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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漠小蘭] 男主他老是那樣絕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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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1 00:20:05 |只看該作者
第70章 萬壽節二三事

  顧儀扭頭瞄了一眼上首處坐著的蕭衍,見他臉上露出些許笑意,似乎是真要賞工匠所的人。

  難道是劇情點提前了?

  原書中,德妃捶丸戲污衊女主,後來發現是她自導自演,便是因為工匠所的一個小工匠害怕,無意間說漏了嘴。

  女主洗清冤屈,推動了男女主感情線。

  這的確是發生在南巡以前。

  顧儀凝眉想了片刻,抬頭恰恰碰見蕭衍看過來的眼神。

  顧儀見他平靜地注視著自己,目光卻停留了數息。

  她心裡慌亂了一下,趕緊別開了眼。

  按照蕭狗子平素的習慣,一般情況下,很快就會轉開眼,最多的就是警告地看她一眼。

  顧儀開始虛心自查,她今天又做錯了什麼嗎?

  應該沒有吧……

  難道是生辰賀禮選得不好……

  她苦思無果,終於鼓起勇氣,又抬頭看了他一眼,卻見蕭衍已經轉開視線,舉盞淺酌了。

  好吧,應該是她想多了……

  等了不多一會兒,高貴公公就領著四個工匠所的宮人進到寶華廳中。

  四名工匠一字排開,最西側的站著的是個看上去只有十來歲的小工匠,他尤為緊張,雙腿似在打顫,帶起了慄色袍角略略抖動。

  「參見皇上,問皇上金安。」

  蕭衍徐徐問:「今夜梅花樁是你四人所制?」

  為首的青衣老工匠朗聲答:「回稟陛下,正是。」

  「此樁甚妙,賞銀百兩。」

  四人紛紛面露驚喜,忙不迭地磕頭謝恩。

  蕭衍面上含笑,目光落在最末的小工匠身上,「你……就是原來工匠所裡周博公公的徒弟?」

  小工匠一聽,立刻跪拜在地,「回……回陛下……是奴才。」

  寶華廳中諸人不由露出些許狐疑神色。

  顧儀將目光投向德妃,見她的面色在燭光下愈白。

  耳畔卻聽蕭衍又問道:「你師傅被人打折雙手,再也不能使用器具,因而出了宮,倒是可惜了,朕從前見過周公公所制六角宮燈,甚是精妙,不知他的手藝,你學了幾分?」

  話音清朗,迴盪於廳上,可小工匠已被嚇出了一身冷汗,他知道宮正司往工匠所來過人。

  他的膝蓋打顫得更厲害了,「回陛下……奴才……愚鈍,只學了皮毛……」

  話音落下,恰遇廳中一曲奏罷,絲竹也停了。

  原本安和的氛圍倏爾不見。

  蕭衍笑了一聲,「是麼,可惜了你師傅一雙好手……不過,既有銀兩,他便是出了宮,也能逍遙自在,你說是嗎?」

  小工匠抖如篩糠,心知今夜他已經無法再隱瞞了。

  他連磕了數個響頭,「陛下明察,陛下恕罪,奴才……不是……有意欺瞞……當日師傅並沒有告知奴才,便走了……奴才……只是偶然見到……見到有人給師傅送了銀兩……」

  蕭衍頓覺索然無味,揮手道:「送宮正司。」

  小工匠一聽,立刻叫道:「是……是落英宮的碧落姑姑來送得銀兩,是落英宮……」

  「皇上!」德妃大驚道。

  御前伺候的太監快步上前,捂了他的嘴,左右提了小工匠就往外拖。

  德妃聽他口中不住嗚咽,面紅耳赤,急急辯道:「臣妾沒有,那小人誣陷臣妾!」她伸出手欲捉皇帝袍袖,卻被皇帝不著痕跡地避開。

  她只見他臉上淺笑掠過,「德妃今夜累了,先回宮罷……」

  「皇上……」

  她是真的沒有想到皇上會計較這樣的小事。

  就為了一個婉美人?

  德妃望向下首處的婉美人,見她目露驚訝地直直盯著皇帝。

  「德妃娘娘,先回罷。」高貴公公走到她身旁低語道,「莫要掃了陛下萬壽節的興致。」

  德妃見皇帝並未露出怒意,忐忑地起身告退。

  只是一個不起眼的工匠所宮人,還真能把她拖下水?

  她爹是當朝丞相,為了小小奴才,皇帝不會重罰他。

  她想到這裡,又平靜了些。

  「臣妾告退了。」

  德妃匆匆而去後,復又歌舞升平。

  仿佛什麼都沒有發生過。

  王貴人端著酒盞,輕笑了數聲。

  一旁的宮貴人卻並不看她。

  她雖因一舞得了賞,但也瞧出來了,皇帝不過是用此事做個引子罷了。

  宮貴人不由得看向了數座之外的婉美人。

  這個婉美人真就這般得寵……

  顧儀喝了一口熱茶。

  劇情在線。

  柳放一直稱病不朝,德妃受罰自然情理之中。

  她適才轉眼望了一眼趙婉,果然就見她的目光追隨著蕭衍。

  顧儀低頭輕握了握手中的福橘。

  這一周目的劇情維繫比她上一周目可容易多了。

  齊美人側頭細看她一眼,「妹妹,可是乏了,此刻戌時早已過半,料想不多時,夜宴就能散了……」

  顧儀對她笑了笑。

  亥時正。

  夜空飄下紛揚雪花。

  寶華廳中最後一曲奏罷,宴飲畢。

  顧儀披好厚斗篷,捧了手爐,朝外走去。

  宮妃大多往東走,只有她一人住在西苑。

  桃夾跟在她身後,兩人穿過御花園石徑就走到了漆黑一片的西苑廊道。

  兩側朱墻高豎,透不出半點光來。

  幸而桃夾提了一盞明亮的燈籠,兩人踩過積雪,腳步聲細細密密。

  顧儀心中有些害怕,催促道:「我們還是快些走!」

  兩人越走越快,兩道腳步聲交錯,更急。

  過了一會兒,身後卻忽地傳來兩道更快的足音。

  皮靴踏落雪,咯吱咯吱。

  有些駭人。

  顧儀打著燈籠,回身一望,看清了風雪裡走來的人影。

  她的小心臟才落回了實處。

  高貴公公走得人都有些微喘,先前一路追趕,見前頭顧美人走得鬼攆似得快,幸而皇帝腳步快。

  這才追上。

  「顧儀。」蕭衍走到近處,喚了她一聲。

  顧儀不禁笑了一下,蹲身福道:「問陛下安,賀陛下生辰,祝陛下心想事成。」

  蕭衍站定,顧儀見他身上披著的黑斗篷也已經落了細雪。

  屏翠宮的正門就在十數步開外了。

  她猶豫了一會兒,「陛下,不若去屋中坐坐,等一等雪停。」

  高貴公公聞言,心里長舒了一口氣。

  長進了。

  他舉著燈籠,快走了兩步在前引路,「陛下,美人,快進屋吧,外面可冰天雪地的。」

  進到屏翠宮中,蕭衍便脫了身上的斗篷,撩袍坐下,顧儀動手解了自己的斗篷,問:「陛下飲茶嗎?」

  蕭衍卻側目望向高貴。

  高貴公公當即心領神會道:「奴才帶著桃夾去茶房,陛下和美人在花廳先坐一坐。」

  顧儀「哦」了一聲,才坐到了蕭衍身旁的方背椅上。

  夜已經深了。

  二更鼓敲過。

  只兩聲,就沉寂了下來。

  雪花落地仿佛是沒有聲音的。

  顧儀沒來由地有些緊張起來,她不甚利索地摸出腰間的絲帕,遞給蕭衍,「陛下,發梢落雪了,還是擦擦罷。」

  蕭衍看了一眼,接了過去,卻不開口,只抬手隨手擦了擦鬢發。

  顧儀見他劍眉星目,暗褐色的瞳仁朝她望來,連忙別開眼,自顧自地彎腰將腳邊炭盆挪近了些,嘴上問道:「陛下,還冷嗎?」

  蕭衍垂眼,見她手足無措地擺弄炭盆,忽覺好笑,「朕不冷。」

  見她果然一頓,才直起身來,面露尷尬,笑道:「不冷就好。」

  蕭衍笑了一聲,將絲帕還給她,「你的頭髮也濕了。」

  顧儀接過,抬手拆了幾朵花鈿,胡亂擦了擦頭髮,只聽蕭衍忽道:「你送得慄子很好,朕很喜歡。」

  顧儀一愣,停下動作。

  忽而驚覺,她好像……還從來沒被蕭衍這麼直白地誇過。

  她是不是膨脹了,是不是聽錯了……

  「陛下說真的?」

  「自是真的。」蕭衍看著她的眼睛道。

  顧儀臉上一熱,「區區小事,不足掛齒,陛下喜歡,臣妾就十分歡喜。」

  蕭衍輕笑,「溜鬚拍馬之輩。」

  顧儀心中突然跳快了一拍,沉默一瞬,才轉過話頭問:「陛下今日生辰許過願了嗎?」

  蕭衍想了想,「並未。」

  顧儀聞言,忽地站了起來,「臣妾屋中還有一盞天燈,若是陛下不嫌棄,可以拿來許個願望,此時此刻,尚還是陛下的生辰之日。」

  蕭衍見她回身果真捧了一盞天燈來,抱在懷裡,「你為何會有天燈?」

  顧儀老實道:「臣妾上月生辰,放過天燈後,這一盞是剩下來的。」

  蕭衍胸中微動,「你上月生辰?」

  顧儀一笑帶過,「嗯,臣妾去取筆墨來,陛下許個願罷。」

  見她真煞有其事地捧來筆墨,蕭衍便沒有出言拒絕。

  他想了須臾,在燈上寫下,『河清海晏』四字。

  好吧。

  不愧是一代帝王。

  顧儀又取了燭台來,小心翼翼地引火點燃了天燈中的燭火。

  蕭衍見她眼中倒映燭火,笑意盪漾開來,捧著天燈,站到了門前檐下。

  「陛下現在就可去庭院裡放燈了。」

  他依言起身,走過去接了她手中的天燈。

  手指觸到她的指尖,微涼。

  他輕聲一笑,隨手一揚,那天燈飄飄搖搖而上。

  蕭衍抬頭看了半刻,那天燈飛得高了些,燈上的河清海晏四字便模糊起來。

  他的腦中卻忽然浮現出了另一盞天燈的模樣,燈上仍舊是自己的筆跡,可寫著的分明是「長命百歲」四個大字。

  瞬息之間,蕭衍只覺太陽穴針扎一般地疼了起來。

  顧儀見他原本好好地,卻忽然以手扶額,長眉緊蹙,「陛下怎麼了,這是頭疼嗎?」

  好像……蕭衍之前就疼過一回。

  她伸手扶住了他的手臂,「進屋坐下吧。」

  該不會是得了什麼不治之症罷。

  顧儀想到這裡,心頭一落。

  她扶著蕭衍坐下,見他表情似乎是真在忍受著極大的苦楚。

  她追問道:「陛下,要不要躺一會兒?」

  不會是……真的不治之症吧……

  劇情要不要這麼狗血啊……

  心中卻不禁愈發擔憂起來。

  她扶著蕭衍,就進了寢殿,看他躺到榻上後,面色似有緩解。

  「臣妾這就去看熱茶好了嗎?」

  蕭衍見她面露擔憂,五指也不由得緊緊地拽住絲被,於是寬慰她道:「你不必擔心,此頭疾是舊疾了,熬過這一時半刻就好了。」

  舊疾……

  她怎麼不知道……

  這是哪門子的舊疾?

  哪天得的舊疾?

  「那陛下……現下好些了嗎?」

  蕭衍只覺那驚痛漸消,頷首道:「好些了。」

  顧儀旋身而去,「臣妾這就去取茶來。」

  她轉出門正迎上端茶來的高貴公公,她接過托盤中的茶盞,急問:「陛下頭疾犯了,高公公,這可如何是好?」

  說完,只見高貴公公一臉習以為常道:「陛下用些茶,睡一覺,就會好些。」他繼而笑道,「如此一來,今夜就煩勞顧美人照拂陛下了……」

  顧儀見高貴公公說得真這般雲淡風輕。

  看來,真是什麼舊疾了……

  顧儀應了一聲,一頭霧水地端著茶盞進了寢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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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1 00:31:32 |只看該作者
第71章 熟悉的配方

  顧儀撩開床帳,將茶盞遞給蕭衍。

  「陛下,先用茶罷……」

  然後,我們來聊一聊你這個頭疾,是不是影響劇情的存在……

  見他只是撐著手肘,略微起身接過,飲過一口。

  她仔細打量他的神色,仿佛是好了一些。

  「臣妾替陛下摘下發簪罷,這樣躺下也會舒服一些。」

  蕭衍不動,任憑她伸手摘了發間的黑木簪。

  顧儀順勢摸了一把他的頭髮,溫潤的,尚留有水氣。

  她於是俯身拿了榻上的布帕替他擦了擦。

  蕭衍卻忽然伸手捉住了她的手腕,「朕自己來,你也早些安置罷。」

  握住她的掌心滾燙,顧儀不得不停下動作,輕輕地「嗯」了一聲。

  蕭衍很快就鬆開了手,自顧自地擦過頭髮,才脫去了身上的外袍,只留中衣。

  顧儀見狀退出床帳,走到寢殿中的屏風之後,拆了髮髻,也換上中衣。

  她走過小半圈,吹滅了寢殿的所有燭火,才摸上了榻。

  棲身於一片黑暗之中,顧儀就不那麼緊張了。

  三更鼓敲過。

  她緩緩地翻身,打算和蕭衍促膝長談一下這個莫名其妙的頭疾始末。

  可一隻手卻忽而攬住她的右肩,止住了她的動作。

  下一刻只覺脖後氣息綿綿。

  顧儀心跳一下飆升一百八。

  蕭狗子!你不是有頭疾麼!

  「陛……陛下……」

  微涼的,柔軟的觸感輕落於耳後。

  「顧儀……」

  熟悉的,暗啞的語調響在耳畔。

  顧儀下意識地放鬆了下來。

  窗外雪影疏疏密密,時而疾落,時而輕揚。

  顧儀眼前雪光微晃,她固執地翻了個身。

  與蕭衍面對面,鼻息相聞,四目相對。

  藉著投入紗帳的光瀾,她看清了他的一雙眼桃花眼,灼灼。

  眼尾泛著她印象中的略微妖冶的薄紅之色。

  蕭衍,每每在這種時刻,總是會顯露出難得的脆弱。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我好想你啊。

  她俯身去親吻他的嘴唇。

  雪夜靜謐,撲簌簌落下的雪花無聲地墜地。

  是冬日裡獨有的溫柔。

  *

  顧儀一覺醒來,榻上已經沒有別人了。

  窗外天光大亮,雪好像是停了。

  她翻了個身,等了片刻,才起身喚了一聲「桃夾」。

  桃夾聞聲而至,手上捧著紅漆托盤,微笑道:「美人醒了?」

  「嗯,你手中的是安神湯嗎?」

  桃夾掀開床帳,將盛滿褐色的藥汁的白瓷碗遞給她,「美人英明,正是安神湯,陛下憐惜美人,此湯藥可去痛安神。」

  顧儀驀然松了一口氣,放下心來,接過藥碗一飲而盡。

  還是熟悉的配方,熟悉的味道。

  苦得她小臉皺作一團。

  桃夾忙又給她遞了一杯熱茶。

  飲過熱茶,嘴裡的苦味淡了些。

  「現在什麼時辰了?」

  「已近午時了。」桃夾補充道,「陛下今晨巳時過後才離去得,見美人尚在安睡,便沒有叫醒美人。」

  顧儀點點頭,「嗯,知道了,備水沐浴罷。」

  *

  五日過後,皇帝下旨,落英宮德妃,竊弄威權,德不配位,剝「德」之封號,降為柳嬪,於落英宮中閉門自省三月。

  此罰不可謂不重。

  闔宮皆驚。

  一刻過後,皇帝又下一旨,念及秀怡殿婉美人捶丸戲蒙冤,擢升為婉貴人,以示撫慰。

  一石激起千層浪。

  秀怡殿西偏殿前一時之間門庭若市。

  宮妃紛紛上門,口中恭賀婉貴人。

  婉貴人,短短數月之間,自浣衣局宮婢擢升為婉貴人。

  實在是皇恩浩蕩。

  桃夾去了一趟膳房提早膳,便聽說了此事,很是不平。

  「為何單單賞了秀怡殿的那位,美人,不也蒙冤了嗎?捶丸戲之時,還損失了一千兩賞籌呢……」

  扎心了。

  顧儀原本都自覺看淡了,如今桃夾舊事重提,她只好一聲長嘆,「往事休要再提!」

  都是劇情,沒什麼可說的!

  桃夾垂下頭給她擺膳,嘴裡嘟囔道:「宮裡現在人人都說婉貴人何等風光,何等受寵,可依奴婢來看,才不是呢!陛下不過是覺著新鮮罷了……」她復又抬頭,鼓勵顧儀道,「陛下還是憐惜美人的!」

  顧儀笑了一聲,提起幾上竹箸,「不說這些了,這十二月眼看就快到了,宮裡的小肥羊都備好了嗎?」

  桃夾聞言,笑眯眯地答道:「回美人,今日奴婢去膳房的時候,還特意問過此事,說來也怪,往年草原進得小羊早該到了,可今年卻遲遲未到,不知是否是因為北地下大雪,才在路上耽擱了……」

  顧儀「哦」了一聲,不再追問。

  她用早膳一向都晚,等到桃夾收拾完食盒,都已經是巳時三刻了。

  屏翠宮門外卻來了個御前的青衣宦官,「問顧美人安。」

  顧儀見到來人,心中一喜。

  是不是蕭狗子終於良心發現,要給她補銀子了!

  她連聲道:「公公不必多禮,快,快請進來。」

  青衣宦官行到近前,顧儀才看見他兩手空空。

  「公公今日來所為何事?」

  青衣宦官揖道:「皇上特派小的來傳話,說顧美人上次做得糖炒慄子甚妙,今日還想用,讓美人,午時三刻送到天祿閣……」

  什麼?送糖炒慄子,還要定時送?

  不補銀子也就算了,這當她是什麼?

  顧美團嗎?

  顧儀心裡不高興,面上還是崩出個假笑,「原來如此,可公公有所不知,上回送來的慄子早用完了,這會兒時辰怕是也有些來不及了……」

  沒想到,那宦官臉上一笑,「美人放心,膳房知道美人愛吃慄子,肯定常備著,今日時辰是有些急,但美人大可不必自己親動手,到膳房裡挑個機靈點兒的,做予美人交差,到時,美人自捧了食盒來天祿閣便是。」

  這一番大費周折的,為什麼不自己點個慄子送天祿閣。

  顧儀憋住沒問,只頷首道:「謝公公提點,我午時三刻自去。」

  她簡單地收拾了一下,披著嵌毛的桃色斗篷就先往膳房去了。

  午時三刻。

  顧儀踩著點,捧著食盒,立到了天祿閣外。

  高貴公公甫一見到她,就微笑道:「顧美人,且站一站,陛下正在議事。」

  顧儀猶記得上次就站了一個時辰,她已經有心理準備了。

  她攏了攏身上的斗篷,可是這一回,只站了短短片刻,就見十步開外的天祿閣大門敞開了。

  其間走出來一道人影,身穿從五品大紅紵絲官府,頭戴一頂烏紗黑帽,手持竹笏板。

  他扭頭一看,恰也望見了顧儀。

  頓時眼中大亮,眉睫一彎,可可愛愛。

  顧爹。

  顧儀捧著食盒,驚訝得張大了嘴,「阿……爹……」

  這是什麼情況,為什麼顧爹會在這裡?

  她是不是在做夢?

  顧儀眨了眨眼,定睛一看。

  果然還是顧長通!

  顧長通回身望過一眼,才轉回頭朝顧儀走來。

  他行到近前,輕振衣袍,開口道:「問顧美人安。」

  顧儀適才如夢初醒般,「也……問……問顧大人安。」

  顧長通抬頭仔仔細細地瞧了她一眼,見她似乎比在家中時瘦了不少。

  一時竟有些凝噎。

  顧儀見他眼角垂下,立刻出聲問道:「顧大人,此番為何入京?」

  顧長通復又笑了一聲,「微臣進京述職,有幸得見聖顏。」

  「原來如此。」她緩緩點頭道。

  怎麼回事?

  這個劇情怎麼回事?

  為什麼劇情又變了?

  顧儀見到顧長通,心中雖有些欣喜,可越是想,越是忐忑不安。

  顧長通正欲開口,他身後的大門處,卻又走出來另一道人影,著無品級的鴉青常服,頭豎玉冠,清癯玉立。

  顧儀乍見此人,喉頭一緊,不禁瞪大了眼。

  欲哭無淚。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為什麼這個沒有番位的周亭鶴也來了!

  是不是天要亡我!

  顧長通見顧儀神色一變,立刻旋身,看見了自門中出來的周亭鶴。

  他眉心微蹙,不著痕跡地挪了挪位置,妄圖擋住顧儀的視線。

  此刻再不能久留了。

  「此番進京,有些匆忙,今日恰巧遇見,微臣便也不耽誤美人了……」

  顧儀讀懂了顧長通眼中的不安。

  她連忙收回視線,只垂首道:「顧大人,慢走。」

  顧長通不捨地又看了她一眼。

  隔著數步之距,周亭鶴見顧儀披一襲桃色斗篷,亭亭玉立。

  她在與顧知州。

  可他不能走近,只能望過她幾眼。

  見到顧長通邁步下了台階,一旁垂眉立著的高貴公公適時出言提醒道:「周公子,與顧大人同行罷,前幾日階上落了雪,小心腳下才是。」

  顧儀只管捧著食盒,絕不敢東張西望。

  待到二人走遠,高貴公公才轉頭笑道:「顧美人,進殿罷。」

  顧儀應了一聲,深吸幾口氣,進到天祿閣中。

  「臣妾拜見陛下,問陛下安。」

  「起來罷。你方才見到顧知州了?」

  顧儀淺笑道:「陛下大恩,臣妾確與顧知州攀談了數句。」

  她說罷,抬頭看了蕭衍一眼,見他著明黃龍袍坐在書案之後,頭上卻未戴翼善冠,只豎髻,發間斜插了一柄通體碧綠的玉簪。

  顧儀心中莫名發虛。

  見他神色卻是如常,她笑了一聲,「陛下要嘗嘗這慄子嗎?」

  蕭衍看向她,忽而道:「你與顧知州倒是眉眼相似。」

  顧儀心說,這不是廢話,面上卻說:「陛下果然明察秋毫。」

  蕭衍輕笑一聲,「把慄子呈上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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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1 00:31:44 |只看該作者
第72章 丹韃

  顧儀揭開盒蓋,見那顆顆飽滿的慄子冒著熱氣,便快步上前,走到了蕭衍的桌邊站定。

  她眼風一瞄,就瞄到了桌上半開的一幅卷軸,仿佛是周氏茶園輿圖,旁側密密麻麻地寫了幾排數字,卷軸一角方有寥寥幾筆字。

  察覺到蕭衍抬頭看了她一眼,顧儀立刻調轉目光,直視他的目光,笑兮兮道:「臣妾此際就給陛下剝一個慄子?」

  蕭衍見她笑起來眉弓如月,顧盼生輝。

  今日顧儀,似乎尤為伶俐。

  或許真是因為見到了久別不見的家人才這般歡喜……

  他淡淡地「嗯」了一聲,任由她立在身旁剝慄子。

  鼻尖甜香縈繞。

  顧儀略微側過身,手中慢慢地剝著慄子,不動聲色地繼續去瞄那茶園卷軸。

  只見卷末龍飛鳳舞地寫著「榷茶之法,計株納課」等字眼。

  她認得,是蕭衍的筆跡。

  這是朝廷茶課之法。

  她暗舒一口氣,稍感心安。

  劇情看來在線。

  顧爹和周亭鶴此番進京,此茶課劇情線雖然提前,但應該不算是劇情大變。

  書中的大幕朝與北面的草原丹韃素有以茶易馬的傳統。

  蕭衍推行榷茶之法,除開征收茶稅充作國用之外,實則上是以茶法籠絡,控馭丹韃。

  由大幕朝廷統制以茶易馬,限制私茶交易。

  其實就是利用一隻看得見的大手調配供需。

  茶貴馬賤。

  丹韃食腥肉,飲茶可解膩消熱,數年之交,大有仰仗之勢。

  想到這裡,顧儀不由得敬佩地看了一眼蕭衍,狗子果然是搞經濟學的一把好手。

  計畝徵銀,計株納課。

  對內整肅,對外掠奪。

  在銀錢管理方面,他唯一寬容的,或許就是縱容高貴公公在後宮斂財。

  第一奸宦,積年搜刮後宮民脂民膏。

  現在,當她細細想來,搞不好狗子也是有分成的。

  好一出連環套娃術。

  瑞思拜。

  蕭衍見顧儀忽而停下手中動作,以一種十分古怪的目光打量著他,「怎麼了?」

  顧儀抿唇一笑,「沒什麼……」她將剝好的慄子,擺在手心,往前一遞,「臣妾剝好了。」

  蕭衍低頭一看,慄子數雖是不多,可她的掌心已是有些發紅。

  他伸手捏了一顆板慄,指尖輕觸她的手掌,確實隱隱發燙。

  他長眉微蹙,問道:「你的手疼嗎?」

  顧儀方才牽掛劇情,全身心地解密卷軸,如今聽他一問,才後知後覺地摸了摸掌心,「好像是有些疼,興許是板慄太燙了。」

  蕭衍看過她一眼,忽然起身,走到身後的立架上取下一盞細長白瓷瓶,捉過她的右手,替她上藥。

  顧儀渾身一僵,只覺清清涼涼的藥膏在手心蕩開,她不由得湊近了穩了穩,有股薄荷的氣味。

  「多謝陛下,臣妾不疼了。」見藥膏已敷好,她就將手抽了回來。

  蕭衍掃了一眼盤中還剩大半的慄子,「這慄子不必剝了……」

  顧儀點點頭。

  兩人默然對立片刻。

  蕭衍的目光不禁落在她光潔的額頭上,幾絲烏發輕落於鬢旁。

  他剛想抬手去撥,卻聽她期期艾艾道:「臣妾想問一問陛下,顧知州他……他要在京城呆多久?」

  蕭衍垂眸擺弄手中瓷瓶,「茶課一事繁複,撫州茶園甚廣,編僉茶戶,專辦茶課非一日之功,顧知州與戶部,吏部又多事相商,或許……年後才會啟程回撫州。」

  顧儀呆了呆,沒想到蕭衍這麼開門見山,她索性又問:「那周氏茶莊便是遴選的茶戶嗎?」

  不然,她就實在想不通,一個沒有番位的大哥為什麼要進京?

  蕭衍望著她的眼睛,笑了一聲:「周亭鶴搭救劉太妃有功,自然要賞……」

  「啊?」什麼?顧儀愣在了原地。

  蕭衍卻不再多言,只放下手中瓷瓶,撩袍坐回了方背椅上。

  顧儀立在一旁不動,看了一會兒他的碧玉發簪,思索了數息,一咬牙,開口緩緩道:「臣妾……有一事要稟明陛下。」

  蕭衍見她眼簾垂下,睫毛輕眨,臉上的笑意竟也淡了。

  「坐下罷。說來聽聽。」

  顧儀在他身旁坐定,輕咳一聲才道:「臣妾其實從前就見過那個周亭鶴公子……」

  蕭衍眉心一跳,耳邊卻聽她徐徐又道:「臣妾年少無知時,曾經與周亭鶴公子見過數面,也曾寄箋往來……」

  顧儀一面說,一面去看蕭衍的神色。

  見他只是平靜地凝視著她,她放鬆了下來,堅定了語氣道:「但那都是臣妾年少無知時的種種行徑,算不得真,臣妾自進宮以來,就早已忘了周亭鶴公子了……」

  她說完,卻見蕭衍沒反應,於是只好繼續又說:「今日臣妾想要稟明此事,不過是不想與陛下因此事生了嫌隙……」她又抬眼看了蕭衍一眼,「陛下……」

  只聽蕭衍終於緩緩地「嗯」了一聲。

  等了小半刻,顧儀才聽他淺笑一聲:「今日既見過了顧知州,顧美人便回去罷。」

  顧儀頓了頓,見他面色如常,便起身蹲福道:「臣妾告退。」

  走到天祿閣外,她扭頭就看見立在閣外的高貴公公正以一種極為複雜的神色凝望著她。

  顧儀不明所以地望了回去。

  高貴公公笑了半聲,「顧美人,慢走。」

  佩服!

  顧儀沿著迴廊走了數步,才漸漸回味過來高貴公公的眼神。

  難道是說她……不該提嗎?

  顧儀搖搖頭,在心中安慰自己,她都說得這麼坦白,這麼誠懇了,應該沒問題罷……

  一刻之後,待到顧美人的身影已經繞過迴廊再看不見,高貴公公就聽見閣中傳來數聲大響。

  他腳步飛快地進殿查看,只見那紫檀木的食盒已經跌落於玉階之下,裡面的白瓷盤摔得四分五裂,慄子滾落,一地狼藉。

  高貴公公心中一驚,揖身道:「奴這就喚人來收拾……」

  久未聞回音,他斗膽抬頭一看,皇帝坐在案幾之後,面色沉鬱。

  「明日傳周亭鶴覲見。」

  高貴公公躬身再揖,口中稱「是」。

  申時正。

  采薇殿後,齊殊將手中最後一張白絹燃盡,火舌舔過,只留黑灰。

  玉壺見狀,立刻去撲盆中殘餘的火星子。

  「萬壽節剛過不久,娘娘這祭盆莫要擺久了。」

  齊殊冷笑一聲:「祭奠亡人,也不過片刻功夫,誰能知道,這采薇殿,皇帝還會來嗎?」

  玉壺心知她近日心情定是煎熬,「奴婢失言,娘娘恕罪。」也不敢再勸了。

  齊殊發過邪火,只在原地又站了一陣,直站到青煙散去,了無痕跡,才旋身回到寢殿之中。

  妝鏡台前擺了一雙茶色絲緞手套,她細緻地戴好,才伸手打開寶匣,取出其中一個剔紅圓盒。

  她打開盒蓋,裡面躺著一柄手掌長的烏木簪,簪頭鑲嵌著一顆圓潤的紅珠。

  玉壺奉茶入殿,見到那烏木簪,不由贊道:「娘娘果是好眼光,這簪頭換過,更好看了。」

  齊殊凝眸不語。

  玉壺將茶盞放下,又看了一陣,忽道:「這烏木紅珠發簪,奴婢瞧著,倒是與先前陛下賞給顧美人的紅寶玉梅花簪頗有些相似呢……」

  齊殊扭頭看她一眼,笑了起來,「是麼……」

  玉壺見她復又賞玩片刻,便將那烏木簪放回了剔紅圓盒,收入寶匣。

  她出聲問道:「近日秀怡殿婉貴人得封,各宮娘娘仿佛都給賞了,娘娘要賞嗎?」

  趙婉。

  齊殊停了片刻,「賞一對玉鐲,送去秀怡殿給婉貴人。」

  酉時過後,顧儀收到了來自撫州顧家的家書。

  顧夫人早在半月前,在顧長通出發之前就給她遞了這一封書信,告知顧長通進京一事。

  可顧長通行路急,人比信還先到。

  顧儀接到家書,仔仔細細地讀了一遍。

  信中與她今日所見不差,說得是顧長通進京一為計畝徵銀之策,二位朝廷茶課。

  自然沒提劉太妃。

  劉太妃既然跑了,沒去青州投靠蕭律,反而到了撫州。

  顧儀不禁想,看樣子,青州真的就要打起來了。

  翻過年後,就是南巡了。

  她低頭又繼續去讀顧夫人的家書,第二頁的內容大多是家中家常。

  包含了顧昭念學得了甲字,顧宅添了什麼花木等內容。

  讀來也十分有趣。

  信末,顧夫人還提了提,明年顧爹三年考滿在即,若是得『稱』,興許可以進京應卯,暢想了一下一家團聚的場面。

  顧儀笑著看完,就將書信收進了案頭的錦盒。

  隔日一大早,剛過辰時,天色還不見亮。

  在城中客棧歇腳的周亭鶴就已衣冠齊整地走出了房門。

  客棧外,早已站了兩個青衣宦官迎他進宮。

  「周公子隨奴由朱雀門進宮,早朝過後,陛下就在天祿閣見公子。」

  周亭鶴頷首,一揖道:「多謝二位公公,今日陛下傳召,可是為了昨日茶戶一事?」

  其中一個青衣宦官笑道:「奴這就不知了,公子去了便知。」

  周亭鶴心中不由得忐忑起來,他竭力笑了笑,邁步登入車輦。

  昨日一收到傳召,他便告知了顧長通。

  可顧長通卻並未被召見,皇帝今日要見的只他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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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
發表於 2024-10-21 00:31:58 |只看該作者
第73章 蒹葭

  一路馬蹄聲若雨,行過城內長街,車輦停於朱雀宮門外。

  周亭鶴下輦沿著狹長的甬道緩緩前行,抬頭方見東邊旭日初升。

  紅日照耀一重又一重的碧瓦朱檐,望不到盡頭。

  這個地方,顧儀本不想來。

  當年進京備選,顧儀本不欲北上。

  昨日天祿閣外匆匆一瞥,他見顧儀頭簪宮妃花鈿,迎風立在閣外,面目雖是如故,可她的眉間神色卻未見欣喜。

  即便是乍遇顧長通,她眼中流露出的仍是隱隱擔憂。

  顧儀在宮中大概過得並不快活。

  若非是他,顧儀便不會進宮。

  周亭鶴一念至此,袖中的雙拳不由緊緊握住。

  若是顧儀沒有進宮……若是如此……

  引路的青衣宦官回首,見周亭鶴垂首緩行,適時出聲提醒道:「周公子,往前再走小半刻就是前殿了,這會兒時辰到了,陛下剛剛下朝,大人們皆要由此道出宮,周公子加快腳步,陛下在天祿閣等呢……」

  周亭鶴聞言,回過神來,「多謝公公。」便隨之加快了步伐。

  高貴公公立在天祿閣外,見周亭鶴邁上丹墀,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

  果真是個俊俏的白面書生。

  嘖。

  他臉上堆笑道:「周公子且等片刻,容奴前去稟報。」

  周亭鶴一揖,「有勞高公公。」

  高貴公公笑了笑,旋身進了天祿閣,皇帝正坐在殿上,一身明黃朝服未脫,胸前五爪金龍,龍目圓睜。

  他此刻既未翻書,也未執筆,只是坐著,好整以暇地等著周亭鶴。

  高貴公公剛要開口,就聽他問道:「周亭鶴來了?」

  高貴公公笑了一聲,「回陛下,正是。」便在殿前的紅漆柱子旁站穩了。

  心中暗嘆,咱家今日看熱鬧不嫌事大!

  「宣進來。」皇帝出聲道。

  高貴公公側身,正欲高聲一唱,卻聽皇帝道:「你出去。」

  高貴公公心中失望,躬身退到閣外,對周亭鶴道:「周公子,進去罷。」

  周亭鶴輕振衣袖,垂首入殿。

  兩扇殿門在他身後「吱呀」一聲地合攏。

  他跪地拜道:「草民周亭鶴參加皇上。」

  蕭衍凝視階前之人,昨日並未細看,此時一見,便見其樣貌清癯,氣度軒昂。

  周亭鶴。

  鶴骨松姿麼……

  周亭鶴跪拜在地,久不聞其聲。

  等了約莫一柱香的時間,才聽皇帝緩聲道:「平身。」

  「謝陛下。」

  周亭鶴起身,微微抬眼,見皇帝居高臨下地注視著他,「你是撫州人士?」

  「草民……原生於青州,幼年舉家遷往撫州,住了十餘年,算作撫州人士。」

  「你為何不入仕,可曾考官?」

  周亭鶴不知皇帝為何有此一問,想了片刻,才答:「商賈雖是末流,可草民覺得從商更是自在。」

  自在……

  蕭衍面色愈暗,顧儀原本喜歡得就是他的自在麼……

  「你……可曾婚配?」

  周亭鶴怔愣須臾,心中不安油然而生,以實相告:「草民尚未婚配……」

  「那可曾有過婚約?」皇帝徐徐又問。

  周亭鶴雙目輕合,心中已是明了。

  皇帝知道了他與顧儀的舊事。

  是顧儀告知於他的嗎?

  見周亭鶴此刻沉默不語,蕭衍胸中壓抑的怒意陡然而起。

  原來如此。

  顧儀說得那般坦坦蕩蕩,輕描淡寫,他本不該追問。

  可……他就是想再見一見周亭鶴,聽一聽顧儀口中所謂的年少無知,

  是何等……情愫。

  大殿之上寂寂然無聲,沉默愈久,周亭鶴愈覺殿上無聲的壓抑如山雨欲來。

  他躬身再拜,「草民並無婚約,草民雖與顧……美人,確是舊交,可並未論及婚嫁,是草民無福……」

  蕭衍看他低眉順目,面無血色,「朕聽聞,顧儀曾寄箋於你,那……書箋尚在?」

  周亭鶴唯有再拜,卻不再答話。

  蕭衍胸中怒火更盛,「你若不言,便是欺君。」

  周亭鶴背脊僵直,默立半刻,「尚在。」

  蕭衍太陽穴突突一跳,一種全然陌生的戾氣緊緊包裹著他。

  妒忌。

  他歷來最為憎惡的,縈繞宮闈的妒忌。

  他只聽自己的聲音冷冷然,問道:「那箋中所寫,你可記得?」

  記得,他當然記得。

  顧儀寄託於《蒹葭》的衷腸,顧儀往日的情意,他從不曾忘。

  周亭鶴聽到幾聲足音輕響,皇帝已邁步走下了台階。

  明黃的袍腳就在眼前。

  他躬身長揖,久久不起。

  皇帝居高臨下地一字一句又問:「箋中所書,你說予朕聽。」

  甫一聽到他的語調,周亭鶴背心蹙涼。

  他嘴唇翕動,半晌,方一字一句道:「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

  他念罷,耳畔唯聞皇帝朗聲一笑,「蒹葭……」

  蒹葭。

  蕭衍只覺喉頭苦澀彌漫。

  此一曲蒹葭。

  他原以為顧儀是不善言辭,因而寄箋所書便是秋慄賦一類的書箋。

  熟料,她並非不善言辭,只是不願說予他罷了,只是敷衍他罷了。

  好一個年少無知。

  好一個蒹葭蒼蒼。

  周亭鶴立在原地,抬眉一窺,便見皇帝面色凜若冰霜,他甚至感受到了皇帝身上霍然而起的殺意。

  他立時埋下頭去,「陛下息怒。」

  周亭鶴忐忑以待,躬身等了良久,皇帝卻忽然拂袖而去,徒留他一人立在天祿閣中。

  又過半刻,身後殿門「吱呀」一響,高貴公公走到了他身旁,「周公子今日回去罷。」

  周亭鶴長舒一口氣,直起身來,腰背早已僵硬不堪。

  高貴公公笑道:「公子出汗了,擦擦罷。」

  周亭鶴伸手一摸,果然摸到脖頸之後全是冷汗。

  *

  午時剛剛過,桃夾便去膳房領了午膳,快步回到屏翠宮,見到顧美人正在花廳中喂魚。

  天氣漸涼以後,顧美人就將庭院水缸裡的幾尾小魚挪到了屋中,用一個白瓷淺缸養著。

  雖是小了些,可那魚兒也不大,倒也游得暢快。

  顧儀見桃夾一進門,就問道:「今日膳房仍舊沒有小肥羊嗎?」

  桃夾搖頭,「膳房的師傅說,司膳已去報過,說是年前都沒了。」

  顧儀「嗯」了一聲,三兩下喂光手中魚食,用絲帕輕輕擦了擦手,又問桃夾道:「上次你說得御花園馬房,這幾日可還有空,我閒來無事,便想去練練騎馬……」

  桃夾放下食盒,驚詫道:「美人還真想去騎馬呢,這會兒天冷,騎馬可受罪了。」

  顧儀笑了一聲:「御花園裡的馬場不大,跑上幾圈也不過一會兒功夫,這會兒練練,待到春日,便可去坡上縱馬,豈不美哉……」

  桃夾只得應道:「那奴婢明日就去馬房問問,選一匹溫馴的母馬給美人練手,還得去司制司新領騎服……」

  顧儀點頭,見桃夾取出食盒中的幾道菜式。她伸手摸了摸圓肚湯盅,已是有些微涼。

  桃夾見狀,面露為難,「西苑著實偏了些,離膳房有些遠了,又是冬日,湯便有些涼了,美人且等等,奴婢放到炭盆架上先溫一溫。」

  顧儀捧著湯盅起身,順手擺到了炭盆架上,「這會兒天冷,等開春了就好了……」

  桃夾猶猶豫豫,開口說:「美人既已回覆了品級,為何不求陛下將美人挪出西苑?」

  自然是因為西苑地處偏僻,遠離是非。

  顧儀不想捲入無端宮鬥。

  「屏翠宮不是挺好嗎?枇杷樹今年就結了果,隔壁院墻裡的櫻桃更是竹竿一薅,就能取一把,甚妙。」

  桃夾嘆了一口氣,「今日奴婢聽聞,陛下就賞了新封的婉貴人蒹葭殿,蒹葭殿久未住人,婉貴人住進去,就是一殿之主,並且離前殿極近……」

  顧儀沒有半分驚訝,畢竟都是劇情。

  桃夾見她臉上毫無波瀾,驚奇道:「美人有所不知,蒹葭殿原本是先高太后的舊宮,婉貴人得了此殿,宮中流言四起,皆言此乃莫大榮寵,更是聖恩……往後……」桃夾咬唇問道,「難道……難道美人真就不在意嗎?」

  顧儀立在炭盆前,用鐵鉗將盆中一塊將滅的銀絲炭撥弄了一翻,「人各有命,有些事情強求不來。」

  她說罷,就望向桃夾笑了笑,「桃夾從前去過蒹葭殿嗎?那正殿大嗎?」

  桃夾一愣,也笑道:「奴婢確實曾有幸去過,蒹葭殿堂明亮,比落英宮還要寬敞許多……」

  「甚好……」顧儀笑了一聲,將已溫好的湯盅用錦布包了,端了起來。「用膳吧。」

  蒹葭殿婉貴人,於六宮之中,風頭更是無兩。

  戌時三刻,蒹葭殿燈火通明。

  殿前新掛的八盞六角宮燈隨風輕揚。

  素雪帶著殿中宮婢點完最後一箱衣物,才轉身進殿,將各宮送來的禮單呈與婉貴人過目。

  趙婉著一襲新制的秋香色襖裙,坐在偌大的蒹葭殿正殿,心緒難平。

  聖恩加身,即便是她心中所求,也實在是……輾轉難安。

  皇帝昨日一道聖旨賞她貴人份位,她今日前去謝恩卻未見聖顏。

  今日巳時過後,又是一道聖旨賞她蒹葭殿。

  一個貴人做了一殿之主,雖也有王貴人的先例,可在眾人眼中,她只是個浣衣局宮婢出身,如何與王氏相提並論。

  趙婉越是細想,越是不安。

  素雪進殿之後,蹲身一福道:「賀喜貴人新遷,各宮娘娘都備了禮。」說著便將禮單遞給了她。

  趙婉接過一看,端敬德淑四妃皆有賞,往下便是貴人,美人。

  她看過一輪,卻不見顧儀的名字,「屏翠宮顧美人近來如何?」

  素雪笑答道:「西苑甚是偏遠,或許顧美人此刻還不知娘娘新遷呢……」

  趙婉凝眉思索片刻,開口道:「明日你去一趟屏翠宮,請顧美人來,就說我欲與她敘敘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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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1 00:32:10 |只看該作者
第74章 婉貴人

  隔日巳時將過,蒹葭殿便來人喚顧儀前去拜會婉貴人。

  蒹葭殿面闊五間,置於落英宮之前,與前殿只隔了一條狹長的甬道和一重宮門,若是步行而往,也不過半柱香的時間。

  因為昨日下了一夜疾雪,顧儀便披了一件檀色厚斗篷,捧著手爐行到了蒹葭殿外。

  眼前樓閣巍峨,她抬頭方見青瓦上已覆新雪,白一層青一層,最上一層雪沫子經朝陽一照,化了開去,沿飛檐下落,滴到一半凝結成數條冰稜,根根晶瑩剔透,若凜冽冷劍倒懸。

  顧儀僅在殿外站了小半刻,就被請進了蒹葭殿正殿之中。

  腳下青磚被抹得埕亮,低頭細瞧,仿佛能映出她的人影來。

  趙婉坐在上首處一張紫檀木雕花椅上,朝她一笑。

  顧儀福身道:「問婉貴人安。」

  趙婉笑言:「顧美人不必多禮,過來坐下罷。」

  顧儀起身,依言坐到了她身旁的方背椅上。

  一坐下,她就聞到了一股茶香和著果香。

  素雪立在身後,替她倒了一盞茶,「顧美人嘗嘗,這是我們貴人自己調得果茶,冬日裡用著最是暖身。」

  顧儀接過,飲過一口,嘗出了橘子的香味,不禁莞爾:「果是好茶。」

  趙婉見她雙肩微落,便道:「今日我喚顧美人來,無非是想敘敘舊,自當日湖畔偶遇,我與顧美人還未曾好好說過話……」

  顧儀放下手中杯盞,笑問:「說起來已是過了數月,婉貴人是有話要問?」

  趙婉輕輕揮手,素雪便乖覺地退出了殿外。

  殿中就只剩了她與顧儀二人。

  趙婉慢慢飲過一口茶,端詳顧儀,半晌,才問:「當日顧美人故意擲玉?是為了什麼?」

  她猶記得當夜顧儀走前祝她前程似錦。

  本是戲言,如今看來,卻是成真。

  顧儀望著趙婉,輕笑道:「婉貴人今日為何有此一問,當夜我便說過,婉貴人求仁得仁,既有機緣得見聖顏,為何不見?」

  趙婉見顧儀一雙眼睛朗朗分明,神情坦然自若,「你……早知我是趙桀後人?」

  顧儀點了點頭,「正是……」她復又搬出了先前攻略趙婉時瞎編的藉口,「我第一次在浣衣局外見你,便覺的你長得像一個故人……」

  她抬眼看趙婉面露驚詫,復又道,「我幼時曾隨家父往濟州行,當年我因年幼體弱,在濟州滄郡的別院養病,扮作男童,進了學堂,見過趙桀夫子,仰夫子風骨,印象甚為深刻。未曾想,趙家突逢大變,我……原以為夫子的後人都散盡了……」

  趙婉朱唇輕啟,「你因此……才助我?」

  顧儀頷首,語意鄭重道:「趙桀夫子為人襟懷坦白,光明磊落,不該死得如此不明不白……」

  趙婉聞言,猛一抬頭,目不轉睛地盯著她,「你可知曉趙桀夫子……他是如何……」

  當然知道,但我不能提前劇透。

  顧儀緩緩搖頭,「我並不知曉,不過我猜興許婉貴人想知道,故此才進宮來的罷……婉貴人且寬心,我與婉貴人所求的是同一事,無非是求個……」」她停頓片刻,徐徐道,「求個公允……求個明白。」

  趙婉心中暗暗又是一驚,她端詳顧儀神色良久,才長舒一口氣。

  她的聲音漸低,「可太子舊人,昔年東宮輔臣早已散落天涯,我自進宮以來,一直一無所獲……」

  顧儀眉睫微垂,緩緩地眨了眨眼,「怎麼會是一無所獲,陛下不是賞了貴人嗎?普天之下,若真有人能助貴人,難道不是陛下?婉貴人一直以來所求的,不過就是聖心?」

  趙婉臉上一燙,心中驀然生出幾分愧意,「可……聖心難測,我……實在惶恐……」說罷,便望著顧儀沉默了下來。

  顧儀一時之間,也提不起興致說話。

  書中的蕭衍對於趙婉,似乎是因為她的樣貌,先是好奇,再是試探,待到明白過來他曾於幼識與之相遇,又多了一分看重,趙桀翻案之後,便真心以待。

  可眼前的蕭衍,卻絕不是個因樣貌而為其所動之人,如今他既已知道了趙婉是趙桀後人,那麼他想要的……大概……就是趙婉的坦誠以待。

  趙桀,於仕林間德深望重,為天下讀書人所追捧,蕭衍登基兩年,權柄愈盛,待到河清海晏之時,所求的便是天下士子歸心,帝王聲名。

  顧儀舉盞,飲過一口果茶。

  橘子茶涼了,竟然有些發苦。

  她笑了笑,「婉貴人,與其擔憂聖心難測,時時揣測,不若想一想自己是否真心,將心比心,若是以真心待一人,何愁換不回一顆真心……」

  趙婉怔忡片刻,但見顧儀輕放下手中茶盞,盈盈一笑道:「昨夜下過大雪,屏翠宮中尚有諸多雜事,便不多叨饒了。」她說話間,起身蹲福道,「婉貴人,妾身告退了。」

  趙婉見她神色,「嗯,顧美人去罷。」

  顧儀走了兩步,才聽身後的趙婉低聲說,「多謝。」

  她腳步不停地走出了蒹葭殿,立在廊下,見天上竟又紛紛揚揚地飄起雪花來。

  顧儀戴好斗篷上的嵌毛風帽,抱著暖烘烘的手爐,往殿外走去。

  她獨自走到甬道上,才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蕭衍見到前面不遠處的蒹葭殿走出來一道人影。

  只憑背影,他便認出了顧儀。

  他不由得頓住了腳步。

  隔著十數步的距離,他聽到了顧儀自蒹葭殿快步而出後,停在甬道之上的一聲長嘆。

  他心中的悶氣倏爾飄散了些。

  可是卻見顧儀並未站多久,便朝西苑的方向疾步而返。

  蕭衍扭頭看了身後的高貴公公一眼。

  高貴公公被盯得一個激靈,揚聲叫道:「避讓聖駕!」

  顧儀被這忽然而起的聲音嚇了一大跳,立刻停下腳步,退到墻邊站定。

  等了片刻,才聽腳步聲漸近。

  她埋首蹲福,窺見了明黃色的袍角。

  高貴公公的聲音響在耳旁:「這不是屏翠宮顧美人嗎?」

  顧儀心中覺得奇怪,高貴公公的腔調平日裡也不這般做作啊。

  她斗膽抬頭一看,蕭衍果然已經行到了她的面前。

  「臣妾問陛下金安。」

  蕭衍看她雖手捧暖爐,臉色卻是發白,蹙眉不悅道:「你的侍婢呢,今日落雪竟無人執傘嗎?」

  顧儀淺笑一聲,「臣妾今日特來拜見婉貴人,來時一路並未見落雪,又想著並不會久坐,因而未曾帶人出來。」

  她今天沒帶桃夾出門,便是料到趙婉定是起了疑。

  她不願帶桃夾來。

  蕭衍見她的帽沿的絨毛擋住了飛雪,便轉開了眼神。

  目光落在一側的宮殿,宮門上懸『蒹葭』,燙金二字鐫刻於紅匾之上。

  他喉頭輕動,緩聲問道:「你今日去了蒹葭殿,認為此殿……如何?」

  顧儀更覺奇怪,想了片刻,只答:「蒹葭殿甚為恢弘,毗鄰前殿,又近御花園,自然是一處不可多得的好宮閣。」

  蕭衍見她面色恬然,說得一板一眼,心平氣和。

  他心中愈發不快。

  你方才……又是在嘆什麼……

  蕭衍苦苦按捺良久,卻終按捺不住,聲音愈冷,「此殿取蒹葭二字,你認為又如何……」

  顧儀聽他沉默半天,又問了這麼一個古怪的問題,只覺今天的蕭衍著實奇怪。

  宮殿的名字不都挺詩情畫意麼,什麼蒹葭,落英,摘芳……

  她仰頭只見蕭衍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她,她斟酌開口道:「蒹葭二字自是好的,愛之思之,纏綿悱惻,詞中深情用作殿名,亦有雅趣……」

  她話音剛落,蕭衍的一雙劍眉驟斂,雙目若寒星般懾人,緊緊盯著他,咄咄逼人。

  顧儀心中咯噔一跳。

  「陛……」

  話未說盡,蕭衍旋身而走,徑直邁入了蒹葭殿朱漆紅門。

  顧儀啞口無言,只得望了一眼落在他身後數步的高貴公公,而高貴公公又以怒其不爭哀其不幸的表情看她一眼。

  蕭狗子今天怎麼了?

  顧儀一臉茫然地見二人身影進了蒹葭殿。

  *

  趙婉正心緒難寧之時,殿外傳來一聲高唱:「皇上駕到。」驚得她立時起身。

  皇帝腳步極快,轉眼之間就進到了殿中。

  趙婉蹲福,「臣妾參見陛下。」

  蕭衍見殿前方木桌尚留茶盞,他撩袍坐到了上首處。

  「平身。」

  趙婉抬頭將欲細觀他神色,見他目光掃過她,趙婉心頭一跳,「陛下隆恩,賜予臣妾此殿,臣妾惶恐。」

  蕭衍目光凝視趙婉半刻,忽而笑道:「婉貴人擢升貴人,不可再屈居秀怡殿王貴人之下,此殿空置許久,婉貴人喜歡就好。」

  趙婉垂首再拜,「臣妾心中自然歡喜,只是此殿舊制,遠在臣妾品級之上,臣妾惶恐,唯恐僭越。」

  蕭衍又笑一聲,「闔宮之中,除開西苑,唯有兩處殿宇空置,一是蒹葭,其二便是河洛殿……」

  「河洛殿……」蕭衍只覺耳中頓時嗡嗡作響,頭疾忽而發作。

  疼得他雙目微合,不得不以手扶額。

  「陛下,怎麼了?」趙婉急問道,「陛下,可是頭疼?」

  高貴公公見狀,立刻上前,提起桌上的茶壺,倒了一杯熱茶遞給他,「陛下,喝口茶,緩一緩。」

  蕭衍飲過茶,可那陣驚痛並未削減分毫。

  高貴公公見他額角似乎出了一層細汗,不免擔憂道:「陛下今日可是頭疼得厲害?」他四下一望,見到殿角有一張矮榻,上覆皮毛,可供坐臥,「陛下不若去那矮榻上躺一會兒,奴才這就喚人去太醫院尋人來?若是疼得狠了,用些安神湯藥或可緩解一二……」

  蕭衍忍著頭疼,快步走到矮塌前,腦中若有針刺,時急時緩,他仰躺於榻上,閉目假寐。

  高貴自去喚人速往太醫院尋人。

  趙婉立在原地,命素雪換了新茶來,卻見皇帝已是閉目不言,一時竟不知如何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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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5章 新年前的祝福

  太醫院的胡醫政領著一個小藥童踏雪奔來,他甫一進殿,矮塌上的皇帝聞聽腳步聲便睜開了眼睛。

  胡醫政躬身長拜後,才走到矮塌前,替皇帝診脈,小藥童捏著藥包,腳步不停地往偏殿去煎藥。

  半個時辰將過,小藥童就捧著滾燙的藥汁在正殿長廊外站了片刻,藥汁經冷風一吹,就涼了稍許。

  胡醫政把過脈,細觀皇帝臉色,見他面白如紙,唇色薄淡,躬身再拜道:「陛下,此番頭疾似乎比往日厲害,微臣特意添了幾味助眠的藥草,陛下服過之後,安睡一段時日,便會好受些。」

  小藥童輕手輕腳地端來了藥碗。

  高貴公公試過以後,遞給了皇帝。

  蕭衍喝過藥後,等了半刻,卻不覺好轉。

  他皺眉煩躁地揮了揮手,「都退下。」和衣躺到了矮塌之上。

  胡醫政領著藥童屏息退出了蒹葭殿外。

  高貴公公走到趙婉身側,輕言細語道:「婉貴人帶著宮婢到別處歇一歇,容陛下在此安睡。」

  趙婉蹲福,「臣妾告退了。」

  說罷,就帶著一串宮婢退了出去。

  蒹葭正殿空曠了下來,不聞人聲,唯聞風雪。

  高貴公公伸手合上殿門,才悄然默立到一旁。

  蕭衍閉著眼睛,昏昏沉沉之間,半夢半醒一般。

  他又做了那個怪夢。

  在烏山別宮時曾做過的怪夢。

  他夢見了別宮之後的溫泉池子。

  一盞宮燈擺在池邊,照透了渺渺水霧。

  他又看見了池中朦朦朧朧的人影。

  蕭衍不覺屏聲斂息,越走越近,走到池邊,見那池中之人仍舊背對著他,恍若未覺,只伸手撥弄粼粼水花。

  他聽見自己開口喚道:「顧儀……」

  可他明明看得真切,那人影分明不是顧儀。

  她終於轉過了頭來。

  蕭衍見她伏低身,驚道:「陛下恕罪!」

  趙婉。

  蕭衍霍然睜眼。

  眼前仍舊是蒹葭殿的雕花橫梁,他躺在矮塌上,頭已是不再疼了。

  他蹙眉坐起,高貴公公見他醒來,連忙上前,「陛下,可好些了?」

  蕭衍大夢初醒,疲倦地輕撫額頭,「朕無礙。」

  心中卻是驚疑不定,趙婉並未去過烏山別宮,他為何會夢到趙婉,難道就是因為今日見了她?

  蕭衍只覺愈發心浮氣躁,索性起身,「走罷,迴天祿閣。」

  趙婉聽到宮婢來報時,皇帝已經走出了蒹葭殿。

  她從偏殿出來,只望見了他離去的背影。

  皇帝的頭疾仿佛愈發嚴重了。

  她捏著絲帕,想了片刻,叮囑素雪道:「這幾日空閒時,你便去太醫院尋些安神的湯羹食譜來……」

  素雪笑道:「是,貴人。」

  *

  正午過後,雪便停了。

  顧儀用過午膳,探出軒窗一望,便見幾個小宮婢在掃門前落雪。

  她們都是升作美人以後,來屏翠宮伺候的新人。

  其中一個身量最小,名喚多絡,穿一身厚慄色夾襖,小臉被風吹得發紅,只有十二歲。

  「多絡,你來。」顧儀出聲叫道。

  多絡一見是她,兩眼一亮,立刻提著竹帚,跑到窗下,「美人,有何吩咐?」

  顧儀淺笑道:「我午後要去騎馬,桃夾先去了馬房,我要換上騎裝,你來幫我系帶吧。」

  多絡飛快點頭,「奴婢去淨過手後就來。」

  顧儀笑了笑,便轉身回了寢殿。

  騎裝是一套,上襖下裙,只是底下多了一條布做得褲子,褲腳系帶,很是繁複。

  多絡來後,兩個人都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替她換上了整套騎裝。

  多絡見她腳下套上一雙皮靴後,不由道:「美人這樣的打扮真像是草原上的女兒……」

  顧儀笑了一聲,「你這樣小,還曾去過草原?」

  多絡點頭:「奴婢阿爹原是丹韃人,奴婢小的時候就住在丹韃,後來才南下到了京裡,阿爹做了軍裡的騎官,就讓奴婢進了宮,說是讓奴婢爭氣些,往後做個女官。」

  顧儀但笑不語,理了理衣袍,往御花園馬場去了。

  桃夾和一個御馬的宦官已經在馬廄外等她了。

  今日是顧儀第一次騎馬,選得馬就是一匹十分溫馴的白馬。

  顧儀被人扶著坐上馬鞍後,御馬的宦官牽馬帶著她先繞場兩圈,才把韁繩遞到她手裡,「美人,不若試一試,奴就在一旁。」

  顧儀興奮地接了過來,照著方才學的樣子,輕輕地拍了拍馬臀,那白馬就馱著她慢悠悠地走起圈來。

  自此之後,顧儀每天午後都要去御花園練習騎馬,不知不覺之間,日子就進了十二月,她已是可以策馬徐徐前行了。

  臨近年關,宮中諸事繁雜,宮人個個足下生風,忙著準備過年前的諸多事宜。

  屏翠宮身處西苑,雖是冷冷清清,卻也有宮人來掛了五彩宮燈。

  自月中開始,顧儀每天都能聽見前殿方向傳來的鞭炮聲響。

  戌時一到,若非雨雪天,空中皆會次第燃點花炮。

  顧儀立在庭院裡,抬頭望天,尚能看見星星點點的火光。

  想來此刻若是站在前殿觀賞,此景定是尤為壯觀。

  已有月余未見蕭衍了。

  自上次蒹葭殿外偶遇之後,她再沒有見過他。

  桃夾見她原地站了一小會兒,便拿了嵌毛斗篷出來,「美人披上罷,這鞭炮還得放一會兒呢……」

  顧儀笑了笑,低頭去系斗篷上的繩結。

  身旁的桃夾忽然道:「美人快看,外面好像來人了……」

  顧儀抬頭由大敞的屏翠宮門望出去,果見幾盞昏黃宮燈飄飄搖搖,漸行漸近。

  待到足音響到近處,她便朝宮門快步走去,屈膝一拜:「臣妾參見陛下。」

  蕭衍見她披著斗篷,立在燈下,「平身。」

  顧儀抬起頭來,適才看了蕭衍一眼,見他並未豎冠,頭髮只用絲帶松鬆綁住,身著青色常服。

  節慶將至,百官休沐。

  蕭衍見顧儀眼中含笑,目不轉睛地望著自己。

  連日以來的積壓愈久的鬱郁仿佛削減了半分。

  他開口問道:「聽說你最近常去馬場跑馬?」

  顧儀不覺詫異,只點點頭,「臣妾左右無事,便想著去跑跑馬聊以打發時日。」

  你既無事,為何不來見我……

  蕭衍因元旦朝會,番邦納貢諸事脫不開身,天祿閣之中也時有宮妃來送湯羹,可顧儀自顧長通當日被他叫去過,竟再也沒去過。

  耳畔依稀能辨前殿歡慶的鞭炮聲不絕,眼前的蕭衍面色卻驟然冷了下來。

  顧儀不知所措地笑了笑,開口問道:「陛下方才可是賞過燈了,臣妾聽說前殿庭前立了千燈山,壯麗極了。」

  蕭衍「嗯」了一聲,邁步自她身旁掠過,徑自往屋中而去。

  蕭狗子好像心情又不好了。

  顧儀求助地看向高貴公公。

  高貴公公難得地嘆出了聲,他壓低聲音道:「陛下近日頭疾頻頻發作,睡得並不安穩,美人機靈點,多寬慰寬慰。」

  原來如此。

  顧儀感激道:「多謝公公提點。」說罷,她旋身快步追了上去。

  待到蕭衍坐定,顧儀替他倒了一盞茶,推到他面前,「陛下,喝茶。」

  蕭衍見她笑得小心翼翼,「坐下罷。」

  他轉開視線,目光不經意掃到桌上的圖冊,是一本大幕水經集注圖。

  「你在讀此冊?」

  顧儀心中慌了一瞬,她今天看過地圖,忘了收拾,面上笑道:「臣妾讀著玩的,大幕山水多嬌,臣妾心中神往,雖無緣踏遍,想著看看書冊也好,便向司籍司討要了此冊。」

  蕭衍聞言,眼波微動,隨手翻了翻圖冊,見到此冊圖文俱是細緻,將大幕幾處山川湖泊繪製得極其詳盡,沿河城池一一記錄在冊。

  「此集注倒是有趣。」

  顧儀見他神色稍霽,心中暗自松了口氣,「陛下可曾用過晚膳,臣妾殿中尚有福橘,陛下要嘗嘗嗎?」

  蕭衍笑了一聲,「不了,備湯沐浴,朕乏了。」

  顧儀愣了片刻,高貴公公便轉身差人提水備湯。

  蕭衍沐浴過後,宮人們又換過水,伺候顧儀沐浴。

  等到顧儀梳洗罷,已近亥時。

  寢殿中已無外人,她隔著紗帳一望,見蕭衍躺在榻上,閉著眼睛,呼吸輕緩,胸腔一起一伏,已經睡著了。

  果真是累了。

  顧儀輕手輕腳地躺到榻上,伸手掖好兩人的被角,閉上眼睛,沒過片刻,竟然也睡著了。

  *

  除夕這一天,宮中爆竹聲更是不絕於耳,處處張燈結彩。

  諸人互相拜年,饒是顧儀再不愛與各宮往來,也要按著尊卑前去拜年。

  四妃之中,唯有落英宮因德妃尚在閉門自省,宮門緊閉,顧儀便在落英宮門外的『記冊』上,提筆寫了兩句吉祥話,這便是給德妃娘娘拜過年了。

  等到她從其餘三妃和幾個貴人的處所隨大流轉了一圈出來,天色已是黑了。

  戌時正。

  除夕宮宴設於內廷。

  顧儀換過一身新衣,著靛青襖裙,緋色夾襖,髮髻之上斜插一對紅寶梅花簪。

  身前幾上成列珍饈美饌,顧儀正襟危坐。

  再過一天,就是新年了。

  過了元旦,她就比上一回又多苟了一天。

  廷中幾聲高唱之後,宮侍自門外魚貫而入,將托盤中的瓷碟依次放於眾人幾上。

  顧儀看那瓷碟之中白白嫩嫩的幾個小巧餃子,不由心嘆。

  啊,好久都沒有吃餃子了。

  因是過年,吃餃子便有彩頭。

  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

  民間多放銅錢,可宮中夾在餃子裡的是細小碧竹牌,上書金銀寶器。

  顧儀閉目,心中默念百遍。

  讓我吃到元寶竹牌。

  金元寶竹牌,求求了。

  信女願意半年不喝奶茶。

  一個青衣宮侍行到她幾前,口中按例唱道:「賀顧美人新年大吉。」便將一盞瓷碟擺到了她的幾上。

  顧儀垂眼數了數,六個餃子,不知道中獎率到底是多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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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新的起點

  待到諸人幾上皆得瓷碟,皇帝舉箸,眾人隨之舉箸。

  顧儀吃了第一個餃子,是個皮薄餡大,湯汁飽滿的餃子,細嚼慢咽過後,內裡並無乾坤。

  但她不氣餒,夾了第二個餃子來嘗,將一入口她就咬到了一塊細小的硬物。

  顧儀心中一喜,用絲帕包住取出,果是一塊竹牌。

  上書金元寶,三個小字!

  她立時嘴角輕揚,喜不自禁。

  萬萬沒想到,平時總與財富擦肩而過的她今天運氣真這麼好!

  蕭衍獨坐高台之上,微一扭頭,便能瞧見階下柱前的顧儀,只見她滿臉笑容地將竹牌擺在幾上,他轉開了眼。

  一個元寶五十兩。

  五十兩金,不是小數目。

  顧儀身心頓感輕盈,飄飄然也快樂。

  可巨大的驚喜,更在驚喜之後。

  待到顧儀吃到第五個,第六個餃子的時候,她竟然又接連夾出了兩塊竹牌,皆為金元寶竹牌。

  顧儀下意識地就望向了高台之上默立的高貴公公。

  高貴公公眼神好,一眼就望見顧美人投來的驚詫而感激的目光,他伸脖子一瞧,見她身前的幾上,整整齊齊地成列了三枚竹牌。

  怎麼回事?

  他的確念著顧美人有功,讓膳房給她盛了一個夾竹牌的餃子,怎麼又多出來兩個?

  是不是太過了?

  高貴公公猶疑地看向身前坐著的皇帝,不料正對上皇帝回首,不滿的視線。

  他心中咯噔一跳,立刻去瞧顧美人,見顧美人愣了片刻,才轉開眼神去看皇帝。

  蕭衍見顧儀最先張望得竟是高貴,看了一會兒,才將目光投向自己。

  顧儀唇角一彎,終於衝他笑了笑。

  蕭衍便垂下眼,打量自己面上的金碟。

  早有機靈的宮人緊緊盯著各食幾上竹牌的彩頭,一一記錄在冊,等到翌日封賞。

  顧儀一夜之間,整整多了一百五十兩金的身家,如踏雲端,頗有些不真實的感覺。

  她又再次端詳起三枚竹牌。

  「顧美人,今日好運氣。」

  顧儀扭頭,見趙婉朝她笑道。

  她定睛一看,女主幾上當然也有竹牌。

  「婉貴人,定也新年如意。」

  趙婉的竹牌上書如意,得的便是一柄玉如意。

  兩人再也無話。

  三更鼓響。殿外的鞭炮噼裡啪啦爆響。

  這個年終是平平安安地過了。

  大幕朝正旦大朝會始於辰時,皇帝於正殿之上與文武百官同賀新年,番邦納貢使臣往來覲見。

  百官先是祝頌,皇帝繼而封賞。

  過午之後,皇帝於太廟,上玄下纁,以敬天地,合祭列祖列宗。

  宮中無後,諸位妃嬪皆著祭服於廟外叩拜。

  日落時分,皇帝賜宴百官於廷。

  元旦此一天終了,顧儀只覺頭昏腦脹,回到屏翠宮拆了頭飾,換了衣裙,倒頭就睡。

  一覺醒來,皇帝大封六宮,除四妃無所晉升,其餘妃嬪品級皆升。

  顧儀成了顧貴人。

  宮侍將三錠金元寶送來了屏翠宮。

  她終於比上一回又多苟了一天。

  站在新的劇情起點上,顧儀覺得自己又可以了。

  *

  辰時不到,顧長通便在去王府的路上了。

  此年節是他第一次親臨元旦大朝會,一個從五品知州,亦非京官,按照舊例,不該忝列朝會百官之中。

  可皇帝破格點了他入席賜宴,顧長通心中明鏡一般,此乃嘉獎,是聖恩,更是期許。

  皇帝要他把差事辦得漂漂亮亮。

  顧長通絲毫不敢怠慢,他沉淪苦等多年,等得就是這樣的契機。

  是以,他精神抖擻地起了個大早,前去拜會皇帝前些時日欽點的戶部員外郎王子伯。

  王子伯原本月余前就要動身前往撫州,卻忽然聽說顧知州要進京,適而拖延了南下行程。

  此番與顧知州相見,方知皇帝將欲南巡,恰是時機,他可隨顧知州一同伴駕行到渠城,皇帝借舟南下洛川,他與顧知州往撫州而去,而周家因為『茶戶』徵召,周亭鶴便要留京一段時日。

  顧長通與王子伯忙於商定行程和策令辦法,於王家一直待到了夜深之時,才將一紙奏疏寫到二人皆稱滿意。

  立春過後,皇帝便點了南巡伴駕的名單。

  宮妃之中,伴駕的是蒹葭殿婉婕妤。

  朝臣之中,唯有顧長通,王子伯二人。

  又因嘉許顧長通朝廷專辦茶課有功,皇帝復又點了屏翠宮顧貴人伴駕。

  顧儀領過聖旨,屏翠宮中匆匆開始張羅箱籠行李。

  忙忙碌碌了一整天,待到入夜之後,顧儀方才得空,坐於梳妝檯前。

  她伸手打開台上的寶匣查看,那一對紅寶烏木梅花簪靜靜地置於錦盒之中,簪頭寶珠瑩瑩泛光。

  她看了好一會兒,復又蓋上錦盒。

  殿門外傳來一聲高唱:「皇上駕到。」

  顧儀將寶匣合攏,起身走到殿門前去迎他。

  「參見陛下。」

  蕭衍掃過一眼,見殿中已擺了數個箱籠,不禁一笑,「你的行李都打點好了?」

  「臣妾聽聞,此行甚急,時日無多,便想著早作打算,故此先將衣物整理好了。」見蕭衍眼中含笑,顧儀又道,「臣妾謝過陛下隆恩,臣妾知道元旦的竹牌是陛下特意賞臣妾的,此番阿爹折返撫州,伴駕至渠城,也是陛下恩寵。」

  蕭衍「嗯」了一聲,頷首道:「此番南下,你便能見到洛川之水,方可一探是否與水經集注圖中所載一般……」

  顧儀沒想到他猶記得此事,怔了片刻,「陛下聖明,洛川南北通衢,臣妾聽聞南下洛川,河岸兩畔船塢繁華,歌舞升平,定是有趣。」

  她抬眼只見蕭衍眼中光華流轉,凝視著她。

  「顧貴人此番興許要失望了,洛川之南,青州業已封禁,無一船可通行,今年怕是不能隔江聽曲了……」他忽而伸手,將顧儀發間的花鈿摘了下來,「或許明年南下,你方可再聽涂歌巷舞。」

  顧儀看他手中把玩著自己的銀鈿,伸手摸了摸髮髻,好在沒散。

  不過,聽此一言,劇情果然在線。

  于代怕是已經圍了青州了。

  見顧儀凝眉不語,蕭衍出言寬慰她道:「此番南巡,自不會直入青州,船行亦有侍衛隨行,你自不必擔心。」

  顧儀抬頭看了他一眼,展眉一笑,「有陛下在,臣妾自然不擔心。」

  該擔心的人是女主,但女主光環在,肯定不會像她一樣被一劍捅穿。

  蕭衍望著顧儀的笑臉,微微失神片刻。

  她的雙目映著暖融融的燭火,光彩熠熠,也映著自己的面目。

  他將手中摩挲已久的花鈿置於桌上,伸手將她攔腰抱起,轉身就進了寢殿。

  *

  出巡前一天,顧儀喚來了桃夾和多絡,叮囑二人說:「此番南巡伴駕,時日長則數月,短則一月,這屏翠宮中大小事務,我委實放心不下……」她笑望著桃夾,「我想著,將屏翠宮中事務皆託付於桃夾,明日南巡,我便帶上多絡近身伺候。」

  話音剛落,面前二人雙雙跪地。

  桃夾急道:「貴人三思!」

  多絡喜道:「多謝貴人!」

  桃夾瞪了一旁的多絡一眼,「多絡年齡尚小,從前也未近身伺候過貴人,奴婢放心不下,這屏翠宮中事務,可托之人除了奴婢尚有別人,可伺候貴人,從來都是奴婢一人近身,南巡路途遙遠,奴婢實在放心不下……」

  多絡一聽,立刻也道:「桃夾姐姐,奴婢不小了,在屏翠宮中也呆了多時,桃夾姐姐不在的時候,奴婢也曾替貴人梳發更衣,桃夾姐姐放心罷!」她繼而轉向顧儀,「貴人就帶上奴婢罷,奴婢一定寸步不離!」

  顧儀淺笑道:「此事就這麼定了,多絡先回去收拾收拾,明早辰時便要出發了。」

  多絡笑了一聲,「多謝貴人!」說罷,就像生怕她改主意似的,起身飛快地跑走了。

  桃夾跪在地上不起來,哀求道:「貴人三思……」

  可見面前的貴人似乎不為所動,她一咬唇,直直看向顧儀,「可是奴婢差事辦得不好?貴人可否明示?」

  顧儀抬手,「你起來說罷。」

  桃夾搖搖頭,「奴婢不起來,還請貴人明示!」

  顧儀輕輕地嘆了一口氣。

  身處劇情的迷局,她是變數,她身邊之人也是變數。

  原書劇情早沒了顧美人,便是早沒了顧美人身邊的桃夾。

  顧儀反反覆復想了這許許多多個月,除了顧長通的入局,她身邊的桃夾也是一個巨大的變數。

  難說蕭衍提前遇刺,與顧長通,與撫州有關,就與桃夾無關?

  而多絡……既然蕭衍把她放到自己身邊,那麼多絡就不會有差錯。

  顧儀心中又嘆一聲,目不轉睛地看著桃夾,徐徐道:「桃夾,你我雖是主僕,可我待你向來真心……說起來,你也是我在這裡最親近的人了……」她說著,自嘲地笑了笑,「可是……桃夾……你可否也真心待我一回,同我說一說,你因何來到我身邊……」

  桃夾聞言一震,抬頭愣愣地看進顧儀的雙眼。

  她的眼中水光盪漾,並無惱怒,有的似乎只有傷心。

  桃夾鼻尖猛地一酸,埋頭拜道:「貴人明鑒,桃夾絕無二心,絕無傷害貴人分毫的念頭……」

  顧儀聽她聲音沙啞,心中不免愈發苦澀,「雖不殺伯仁,伯仁由我而死……桃夾,你可曾想過,即便並非是我,可我與陛下本就是……榮辱與共……我的身家性命皆系於他身。」她緩緩地舒了一口氣,「如同你與你的舊日恩主……」

  桃夾沉默了下來,只在地上趴著不動,良久之後,才重重地以額觸地道:「奴婢對貴人絕無二心。」

  顧儀望了一眼桃夾烏漆漆的頭頂,挪開了眼睛,硬聲道:「你下去罷,若是還有話,容我南巡之後回來再說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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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7章 劇情的大旗

  辰時正。

  數輛馬車自正陽門而出,行至南城門外與顧長通和王子伯的車駕匯合,一行人沿著官道向南朝渠城而去。

  顧儀坐在馬車中,撩開車簾往外望,最前面打頭的是騎馬的侍衛,後面緊跟著的青布馬車似乎就是王子伯的顧長通的車輦。

  此行馬車皆覆青布,不知道蕭衍是在哪輛車中。

  多絡見她往外張望,笑道:「貴人可是要尋顧大人?奴婢聽說,等到入夜,車隊就會停在一處驛站,到時貴人就可與顧大人相見了……」

  顧儀聞言放下車簾,點了點頭,順勢仰躺到車中鋪著的軟墊之上,「我乘車難受,要歇一會兒,到了驛站,你再叫我便是。」

  「是,貴人。」多絡又取了車中竹匣裡的斗篷虛蓋住顧儀的雙腿。

  顧儀找了個舒服的姿勢躺好,用絲帕遮住眼睛,倦意漸湧。

  她昨夜一夜都沒睡著,眼下很快就眯了過去。

  不知睡了過久,車外一聲長嘶驚醒了顧儀。

  她揭下眼前的絲帕,見車簾之外已是暗沉沉一片,馬車此刻也已停了下來。

  多絡見她起身,忙道:「貴人醒了?奴婢正準備喚貴人呢,這已經是驛站門口了。」說話間,將手中水壺遞給了她。

  顧儀睡了一路,嗓子發乾,先喝了一口水,才伸頭往外一探,恰好望見顧長通自前面的車馬下來。

  她匆忙披上斗篷,對多絡道:「我們也下車。」

  顧儀下得車輦,快走兩步追上顧長通,口中喚道:「顧大人。」

  顧長通回身,見到是她,先是一揖,「賀夫人高升。」

  顧儀笑了一聲,這說得是她的貴人品級,「謝顧大人。」

  一個隨從自驛館迎出來,拜道:「夫人的房間在二樓,公子說,若是夫人有話要同顧大人說,可上樓去說。」

  顧儀朝驛館裡一望,才見蕭衍已經先行入內,人已沿樓梯而上。

  她搖頭道:「夜深了,顧大人早些歇息,此去渠城尚須多日,不急於此一時。」

  顧長通頷首,讚許地看了顧儀一眼,「夫人也快去歇息吧。」

  顧儀適才抬腳進了驛館。

  隨從領著她上了二樓,推開房門才見蕭衍已經端坐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顧儀笑眯眯地進屋,「公子,車行一路,累嗎?」

  蕭衍卻問:「你為何不與顧大人多談幾句?」

  顧儀解下斗篷,「顧大人舟車勞頓,早些歇息才好。」

  關鍵是你杵在這裡,誰能聊得自在。

  蕭衍笑言道:「夫人若是說一聲,我尚可避開個一時半刻。」

  顧儀乾笑一聲,「公子著實仁厚……」

  今夜不急。

  不過,她確實需要找個合適的時機與顧長通單獨聊一聊。

  車行到渠城之後,顧儀終於等到了這樣的時機。

  經停渠城的這一日,蕭衍天亮以後就出了門,顧儀便將顧長通請來了房中一敘。

  顧長通見她一臉笑意,半懸的心落到了實處。

  他原以為皇帝點了小儀伴駕,是對他的嘉許。

  可察觀幾日下來,他才漸漸琢磨出來。

  皇帝不只是嘉許他而已。

  顧儀先替顧長通倒了一盞茶,醞釀片刻,問道:「阿爹,先前可見了劉太妃?」

  顧長通身形一頓,訝然開口道:「是公子告知於你的?」

  顧儀頷首,「公子說,周亭鶴搭救劉太妃有功,我便想問一問阿爹,劉太妃如今身在何處,尚在撫州?」

  顧長通放下茶盞,壓低聲音,「尚在,劉太妃於周氏驪山茶園之中,由專人照顧,衣食性命無憂。」

  顧儀微微放下心來,「那劉太妃可知道阿爹的身份?」

  顧長通搖頭,「我去茶園時,只說是舊友,不過不知她是不是已有所察覺……」

  「公子是何打算?阿爹知道嗎?」

  顧長通沉吟片刻,「公子派人看守茶園,想來,短時之間不會接太妃入京……」

  顧儀飲過一口茶,又問:「阿爹去周氏茶園時,可曾見到周家是否有生人?」

  「生人?」顧長通蹙眉。

  「虯須覆面,高大精瘦之人。」

  顧長通回憶了一小會兒,「並未。」他疑惑地看向顧儀,「為何有此一問?」

  顧儀便道:「怕流寇作亂,故此一問。」

  顧長通細細回憶,發現卻是無符合此人的描述,「確無此人。」

  顧儀笑了一聲,替顧長通添過茶,轉了話題。

  「明日我便要隨公子乘船沿洛川南下,下一次再見阿爹,不知是何年何月……」她舉起茶盞,「今日以茶代酒,敬阿爹一杯,此回撫州,路上保重。」

  顧長通也舉盞一飲而盡,「也祝一行青州,一帆風順。」

  他按下明年考滿或可進京不提,復又沉聲叮囑顧儀道:「小儀既然伴駕,便是聖恩,陛下將劉太妃之事告知於你,更是十萬分信重……你萬不可辜負陛下信重……」

  顧儀飲過茶,點頭道:「阿爹放心,陛下待我的好,我都記得。」

  *

  隔日一早,兩路人馬分道揚鑣。

  洛川水面如鏡,隆冬過去,河面冰消雪化,只偶有幾塊碎雪浮冰飄零。

  顧儀裹著胭脂斗篷,登上木船,感覺劇情的大旗又在頭頂飄揚而起了。

  她細細回想,此借舟南下先是途徑濟州,在滄郡靠岸幾日後,才會往青州繼續前行。

  待到行至青州府外,便是博古伏擊。

  是博古的殊死一搏。

  刀劍無眼。

  她一定要算好日子,苟住這一條小命!

  哪怕是要躲進船艙底艱難保命,也要苟住!

  若是尋常穿書,她大可以裝一回睿智帝,告知蕭衍,有人託夢於她洛川前有埋伏,避過此劫。

  可這恐怖的穿書,她要是敢迴避這個劇情點,顧儀毫不懷疑,劇情肯定分分鐘就要重刷,教她做人。

  顧儀迎風立在船頭,頓時百感交集。

  她不由得長嘆一聲。

  她太難了。

  蕭衍卻不知何時走到了她身後,「你又在嘆什麼?」

  難道真不開心?

  顧儀這幾日,有時連做夢都要嘆氣。

  顧儀回身一望,見蕭衍走來,長眉微斂,眼含審視。

  她嫣然一笑,「妾身是在嘆大幕朝的大好河山啊!」

  蕭衍自然不信,眉梢輕挑,「你於夢中也是在嘆這河山?」

  顧儀一愣,沒料到自己做夢的時候都在嘆氣。

  肯定是精神亞健康了。

  她憨笑一聲,「公子莫怪,妾身夢中囈語,是不是打擾公子安睡了?」

  蕭衍垂眸道:「無妨。」便在她身旁站定,並肩而立,眺望波光盪漾的灰白河面倒映半輪冉冉初升紅日。

  他近日也總做一些怪夢。

  醒來的時候,猶記得的只有零零星星的細碎畫面。

  可他記得,他夢見的人,是趙婉。

  總是趙婉。

  他也曾懷疑是魘一類的污穢,可細查過一圈,並無異術作怪。

  只是這怪夢,光怪陸離,似真非真。

  夢中的趙婉仍舊是宮中妃嬪,只是他卻分明夢見了她鳳冠霞帔在身,高坐金台,是他親口冊立的皇后。

  蕭衍微微側頭看了一眼他身旁的顧儀,見她正目不轉睛地眺望遠處,柔和的日光照在她的臉上,眉睫微顫,眼中如籠光暈,一時之間,竟亦有似幻非真之感。

  蕭衍心中一沉。

  人皆言,日有所思夜有所夢。

  可他卻從來沒有夢見過顧儀。

  在他的夢中,夢境支離破碎,可宮闕仍舊是宮闕。

  除卻趙婉,他也偶爾得以窺見高貴,以及六宮其餘諸人。

  物是人非的獨獨一個顧儀。

  從不得見,仿佛她從未存於此間。

  顧儀敏銳地感覺到身旁蕭衍的沉默陡然壓抑了幾分。

  她扭頭去看他,只見他的一雙暗褐色琉璃般的桃花眼映著朝霞卻似一汪深潭,鬢邊的淺疤被日光照得泛紅,血月一般。

  她心中莫名一滯,出言勸道:「陛下,船頭風大,吹著有些頭暈,我們還是進到船艙中坐坐罷。」

  蕭衍回過神來,見顧儀的面目就在他眼前,清晰而明亮。

  他不禁抬手摸了摸她的臉頰。

  溫熱的,柔軟的。

  顧儀立在原地不敢動,只覺他指腹上的薄繭輕輕撫過她的臉頰。

  奇妙的觸感,又癢又熱。

  忽然頰邊一痛。

  她「啊」地一叫,立刻後退了半步,揉了揉臉,「你為什麼要揪我!」

  蕭衍方才失神片刻,心中的古怪驅策他確認,面前的顧儀是真正地存在於他眼前之人。

  他因而沒有控制好力道。

  見顧儀捂著半張臉,他只好假咳一聲道:「是我失神了。」

  顧儀好氣。

  臉痛。

  她揉了一會兒,終於感覺痛意消散了。

  蕭衍抬眼見她臉上霎時薄紅一片,不覺蹙眉道:「你……太嬌氣了。」

  顧儀:……

  面對顧儀的目光,蕭衍轉開眼,旋身往船艙而去,不忘提醒她道:「走罷。船頭風大。」

  船艙之中如同一處不大不小的宮室,花廳,寢殿,書房俱全。

  趙婉坐在花廳中飲茶,見到蕭衍進來,起身問道:「公子,可要傳早膳。」

  蕭衍朝高貴頷首道:「傳膳。」

  片刻過後,隨從提著食盒進入廳中。

  顧儀也走到桌旁坐下,見趙婉朝她一笑,便也笑了笑。

  蕭衍落座後,三人坐了一桌,成三足鼎立之勢。

  顧儀自覺頗有幾分尷尬。

  先前一路同行,餐桌上還有王子伯和顧長通二人同座。

  而此時此刻,卻只余男主,女主和她三個人。

  一頓早膳吃得寂靜無聲,氣氛莫名膠著。

  顧儀勉力維持一容一止,舉箸不言。

  好幾道菜都沒夾到,也沒怎麼咀嚼出味來。

  等到蕭衍停筷,她才如蒙大赦般地也放下了竹箸。

  隨從捧了瓜果來。

  顧儀適時道:「公子,妾身登船後尚未清點衣裙,此番要在船上住上數日,妾身要回房打點一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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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1 00:33:14 |只看該作者
第78章 又見一簾幽夢

  話音剛落,蕭衍就見顧儀侷促地站了起來。

  他笑看過一眼,「去罷。」

  顧儀朝他微微一笑,才轉身而去,行過一道長廊,才推門走進自己的房中。

  房中只有一扇半圓軒窗,可觀船舷之外潮起潮落。

  顧儀四下巡視一圈,見到屋中角落立著一個存放衣物的碩大鐵箱,只是上了鎖,不知道鑰匙在何處。

  她復又繞過紫檀木花卉圖屏風,見到四柱雕花木床,前懸琉璃珠簾,隨風叮叮噹當。

  又見一簾幽夢。

  顧儀低頭一看,撩開垂下的布幔,床下尚有一人的藏身之處。

  她掀開珠簾,淡定地坐到了穿邊,開始整理衣裙。

  小半刻過後。篤篤篤,三聲敲門聲忽而響起。

  「儀夫人,公子差小的來送東西。」

  「進來。」

  顧儀抬眼只見一個隨從端著托盤而入,「聽聞夫人整理行裝,公子特意將此托盤送來。」

  顧儀掀開托盤上罩的錦布,眼前金光閃閃,竟是一件黃金軟甲衣。

  她雙手提起甲衣,細密金甲相碰,嘩嘩輕響。

  她驚奇道:「這是公子給的?」

  隨從滿臉堆笑,「此番出巡要經登州大營,與青州隔洛川相望,此時雖無戰事,可過營之時,若是軍情突變,夫人著一襲金甲衣,也可安心些。」

  顧儀卻問:「此金甲衣公子也有嗎?」

  隨從頷首,「自然。」

  顧儀又問:「婉夫人呢?」

  隨從愣了片刻,「自然也有。」

  顧儀將金甲衣收好放到了榻上,見托盤之上還擺著一盞細長脖白瓷瓶。

  她捏在手裡,拔了瓶塞,便聞到一股十分熟悉的苦澀氣味,瓶子裡是豆大的黑色藥丸。

  「這是安神丸,同夫人從前用的安神湯是一個方子,上船後不好熬藥,醫政做成丸子,以便帶上船。」

  「原來如此。」顧儀道過一聲謝,就將那瓷瓶放到了榻旁的小幾上。

  隨從躬身而退,折返花廳回稟蕭衍。

  蕭衍聽罷,只「嗯」了一聲,揮退了隨從。

  高貴公公自船艙外進門來,上前道:「公子,掌船之人來報,這幾日天朗氣清,木船順流而下,又遇良風,三五日就能進入濟州地界。」

  蕭衍笑道:「甚好。」他望向桌前的趙婉,「待到進了濟州,此船會在滄郡靠岸幾日,你方可下船重游趙氏故宅。」

  趙婉心中一緊,她握了握手中的絲帕,「阿婉謝過公子美意,可滄郡故宅早已空了,趙桀夫子身死之後,阿婉舊地重游,也再不是從前……」

  她說罷,只見蕭衍神色寡淡地注視著她。

  她猶不甘心,鼓起勇氣問道,「公子是不是已經忘了那宅子,原先院子裡有好多葡萄藤,公子幼時在滄郡養病的時候去過……還記得嗎?」

  蕭衍笑了半聲,卻問:「趙婉,你究竟是趙桀的什麼人?」

  趙婉握緊雙拳,下定決心,起身跪到了木板之上,朝他一拜。

  「趙桀乃是我父。」

  說罷,卻是久無回音。

  她抬眼見蕭衍面上毫無驚詫,仍舊只是平靜地看她。

  「你進宮來是……為了趙桀夫子的死因?」他緩緩問道。

  趙婉輕咬朱唇,點了點頭,「我父身體素來康健,卻忽然卒於京中,不明不白……阿婉想求個明白,還往陛下相助。」

  蕭衍凝視她半晌,忽而一笑,「你起來罷。」

  趙婉忐忑地直起身來,終於聽他問道:「你……就是從前趙府裡的那個小姑娘?」

  趙婉眼中一亮,語含希冀:「公子還記得嗎?當年,妾身去滄郡付國寺見到了公子,後來……後來先太子帶著公子來趙家小住,妾身就是當時公子見到的女童……」

  蕭衍當然記得。

  女童的面目雖已模糊,可是他記得那一年是宏宥十五年。

  太子蕭衡將將及冠,皇帝令太子監國。

  他只有八歲,忽染了急症,高皇后便將他送出宮,送到了滄郡養病。

  離開皇宮前,他偷偷跑去屏翠宮,好不容易見到了塔珠。

  臨走時,他想隨意取個物件留作念想,便悄悄拿了塔珠閒置於寶匣之中的白兔玉佩。

  蕭衍兀自笑了兩聲。

  他猶記得當年的蕭衡來到滄郡探望他,看見他戴著玉佩時,臉上露出的表情。

  或許,從那一刻開始,蕭衡就起了殺念。

  可是八歲的他無知無覺,只是覺得歷來溫和的太子哥哥忽然惱了他。

  他便將那燙手的玉佩隨意地送給了別人。

  趙桀的女兒。

  趙桀此後經年,見到玉佩,是不是也終於參透了那玉佩,方才……招致殺身之禍。

  這荒唐的皇家,荒唐的帝王。

  因愛生恨,因情生妒。

  美玉無瑕的太子,橫生污跡。

  塔珠死在了屏翠宮中。

  蕭衡殺了蕭虢,卻言是他殺父弒君。

  待到他終於手刃蕭衡之日,更多了一條殺兄的惡狀。

  可是,他如何辯,如何說,蕭衡是為了他的母妃,忤逆君王,弒父殺弟,謀朝篡位。

  塔珠背負的罵名已經太多了……

  趙婉見到蕭衍笑過之後,臉上卻絲毫不見喜色,一雙暗褐色眼睛反而黯淡了下去。

  眉眼間陰雲密布。

  趙婉不知是哪裡出了差錯,她囁嚅道:「公子……陛……」

  話音未落,蕭衍突然起身而去。

  高貴公公看得心驚,觀他神情,立刻追上前去。

  見他走得愈快,高貴公公不得不小跑起來,「陛下……」可皇帝充耳不聞似的,沿著筆直長廊而走,腳步停在了雕花門前。

  高貴公公臉上一喜,抬手飛快地敲了敲門。

  等了短短片刻,顧儀拉開了門。

  見眼前的高貴公公眼神炙熱地望著自己,顧儀疑惑道:「高管家有事?」

  高管家側身,顧儀探身一望,才見蕭衍停在數步開外,臉上面無表情。

  她心中咯噔一跳。

  這又是怎麼了?

  顧儀淺笑一聲,朝蕭衍道:「公子賞的軟甲甚妙,妾身穿著也不覺累贅。」

  關鍵時刻還可以保命,實在是一件不可多得的好物。

  要是上一回有這道具,她說不定都不需要重刷。

  蕭衍見她言笑晏晏,眼中光華流轉,是發自肺腑的愉悅。

  他朝前走了兩步,終於進了屋。

  高貴公公卻沒跟著進去,只伸手關上了門,不忘鼓勵地看了顧儀一眼。

  顧儀心領神會,快步跟上蕭衍,見他繞過屏風,目光落到一簾幽夢上,腳步頓住,皺眉不悅道:「是哪個蠢材的主意?」

  顧儀心知他是借題發揮,乾笑一聲,「妾身來時,珠簾就有了,料想是船上本來的布置,若是公子不喜歡,回頭讓人拆了便是。」

  蕭衍走到榻前,揚手掀開珠簾。

  琉璃珠立刻飛揚而起,噼裡啪啦大響。

  顧儀細細看他面目,見他的發冠被風吹得鬆散了,落下的碎發垂在額前。

  她於是大膽道:「妾身去拿齒梳來,替公子再梳梳發罷……」

  蕭衍瞄了她一眼,卻並沒有反駁。

  顧儀立刻尋了一把紅木齒梳來,走到他身前,伸手拔了他頭上的黑簪,一下又一下地給他梳發。

  她很喜歡蕭衍的頭髮,細軟柔和,與他的性格大相徑庭。

  滿是寂靜,蕭衍沉悶不語。

  她正準備醞釀幾句詩歌,感嘆一下前塵往事不可追憶之類的人生哲學,卻突然感覺脖下一涼。

  蕭衍伸手拉開了她身上夾襖的圓領,並且他還再繼續往下,解開衣帶,將她的夾襖和裡面的褙子通通扒拉開了。

  光天化日之下……

  「公子……」

  顧儀臉上一熱,捏著齒梳,埋頭一看,卻見蕭衍也停下了手中動作,只是端詳著她穿在中衣外面的黃金軟甲。

  他伸手利落地解開了軟甲兩側的系帶處,復又收緊系上,緊緊勒住了顧儀的腰身。

  顧儀倒抽一口氣,聽他徐徐道:「你若著此甲,切忌鬆散,不然金甲散開了去,擋不了利劍……」

  顧儀虛心道:「公子教誨,妾身記下了。」

  蕭衍凝視金甲片刻,忽而伸手觸到她的心房處,「金甲護身,護得便是此處,若是一劍穿心,

  你就會死,再無迴天之術。」

  顧儀聞言渾身一抖,頓時啞口無言地盯著蕭衍。

  蕭衍感覺到掌下的心跳驟然加快,他抬頭望向顧儀,見她臉上更是白了幾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他沉聲寬慰道:「你……不必害怕……此黃金甲乃是有備無患,此去青州,暗衛士卒相隨,不會有事。」

  顧儀緩緩吸了一口氣,「金甲護身,又有陛下,臣妾自然不怕。」

  蕭衍輕笑一聲,察覺到顧儀的心跳漸漸平復了下來。

  顧儀立在原地,等了好一會兒,張了張嘴,不知如何開口。

  雖然……但是……

  她又看了一眼神色肅穆的蕭衍和他的右手。

  你是不是可以鬆手了……

  *

  五日過後,木船停靠在了濟州滄郡的河畔。

  顧儀終於下了船,走在平地之上,腿腳仍有些飄搖發軟,如墜雲端。

  坐船坐久了,走路尚需適應一段時間。

  此時節的滄郡,天氣已經暖和了起來,她著一聲山吹色襖裙,只披了一件薄披風,也不覺得冷。

  為了出行方便,她戴了一頂白紗帷帽。

  顧儀抬手扶住帽沿,仰頭而望。

  天上的雄鷹盤旋,越飛越高,成了湛藍高空之上的一團小黑點。

  跟在她身後的多絡興奮道:「高管家說可以在城中逛個半日,奴婢問過了,滄郡有條長巷最為出名,全是點心鋪子,這幾日坐船久了,菜色乏味,老是吃魚,夫人若是想買些新鮮的點心,果脯,換個口味,此去長巷最好不過。」

  顧儀心動,對在前引路的隨從說:「就去長巷。」

  她回身一看,趙婉沒有跟她一路,下了船帶著一行人往西而去,應該是去走劇情了。

  顧儀放下心來,自去了長巷。

  年節剛過,城中尚有迎來送往的商客,奇術異能,歌舞百戲。

  多絡年紀小,性子活潑,一路嘰嘰喳喳地觀光。

  「夫人,快看,那裡有個耍雜耍的!」

  「哇,他吐得是火嗎!」

  「夫人,快看,這間茶社還有個戲班!演得戲叫風月道姑。」

  顧儀不禁莞爾。

  要是一直不走到青州府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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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1 00:33:27 |只看該作者
第79章 一柄短刀

  等到顧儀領著隨從提了大包小包的吃食和零碎物件從滄郡長巷出來,已過申時,天邊日光漸弱,餘暉徘徊西面。

  顧儀趕在日落之前,匆匆回到了木舟之上,進入花廳,只見當中立著一個面目陌生的男人。

  此人後背佝僂,頭髮半白,眼角褶皺頗深,可卻不像年齡使然,倒像是飽經風霜之故。

  顧儀便沒有摘下帷帽,只望向廳中坐著的蕭衍。

  他凝眉注視著那個陌生人,經高貴出言提醒,才注意到顧儀已經走進了花廳。

  他身旁坐著的趙婉也將目光投向了她。

  顧儀喚了一聲:「公子。」

  蕭衍朝她笑了笑,卻說:「今日出門定是累了,不若先回房歇息。」

  顧儀點點頭,轉身徑自往廳後的長廊而去。

  趙氏舊人果然來了。

  趙九,趙桀的舊僕,當年趁亂從少師府逃脫,一直躲在滄郡。

  如今見到趙婉,才現身而出。

  劇情在線。

  花廳之中,趙婉一臉煞白地聽完趙九講述賊寇夜闖少師府殺人之事。

  她聽得心顫,末了,急急追問:「即使如此,為何當年皆傳我父猝然離世,少師府當夜既已死了多條性命,為何無人去查,無人過問?「

  趙九面容頹敗,只搖頭道:「奴不知,奴只記得那夥賊人出手狠辣,刀刀斃命,夜半時分,整個少師府猶在安睡,大多僕從皆死得悄無聲息……奴……是半夜起夜,僥倖從後院的狗洞跑了……才保下一條命來。」

  他望向趙婉,悲悲戚戚,「奴也曾想報官,可苦於求告無門,不得已才躲了這麼些年,今日奴見到小姐,才……終於有機會……」

  趙婉緊咬下唇,祈求地看向蕭衍,「陛下……此人口中若無虛言,當年少師府一案定有蹊蹺。絕非他人所言的急症暴斃……」她說話間,起身長拜道,「臣妾還求陛下替趙桀做主,替趙氏做主,重新查辦此案……」

  蕭衍視線冷冷掃過趙九,「來人,將此人送到船艙雜役房,好生看管,待到回京,再細細審問。」

  趙婉腳步一動,「陛下……」

  趙九忙不迭地磕頭,「奴句句屬實,陛下明鑒。」

  蕭衍露出些微笑意,只說:「是真是假,回京再言。」

  *

  此後,僅在滄郡停靠了兩日,船舶便繼續沿河一路往南。

  越是靠近青州,越似湍急河道之中的一葉孤舟。

  先前尚能見到的來往商船早已寥寥,不見蹤影。

  前方水路不通,青州府進不去,出不來,商戶大多不得不繞道,改走陸路。

  潮起潮落,日升日落幾輪。

  青州府就快到了。

  入夜過後,顧儀緊張地睡不著了。

  耳邊只聽河風吹打木窗,水浪拍擊船身,波濤翻湧,聲聲入耳。

  她躺在床上,睜著眼睛不敢真睡過去。

  蕭衍就躺在她的身旁,呼吸輕緩,像是睡了。

  顧儀睜大眼睛凝視他的側臉,見到他眼底微微青黑。

  此一路船行甚疾。

  空中飛鷹時時盤桓,送來急函,登州軍營定是有事。

  蕭衍睡得也不好。

  顧儀放輕了呼吸,靜靜等待。

  明知前路凶險非常,可是她卻一個字都不能說。

  若是說了,劇情有變。

  不只是她要死,蕭衍說不定也會死。

  主角光環這種存在,大多不能偏離劇情的軌道。

  而她明知此戲,卻下不來台。

  顧儀眨了眨眼睛,目不轉睛地去看蕭衍。

  貪婪地看了好幾眼,心中默念道,這個人已經不是我的蕭狗子了。

  陪我下大富豪,給我放天燈,帶我去西山看雪的蕭狗子已經不在了。

  再沒有了。

  她剛剛硬起心腸來,就聽屋外幾聲足音輕巧落地。

  噠噠噠。

  人的喘息之音,繼而清晰可辨起來。

  來了!

  顧儀心中頓時跳快了一拍,眼前的蕭衍卻忽然睜開了眼睛,翻身捂住了她的嘴巴。

  他附耳低語:「你就躲在這裡,哪裡都不要去。自有影衛守住你。」

  他不放心,又道:「哪裡都不要去。」

  顧儀見他雙目在暗夜中泛著冷光,像是蟄伏的獸。

  她不敢出聲,飛快點頭。

  蕭衍鬆開了手,又看了顧儀一眼,才起身下榻,拔出了置於榻旁的長劍。

  劍光雪亮,顧儀微微閉眼,只聽門扉輕響。

  蕭衍已是不見。

  兩道黑影閃身而入,合上門扉,朝顧儀拜道:「夫人。」

  顧儀只略點頭,摸出了榻上的黃金軟甲套在中衣外,緊緊縛住,又穿上了襖裙。

  窗外霎時燈火通明,刀劍之音不絕於耳。

  人影憧憧,搖搖晃晃地投照在窗花之上。

  『噗』一聲輕響。

  便見窗染幾抹血紅。

  有人死在了外面。

  血腥味無孔不入。

  顧儀坐在榻上,心跳如鼓,在耳畔跳響,一聲快過一聲。

  她拽緊錦被,心中油煎似得,熬得難受。

  兩個影衛無聲無息地默立屋中,腰間長劍業已出鞘,凜凜然刺目。

  顧儀翻過身去,不知道過了多久,忽聽門外,幾聲水花大響,撲通撲通,像是有人墜入了河中。

  她翻身而起,屏息以待。

  又過了大半刻,門外終於傳來了高貴公公熟悉的聲音,「儀夫人沒事罷?」

  影衛持劍,拉開了房門。

  見到門外果真是高貴公公,顧儀肩膀一落,長舒了一口大氣。

  高貴公公向來打扮一絲不苟,今夜卻只是隨意披了一件外袍,披髮而來,如釋重負道:「賊人業已伏誅,夫人放心。」

  顧儀忙問:「公子呢?」

  高貴公公淺笑道:「夫人放心,公子無礙。」

  「他人呢?」顧儀慌忙套上了一雙皮靴要往外走。

  高貴公公默然須臾,「公子人在花廳,婉夫人受了傷,正請船上的醫政去瞧……」

  顧儀腳步微頓,往花廳而去。

  長廊的木板之上尚留有滑膩膩的血跡,在昏暗燈火之下蜿蜒如蛇,她不由得越走越快,走到花廳之時,卻見蕭衍橫抱起趙婉急急往木廊走來,身後跟著兩個醫政。

  趙婉雙目緊閉,右肩上赫然插著一柄短刀,殷紅血跡順著胳膊往下,滴滴答答。

  蕭衍望著顧儀,頓了一步,才道:「趙婉受了傷,此際需要回房,先拔出短刀,容醫政查看傷勢。」

  顧儀愣愣地點了點頭,「她……沒事罷?」

  蕭衍見她一臉煞白,眉心一跳,正欲說話,懷中的趙婉卻極為痛苦地嚶嚀了一聲。

  「你先回房。」

  蕭衍抱著趙婉,掠過顧儀,疾步而行。

  高貴公公見狀,上前兩步走到顧儀身旁,「儀夫人還是先回房罷……今夜說來也有些凶險,方才幸而是婉夫人替公子擋下了一刀,不若然,今夜受傷的就是公子了……」他抬頭細細打量顧儀神色,心中嘆氣,又勸道,「公子向來恩怨分明,今夜去看婉夫人實是情理之中,儀夫人……還是先回房罷……」

  顧儀沉默了片刻,卻問:「今夜所有的賊人都抓到了嗎?」

  高貴公公一驚,頓了少頃,方道:「只有幾人僥倖涉水而逃,不過此處水流湍急,前有登州大營船隻攔截,那幾人跑不遠。」

  顧儀微微頷首,旋身回房。

  船隻一夜疾行,天明之時,便已行到了登州大營外,與青州府隔江而望。

  一行人下了船,直往登州大營而去。

  顧儀由隨從領入一處寬敞的淺棕帳篷,雖是簡陋,可床榻,木幾俱全。

  多絡動手拆了行李包裹,問道:「夫人,可要沐浴?奴婢去取些熱水來,昨夜夫人一夜未睡,這會兒沐浴,也可解解乏,待會兒若是困了,還可小憩……」

  顧儀「嗯」了一些,「你去罷,順道打聽打聽婉夫人的傷勢……」

  多絡年紀小,尚不懂隱藏情緒,聞言臉上就是一僵,半晌才答了一聲「好」。

  說罷,多絡就頹喪地走到了帳外,伸手輕輕地拍了拍自己的臉。

  笨。

  她該臉上帶笑,這樣貴人才會開心些。

  昨夜聽說陛下守著醫政替婉婕妤療傷。

  貴人心中定是不平。

  她得像桃夾姐姐囑咐一般,學機靈點。

  多絡一番自省之後,先去膳食間要熱水。

  等待的間隙,她順道跑去了婉婕妤的營帳。

  婉婕妤帳中,只余素雪一人伺候,婉婕妤吃了藥,尚在安睡。

  多絡細瞧了一眼,看上去除了面色有些發白,好像也沒什麼大礙了。

  她同素雪寒暄了幾句,就自去提熱水了。

  *

  中軍大帳之中,蕭衍脫下了血跡斑駁的內衫。

  高貴公公適才注意到他右臂上多了一條刀傷,約有半掌長,深褐血跡早已凝固。

  他捏著布帕,頓時大驚,「陛下受了傷?」

  蕭衍接過他手中沾水的帕子,擦了擦,垂眉道:「只是小傷,不值得大驚小怪。」

  高貴公公速速取了箱中的傷藥和棉紗來,「陛下還是包紮一下,雖是小傷,若是放任不管,變成大傷,在外多有不便。」

  蕭衍頷首,上過藥後,任由高貴替他纏了一圈白紗。

  帳外值守的侍衛揚聲報道:「齊威將軍求見。」

  蕭衍不慌不忙地穿上外袍後,才道:「宣。」

  齊威邁步進帳,抱拳一揖,「末將參見陛下。」

  蕭衍端坐帳中幾千,笑道:「許久不見齊將軍,將軍無甚變化。」

  齊威亦笑,語意輕鬆,「陛下仁厚,末將老了,身體大不如前,舞刀弄槍一輩子,眼下已是有些力不從心。」

  齊威年越四旬,生得高壯,常年弓馬不歇,絲毫不顯老態。

  蕭衍又笑一聲,「齊將軍可見到齊闖了,此番南巡,齊闖自請隨行,想來也是趁此良機,與齊將軍一聚?」

  齊威斂了笑容,抱拳再拜,「陛下大恩,末將銘感五內,齊闖身負重任,陛下安危乃系國本,他不可擅離職守,末將見與不見,非是大事。」

  蕭衍此刻才道:「齊將軍坐下罷。」

  齊威撩袍坐於幾前空座,見到幾上攤開的卷軸,是一幅熟悉的水路圖,洛川流經青州,四通八達。

  蕭衍觀他目光落處,緩緩問:「齊將軍可有把握?」

  齊威沉吟片刻,「末將與于將軍前日商議一番,兩軍相和,此計或可行。」

  「甚好。」蕭衍復又笑道,「鄭綏東拼西湊的兵馬,皆是利益所趨,毫無忠心,鄭綏一死,便如散沙,齊將軍若是取下鄭綏首級,朕……允你卸甲。」

  齊威喉頭一滾,抱拳道:「末將領旨。」

  待到齊威離去,高貴公公便將剛熬好的湯藥呈了上來,「陛下有傷在身,還是服一碗安眠湯,躺下歇一會兒罷……」

  蕭衍接過湯碗,一飲而盡,卻問:「顧儀此際人在何處?」

  高貴公公笑道:「顧貴人的帳篷離此處不遠,陛下要去瞧瞧?」

  蕭衍頷首,起身往外而去。

  高貴公公快走了兩步,在前引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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