端起桌上的茶盞啜飲一口。

  此事總算是揭過去了。

  顧儀心中尚還惦記著終點線,雖然撇開蕭衍不容易,但是她也要勉力一試。

  萬一她真就十月十五被一道驚雷劈回六月十五呢,難道要讓她在蕭衍眼前被劈成灰嗎?又萬一,劇情一了白了,她真的死了呢?

  顧儀一想到這些,頭就痛了。

  她竭力露出個微笑,「自來了裹城以後,臣妾還未出門去逛過,既然要呆上幾日,臣妾想去城中逛逛。天氣冷了,置辦些新裝亦可。」

  蕭衍擱下茶盞,「好啊。」

  顧儀起身,蕭衍卻也跟著站了起來,「朕也去。」

  顧儀回房更衣,又披了一件山吹色的厚斗篷,戴上一頂黑紗帷帽。

  等到收拾妥當,已過了午時,兩人才出了門。

  裹城不大,只有兩條大道上有鋪子。

  午後街道熱鬧了些,人來人往,蕭衍玉冠高豎,行走其間,雖只穿了一身暗紋黑袍,瞧不出身份,可行人仍舊時時側目。

  顧儀擔憂道:「公子,裹城太平嗎?」

  蕭衍聽出了她的言外之意,「裹城從一城之主到守軍,皆是換過,夫人不必掛心,出門自有影衛相隨 。」

  顧儀頷首,腳步停在了一間皮貨鋪子前,店中客人不多,兩人一進店,掌櫃笑迎上前道:「今日新到了白裘,二位瞧瞧?」

  店鋪前的烏木案上陳列了兩件雪白輕裘和數條臂長的圍脖。

  蕭衍看過幾眼,輕裘做工不能算作精細,他取了一條白裘圍脖,撩開顧儀面前的黑紗,往她脖子上攏了一圈,問道:「暖和嗎?」

  顧儀認真感受了一番,絨毛細白厚實,擋住了冷風,觸感軟和,也沒什麼怪味。

  她點點頭,「暖和。」

  顧儀背對而立,掌櫃雖不見其面,只聞其聲,立時笑道:「夫人若是喜歡,郎君便買下罷?」

  蕭衍笑了笑,專注地在她脖前系好了繩結,轉身便去付了銀錢。

  走出皮貨鋪,顧儀摸了摸溫軟的白毛,好奇道:「這是兔子毛,還是狐狸毛?」

  蕭衍卻說:「是白狼毛。」

  顧儀不免驚訝,「真的?」

  蕭衍輕笑一聲:「騙你的。」

  顧儀:……

  她側頭細看他,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蕭衍自來了裹城,心境仿佛全然松懈了下來,興許是因為平了丹韃,一了夙願,身上的負擔頓時輕了。

  她高興地笑了笑,開口道:「聽聞裹城外有一座虎丘,公子可曾去過?」

  蕭衍聞言側目,眼中光亮一閃而過,「聽聞過卻未曾去過,你想去?」

  「想去!明日可以去嗎?」山中脫身似乎容易些。

  蕭衍慢慢摩挲過他手中握著的顧儀的手掌,低聲一笑:「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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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7:59 |只看該作者
第107章 虎丘

  臨近寒冬,裹城的白日短了些,酉時不到,日光業已只余些微。

  高貴公公立在宅院門口,目送周亭鶴的馬車遠去。

  周大人是個聰明人,懂得進退有道,先借柔嬪之口將議親之事遞給皇帝聽,眼下更是早早離去,省的留下來戳皇帝眼珠子。周氏一族,作官茶營生,身家性命全系在皇帝一念之間。若是皇帝真疑心了周亭鶴,周氏不得安寧。

  走了也好。

  待到車影再望不見了,高貴公公才轉身回了院子。

  半個時辰過後,皇帝和柔嬪回來了。

  高貴公公見柔嬪先行回房了,才去回了皇帝:「先前周大人聽聞朝中新派了官員往垤城赴任,便隨茶隊先往垤城行去,說是等新官到任,亦可提前拜會。」

  皇帝頷首,表示知道了。

  高貴公公正欲再回晚膳的安排,卻聽他轉了話頭道:「朕有幾件急事,須你盡快去辦。」

  裹城之中還能有什麼急事?莫不是什麼機要大事?

  高貴公公是以朝前邁了一步小碎步,作洗耳恭聽狀:「陛下吩咐便是。」

  *

  顧儀進了廂房,先脫下了斗篷,再接下白裘圍脖,細細疊好,放到了榻旁,才走到炭盆旁,坐下暖腳,不由又是一嘆。

  她好不容易想出來的萬全之策,如今全被攪黃了。

  哎。

  不過,她心中尚有幾分僥倖,所有的帝王劇情都走完了,丹韃既已臣服,說不定此一回她就可以平平安安地苟過終點線。一旦過了十月十五,就是全新的,她可以做主的人生了。

  可是萬一呢……

  顧儀怕得就是這個萬一,萬一不行,難道真要讓蕭衍再一次眼睜睜地看她去死……

  實在是太過殘忍了……

  她情願找個無人之境,靜靜地度過十月十五,是凶是吉,全在她一人。

  若是吉,自然皆大歡喜。

  若是凶,她依舊指望著顧昭手裡的謄抄本能給蕭衍留個念想。將心比心,她寧願所愛之人活著,哪怕不在身邊,只要一想到他還活著,就是好的。

  哎。

  顧儀又嘆了一口氣,雙手懸於炭盆之上,搓了搓,亂七八糟地想著心事,始終忐忑難寧。

  晚膳之時,饒是顧儀強顏歡笑,蕭衍仍能感覺到她的焦躁。自來了裹城,顧儀雖是見人皆是笑顏,可背過人之處,時而心事重重地發呆。

  用過膳後,蕭衍便提議道:「明日一早就欲去虎丘,今夜早些安睡。」

  戌時過半,兩人梳洗畢,入榻安置。

  顧儀本來閉著眼睛發呆,躺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出門太累的緣故,卻真的睡了過去。

  蕭衍毫無睡意,一動不動地躺在榻上,耳邊聽著顧儀綿長的呼吸。

  他心中的懷疑愈盛,愈是察觀顧儀情狀,便愈發篤定。

  在他的夢中,最初的三世,皆於封後大典當日戛然而止。

  封後大典,永和三年,十月十五日,就是兩日後。

  不知是否因此緣故,顧儀才會急不可待地想要避開他?

  細想起來,無論是前世或是今生,顧儀仿佛總是有意無意地撮合他與趙婉。

  蕭衍又輕又緩地翻過身,凝望她的眉目。

  她的眉睫如弓,一眼望去,人似乎總是含笑,與自己截然相反。

  他抬頭本欲碰觸她的眉眼,卻見顧儀眉頭微皺,鼻頭也跟著皺了起來。

  他連忙心虛地收回手,顧儀卻沒醒過來,只是長長的睫毛輕顫,像是在做夢。

  不像是個好夢。

  顧儀眉頭越蹙越緊,嘴唇動了動,低聲夢囈。

  「狗……」

  狗?

  蕭衍湊得近了些。

  顧儀的呼吸漸漸急促了起來,雙眼緊閉,猶在夢中。

  「我不……」她掙扎著說。

  這是夢見了被狗追嗎?

  蕭衍有些哭笑不得,耳邊忽聽顧儀語帶哭腔道:「不……不想死……」

  蕭衍笑意凝固在臉上,胸口似被人緊緊一拽,呼吸心跳俱是一停。

  睡夢之中的顧儀眼尾漸紅,人慢慢地安靜了下來。

  蕭衍不敢貿然驚醒她,見她胸膛幾起幾伏後,氣息復又綿長了些,他才俯身輕柔地親了親她的眼尾。

  *

  顧儀做了一晚上光怪陸離的噩夢,醒來以後歷歷在目,俗話說得好,日有所思夜有所夢,她昨夜夢見的就是自己的一百零八種死法。

  不是被雷劈死了,就是被奔馬踩死了,最離譜的還有,自己被不知道從哪裡跑出來的大象追趕。

  她在夢裡真的心累,即便醒來,也像是沒睡過一樣的疲憊,打了一個小小的呵欠,扭頭就看蕭衍正在目不轉睛地看她。

  窗外晨光熹微,天色還未大亮。

  這兩日,蕭衍始終比她醒得要早,即便不上朝,大概也是慣於卯時就起的人兒。

  「陛下什麼時辰醒得?」

  蕭衍一笑,容色猶有倦意。

  「比你早一刻罷。」他說著,摸了摸她溫熱的面頰,「已過辰時了,該起了。自此處往虎丘去,須得一個時辰。」

  顧儀點點頭,俐落地翻身起床。

  二人用完早膳,已是辰時三刻。

  顧儀行到宅院門外,見是四匹高頭大馬拉著一輛青布馬車,疑惑道:「今日不策馬嗎?」

  蕭衍笑道:「策馬數月,料想也倦了,今日乘輦而去。」

  高貴公公趁勢開口道:「柔嬪娘娘,此輦中有小銅爐炭球,車板鋪有軟墊,暖和著呢,比騎馬喝風可舒服多了。」

  騎馬是沒希望了。

  顧儀踩著小凳上了車輦,車中如高貴公公所言,布置得極其精心,空間甚為寬敞,中間擺了一張檀木矮幾,幾上除了竹爐溫著的茶壺,兩支碧玉茶盞,還放著一個小圓肚白瓷罐。

  她揭開蓋子一瞧,醋香撲鼻,裡面竟是醃制的青梅。

  蕭衍隨之上輦後,就解下黑裘盤腿坐於幾前,與她對坐。

  「若是難受,先吃一粒梅子。」

  顧儀搖搖頭:「數月下來,臣妾乘車都已習慣了。」

  蕭衍兩指輕敲過矮幾:「路途尚需一段時日,柔嬪不若與朕說一說這數月以來的經過?」

  顧儀一直等著他發問,原以為他到了裹城就會細問,可沒料到一直等到了今日。

  她早已打過數遍腹稿,將幾個月以來,如何跟著哈木爾一行自大幕北上,後又如何在去王都途中脫身,幸而遇到巴托耶一家,隨著馬隊南下裹城的事情,挑挑揀揀地說了說。

  敘述之時,難免提到了趙婉。

  一席話說罷,顧儀口乾舌燥,喝過一口茶,才問蕭衍道:「趙妃娘娘如今身在何處?」

  蕭衍凝眉注視著她,不答反問:「柔嬪如今依舊時時掛心趙妃,莫非當日南苑騎射,是因其才捨命相救?」

  顧儀微微一笑,一時語塞。

  好在蕭衍並不糾纏於此,「你做得很好了。」他徐徐嘆道,「若是哈木爾並未中毒,留在大王子納呼而身邊,策令飛鷹,王都不會輕易破城。」

  顧儀臉上一熱:「臣妾不敢居功。」

  「你彼時害怕嗎?」

  顧儀先是搖頭復又點頭。

  「初時不怕,後來又有些後怕。」她老老實實道,「怕哈木爾真死了,陛下會怪罪臣妾。」

  蕭衍提起茶壺,自斟一杯,又往她的茶盞裡添了新茶。

  「朕不會怪罪你,即便你殺了哈木爾,朕也不會怪罪。」

  顧儀怔愣一息,適才點了點頭,見蕭衍目光幽亮,意味深長地望著她。

  她臉上又是一熱,佯裝自然地側過身去,撩開車簾,見到不遠處的一座巍峨高山,林中盡是筆直入雲霄的大樹,北風吹過始終蔥郁地翠綠著。

  虎丘到了。

  馬車停穩後,車夫自外面撩開了車簾,太陽出來了。

  蕭衍先行邁步下車,停在了車轅一側。

  顧儀起身,欲往下行:「陛下……」

  蕭衍扭頭看她一眼,卻說:「朕背你上山。」

  顧儀一驚,仰頭望去,陡峭山林間唯有一條蜿蜒曲折的石徑。

  「臣妾穿了皮靴,可以自己上山。」

  蕭衍紋絲不動,堅持道:「上來罷。」

  顧儀從善如流地趴到了他背上,山那麼高,爬上去肯定還是很累。

  反正今天沒了馬,估計是無脫身之計了。

  她趴在蕭衍背上沒精打采地想。

  蕭衍走了兩步,就有侍從將他的黑裘披到了顧儀身上。

  熟悉的松柏氣息縈繞鼻尖,一種似曾相識的歡欣與悵然齊齊湧上心間。

  顧儀心跳漸快,貼著他的頸窩的臉頰也愈發熱了起來。

  她不禁問道:「陛下今日為何要背臣妾上山?」

  西山那次是因為落了雪,她腳上有傷,今日天朗氣清,她四肢康健,又是為何。

  蕭衍笑道:「興許……因為朕是馱夫罷……」

  顧儀心跳漏了半拍,腦中一個隱約念頭一閃而過,快得她捉摸不住。

  她旋即探頭去觀蕭衍的面目,見他面上含笑,真似在尋常說笑一般。

  他斜睨過她一眼,卻問:「卿卿可還記得你我初次相見是在何處?」

  顧儀心中更覺古怪,謹慎地試探說:「是在御花園湖畔初次相見。」

  蕭衍微頷首:「是啊。」

  不是。

  顧儀心中卻想。

  果然是她想太多了。

  她又往回把臉緊緊地貼在了蕭衍的頸窩處,默不作聲了。

  林間草木散髮早晨的泥土清香,日影射過層林,斑駁的光斑四散在地上。雖無半分溫熱,可顧儀趴在他背上,仿若一個暖烘烘的火爐。

  耳畔聞聽她低聲一嘆,蕭衍嘴角輕揚,緩緩說道:「于將軍從前初教朕飼鷹之時,同朕說過,飼鷹人的鷹若是養得好了,便與飼鷹人密不可分,於危難處也不離不棄。唯有一種時候,才會捨棄飼鷹人而去。」

  顧儀第一次聽他說起飼鷹之事,很是新奇,忙問:「什麼時候?」

  「飛鷹感知自己將死之際,便自行會飛離鷹巢,獨自尋個僻靜之處赴死,不願飼鷹人眼見其死,為其傷懷。」

  顧儀怔忡片刻,眼眶一熱,眼淚不知不覺地滾落了下來。

  她深吸一口大氣,妄圖將眼淚憋回去,腦中茫茫然,一時不知道自己究竟該說些什麼。

  蕭衍知道了?怎麼知道的?什麼時候知道的?

  還含沙射影說我是個鳥?

  她想著想著,眼淚成珠似地順著臉頰往下滾。

  察覺到顧儀微微顫抖了起來,蕭衍伸手將她往上托了托,輕輕拍了拍她。

  「既如此,卿卿可以告訴我了麼,你究竟是何人?」

  「臣妾……」顧儀喉頭哽咽,頓時失聲。

  電光石火間,她終是想了起來,她確實曾經說過她愛蕭衍,是在撫州的時候,她說過『臣妾只愛陛下一人』的這種話。而『卿卿』二字,初時聽來不覺,仔細回想,好像也只有上一周目的蕭衍這麼叫過她。

  這麼一想,連同車中醋醃的青梅,背她上山,凡此種種,無不是蕭衍在提醒她……

  他都想起來了?

  怎麼想起來的?

  什麼時候想起來的?

  顧儀腦中千頭萬緒,雜亂得毫無頭緒。

  她不由得埋頭,哭得更凶了。

  蕭衍聽她上氣不接下氣,扭頭一看,見她埋首趴在他肩膀上,渾身顫抖,哭得昏天黑地。

  他拍了拍她,自顧自地大膽揣測道:「無論前世今生,你數次極力撮合我和趙婉,既無妒亦無怨,你分明記得前塵,又仿若能未卜先知,莫非……你是天上的月老?」他雖素來不信怪力亂神,可除此以外,他想不出別的神鬼了。

  什麼月老!

  顧儀聞言憤然抬頭:「臣妾當然嫉妒,臣妾不喜歡趙婉,臣妾又不是聖人。我只希望陛下愛我一人。此番救了趙婉……「她抽了抽鼻子,「就是要讓她愧疚,永遠也忘不了我,即便是我真死了,她也要愧疚一輩子,最好能……最好……」

  蕭衍追問道:「最好什麼?最好是當不了皇后?」

  雖然不知道他是怎麼想起來得,顧儀也不再遮遮掩掩,索性點頭道:「正是!她最好能愧疚到不當皇后,或者當了皇后也當不痛快,臣妾就是這樣的小心眼!臣妾才不是什麼月老!」

  蕭衍朗聲大笑了數聲,顧儀趴在他背上感覺到他的胸腔連帶震動了數下。

  她終於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連聲問道:「陛下是什麼時候想起來的?怎麼想起來的?全都想起來了嗎?」

  這種情況算是主角覺醒了罷!

  「是在垤城時想起來得。」他答道。

  「那陛下為何說你我初次相見是在湖畔?」她不滿道,「明明是在朱雀門甬道後的石徑上。」

  蕭衍肩膀微落:「朕在湖畔見過你落水後的屍身。」

  這真的是全都想起來了!

  顧儀震驚到無語凝噎。

  蕭衍側目見她杏目圓睜,面上猶有數道淚痕,分外可憐。

  「卿卿如此急於擺脫朕,究竟是為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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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2 00:18:18 |只看該作者
第108章 裹城一日

  林中四下寂然,偶有驚雀振翅。

  蕭衍等了數息,卻沒等到顧儀的回答。

  他微微側目:「顧儀……」

  顧儀腦海中數著秒,等到六十秒的時間一到,她才大喘了一口氣:「臣妾誠如陛下所言,是學飛鷹之志。」

  系統禁言竟然有效?果然不能還是不能說出劇情系統麼!

  顧儀本想試一試禁言是否存在,卻真的依舊管用,這就是劇情最後的倔強嗎?

  她換了一種說法: 「臣妾確實記得前世今生,陛下記得的數次輪迴,臣妾也記得。只是臣妾是個註定早夭的命格,機緣巧合之下,得世外高人指點,若要破此早夭命格,須度數次輪迴,只是明日,十月十五日,確實凶險,臣妾也不知道能不能平安度過。」

  蕭衍沉默片刻,只問:「若是度不過十月十五日,下一世輪迴,你我還會相見嗎?」

  顧儀沒想到蕭衍這麼快就抓住了重點。

  實話實說,她並不能全然肯定,如果主角覺醒都不能使劇情系統崩潰,那麼按理來說她應該就會原地狗帶重刷,但若是劇情一不做二不休,讓她徹底拜拜,就沒有下一回了。

  可是,此時此刻,她心知不能這麼說。

  她於是飛快地點頭:「若是不行,臣妾下一世還是會回到陛下身邊的。」她不放心地問道,「陛下還會記得我嗎?」

  「朕自然會記得你。下一世,朕早些去尋你。」

  顧儀腦中頓時警鈴大作,雖知幾率不大,但她急切地湊到蕭衍臉頰旁:「下一世若是相見,陛下與我約定一日罷,這樣我就知道陛下記得,我們就約定我進宮那年的六月十五!」

  她緊緊盯著蕭衍,連聲問道:「好不好?好不好?」

  蕭衍見她焦急,應聲下來:「好。」

  顧儀既欣慰又忐忑。

  應該穩了吧,她在心中安慰自己。

  蕭衍察覺到她又安靜地趴回頸窩,朗聲一笑道:「不過今日得聞你的真心,朕也無憾了。」

  顧儀聽得臉紅,索性大膽道:「陛下莫非以為臣妾不愛陛下?臣妾會任由趙妃做皇后?都不最後爭一把?」雖然心知蕭衍不可能立趙婉為後,但是她就是要讓女主知難而退,心生退意!

  山頂已然在望。

  蕭衍停下腳步,將顧儀放回了地面。

  顧儀落地後,蕭衍適才回身細看她,目光幽然:「我原以為你愛的是從前的我。」

  顧儀心中一驚,搖頭急道:「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臣妾都愛陛下!」

  蕭衍輕輕笑了笑,鴉羽般的眉睫下,一雙桃花眼若琉璃剔透,目光愈是柔和。

  他伸手拈起不知何時落到她發間的碎葉,笑言道:「朕現在知道了。」

  他說罷,轉而眺望山下風光,顧儀順著他的視線往北望去。

  山下來時之路盡頭的裹城依稀可辨,放遠而往,入目翠綠草原綿延千里,越往北去,草木有些枯黃,可依舊高空長川,草原之上一輪金輝高懸。

  「此景甚是壯麗。」顧儀不由嘆道。

  蕭衍朝她一笑,徐徐說道:「塔珠曾經便是經由此丘,南下大幕。」

  顧儀聞言,凝視著他,這是蕭衍第一次說起塔珠,耳邊聽他又道:「登上虎丘,北望丹韃,南望大幕,可一旦往南下了山,故人故土從此長絕,再不能回頭。可是塔珠卻說,她不後悔,從來就沒後悔過。」

  蕭衍低笑一聲:「我從前不懂,如何會不悔。」

  他側目注視著顧儀:「可如今我也懂了。不後悔就是一生不悔,哪管明日如何。「

  顧儀不知為何,鼻子一酸,竟然又哭了。

  蕭衍眼中倒影著她的一雙淚眼。

  「 顧儀,你嫁予我為妻,好不好?」

  顧儀嘴唇微動,眼淚猛然像發大水一般地嘩嘩往下掉。

  她張嘴想說一個「好」字,可開口就是一連串不辨其音的哭腔。

  「啊啊啊……「

  蕭衍攬她入懷,「朕就當你同意了。「

  顧儀在她懷裡點了點頭。

  *

  十月十五日,宜嫁娶。

  裹城雖不是高貴公公的地盤,但是他僅用了短短兩日就憑藉其手腕和財力圓滿地完成了皇帝交給他的重任。

  雖是此番先如民間婚嫁一般在裹城辦此婚禮,封後大典留待回京以後再辦,但高貴公公依舊歡欣鼓舞。

  他等這一天實在是等得太久了。

  自從皇帝八歲起,他就隨侍左右,暗地裡不怕講句殺頭的話,他雖是宮侍,卻也算是皇帝的半個爹,含辛茹苦,長伴左右。

  終於讓他等到了他成親的這一天。

  當日,聞聽皇帝讓他操辦婚嫁一事,高貴公公面上雖不動聲色,可背地裡就找了個無人處偷偷抹了熱淚。

  他在心中暗暗發誓,裹城的婚禮一定要辦得漂漂亮亮。

  裹城宅院之中早已掛滿了紅燈籠,瓦檐屋角處皆懸層層疊疊的三盞燈籠。

  雖無賓客,院中陳設一應俱全,菜肴按照舊例齊備。

  一大早,他就出門親自去取吉服。

  朱紅吉服上並無龍紋鳳樣,可暗紋卻是連珠紋,百子石榴。

  顧儀起床後,榻上已不見了蕭衍,她被數個婢女引著沐浴,梳洗,上妝,換裝。

  半日之間,院中來來往往許多人,對她說了許多吉祥話。

  等到金絲絡紅蓋頭真正蓋在她頭上之時,已近黃昏。

  顧儀被喜娘拉著邁步出了房門,行到宅院之中,正對花廳一處。

  一陣微風忽氣,險些吹飛了她的紅蓋頭。她伸手輕按住後,便聽身前傳來笑聲,她垂頭去看,朱紅袍角停在了她身前,一隻骨節分明,手指修長的手從喜娘手中接過了她的手。

  掌心相合,牽引著她進了花廳。

  顧儀心跳如鼓,站定之後,方聽高貴公公唱聲道:「一拜天地。」

  蕭衍拉著她轉過一圈,朝門外一拜。

  「二拜高堂。」

  兩人不動,又是一拜。

  「夫妻對拜。」

  顧儀轉了個身,躬身一揖。

  四周靜了靜。

  蕭衍的聲音說:「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顧儀卻想,尋常人不都是說下一句麼。

  她沉吟一瞬,像對對聯道:「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蕭衍仿佛又笑了一聲。

  高貴公公此時才唱:「送入洞房。」

  二人回了廂房,坐到了床榻上的鴛鴦戲水紅絲被上。

  人聲漸低,顧儀只聽門聲一響,一室寂靜了下來。

  人好像都走光了。

  她透過蓋頭的縫隙去看身旁的人,看他起身走到她面前卻再無動作。

  她手心莫名出了一層細汗,眼前忽地一亮,蕭衍的面目近在咫尺,一襲紅衣,兩道劍眉,滿身英氣。

  蕭衍也在打量顧儀,見她臉頰緋紅,杏目盪漾水波,眉睫彎彎,如天邊弦月。

  彼此對望,相顧無言。

  桌上紅燭突然爆出兩聲噼啪輕響。

  顧儀回過神來,忙問道:「現在什麼時辰了?」

  蕭衍答道:「戌時過半了。」

  還有兩個時辰,就是過了十月十五!

  顧儀面露欣喜,掃了一眼桌上準備的點心和菜肴。

  蕭衍斟酌道:「不若先不吃,對飲即可。」

  有道理!

  顧儀心有餘悸地點了點頭。

  兩人走到桌前,蕭衍提起兩盞斟滿酒的羽觴銀杯,遞了一盞給顧儀。

  「夫人。」

  「夫君。」

  兩盞羽觴輕輕相碰,聲若銀鈴。

  蕭衍飲下杯中麥酒,顧儀一看,也仰頭一飲而盡。

  丹韃麥酒,入喉果然辛辣。

  顧儀辣得皺眉,只見蕭衍面目愈近,笑道:「洞房花燭夜,一刻值千金,若是枯坐,豈不浪費。」

  話音剛落,顧儀就被攔腰抱起,上了木榻。

  錦帷掩映,喜燭熒煌,被翻紅浪。

  三更鼓響之時,顧儀自半夢半醒間驚醒,她霎時撲向醒著的蕭衍,欣喜道:「已是過了十月十五了。」

  蕭衍難得地呆愣住,似乎過了好一會兒才應了一聲。

  袒懷合抱,蕭衍忽而埋頭於她的頸窩處,顧儀只覺數滴水珠順著她的鎖骨往下流淌。

  蕭衍哭了?

  顧儀慌忙去摸他的臉,卻見他抬頭一笑,臉上並沒有眼淚。

  難道是她出的汗,是錯覺?

  她心中稍安,靜默了一會兒,心跳漸漸平復了些,她才開口道:「臣妾想去看明日一早的日初。」迎接嶄新的人生!

  「好啊。」蕭衍翻身而起。

  兩人穿上衣服,裹著狐裘,顧儀手裡還揣著個手爐,就去庭院外等日出。

  大紅的燈籠滿園,兩人坐在階上等日出。

  顧儀滿心歡喜,積壓在胸中的鬱郁已是散了大半。

  兩人時而聊天,時而沉默,相依相偎,儘管寒風四起,終是等來了天邊的第一道金光。

  「太陽出來了。」

  被升起的艷陽一照,顧儀眯了眯眼,側目興奮地去瞧身旁的蕭衍,卻見原本坐著的蕭衍忽而向一旁倒去。

  紅衣如血,襯得他的臉上愈是蒼白如紙,顧儀見他雙目漸漸合攏,此驚變在她眼前緩緩而過。

  她的心腔像是冷不防地挨了一記重拳,痛得她呼吸猛地一滯。

  下一刻,她才慌忙地接住蕭衍倒下的身軀。

  「夫君……」她顫巍巍喚道。

  這是怎麼回事!

  「人呢!來人啊!」她大喊道。

  高貴公公一聽此聲,快步而來,見到顧儀滿面淚珠,「高公公,陛下他……」

  登時嚇得他肝膽俱裂,「陛下怎麼了?」

  顧儀淚如泉湧,「陛下他……」她慌忙去探他的鼻息,尚還溫熱。

  高貴連聲喚人來將皇帝送回房間。

  恰在此際,庭院外馬蹄聲疾馳而來。

  淚眼朦朧中,顧儀看見久違的身影下得車來,疾奔而來。

  「胡院判……」

  胡院判大嘆一聲:「速速將陛下送回房,陛下余毒將清,本該安心靜養!」

  *

  胡院判看過蕭衍後,顧儀終於止住了哭,理智也漸漸回籠。

  「陛下並無大礙。」胡院判對她道,又將皇帝被多珠所毒之事細細說來。

  「娘娘,陛下中毒之後,微臣雖以劑母珠為之解了毒,可劑母珠本身亦有毒,這數月以來,又遇戰事,陛下策馬奔襲,本就不易,來了裹城之後,似乎也未曾好生將養,如今積勞成疾,若再不休養,恐落下病灶,日後就難根除了。」

  胡院判想到自己數月以來提心吊膽,兢兢業業,見縫插針地替皇帝去毒,如今戰事好不容易平了,皇帝來了太平的裹城,傷病卻反而重了。

  他焦心之餘,雖不敢數落眼前之人,可言語之中不免有了幾分埋怨之意。

  顧儀垂眉而立,回想這幾日胡天作地,蕭衍又背她上了山,昨夜還跟著吹了一整夜的風,越想越愧疚。

  胡院判見到這位新封的皇后娘娘一副快哭的模樣,又於心不忍,轉而安慰她道:「娘娘莫急,好生調養,陛下年輕體健,應無大礙。想來也是陛下一路惦念娘娘,才撐著一口氣來了裹城,如今見娘娘已無大礙,緊繃著的弦松了,許是如此,陛下病氣才會復發。娘娘這幾日囑咐陛下按時用藥,仔細將養便是。」

  顧儀頷首:「多謝胡院判,我這就隨院判去煎藥。」

  等到藥汁煎好,顧儀才端了托盤進房。

  榻上的蕭衍已是醒了過來,斜靠著床榻,而高貴公公立在榻旁,手中尚有幾冊書卷。

  「陛下,該喝藥了。」

  顧儀將藥碗遞給蕭衍,卻見他長眉微斂,一掌撫上胸口。

  她驚道:「可是又痛了,臣妾這就去找院判來。」

  蕭衍搖頭,望向她道:「無礙,喝過藥亦能緩解。」

  顧儀坐到榻旁,「那臣妾喂你罷。」

  高貴公公見皇后真輕輕吹氣過後,一勺一勺地喂皇帝喝藥。

  他不由得暗嘆,方才皇后沒來之前,皇帝好好地,還執筆批了幾本奏疏,大義凜然地怒斥了齊若唐,可皇后一來,皇帝突然之間身體不適了。

  高貴公公識趣地捧著幾冊奏疏,默默地退了出去。

  蕭衍喝過藥,才問顧儀道:「不見你一個早晨,是去煎了藥?」

  顧儀搖頭:「藥是院判親自煎得,臣妾只是守著。」藥汁聞上去就苦,她問道,「陛下要吃奶糖酥麼,或可解一解藥味?」

  她將端盤上的一盤奶糖酥端了過來。

  蕭衍素來不愛吃這些,本欲拒絕,卻聽顧儀道:「這是臣妾早晨跟著廚房裡的師傅學做得,說是丹韃的點心,陛下嘗嘗嗎?」

  蕭衍聞言伸手去取了一塊,雪白的方塊,不過半指長寬。

  他嘗了一塊,見顧儀期盼地問道:「好吃嗎?」

  其實對他來說,太甜了。

  他輕點頭:「甜而不膩,甚是可口。」

  顧儀一喜,笑眯眯地又往前遞了遞碟盞,「陛下再嘗一塊。」

  蕭衍眉心微跳,只得又吃了一塊。

  顧儀收了碟盞,低聲道:「陛下此番暈倒,實在是臣妾的過錯,若是知道陛下中了毒,臣妾定不會……」她一想到蕭衍是為了救她的性命,才被多珠下了毒,因此沒有救自己,而她卻半信半疑了哈木爾的話,以為蕭衍有可能是救了趙婉,舍下她。

  一時之間,覺得自己真是個白眼狼。

  蕭衍見顧儀神色懨懨,笑道:「這如何是你的錯,是朕身體欠佳,怪不了你。」

  顧儀問道:「陛下為何不說你中了毒?臣妾……臣妾乍見陛下倒地之時,真以為你……」她說不下去了。

  蕭衍握住了她的手,「如今你該知曉朕的感受了?」

  顧儀疑惑地抬頭看他。

  「若是往後有事,朕一定告訴你,反之亦然,你對朕亦不要有所隱瞞,不要總是想著,萬事全在你一人,若是你真獨自跑到了無人之處,孤身赴死,朕若是之後知曉,又該如何……」

  他長嘆了一口氣,「我實在是經不起再次見你……往後只望你行事之前,想一想朕……」

  顧儀緊緊回握住他的手,「臣妾不會了,臣妾往後一定凡事都告訴陛下!」

  蕭衍輕輕「嗯」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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