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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太后那句「死了」,說得輕快隨意。在清沅心中引得一波顫動,像看到不知名的蟲卵掉在皮膚上一樣,叫人說不出的噁心。
她並非是對燕王有什麼私情所以憐憫不忍。只是太后說起燕王之死時候那種輕蔑,那種冷酷,一瞬間讓她許多回憶湧上心頭。
清沅克制住自己的神色,不流露半分厭惡,只驚訝道:「居然在這關頭上死去了……」
太后咯咯笑了起來,她在清沅面前並無顧忌。
「好了,別說你心裡沒有鬆口氣。這麼個麻煩若是進了京,我不快活,皇帝不快活,你們這些親貴又何嘗能快活。」
清沅知道燕王之死與太后脫不了干係,否則老天也湊不出這麼巧的事情。但她不想問太后是怎麼除去燕王的。太后並不是事事都和她商量,有些事她也不想知道。
她之前曾經委婉勸過太后,對待燕王應當懷柔為上。
因為燕王戍邊有功,在西邊幾大重鎮威望極高,據她所知,寧州甚至有百姓為燕王建了生祠。而且燕王手中有幾員猛將,又有天行騎等精銳之師。
此時應當安撫住燕王,然後再削他的左臂右膀,解他的兵權。畢竟有皇帝坐鎮京中,人倫大義在此,燕王不敢輕舉妄動。
清沅不信自己是唯一一個這麼勸太后的人,但太后顯然已經一意孤行了。
沉默片刻,清沅問:「殿下,這個消息確屬實嗎?」
密信上寫得很簡潔,只說昨天深夜時候燕王在驛館暴病而亡。既然太后已經做出來了,那這時候只能想想怎麼善後。怕就最怕這消息不真,燕王是有備而來的詐死,那怕是真要翻天。
太后知道清沅在想什麼,她放緩了語調,輕柔道:「你放心。這消息十分可靠。燕王其實幾個月前就舊傷復發了,他和他身邊的人一直瞞著而已。我早知他熬不過年關。這是天助吾皇。」
太后輕飄飄地撇清著自己,清沅對她辯白的也只是聽聽而已。眼下最緊要的事情,是怎麼安撫軍心和民心。
兩人在茶室中談了許久,直到宮人來稟說皇后來壽椿宮了。太后才放清沅離開,清沅向太后行了禮說:「我也去給皇后請個安,然後就去安平公主處,要為她寫幅字。」
太后點點頭,忽然像是想起來什麼似的,道:「你去過了安平那裡,之後再去趟玉澹宮吧。」
清沅時常出入宮中,但玉澹宮已經許多年沒有人提起了,她都想不起自己上一次踏足其中是什麼時候了,玉澹宮早就恍若冷宮。
這時候乍聽太后提起,清沅脫口而出:「是棠嫿出事了?」
太后臉上終於有了點傷感神色,道:「葉太妃入冬之後就不太好,御醫說也就這兩天的事了。你從前與她要好,就去看看她吧。」
清沅心中五味雜陳。
出了茶室,她先去給皇后請安。
皇后見了清沅就問她如何養生的,怎麼臉上一絲兒紋路也沒有。
「你沒有生養過,到底不一樣,看著就是年輕。哪像我,生了兩個就是老得快。」皇后性情活潑,她與清沅算起來也是沾親帶故的遠房姐妹,說話沒有顧忌。
清沅心中亂糟糟的一團事情。她剛剛聽到燕王的死訊,光是這件事情就足以叫人心神不寧了,何況她還記掛著玉澹宮那邊。
偏偏皇后是個話多的人,拉著清沅的手,又說了一通,又誇清沅命好,嫁到誠國公府趙家,趙家一家通情達理心胸寬大,所以對清沅這樣好,清沅嫁進去十年沒有孩子,他們也不在意。
清沅一邊微笑著應對,一邊在心中奇怪。皇帝是個雅致之人,皇后在皇帝面前時候也會這樣說個不停嗎……
幸好在安平公主那裡並沒有耽擱多久,公主今日有些頭痛,沒有心思琢磨寫字的事情。清沅從安平公主那裡一離開,就匆匆去了玉澹宮。
玉澹宮門庭冷清,沒人來探病。按理說太妃宮中伺候的太監宮女應該不少,可這會兒都不知道到哪裡清閒去了。太后身邊的宮女若雲陪著清沅到來,只有一個小宮女迎接,向若雲點頭哈腰,卻不認識清沅是誰。
若雲道:「這位是誠國公夫人,今日進宮給太后請安。太后說誠國公夫人從前與葉太妃交好,讓來看看。」
小宮女懵懵懂懂說:「原來還有國公夫人與太妃要好,奴婢都不曉得。」
清沅道:「這都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你一個小孩兒自然不會知道。」她取了一個繡囊,裡面是些金銀小飾物,打賞給若雲和小宮女,要她們到外面等著去。
她只想清清靜靜和葉棠嫿說一會兒話。
清沅在床邊坐下,靜靜端詳著葉棠嫿。快有整整十年,兩人沒有好好說過話了。
葉棠嫿比她大一歲,是她的表姐,十五年前,她們曾一起在宮中住過一段時日,那時候先帝還在,顧太后還是顧皇后。她們被選作公主伴讀,還有將來的女官備選。
葉棠嫿在宮中頗有人緣,那時候宮中還有傳說皇后想選葉棠嫿做太子妃。沒想到不久之後,皇后撞破了皇帝與葉棠嫿幽會,鬧成了一樁醜事,皇后想把葉棠嫿趕出宮,但皇帝開了口,要冊封葉棠嫿為嬪妃,為此事帝后之間還鬧了一段時日。
最終葉棠嫿還是如願以償,因為她懷孕了。皇帝當然要給她名分。那時候皇帝已經許久沒有子嗣誕生,一時間葉棠嫿在宮中風頭無兩。
然而這些都已經是十多年前的陳年舊事……
此時此刻,清沅眼前的葉棠嫿整個人已經瘦成紙片一樣,臉色灰中透著青,額頭上青筋畢現。任誰看到她現在這樣,都想不出十幾年前她是如何的美貌婀娜。
「嫿兒。」清沅不叫她葉太妃,只喚她的小名。
葉棠嫿長長的睫毛顫動,她睜開眼睛,眼神是散的,過的半晌,她似乎才看清楚面前是誰。
「清沅……」她喃喃一聲,忽然睜大眼睛,伸出手一把握住清沅的手腕,「清沅!」
她像有太多話要說,一張口就嗆住咳嗽起來,她瘦得只剩一把架子,手涼得和冰一樣。清沅連忙扶住她,端過熱茶遞到她嘴邊,給她潤潤嗓子。
葉棠嫿只抿了一小口,清沅要她再多喝點,她搖了搖頭:「喝多了就吐,讓我乾淨點去吧。」
她已經連水都進不去了,清沅心頓時涼了一大截,知道太后說的不假,恐怕就是這一兩天了。
但她們兩個之間,從少年到如今十幾年的事情,又豈是三言兩語就能說清楚的。
兩人相顧無言,葉棠嫿只是默默流淚,還是清沅先起了頭,說:「你哥哥從信州調回來了。大概年後就能回京,你母親跟著也能一起回京了。」
她也想說說少年時候一起讀詩,一起做女工,一張床上聊到深夜時候,但那些都像是上輩子的事了,她一張口只能說說眼前境況。
葉棠嫿聽了,只說:「好……好……他們能回來就好……」
她又嘆了一聲,攢了點力氣,才說:「清沅……還是你命好。當年我們幾個人一起入宮,從前在一處玩的,我如今是人不人鬼不鬼的……玉苓,她嫁了良人,可惜福薄,難產母子一起去了。還有更早時候的桐兒,寧馨更不用提了。」
清沅聽著這一串名字,只覺得這十幾年恍如一夢。她嗓子乾乾的,竟然發不出聲音。
「清沅,你是最聰明的……」葉棠嫿聲音越發低了,「所以你的命也比我們強……做個國公夫人,夠了……」
清沅伸手為她理了理頭髮,低聲道:「嫿兒,我來遲了。」
葉棠嫿聽到她這一句,眼神忽然一亮,說:「你,你不會再生我的氣了吧?」
她的聲音含著無限欣喜。
清沅終於忍不住淚水,她說:「我沒有生過你的氣。我只是……那時候想不通。」
葉棠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眼睛都亮了些,她說:「這樣我便能安心去了。你懂我,我就放心了……」
清沅握著她的手,看著她終於支持不住昏死了過去。
清沅又獨自默默坐了許久,走時候給那個面相老實的小宮女一支鐲子,囑咐她多給太妃擦身子,太妃最愛乾淨。
從宮中回來,清沅就和虛脫了一樣。一回到府中,又是一堆家事等著她處理。她問下人誠國公回來沒有,下人只說還沒有。
清沅屋裡的丫鬟又過來稟說,舅媽又派人送東西了。清沅就先見了舅媽差來的嬤嬤。
等到天全黑了,趙遜才回府,還好還沒醉,他還惦記著今天清沅進了宮,一回來就先去了清沅住的德榮院。
德榮院的丫鬟婆子做事最利索,小廚房做的東西十分精致可口。清沅持家有道,不愧是在宮中住過,被顧太后調教過的人。趙遜覺得她那裡是最井井有條,最舒適的,因此就算清沅不會生孩子,他也不和顧家計較了。
趙遜一來,丫鬟就給他換衣服,伺候洗漱,又端上醒酒的湯和點心。
清沅一早進宮時候華麗的命婦裝束早已脫了,換了身家常襖裙,頭上只插了一支金並頭花簪。燈下瞧著十分年輕。
趙遜喝著鴿子湯,問道:「今日去太后那邊怎麼說了?」
清沅正捧著本繡花樣子看,聽他問起,就給了身邊的大丫鬟眠竹一個眼色。眠竹立刻領著其他人出去了。
趙遜見她這樣鄭重其事,不由緊張起來:「怎麼了,有什麼變故?」
清沅低聲說:「燕王死了。」
趙遜也是一怔,之後便笑道:「他死了是會有些麻煩,但事情也好辦多了。太后又可以高枕無憂了。」
清沅只是沉默不語。趙遜又滔滔不絕起來,說他早就覺得燕王在西邊的動作有蹊蹺,說燕王是被身邊人架起來的,本人並沒有戰功,如此一死,太后收拾起來十分輕鬆。
趙遜說了半天,才發現清沅今日不同往日,沉靜過頭了。
「怎麼,你難道還可憐燕王?你不會以為他是什麼真英雄吧?」趙遜調笑她。
清沅懶得與趙遜有口舌之爭。燕王是不是英雄,又豈是由趙遜,由她來下定論的。她只是今天想起了太多事情,心中鬱積難平。
清沅截斷了燕王的話題,說:「葉太妃快不行了,估計就是這幾天的事了。」
趙遜想了一會兒,似乎才想起葉太妃是誰。他說:「她是你的表姐吧?」
清沅點點頭。她曾經告訴過趙遜她和葉棠嫿曾經最要好,不過看來趙遜已經不記得了。
趙遜又說:「先帝走後,她能在宮中安穩度過十年,已經是太后寬宏大量了。還有什麼不知足的。她哥哥要回京了吧?太后待她家人不薄了。」
他這話裡混著一層鄙薄。當年葉棠嫿在宮中勾引先帝的事情,在貴族子弟中傳得沸沸揚揚。
清沅只覺得累了,趙遜坐到她身邊,聲音放輕了道:「你看你,果然是心太善。這麼個人,你為她傷心什麼?」
他伸手攬住清沅的肩,心情好得很。清沅知道他想行房事,只輕聲道:「今天我身子不便,月事來了。」
趙遜就伸手刮刮她的臉,道:「難怪臉色有些不好,你早些歇吧。今日也是累壞你了。」
他話這麼說著,神色卻心猿意馬起來。
清沅就順水推舟,道:「我是真累了,就準備睡下了。你要還不睏,就去聞鶯那裡吧。」
趙遜笑著就應了,起身往妾室那裡去了。
等趙遜走了,清沅又發了一會兒呆。眠竹來問她要不要睡下,她才說:「舅媽送來的東西,供上了嗎?」
眠竹道:「已經供上了。」
她想想又問:「夫人,您要拜嗎?」
清沅點點頭。眠竹和兩個丫頭就去準備了香案,貢品和蒲團。
清沅走過去看她們忙碌。只見供著的並非佛像,卻是一座盆景。
「舅媽說這是連理枝,雖說一草一木皆有靈氣。但連理枝明明是有關姻緣的,卻不知道為何被她當成是保佑子嗣的。」清沅緩緩道。
眠竹點了香,遞到她手中,笑道:「舅奶奶總是有她的道理的。」
清沅終於微笑了,道:「也是。姻緣調和了,自然子嗣無憂。」
她持著細細的線香,那香氣叫她心中終於安寧許多,她對著那座連理枝祈禱。為了孩子,她曾經誠心誠意地祈禱過,也曾經自暴自棄地祈禱過。但今天不一樣。
今天她不是為了趙家,也不是為了孩子,今天她只是為這十幾年光陰難過。
對著連理枝,她像是開玩笑一樣,在心中念了一句戲詞——
願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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