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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崔羅什] 清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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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八章

  自從定下「一年之約」之後,燕王竟然再沒逼問過清沅。

  清沅暫時得到了喘息的機會。一年時間太短,她要在這一年裡想好怎麼應對明年的三月初三。春光最好的時候, 她可不能讓它變成死期。

  但一年時間又太長,足以發生太多事情。她不知道什麼事情就會刺激得燕王發狂。

  這段時日,她沒有一天不在想這件事。因為燕王沒有一天會忘記這仇恨。

  雖然燕王這段時日沒有逼問清沅,但他還是做了一些有關許婕妤的事情——他追封許婕妤為貴妃,追封了許婕妤的父母,甚至追封了許婕妤的祖父母,又從許氏宗族中挑了一個據說有德之人,繼承了爵位。

  清沅想,燕王這樣的人,也不能脫俗,一朝功成名就就大肆追封母族,好像被顧太后壓了那麼久,終於揚眉吐氣。

  然而燕王能為許婕妤做的,也只能如此了。身後再多風光,許婕妤已經埋骨青山。人死就是死了,「君若泉下有知」這一句話, 不過是夢中才有的癡話。

  清沅想,不怪燕王會發狂。

  燕王對顧氏的圍剿還沒有結束。京中凡是姓顧,又得過顧太后提拔的人,基本都在大理寺走了一遭,有的放了出來,有的就此沒了下文。

  顧氏女子的處境也變了。已經成婚生子的好一些,大家族為了顏面總不會輕易休妻。只是苦了未婚姑娘,過去容貌不錯讀過書的顧家姑娘不愁嫁,如今這些姑娘的父兄遭難,她們當中許多都被退婚,還沒說親的一說是顧家媒人都搖頭不願意做媒。

  清沅在婚姻大事上幫不了她們,只能送些銀子過去,幫她們度日。

  誠國公府損失算小的,因為清沅在,只是將一些顧太后從前的生意交出來,大概有兩三百萬兩銀子。其他清沅賣掉了一部分國公府的田產,也能彌補虧空,國公府的場面還能維持住。

  清沅的大弟顧晟在霖州老家,也知道了京中這一串驚心動魄的事情。

  他給清沅一直寫信,擔心清沅的處境。清沅不願意弟弟擔心,只說自己因吳皇后庇護,所以不會有事。

  顧晟最近又給清沅寫信,感歎清沅明智,一直不許他們幾個弟弟妹妹上京。他若是一直在京中,這一次一定在劫難逃,說不定還會成為清沅的拖累。

  在這信中,顧晟還把地契還給了清沅,說他在老家什麼都不缺,又有族人相互照應,倒是清沅在京中,不可少這些傍身之物。

  清沅一邊讀信,一邊撫了撫這兩張地契。

  顧晟信中還提到了二弟和小妹。他們也被京中近來的事情嚇到了,不再嚷嚷著要進京了。但是小妹清泠已經十七歲了,還不肯出嫁,今年勉強說了一門門當戶對的親,因為京中近來「倒顧」的風波,那家伯母多嘴議論了幾句,清泠就不肯嫁了。

  顧晟希望清沅寫信說說小妹,讓她低個頭,嫁過去。

  清沅笑了起來。當年她入宮做伴讀的時候,小妹才兩歲。她與這個小妹年齡相差最大,相處的時間最少,所以大家都知道小妹最怕她這個大姐。

  清沅提筆給顧晟寫了回信,囑咐他在老家低調行事,再在霖州附近也買些地產,正所謂狡兔三窟。對小妹的事情,她只說隨小妹去,還沒成婚就被婆家議論,只怕嫁過去也是有的氣受。而且小妹已經鬧出來了,低頭嫁過去肯定會被婆婆整治。

  清沅想像著小妹等到這封信,該是多麼高興。她不禁微笑。

  京中顧家和霖州顧家都小心翼翼,但還是有人走了好運。

  葉行高雖然是被顧太后召回京的,但是燕王還是優待了他。他近來被提拔為御史大夫,成了燕王治下,第一位得到大力拔擢的外官。

  葉老夫人終於在京中找回了臉面。當初棠嫿在做公主伴讀,本是為當時的太子妃備選,結果卻被承平皇帝看中,棠嫿一下子成了皇妃。雖然備受寵愛,但京中說什麼難聽的都有。說棠嫿主動勾引,又說葉家姑娘天生媚態,一面想做太子妃,一面卻上了皇帝的床。這些話把葉老夫人逼得沒法在京中待下去。

  如今葉行高做了御史大夫,葉老夫人又能與京中貴婦來往了。清沅也給葉家送去了賀禮。

  這日正是旬休。趙遜出門遊玩,清沅不用去宮中給皇帝上課,府上的生意都交出去了,日常事務也少了許多,她難得這樣清閒,在書房慢慢看舊字帖。下人忽然來稟,說葉御史來了。

  清沅有些意外。因為一般是葉老夫人來走動,沒想到葉行高會再次登門。

  葉行高是帶著女兒葉小鸞一起來的。

  清沅請他們父女喝茶。葉行高不含糊,開門見山就說明了來意,是想清沅收下葉小鸞做學生,讓小鸞跟著清沅學字。

  清沅苦笑。她近來已經拒絕了許多人,可她拒絕多少,就有多少人求上門。畢竟能與皇帝做同門的機會不多,那些給皇帝上經史課的學士大儒,他們不敢輕易上門打擾。誠國公夫人看起來更容易收徒。

  清沅沒想到葉行高也會來找她說這事情。

  她委婉道:「我的書法並不是當世第一。這樣如何,徐老先生那裡我還說得上話,我寫一封信,小鸞就能和徐老學字,做徐老的關門弟子,豈不是比跟我更好?」

  葉行高道:「徐老門下都是男弟子。小鸞在你這裡我更放心。」

  清沅又推辭道:「如今國公府上四個孩子,我都不是個個都教的,偶爾指點他們一下。只怕精力不濟,是多帶不了一個學生了。」

  葉行高道:「顧夫人,我知道你的顧慮……」

  清沅歎道:「你既知道,還登門來,也是為難了。」

  她印象中葉行高不該是這樣求人的人。

  葉行高垂頭道:「我只有一子一女。小鸞母親前年沒了,臨終前囑託我一定要照看好這個女兒。」

  清沅知道葉行高的事,他只有一妻,沒有小妾,不管在哪裡都算難得了。但這樣反而讓她更難做。難道她要因為一個男人對妻子情深義重就收徒?那五花八門的理由夠她收十個八個學生了。

  清沅默然不語。

  她又看一眼葉小鸞。

  葉小鸞今日安靜許多,只是坐在一旁,靜靜聽他們說話。

  葉行高從袖中取出一本小小的冊子,遞給清沅,低聲道:「你還記得這個嗎?」

  清沅一眼就認出了那是什麼。她接到手中,細長的手指在封面上輕輕摩挲。

  封面上那四個字已經有些黯淡。

  「懿光書社……」清沅喃喃念道。

  這是當年她們還在宮中為安平公主做伴讀的時候,一起建的書社。那時候她們一起寫詩作畫,挑了佳作出來,會做成小冊子,只在宮妃女官之間把玩,一般不會流出宮外。也不知道葉行高從哪裡弄來的。

  清沅翻開冊子,她看到了棠嫿的詩。她立刻合上冊子,只覺得再多看一眼,眼淚就要下來了。棠嫿哪裡故意勾引過承平皇帝,什麼半推半就,其實就是被皇帝強佔了。

  葉行高道:「若你對她還有一點情義……」

  清沅這一次沒有再回絕,她又看了一眼酷似棠嫿的葉小鸞,說:「你容我想想。」

  晚間時候趙遜回來,聽說葉御史來過了,立刻問清沅是怎麼回事情。清沅說了。趙遜立刻道:「這可太好了!葉御史如今是燕王面前的紅人,這樣的人你怎麼也拒絕呢?」

  清沅有些煩躁:「你不懂。」

  趙遜莫名:「我是不懂夫人在煩惱什麼。但是葉大人愛女心切,我們也能與葉大人交好,這事情對誰都沒有壞處。夫人有什麼可猶豫的?」

  清沅只是冷著臉不說話。趙遜無法,只能又念叨了幾句,就去妾侍那裡睡下了。

  清沅一個人臥於床上,伸手就摸到枕頭下面那本小冊子。在這夜深人靜時候,她才能一頁一頁翻過去細細看。

  十五年前的記憶一下子嘩啦啦全都回來了。

  她看到自己為安平公主謄抄的詩。還有那時候還是太子的先帝,在旁邊的注釋。她看得邊流淚邊笑。

  她又翻過一頁,那是玉苓畫的水仙。太子也題了兩句詩。但沒有絲毫燕王的痕跡。

  清沅看那日期算了算,那時候燕王與玉苓應當已經暗生情愫了,卻在這冊子上找不到絲毫痕跡。

  不光這冊子,清沅一直回憶不起玉苓和燕王之間有什麼苗頭,就記得突然有一天燕王就求娶玉苓了。

  從現在看,燕王確實能力不一般,他想瞞住的事情當然能瞞住。

  但顧太后說的話清沅不會忘記……還有一種可能就是玉苓真的對燕王無意,但是燕王求娶,她又能怎麼辦?

  這天夜裡,清沅就又夢到了當年,安平,她,棠嫿,玉苓,桐兒,她們在花園中笑鬧奔跑。她忽然被燕王拽住。他是十幾歲少年的模樣,他溫柔說:「玉苓,和我走。」

  她掙扎起來:「我不是玉苓!」

  一眨眼燕王又變成現在的樣子,很高,面色蒼白,他冷冰冰地說:「顧清沅,你只有一年時間。」

  清沅一下子嚇醒了。

  清沅醒後靠在床邊坐了很久。天亮之後,她讓人給葉府送信——

  她同意收下葉小鸞做學生,請葉家擇個好日子拜師。

  既然這是葉行高和葉小鸞想要的……

  趙遜雖然粗糙,但他這次無意中說對了一句話。這件事情對清沅並沒有壞處。她甚至可以在這事情上琢磨更多。

  葉小鸞拜誠國府顧夫人為師的事,一下子傳開了。因清沅這段時間將所有人都拒絕了,其中不乏比葉小鸞身份更高貴的女子。清沅對外只說是因為葉小鸞天資聰穎,異於常人,她起了愛才之心。葉小鸞因父親在朝中正得意,她又被清沅收做學生,還有那與葉棠嫿相似的容貌,無不是眾人談資。她進京這麼短短一段時間,一躍成為京中最引人注目的淑媛。

  清沅悄悄退到這場熱鬧後面。眾人的目光只看到葉小鸞就足夠了。

  葉行高為表謝意,除了豐厚的束脩,還送來了三本懿光社的舊冊子。清沅將它們都鎖到了櫃子深處。

  葉小鸞拜師後不久,清沅又一次進宮為皇帝上課。

  現在她要皇帝認真練字了,總不能每節課都陪皇帝玩。好在皇帝聰明,又與她親昵,枯燥的練習也能認真應對。清沅很欣慰。

  只是快到下課時候皇帝就有些心神不定,紙上的筆劃也亂了。

  清沅心道,畢竟才五歲,正是玩心重的時候。

  她溫和道:「陛下,我們再寫完三個字,就可以去休息了。」

  皇帝道:「嗯……」

  他又提不起精神一副無聊的樣子。

  清沅問:「陛下是餓了麼?」

  皇帝搖頭,清沅微笑道:「那陛下說話怎麼這樣有氣無力的?」

  皇帝道:「等一下皇叔就要來了。」

  清沅心中一緊,她正要說什麼,宮人就已經通報燕王來了。

  皇帝一聽到燕王來了,就把筆一扔,清沅剛要出聲叫他。就見皇帝兩條小腿跑得飛快,正迎面撞上燕王。

  燕王一把就抱起皇帝。

  他抱起皇帝就往空中一拋。

  清沅差點叫出來,但燕王已經穩穩接住了皇帝。

  皇帝咯咯直笑:「再來!再來!」

  燕王說:「還要再來一次嗎?」

  皇帝說:「要要要!」

  燕王看了一眼清沅,道:「你看,你的顧先生臉都嚇白了。」

  皇帝回頭一看清沅,哈哈大笑起來,又搖著燕王的肩膀,說:「皇叔,再來一次!比剛才還要高!」

  燕王說:「好。」

  他用力一拋,清沅忍不住小跑兩步張開雙臂。

  燕王接住皇帝,他看到清沅那慌慌張張的樣子,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清沅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她見過燕王發病的樣子。她蹙著眉,說:「請殿下以後不要如此了。」

  燕王只是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對皇帝道:「那我們去花園玩吧。」

  皇帝在花園裡瘋跑,燕王陪他釣魚,又教他射箭。清沅與一干宮人在一旁看著。

  過了一會兒,皇帝又要燕王來拋他,這一次燕王抱著他,卻看著清沅,說:「那你告訴我,我是壞人嗎?」

  清沅面色一白。她的臉色就好像看到一隻猛獸用利爪按著幼童一樣。

  小皇帝渾然不覺,他甚至還有些靦腆不好意思,他小聲說:「不是啊。」

  燕王微笑道:「我不是壞人對吧。」

  小皇帝點點頭。

  燕王又問:「那我好不好?」

  皇帝說:「嗯,皇叔最好。」

  皇帝年齡太小,清沅氣急也沒有辦法。小孩子就是容易被收買。

  燕王又輕輕拋了他一下,他好像終於累了,把皇帝交給內侍,走過來與清沅說話。

  清沅這時候完全不想理他。

  燕王卻很輕鬆,他顯擺完了,看清沅生氣,他十分開心。

  「我聽取了夫人的話——好好想了想皇帝為什麼不喜歡我。又讓皇帝在春天多出來玩。夫人又為何生氣?」燕王笑著說。

  清沅勉強道:「殿下英明。」

  燕王見她像是真苦惱的樣子,目光就深了一些,他換了個話頭:「聽說你收了葉行高的女兒,為什麼?」

  清沅道:「她讓我想到棠嫿。」

  聽到棠嫿兩個字,燕王也沉默了。這些名字總是輕易勾起他們的回憶。

  當年那些常在一處玩的人,不知不覺,竟然是他們兩個剩下了。而他們還要廝殺。

  兩個人沉默著並肩散步,過了片刻,燕王看著清沅的手腕,她的左手腕上戴著一隻寬玉鐲。他之前就注意到了,這段時間清沅左手腕一直戴這支鐲子,質地雖然好,但款式並不新。他說:「這個鐲子不適合你,太老氣了。」

  清沅淡淡道:「我覺得挺好。」

  燕王不由分說伸手捉住她的左手腕,他用力擼下了那個鐲子,就看到那鐲子蓋著的正是一道傷痕。幾寸長,雖然已經好了,但留下了疤痕。

  他咬了咬牙,問:「誰傷的你?」

  清沅抬起頭,直直地看向燕王,說:「是顧太后。她服毒之後掙扎太厲害。」

  燕王一下子鬆開了清沅的手。清沅微笑著又戴上鐲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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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九章

  這道傷痕有一個多月了。顧太后那天飲下毒酒,緊緊抓著清沅的手,掙扎死去。她的指甲陷入清沅的肌膚,在清沅的手腕上留下了這道長長的抓痕。

  清沅不願意被人看到這傷痕,上過藥之後就只能用寬鐲子蓋住。她也不愛這種老款式,但是只有這麼寬的鐲子才能擋住那道扭曲的長疤。

  燕王的臉色又變得冷漠起來。清沅不用猜也知道他在想什麼。

  清沅自嘲地笑笑,他一定是想,既然是顧太后傷的,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他哪怕對顧家斬盡殺絕都不能解心頭之恨,這一道小小的傷疤算什麼。

  清沅不會把他的任何關心當真,她始終記得自己姓顧。只是她心中不由感慨,這一個多月她一直戴著這支鐲子,趙遜天天看到卻一句都沒有問過。

  她只是低頭看著澄淨湖面上的樹影,皇帝正在向湖中投石子玩,嬉笑聲中,那一圈圈的漣漪一直漾個不停。

  蕭廣逸看向清沅的側臉。

  她那絲略有嘲諷的笑意已經消失了,只是默默看著皇帝玩鬧,好像什麼都沒在想。

  他口中有些發苦,這不是他發病不適時候的那種發苦,而像是另一種,從心底泛上來的苦澀——顧清沅那一段皓白的手腕上,留下的傷痕格外明顯。

  他其實還記得當初顧清沅的樣子。十幾歲的少女,愛說愛笑,比玉苓活潑大氣些,但也不會讓人覺得輕佻,顧皇后那時候明顯更偏愛顧清沅。

  顧清沅雖然樣樣都好,但他無意去與蕭重均爭什麼。而且那時候他最討厭引人注目,在宮中長大,許婕妤教他的唯一重要的事情,就是安安靜靜地活,不要做任何引人注目的事情。

  所以他喜歡和同樣安安靜靜的玉苓在一起,他曾以為他們是一類人。

  十五年過去,只像一場大夢。

  蕭廣逸又看向清沅,她也正好看向他。他一下子醒了,正如他非從前的他,顧清沅也非從前的顧清沅。

  「殿下……」顧清沅慢慢開口。

  蕭廣逸看著她。

  「我想去看看吳太后,請殿下允許。」她語調輕柔。

  蕭廣逸沒細想,他順口就說:「你想去就去。」

  清沅向他行禮,轉身就走。

  燕王這才回過神來,他剛才竟是著了魔失了魂一樣就應允了顧清沅。

  他叫住她:「你現在就要去麼?」

  清沅不明白,她微笑道:「我以為殿下允了。」

  燕王道:「皇帝還在這裡。」

  清沅看了一眼玩得正瘋的皇帝,她走過去。到皇帝身邊低聲說了幾句話,皇帝拉著她拽著她,似乎是要她也一起玩,鬧了一會兒才放開清沅的手。

  清沅從燕王身邊經過時候,燕王叫住她:「你是要趕著去告訴吳太后,皇帝現在在我面前很開心?」

  清沅並不驚訝,他們都不是傻子。顧太后不在了,她就是吳太后的人。燕王一定要說出來,她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只能說:「吳太后知道聖上開心,一定也會放心。」

  燕王冷笑一聲:「我看未必。」

  清沅垂頭從他身邊匆匆離開,趕去了兩儀宮。

  吳太后雖然不像顧太后那樣被囚禁在宮中,但她的自由也少了很多。她去哪裡都有燕王的眼線盯著,大權都在燕王那邊,她也只能打理打理自己宮中,至於大事都不由她說了算。

  今日清沅一過去,就見到喬太妃也在。喬太妃見到清沅來,就起身向太后告辭。吳太后精神有些不振,揮揮手讓她先回去。

  清沅一坐下來,吳太后就迫不及待問皇帝的狀況。

  如今皇帝不養在吳太后身邊,只是每日一早來請個安。因為太早,皇帝年齡又小,一大早都是懵的。頭幾次皇帝哭著喊著抱著太后就不肯走了,硬生生被宮人拖走了。如此幾次,皇帝竟然習慣了,如今早上到了時間就走。

  「燕王手段不一般啊……」吳太后嘆道,「多少大人都被他治得服服貼貼,何況一個孩子呢?」

  她問清沅,見到皇帝是不是覺得變了。

  清沅就斟酌著,把剛才的事情說了。她略去了燕王拋高的事情,這事情說了只會讓太后焦慮。她說燕王陪皇帝去花園玩射箭釣魚,皇帝玩得很開心。

  吳太后忽然捂著眼睛哭出了聲。

  清沅知道吳太后會傷心,但沒想到她這樣傷心。

  她忙扶住吳太后,柔聲安慰,幸好吳太后剛剛支開了人,身邊只有兩個還算嘴嚴的宮女。

  「太后不必太灰心,時日還長……」清沅安慰道。

  吳太后抓著她的手,低聲說:「我是想到了先皇……」

  清沅與吳太后握著的手勁就一洩,但吳太后仍牢牢抓著她的手,喃喃道:「先皇又何嘗不想多陪伴賢兒?只是最後兩年他病的時候多……」

  清沅心中堵得慌,她覺得太后這樣太沒有耐心。然而她也沒有真正做過母親,不知道親骨肉被人奪走時候,她會不會也這樣焦急。

  她慢慢道:「太后,過段時間,皇帝是不是要和燕王一起去肅陵?你看能不能想辦法一起去,多找時間與皇帝相處吧。」

  吳太后這才漸漸平靜下來,點頭道:「這也只能如此了。」

  她又對清沅道:「幸好這時候還有你在,若沒有你在外面看著,我在這宮裡更不清楚情況了。」

  她冷靜了些之後,又問清沅一些京中的事情和清沅的近況。

  清沅把她收葉行高女兒為徒的事情說了。

  吳太后點頭道:「這樣也好。葉家從前在母后那時候是不得重用的,如今要起來了。還有喬家……」

  她指的正是剛剛出去的喬太妃家。喬家當初是被顧太后掃蕩過的,喬太妃父親下獄而死,喬太妃那時候孤苦無依,差一點就要流落教坊,先皇仁慈,特許她入宮做了女官,後來又承寵為嬪御。但是有顧太后壓著,喬家始終沒有恢復。

  「燕王主政,喬家也平反了,」吳太后淡淡道,「你能籠絡住葉家,是一樁好事。」

  清沅沉思道:「葉家的心很大。」

  吳太后沒明白,她看向清沅,清沅在她耳邊低聲道:「葉家長女生得美貌,我看葉行高的心思,似乎是想讓她選燕王妃。」

  吳太后一怔:「外面已經在說選燕王妃的話了?先皇這才走不久……」

  清沅連忙為燕王辯解了一句:「我沒有聽到燕王本人有什麼動靜。只是他身邊的親信還有朝中部分人在傳這件事。說今年把人選定下來,明年就可以辦大事了。」

  吳太后面色蒼白。

  清沅知道吳太后聽到這個當然害怕。皇帝年紀還這麼小,離親政至少還有十年。若燕王今年定下王妃,明年成婚,萬一生下兒子。到那時候,燕王難道還想把手中權柄還給皇帝麼!

  吳太后咬著牙問清沅:「那依你之見,這葉小鸞是選上好,還是選不上好?你能控制住她嗎?她又不同我們這情誼,她一個從外地來的小丫頭,若是選上了燕王妃,怕只會對燕王言聽計從,哪怕你是她的老師,她不會放在眼裡的。」

  清沅淡淡道:「當然是讓她先選上,再讓她選不上。耽擱個燕王兩年時間也是好的。這事情只能拖著。」

  她想燕王最好不要生出篡奪的心思。否則這就是國運由盛轉衰的由頭。

  吳太后想想清沅的話,深以為然,又囑咐清沅幾句,才放清沅去了。

  清沅回到誠國公府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暖暖的春風一吹,清沅只覺得心中平靜許多。

  她在兩儀宮的時候,被吳太后緊緊抓著手,讓她不由想起顧太后臨終時候的樣子。聽吳太后提起蕭重均,清沅心中又是惶然。她疑心吳太后是不是也是知道的,這宮中的女子和京中許多貴婦,都默默愛慕先帝。

  其實不用提先帝,清沅一樣會盡心盡力輔佐吳太后和皇帝。

  先帝走後,清沅很清楚了,她放不下的,不過是少年時候的自己。那時候她無憂無慮,充滿希望。燕王說她是為自己哭,說的並沒有錯。

  至於京中那些聽著說著先帝,一直愛慕他的貴婦,大多因為是深閨之中,難以事事如意,因此愛慕一個縹緲的神像,尋一些小樂趣罷了。

  清沅踏著春日溫暖的晚風回到府上,她剛想去沐浴更衣,宮中就來了人,說是燕王送了東西來。

  這次是用小匣子裝的,小巧玲瓏。

  清沅猶豫了一下,打開匣子,裡面盛的是一小盒膏藥,用來祛疤痕的。

  她呆了一下,就叫眠竹拿去扔掉。

  眠竹不敢多問,她雖然只是一個侍女,卻比誠國公更清楚夫人的日常起居,也知道夫人手腕上的傷。燕王送來的這膏藥,正好可以塗那傷。

  眠竹轉身故意慢慢走,剛走了兩步,就聽清沅道:「眠竹!」

  她忙轉身,清沅冷靜道:「扔得乾淨些,別讓亂七八糟的人撿了去。」

  眠竹只能應是。

  清沅洗澡時候脫掉了那隻又寬又厚的鐲子,她泡在水中,輕輕用右手撫著左手手腕上的疤,一點一點摸著。她閉上眼睛,又想起白天時候燕王握住她的手腕,他盯著那傷疤,問:「誰傷的你。」眉心有一道豎紋,好像真為她心痛。

  她輕輕笑了。她的手指慢慢向下,在水下慢慢探索享受。原來她還能做這樣荒誕的夢。原來女人和男人沒什麼不同,即便討厭一個男人,也不會討厭他的英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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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章

  清沅既然收下了葉小鸞這個學生,就不馬虎對待。她因為比葉小鸞繁忙得多,所以都是她得了空,就派人去通知小鸞來。

  葉小鸞開始還有些散漫,她以為這只是妝點門面的東西,既然她已經名聲大噪,不需要在這上面那麼費力。頭兩次作業都做得馬馬虎虎。

  清沅嚴厲說了她兩次,若她不用心刻苦,就讓她父親領她回去。

  葉小鸞這才算是領教了京中名門貴婦的厲害,再不敢敷衍自己的老師。

  她在清沅面前也謹慎了些,不敢隨便亂問話了。只是年輕人總是好奇,她有些話是憋不住的,轉彎抹角都要問。

  這日清沅講完了一幅帖子,中間喝茶休息的時候,葉小鸞就把玩著身上佩戴的新玉佩,那是一支玉笛形狀的玉佩,潔白可愛。清沅看了一眼,就道:「這形狀倒少見,別致。」

  葉小鸞一聽,就高興道:「是吧!我特意畫了圖紙,要匠人做的。」

  她又問:「我也給老師做一個吧!」

  清沅道:「不必了。」

  葉小鸞還是問:「那老師喜歡什麼樂器?」

  清沅淡淡道:「我喜歡琵琶。」

  琵琶是顧太后最喜歡的樂器。每次飲宴,必要聽琵琶。宮中樂師, 琵琶最多。清沅不知不覺間,受她影響頗大。

  葉小鸞道:「我小時候學過琵琶,現在改學笛子了。」

  清沅想到了燕王的那支笛子,他吹得很好。如今京中笛子突然搶手,清沅知道的幾位名家,都是學生陡然比往年多了許多。

  不用問,都是因為燕王。

  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如今的「上」不再是先帝,而是燕王了。燕王從前在宮中時候默默無聞,也沒人知道他偏好什麼。在邊關十幾年,燕王一直忙於邊疆事務。除此之外,世人聽到最多的幾樁軼事,就是燕王如何深愛燕王妃,還有就是與太后的矛盾。至於燕王本人的愛好,所知並不多。

  所以當大家知道燕王喜聽笛子,自己也吹笛子之後,京中立刻刮起一陣風似的,笛子都賣脫銷了。

  葉小鸞若有志做燕王妃,當然也要學笛子。

  清沅心想,她要是燕王,再喜歡笛子,也受不了人人都在他面前顯擺。

  不過子非魚,安知魚之樂。

  葉小鸞又問清沅當年做伴讀的情形。她只有借著問問自己姑姑,才能順便聽些燕王和燕王妃的事情。

  清沅不想多說棠嫿,葉小鸞並不是真想聽棠嫿的事。

  她說起了玉苓。

  說玉苓那時候剛從霖州老家來京不久,就被選中入宮做伴讀。說玉苓是如何楚楚可憐,安靜溫順。

  葉小鸞聽得入神。清沅卻有些說不下去了。

  她又想起來顧太后臨死時候說玉苓是燕王害死的。燕王如何殺死玉苓的,顧太后沒有細說。

  顧太后說,這一點其實也是她的推測。因為玉苓懷孕之後精神還很好,一直在給娘家寫信。那時候燕王忙於邊關,很少回去陪伴玉苓。直到玉苓臨產前兩個月,燕王才突然回去。玉苓給她母親最後一封信中寫的就是「明日燕王回府」,然而自從這封信之後,玉苓就再沒有音訊從寧州傳出,直到她突然難產而亡。

  玉苓的母親在玉苓死後,曾特求進宮,向顧太后哭訴過。因為玉苓的母親和兄弟遠赴寧州,想幫著處理玉苓的後事。沒想到等他們趕到寧州,燕王早就將玉苓匆匆下葬。玉苓許多東西不知道是被偷了還是丟了,還有玉苓的信件只找到一小部分。而燕王壓根沒有在府上招待他們,就讓人把他們打發走了。

  玉苓母親氣得回來就求見顧太后,要徹查玉苓的死因。顧太后曾動過這心思,但是蕭重均說此事乃天家醜事,不願意張揚,就將此事按了下去。

  玉苓一個好端端的姑娘,就這麼在寧州沒了。之後再過幾年,什麼證據都找不到了。燕王又沒有再娶,天下竟誇起他痴情。

  這些事情,清沅都是第一次從顧太后那裡聽說。她不可能開口告訴葉小鸞。她對顧太后的話想信又不敢全信,然而燕王這段時日的殘酷,她都看在眼裡。

  「老師……」葉小鸞見清沅陷入沉思,小心道,「後來燕王妃嫁去寧州,老師還和她通信過嗎?」

  清沅點點頭:「有過,但是後來我這邊也有許多波折。就不怎麼寫信了。」

  她看著葉小鸞還沒有一絲陰霾的面孔,突然有些想知道葉小鸞眼中的燕王是什麼樣的。

  她試探著說:「有許多事情並不像傳說中的那樣。口口相傳,多有謬誤。傳言是最不可信的。」

  葉小鸞似懂非懂,但她還是點頭道:「老師,我明白。耳聽為虛眼見為實。若非親眼所見,我不會輕易動搖。」

  清沅輕嘆一聲。年輕人總是以為自己什麼都明白。

  「不說了,都是舊事,沒意思。」

  她給葉小鸞繼續上課。

  隔日清沅進宮去見皇帝,正好燕王也在。今日卻又是另一番場景。

  皇帝正站在燕王面前,兩眼淚汪汪的。燕王一臉凶神惡煞,不知道訓了皇帝什麼。皇帝哭得眼紅紅的,動都不敢動。旁邊也沒有宮人敢上去去護住皇帝,安慰皇帝。

  清沅一來,燕王就轉身對皇帝冷冷道:「顧先生來了,你去上課罷。不許胡鬧。」

  清沅來不及行禮,忙拿帕子給皇帝擦臉。皇帝哭得一抽一抽的,他拿眼睛瞟燕王,見燕王還站在那裡,他就不敢往清沅懷裡撲,只是用手悄悄拽住清沅的衣袖。

  清沅讓宮人端水來,給皇帝盥洗。她自走到一邊去與燕王說話。

  她直接問燕王是怎麼了,為何要這樣對皇帝。

  燕王冷笑道:「你何不問問你自己。」

  清沅無端被指責,也是委屈,她道:「我今日剛剛來,就見到如此。」

  燕王指著身邊的內侍總管鄭十九,道:「你來告訴她。」

  鄭十九上來給清沅行了禮,把事情來龍去脈簡單說了。原來是皇帝課上調皮了些,正好燕王過來看他上課,被燕王看見了皇帝在滿屋子亂跑,燕王要鄭十九把皇帝抱住坐下。

  皇帝踢了鄭十九,還嚷著自己是皇帝,想砍誰腦袋就砍誰腦袋。

  清沅一聽這話就一陣發懵:「這話怎麼……」

  燕王厭惡地看了她一眼,道:「這話是你這個老師教得好啊!」

  清沅沉默不語。現在皇帝身邊的人,只有她一個是吳太后的人。所以皇帝有什麼問題,燕王都推到她頭上。這「想砍誰腦袋就砍誰腦袋」的話,燕王立刻想到吳太后並不奇怪,只是他不好直接罵吳太后,所以只能怪清沅。

  清沅知道,在宮中走動,這種氣就要忍得,受得。若這一點氣都受不了,那她是沒法堅持下去的。

  她思索片刻,就不卑不亢道:「請殿下容我辯白,我在皇帝身邊,只教他寫字,帝王經緯,都由其他大師來教。我敢指天發誓,從未教過皇帝這樣狂妄之言。」

  燕王道:「你也許沒有明說過,直接教過。可你敢說沒有這樣想過,沒有這樣暗示過?」

  清沅先還有些氣急,這下真要被他氣笑。

  「殿下這是誅心之論。」

  她說完行個禮轉身就走,燕王叫住她:「你到哪裡去!」

  清沅淡淡道:「皇帝這樣,還要歇一歇才能上課。我先出去喘口氣。」

  燕王竟然與她一同出去,在廊下看新開的海棠。

  東風搖動海棠新枝,陽光一晃,花瓣顏色格外嬌妍。兩人並肩,都看得入了神。

  清沅慢慢想,他們這算什麼?說是亦敵亦友,他們現在只有前半部分的敵,友已經是十五年前的舊事。

  「殿下又何必對聖上發那麼大火……」清沅終於開口,她聲音還有些冷淡,但是平和多了。

  燕王看了她一眼。

  他說:「你以為我是在教訓皇帝,打狗也要看主人麼?」

  清沅搖頭,道:「在這宮中的老人都不容易,我沒有那麼想過。」鄭十九在宮中時候就一直跟著燕王,能一直留在燕王身邊,想必是十分貼心的心腹了。

  「那是什麼?」燕王問。

  清沅看向他,說:「皇帝還小。哪怕身邊全是宮人圍著,也不是血肉至親。如今宮中皇帝的血親長輩,只有兩位。吳太后……殿下不讓陛下常常見到。殿下又太過嚴厲。皇帝還能依靠誰呢?」

  燕王打量她,有些懷疑道:「你在勸諫我?」

  清沅與他明明是兩個陣營,竟然在勸諫他。燕王這下覺得好笑了。

  他們兩個人對視著忽然都笑起來。清沅還是第一次看到燕王這樣的笑,他一笑,眉間的緊張憂鬱全沒了。

  但他很快收斂了笑容。清沅也扭頭看向別處。

  清沅清清嗓子,又道:「殿下過幾日要陪皇帝去肅陵,我有一事想求殿下。」

  燕王道:「你說。」

  清沅趁機就把吳皇后想陪皇帝一起去肅陵的事情說了,她還是要找機會盡量讓吳皇后多和皇帝相處。

  燕王道:「吳太后之前那邊派人和我說過……」

  清沅以為他要拒絕,沒想到燕王竟然道:「吳太后可以去。」

  她微笑著謝過燕王,準備回去給皇帝上課,燕王又道:「你也可以去。」

  清沅回頭,一陣春風吹過,輕盈的梨花花瓣從他肩上掠過。她低聲說:「我知道了。」

  肅陵之行是為了一系列儀式,從此先帝就要長眠於此了。

  儀式之後,一行人在行宮小歇半日,也可當做踏青。

  清沅一直陪伴吳太后。皇帝經過儀式也累壞了,這會兒一回到吳太后面前,就躺下午睡休息了。

  吳太后一直坐在床邊,靜靜看著兒子的小臉。清沅知道他們母子相處的時間少,吳太后想必有許多話想單獨與皇帝說。她低聲向吳太后告退。

  行宮附近安靜平坦,是騎馬的好地方。清沅這段時日太忙,都沒有時間踏青出游,難得有這機會,就約了幾個女官,借了幾匹馬來,大家一起騎馬玩一玩。

  她也趁此機會,與吳太后身邊的新女官熟絡起來,必要時候與她們說話也方便。這些燕王安排在吳太后身邊的女官,不少都是燕王舊部家族的女眷,有些還是寧州出身,做事都很豪爽。這些家族都是燕王死忠,因此清沅平時能與她們一起玩的機會少。

  清沅今日也算精心準備了。這時候還不適合穿紅,她披了一件淡青色斗篷,斗篷下面穿的是前幾年做的騎裝,還有七八成新,這套沒什麼大花紋,只是在腰間和袖口繡了些梅花,是她從前在娘家時候常穿的款式,後來在國公府也叫裁縫照著做了幾套這樣的,但到底太簡單了些,少女時候穿還可以,國公夫人要穿更華貴繁復的款式。

  但是今日不是炫耀的時候,在這些新女官面前,還是樸素些好。

  寧州人向來看不慣京中奢侈的風格。

  清沅與幾個女官一邊騎馬一邊說笑,正在草地上跑著,就見燕王迎面而來。

  他太顯眼,清沅想看不出來都不行。何況那些女官已經紛紛笑了起來。大家下馬行禮。

  燕王到近前也翻身下馬。

  他的目光第一個就看到清沅,他盯著她看了一會兒,面色忽然又沉下來,道:「顧夫人,我有些事情要問你。」

  清沅不知道自己哪裡又觸怒了他,只能跟在他身後。

  蕭廣逸卻不知道這話從何說起。只不過是被清沅身上的梅花騎裝勾起了回憶罷了,他又能怎麼說。

  但清沅這一身衣服太眼熟,讓他懷疑自己是不是記憶出了什麼錯。

  當年他初遇玉苓時候,玉苓就是穿著這樣一身梅花騎裝。

  他最愛的就是梅花,見玉苓慢慢騎在馬上,還有點膽怯的樣子,他又覺得可憐可愛,忍不住問她:「你也喜歡梅花麼?」

  玉苓點點頭。

  這就是一段孽緣的開始。

  清沅跟在燕王身後,他們已經走了很遠的一段路。他還沒有停下的意思,清沅終於忍不住叫道:「殿下!」

  蕭廣逸轉身看她,有些悵然道:「顧夫人……」

  清沅隨手折了一段野草,說:「殿下說有事想問我。」

  蕭廣逸終於道:「你還記得當初你們伴讀一進宮,那年春天,眾人一起踏青的事麼?」

  清沅想了想,道:「大概記得。」

  她數了數:「那時候,安平公主,先帝,懷恩縣主都在。還有我們幾個伴讀。」

  她笑了笑,說:「當然,燕王殿下也在。」

  她陷入回憶:「那時候大家剛入宮,許多規矩還不懂。第一次出游,我和棠嫿到大半夜才睡著……還有玉苓,她還找我借了一套騎裝……她入宮匆忙,連騎裝都忘了帶,跑來找我借了一套。」

  她笑起來:「那時候大家手忙腳亂真有趣。」

  青天白日,燕王臉色煞白,他好像見了鬼一樣看著顧清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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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一章

  清沅本來正想找個由頭說說玉苓,沒想到蕭廣逸會主動問起當年。

  她當然要好好回憶一番。

  她說了許多玉苓的事情,其實是為了試探蕭廣逸。她想哪怕燕王再冷血,提起玉苓也不該無動於衷。若玉苓的死真和他有關……

  但她有些失望。不知不覺間,就變成她一個人自言自語了。燕王到後面幾乎一言不發,他只是面色蒼白,似乎還有些苦悶。

  清沅說不準這是什麼,也許是心虛,也許根本是漠不關心。她讀不懂燕王的神色,她的心漸漸冷了下來。

  清沅不喜歡一個人喋喋不休,她停下回憶,也停下了腳步。燕王又默默向前走了幾步才回過神來。

  他側過身來看向她。

  清沅柔聲問:「殿下可有哪裡不適?」

  燕王沒有回答,只示意他們可以回去了。清沅又問:「恕我愚鈍,殿下提起當年伴讀時候,是想問什麼?」

  燕王緩了緩,才道:「我想起安平了。她最近給你寫信了麼?」

  清沅搖頭。她想起安平臨走時,兩個人的分別談不上依依不捨。安平對燕王失望,對周圍人,甚至對她自己何嘗不失望。所以安平幾乎不與京中故人寫信往來,清沅完全能明白。

  「也許個幾年,公主就會回來了。」清沅像在安慰燕王,也像安慰自己。

  話說完了,清沅還是覺得燕王想問的話不是關於安平的。但看樣子燕王是不願意說了。清沅只能與他走回去。

  那些新女官還沒有散去,正遠遠看著清沅和燕王。

  清沅心中想,這些人整日圍在吳太后身邊,不知道吳太后能籠絡過來幾個。最怕吳太后還沒籠絡住,就被她們先挑撥離間了。

  燕王與清沅兩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清沅向燕王告退,也沒心思繼續游玩,立刻就回去了吳太后那裡。

  皇帝已經醒了,正在院子裡和宮女玩,吳皇后坐在不遠處微笑著看他。

  清沅就把剛才燕王問她的事情說了,吳太后若有所思,道:「他問你這些做什麼?」

  清沅道:「也許是想找些有關過去的蛛絲馬跡。當年的人都沒剩下幾個了。」

  吳太后入宮比清沅和棠嫿都晚,有許多事情她都不清楚。聽清沅這麼說,她道:「難道燕王不死心,想再次徹底追查許婕妤的事情?」

  清沅也說不準。燕王剛回京的時候已經篩查過一遍了,顧太后做事隱秘乾淨,當年承平皇帝駕崩,宮中已經死過一批人了。這麼多年下來,顧太后把為她做髒事的人差不多都處理乾淨了。所以她才能用這個秘密暫時保住清沅。

  清沅總覺得燕王問的事情與許婕妤並無關係。但這推測只是一種朦朧感覺,她不好告訴吳太后。

  肅陵之行之後,宮中平靜許多了。

  清沅依然是每隔兩日去給皇帝上一次課。時間一眨眼就到了夏天時候。

  今年夏天格外悶熱,皇帝年紀幼小,吳太后很擔心皇帝課業排得太滿,累壞了皇帝的身體。清沅也有此想。因此吳太后要清沅去說一說,想要燕王減些皇帝的課程,再早些安排去行宮消夏。

  但清沅這段時日很難見到燕王。燕王沒有再來過她的課上,卻特意安插了兩個內侍在她的上課時候聽著,說是防止她說什麼「不當之言」。

  清沅對此當然生氣,從來都把這兩個內侍當木頭樁子。

  清沅請人傳話給燕王身邊的內侍總管鄭十九,說她有事要稟燕王。但傳了兩次,鄭十九都回她說燕王很忙。

  清沅幾乎要疑心燕王是不是在躲著她,後來又想燕王大約是要她在吳太后面前出醜。

  吳太后叫她辦這一點小事,結果她忙了好幾天話都沒有遞上去。

  好在隔了一日,清沅正愁著要實在不行,就要去對吳太后坦白了。忽然燕王那邊鄭十九過來請她去天極宮說話。

  她給皇帝上過課,就去了天極宮。

  燕王剛剛見過大臣,桌上鋪滿了公文和地圖。他正閉目養神,聽到清沅入內,他才睜開眼睛慢慢坐直了身體。

  他看了一眼清沅,只道:「說吧,什麼事。」

  他聲音很低,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見他這不痛快的樣子,清沅來時的幹勁一下子退了,她預感今天不會太順利。

  她簡單把事情說了,說皇帝才五歲,還是身體最重要。今天夏天太熱,該讓皇帝多休息避暑。

  燕王聽她說完,只低聲道:「好。」

  清沅沒想到他答應得這樣痛快,她疑心頓起:「那殿下打算什麼時候去豐城行宮?」

  燕王咬著牙不說話。清沅這才仔細看他,發現他並不是故意給她臉色看,他是又病了,正在難受。

  「殿下……」清沅低聲喚他。

  他垂著頭,手緊緊扶著榻邊,手背上青筋突起。也不知道有沒有聽到清沅的聲音。

  清沅對著屏風另一邊叫:「鄭十九!」

  鄭十九忙入內,一看燕王如此,立刻動作嫺熟去櫃子裡取了藥。燕王終於撐不住半躺在榻上。

  清沅只覺得看這樣看著他不好,但她又無法走開。

  鄭十九取來散劑,清沅認出就是燕王上次吃的。她忙接過藥,端起茶遞到燕王手邊。

  燕王服了藥,還想坐起來,清沅道:「殿下若能這樣說話也無妨。」

  他終於不再勉強,低聲道:「你剛剛說的事,我知道了。皇帝的功課,明天就開始減——至於不上課時候皇帝做什麼,我另有安排。消夏行程定在六月十五,不會改了。」

  燕王這麼一說,清沅就知道,他心裡什麼都有數。

  既然如此,她也可以對吳太后覆命了。

  「事說完了?你怎麼還不走。」燕王用手捂著眼睛,沒有聽到清沅腳步離去的聲音,他低聲問。

  清沅猶豫了一下,問:「殿下在吃什麼藥?」

  燕王冷笑一聲:「你是想問我有什麼病吧。」

  清沅默認了。燕王說:「你那麼聰明,自己查去吧。」

  清沅見他有力氣說多餘的話了,知道他已經好些了,就告退了。

  她一出天極宮,立刻用帕子裹好自己左手掌心。剛才幫鄭十九接藥遞藥的時候,她用小指尖飛快地擦了一點,藏在掌心裡。

  一回到府上,清沅就把之前懷疑的幾味藥都拿出來。前段時日她已經篩選過一批,最終選了幾味看起來聞起來特別像的。

  今天她又搞到了一點真的藥,這一對比顏色氣味,很快就確定了燕王吃的是什麼藥。

  她甚至自己嘗了嘗,確定確實是同一種藥。

  「金鈴子散。」清沅看看這散劑。這倒不算什麼太特別的藥,用來治肝鬱的。清沅想到燕王那樣子,確實像是肝鬱。

  她忽然心裡輕鬆了許多,又覺得自己在小題大做,有些可笑,遂把這些藥都扔了。

  她又想到顧太后說燕王恐怕活不到皇帝親政時候,看來顧太后猜錯了一次。燕王才不過三十歲,只是肝鬱之症,恐怕還有的好活呢。

  清沅這一夜睡得意外的踏實。

  隔了兩日宮中就來了消息,說燕王給皇帝減了課程,所有老師的課都減半,只有書法課停了,等皇帝消夏回來之後再繼續。也就是清沅從這五月中旬到九月初,接近四個月時間都不用去給皇帝上課了。

  清沅一早上聽到這消息,就氣得要發暈。

  趙遜知道後卻有些幸災樂禍似的開心,道:「我看你不去宮中,皇帝不照樣好好的。這夏天人本來就容易倦。太后也好,皇帝也好,燕王也好,哪個人這麼熱的夏天還折騰,就在豐城休息休息吧。」

  誠國公府在豐城也有消夏的園子,每年夏天都會去消夏,離行宮並不算遠。

  吳太后對這安排也沒辦法,她只能隔三差五召清沅進宮陪陪她。清沅不用去皇帝那邊上課,時間就多了些。她正好有心思在吳太后的兩儀宮這邊下功夫。

  如今吳太后身邊沒有自己的老人,全都是燕王安插的人,其中不少還是寧州那邊的大家族的。

  清沅每次過去,都會帶些宮外的東西給她們。尤其是些精致小巧的玩意。這人情做得多了,總能打動個把。

  她要吳太后不要著急,人心都是慢慢磨下來的。這些人本來就是燕王的人,周圍又都是同伴互相監督,只怕不會那麼容易那麼明顯就倒向吳太后。

  吳太后在宮中這麼多年,雖然一直有顧太后護著,但她畢竟是一宮之主,清沅為她定的長久的計策,她知道並沒有錯。

  「我本來就沒有指望一兩年就能把這些人磨下來。三年也好,五年也好,時間久了就不怕沒成效。」吳太后淡淡道。

  入夏以來,吳太后終於不再動不動就哭了,提到先皇的時候也少了些。

  「清沅,」吳太后握了握清沅的手,「等到了豐城行宮,你乾脆來行宮住段時日陪伴我。」

  清沅沒想到吳太后這樣寂寞,她是想答應,但是有個大問題。

  「恐怕燕王不會答應。」

  吳太后長籲一聲,道:「只能試著去問一問……」

  她勉強一笑道:「我做皇后的時候,先帝不怎麼管我,太后會管我。如今我做太后了,皇帝當然管不到我,結果來個攝政……」

  清沅搖搖頭,示意她這無用的牢騷話少說。

  她說:「我會托鄭十九問一問燕王。」

  鄭十九趁著燕王心情還好的時候把事情說了,燕王反問:「要這要那,她還想要什麼,乾脆讓她搬到天極宮如何?」

  鄭十九笑道:「那小人該如何回誠國公夫人?」

  燕王沉默了片刻。這段時日他是有意避開顧清沅不見。但那日他身體不舒服,卻又忍不住讓她來了。

  鄭十九還在等著他的回復,他擺擺手:「隨她去吧,她要去就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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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二章

  宮中皇帝六月十五日動身去豐城消夏, 攝政王陪伴皇帝同行。

  誠國公府去豐城比宮中早幾日。清沅要先去把國公府的事情安排好,然後再去行宮。趙遜則是更不耐煩在京中, 早早要來豐城消夏。

  清沅與趙遜許久沒有一同出遊了,難得這次一起出行, 兩人依然不甚愉快。因為趙遜從農莊帶回來的那個農家女有孕了。

  有孕就有孕吧。清沅只見過一次那個農莊上的姑娘,怯生生的。今年大概十七八歲, 家裡窮,父親是個瘸子,母親據說半傻。偏生姑娘生得好看,在農莊上沒少被人欺負。來了府上, 就有閒言閒語,說在農莊上就跟過不止一個男人了,也就誠國公當個寶貝帶回來。

  清沅讓身邊的大丫鬟去罵了一通, 不許下面那幾個姨娘再爭風吃醋亂嚼舌頭。

  這樣的可憐人, 清沅實在不必去打壓她什麼。孩子生下來養著就是。誠國公已經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了,這個孩子與爵位沒關係。將來分家產,不管幾個孩子,都占不到清沅那一份。

  使清沅心煩的是趙遜。

  每有妾室懷孕, 趙遜都會在清沅面前表白一番,又是懊悔又是可惜的樣子。

  「我就在想,這一胎若是夫人懷上的該多好。想想夫人生的孩子, 一定又聰明,又漂亮,伶俐得不得了, 這滿府上哪個能和夫人比?要是夫人生了孩子,我還愁什麼!這想都不用想,將來這國公府的一切都是這個孩子的!可惜啊……一想到這個,我心裡就難受……」

  清沅第一次聽到這話的時候還哭了,趙遜抱著她一起哭。

  但如今是第五次了,她聽著只覺得煩。

  去豐城的路上,趙遜又提這話,十分可惜這孩子怎麼就這麼沒福氣,沒能投胎到清沅肚子裡。

  天氣本來就熱,清沅聽他這話,更不耐煩,她叫趙遜去別的車上,不必與她同車而坐。

  趙遜還以為清沅生氣了,笑著說一定要陪陪她。

  清沅想了想,轉了話頭:「紅杏可憐,你把她帶回來,算是善心大發,做了一件好事。」

  紅杏就是那個姑娘的名字。趙遜道:「她是真可憐。」

  清沅又笑問:「我瞧她,算眉清目秀的,但和我們府上的丫鬟比起來,也就如此。你怎麼就鐵了心要帶回來?」

  她想農莊上那些風言風語,趙遜肯定也聽說過。而且那時候還是燕王剛進京,誠國公府前途未卜。

  趙遜道:「鐵了心說不上,只是想著我若不管她了,那她恐怕活不久了。就像夫人說的,我就是一時發了善心。」

  清沅不說話了。她原本想問趙遜,一個男人會為什麼樣的女人奮不顧身,但是想來也是白問,趙遜更多像是一拍腦袋,一時衝動。他像憐憫一隻小狗兒小貓兒,就把人帶回來了。

  再者趙遜與蕭廣逸本就是兩種人,她又能問出什麼呢?

  就這麼一路疙疙瘩瘩到了豐城,清沅安排好人手,最主要是把幾個孩子的事情安排好。

  葉家也到了豐城。葉老夫人帶著葉小鸞親自上門,來向清沅致謝。

  葉家今年剛剛回京,在豐城借住的是親眷的宅子,遠不如誠國公府的園子深廣奢華。清沅難得有興致,讓下人備了船。她與葉老夫人,葉小鸞,還有自家幾個孩子一起乘船玩。

  葉小鸞在船頭,就拿出笛子來吹。她果然是個聰明姑娘,短短幾個月,笛子已經學得像模像樣了,《玉門》《春怨》幾支曲子都準確流暢。

  清沅忽然想起早春時候,她聽過燕王吹的《玉門》。

  一曲《玉門》之後,葉小鸞問清沅:「顧先生,你覺得如何?」

  清沅頷首微笑道:「很不錯。我挑不出錯處。」

  葉小鸞聽出老師還有未盡之語,道:「我也曉得,這離大師還差得遠。」

  清沅搖頭,她說:「你並非差在技巧上……若一定要說,大概是『情』吧,你心裡沒有愁緒。」

  葉小鸞說:「我心裡有愁的啊!」

  她的目光中有一絲委屈。

  清沅看著她稚氣還沒有完全褪去的面孔,微笑著搖了搖頭,道:「有愁緒是什麼好事麼?愁鬱在心中積得多了,人就回不去了。」

  葉小鸞沒把清沅的話真聽進去,她只說不想讓人比下去,她還要繼續練習。自從來了京中之後,她覺得京中厲害的人太多了。

  清沅忽然覺得葉小鸞不僅像棠嫿,還有點像過去的自己。她年少的時候總想著要做最好的那個,她以為只要自己是最好的那個,那將來一定會如願以償。

  「小鸞……」清沅柔聲問,「你想要樣樣都做得比別人好,然後你要做什麼呢?」

  葉小鸞臉上慢慢浮起一層紅暈,她低頭微笑不語。過了片刻,她才小聲說:「父親沒有告訴老師嗎?」

  清沅說:「沒有。」

  葉小鸞低聲道:「那我也不能說。等父親與老師說吧。」

  清沅心中忽然有幾分不忍,有些責怪起葉行高。這樣一個女孩子,比她當年更簡單好懂。只看到燕王英俊瀟灑,萬人景仰,好像嫁給他只有風光無限,卻不知這一路有多少明槍暗箭。

  她輕輕歎了一口氣,道:「我知道了。」

  過了幾日,皇帝和吳太后到了行宮。清沅就去給吳太后請安。

  吳太后穿得比在宮中簡單得多,頭髮就梳了一個簡單的髮髻。宮人正要給她化妝,見到清沅來了,她就要清沅到近前說話。

  皇帝一路上都與燕王一起走,吳太后就沒怎麼見著。吳太后身邊就跟著小女兒鳳華公主。

  吳太后問清沅宮外的事情。清沅撿些事情說了,又把自己府上將要添一個孩子的事情也說了。太后早晚會知道,她說遲了不好。

  吳太后對著鏡子就是一愣,道:「誠國公真是……」

  她擺擺手,叫給她畫眉的宮女退下,自己隨意描了兩筆。然後拉住清沅的手,道:「你也別太傷心了。男人總是這樣罷了。」

  清沅有些尷尬,她並不是多為趙遜這事情傷心。

  吳太后又道:「你看先帝兩個孩子都是我生的。但是想來,我又何嘗不難受。尤其是每次聽說他有新寵,我這心裡都七上八下的。」

  清沅想到蕭重均那樣,不由一笑,道:「誠國公豈能與先帝比。」

  吳太后說:「怎麼不好比,不都是男人麼。這天下的男人就沒有不好色的。」

  太后這話一出,周圍的女官宮女都笑了起來。也許是離開皇宮,在行宮中大家都鬆快了些,說話也隨意了。

  吳太后又道:「你們倒說說,有沒有見過不好色的男人。」

  有個女官就笑道:「要說我們真知道一個,燕王不就是麼。在寧州那邊,燕王不好女色,是出了名的。」

  一聽到燕王,太后與清沅心中都有些不自在,她們對視一眼,但她們是京中長大的,一點都不露聲色。

  太后道:「這點燕王是與先帝不同。果然是龍生九子,各個不同。」

  清沅微笑著問剛才那個女官:「那燕王在寧州時候,就沒有一個可心人?」

  眾人眾口一詞都說沒有。

  清沅又陪太后和小公主寫字。吳太后找個機會要清沅單獨服侍她更衣。屏風後面,清沅為太后脫下衣服,太后淡淡問:「葉小鸞那邊怎麼說了?」

  清沅道:「昨日我剛見過葉行高,他告訴我,燕王身邊一部分的親信在力勸燕王盡快選個王妃。」

  吳太后又說:「葉小鸞會不會太年輕了?」

  清沅說:「我也是在愁這個。好在她還算機靈,對她父親也依戀,她父親說什麼她做什麼。」

  吳太后說:「我這邊也有一個人選。」

  她低聲在清沅耳邊說了。

  清沅想想,冷靜道:「也好。這樣有兩個準備,更有把握些。」

  吳太后道:「但這大魚不好釣啊……」

  清沅很平靜,她為吳太后穿好衣服,柔聲道:「太后放心。除了這個,我已經安排別的事情,可以消耗消耗他。」

  過了幾日,七月初一就是吳太后的壽辰。這一日燕王再沒道理不讓皇帝去陪吳太后。

  宮中沒有大辦,只是在行宮中吳太后的住處擺了酒。在豐城的命婦來給太后請安。壽宴擺在水榭上,別致又涼爽。排場擺不起來,就儘量精緻。

  吳太后特意囑咐了,要清沅將葉小鸞帶來給她看看。她也很想看看長得像棠嫿的小姑娘。

  葉小鸞第一次進宮見太后,原以為會很隆重,沒想到她只是跪在蒲團上磕了個頭,就下去了。吳太后似乎隻瞟了她一眼,一句話都沒對她說。

  她有些沮喪。夾在這麼多世家貴婦名媛中間,她好像沒那麼引人注目了。

  清沅安慰了她兩句,就匆匆去陪伴太后了。

  宴席到晚間時候,皇帝又鬧著乘船玩。他玩得太瘋,燕王派人來接他的時候,他已經在太后懷裡睡著了。

  鄭十九很為難,燕王向來說一不二,說要接皇帝回去就要接回去。但他又不好從太后懷裡明搶——今日還是太后的壽辰。

  清沅對鄭十九道:「我去走一趟吧,向燕王稟一聲,皇帝既然累了,就先睡下了,明日早上再回去。」

  鄭十九跟著燕王有快二十年了,最清楚燕王。聽誠國公夫人這麼說,立刻點頭道:「那夫人請隨我來。」

  清沅立刻拉上葉小鸞。葉小鸞有些慌張,她沒想到突然就要去見燕王了。她有些著急,跟在清沅身後,小聲說:「老師,這樣行嗎?」

  她總以為宮中是規矩很大的地方。她這樣冒冒然跟著清沅去見燕王,好像太過輕浮。

  清沅低聲道:「你就在我身後,到時候什麼也別說。見機行事。」

  葉小鸞一聽見機行事就更慌了。她雖然幻想過許多見到燕王的情形,但來得太快,她反而手足無措起來。

  燕王正在水邊釣魚。雖然湖樹下隔幾步就掛著燈,但是水面上黑黝黝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釣什麼。

  清沅看到他在燈下的身影,就放慢了腳步。鄭十九先過去通報了一聲。

  燕王轉頭看向她,他衝她點點頭。

  清沅低聲對葉小鸞道:「站在這兒。」

  她讓葉小鸞站在燈下,一個不遠不近的位置。燈光將她的面孔照得很柔和。

  清沅走過去。

  燕王又看了她一眼,低聲問:「皇帝睡下了?」

  清沅也像他一樣低聲說話,像是怕嚇跑魚兒一樣。

  「是的,皇帝白天時候太累。」

  燕王盯著水面,說:「顧夫人,我有一句話真心誠意要勸你。」他語調很平靜。

  清沅道:「我洗耳恭聽。」

  燕王說:「不要自作聰明。」

  他說著就看了一眼站在那裡的葉小鸞。

  清沅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說:「那是葉御史的女兒,今日陪我入宮來給太后祝壽的。」

  燕王又看向清沅:「你沒有聽懂我的話麼?」

  清沅不說話。

  燕王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麼?」

  清沅越沉默,越是讓他惱火。

  清沅道:「這事情,是葉大人托我的——多帶葉姑娘見識見識。」

  葉行高正是燕王面前的紅人,才剛剛上任,能力出眾。燕王要是才過幾個個月就把他踢下去,就是貽笑大方。

  燕王又道:「你和葉行高這麼做,小姑娘自己知道麼。她才多大,十七?十六?」

  清沅忽然笑起來,她不在燈下在月下,這一笑一掃剛剛的沉悶。

  燕王問她笑什麼。她搖搖頭。她是想起了女官說燕王不好女色。這還真是,若換一個男人,眼前有一個十七歲的絕色少女,哪會想那個少女在想什麼。

  她第一次看到燕王身上還有這樣正人君子的一面,只盼他不是在惺惺作態。

  「你放心吧……人家姑娘不知道有多傾慕你呢,」清沅微笑道,「每次去我那裡上課,總要旁敲側擊,問許多有關你的事情。可憐我這個老師,當年也不記得那麼多你的事情,要絞盡腦汁回想些事情說來滿足她。」

  她其實最厭煩做媒。誠國公府有身份人脈廣,每每有人托她說媒,她都是一口回絕。她從來不曉得該怎麼撮合兩個人,更沒興致撮合。

  但今晚她把一切都說得理所當然。

  她試探著說:「我讓她過來,給你見個禮可好?」

  燕王忽然甩杆,一條魚被甩到岸上。在清沅腳邊撲騰。

  他把釣竿一扔,站起來,對清沅說:「卿本佳人,奈何做賊。你果然是顧家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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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三章

  清沅看了看腳下, 燕王甩上來的那條魚還在她腳邊掙扎。她的裙角濺了些水漬。

  她覺得燕王這話說得怪,又怕一開口讓他更生氣。她就蹲下身, 幫燕王把那條魚從鉤子上解下來放到魚簍裡。

  燕王抓起魚簍就把那條魚飛快又拋回湖裡。

  清沅差點被他逗笑了,皇帝有時候賭氣的神色就是這樣。她想, 血濃於水,叔侄兩個還是很像的。

  「殿下這是做什麼?」她好聲好氣。

  燕王冷冷道:「你用不著故作謙卑。」

  清沅慢慢揉著帕子擦手, 她微笑道:「那我實在不該知道該如何對殿下說了。殿下眼中我就是故作謙卑,包藏禍心,但我也只是受人所托而已。」

  燕王看著她,忽然說:「之前我給你的膏藥, 你沒有用?」

  清沅低頭笑了一下。她手腕上換了一支鐲子,能看到隱約的傷痕,只不過沒有幾個月前那麼明顯了。

  「殿下所賜, 怎敢不用?」

  燕王看破她在撒謊, 他默然片刻,又心平氣和了——顧清沅著實沒道理受他這一點小恩惠。

  他緩緩道:「你去吧,我回頭讓人把葉姑娘送回去。」

  他要清沅先走,留下葉小鸞說話。

  清沅微笑道:「好。」

  她沒有遲疑, 轉身就走。她走到葉小鸞身邊柔聲說:「小鸞,到殿下面前去。」

  葉小鸞十分緊張,清沅又沖她點點頭道:「別怕。就像你平時說話就好。」

  等葉小鸞從她身邊走過, 她又走了幾步,終於沒忍住回頭看向少女的背影。

  十六七的女孩,在這樣的夏夜忐忑又雀躍, 她的心上人就默默站在那裡等著她。

  清沅只看了一眼,就轉身快步離開了。她走得太快,宮人在她身後小跑兩步才跟上。

  清沅回去吳太后那裡。吳太后已經躺下了,她正看著皇帝熟睡的樣子。聽到清沅來了,她立刻坐起身。

  清沅看著皇帝熟睡的樣子,也覺得可愛,心中稍感安慰。

  吳太后聽說燕王留下葉小鸞單獨說話,不由有些驚訝並好笑,她說:「不是說他從不為女色所動麼……」

  清沅微笑著搖頭道:「誰曉得呢。葉小鸞這樣可愛,也許是個例外……」

  吳太后看了她一眼,道:「葉小鸞若要能成也好。葉行高總比徹底的寧州派要好。」

  她嘆了一聲,又道:「你也累了,休息去吧。明日去葉家探探消息。」

  第二日清早,燕王的人就來接走了皇帝。皇帝不哭不鬧就跟著走了。

  清沅等皇帝走後,又安慰了吳太后幾句,就去了葉家。

  葉行高正好在家中,聽說誠國公夫人來了。他親自迎接。

  他只問小鸞昨日進宮在太后面前有沒有失禮,似乎全不知道清沅是為何而來。

  清沅就說:「怎麼,小鸞沒有告訴你麼?昨日我帶她去見了燕王,燕王還留下她單獨說話了。」

  葉行高「啊」一聲,他說:「她回來之後什麼都沒說!」

  清沅明白了。葉行高也明白了,他嘆道:「可憐她沒了母親,有些話她不好意思開口對我說。」

  葉行高立刻叫僕人叫小鸞過來。

  等待小鸞的時候,葉行高又與清沅說起這事情,言語中對女兒頗是自豪。

  「她是像棠嫿,但是比棠嫿更機靈——棠嫿太誠實太耿直了,她不知道回頭……」他說起棠嫿,眉間也有一絲不忍。

  清沅道:「棠嫿能有什麼辦法呢?從一開始就注定了。」

  她年齡越大,就越覺得棠嫿什麼都沒有做錯。她已經完結理解了棠嫿。而且她越來越覺得自己只不過是比棠嫿多了那麼一點點運氣。如果當初承平皇帝看中的不是棠嫿而是她,十五歲的她能逃脫嗎?她覺得不能。

  她抬起頭問葉行高:「棠嫿不知道回頭。但你現在還有回頭的機會。小鸞最信任你這個父親,你給她的指的路,她一定會走下去。要回頭只有現在了。」

  葉行高道:「顧夫人……清沅,我們打小認識的。你也以為我是那種為了自己名利,去推自己女兒入火坑的人麼?」

  清沅看著他,他反問清沅:「你覺得燕王此人如何?」

  清沅竟然無法回答。

  她一瞬間想到太多,在西境立下千秋功業的是他,逼著她端起毒酒的還是他。心頭百般滋味,她說不出口。

  葉行高說:「在我看來,蕭氏宗室中近五十年來,燕王是當之無愧的第一人。小鸞若能嫁給他,我這輩子不會有遺憾。」

  他竟是真心實意地欽佩燕王。

  清沅心中沒由來一陣難受,她忽然想起了自己的父親。

  她當年被召入宮前夕,偷聽到父母說話。母親不捨得,父親卻說「入宮長長眼界也好,我這樣的好女兒,難道要配個蠢物麼?」

  她轉過頭去,把眼淚忍回去。

  好在這時候葉小鸞來了,葉行高道:「顧先生來看你,你們慢慢說話。」

  葉小鸞似乎早料到清沅會來,她立刻上前去拉住清沅的手。等父親走開,她立刻道:「謝謝先生。」

  清沅微笑道:「謝我做什麼。」

  葉小鸞並不是性格羞澀忸怩的姑娘,但是少女時候第一次與心上人見面,她還是不好意思開口。

  清沅閒扯了幾句,才問到正題,問葉小鸞昨晚燕王有沒有問到什麼特別的事情。

  葉小鸞低聲道:「他只問了我名字,年紀,在信州住了多久。」

  清沅看著她的臉色,葉小鸞應當沒有說假話。可就算燕王只問了這些無聊的事情,她面孔上還全是幸福的神色。

  「顧先生,」葉小鸞小聲說,「你沒有告訴過我,燕王這麼高,比你說的還要好看。」

  清沅微笑道:「大約這就是,各花入各眼吧。」

  她繼續問葉小鸞:「後來呢?」

  葉小鸞道:「他在釣魚,過了一會兒就讓我走了。」

  說到此處她又有些失落:「他會不會覺得我太稚氣了?與我無話可說?」

  清沅問:「你為何這麼想?」

  葉小鸞說:「我說不上來……我離他太遠了。」

  她說的當然不是昨晚真正的距離。

  清沅明白葉小鸞說的意思,燕王對一個十幾歲的少女,著實是太冷峻了。

  燕王畢竟是領著千軍萬馬廝殺過來的,葉小鸞不要說殺人,連一隻鳥一隻魚可能都不曾殺過。

  清沅勸慰她:「這才是第一步,不要心急。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葉行高送清沅離開時候,清沅把事情大致說了。燕王沒有說下一次還會什麼時候見葉小鸞,但也沒有說不再見她。清沅對葉行高說:「這樣吧,以後我還是會在燕王面前不時提小鸞。有機會就帶她進宮,她長長見識,說話做事就圓潤了。」

  葉行高向清沅道謝,又道:「我知道小鸞沒有母親,有許多事情我也沒辦法教她。她的祖母只能教她些規矩,但老人家老了,如今京中很多事情也不懂了。」

  他要清沅多多費心指點小鸞。

  清沅苦笑,她這哪是收了學生,簡直像收了半個乾女兒一樣。

  從葉家離開,清沅又回了一趟自家府上,她要整理下家務,看看信件,順便取些東西。

  清沅一回到書房,就把下人都趕了出去。她一個人終於能靜一靜。

  她先看了霖州大弟顧晟的信。

  顧晟告訴她,有關小妹清泠婚事的最新進展。兩家還在扯皮,自從清沅寫信說小妹不願意嫁過去就算了,小妹有了底氣,顧家也說了退婚的話。現在男方那邊反而低聲下氣起來,整日求著顧家,也不用清泠低頭道歉了,只想趕緊把婚期定下來。

  清沅知道這是遇到難纏的人家了。她在信中責怪顧晟,怎麼給小妹選了這樣的人家。想想這也不是顧晟的錯,她就撕了信紙。

  她又想起自己兄妹四個的人生大事,父親全都沒有看到。如今小妹要訂婚了,因為父母雙亡並不順利。想著想著,就想到葉行高說:「燕王這樣的人,我的女兒嫁給他,我不會有遺憾。」他說得那麼篤定自信。

  清沅再也忍不住,伏案而哭。

  她大哭一場。她哭完了才覺得這一場大哭好像沒有由來,但她把這段時間的委屈都哭完了,心裡終於舒暢清明許多。

  過了兩日,行宮中又傳出一個奇特的消息。說燕王把從前照顧自己的老內侍找到了。

  這個老內侍據說在燕王剛出生不久,就在許婕妤身邊做事了,後來燕王六歲左右出宮了。如今能被找到,實在是福大運大。

  燕王沒想到真的還能再找到鄭吉。

  他只是在找許婕妤從前宮中的舊宮人,結果只找到寥寥幾個不相干的人,都是園丁或是針線上的人,真正服侍照顧過許婕妤和他的人都沒有找到。

  沒想到還能找到鄭吉。

  鄭吉從他一歲一直陪到他五六歲。那時候鄭吉既是他的護衛,也是他的玩伴。後來他五歲了,鄭吉說他該學字了,就教他寫字,還教他背了很多詩。

  他歡歡喜喜背給許婕妤聽。許婕妤卻嚇壞了——太子蕭重均那段時日身體不好,整日都在吃藥治病,還沒有功夫學習。燕王卻在這時候會背詩了。

  她很快就趕走了鄭吉。燕王十幾歲的時候曾問過一次,許婕妤說他全記錯了,她沒有趕走鄭吉,是鄭吉自己要回鄉的。

  但燕王知道自己沒有記錯,他不會記錯。因為從那之後,許婕妤宮中再也沒有人敢私下教他讀書寫字了。

  沒想到這麼多年了,他竟然還能把他的第一個老師找回來。

  可惜鄭吉已經快七十歲了,又老又啞——他的舌頭被割了。只能比劃或抖著手,寫些潦草的字。

  燕王終於知道了鄭吉消失之後的事情。

  原來鄭吉被許婕妤送去了刑罰司。在那裡犯了錯的宮人受一番刑罰,然後罰去做苦力。鄭吉被割了舌頭,做宮中的啞奴,後來生了病就被趕出宮了。流落到窮病內侍的聚集地,在那裡苟延殘喘,直到有人知道燕王在重金搜尋當年許婕妤的舊宮人。

  這也算是苦盡甘來,燕王讓人把鄭吉接到豐城來見面,又讓御醫給這個滿身蝨子瘡疤的老內侍治病。

  行宮中都在議論這件奇事。

  吳太后有些不安:「我算了算時間。這個老內侍在燕王六歲的時候就被送去刑罰司了,之後一直在宮中做苦力,許婕妤死之前,他就流落出宮了。有關許婕妤……的事情,他應當不知情吧?」

  清沅搖頭:「太后放心。」

  吳太后又道:「但燕王還沒有死心……」

  燕王還在找人,他若能查明真相。那清沅手中的秘密就不是秘密了。

  清沅仍很淡定,她說:「太后,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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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四章

  燕王原來是想找到一些熟悉許婕妤最後一段日子的宮人, 沒想到這樣的人沒找到,卻把自己小時候的老內侍鄭吉挖了出來。

  鄭吉此刻正跪在燕王面前, 老淚縱橫。

  他被趕出宮之後,窮困潦倒, 這幾年近乎是靠乞討為生,有一口吃一口, 活一日算一日。所以京中的大事,他都稀裡糊塗。他甚至壓根不知道如今是燕王攝政。要不然燕王一回京他就會去找燕王了,這過了有半年,他才偶然得知如今是燕王主事。

  「啊……啊……」他哭著跪下給燕王磕頭。他被割去了舌頭, 無法說話,只能發出啊啊聲。

  燕王見到鄭吉一樣感慨,他立刻拉起鄭吉, 道:「老鄭, 快起來。」

  他還像小時候一樣叫鄭吉老鄭。

  燕王又端詳鄭吉片刻,問他還記不記得二十多年前,還在自己身邊的時候。

  鄭吉連連點頭。

  他比劃著,旁邊有會啞語的人為他解釋給燕王聽。

  燕王又問他:「你在刑罰司被割去舌頭, 許婕妤知道嗎?」

  是許婕妤把鄭吉送去了刑罰司,但刑罰司的量刑,許婕妤未必知道, 所以燕王才會這麼問。

  鄭吉看著燕王,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

  「許婕妤……對刑罰司……說我多話。」在一旁解釋的人低下了頭, 不敢看燕王的臉色。

  燕王面色不變,他只是拍了拍鄭吉的肩,道:「以後你還是跟在我身邊,安心養老吧。」

  鄭吉離開後,燕王坐了一會兒,他叫過鄭十九,道:「等老鄭身體好些了,再好好問問他,還記得哪些事情。有沒有聽說過什麼特別的事情。」

  鄭十九領命去了。

  燕王又要內侍把顧清沅傳來。

  清沅正在吳太后那邊,陪著太后寫字。忽然聽說攝政這邊請,太后與她對視一眼。吳太后只覺得不好——平白無故的,就叫清沅過去。她只能低聲說:「你快去吧。」

  燕王住的地方距離太后很遠,白天走過去,還是有些熱的。

  內侍還帶了一頂轎子來。

  這對誠國公夫人來說有些破格了,清沅委婉道:「我想走過去。」

  內侍殷勤道:「這是攝政吩咐了的。」

  清沅又疑燕王是不是存心,派一頂轎子來太后這裡接她,是怕太后不想多麼?

  她堅持走過去,內侍不能強拉她上轎,只好一溜煙跟在她後面走到燕王那裡去。

  燕王正在窗下看書,就見清沅順著樹蔭走過來,轎子跟在她身後。他不由笑了笑,看她懷疑他的好意,事事小心翼翼,還挺有趣的。

  清沅入內之前,用帕子拭了拭額角的薄汗,略微整理一番,才進去見燕王。

  燕王今日似乎心情不錯,氣色也還好。

  清沅知道他剛尋回自己的老內侍,能見故人,總是一件開心的事。

  燕王對清沅開門見山:「過兩日我要離開行宮,去一趟禹城和兗地。大概要過二十天回來。」

  清沅一瞬間只想到他大熱天還要折騰,身體不知道吃不吃得消。

  她看了他一眼,然後把話封在唇邊。

  然後她才想起來,燕王為何要特意告訴她?

  「殿下,那皇帝可以……」她試探道。燕王要出去二十天,是不是皇帝這段時間就可以和吳太后住在一起了。

  燕王說:「你想什麼?皇帝當然是跟我走。」

  清沅就知道沒有好事!

  她堅決說:「不行。天氣太熱了,皇帝本來就是來豐城避暑的,這還變成了要在路上奔波。」

  燕王淡淡道:「只是換兩個地方玩而已。我去哪裡,皇帝去哪裡,我身邊才是全天下最安全的地方。」

  清沅直問:「殿下是去游玩嗎?」

  燕王頓了一下,說:「我去看看河道。」

  她心裡一陣難受,說:「那殿下怎麼照顧皇帝?」

  燕王冷笑一聲:「我不僅夏天要帶他去禹城,兗地,秋冬我還會去帶他打獵。明年還要去更遠的地方。這才是一個皇帝應該經歷和見識的。而不是整日躺在母親的懷裡。」

  清沅明白了,燕王就是知會她一聲,順便看看她跳腳生氣的樣子樂一樂。

  她慢慢冷靜下來,道:「我知道了。我會告訴太后。」

  她說完就行禮告退。燕王又叫住她。

  清沅似乎不願意多話,她只側過身子,等燕王說話。

  燕王其實也不知道自己叫住清沅想說什麼,他只能沒話找話,道:「你告訴太后,不必多慮,我會照顧好皇帝。平時照顧皇帝的人都會跟去,再加上我的護衛,不會讓皇帝有半分不安。」

  清沅淡淡道:「我會轉告太后。」

  燕王又道:「我不在行宮這段時間……」

  清沅看向他。

  他說:「有人會幫著我看著。」

  清沅嗤之以鼻,她知道太后身邊全是燕王的人,這還用他說麼。她最看不慣男人婆婆媽媽,吞吞吐吐,不知所云。燕王怎麼也說半天不著重點了。

  「殿下還有什麼話?」她問。

  燕王看出她的不耐煩,他說:「有關葉小鸞。」

  清沅果然立刻看向他,他慢慢說:「你不覺得我的年紀與她差得太多了麼?她有沒有在你面前,說過覺得我太老了?」

  清沅笑了起來,只有她知道自己要多用力才能笑得自然——他好像很在意葉小鸞的看法。

  果然說什麼都是假的,哪有男人能抵得住芳齡二八的佳麗?

  清沅笑著搖頭:「殿下多慮了。」

  燕王似乎又高興起來,他笑著問:「那你覺得我們相配麼?」

  清沅說了違心話,她說:「很相配。」

  燕王不再說話,他擺擺手讓清沅回去了。

  清沅往回走的時候,才覺得自己需要轎子。天又熱,路又長,她走得無精打采,腿跟灌了鉛一樣,沉重麻木,走到一半不得不坐下來歇一歇。回去的路好像比來時累多了。

  好不容易走回到吳太后那裡,清沅把事情一說,吳太后就繃不住了,又哭起來。

  吳太后不敢放聲咒駡燕王,只能哭倒在清沅懷裡。清沅輕輕撫著她的肩,只能盡力安慰她。吳太后咬著帕子,小聲說:「皇帝要是有個好歹……燕王是不是就盼著……」

  清沅忙道:「燕王再大膽子,也不敢這麼下手!」

  吳太后哭得淚眼婆娑:「五六歲的孩子,說天氣太熱了……得了熱病……痢疾……哪家沒幾個這樣夭折的孩子?」

  清沅知道燕王不會這麼做,她只能耐心安慰太后。

  「若燕王想對皇帝下手,在宮中的時候機會更多更隱蔽,他還能把照顧不周的過錯栽贓給娘娘。又何必在特意帶出去的時候下手呢?那全天下都知道是他做的了。」

  吳太后聽清沅這麼說,終於好了些,她抱著清沅,道:「那……話雖如此,這麼熱的天,皇帝出行太辛苦了!」

  清沅柔聲道:「這江山,這天下,都是皇帝的,皇帝早些出去看一看,並不全是壞事。」

  吳太后始終放心不下,連夜寫了許多要注意的東西給燕王那邊送過去,千叮囑萬叮囑一定要照顧好皇帝。

  兩日後,燕王就帶著皇帝啟程了。吳太后親自去送了皇帝。清沅藉口身子不舒服,沒有去。

  清沅先回家住了兩日,趙遜又不知道躲到哪裡清閒了,府中積了一堆事情。

  另外就是葉小鸞的事情,她也知道了燕王出行離開豐城的事情,頗為惆悵。

  清沅現在除了給葉小鸞上書法課,還開始陪她讀書,與其說是講宮中的規矩,不如說是宮中的生存之道。

  她知道葉小鸞對燕王一腔痴情,但這痴情真正遇上事情了並沒有什麼用。

  她至少要讓葉小鸞看得更清楚一些。

  過了幾日,清沅回到行宮陪伴吳太后。應吳太后之邀,清沅又把葉小鸞帶來見了一次太后。

  葉小鸞進步很快,這一次在太后面前比上次大方多了,與太后說話時候始終面帶笑意,回答得體。

  吳太后終於點頭微笑:「你姑姑當年不過如此。」

  等葉小鸞一走,吳太后就對清沅道:「她比棠嫿差遠了。現在的小丫頭……皮相好是好,但總差了些東西。」

  她說:「葉小鸞就交給你在明面上操縱。」

  清沅不太愛聽「操縱」這個詞,但是太后這麼說,不能算錯。明面上,她確實在用力推著葉小鸞。

  至於暗處的人選,吳太后已經定下了,就是喬太妃的姐姐喬優優。喬優優是個寡婦,因為喬家衰敗,她的夫君去世,就一直在為亡夫守寡,守了十年寡,沒有再嫁。喬家因為燕王回京,終得平反,喬優優在京中,名聲也起來了,都說她容貌美麗,還能為亡夫這樣守寡,實屬難得。

  這個暗處的人選,只有吳太后,清沅和喬太妃三個人知道。清沅在暗處推喬優優,她負責在宮外撒銀子,讓從前一幫清流家眷提起喬優優的名字。

  這樣一明一暗兩個人選,才更有把握。

  這二十多天,吳太后每天都在盼著皇帝的來信——燕王同意讓皇帝給太后寫信,每天寫一封。

  皇帝初始兩天寫得很認真,會寫自己一路上的見聞,還有吃了什麼,會寫幾十個字。到後面就越來越簡單,每日十幾個字就敷衍過去了。

  「兒甚好,早睡,早起,練了射箭。叩首。」

  字還有些稚氣,語氣已經大了。

  吳太后這日一早看了信,就笑著罵了一句:「這個孩子……」她臉上還是浮上一層失落。

  清沅正在一邊給她調著胭脂顏色,她看了一眼清沅,道:「清沅,這麼多事,你是不是有些吃力?」

  清沅抬起頭,微笑道:「娘娘何來此問?」

  吳太后道:「我看你瘦了些——下巴都尖了許多。」

  清沅說不上來,事多她不怕,只是這幾天她總睡不好。皇帝在外,她和吳太后一樣掛念。雖然看皇帝的信,似乎玩得很開心。

  她就是心裡不知道在想什麼,空空蕩蕩的,總難心安。

  對吳太后她不能說這個,只說:「霖州那邊一些家事,有些煩惱。」

  她只說是因為小妹清泠的婚事憂心的。

  她一邊為吳太后輕輕刷上胭脂,一邊細細把清泠的事情說了。

  二十天到了,燕王和皇帝終於都平安回來。

  清沅帶著宮人去燕王那裡,把皇帝接去見吳太后。

  隔了二十天未見,燕王見到她就道:「你瘦了。」

  清沅忙著給皇帝行禮,打量皇帝,口中誇著皇帝,只是分了一眼給燕王。

  他沒有瘦,但看起來累壞了,站起來的時候要用手扶腰。

  她說:「誠國公說夏天沒有人會折騰。看來他說錯了,殿下就很能折騰。」

  燕王第一次聽到清沅提到誠國公,他笑道:「這話我就當稱讚了。」

  清沅見他是真的累,應該是就等皇帝一走,他就要躺下來休息。她不想說太多,接了皇帝就離開。

  這一次她沒有拒絕燕王派給她的轎子。她坐著轎子,跟在皇帝的車輦後面,回了太后那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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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五章

  皇帝出去玩了二十天,人曬黑了,還結實了一些。

  吳太后見了皇帝就是一陣心疼,抱在懷裡心肝寶貝一番。皇帝這段日子沒和母親這麼親暱,居然還害羞起來,想推開吳太后。

  吳太后叫宮人拿了皇帝愛吃的點心,又叫宮人抱了幾隻小奶狗來。沒過一會兒,皇帝就抱著小狗,坐在母親面前,嘰嘰呱呱講起這段時間的經歷。他聰明記性好,聲音雖然稚嫩,但把事情說的清清楚楚。

  他說一段,吳太后就誇他一句「賢兒真聰明」,他就越說越來勁。

  「我和皇叔去了禹城,在禹城的山上看大河!」他說得興起,「母后,你知道有幾條河在禹城交匯嗎?」

  吳太后笑道:「母后當然知道啊,是晉水,淇江,還有百羅江。」

  皇帝見太后沒有被考住,就接著道:「那母親知道,有八座大城與禹城相連接,是哪八座嗎?」

  吳太后知道禹城四通八達,但是要她說出這八個地名,她一時還真說不上來。她反問皇帝。

  皇帝一邊數著一邊說:「是豐城,兗城,信州,丹竹,陵都,許州……」

  他卡住了。

  清沅彎腰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兩句。

  他立刻大聲自豪說:「還有渚城和豫口!」

  吳太后笑著看了清沅一眼,連勝稱讚皇帝。周圍女官即便對皇帝也是疼愛讚嘆。

  皇帝又說到這一路上有很多哥哥陪他玩,他最喜歡「平哥哥」,這個平哥哥在皇帝嘴裡好大的本事,騎馬很厲害,射箭很厲害,會很多好玩的事情,總之皇帝就想整天和他玩。

  等皇帝去休息了,吳太后才問清沅:「皇帝說的那個什麼平哥哥……」

  清沅點點頭,她知道燕王那邊安排許多寧州家族的子弟陪著皇帝。這樣皇帝從小和他們一起長大,打小的交情算是佔了優。

  不過這個平哥哥顯然更加特別。

  清沅道:「我想皇帝說的應該是封將軍的侄子封海平。他的名字裡有一個平字,聽皇帝描述對得上。」

  吳太后很不喜歡寧州孩子來陪伴皇帝,甚至與皇帝同吃同住。但封氏家族有些不同,封家祖上就曾與太祖一同打江山,上過淩霄閣。封將軍年少時候住在京中,後來才去寧州。

  這樣的家族德高望重,吳太后也不敢在明面上反對皇帝垂青封家。

  過了一日,鄭十九就來接皇帝去燕王那邊。

  皇帝一聽「平哥哥」在燕王那裡等他,立刻就開心說要去。吳太后見皇帝奔著要走的樣子,眼眶就一熱,眼淚差點又要掉出來。清沅在她一旁低聲說:「太后……」

  到底母子連心,皇帝轉過頭來,又依依看了一眼母后,吳太后忙笑道:「陛下快去吧,遲了皇叔要生氣的。」

  皇帝拉住鄭十九的手,道:「今日讓母后一起來好不好?還有沅姑姑。我們一起去看平哥哥耍鷹好不好?」

  鄭十九為難,他笑眯眯對皇帝道:「可今日太后和顧先生都很忙啊。陛下先和燕王說好了,太后也得了空,如何?」

  皇帝不說話,他甩開鄭十九的手跑了,內侍忙去抱他坐上車。

  皇帝到了燕王那邊,比在吳太后面前規矩許多。他不敢對燕王要小狗小貓,他對燕王莫名害怕,但燕王偶爾誇他一句,他覺得比吳太后的誇獎珍貴得多。

  封海平果然正在燕王那裡,與燕王已經議完了事,見皇帝來,忙給皇帝行了禮,然後對皇帝擠了擠眼睛。

  皇帝老老實實坐在燕王面前,心思已經想著怎麼和平哥哥玩了。

  燕王咳嗽一聲,皇帝立刻坐直了。

  「陛下去太后那裡,有沒有告訴太后這段時日的見聞?」燕王問。

  皇帝乖乖回答:「說了。告訴母后,我和皇叔,乘車去禹城,還爬了山,去看大河。還在河上坐了船,看到好多拉船的人……」

  他講得很有條理。燕王的神色終於鬆動些。

  皇帝又說:「我還問母后,與禹城相連的八大城。母后一個都不知道。沅姑姑全知道。」

  燕王終於露出一點笑意。他對皇帝說:「很好。」

  皇帝又看了一眼封海平。燕王點點頭,道:「去吧,去吃點果子,小封一會兒來陪你。」

  皇帝立刻跑了。

  小封看著皇帝跑出去的樣子,對燕王道:「殿下對皇帝是否太過嚴厲了?怕您怕成這樣。」

  燕王嘆道:「他這個年紀的孩子,如果不加以管束,還不成混世魔王?普通人家還罷了。他是天下之主,要早明事理才行。」

  小封道:「殿下,您以為我是擔心皇帝麼?」

  他點到為止,燕王應當聽得懂他的意思。他是擔心皇帝小時候心裡怕燕王,長大會恨啊!

  皇帝總有長大的一天,燕王總有老的一天。到那時候,燕王怎麼自保?

  燕王道:「不用為我想太遠的事情。」

  封海平張口還要說,燕王又道:「我自己想就足夠了。」

  「那就好,」小封道,「殿下能為自己打算就好。不管如何,寧州,封家,全都為殿下馬首是瞻。」

  他又強調一遍:「不論殿下如何決斷。」

  燕王示意他不要再說了。

  小封知道燕王的脾氣,遂不再提這話,只說些輕鬆事情。

  他笑著問燕王,有關葉家姑娘的事情。

  「我是覺得殿下還是該娶個王妃,孤孤單單這麼多年,該有個好姑娘陪伴了。我們寧州人都盼著您辦大事的那一天。」

  燕王不說話,竟難得沒叫他不必提這事情。

  小封淘氣,喜道:「殿下,這是有眉目了麼?是葉御史家的姑娘?京中近來有關這位姑娘的話多得很呢!說她是京中數得上的美人。美人配英雄,再合適不過了!」

  燕王淡淡道:「京中的美人何其多。」

  他沒覺得葉小鸞有多美。他覺得美的那一個是蛇蠍心腸,碰不得。

  小封道:「這話不錯,殿下選妃也可以!」

  燕王說:「離譜。」

  小封哈哈大笑,他說他真想看燕王選妃,恐怕全京城的適齡少女都要爭著應選。

  燕王不再聽他胡說八道,讓他去陪皇帝了。

  七月下旬,皇帝從豐城回京。清沅跟隨吳太后回了京中。

  回到京中之後,吳太后住在兩儀宮,清沅回誠國公府,就不能再住在宮中了。皇帝要在八月十五之後再開始上課。

  吳太后心裡不捨,她這兩個月有清沅時時陪在身邊,輕鬆得多。清沅答應她,以後只要吳太后召她,她一定會立刻趕到宮中。

  清沅回到京中誠國公府上,先整理一番。

  眼看中秋要到了,府上要準備好過節的事情。今年誠國公府能熬過燕王這一關,一個人都沒少,平平安安過中秋節,算件不簡單的事情。

  只是今年她比以前更忙,沒功夫細細籌辦,她有更重要的事情忙。一從豐城行宮回來,清沅就要侍女把一隻舊箱子打開。

  這隻箱子裡裝的是清沅父親顧澤行的一些遺物。顧澤行的東西大多遺失了,花了大半輩子搜集的古玩書畫全都沒了。這箱子裡裝的,不過是些日常用物,冊子帳本之類。

  清沅對這些東西一向珍視,妥善保管,每年只會拿出來清理一次曬一曬,其他時候都很少動,盡量延長它們的保存時間。

  但這一次不同。清沅近來一直在想燕王為何要特意帶皇帝去禹城勘察河道,還教了皇帝許多有關禹城的事情。

  她猜測燕王是不是要修一條從禹城直通京郊的運河,從此讓禹城與京中直通,不再繞遠,方便漕運。

  這個想法,顧澤行早就在他的冊子裡寫過。他還畫過圖紙,寫過要略。這些都是顧澤行在信州做官閒暇做的,本打算等以後有機會了就整理好上奏朝廷,希望能夠實現。

  清沅把父親的草圖和要略找了出來。

  消夏回京之後,清沅一有空就在府上整理這個,她越整理越起勁。距離父親寫下這些筆記有十多年了,事情變了許多。清沅得將筆記中的一些內容做調整和補充。

  如此晝思夜想,清沅辛苦了十多天,終於趕在中秋之前,把這份全新的築河要略整理出來。

  清沅把這份要略又看了兩天,多謄抄一份,終於確定盡可能完美。朝中能做出比這份更出色的應當沒幾個。

  她應該立刻把這件事告訴吳太后,與吳太后一起物色一個可靠的年輕人,然後把這份東西交給他,讓他謀取燕王的信任。

  但她拖了兩日。也許是因為這包含著父親的心血,這麼交給別人,她總是不甘。也許還有些別的,她只能這麼拖著。

  中秋前夕,清沅收到了霖州送來的禮物——每到中秋,她和霖州老家那邊,都會互相送很多東西。

  除了禮物,一起到的還有顧晟的信。顧晟在信裡說小妹的婚事還是沒有談妥。顧晟不知道為何,又想要小妹嫁給那家人,小妹不樂意。字裡行間說得有些含糊,但清沅能看出來顧晟與小妹之間起了矛盾,偏偏顧晟大約是考慮中秋佳節到,不願意擾了她過節的興致,所以在信中沒有細說。

  這不明內情只讓清沅更加著急。

  清沅覺得,臨近中秋,事事都不順心——這是十年來她第一次沒有認真準備國公府的中秋。霖州的弟弟妹妹到底出了什麼事,遮遮掩掩不肯說,讓她憂心。她還在猶豫著要不要把要略轉給別人,如果要轉,她還在兩個人選當中猶豫。但是燕王那邊近來似乎十分繁忙,不知道是不是正在忙著籌備運河的事宜,他已經有快一個月沒有見她了……

  清沅忽然一愣,她為何要為燕王沒見她煩惱?

  燕王不見她,忘了她,才是一件好事……她可以靜悄悄地存活下去,她可以靜悄悄地輔佐太后和皇帝。

  清沅猛然起身,拿綢布包好自己新寫成的小冊子,她下了決斷。

  隔日清沅進宮見到吳太后,就悄悄把這事情說了。

  吳太后一聽立刻道:「太好了!」

  若是他們能扶持一個人,得到燕王的信任,那就是在朝中又安插進了一個自己的心腹。修築運河至少要兩三年時間,這兩三年間足夠一個人得到賞識,走得更高。

  她們正需要這樣的機會。

  「可若是燕王沒有選中他呢?」太后問。

  清沅淡淡道:「那也沒有什麼損失。」

  中秋節那日,誠國公府上的宴席出了幾樁小事,都是籌備有些不周。讓趙遜在親眷朋友面前落了點面子。

  回頭他就埋怨清沅:「今年你是怎麼準備的?怎麼盡出些小紕漏?我們國公府是銀子不夠花了,還是人不夠使了?」

  清沅淡淡道:「銀子夠,人也夠。只是人總有大意的時候。本就沒什麼大事。國公爺何必在這樣的佳節為小事生氣。」

  趙遜灌了些黃湯,對清沅就有些沖:「我看是你不用心!整日往宮裡跑,別忘了誠國公府才是你的根本!當初你那樣……我還不是沖著你孝女的賢名娶的?做了十年國公夫人,你不要忘了本!」

  他當著許多下人的面,直接把話撂清沅臉上。

  清沅也喝了兩杯酒,這時候酒氣直沖腦門,她轉身就走,哪知道走得太快沒注意,一下子被凳子絆到摔下來在案邊磕了頭。

  趙遜見她額角流血,一下嚇得酒全醒了。他衝上去抱住清沅,直叫夫人。

  清沅身邊的大侍女忙去扶她,眾人又是找御醫,又是扶她休息,鬧哄哄一團糟。

  清沅心中煩惱。她默不作聲,對趙遜左一遍右一遍的賠不是不理不睬。這傷並不重,她煩的是第二日還要進宮,若是被太后看到了要如何解釋才不丟臉面。

  第二日一到兩儀宮,吳太后一見她果然就問:「你這怎麼傷的!」

  清沅笑盈盈道:「都是我自己不好。昨日難得鬆懈,多喝了兩杯,路也走不穩了,不小心磕的。」

  吳太后要她到面前,仔細查看她的傷口,道:「你身邊的侍女該打,既知你喝醉了,就該多扶著些。」

  清沅笑笑,只說昨天喝的酒太上頭,後勁大。

  在吳太后這邊說完話,清沅準備出宮,燕王身邊的人就趕上了,要她去天極宮看看皇帝。

  皇帝在天極宮並沒有什麼事,和清沅鬧著玩了一會兒,清沅跟他說了過幾日準備下半年開課的事情。

  正說著,燕王就過來了,他一來就往清沅額角看。

  「怎麼弄的。」他不管清沅的行禮,直接問她。

  清沅心中有些怪異,好像燕王已經知道她傷了一樣。當然,他在兩儀宮安插了那麼多人,兩儀宮有點風吹草動他都知道。但是她的一點小傷,他為什麼要知道?

  清沅就把在吳太后那邊的說辭又說一遍。燕王看著她,慢慢問:「是不是誠國公動手?」

  清沅嚇了一跳,她不知道燕王為何會這麼想。趙遜雖然與她有疙瘩,但並不會動手。

  她立刻道:「當然不是!誠國公不是那樣的人。」

  燕王問:「他是哪樣的人?」

  清沅微笑:「誠國公雖然不甚精明,但待我很好。國公府中事,都是我說了算。」

  她甚至小小自誇了一下。

  蕭廣逸背著手,他用力控制自己,才能不伸出手觸碰清沅的額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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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六章

  燕王視線向下,只是看著清沅的傷口。

  她光潔如玉的額頭上,這個傷口格外醒目。

  「真是自己摔的?」他問。

  清沅有些不自在地轉過目光。她不是因為撒謊不自在,是燕王看她的傷口的眼神讓她不自在。

  「是的,多喝了幾杯。」

  燕王又問:「為什麼喝這麼醉?」

  清沅道:「月圓佳節,親朋齊聚,不由就多喝了兩杯。殿下昨日在宮中過節,沒有飲酒麼?」

  燕王終於不再追問她的傷口,只道:「我更喜歡八月十六的月亮,沒那麼熱鬧。」

  清沅心中微動,她不做聲。她又看了一眼書桌上鋪著的地圖,問:「殿下這段時日,是在忙禹城修運河的事麼?」

  朝中已經有風聲放了出來,趙遜的幾個朋友正想著要不要禹城做些生意,還來和趙遜借過錢。清沅知道這消息不奇怪。

  燕王又看她一眼,不緊不慢收起地圖,道:「要是快的話,冬天開工。」

  清沅明白,冬天時候河床淺,趕在春汛前便利不少。

  燕王心情似乎不錯,還問道:「你有什麼建議麼?」

  清沅搖搖頭,她已經把冊子轉給別人了。有什麼建議,留給那個人說給燕王聽吧!她要藏起來。

  燕王又道:「下個月是皇帝生辰。正日子在宮中過,過後幾日我會帶皇帝出去打獵玩。皇帝與我商量了,太后也可以一同來。」

  清沅立刻道:「太后一定去。」

  燕王看她滿面驚喜的樣子, 又道:「我會邀一些京中的大臣和勳貴同行。誠國公我還是很多年前見過兩面,已經完全不記得了。這次他也可以隨行。」

  清沅沒想到燕王會有這一齣,這像是燕王臨時決定的,她說:「誠國公他……」

  她一時竟想不出什麼為趙遜拒絕的理由——能被攝政王點了隨行,是莫大的榮耀。對誠國公府是好事。她又為什麼要拒絕?

  燕王目光探詢:「有什麼不便麼?」

  清沅說沒有,她替趙遜應了下來。

  從燕王辦公的書房出來,清沅看到殿外有個老人握著掃把,正慢慢掃著路上的落葉,他年紀老了,動作很慢,清沅不由多看了兩眼。

  「那是……」她問送她出去的內侍。

  內侍道:「那是鄭吉,如今跟著攝政王在天極宮伺候。」

  清沅道:「他就是那個從前照顧過攝政的老內侍?怎麼不讓他休息休息呢?還在外面做粗活。」

  小內侍道:「可不是麼?大家都這麼說,如今他有享不盡的福,好吃好喝供著,還有人照顧他。但這人怪得很,非要做事,讓他閒著他還不樂意。攝政王就說隨他去了,他想做什麼都不攔著他。」

  清沅深深看了一眼那個背影,淡然道:「果然是怪人。」

  到了九月,宮中就開始準備皇帝的生辰。燕王已經安排好了狩獵的事宜。朝中事情也很順利,從禹城鑿運河到京畿,這件事情有利京中運輸,無人反對。當初燕王在寧州的時候,就曾建議過朝中修這樣的運河,但是當時顧太后當然不給燕王這樣的便利。

  如今燕王攝政,朝中當然不會有人再反對,而且各種積極建言。有一個年輕人在其中脫穎而出,這個人名叫莊非玉,不過是個七品文書,但是做了一份內容詳盡的建言呈上來,裡面有路線規劃,有圖紙設計,鑿河時候各種要略,甚至還細心考慮沿岸不同的氣候和習俗。

  燕王花了大半個晚上仔細看這份厚厚的建言,第二日就立刻破格召見了莊非玉。莊非玉雖然是京城本地人,但出身貧寒,前兩年才考中。他背景乾淨,家世清白,又有這樣的才華,燕王十分欣喜,在禹京運河一事上,正好鍛煉莊非玉一番,將他派去了禹城,準備冬季動工。

  到了九月二十四日,就是皇帝生辰,宮中慶祝一日。

  次日燕王就陪皇帝出城,去京郊的獵場打獵,在獵場住幾日。

  燕王這次難得邀請了吳太后同去。吳太后雖然高興,但還是對清沅道:「本來是一樁理所當然的事情,如今倒成了他的恩惠一樣……」

  她已經知道清沅把莊非玉安排好了,心裡有些盼頭,反而覺得如今的日子更難熬。

  清沅勸吳太后一定要忍得。如今燕王能請她,總比不請好。也許事情慢慢會向好處轉呢?

  吳太后低聲道:「清沅,你莫不以為燕王真的會放心皇帝與我們常常在一起吧?我們的姓氏和血緣永遠不會變。我是顧太后的外甥女,你是顧太后的侄女。只要這一層關係在,燕王永遠不會放心我。」

  清沅與吳太后同乘一車,她聽著外面的車馬聲響,壓低了聲音對吳太后說:「太后,以後再也不要提顧太后了。她已經死了。忘記她,只要想著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皇帝,就沒有那麼難忍耐了。」

  吳太后忽然對她說:「叫我萱華。」

  萱華是她的字。

  清沅有些不明所以,但太后這麼命令,她還是喚了一聲:「萱華。」

  吳太后閉上眼睛,輕輕道:「我常常忘記了我已經進宮多少年了……總好像已經有一輩子了一樣……」

  清沅為她蓋好毯子,讓她安靜下來休息。

  趙遜雖然也來了,但他沒有與清沅同行。清沅陪伴太后,他與另幾個勳貴一起。趙遜還帶來了自己的堂妹趙金兒來。不光趙遜的堂妹來了,這次同行的大臣,勳貴,只要能帶的都會帶上一兩個家中未婚的姑娘。

  也不知道是誰放出的消息,竟說這次表面上是皇帝行獵,實際上是燕王想趁機相看各家姑娘,以此「選妃」,又說燕王最喜歡能騎馬會射箭的,爽快俐落的姑娘。

  葉小鸞是跟著清沅一道來的。她雖然會騎馬,但是完全不會射箭,來之前還急了一下。清沅安慰她,這傳言一聽就不靠譜,不知道是誰想出來編排燕王的,要葉小鸞不必緊張,到時候她會找機會讓葉小鸞與燕王相處。

  等到了獵場,清沅陪太后安頓好,就去和趙遜匯合,看看葉小鸞和趙金兒。

  趙遜並不擅長打獵,但是這樣長面子的事情他是一定要來湊熱鬧的。他剛在別院裡安頓好,就要下人幫他穿上獵裝,還對清沅抱怨:「要是早些說,我還能練練射術,這麼段的時日我來不及練,射術早生疏了。」

  清沅看著他擺姿勢,只是一笑,道:「國公爺別逞強。這次寧州人來得不少,我看京中的老爺是出不了風頭的。」

  趙遜還是看不起寧州人——京中長大的人本就看不起外地人,更別說京中的貴族了。

  但這話他不敢在這裡說。他只嘟囔了兩句,就道:「你去瞧瞧堂妹,六叔托我一定帶上她。趙家幾個姐妹,確實也就屬金兒最標致。可照我看,她往葉姑娘旁邊一站,也沒多好看了。」

  趙遜又讚嘆了兩句葉小鸞:「她這樣出色,我看這燕王妃非他莫屬了。葉御史又正得重用。」

  清沅勉強笑道:「是麼?你這一路看到的同僚家的姑娘都不如小鸞麼。」

  「不如不如,葉棠嫿的容貌,夫人您的氣度,葉小鸞都有,是你這個老師教得好!」他說。

  趙遜自誇道:「夫人你看,我當初勸你收下葉小鸞這個學生是對的吧!將來葉小鸞做了燕王妃,你就又是皇帝的老師,又是燕王妃的老師,咱們國公府可以高枕無憂了。不僅是高枕無憂,恐怕夫人你在京中的聲譽又要更進一層了!誥命夫人多得是,像您這樣風光的可沒第二個了!」

  他說得眉飛色舞,清沅只是靜靜聽著。

  過了片刻,清沅道:「國公爺,號角聲響了,這是在催了。」

  趙遜這才匆匆忙忙去騎馬準備跟著射獵去。

  清沅這邊只略整理一下東西,就叫人托話去給鄭十九,問問鄭十九,燕王什麼時候得空,能不能見見葉小鸞。

  太后今日休息,要明日才去獵場,她和小鸞可以第二天去。但第一天能讓小鸞見一見燕王更好,說不定呢?

  清沅等回話的時候,就抓緊時間給霖州老家那邊寫信。

  霖州那邊的事情這段時間清沅已經弄清楚了。原來是清泠還沒有成婚,曾與未婚夫越了雷池,偷嘗禁果。婆家把這事告訴了顧晟,顧晟轉了態度覺得妹妹應該嫁過去。清泠則說自己是剛訂婚的時候一時昏了頭,沒想到後來那麼多事,她寧可不要名聲了,也不要嫁過去。

  顧晟就告訴清沅,他實在不知道該如何管教清泠了。問大姐能不能把清泠接去京中,否則這樣下去,清泠在霖州老家是嫁不出去了。

  若是幾年前,清沅當然願意妹妹來京中,但如今情形不同了。現在已經九月底了。眼看奔年末去了,過完了年,就是春天,就是三月初三。

  那是她和燕王的「一年之約」。她還不知道能不能保全自己,又怎麼保全妹妹。

  清沅還不能把這事情告訴顧晟,只能分別給顧晟和清泠寫信。

  給顧晟寫的信裡,她要大弟想開些,女子的名節沒他想的那麼致命。小妹就算一輩子不嫁,她養得起。

  給清泠的信裡,她要清泠多聽顧晟的話,顧晟在霖州持家,沒有父母坐鎮,已經很辛苦,她多體諒。

  寫著寫著,清沅就掉了兩滴淚。她何嘗不想把弟弟妹妹接到京中,接回觀雲坊團聚……

  她剛寫完信,擦了眼淚。回話的人就來了,說中午休息的時候,燕王會去看馬,讓清沅陪葉小鸞過去。

  清沅心中說不清滋味,她給了下人賞錢,就叫葉小鸞過來。又給葉小鸞重新挑了衣服鞋子換了,既然燕王叫葉小鸞馬場見,那就該換上騎裝,讓葉小鸞看起來更清爽俐落。

  獵場中養了許多馬。中午狩獵告一段落,眾人休息,燕王沒有閒著,他趁機過來挑一些漂亮的種馬。

  清沅陪著小鸞騎馬過去時候,燕王已經挑好了兩匹馬。

  葉小鸞一見燕王就微笑。她走上前,去給燕王行禮。清沅適時落後葉小鸞兩步,她像一個合格的媒人,沒有穿得顯眼,身上連裝飾都沒帶幾件,她還是穿著那身半舊的繡梅花騎裝。

  燕王這段時日事事順利,精神也不錯。他看到葉小鸞,就問她喜歡哪一匹馬。

  葉小鸞只覺得燕王比上次隨和許多,她開心極了,但還是應對得小心翼翼,她點了一匹白馬。

  燕王說:「你眼力不錯,那匹白馬很溫和。」

  葉小鸞驚喜道:「真的嗎!」

  燕王笑了笑。葉小鸞雖然盡力學習,但孩子氣是遮不住的。

  葉小鸞第一次看到燕王對她笑,她的臉紅了起來。燕王又與她說了幾句話,就讓人把那匹白馬牽出來,套上馬鞍,讓葉小鸞試騎。

  葉小鸞躍躍欲試,她騎上馬,有幾個騎手陪著她護衛她,順著草場跑了下去。

  見葉小鸞跑遠,清沅想騎上馬去追她。

  燕王叫住她:「顧夫人。」

  清沅看向他,燕王說:「你也來挑一匹馬吧,我送給你……和誠國公。」

  清沅僵了一下,但燕王堅持,她只能走到他身邊,看著馬欄裡的馬,她隨口說:「那匹棕毛白蹄的。」

  燕王說:「這匹不好,你看它的鼻孔,喘氣粗。」

  清沅又說:「前面這匹純黑的。」

  燕王說:「這匹脾氣暴躁。」

  清沅不願意再點,反正她說什麼,燕王都會說不好。她閉嘴不言。

  燕王道:「我看到誠國公了。」

  清沅臉色有些蒼白,她想這時候要說些丈夫的好話,努力撐住面子,但此事她心中一片空白。

  「你把他慣壞了。」燕王淡淡道。

  清沅終於找回些話,她微笑道:「誠國公隨性又隨和,他生來如此。鬥雞走馬過一世,對他來說再好不過了。沒有野心,知足常樂,不是很好麼。」

  燕王笑了起來:「那誠國公這樣恬淡,對夫人時常出入宮中奔忙,又怎麼看呢?」

  清沅只能撐著,她笑道:「他也常常勸我不用那麼辛苦……我自己好忙碌罷了。」

  她圓得這麼努力,燕王不忍心再逼她。他看了一眼馬欄,說:「這裡的還不夠好,以後我看到好的,再送給夫人。」

  這時候葉小鸞回來了,她滿面喜悅,翻身下馬,對著燕王嬌聲說笑。

  清沅一陣心灰,她連告退都沒有就牽著馬走了。

  燕王立刻對身邊內侍使個眼色,內侍馬上上前請走燕王,葉小鸞只能行禮離開。

  他再去看清沅,她已經騎馬走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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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十七章

  清沅回去之後不久,葉小鸞就回來了。

  清沅連衣服還沒換,正歪在榻上休息,見小鸞回來,就奇道:「怎麼這樣快就回來了?」

  葉小鸞臉上還留著興奮的紅暈,她說:「老師才走一會兒,燕王就有公事,我就告退了。」

  清沅不做聲。葉小鸞慢慢冷靜下來,問清沅:「老師,我剛剛沒有說錯話吧?」

  清沅對她笑笑,撫慰道:「沒有, 你用不著擔心。說話做事像你平時一樣就好,那是最好的。」

  葉小鸞安心了些,她心中高興。因為這次雖然來了這麼多名門閨秀,但是燕王只獨獨叫了她去。

  少女時候一絲一毫都會想多,哪怕一個眼神都看出別有意味。更別提這並不是葉小鸞的臆想,燕王是真的待她與旁人不同。

  「老師……」葉小鸞心裡癢癢的,她想問清沅她的事看起來有幾分成算。三成?五成?但她又不好意思問出口。

  清沅哪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她柔聲說:「不管如何, 現在是個好兆頭。旁人燕王說不定連名字和臉都對不上。對你……至少他已經算熟悉了。」

  她撫了撫葉小鸞的臉,道:「去吧,我給你父親寫封信。」

  葉小鸞高高興興去玩了,清沅給葉行高寫了信,說的都是有關小鸞的事情。她把今日燕王見小鸞的事情大致說了。但她提醒葉行高,光憑她和太后還是不夠,燕王雖然在考慮葉小鸞,但不像十分迫切的樣子。

  行獵結束那天晚上,燕王辦了一個簡單的酒宴。皇帝和太后都去了。

  清沅陪著太后。女眷這邊人少,與皇帝燕王那邊的宴席用屏風隔開。

  皇帝在太后這邊坐了一會兒,就去燕王那邊了。皇帝似乎覺得這樣很好玩,不時藉口要去更衣如廁,要內侍陪著他兩邊跑。

  酒席上的話沒有大意思,都是互相吹噓。清沅只顧盯著皇帝看。皇帝六歲了,正是最調皮的時候,在燕王那邊的時候,就正正經經坐著,一竄到太后這邊,他就撒野了。

  太后和清沅都被皇帝逗得直笑。清沅正笑著,就聽到隔著屏風傳來自己丈夫的聲音。

  趙遜說尋著一支難得的玉笛,想獻給燕王殿下。

  「名匠所造,天下無雙,正與殿下相配。」

  清沅的笑容僵在臉上,太后看了她一眼。

  燕王頓了頓,才拒絕:「不必了。誠國公心意,孤已明瞭。」

  他聲音平淡,聽不出半點熱情。

  趙遜還要說,燕王就道:「玉笛誠國公不妨自己留下……或可為今日宴席吹奏一曲助興。」

  趙遜笛子不精,吹得馬馬虎虎,還不如葉小鸞好,吹完了一曲,眾人給臉也紛紛說好。趙遜竟然還要再為燕王吹一曲。

  燕王笑道:「好。」

  清沅在屏風這邊,只覺得那笛聲像在她天靈蓋上拉鋸子一樣。她放下酒杯,對太后說自己多飲了兩杯,要出去吹吹風透透氣。

  太后拽住她的手:「清沅……」她知道清沅的難處,見她如此只能點點頭,讓清沅避開了。

  清沅走出去,站到廊下。九月底夜晚的山風已經帶了寒意,但她心頭燥熱,吹著正舒服。

  嫁給趙遜的時候,她知道趙遜身上必然會有紈絝的毛病,但新婚頭兩年,他們也有過開心的時候。她那時候以為十年之後,她和趙遜會有幾個孩子,她對趙遜的小毛病已經能一笑而過,安然度過這一生。

  而不是現在這樣,此時此刻,她仍是孤單單一個,只恨不能乘著這風隨便飄去哪裡。

  清沅正用冰涼的手背蓋著發熱的面頰,忽然就看到燕王正站在長廊另一頭。他正用帕子擦臉,看到她就是一愣。

  他向她走過來,她立即背過身去。

  「顧夫人。」他站在她身後,低聲道。

  清沅能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更覺厭惡。她再不能裝作沒看見他,只好轉身道:「殿下。」

  燕王看著她,問:「誠國公送上玉笛,不像是你的主意。」

  他偏要哪壺不開提哪壺。

  清沅淡淡笑道:「這樣的小事,誠國公當然不用問過我才行。」

  她又用力說了幾句趙遜的好話。

  蕭廣逸聽不下去了,他終於說了出來:「我原以為誠國公至少是個忠厚之人。顧夫人,不要自欺欺人了,他配不上你。」

  清沅被他氣笑了。

  「他是我的夫君,」她微笑道,「我是他的髮妻。這還不夠相配麼?」

  她的眼睛閃閃發光,直視燕王:「這是月下老人牽的線,訂婚店裡求的緣。要不然如何讓他和我這輩子做了夫妻?殿下又是從哪裡突發奇想,說我們不配?」

  燕王的面色又多一分蒼白,他討了個沒趣。

  他不再說話,坐在廊下,讓人取來笛子,道:「我失言了,就用這一曲向夫人道歉。」

  清沅沒有留下聽,她行了禮轉身離開了。

  她轉身幾步,就聽到那幽幽的彷彿能攝魂的笛聲,她閉了閉眼睛,才能不讓眼淚很快落下來。

  回到京中之後,趙遜還向他的朋友吹噓了好一陣,如何和燕王一起打獵,還在宴席上吹奏助興。他這樣無所謂,清沅也開始麻木起來,沒有說他什麼,掃他興致。

  接下來這段時日,清沅在宮中給皇帝上課,平時在家中給葉小鸞上課。

  葉小鸞將會成為燕王妃的風聲漸漸起來,甚至有人傳說燕王在打獵的時候特意去陪葉小鸞騎馬了,只不過好事要等到明年才能公布。

  清沅知道這些事情都不屬實,從打獵回來之後,燕王就沒有再見過葉小鸞。弄得葉小鸞好像害了相思病一樣,茶不思飯不想。清沅托鄭十九問問燕王看看,燕王只說回頭再說。

  除了葉小鸞,京中還有一種說法,說喬煦的長女喬優優雖然不聲不響,但她才是燕王想娶的人。她的父親是倒顧的忠臣,因為顧太后迫害而死,這樣人家的女兒才最適合燕王。

  而且喬優優不知道為何,還得到了許家的支持。許婕妤剩下的親人不多,因為燕王回來,他們也終於揚眉吐氣。許家的長輩全都在催促燕王盡早完婚。許家不喜歡葉氏,因為葉家與顧太后到底還有千絲萬縷的聯繫,而且葉小鸞太年輕了,恐難擔事。

  京中一時什麼說法都有,只是大家都知道就算燕王已經把王妃人選定下來了,也要等到明年才辦事。

  年末時候,宮中定下了明年皇帝的新年號——永延。

  人人都盼著明年順當。這一年發生了太多事情,明嘉皇帝駕崩,燕王掌權攝政,朝中宮中一番清洗,直到冬天時候才算安穩下來。明年就是永延元年,終於能看到新氣象了。

  年末時候,有一個不速之客來到了京中誠國公府。清沅的小妹清泠終於從霖州跑出來了。

  這兩個月小妹一直說要來京中,只是清沅不同意——人人都覺得明年會更好,只有她知道自己是朝不保夕。這樣的情形,她怎麼能讓小妹來京中?

  只是清泠性子倔,她能不聽大哥顧晟的話,就能不聽大姐清沅的話。她已經受不了老家,終於自己帶著兩個僕人就跑了出來,顧晟只好趕緊寫信給清沅。

  清沅收到信的時候,小妹已經走了大半路程了。

  臘月二十快過年時候,清泠到了京中。誠國公府的人接了她到府上,清沅早就等著她了。

  清沅有好幾年沒見小妹了,乍一見小妹,還是呆住。

  清泠長高了,現在與她差不多高,容貌更像父親,更爽朗英氣。讓清沅吃驚的是,清泠竟然穿了一身男裝。

  她本就長得像俊美的小男孩,穿上男裝,真有幾分雌雄莫辨,像英俊的白面書生。

  清沅一見她,就道:「跪下!」

  她數落清泠一通,是為清泠一聲不吭就從老家跑出來。

  清泠也怕這個大姐,見大姐是真生氣了,才對清沅哭訴,在霖州時候,就為退婚的事情,她被顧晟狠狠打了一頓,又被大哥二哥的兩個嫂子反復嘲諷,甚至家裡有些資歷老的下人,都敢給她臉色看,把她的事傳得到處都是。

  「……總之,我再在霖州待下去,就要被他們磋磨死了!我為何要在霖州受他們的氣!」清泠大哭。

  清沅最心疼小妹。清泠與她相差十二三歲,她當年剛入宮的時候,清泠還要人抱在懷裡。父親出事的時候,小妹才四歲,和現在皇帝差不多大。小妹幾乎像她半個女兒。

  清沅冷冷道:「你有沒有想過,若是我在京中……也不能容你呢?」

  清泠含著淚,委屈巴巴地看著大姐,道:「那,大姐至少等過了年再趕我走吧。」

  清沅又好氣又好笑,她算是看出來了,清泠一半是不願在霖州受氣,一半是想來繁華京城吃喝玩樂了。

  她拿板子,打了清泠手心十下,要清泠下次無論如何不許一聲不吭就走。然後才讓清泠起來。

  「你這衣服是怎麼回事?」清沅這才問她的衣服。

  清泠摸摸鼻子道:「我聽說京中正風靡貴女穿男裝。我就買了一套男裝穿上。」

  她轉個身子,問清沅:「怎麼樣?還成嗎?」

  清沅笑著搖頭,旁邊的侍女也都笑了。

  清沅道:「京中貴女穿的是改良過的男裝,特意做的,顏色花頭都有講究,許多地方改得更精細,還必須要貼身做。哪像你,直接買一套就穿,這粗糙的!真是臭男人穿的。快脫下來!」

  她到底偏愛小妹,立刻就要侍女去挑布料,給小妹量尺寸,叫針線上的人快點趕幾套漂亮的男裝給清泠。

  清泠抹著眼睛,道:「我就知道是大姐最好。」

  清沅嘆口氣,拉住她的手,道:「我話說在前頭,你住在我這裡,我不會虧待你。但你只能住到年後,最多到二月就回去。總之不能到三月。」

  清泠好奇:「三月怎麼了?」

  清沅神色沖淡:「三月我有許多事。」

  清泠就在國公府住了下來,平日也能幫清沅處理些事情。與清沅不同,她讀書不多——她正應該好好讀書的時候,家中出大事。清沅和顧晟忙著滿世界奔波,母親生病,西顧分崩離析,清泠很多時候都是下人照看,從小玩得心野了,不愛讀書,只到能讀寫的程度。

  不過她人聰明,做事爽快,所以沒有吃過大虧。

  過年前後這段時日,清泠在京中玩得痛快,到了正月十五,又央求清沅一起陪她去看燈市。

  今年若不是清泠在,清沅是不會去朱雀大街的燈市的——她已經好幾年不去了,趙遜在外面宴飲,她一個人懶動,過年事多,正好清閒休息。而且先帝就是在正月十五駕崩,宮中今日會有祭祀。清沅想起來還是有幾分傷感。

  但這次架不住小妹央求,清沅終於點頭。

  「那就去鷓鴣樓訂個窗戶吧。」

  鷓鴣樓正對著朱雀大街,在鷓鴣樓的窗邊看燈,能看長街全貌,一整條街綴滿燈火,十分壯闊驚豔。

  天色剛擦黑,燈市就開張了。

  燕王正對著窗外,他一個人獨酌,靜靜看著樓下的燈火。周圍的包間都是歡聲笑語,只有他這一間靜悄悄的。

  他正漫不經心為自己溫酒,忽然聽到隔壁一個少女聲音尖叫:「快看快看!」

  他剛剛就在忍這個聲音了,他從來沒想到京中居然有名媛有這樣的大嗓門,吵吵鬧鬧。他想叫侍衛到隔壁去清場。

  「那邊燈亮了!沅姐姐!快看!」

  他倒酒的手一頓。也許是個同名人。他想。

  那個「沅姐姐」顯然文雅得多,說話細聲細氣,蕭廣逸聽不清她的聲音。

  他猶豫了一下,走到欄桿邊,他向隔壁看去。正巧隔壁那位美人也回首看向他這個方向。

  他們在半空中視線撞個正著。

  燕王一時愣住,他見過許多次顧清沅,但從來沒見過這樣的顧清沅——她穿了一身男裝,站在那裡,她的肩膀,她的腰肢,被貼身的男裝全部勾勒得清清楚楚。

  片刻時候,顧清沅回過頭對身邊的少女說了什麼。她們起身離開欄邊。

  燕王立刻放下酒杯,他起身就去房間門口,在那裡撞上準備離開的清沅。

  「殿下。」

  「顧夫人。」

  清泠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兩個,不知道他們為什麼都不說話。

  她終於不耐煩了:「沅姐姐,我們還去不去下面看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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