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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小說] [崔羅什] 清沅 (全文完)  關閉 [複製連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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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表於 2024-10-29 00:50:58 |只看該作者
番外三 阿修羅道

  蕭廣逸登基之後, 宮中一夜之間好像所有東西都變了。

  對後宮老人來說,誰也沒想到默默無聞最不起眼的許婕妤, 許太妃如今會做了許太后。

  不要說其他人,連許婕妤自己都沒有想到。她是最老實的一個人, 太上皇當初剛病倒的時候,蕭廣逸攔著她, 不讓她去侍疾,許婕妤自己還很愧疚。幸而後來她慢慢習慣了自己在宮中靜靜生活,除了蕭廣逸夫婦和安平,她很少與宮中其他人往來。

  宮中有些人說許太妃比顧太后還安靜, 不知道的還以為許太妃和顧太后一樣被禁閉了。

  如今許太妃又成了許太后,住去了壽椿宮。顧太后還被關閉在兩儀宮中。宮中又都說許太后才是真人不露相,是有大智慧。

  許太后其實自己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她對蕭重均也是真疼愛, 蕭重均駕崩她哭得幾乎生病。

  宮中又說許太后是真仁厚, 比顧太后不知道強多少倍。兩儀宮中顧太后據說連一滴眼淚都沒掉,鐵石心腸,沒見過這樣無情的母親。

  要不是蕭重均和蕭廣逸的生日只差了半年,真要叫人懷疑許太后才是蕭重均的生母, 顧太后只不過是養母。

  許太后對宮中這些奉承完全沒有放在心上,她甚至分不清這些是奉承還是嘲諷。她只想和從前一樣生活。

  蕭廣逸請她搬去壽椿宮的時候,她再三推卻, 她覺得自己在原來的宮殿住得挺好的,她不願去壽椿宮。壽椿宮是歷代太后所居,之前還被太上皇住過。許太后還總覺得自己是一個太妃, 要她立刻搬去壽椿宮,她總有點忐忑。

  這樣拖了一段時日,等蕭廣逸正式登基了,她才從原來的宮殿搬去了大得多的壽椿宮。她發現了,即便蕭廣逸和清沅不來勸說她,宮中其他人也都會總是來說這件事——人多時候一天能來十幾撥,她那原本清靜的宮殿哪裡還有清靜可言?

  只是搬去壽椿宮的之前,許太后決定去看一看顧太后。

  顧太后已經從兩儀宮移出來了,關去了角落上的一處宮殿,那裡地方雖大但偏僻清冷,宮中貴人很少能走到那裡去。

  因為兩儀宮要等待它的新主人。

  許太后覺得傳聞中顧太后對蕭重均鐵石心腸,蕭重均對顧太后又何嘗不是——他給蕭廣逸的最後一道旨意,就是要蕭廣逸仍和之前一樣,對顧皇后嚴加看管。

  許太后身邊女官攔不住許太后去冷宮看顧太后,只能飛奔去報給皇后顧清沅。

  許太后踏入冷宮的時候不禁打了寒顫——殿內並不冷,但有些靜得嚇人。也許這些日子許太后身邊人的聲音就沒斷過,陡然到這麼安靜的地方竟有些不慣了。

  宮人默默將她引到顧太后面前。

  顧太后正在桌邊寫著什麼,她穿著一身黑衣,神色平靜,不像一個剛剛喪子的婦人。

  「坐。」

  她對許太后抬了抬下巴。

  許太后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從前,她怯生生地在顧太后身邊坐下。

  顧太后問:「壽椿宮住的可還舒服?」

  許太后道:「我明天才搬過去。」

  顧太后被她逗笑了,她終於正眼看向許太后,道:「怎麼,你還要謙讓推辭一番?這宮中已經沒有人能傷你分毫了,你還怕什麼?」

  許太后道:「我不是怕。我只是……」

  顧太后明白她想說什麼:「你謙卑慣了,突然不習慣別人都跪你面前是吧。」

  見許太后連連點頭,顧太后無情地嘲弄了一句:「蠢貨,蠢貨。竟然最後是你這樣的蠢貨贏了。」

  許太后爭辯道:「我並沒有想要贏誰……」

  顧太后自顧自說了下去。

  「承平皇帝還是太子的時候,我和你就都在了。先開始是錢氏太子妃,她無子,眼見其他人一個接一個懷孕,自己把自己氣死了。接著是沈良娣,她是自作聰明,曾想和你聯手排擠我。」

  許太后的回憶也被顧太后帶了起來,她想起了沈良娣,那是一個身材嬌小,臉圓圓的,漂亮極了,心眼也多,可惜家中不夠銀子支持她。她稀裡糊塗就被沈良娣拿去了好幾千兩銀子。

  「可惜她不知道,御醫早就被我買通了……她久病不癒,自然也就失了寵。」

  許太后默然不語。沈良娣雖然活到了承平帝登基之後,但因為病弱,又沒有孩子,所以承平帝後來完全把她忘記了。

  許太后在她死前去看過她,她還記得沈氏抓著她的手,說:「是她害我,是顧紓然害我!」她死不瞑目。

  許太后現在想來還膽寒。

  「還有曹氏姐妹……」顧太后呵呵笑了起來。

  許太后「啊」了一聲。

  顧太后看了她一眼,道:「你也不可能忘記她們吧。這一對雙胞胎姐妹,據說連背上的胎記都一模一樣,承平皇帝說啦,這樣的豔麗本該天下無雙獨一個,偏偏天賜一對。他怎能不喜?」

  「曹氏姐妹以為兩個人就可以鬥倒我,我卻分而治之,叫她們先互相撕咬起來,」顧太后冷靜道,「她們得意得太早了。」

  曹氏姐妹一個毀了容,一個被秘密賜死。許太后永遠記得曹氏姐姐毀容之後的樣子。

  曹氏姐妹的一死一傷太過慘烈,宮中因此平靜了很久。在這時候偶爾還是會有一些不安分的宮妃,顧太后已經不需要太費力,輕而易舉就能消解。

  現在她回憶這一樁樁一件件,說來的全是已經消失的血肉,早做了這六宮的冤魂,一點兒聲息都沒有了。

  「沈良娣與你要好過,曹氏姐妹也以為你能幫上忙,結果呢?你在承平皇帝面前,連一句話都沒有為她們說過吧?你夢到過她們麼?」顧皇后笑問。

  許太后害怕起來,她開始有些後悔來看顧太后。又疑心是不是真的像別人說的那樣,顧太后被關了這麼多年,其實早已瘋了,即便外表看起來沒有瘋,實際上早就失了神智。

  「姐姐說這些做什麼呢?」她懦弱地反抗。

  顧太后笑了起來:「你看。你從前可不敢這麼和我說話啊!我說什麼,你聽什麼。我要什麼,你給什麼。你不就是靠著這樣的謹小慎微,才能活到今天嗎。」

  許太后不語。

  顧太后道:「我想總要留一兩個像你這樣的人在我身邊,才能顯示我的仁慈。你記著,在承平年間,你們母子能活下來,全是因為我的一念之差。因為我沒想過這條路會是你這樣的人走到最後。」

  她說完了這番話,只是垂著頭坐在那裡,好像在思索什麼。

  許太后沒有走,她徘徊了兩步,又折返回來,問了顧太后一個問題,這是她今天來看顧太后真正想問的。

  「姐姐,你為重均哭了麼?」她輕聲問。

  顧太后抬起頭,驚訝地看向她:「你已經做了太后了,想問我的竟然就是這個?」

  許太后點點頭。

  顧太后面露諷刺之色:「我哭了如何?沒哭又如何?」

  許太后說:「重均是姐姐的孩子。」

  顧太后不說話。

  許太后說:「當年姐姐懷著重均,不久之後,我懷上了廣逸……」

  顧太后似笑非笑地看著許太后:「我饒過你了。」

  許太后終於拿出了一點太后的氣勢,她說話漸漸流暢:「所以我明白姐姐為什麼恨我。也因為姐姐後來善待我和廣逸而感激。因為重均是你的愛子,你不能忍受任何人分走屬於重均的東西。我一直是這麼想的。」

  顧太后不說話了。

  許太后說:「所以我想問姐姐,你真的為重均哭了麼?穿著黑衣是還在哀悼重均麼?」

  她的眼淚已經湧了出來。

  顧太后轉過頭,淡淡道:「你走吧。」

  許太后雙手握緊,陡然拔高聲調:「告訴我!」

  顧太后曼聲道:「我在這條路上已經走得太遠了。沉迷這條路的人,早就沒有心了。」

  許太后頹然,她整個人都鬆弛下來了。

  正在這時候宮人稟道顧皇后來了。

  清沅親自來接太后回宮。

  許太后不乘輦,她要清沅陪她走一走。

  清沅欣然應允,她見許太后臉色不好,就說:「母親沒有在顧太后那裡吃什麼東西吧?」

  許太后搖了搖頭,她沒有吃喝。

  「這點我還是有防備……這宮中冤魂太多了啊……」

  清沅沉默片刻,小心問:「母后與顧太后說什麼了?」

  許太后盯著清沅看,她想回憶起顧太后一開始的模樣,但這只是徒勞。清沅畢竟不是顧太后年輕時候的畫像。

  她忽然長嘆一口氣說:「你一定很好奇,我與顧太后年輕時候的事吧。」

  清沅點點頭,她說:「兒臣知道的不多。」

  許太后扶著她的手,慢慢道:「將來我會一一告訴你,也告訴廣逸。你們該聽一聽那些事……雖然我也做錯過事情……你已經是皇后了,更應該聽一聽……」

  過了許久,許太后又輕聲喚她。

  「清沅。」

  清沅道:「母后,兒臣聽著。」

  許太后說:「這宮中苦命人太多了,你多善待她們。」

  清沅溫柔道:「兒臣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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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眾生相

  太上皇升仙後不久, 安平曾拉著清沅一起去勸說懷恩。安平以為懷恩已經回心轉意,只是拉不下面子回去, 清沅卻說懷恩一定是心意已決。

  她們趕在懷恩出京游玩前見了她一面,結果懷恩對她們表明了態度——她已經不可能回去了。

  這一次, 是安平想錯了。

  回來路上,安平就有些悶悶不樂, 清沅笑道:「你是羨慕懷恩這般自由自在吧?若你也想去散散心,不妨去和她結伴而行,也能互相照應。」

  最近宮中這麼多事,安平想出去散心的話, 清沅也能明白。

  但安平搖頭,道:「不了。父皇走了……母后又被禁閉。我留在京中,多少能為三哥分擔一些, 哪怕只是和他說說話, 也是好的。本來我想著懷恩如果能回去,他一定很開心……」

  原來她是為了蕭重鈞才留在京中。清沅摟了摟她的肩,這樣渴望著無拘無束的安平,也懂忍耐了。清沅心中說不上是欣慰還是心酸。

  蕭重鈞也捨不得安平到處亂跑。雖然顧皇后已經被關在兩儀宮裡, 但是有一件她交代過蕭重鈞的事情,蕭重鈞覺得還是有些道理的,那就是安平的婚事。

  他覺得是時候把安平的婚事定下來了。出於許多緣故, 蕭重鈞覺得自己和蕭廣逸的婚事都辦得略倉促。蕭廣逸那時候是認定了顧清沅,生怕誰搶走她,急急忙忙辦了婚禮。而蕭重鈞則是皇帝快刀斬亂麻, 結果他與喬簡簡被飛快湊到一處。

  多少都有些遺憾。

  所以蕭重鈞與蕭廣逸商量了,要選好安平的夫婿人選,然後好好辦一場婚禮。

  然而事情就卡在這第一步上。安平對京中的勳貴子弟沒幾個瞧得上的,少數幾個瞧得上的,要嘛太老,要嘛太癲,都不適合做夫婿。而安平對婚事完全不熱衷,好似兩個哥哥在犯傻。

  太上皇升仙之後,安平又得守孝,婚事的議論暫時擱置。她只說自己要為蕭重鈞分憂,後宮還沒有皇后,她沒能把懷恩勸回來,有些事情她得幫忙。

  蕭廣逸無奈,只能請清沅把目光放到京外去,若是有合適的人選,也不一定要是京中貴族。

  結果這一尋又是五年,蕭重鈞病重的時候,安平的婚事還沒有定下來。她也二十出頭了,宗室中這個年齡還沒有訂婚的公主真是屈指可數,連金泉公主都已經出嫁了。

  安平這才不安起來——她並不是為自己不安,而是因為知道這件事蕭重鈞一直很掛心。

  蕭廣逸與清沅回京之後,安平去看他們,也順便與清沅商量這事情。

  清沅正在臥床。她剛生完第三胎三個多月,面色蒼白,身體還虛著。她生第二胎不久就懷了第三胎,第三胎又有些難產,清沅因此元氣大傷。蕭廣逸為此自責了很久。

  這本不是該出行的時候,但蕭重鈞病重,蕭廣逸只能回京。在馬車上時候,他常常就將清沅抱在懷中,好讓她舒服些。

  安平看著新出生的寶寶,一邊低聲問清沅:「我若要訂婚,立刻就有人陪我做這一場戲……你說,這事情行不行?」

  清沅搖搖頭:「這不是行不行的事。是你該不該這麼做。」她雖然身體疲乏,但是頭腦還很清楚,而且回京之後,她也一日比一日好了。

  安平道:「遇上這時候,我也會猶豫的。我想讓三哥……安心些。」

  清沅道:「聖上清楚你是什麼樣的人。我和你四哥也都清楚。」

  安平遂打消了找個人來做戲的念頭。

  蕭重鈞駕崩之後,安平在京中幫蕭廣逸和清沅處理完了繁雜的國喪事務,然後她在京中又留了幾個月,打理好一些事情,就要離京了。

  「四哥有你在,我就放心啦!」她對清沅這麼說。

  清沅又問安平打算去哪裡。

  安平笑著說:「我打算去你們的老巢。」

  她要去寧州。

  她才不像懷恩縣主,去些四平八穩的富裕地方,早就被游人踏遍了。她要去就去邊境,那裡還刮著幾千年前荒蠻的風。

  她要去那裡騎馬狂奔,看孤月和狼煙,看巨大的落日,追趕來往的商隊,說不定還會遇上游匪,正好試試她的射術。

  清沅打破了她的幻想:「如今寧州平穩得很,並沒有游匪。若是在寧州城邊遇上游匪,那就是太守的失職。」

  她與蕭廣逸在那裡經營了這麼多年,不是白做事的。

  安平笑了起來,她這一笑,竟然還有多年前的天真。清沅一晃神,好像又回到了她入宮做伴讀的第一天。

  「那我就再往北去,」安平說,「一直去到不能更荒涼的地方。」

  當天晚上,清沅就做了一個夢,她又夢到了寧州,這是安平對她描述的寧州,粗獷,荒涼,但美得驚心動魄。

  她從夢中醒來,只是伏在蕭廣逸身邊。

  蕭廣逸睡眠淺,很快覺察到她的異樣,他抱住她,低聲問:「怎麼了?」

  清沅不說話,她只是輕輕吻上蕭廣逸的唇。從蕭重鈞病重,到蕭廣逸登基,這一段時間發生了太多事情,期間她生了孩子跟大病一場一樣。蕭廣逸是兩頭受累。蕭重鈞駕崩時候,蕭廣逸瘦得厲害,嗓子全啞了,御醫都害怕。

  過了這段時間,蕭廣逸才算慢慢調養過來,但他的嗓子好像回不到從前了,比之前的沙啞了些。

  清沅在這深夜裡聽他低聲說話,心尖上像被細軟的鳥羽刷過一樣。

  她輕輕碰了碰他的額頭,悄聲問:「我們什麼時候能再回寧州麼?」

  蕭廣逸與她,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不會再回寧州了。以後即便回去,機會也屈指可數。

  「你羨慕安平和懷恩麼?」蕭廣逸問她。

  清沅自嘲:「人心苦不足,我這是得隴望蜀。我只是……」

  蕭廣逸道:「只是什麼?」

  清沅輕輕用指尖摩挲蕭廣逸的眉毛,道:「不知不覺你已經背了太多事情在身上,我們好像很久沒有放下一切,痛痛快快出去游玩了。」

  蕭廣逸說:「以後……」

  清沅又道:「我知道……你心裡難過。但我真的太久沒有看到你輕鬆開心的樣子了。」

  蕭廣逸道:「怎麼說這個?」

  清沅不語,她只是看著蕭廣逸。蕭廣逸終於吻住了她。

  他們已經很久沒有行房了。蕭廣逸一邊緩緩脫下清沅的貼身衣物,一邊低聲道:「我是被老二老三兩個接著來弄怕了……」

  清沅生下小梅花之後很久都沒有動靜,所以第二個孩子來的時候,兩個人都特別高興。沒想到這次生下老二不久,老三就跟著來,弄得清沅疲憊不堪。

  蕭廣逸現在想起清沅生老三的時候情形,還心有餘悸。

  「別怕……」清沅將蕭廣逸的手放在自己的胸口,那裡溫暖柔軟,心臟在下面安穩跳動。

  蕭廣逸道:「人年紀越大,身邊的親友就一個個少了……」

  清沅知道,蕭廣逸是不可能那麼快從蕭重均的死中走出來了。蕭重均是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他們做了兩輩子兄弟。這一世蕭廣逸以為蕭重均徹底擺脫了顧太后,能活得更自由。沒想到蕭重均不堪重負還是早逝。

  「你不能在我面前走。」蕭廣逸吻了吻清沅的手。

  清沅微笑道:「我答應你。一定會比你多活一天。」

  清沅繼續低聲道:「再說了,有人走,也會有人來……你看懷恩不就帶了宗雁行回來?安平說不定去了寧州也會帶什麼人回來呢。我們有了三個孩子,將來三個孩子都會嫁娶,他們還會有子女……早晚會變成這一大家子人都繞在你身邊,讓你歡喜,又讓你煩惱……」

  蕭廣逸的面色這才真正舒展開。

  第二天早晨,皇帝與皇后起得都比平時遲了一些。皇后身邊的大宮女最懂事的,不去打攪帝后。

  但大公主已經拖著乳娘來了,要給皇帝皇后請安。

  小梅花是大公主的乳名,清沅後來又給她取了個小名叫如寶,大名單字淇。老二是個男孩,小名如星,大名單字灜。老三還是嬰兒,小名如珠。

  如寶正是最活潑可愛的時候,她一張口就是一口小乳牙,兩顆大牙略有些長,十分嬌憨。除了這一點,她是三個孩子中長得最像蕭廣逸的。既像蕭廣逸,又是好不容易盼來的頭生子,還獨佔了幾年時間,所以清沅愛這個女兒愛得像什麼一樣。

  一聽宮人說大公主來了,清沅立刻穿起衣服,推推身邊的蕭廣逸:「如寶來了。」

  小梅花也是在寧州住得多,在京中住的少。但是這一次離開寧州的時候,她的乳娘悄悄告訴她,這一次她是要在京中長住了,從此都要住在宮中了。

  小梅花原本很開心。她從前一到京中就喜歡和初初玩,初初比她大一歲多,又漂亮又聰明的姐姐,小梅花就喜歡跟著她轉。

  她要是也能和初初一樣長住在宮中,那她就能天天和初初玩了。

  但小梅花沒想到來到京中之後,所有人都在哭,她也被弄得傷心害怕起來,跟著哭了起來。等到大家終於不哭了,她也住安穩了之後,初初卻不來和她玩了。

  小梅花每天都被一群嬤嬤圍著,她想去見初初。嬤嬤說,不行,永國公主要陪她的母親。永國公主正在傷心,公主不應該去打擾她。

  小梅花很疑惑,她就是知道初初在傷心,所以她才要去陪她去讓她開心啊!

  清沅讓宮人把大公主帶進來。

  小梅花一進來,就要撲到清沅身上,嬤嬤忙提醒她給皇后行禮。清沅微笑著看小梅花有模有樣的行禮,然後抱著她親了一會兒,才問:「今天起這麼早,又有什麼點子了?」

  小梅花道:「我想和初初玩,初初為什麼都不從南華宮出來了?我能去南華宮嗎?」

  清沅看了一眼蕭廣逸,他們都希望喬簡簡和初初能過得舒適,所以喬簡簡的宮殿並沒有搬,依然保持原樣,喬簡簡,喬優優和初初,都還住在南華宮。

  大人的事情和糾葛,很難向孩子解釋清楚,何況小梅花比初初更小,她再聰明,也不會體會到初初這時候的心情。

  「這樣,」清沅溫柔道,「南華宮這段時間也有些事情要忙,初初也有很重要的事情。你不能冒冒然去,否則初初會生氣。但過段時間,母親會帶你們一起玩,你就可以見到初初了。」

  小梅花答應了。

  過了一段時間,清沅果然在兩儀宮辦了一個小宴,宴席只請了喬簡簡和喬優優姐妹,初初也來了。小梅花與初初只吃了兩口,就去花園玩了。

  小梅花開心死了,她拉著初初,好奇問她,她在忙的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情是什麼。

  初初說:「我要給姨姨繡一些東西。」

  小梅花還不會做女紅,初初已經會繡帕子了。小梅花問:「我也想要姐姐繡的東西……」

  初初冷笑一聲:「你想要,不知道多少人搶著給你繡呢!何必要我的!」

  小梅花說:「我就是想要姐姐的!」

  初初忽然哭了,道:「連你也欺負我不是?」

  小梅花嚇了一跳,她去拉初初:「誰欺負你啦?我沒有欺負你!」

  初初哭得更厲害了:「姨姨要從南華宮走了!都是因為你母親做皇后了!」

  小梅花怔住了。

  清沅正與喬氏姐妹敘話。

  她也覺得喬優優走得有些突然,但細細想來,也是時候了——喬簡簡當初留下喬優優就是為了多個幫手,並照顧初初。如今初初七歲了,喬簡簡在宮中也很平穩了,改朝換代,後宮再起什麼波瀾都與喬簡簡無關了。

  喬優優還年輕,只是女官又沒有名分,不必在這宮中守一輩子。

  清沅對喬優優道:「你回去之後若遇上什麼事情,千萬不要瞞著你妹妹,告訴她,我也可以幫你拿個主意。」

  這就是明著說要給喬優優撐腰了。

  喬優優眼裡含淚,只是微笑向皇后道謝。

  清沅又道喬優優以後仍可以入宮走動,想必初初也是很捨不得她的。

  正說著這話,宮人就急急忙忙過來,說如寶和初初吵起來了,兩個人都哭得稀裡嘩啦。

  兩個花一樣的小姑娘,哭得不成樣子。小梅花哭得一抽一抽還不忘說話,說初初亂說,她沒欺負人,母親也沒欺負人,都是初初亂說。

  初初哭得更文靜,只是淚水一串串向下掉,沉默不言。

  喬簡簡著急問道:「初初,你說什麼了?」

  清沅見兩個小姑娘這樣只是發笑,她對喬簡簡道:「小孩子口角。你不要當真。」

  初初是個機靈鬼,已經比小梅花更快一步撲到清沅懷中,她抱著清沅道:「娘娘,求你,讓姨姨不要走……」

  清沅有些驚訝,她沒想到初初小小年紀,已經很有主見了。

  但她還是遺憾地搖搖頭:「不行,這事情不是我定的。是你姨娘真的想走,咱們不能強留對不對?」

  喬優優也出聲道:「初初,過來,姨姨來慢慢給你說。」

  初初扭過頭去,故意不看喬優優的臉。

  小梅花在一旁也想到母親懷中,偏偏初初緊緊抱著清沅,彷彿佔盡寵愛,不給小梅花一點地方,還故意對小梅花使得意的眼色。

  小梅花漸漸止住了眼淚,只是咬著唇,盯著初初看,眼看著就要爆發。

  清沅哪裡沒注意到這兩個小丫頭的小動作,她也對小梅花眨眨眼睛,招手讓女兒到她懷中。這樣的宮中,以後不愁沒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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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 良人

  小梅花與初初才吵過, 過了兩天又和好了。小孩子來得快去得快,雨過天晴就什麼事都沒有。

  初初回去之後, 喬優優單獨與她說了半天話。初初雖然更愛和母親喬簡簡膩歪,但是喬優優的話她更聽得進去。

  喬優優說她一次, 她能乖很長時間。

  這次喬優優要出宮了,她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初初這個小姑娘。

  初初很聰明, 這點像喬優優,但她又不那麼能忍耐,這點像喬簡簡。所以南華宮的兩個大人,都很擔心這個孩子。

  才七歲, 就沒了父親。雖然宮中不會短初初一針一線,皇帝甚至格外寬待她們,但這到底不一樣, 初初什麼都知道。

  她的父皇不在了, 她不再是最尊貴的公主了。小梅花才是。

  她的父皇不在了,以後母親與她在南華宮過得如何,全要看皇帝和皇后的心意。她再也不能無憂無慮了。

  喬優優問初初:「你怎麼想到對小梅花說那些話的?說是因為皇后來了,我才要走的?」

  初初不吭聲。喬優優一向仔細她身邊人, 不許人在初初身邊說閒話。但初初哪用別人來說,她的小腦瓜子總是會有許多想法。

  「你說小梅花欺負你,那小梅花真欺負你了麼?她對你不好麼?」喬優優耐心問。

  初初臉上慢慢露出羞愧之色, 她搖搖頭。

  「那皇后對你不好麼?」喬優優又問。

  初初小聲說:「她可以讓你留下來嘛。」

  喬優優撫了撫她的小臉,說:「她勸過我,但我真的要回去啦。我要去照顧你的外祖父母, 他們老了,很想念我。還有很多親友,我都想再去與他們聚一聚。皇后聽了我的話,覺得我說得很有道理,就同意我出宮回去了。如果皇后不答應我,我就會很傷心了。」

  初初環住優優的脖子,優優撫了撫她的頭髮,低聲答應她,會常常回宮來看她們。

  一個月後,喬優優果然回來看她們。正好小梅花正與初初在一起玩。喬優優看這兩個小姐妹好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又在一起玩得開開心心,她心裡也很高興。

  初初大老遠就看見姨娘,她飛快地跑過去,小梅花跟在她身後也跑得開心。她們這樣飛奔惹得嬤嬤跟在後面直叫公主。

  喬優優是去過南華宮,然後來兩儀宮給皇后請安的。清沅正在忙,喬優優就先與兩個小公主玩了一會兒。

  如今初初與小梅花在一起上課,宮中的這一輩,屬她們兩個年齡最近,關係最親密,所以時常在兩儀宮一起玩。

  喬優優考校她們功課,兩個人爭著回答,喬優優正笑著,皇后就來了。

  清沅一見喬優優,就覺得她氣色好了許多。喬優優與清沅談了許久,喬家的事情清沅沒有問,喬優優也不提,她說的都是她從前夫家的事情。她這些年的波折,亡夫父母也為她揪心難過。如今算是苦盡甘來,喬優優與老人之間解了誤會,也時常登門去看望他們。

  清沅歎道:「你這樣有情義的,哪個能不愛呢?」

  她又說在幫喬優優物色。

  喬優優道:「旁的都尚可,我只要求他是個有心人,不阻止我照顧自己父母,供養亡夫父母。」

  清沅道:「這個應該不難。」

  喬優優道:「皇后若一道旨意,當然不難。但我求的是甘心情願。」

  清沅握了握她的手,道:「我知道,只有發自內心,才算是你的良人。」

  千金易求,良人難覓。喬優優也並不著急,她不再說這話,只是看向玩鬧的小姑娘,不由歎了一句:「小孩子真是快活。」

  清沅笑說:「初初是個好孩子。」

  喬優優走的時候,清沅讓初初去送她,她說:「永國公主近來禮儀學得很好,讓你姨姨看一看。」

  初初昂首挺胸,扶著喬優優的手,送喬優優出兩儀宮。與剛剛在殿中飛跑的仿佛判若兩人。

  小梅花抓著清沅的手直搖,她撒嬌說:「母后,我最近也學得特別好!嬤嬤都誇我!」

  清沅看著初初和喬優優遠去的身影,捏了捏小梅花的小手,道:「母后知道。等一會兒你父皇來了,你就去迎他好不好?」

  小梅花連連點頭。清沅知道宮中的嬤嬤總是在誇小梅花,所以她才要多誇誇初初。

  晚間蕭廣逸來兩儀宮,用過晚食之後,清沅就把喬優優入宮來的事情說了,又說到初初,說初初見到喬優優特別開心,也沒哭。蕭廣逸不禁微笑,他道:「初初也是一天天長大了,我每次看到她,都覺得她像個小大人了。哪像小梅花,還跟個小寶寶一樣,憨得很。」

  清沅也笑。蕭廣逸一點不知道,初初在這宮裡,誰也不怕,連她這個皇后也不算害怕,頂害怕的人就一個,就是蕭廣逸。

  初初從小就有些怕蕭廣逸,如今更甚。一見到蕭廣逸,就呆若木雞,老老實實不敢亂動,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

  偏偏蕭廣逸從來沒有凶過她,只是他面容有些嚴肅,就把初初給嚇住了。

  一想到初初那樣子,清沅就忍不住發笑。因為有蕭廣逸在,她多寵點初初也沒關係。

  蕭廣逸問:「有什麼事情這麼開心?」

  清沅搖頭:「什麼事都沒有。優優的事情還沒個著落。兩個小丫頭還是整日胡鬧,還不知道什麼時候真正開竅。今天我聽了太多帳目,也是累了一天。」

  蕭廣逸道:「但你笑得像是有大好事。」

  清沅在榻上挨著蕭廣逸坐下,她讓他躺靠在自己身上,拿小梳子輕輕為蕭廣逸梳著頭髮。蕭廣逸舒服地發出歎息聲。

  清沅笑說:「怎麼,平常就不能開心了麼?皇帝真霸道。」

  蕭廣逸就道:「那朕命你快招,說出來讓朕也樂一樂。」

  清沅俯身,在他耳邊柔聲道:「就是因為尋常。你在我身邊,而我想著你是我的良人。」

  蕭廣逸看向她,目光灼灼。

  清沅摸著他的脖子,能明顯感到他熱了起來。她有些小得意,問:「如何?這個答案陛下還滿意嗎?」

  蕭廣逸握住她的手:「我得虧了封你為后,你還有一半心思做賢后。若是封你為妃,你恐怕要成個妖妃。」

  清沅擰了一下他的手。兩個人絮絮低語,然後幾不可聞,只剩下纏綿的親吻。

  兩年後,宮中又添了一位小皇子。這樣皇帝皇后有了兩位公主兩位皇子,皇后又處事公正果斷,對從前倒顧一事並無追究,對承平皇帝,明嘉皇帝的遺孤都照顧有加,除了顧太后仍被禁閉,宮中其他人都過得舒適。

  如此一來,一開始對顧皇后激烈反對的聲音漸漸都沒了。再不滿顧皇后,也只能吹毛求疵,顧皇后在大事上從不出錯,皇帝又獨愛,朝臣除了時不時建議皇帝選美,也無話可說。

  只是這選美的話,蕭廣逸從來也不聽。後宮因此少了許多風波,清沅做事也無人掣肘,十分自在。

  這兩年間,宮裡宮外眾人都有許多變化。安平公主在寧州和邊境已經跑了一大圈,蕭廣逸說她沒遇上流匪,自己倒像個山大王了。

  喬優優終於遇上了知她懂她的青年才俊。清沅還是時常召她入宮,與她說說宮外事。喬簡簡還說下次消夏時候,要邀喬優優一起來。

  清沅還收到了老朋友的信。

  棠嫿的夫君終於考上功名,不久之後棠嫿就會和夫君一起遷回京中來住。清沅已經迫不及待等著見她了。

  她對蕭廣逸說:「你看,我說的吧,有人走,有人來,也有人回。時間不會停下,你不知道以後又會有什麼事情。」

  她與蕭廣逸說話時候,幾個孩子正在玩鬧。小的還小,傻笑的,傻鬧的。小梅花與初初不屑於與小孩子玩,她們埋頭看同一本書,爭著比誰看得快,一抬頭時候,兩個小小少女的樣子已經出來了。

  清沅看著她們,忍不住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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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一章

  這個番外是另一條時間線的故事,也可以看做另一個世界的故事

  一直想寫一個這樣的故事,如果蕭廣逸和清沅都沒有重生,他們一個三十歲,一個二十九歲,在完全對立的時候相遇了,會發生什麼事情。

  希望大家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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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年末時候, 燕王領兵回京,京中大街小巷忽然就傳起顧太后好日子要完的話。

  顧清沅這日進宮見過太后, 正在從宮中回誠國公府的路上。路上因為積雪,有些濕滑, 馬車行得慢,清沅捧著手爐, 想著剛剛太后說的話。

  「燕王死了。」

  太后的語氣輕鬆篤定,清沅這時候回憶起來還是一陣詭異的噁心。她掀起車窗簾子,想透口氣。剛一掀開簾子一角,就聽到道旁玩耍的小孩在唱一首兒歌。

  一隻燕子來, 冰化雪泥銷

  兩隻燕子來,銜泥樑下繞

  三隻燕子來,美人花間笑

  四隻燕子來, 春到顧不到!

  頭三句都明白, 說的是燕子來了,春天的景致。唯獨這最後一句,唱詞奇怪,但清沅一聽就明白了。燕王在兄弟間排行第四, 「四隻燕子來」正是說燕王回京來了,顧家連春天都到不了。

  清沅心中百般滋味,默默放下了簾子。

  這一夜她做了一夜夢。說是噩夢也不全是, 只是許多人許多事全都擠在這個夢裡。她一會兒看到自己剛剛嫁給誠國公趙遜的樣子,一會兒又好像在十四五歲入宮做伴讀的場景。她在兩儀宮中一直走,兩儀宮好像大得沒有盡頭, 一個又一個還年輕的人在她身邊跑過,玉苓……棠嫿……她想伸手去抓住她們,卻一伸手她們就飄遠了。

  她們都已經不在了。

  顧太后的聲音忽然響起:「燕王死了。」

  清沅猛然驚醒。

  值夜的侍女眠竹立刻低聲道:「奴婢端茶來。」

  清沅喝了一口溫茶,只覺得心口還在砰砰直跳。她這樣驚醒了,就再難入睡。夢中最容易釋出心魔。白日時候壓著不想的事情,在夢中是躲不開的。

  眠竹看著她的臉色,以為她是在為子嗣的事情傷懷,就柔聲問:「夫人想去看看今日舅奶奶送來的東西嗎?」

  清沅聽到舅母,面色才緩和了些,她問:「聽說是一株連理枝?」

  眠竹笑道:「也不知道舅奶奶是從哪裡求來的。」

  清沅道:「罷了。」

  她已經嫁給趙遜整整十年了,十年都沒有生育,拜了不知道多少都沒有用,連理枝還有什麼好拜的。

  清沅披衣起身,在桌邊慢慢寫字。她心中還是對燕王的事情十分不安。顧太后就這麼對燕王下手,實在太突然。燕王對社稷有功,且功在千秋,不論在朝中還是民間,都正是聲望最高的時候。顧太后這時候下手,只怕朝野震動,不知道會有多少人因此事沉淪。

  其實太后與燕王之間並非沒有轉圜的餘地,太后不應當這麼著急。燕王即便手握重兵,但太后和皇帝在大義上就壓住了他。

  除非……

  清沅筆尖一頓,她呆呆坐著,頹然放下筆。她只祈願自己猜測的事情不是真的——也許皇帝的身體已經撐不到春天了。

  她枯坐到天明。

  趙遜從妾侍那裡回來,見清沅早就穿戴整齊,又是一身誥命夫人的華麗裝扮,就奇道:「你昨天不是剛進宮去看過太后麼?」

  清沅淡淡道:「我不去太后那裡,你說我不夠殷勤。我多去一次,你又說我多事。」

  趙遜笑道:「我哪裡說夫人多事了?我是怕夫人累著。再說了,你昨天不是帶回來了好消息麼,還有什麼可不放心的。」

  他說的是清沅昨天帶回來的「燕王死了」的消息。為這事情,他還諷刺了清沅一句,因看到清沅有不忍之色,他說清沅是不是真把燕王當真英雄了。

  清沅這時候不能把自己的猜測告訴趙遜。若皇帝真的快不行了,那顧太后的謀劃顯然就是搶在皇帝駕崩之前,除掉燕王,這樣後宮中吳皇后本來就是顧太后的人,顧太后就完全掌控了才五歲的小太子。等皇帝一駕崩,小太子登基,顧太后輔政,再用鐵血手腕壓制住朝中。

  所以這時候風聲不能走漏。顧太后能告訴清沅燕王死了,也是因為她一向對清沅信任,知道清沅的嘴嚴。

  「我昨天本來要為安平公主寫一幅字的,偏生不巧公主頭疼,匆匆說了兩句話就讓我走了。今日我還得去補這幅字。」清沅對趙遜說個半真半假的小謊就糊弄過去了。

  她匆匆趕往宮中。

  她是想給顧太后提個醒。

  之前她沒有想到這個全貌,如今她猜測到了顧太后的打算,把事情一塊一塊拼湊起來想,就覺得這事情未免太順利了。

  燕王「死」的時機太好了,太巧了。

  「一隻燕子來……兩隻燕子來……三隻燕子來……四隻燕子來,春到顧不到!」孩童唱童謠的大笑聲隱隱穿到清沅的馬車中。

  這樣的童謠,是沒有人敢告訴顧太后的,連清沅都不會說。現在清沅開始想,這首童謠,到底是什麼時候突然就唱起來了?若沒有人有心散佈,它能唱得大街小巷都是嗎?反過來說,若真的沒有人推波助瀾,民間就這麼唱,是不是顧太后從來就不如燕王得人心?

  清沅這麼胡思亂想著,一路到了宮中。

  宮中今日還和昨日一樣,她先逕自去了顧太后所在的壽椿宮。

  到了壽椿宮,顧太后正在忙,沒有立刻見清沅。這是常有的事情,但清沅注意到來傳話的女官品級較低,顧太后身邊幾個得寵信的女官都不在,這幾個人都與清沅熟悉,每次清沅來了,必會是這幾個人當中的一個來迎清沅。

  清沅心中的不安漸漸加重,她問那個年輕女官:「今日謝嬤嬤不在麼?」

  那個女官一時語塞,說話有些結巴:「謝……謝嬤嬤,今日有些風寒。」

  她一臉不自在地走了。

  過了一會兒,這個女官又過來道:「誠國公夫人,太后正在天極宮,請夫人過去說話。」

  清沅沒有再問,她知道若有什麼事情發生,她已經進宮了,宮門一閉,她往哪裡逃?還不如去看個究竟。

  至少他們確實是在去天極宮的路上。

  到了天極宮,清沅看到宮外的侍衛至少是平日的兩倍,而且全是陌生面孔。

  她腦中閃過兩個字——「奪宮」。

  壽椿宮的女官只能將清沅送到天極宮殿外,將她交給天極宮的內侍,說:「誠國公夫人到了。」

  清沅跟著內侍往殿內走,很快就看到皇帝身邊的總管張全吉。

  她一把抓住張全吉。

  「全吉,外面的侍衛是怎麼回事!」

  張全吉一臉蒼白,他不敢多話,只是搖搖頭:「夫人,太后在等你。」

  內侍將清沅引到了皇帝的住所。

  皇帝所居的地方,用兩道巨大的十二折屏風隔成三片地方。即便是冬天,這寬廣的地方還是暖意融融像春天一樣。

  清沅一進隔間,就見顧太后與吳皇后都在。顧太后坐在榻上,吳皇后正趴在她膝邊默默流淚。

  清沅一入內,顧太后就抬起頭,她們對視片刻,清沅過了一會兒才想起來行禮。

  顧太后淡淡道:「你來做什麼?」

  清沅低聲道:「我想給太后提個醒,但似乎遲了。」

  顧太后微笑起來:「是遲了些,還自投羅網了。」

  清沅正要說什麼,就聽到腳步聲從屏風後面穿來,她忽然屏住呼吸,只是盯著那屏風邊晃動的人影。

  一個瘦高男人從屏風後面轉了出來。

  清沅心中打了一個寒顫。

  她一眼就認出了,那是「死了」的燕王。

  他什麼都沒有說,但他不需要說。他像一頭面對獵物好整以暇的野獸。他懶得咆哮了,看獵物妄想還有一線逃跑的生機才是最有趣的。

  他冰冷的目光從顧太后身上慢慢滑過,在哭泣的吳皇后身上停留片刻,然後落在了清沅臉上。

  他們隔著十步距離對視。

  清沅再一次確認了,他並不像皇帝,尤其眼睛。他另有一種英俊,那是十幾歲少女不太容易明白的英俊,一種神秘的,受過苦的英俊。

  所以她從前在宮中伴讀時候似乎從來沒有想過燕王很英俊這件事。

  偏偏是在這樣的時候,她居然在想,燕王其實是個美男子。他的眼睛,真像死過一次又重回人間,因為那雙眼睛裡盛滿了一種冰冷的火——那是復仇之火。

  「四隻燕子來……」清沅微笑著喃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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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二章

  四隻燕子來, 春到顧不到。

  清沅忽然就想起了這首街面上的兒歌。

  蕭廣逸沉默地看著她。清沅不認為蕭廣逸還記得多少有關自己的事情,當年她與棠嫿, 玉苓幾個人在宮中做伴讀,燕王看中了玉苓, 而她正愛慕當時的太子,如今的皇帝。

  他們幾乎沒有單獨說過幾句話。

  這時候蕭廣逸當然也不會與她這個誠國公夫人敘舊。

  「請皇后去隔壁休息, 誠國公夫人……」他又看了一眼清沅,「你陪皇后過去。」

  他終於開口說話,聲音很低,有些沙啞, 但口齒清晰,依然是京中人說話優雅的腔調。

  但他雖然說請,但立刻分別有兩個內侍站到了清沅和吳皇后身邊, 這行動分明是不由她們自控了。

  宮中的女人最要體面。清沅去扶起吳皇后, 吳皇后也不反抗,她擦了眼淚,對燕王低聲說了一句:「照看好聖上。」就與清沅去隔壁了。那幾個內侍仍跟著她們。

  一到隔壁,就有宮人給吳皇后和清沅上了茶, 然後幾個宮人遠遠守著她們。

  吳皇后終於顯出一臉焦急,她拉住清沅的手低聲問:「怎麼辦!怎麼辦!」她知道清沅是顧太后的軍師,這時候又正好在她身邊, 她只有與清沅商量。

  清沅看了一眼看守她們的內侍,要吳皇后先鎮定下來,莫要驚慌失措。

  她要先弄清楚事情的大概, 然後才能應對。

  她捏了捏吳皇后的手,示意她不要再說話。她們雙手相握,用指尖在彼此的掌心飛快地劃字。

  清沅問:他什麼時候入宮的?

  吳皇后回答:昨天剛入夜。

  清沅問:知道帶了多少人來嗎?

  吳皇后微微搖頭,然後在清沅掌心中寫:在天極宮看到的大概有五百多。

  清沅在心中估算了一下,光是一個天極宮就有五百多人,那燕王入宮至少帶了兩千多人,這兩千多人散布在宮中和皇宮附近的地方。

  難怪今日一早她入宮的時候覺得格外安靜。

  最可怕的是,燕王能悄無聲息地帶了這麼一支人馬奪宮,那就說明御林侍衛已經被燕王控制,甚至還有整個京中衛戍……

  清沅的心涼了大半截。這些被燕王拿住了,那顧太后也無力回天了。現在唯一的指望就是掌管京中衛戍的方將軍,他是深得顧太后信任的舊人。若是燕王接手皇宮和京城,對方將軍絕沒有好處。

  現在是早晨,方將軍若能在午前察覺到皇城中的異樣,前來救駕,那還有希望。

  但清沅心中有一種直覺,這是在宮中久了養出的一種直覺——這一次,是燕王贏了。這種直覺往往在壞事將要發生的時候最準。

  吳皇后察覺到清沅的手停了下來。她握了握清沅的手,似乎在催促清沅快想個法子。

  清沅這一次在吳皇后掌心劃得有些慢,她問得很慎重——

  聖上病得很重嗎。

  吳皇后猛然抬起頭看向她,兩個女人無聲對視。清沅終於低聲道:「娘娘……都這個時候了……」

  都這個時候了,就不要隱瞞了吧!

  這兩個月來,清沅每次入宮看到吳皇后,她都是一副快樂無憂的樣子,拉著清沅,不是說宮中新出的茶品,脂粉,就是問清沅怎麼保養的,怎麼顯年輕的。

  清沅盯著她看,吳皇后在她灼灼目光的逼問下,幾乎要顫抖。淚水從她眼中滑落,落在她們的掌心。

  她在上面終於說了實話——

  太后不讓我說。聖上這次恐怕熬不過去了。御醫說他隨時可能走。

  清沅怔怔地想,沒錯了。太后與燕王都在搶這個時機,搶的是對太子輔佐權。太后贏了,太后從此就是太后臨朝。燕王贏了,從此就是攝政王。

  吳皇后低聲問:「我該怎麼辦?」

  清沅心中忽然平靜到不可思議。若吳皇后是問她自己該怎麼辦,清沅認為吳皇后大可不必煩惱。她是皇帝的正妻,太子的嫡母。不論太后還是燕王掌權,都不會無緣無故害吳皇后,除非吳皇后攔住他們,要自己攬權,掌控太子。其實吳皇后從前就從不過問朝堂之事,今後也繼續保持原樣就是了。沒道理從顧太后換成燕王,她就不明白這個道理了。

  只是清沅失去了對吳皇后比劃這一大段話的耐心和力氣。她只是潦草地在吳皇后掌心劃了一個字:忍。

  清沅只是在想,皇帝真的要駕崩了。

  她知道早晚會有這一天,但這一天真到來的時候,她還是覺得自己的魂魄飄了起來。只有她肉身還坐在這裡,沉重苦澀。

  但她還要強迫自己思索——吳皇后是不必太擔心將來的。可顧家呢?她顧清沅呢?

  清沅安靜了下來。吳皇后一會兒哭泣,一會兒又叫宮人換茶,甚至挑剔果子,發了一次脾氣。清沅只是起身站到窗邊,一直看著窗外的落雪。

  她在心中計算著時間,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希望越來越渺茫。

  過了大概半個時辰,宮人來請吳皇后,說是太子來了,吵著要見母親。吳皇后面露喜色,她要忙去安撫太子了。

  屋中只剩下了清沅一個人。剛剛看守她們的內侍隨吳皇后離開了,臨走時候把門關上。

  清沅試了試,門被從外面鎖了,她被關在了天極宮的一個小隔間裡。幸好這裡所有用物一應俱全,她並不慌亂。

  清沅想,燕王這樣在邊疆守城十多年的人,對付細作不知道用過多少拷問手段,只是將她一個人關在這裡,已經算是十分仁慈了。她從前在宮中時候就知道有這種懲罰,內侍會將新人關在極狹小的沒有窗戶的四四方方的小房間裡,關兩個晚上就足夠讓人崩潰,從此服服貼貼,甘願被老人打罵上供也不敢在貴人面前多話了。

  對清沅來說,被關在這裡並不算難熬,她只是擔心宮外的情形。誠國公還以為燕王「死了」,不知道又會和什麼狐朋狗友去喝酒慶祝。

  等到快中午時候,依然沒有人來提清沅。清沅還沉得住氣——燕王必然是會面對太后,吳皇后,還有參與密謀的大臣謀士,他沒那功夫來審她。這裡沒有筆墨,她就蘸著茶水在桌上寫字玩。

  等過了午的時候,清沅看看日頭,只覺得這一切應該塵埃落定了。燕王有這麼長時間,足夠掌握整個皇宮了。恐怕顧太后這時候也已經被他關在宮中了。

  到了夕陽西下時候,清沅開始懷疑燕王或者他的手下是不是把她忘記在這裡了。

  小隔間中沒有人來送茶,爐子已經冷了,茶水都冰涼。果子放了一天,清沅也不想碰。室內也漸漸能感覺到外面的寒意。

  清沅不禁裹緊了衣服。她想,也許燕王為了不洩密,會把她在宮中囚禁好幾天。但誠國公府夫人入宮未歸,也會讓人生疑。除非燕王派宮人去誠國公府上傳話,說太后將她留宿宮中。這種情況也有過,只是很少……

  清沅正想著,門打開了,她忍住站起來的衝動,她不想在宮人面前顯得渴求和狼狽。她安安穩穩地坐著,依然低著頭用手指蘸水在桌上練字玩。

  這麼多年下來,她早就練了這身功夫——不論心中如何起波瀾,都是面色不改,永遠保持優游的姿態。

  陌生的腳步聲慢慢踱到桌邊。她專心致志,頭都不抬。

  「夫人的字果然名不虛傳。」燕王淡淡道。

  清沅驀然抬頭,燕王正看向她。

  他眼中似乎閃過一絲笑意,但清沅懷疑那是在笑她不知死活。

  她慢慢起身,緩緩給燕王行了禮。她動作稍稍有些慢,這樣行禮更好看。男人總歸不會討厭好看的女人。或者說,一個男人即便討厭一個女人,也不會討厭她的好看。

  燕王竟然向後退了一步。

  他好像刻意拉開與顧清沅的距離。

  「夫人今日一早進宮,有什麼事要辦?」燕王開門見山。

  清沅道:「今日要進宮為安平公主寫一幅字,年末事多怕耽擱時間所以一早就進宮。每次進宮我必先去給太后請安。」

  可惜這個謊言能糊弄誠國公,卻糊弄不了燕王。

  燕王道:「是麼?我已經問過安平公主了。她說確實是有要你寫字一事,只是你昨日入宮時候,她就已經與你說過了,這幾日她都要靜養。要你不必進宮了。」

  原來安平昨日叫她這幾日不必入宮,其實是在提醒她——看來安平也與燕王有互通消息。

  清沅看清楚了燕王的表情,他果然是在笑,他甚至像有些為她惋惜的樣子,這就使他的微笑看起來更殘忍了。

  清沅微微抬起下巴,她絕不顯露半分被羞辱的羞恥。在這宮中她看多了成王敗寇,也不是沒想過自己會有這一天。所以她還不至於要在燕王面前痛哭流涕。

  「是麼,那請殿下代我轉告公主,多謝她的提醒。」她平靜道。

  燕王道:「夫人是不肯說今日到底是為何事入宮了?」

  清沅想,她即便說了自己只是想提醒一句顧太后才入宮,燕王也不會信了。

  她沉默不言。

  燕王道:「那就請夫人讓宮人搜一下身吧。」

  清沅明白了,燕王是懷疑她帶了什麼東西給太后,或者太后皇后讓她帶什麼東西出去。

  兩個嬤嬤走過來,清沅就要和這兩個嬤嬤去角落的暗間去,那裡是專門解手清理的地方,一般搜身都在那裡搜。

  燕王淡淡道:「就在此處。」

  清沅失聲:「不行!」

  燕王不說話,他指指屏風,立刻有兩個內侍將屏風搬過來,擱在燕王和清沅中間,將他們分在兩邊。

  兩個嬤嬤與清沅在一邊,燕王在另一邊。

  屏風雖然擋住了視線,但可以聽到另一邊的聲音。燕王道:「我要清楚聽見每一件東西。」

  兩個嬤嬤搜身的時候,將清沅身上所佩戴的每一件東西都大聲報了出來。

  清沅從未受過這樣的屈辱。她原以為十幾歲的時候為父親奔波料理喪事的時候,所遭遇的冷遇和白眼就是最大的屈辱了。沒想到在過了十年養尊處優的生活之後,她被這樣羞辱。

  她甚至覺得那個男人的目光能穿透屏風,落在她赤裸的肌膚上。

  搜完了,什麼也沒有。

  兩個嬤嬤默默為清沅穿上衣服。

  屏風撤去了,清沅看到燕王是背對她而坐。

  她的眼淚一下子奪眶而出。燕王轉過身,走到她面前,低聲道:「夫人不妨仔細想想,有什麼要告訴我的。」

  清沅抬起眼,只是瞪著他,若眼神可以化成刀,燕王這時候應該已經鮮血淋漓。

  燕王看著她道:「很對。顧家的女人,就該是這樣狠毒的眼神。」

  清沅控制著自己的呼吸,才能阻止自己發抖。燕王繼續道:「來吧,想說什麼都說吧,都這時候了,何必忍著呢?」

  清沅冷冷道:「我原以為你是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如今看來,你不過是個狼子野心的無恥之徒,你永遠比不上聖上。」

  燕王忽然大笑,他笑道:「夫人啊……未免太陳詞濫調了。」

  他伸手做了一個請的手勢,他放顧清沅出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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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三章

  清沅一上了馬車, 就催促馬夫趕快回府,越快越好。

  她知道等燕王能放她離宮, 就是已經準備萬全。這種時候京中隨時有可能宵禁或鎖城,她只能抓緊一切時間。

  一回到府中, 侍女像往常一樣要為國公夫人更衣,清沅道:「不必了!」

  她沒有時間慢慢換衣服, 立刻就去書房寫信,又叫了兩個管事和幾個嬤嬤來見她。

  她叫貼身大侍女眠竹拿了鑰匙,要幾個下人抬了兩大箱子銀子還有兩大箱子金銀首飾,去給舅舅家送去。這些東西差不多要有十萬兩銀子——她的舅母白氏放了十萬兩銀子在她這裡入股生意, 每年不動本金,只拿分紅。

  清沅想著,之後情形還不知道如何, 若是國公府被抄沒, 她得先把舅舅家這十萬兩銀子給摘出來。

  安排了人送東西,清沅又給自己大弟弟顧晟寫了一封信。顧晟如今在霖州老家生活,也已經娶妻生子。二弟和小妹都跟著顧晟生活。清沅嫁入國公府的時候,顧晟曾經提出過, 讓二弟小妹入京跟著清沅,畢竟京中繁華,下面兩個小的一直嚷著要去京中, 京中機會多。清沅拒絕了,京中雖富貴,但霖州更安全。她每年都會給顧晟一筆銀子, 足以使二弟和小妹過得舒適。

  給顧晟寫信時候,清沅忍不住嘆氣。她已經有兩三年沒有見過幾個弟弟妹妹了,平日不覺得,這時候想來忍不住心酸。她也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再見。

  飛快地寫完這封像是訣別的信,清沅又找出兩張地契,小心將信和地契封好,讓信得過的老人馬上出城,連夜直奔霖州去。

  之後她又寫了幾封短小的信,又處理了幾筆銀子,燒掉了幾本帳本。她滿腦子都是事情,哪怕這時候做什麼都無濟於事了,她還是要盡量處理乾淨。

  把最要緊的忙完了之後,清沅才問:「國公還沒有回來嗎?」

  眠竹看到清沅一回來就飛快地做這些事情,隱約有些不安,雖說年末進出多,但像今晚這樣一下子就處理了近百萬兩銀子,還是頭一次。

  她也緊張起來,低聲道:「剛剛問過了,門房說是國公上午就出去了,還沒有回來。夫人要派人去國公常去的幾個地方找一找嗎?」

  清沅搖搖頭,她這時候還沒想好怎麼告訴趙遜這個消息。最重要的是,趙遜知道了也沒什麼用,他只會慌亂,還要她來安慰他。還不如她這時候一個人靜靜,好好想想還能做什麼。

  這時候清沅身邊的侍女又問清沅要不要換掉誥命衣服。

  清沅這時候已經忙得告一段落了,她也想換掉衣服,沐浴放鬆一番。但她總有些不自在——一說更衣,她就想到黃昏時候在天極宮,隔著一道屏風,她被一件一件脫掉了衣服。嬤嬤大聲一件一件報著她身上的衣服和飾物,直到她只剩一件抹胸和小褲。

  燕王就坐在屏風的另一邊。

  清沅終於起身讓侍女為她更衣去沐浴。等她出浴時候,趙遜還沒有回來,街面上也還沒有宵禁。

  清沅梳好頭髮,繼續整理她房中的東西。這些年她手上積累的不可謂不多,但這時候想來又覺得沒什麼意思。

  正在這時候,她的貼身侍女眠竹過來道:「夫人,好像少了幾樣東西。入宮時候帶的一隻繡囊,一支紅藍寶石鐲子……」

  清沅面不改色道:「是我送給安平公主那裡的人了,今日遇上了兩個老人。」

  繡囊裡裝的本來就是打點宮人用的碎銀子,寶石鐲子雖然品相好,但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東西。大約是搜身的時候那兩個嬤嬤見財起意,手腳不乾淨偷拿了。

  若在平時她一定會注意,今天她也是氣得暈了頭,全在氣燕王,竟沒注意嬤嬤偷藏了她的小東西。

  眠竹吞吞吐吐道:「還有那個有夫人閨名的玉墜。」

  清沅臉色一變。那塊玉墜是她出生那年,她的父親顧澤行親自挑選籽料,請人製作的,玉上刻了一個沅字,是顧澤行的字跡。這塊墜子因有些分量,她有時候掛在腰間,有時候做帔墜用,是她的心愛之物。她的父親沒有多少東西留下來,因此十件百件寶石鐲子在她心中也比不上這一個墜子的分量。

  眠竹還看著她,她強忍著心疼,淡淡道:「也許是不小心落在公主那裡了。下次我進宮時候再去公主那裡找一找。」

  第二日早晨,喝得醉醺醺的誠國公才回來。清沅已經見過好幾個人了。舅舅那邊昨天晚上收到十萬兩銀子擔心出了什麼事,一大早就派人來問了。清沅避重就輕帶了過去,反正不用多長時間,所有人都會知道發生什麼事情了。

  趙遜洗過澡,酒還沒全醒,躺在床上還在說胡話,他對清沅招手道:「夫人,再來陪我躺一會兒,何必那麼辛苦……」

  清沅本不打算太快把事情告訴他,但見他這樣,就冷冷道:「燕王沒有死。」

  趙遜一瞬間酒氣都凝成冷汗了,他還是勉強笑著說:「夫人,別開玩笑了……我知道我知道夫人氣我昨夜未歸府……」

  清沅坐得筆直,面色平靜,語氣平緩道:「我沒有開玩笑。燕王沒有死,他已經到京了,仔細說,他是已經到宮中了。我昨日進宮見到了。所以一回來,我就處理了幾筆銀子。」

  趙遜這下是真的流冷汗了。他昨天夜裡雖然沒有真把燕王死了的話嚷出來,但話裡說了不少對燕王的鄙視之語,說燕王不過是虛有其名,是個草包王爺,全是邊境那幫將軍扶起來,對抗朝中太后的,還暗示說燕王不久就要「完了」。

  他一下子從床上跳起來,瞪著清沅,抖著嘴唇,半天才問:「怎麼會?!」

  清沅不再理他,甚至不再多看他一眼。又有下人來稟事了,她要盡量做好安排。

  這天午後,燕王的大軍正式進城,還有一個盛大的入城儀式。據說丞相親自迎接,燕王騎在馬上,道旁百姓夾道歡呼。真正是王師歸來,簞食壺漿。

  清沅沒有去看,但她在國公府中也能聽到外面隱約的震動。趙遜已經頹了,與他親近的幾個紈絝子弟都來問誠國公打算怎麼辦。

  這一晚開始,京中正是宵禁。天一入黑,京中不論富貴貧賤,一律不許上街面。

  夜晚時候,趙遜終於對清沅說:「要不然,我就去京郊的別院去避一避吧。」

  他說「我」,沒有說「我們」,清沅也不在意,她柔聲說:「國公爺,京郊可不夠遠啊。」

  難道趙遜認為躲到京郊的宅院去,就能躲開京中的風波?

  趙遜嘆道:「等到了京郊,再做打算吧。你明日就給我準備準備,我過兩日就走。」

  清沅是真不在意,她隨口答應敷衍了趙遜。

  這一夜她累極了,下半夜終於能睡著了,只是在睡著的時候,她的心還在提著。宮中這時候怎麼樣了,燕王會在宮中做什麼……

  燕王在這深夜時候,依然還在天極宮。

  他一直坐在皇帝的病床邊。

  自從他入京以來,皇帝就一直在昏睡,沒有真正清醒的時候。御醫說皇帝恐怕很難再醒了,若是還能醒來,恐怕時間也不會久……

  但燕王還在等著,他還有話想問皇帝。

  彷彿因為他的信念太強烈,皇帝在這深夜時候終於緩緩睜開了眼睛。

  燕王道:「陛下。」

  燭光映著他消瘦的面孔,剛剛醒來的皇帝盯著他的臉看了一會兒,才慢慢有些神色鬆動。

  「四弟……你……」皇帝喘息著說,「你回來了……」

  燕王動也沒動,他只是長長嘆息一聲:「我不該回來麼?」

  皇帝只是微笑,他沒有回答。

  燕王叫內侍去把太子抱來。

  皇帝想出聲阻止,但燕王冷冷道:「陛下,難道不想見太子麼?」

  皇帝沒再做聲。

  很快吳皇后就帶著才五歲的太子來了。因為內侍突然半夜叫起太子,說皇上和燕王要見太子,所以吳皇后堅持要一起來。

  看到皇帝竟然醒著,吳皇后終於喜出外望,她拉著太子撲到皇帝床前:「陛下!」

  皇帝伸出手,想摸摸太子的小臉,但他已經沒有那力氣了,手只舉了一半就無力垂下去,吳皇后一把握住他的手,她哭道:「陛下……什麼都別說了……」

  燕王轉過臉去,淡淡道:「請皇后克制。」

  他一句話,就把吳皇后的眼淚嚇住了。

  太子還小,似乎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他只是呆呆跪在父皇的床前。很快今日在宮中值夜的侍郎也來了。

  燕王走過去,拉住太子的手,彎腰將孩子的小手交到皇帝的手上。他與皇帝的手一起握住太子的手,然後道:「聖上,太子交給我,你可以放心。」

  皇帝點點頭。燕王的手沒有挪開,皇帝終於說:「是的,朕把太子交給你。」

  燕王這才鬆開手,對侍郎說:「你聽到聖上的話了。擬詔書吧。」

  吳皇后含著淚,瞪大了眼睛,但她不敢說一個不字。她握緊了手,那裡顧清沅為她寫過一個「忍」字。

  之後燕王要吳皇后領著太子離開,他還有話要問皇帝。

  吳皇后不明白,燕王已經拿到遺詔了,還要問什麼。但她不敢問,只能低聲道:「請多讓聖上休息……不要累了……」

  她牽著太子離開了,太子一直好奇地回頭看燕王。

  燕王終於可以問出那個自己一直想知道答案的問題。

  「許婕妤是怎麼死的?」

  皇帝看著他,只是不說話。

  燕王又沉沉問了一遍:「許婕妤是被誰殺的?」

  皇帝艱難地開了口:「四弟……你會信我說的話麼?」

  燕王不回答。

  皇帝道:「你早已認定了……」

  他說到一半,聲音就漸漸低了下去。

  燕王終於撲上去用力握住他的肩,厲聲問:「是不是她!」

  皇帝喃喃道:「是不是……你想的……都是……」

  御醫急得在旁邊叫了起來:「殿下!」

  皇帝暈了過去。

  燕王放下皇帝,他只覺得那種無法言語的憤怒又湧了上來,直沖他的心間,他的太陽穴直跳。他不得不攀住床柱才能站穩,但肋下和腹中的疼痛已經燒了起來。

  他咬緊牙關,慢慢坐下來,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往嘴裡灌了一顆藥丸。

  天一亮時候,宮中人就到了誠國公府上,說傳皇后旨意,要誠國公夫人進宮。

  趙遜正好守在府上,他隨時準備出逃京郊。一聽說宮中人要召顧清沅,他立刻回絕了,給傳話的內侍塞了銀子,說誠國公夫人不舒服,不能進宮,把內侍打發走了。

  清沅正在見管事,等管事走了,才知道趙遜把宮人打發走了。

  她有些生氣。

  趙遜見她生氣,也來了火,道:「你不許進宮去了!燕王和太后這時候還不知道什麼情形,說不定就是鬥個你死我活的時候,你進去摻和什麼熱鬧!進了宮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清沅本來就累,這時候也懶得與他仔細分析,氣也上頭了,道:「我不去,才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去了至少做個明白鬼!」

  趙遜口不擇言:「你要還想做我國公府的夫人,就不許再管宮中的事!」

  他以為這一句話就能嚇住清沅。

  哪知道清沅並無半分懼色,她冷冷笑道:「好啊,好啊。只是將來燕王問起來,國公爺打算怎麼解釋那三百多萬兩銀子的事情?拿什麼帳目給燕王看?」

  趙遜立刻癱坐下來。

  整個國公府,由顧清沅打理多年,與宮中瓜葛太深。他早就不能與顧清沅切割乾淨了。

  他們這邊剛吵完一會兒,宮中的內侍就去而復返,又將剛才的旨意傳了一遍,依然是要顧夫人入宮。

  趙遜還有些猶豫,內侍道:「傳燕王話,皇后請夫人請不動,那我請得動麼?」

  趙遜嚇得一句話沒有。

  清沅穿戴整齊,就隨內侍入宮了。

  這一次內侍將清沅直接帶去了天極宮。燕王正在皇帝原來的書房辦公,見清沅來了,他站起來迎她。

  他好像又變了一個人,雖然面色有些蒼白,但十分彬彬有禮。

  他讓清沅坐下,自己站著說話。

  「我有一件事情,想問夫人。」他聲音仍留著夜晚時候的疲憊。

  清沅突然開口:「在這之前,我有一件事情請殿下幫忙。」

  燕王沒想到顧清沅這時候居然還能先提要求,他微笑道:「夫人請說。」

  清沅說了自己東西被偷的事情。她只說了墜子。

  「別的尚可,唯獨那墜子,是我父親遺物,我不能遺失。東西是搜身時候所失……」

  說到搜身兩字,清沅努力克制自己,才壓住那羞恥感。

  燕王道:「這事情不難。」

  他立刻召喚之前為清沅搜身的兩個嬤嬤。其中一個一問就招了,確實偷拿了清沅的墜子。

  清沅很快拿回了墜子。

  燕王問:「夫人滿意了麼?」

  清沅淡淡道:「能失而復得,就足夠了。」

  燕王道:「是啊。這世間能有幾回失而復得?」

  清沅覺得今日這樣與她閒聊的燕王幾乎可以說是「熱情」了。

  只是她沒想到燕王的「熱情」還沒完。

  燕王看了一眼跪在那裡的偷東西的嬤嬤,道:「夫人不想責罰她麼?畢竟是差一點弄丟了夫人的心愛之物。」

  清沅道:「按照宮規,偷一百兩以下,杖二十,降一級。我這墜子只是對我來說寶貴,但賣出去並不值一百兩。」

  燕王道:「這宮規,我也知道。」

  清沅看了他一眼,她差點忘記了,燕王是真正在這宮中長大的,怎麼會不熟悉宮規。

  「不過我如今自認是領兵之人,對下面人都用軍法。在我軍中,偷東西不論大小,一律砍手。」燕王道。

  燕王這話一出,嬤嬤就癱軟在地,喊道:「王爺,王爺,老奴再也不敢了!」

  清沅看著他,說:「如今王爺是在治理宮中,不是軍中,砍手太過殘忍了。」

  燕王不多話,他站到清沅背後,他伸手按住清沅的肩膀,讓她好好坐在椅子上。

  立刻有兩個侍衛上來,按住嬤嬤,又有一個行刑人,綁住嬤嬤的右手,固定在一塊板上。

  「夫人,千萬不要閉眼。」燕王在她耳邊說。

  清沅慢慢呼吸,不讓自己發抖。

  「我會看著。」

  「看著就對了,」燕王道,「你應當喜歡。」

  清沅說:「我要看著居然有人會有這樣的暴行。」

  燕王低聲笑了。

  行刑人在她眼前砍掉了嬤嬤的一隻手。然後在慘叫聲中,立刻有宮人來收拾乾淨。

  片刻之後,一切又恢復了乾淨和平靜。除了空氣中還飄著血腥味。

  燕王轉到清沅面前,微笑著說:「好了,我要問夫人一件事情,希望夫人如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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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四章

  清沅今日入宮匆忙, 沒有仔細化妝,眉毛與唇色都比上次入宮時候要淡一些。

  她抬起臉, 直視燕王。

  燕王也正好凝視這張潔淨的面孔,她蹙著的眉頭沒有黛筆沾染, 像少女一樣文靜秀氣。但她那雙明亮的招子,裡面卻全是冷靜。

  燕王看出來了, 剛剛的血腥一幕,確實使她刺激震驚,但並沒有真的嚇到她。又一個鐵石心腸的姓顧的女人,有什麼出奇。

  但他的目光還是在那張面孔上多停留了片刻。他不知道為何, 也許只是她的怒目而視很有趣——她識破了他逼問手段。

  「夫人,接下來你說的每一句話,我都希望是真話。」他終於移過視線, 平靜道。

  清沅握緊了手。她知道今日這一關難過, 前途一片未知。燕王親自提審她,只會與她的身份有關——顧家女,太后親信之一。

  她在心裡已經過了一遍顧家與燕王的仇怨。

  最重要的就是顧太后與許婕妤的舊事。許婕妤死的時候,顧太后還是皇后。

  宮中沒有追究過的事情, 民間說起來卻有板有眼。說皇后找了個道士做了咒符,又買通了許婕妤的宮女,將符咒貼在許婕妤的床下, 許婕妤不分白天黑夜只要一閉眼就瞧見滿屋子鬼魅,如此不出三天,許婕妤就驚懼而死。

  但此為民間說法, 許婕妤之死在宮中從沒有大波瀾。因為許婕妤若不是有個兒子,在宮中完全是個默默無聞的人。有關許婕妤之死的傳聞,也是這兩年燕王威望越來越高,才開始在民間傳播起來的。

  想到許婕妤,清沅能明白,燕王若懷疑生母之死與太后有關,那確實是與顧家不共戴天。

  然而這幾天的兩次接觸,清沅心中有一個更大的疑惑。那就是有關燕王妃玉苓的事情。

  玉苓當初在伴讀時候,就與燕王互通心意,燕王娶為王妃,之後燕王夫婦就去了寧州邊境。幾年之後,玉苓因難產而亡。

  再此之後,燕王沒有再娶。世人又說燕王是何等的情深意重,深愛燕王妃不願辜負。

  之前清沅也以為燕王是緬懷玉苓,所以不願再娶。而且玉苓已死,燕王與顧太后的爭鬥再不用顧忌什麼。

  然而經過這兩天,清沅發現事情並非如此簡單。燕王對顧家的恨,厭惡,已經明晃晃掛在臉上。不僅僅是對顧太后,而是對所有「顧家的女人」。

  不過燕王要想從她這裡問出什麼有關許婕妤的事情就問錯人了。

  許婕妤死的時候,清沅正在為父親守孝,已經出宮,並不知道內情——何況她那時候才十幾歲,就算顧太后對許婕妤下手,也不會讓她這個少女知道。她成為太后的智囊,是後來的事情。

  其次玉苓的事情,她就更不清楚了。玉苓難產亡故的時候,她嫁入國公府,距今正好過去十年了。

  「殿下想問什麼?」清沅平靜道。不管怎麼樣,她都要試試闖過這一關。

  燕王道:「承平十八年初,你在哪裡。」

  清沅不需費力回憶,那段日子早就深深刻在她的心中,她說:「我的父親在承平十七年年末去世。承平十八年初,我先在京中觀雲坊住了一段時間,後來回霖州老家,之後又從霖州去了信州。」

  燕王不禁問:「你去信州做什麼。」

  清沅說起那段痛苦的回憶已經能保持平靜了,她說:「父親在信州為官,被人誣告。我去信州搜集證據。」

  燕王問:「是宮中貴人對你的指點?」

  他指的是顧太后,那時候的顧皇后。

  清沅看向他,道:「並沒有。是我自己想這麼做。」

  燕王沒有停頓,繼續問:「承平十七年十月到承平十八年六月間,你進宮幾次?」

  清沅立刻說:「沒有。這期間我一次也沒有進宮。全在為父親的事情奔波。」

  燕王又問:「你確定沒有記錯?」

  清沅說:「不會記錯。因為我承平十八年完全沒有進宮。」

  燕王不語。

  清沅添加道:「若殿下不信,可以去信州官府問一問。承平十八年,我幾次出入信州,幾乎跑了大半個信州,留下許多書信往來。那裡的人應該至今還記得我,書信也留在翻案的檔案中做物證。」

  她的眼中終於泛出淚光。

  許婕妤正是在承平十八年初暴病而亡的。

  這段時間清沅完全沒有出入宮廷,而且她也正在為自己的事情奔忙。那她知道宮中一樁懸案的可能是微乎其微。

  燕王沉默著。清沅盯著他看,她拿不準他的沉默意味著什麼。

  他們默默相對,清沅突然發現燕王的左手在震顫。燕王立刻注意到她的目光,他背過手,但臉上的疲憊沒法掩飾,他皺著眉頭,面色蒼白,慢慢走到桌邊。

  清沅看到他取出一方散劑,用茶送服了下去。

  清沅胡亂猜測他吃的是什麼藥。據說燕王在寧州時候受過很多傷,之前顧太后也說他舊傷復發,看來並非全是虛言。

  清沅又想,她實在看不出燕王已經有幾天沒有入睡了,他現在十分憔悴。

  燕王閉著眼睛彎著腰,雙手撐在桌邊,好像在等藥效,等這一陣難受勁過去。也許是因為探詢真相受挫,他甚至看起來有些可憐。

  清沅又覺得自己差不多是瘋了,竟然會覺得一個隨時能取自己性命的人可憐。

  「這麼說,你是對承平十八年宮中的事情一無所知了。」燕王仍是閉著眼睛,慢慢道。

  但清沅生出一種錯覺——他仍可聽出她說的是不是真話,他能感應出來。

  她知道他終於切入了正題。

  這種時候,為了過關,為了延命,人必須小心翼翼,不能說錯一句話。但清沅決定反其道而行之。

  她突然鬆弛下來,她頓了一下,微笑著說:「怎麼,有什麼人告訴殿下我應該知道什麼嗎?」

  她的笑意太明顯,燕王霍然睜開眼睛看向她。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女人竟然還想奮力一搏,哪怕一瞬間也好,也要佔據上風反客為主。

  清沅在微笑,但她眼中冰冷。

  她抓住燕王這一瞬的錯愕,立刻反擊道:「殿下一直在問我承平十八年是否進過宮的事情。我也只是如實相告。有什麼事,是殿下都不敢問的呢?」

  她好像在嘲諷燕王是一個懦夫,一直兜圈子。

  燕王也笑了起來,道:「看來,你就算知道真相,也不打算說出來了。」

  清沅搖搖頭,說:「並非如此。若是一個真相就能讓一個人解開心結,讓他從此心境安寧。這樣的善事,我何樂而不為?只是,我也惜命。若揭開一個秘密可能會讓我喪命,我又怎麼敢輕舉妄動。」

  燕王正要說話。

  清沅又說:「我猜殿下要說,會赦免我,饒我一條命,更好些,說不定還能允許我留一些家產。但是殿下,我要對你說實話,有關許婕妤的死,我確實不知道實情。你總不願意我胡說一氣吧。」

  燕王驚呆了。

  這個女人繞了一圈,居然敢主動承認她什麼都不知道。

  她好像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樣,總比他快一步。她把那天脫衣搜身的羞辱扔了回來。

  「所以,殿下,是誰告訴你,我知道這件事情的真相,這個人的話讓你深信不疑,我就應該知道呢?」清沅微笑著問。

  燕王突然明白了。顧清沅不是看穿了他,而是看穿了另一個人。

  他踱到清沅面前,用食指抬起清沅的下巴。

  清沅睜大了眼睛,她沒有想到燕王會直接碰她的臉。他的手指比她想像中溫熱。

  「你應該想到了,不是麼?你這麼聰明。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燕王的手指輕輕摩挲著她的下巴。

  清沅可以讓自己面無表情,可以讓自己不動如磐石,但她無法控制自己的體熱。她素白的臉上,慢慢暈出一層淡淡的緋色。

  燕王的聲音愈發低而沙啞:「是顧太后說,你什麼都知道。」

  他靠得太近,清沅能聞到他身上淡淡的熏香和藥的苦味混合在一起。她扭過頭去,她甚至想屏住呼吸,不去聞那味道。但她又忍不住去辨別那到底是什麼藥。

  燕王強迫她看著自己,他接著說:「我相信你說的,你確實什麼都不知道。但顧太后之後會告訴你的。」

  他鬆開清沅,叫過內侍,要內侍將清沅看押在宮中。

  清沅被帶走時候,忍不住說:「你怎麼就確信顧太后一定會告訴我呢?」

  燕王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清沅被關在宮中三天。這三天中她沒有受到酷刑,燕王也沒有再來。有四個內侍看守她,另有一個宮女伺候她。

  到了第三天,清沅終於知道了原因。為什麼顧太后要說會把真相告訴她,而燕王相信了她的話。

  第三天時候,吳皇后親自來看她。

  「夫人受苦了。」吳皇后握著她的手哭道。

  清沅並不算太受苦,她只想盡快弄清楚事情,她問吳皇后,皇帝怎麼樣了。

  吳皇后搖搖頭,說:「這幾天都沒有動靜。」

  她告訴清沅,燕王已經把宮內外都擺平了。顧太后已經被燕王囚禁在壽椿宮中。宮中顧太后一派的人,全都被燕王清理了。殺了一批,流放了一批,放出宮一批。現在宮中,尤其是天極宮,兩儀宮,已經完全沒有太后的人了。

  吳皇后也是有心無力,從此她與太子只能被燕王的人包圍了。

  除了一個人,就是顧清沅。

  「也不知道為何,顧太后提出要你做太子的書法老師,燕王竟然答應了。」吳皇后仔細看著清沅。她不知道燕王為何會單單忍下一個顧清沅。按理說,顧清沅是誠國公夫人,權勢名聲比那些女官大多了,燕王不可能將她留在宮中。

  清沅已經明白了。

  顧太后是用一個還沒有兌現的秘密真相換取她留在宮中,輔佐吳皇后和太子。

  連清沅都不得不佩服顧太后。這一險著雖然奇險,但竟然也勉勉強強奏效了。

  「皇后,這事情現在不宜細說,以後我會慢慢告訴娘娘。」清沅低聲說。

  清沅臨出宮時候,又被提去見了一下燕王。

  三天過去,燕王似乎是睡過一覺了,氣色好了許多,神色也很平靜。

  他看到清沅,就道:「夫人這幾日辛苦了,請回府休息並準備吧。不日就要進宮為太子上課了。」

  清沅沉默了一下,她有許多事情想問燕王。

  顧太后真的會願意告訴她真相嗎?

  他就不怕顧太后只是在釣著他?

  就算顧太后告訴她了,那個真相就一定是真相嗎?

  如果顧太后告訴她說,許婕妤真的是暴病而亡,燕王能相信嗎?

  但她太累了,而且這些都是燕王該操心的事情。目前看來,燕王好像並沒有什麼不滿,她又何必為這個煩惱。

  至少她算度過這一關了。

  燕王抬頭看了她一眼,道:「夫人是不是覺得鬆了口氣?」

  清沅低聲說:「是。」

  燕王微笑道:「你輕鬆得太早了。」

  清沅回去之後才知道燕王這話是什麼意思。

  原來她被關在宮中第二天,誠國公趙遜就出城去了京郊別院,壓根沒有等她回來。

  清沅在心中罵了一句,原來燕王竟是在幸災樂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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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五章

  趙遜走得匆忙,府上幾乎沒有怎麼安排,但他還帶走了最寵愛的一個妾侍。

  清沅沒有生育,府上有兩個男孩兩個女孩,都是妾侍所生。趙遜也就只帶走了長子,其他三個小的他都沒帶。

  清沅一回來,府上一堆下人搶著向她稟事。眠竹哭得眼睛紅紅的,見著清沅也是一通訴苦,說這兩天有趙氏長輩來府上,探頭探腦要進清沅的書房,不知道打的什麼主意。幸好聞鶯姨娘還有他們幾個忠僕攔住了。

  清沅回到府上,只覺得平常熟悉的一切又包圍了她。她深深嘆了一口氣,雖然她原本就對趙遜沒有多少指望,但是她被扣在宮中三日,趙遜不忙著找人,還逃到京郊去了,這還是讓清沅寒心。

  清沅喝了一杯茶,就雷厲風行。按事情輕重緩急見人,派人去親眷家報平安,安撫老人孩子,還立刻叫人給京郊宅子送了信,信中她措辭嚴厲敦促趙遜馬上 回來。

  就算不為她自己的面子想。滿城的權貴還在觀望,趙遜就先跑了,一點風吹草動就把他嚇破了膽,誠國公府的顏面都丟乾淨了。

  若是趙遜這一跑,引得京中權貴紛紛出逃,這筆賬燕王又要算到誠國公府頭上。

  清沅一直忙到半夜時候才歇下來。一安靜下來,她就又在想宮中的情況。燕王同意讓她做太子的老師,除了想換取真相,恐怕暫時安撫人心的作用。讓京中權貴看看,他並沒有斬盡殺絕。

  但是宮中顧太后的勢力都已經被清除了,朝中京中那一天還會遠嗎?如今不過是皇帝還沒有駕崩,京中勉強維持平靜罷了。

  清沅坐在榻邊,目光不由看向窗下,那裡擺放著精致的小盆景。她想起自己從前的習慣,每天選一張練的最好的好字,貼在窗下,一年下來,窗下整整齊齊貼滿了一張張紙,風一吹嘩啦啦響,是她最喜歡聽的聲音。

  可惜嫁入國公府之後,她就再也沒有貼過了。

  隔了一日,誠國公趙遜訕訕地回到了京中,去時帶去了一個妾侍,回來又多了一個農莊上的姑娘。

  清沅對他沒有好臉色,他也只能賠笑。畢竟這事情是他做得不地道在先。聽說清沅在宮中幾日非但沒有出事,還被吳皇后任命為太子的書法老師,趙遜喜出望外。

  他只覺得誠國公府安然無虞了!看來清沅平日經常進宮還是有好處的,關鍵時候,還不是吳皇后保下了她。既然燕王能同意,看來誠國公府算是安全了。

  他歡欣之餘,又問清沅有沒有見到燕王。

  清沅道:「沒有。」

  沒有由來,她就是不想說。與燕王的對峙,她覺得無法向趙遜解釋清楚。這涉及太多她的過去,燕王的過去,宮中的陳年舊事。而這些,趙遜根本就不關心。她再怎麼用力解釋,趙遜都體會不到。所以她乾脆不說。

  趙遜點點頭:「也是。他那麼忙,大約很難見到人。」

  清沅道:「正是如此。」

  趙遜又向清沅身上靠,他似乎覺得這幾日跑去京郊,冷落了清沅。這時候應該與清沅同房,來補償她一下。

  「我聽說舅母又送了什麼東西來?也許這一次就能保佑讓你懷上呢?」他笑著說。

  清沅推脫道:「我身上不方便。」

  趙遜本來是想著要讓清沅開心的,沒想到清沅還是這麼冷冰冰,他也掃了興頭,道:「前幾天你就說不方便,到今天還在不方便,夫人是不是該找個御醫來看看了。」

  清沅剛嫁進國公府頭幾年,還為孩子著急過,她的舅母也總說要有個自己的孩子才貼心。但這幾年她已經漸漸看淡了。到如今這境況,她對趙遜是能推則推。聽到趙遜的嘲諷,她也無動於衷。

  夫妻兩人不歡而散。

  又隔兩日,清沅在府上辦了小宴,請的都是平日往來多的貴婦親眷。年末了,大家聚聚熱鬧,清沅借此表明誠國公府就算在燕王入京之後,還是穩穩當當,掃一掃之前誠國公倉惶出逃的晦氣。也順便慶祝她做了太子的老師,這可是光耀門楣之事。

  酒宴熱鬧之後,相熟的貴婦就一起聊天喝茶,玩葉子牌。聊著聊著,當然就說到如今京中最炙手可熱的人物了——燕王。

  忠順侯府姚夫人就笑問清沅:「那日燕王京城我沒瞧見。你可是進宮看見燕王的人了,給我們說說,燕王是不是真是傳說中那般俊美?」

  清沅正捧著茶,聽到這話,只是一呆。

  她還以為誰聽到了她的心裡話,竟然與她看法一致。

  「誰說燕王俊美的?」她問。

  幾位夫人都掩面笑了起來。姚夫人道:「顧夫人沒有聽說麼?京中已經傳遍了,燕王進城那天,鷓鴣樓暈過去好幾個小姑娘。」

  鷓鴣樓地勢好,樓層高,是京中看景的好地方,京中有大事的時候,許多達官貴人家的女眷都會在那裡喝茶看熱鬧。

  清沅這樣聰明的人,竟然又沒轉過來,她說:「暈過去?又不是夏天。」

  她的舅母白氏也在,搶道:「是那些小姑娘啊,看到燕王情不自禁的!」

  清沅啞然。

  姚夫人又問清沅:「顧夫人,給我們說說看,燕王到底什麼樣。」

  清沅比她們都經常出入宮廷,經常會與她們分享些無關緊要的新鮮事。她向來有分寸,說話又風趣,這些貴婦都愛聽她說這些。

  這時候她們都看著清沅,等著她說對燕王的感想。

  清沅無端緊張起來。原來眾人都覺得燕王是個美男子,她突然不願意當眾承認這一點了,輕易用「俊美」來形容燕王太隨大流。

  她總以為自己看到了一些特別的東西,那是很難說出口的。

  「他很高,偏瘦,」清沅仔細斟酌著說,「臉型與聖上有五分相似,但眼睛不像聖上。」

  姚夫人依然看著清沅,一臉「所以說呢?」的神色。

  清沅總結道:「你們想,一個三十歲的男子,高高瘦瘦,又與聖上有些相似,能難看麼?」

  大家一起發出釋然的嘆息。

  聖上是出名的美男子。她們這些年齡相近的人都明白,能進宮看到一次聖上,那是何等的幸運。

  清沅又道:「再說了,燕王正是如日中天,那些小姑娘哪裡是為他的樣貌暈倒呢。更別提和聖上比了。」

  有人笑道:「咱們聖上那可真是不能比……」

  只是這話一出,眾人又有些安靜。因為皇帝病重的消息已經在京中傳開了,大家都在猜測皇帝還能拖多少日子……將來這就是燕王的天下了。

  等眾人離開後,清沅又單獨留下舅母白氏說話。

  她的父母都已經離世,顧家那邊她來往其實不多,只有舅舅是她最親密的長輩了。

  前些天她把十萬兩銀子送回舅舅家,把他們嚇了一跳。白氏如今是知道為什麼了,她嘆清沅命苦:「眼看著你這日子安穩了幾年,燕王這一回來,還不知道如何。」

  白氏對清沅進宮做太子老師的事情,雖然也覺得是難得之事,但還是擔心。

  「宮中凶險,你要有機會脫身,還是盡早脫身的好。」

  清沅道:「哪那麼容易呢……」

  她早就在這旋渦中了。顧太后只不過是把她扯得更深而已。

  她勉強對白氏笑道:「好在我沒有孩子,將來不論做什麼,顧忌都少。」

  她找白氏來,想托付都沒什麼可托付的。只說將來如果她有什麼事,身邊幾個大丫鬟都是仔細調理過的好姑娘,若白氏不嫌棄,可以將她們帶走。

  白氏答應了。

  清沅又道:「另有一件事要請舅母幫忙。送一些散劑來。」

  她舅舅家做了藥材生意,各種藥都有。白氏一聽就爽快道:「你哪裡不好?直接叫人去取就是了,這還用特意和我說?」

  清沅道:「倒不是我哪裡不好。我是想找一味藥。」

  她想知道燕王那天吃的是什麼藥。

  她要白氏先送一匣子各式常用散劑過來。白氏雖然不明白清沅要做什麼,但既然是常用藥,那也沒什麼好說的。

  很快新年就到了。今年皇帝病重,太后在宮中悄無聲息,才五歲的太子在天極宮受百官恭賀新年,燕王在旁陪同太子。

  這形勢已經一目了然。

  正月十五元宵佳節,按慣例這一日宮門大開,一天只有這麼一天宮人可以出宮看燈。但是今年不一樣,宮中所有人一律不許外出。

  宮中也沒有辦大燈會,因為皇帝已經在彌留了。只是在花園裡掛了些普通宮燈應應景。

  正月十五中午時候,宮人來人,將清沅接了去。

  清沅一踏入天極宮,就把腳步放得格外輕。她知道這個日子就要到了。

  吳皇后正在偏殿裡哭,小太子不在她身邊。清沅一陣頭暈目眩,她聲音有些發顫:「娘娘,聖上已經……」

  吳皇后搖搖頭,她哭得眼睛和鼻子都紅了,哽咽道:「御醫說是迴光返照了。這會兒燕王和太子在那邊說話。」

  清沅以為宮人是吳皇后派來的,哪知道吳皇后道:「不是我……」

  清沅默默想了想,低聲問:「娘娘這幾日見過太后麼?」

  吳皇后的眼淚這才止了,道:「母后被囚在壽椿宮,我也就見過她一次。之後就沒見過了。」

  清沅想,顧太后再神通廣大,也不可能在這時候還能派人接她入宮了。

  那這麼說來,接她入宮的,只可能是一個人。

  正這麼想著,就見燕王抱著太子大步流星地走進偏殿。太子正在燕王懷中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

  他才五歲,見到吳皇后就直叫:「母后!母后!救我!」

  燕王面色鐵青,吳皇后哭著要去抱太子。燕王只將太子交給一旁的嬤嬤,他對吳皇后道:「聖上要見皇后。」

  宮人扶著吳皇后去皇帝那裡。

  清沅看著吳皇后孤零零的身影,和還在哭喊的太子,她已然明白了。燕王是故意不讓吳皇后和太子同時見皇帝。他怕吳皇后利用皇帝的彌留時候對太子說什麼。

  她不知道燕王這一天召她來的用意,但一定只會比她能想到的原因都更噁心。

  她瞪了燕王一眼,逕自走到太子身邊,她蹲下身子,一邊用帕子為太子擦著眼淚,一邊柔聲問:「殿下還記得我麼?」

  她聲音柔和,比陌生的嬤嬤漂亮可親,太子看著她,哭喊漸漸變成抽泣,他一邊哭一邊說:「你……你是……沅姑姑……」

  他雖然年紀小,但聰明記性好。清沅經常去壽椿宮和兩儀宮,太子見過她許多次。

  清沅變戲法似的從帕子裡取出一塊飴糖,她遞給太子,太子看了看旁邊的燕王,清沅柔聲道:「殿下是太子,想拿就拿。」她也看了一眼燕王。

  燕王在一旁,似笑非笑。

  太子小心接過糖。

  清沅又道:「不過太子以後不能叫我沅姑姑了。」

  太子含住糖,含含糊糊問:「為啥麼?」

  清沅微笑道:「我以後會教殿下書法。殿下應當稱我顧先生。」

  太子點點頭,與清沅小聲說了一會兒話,吃著糖,他好像沒有那麼傷心了。他又要清沅陪他坐在榻上,玩了一會兒他好像是剛剛哭喊消耗了太大,躺在清沅懷裡睡著了。

  燕王一直在看著他們。等到太子終於發出均勻的呼吸聲,他才低聲道:「看來太子會很喜歡你。」

  清沅輕輕拍著太子的後背,低聲道:「那殿下應當仔細想想太子為什麼不喜歡殿下。」

  燕王道:「誰說太子不喜歡我的?」

  他竟然走過來,與他們同坐一榻。小太子小小的身體就在清沅和燕王之間。

  清沅簡直想給他一個白眼。

  燕王彷彿看她嫺熟照顧孩子的姿勢入了迷一樣,道:「我以為你沒有孩子……」

  清沅平靜道:「我有四個孩子。」

  只不過都不是她生的罷了。

  燕王面色一瞬間陰暗下去。清沅假裝沒看到,她猜這話也許讓燕王想到了顧太后。她也並不想總是觸怒燕王,但她忍不住。

  過了片刻,燕王道:「我本來也會有一個孩子的。」

  他說的應當就是玉苓難產那次。

  清沅看向他,他只是有些傷感。他伸出手,撫了撫太子的頭髮。

  清沅垂著眼睛。他們都靜靜看著這個小小的孩子。這一刻竟是難得靜謐。

  突然一聲女人的嚎哭打碎了這靜謐。那一聲哭叫太過淒慘傷心,清沅甚至不敢相信那是吳皇后的聲音,但足以讓人一聽就知道發生了什麼。

  她抬起頭與燕王對視一瞬,燕王立刻起身,他要馬上趕過去。

  清沅立刻抱起太子,她不知道哪裡來的勇氣,竟然緊緊跟在燕王身後。有內侍上來要從她懷中抱走太子,清沅道:「這個時候,總該讓太子與皇后在一起了吧!」

  燕王回過頭來,看了她一眼,沒有駁斥她。清沅抱著太子,跟上了燕王。

  吳皇后已經哭得暈了過去,一室伺候的宮人,御醫,都已經跪地哭倒一片。燕王一入內,眾人紛紛讓開道。清沅抱著太子,吳皇后這時候眼中只有太子,她抱過太子。太子已經醒了,他煩躁悲傷,又大哭起來。

  清沅的目光只看到床上躺著的,剛剛離世的人,那是天子,那也是她少女時候的情動。

  她只覺得周圍一切聲音都變得十分遙遠。她搖搖欲墜,卻沒有眼淚。

  她也只是想看他最後一眼而已,如今看到了,只覺得這房間裡的哭聲震天讓人無比厭煩。清沅一瞬間醒了過來,她向吳皇后道了節哀,就行了禮默默退了出來。

  她一個人坐在偏殿的窗下。

  所有的宮人好像都跑出去了準備大事了。她正好一個人靜靜坐著。

  過了半晌她終於流下淚來,這傷心從何而來,真是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以為這十年她早就忘記這一點情思了。

  她正默默流淚,那陰魂不散的腳步聲又在她身後響起。她不用回頭,就知道是燕王來了。

  但她懶得理會,只是自己哭自己的,把一條帕子都哭得不能用了。

  「快三十歲的人了,怎麼還像小姑娘一樣。」燕王遞上自己的帕子,他嘲諷中竟有一絲憐意。

  清沅賭氣不接他的帕子,一邊咬著牙流淚一邊道:「我不像殿下這樣鐵石心腸罷了。」

  燕王掰過她的肩,冷冷道:「你哭的是他麼?你不過是哭你自己罷了。」

  清沅瞪大了眼睛,眼淚還在流,滑過光潔的面頰,順著她優美的唇角,在完美的下巴滴落。她哭得這樣美,燕王深深地看著她。

  但他還是要無情地戳穿她:「你哭的不過是你自己的那一點小心思。你以為我看不出來麼,你還留著眷念,想著當年如果……」

  清沅面色變得慘白,人被戳穿了,就會惱羞成怒。但她不能表現出惱羞成怒。

  她咬住嘴唇,幾乎要咬出血。她慢慢道:「這又礙著王爺什麼事了呢?」

  燕王一怔。清沅道:「我對他,發乎情止乎禮,只是他走了,我盡情為他哭一場,這也錯了麼?」

  燕王張了張口,清沅乾脆乘勝追擊:「我知道天下人都會為他哭,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所以一個人躲在這裡,也不求誰明白。只要天知地知……」

  她說得好像太激動,一下子竟要暈過去。

  燕王一把抱住她。清沅推開了他。

  燕王嘆道:「罷了。你今天這樣,是做不了正事了。」

  他還是將手帕遞給清沅。

  清沅接過他的帕子,慢慢擦拭著眼淚。燕王既然給了她台階,她還是順著台階下來比較好。

  燕王又道:「你也不必覺得不好意思,京中有幾個命婦,不鐘情聖上?這事情不用我說,恐怕京中許多丈夫都知道。」

  清沅幽幽道:「人走茶涼,如今她們追捧的人已經換了。」

  燕王道:「人心易變,如此而已。」

  清沅的眼淚又掉了下來,她好像真像她說的那樣,要在一個無人地方,好好哭一場。

  燕王看了她半天,直到他覺得不能再這麼看下去了——還有許多事情在等著他。大臣們也該要到了。

  他起身,伸手撫了撫清沅的肩膀才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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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六章

  山陵既崩,舉國皆悲。

  正月十六,京官素服齊聚在天極宮哭奠,並聽取了大行皇帝遺詔。

  遺詔內容明白乾脆,太子繼承皇位,燕王代為攝政。遺詔中對顧太后一字未提。

  誠國公夫婦作為勳貴也要去宮中哭靈三日。清沅與命婦一起,在天極宮西側靈棚中哭靈。

  清沅在這一片悲聲中,反而不怎麼哭的出來。兩儀宮吳皇后那裡——如今該是吳太后了,清沅去了兩次,陪伴悲傷無望的太后。

  吳太后也才三十歲,年紀輕輕就做了太后,更傷心的是,兒子還受制於人,並不由她操控。

  她也很茫然,問清沅有沒有顧太后的消息。清沅道:「娘娘,顧太后如今被關在壽椿宮,一直沒有消息,也許反而是一件好事。」

  怕就怕燕王讓太后「暴斃」。

  吳太后若有所思點點頭。不過她現在更擔心小皇帝,她怕燕王徹底奪走年幼的皇帝。這幾日燕王一直將皇帝帶在身邊,吳太后每次見到皇帝,燕王也在旁邊。小孩子年齡太小,跟誰長大心就向著誰。

  清沅安慰吳太后:「母子天性,是誰也改不了的。皇帝雖然年幼,但天資聰穎,無論如何都不會忘記太后的。」

  吳太后握了握清沅的手,對她說:「以後皇帝身邊,你要多多教導他。」

  清沅給她一個「我明白」的眼神。吳太后的意思並不是要清沅教導皇帝什麼知識,而是要叫皇帝不忘記自己的母親,防備燕王,牢牢記住誰才是他最親的親人。

  至於燕王,清沅只與他擦肩而過一次。國喪時候,他是最忙的那個人,繁瑣奠儀,朝中日常事務,還要牢牢盯著小皇帝。

  清沅與一隊命婦一起,從他身邊走過。她沒有仔細看他,匆匆走過只覺得他滿面疲倦,似乎又是幾夜沒睡。

  她想起前兩天夜裡,她哭得太厲害,燕王說「罷了,你今天這樣,是做不了正事了。」

  她希望燕王把這個「正事」給忘掉,因為不論是什麼事,都不會是好事。

  命婦哭奠三天,結束之後,清沅身體微恙。也許是因為天氣寒冷,她本就容易手腳冰涼,受了涼氣之後就有些不適,只能在家休息幾日。

  她既病了,舅母給她送了些補品來,又送了一盒子清沅上次說的,要各式散劑都要一份。上次白氏送來的散劑大約有二三十種,清沅看了聞了,挑了幾種有些像的,但她還是拿不準。

  宮中還在服喪,皇帝還沒有那麼快開始恢復上課。清沅正好用這段休養時間仔細準備為皇帝上課的內容。

  這日清沅正在家中休息,就有下人送了信來,說是葉家夫人送來的。

  葉家夫人,就是棠嫿的母親。棠嫿已經靜悄悄走了,京中近來發生了這麼多事情,誰還記得葉太妃。清沅在棠嫿臨走時候,見了她一面,還對她說,她的哥哥和母親就要回京了,但棠嫿還是沒等到親人回京。現在想來,清沅還是心酸。

  不過現在清沅冷靜想想,更明白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了。

  她原來不明白為什麼顧太后突然就想到要把棠嫿的哥哥調回京中,按顧太后的性子,她絕不會突然善心大發。

  顧太后應當也是想做一些緩和些的手段,懷柔一些人,讓「燕王之死」的影響減到最小,所以朝中才會有一些這樣的安排。

  葉棠嫿的大哥葉行高,與燕王的關係並不壞,算是兩方陣營中間的立場模糊人物。顧太后想拉攏他,不算走錯,可惜一切都太遲了。

  葉老夫人給清沅寫信,說她與長子葉行高已經到京,想要來誠國公府拜訪。清沅看完,立刻寫了回信,讓下人和禮物一起送去。

  次日葉老夫人與葉行高就登門來了,誠國公夫婦款待敘舊。

  葉行高是棠嫿的大哥,比清沅大六歲,今年三十五六,這些年都在外地都是在辛苦事多的清水衙門,好在他官聲不錯,如今回京來也算熬出來了。

  不過最使清沅驚訝的是葉老夫人還帶來了一個年輕姑娘,是葉行高的大女兒,葉小鸞。葉小鸞今年十五歲,正是與棠嫿清沅當年入宮做伴讀差不多年齡。

  吃過飯後,清沅與葉老夫人,葉小鸞一起在茶室煮茶聊天。

  清沅總是忍不住去看葉小鸞的臉。

  葉老夫人擦了擦眼睛,對清沅傷感道:「像吧,她是最像棠嫿的。」

  葉小鸞也道:「大家都說我像姑姑,顧夫人,你從前與姑姑最好,你也覺得我像嗎?」

  清沅又仔細看了一遍葉小鸞,對她道:「是太像你姑姑了。」

  她沒有說出來,面孔是有幾分像的,但她覺得棠嫿更美。而且葉小鸞有些跳脫,棠嫿很嫻雅。

  葉老夫人與清沅又說些從前兩家的舊事,葉小鸞雖然在一旁聽著,但她並不覺得有趣。

  直到說起了當年在宮中伴讀的事情,清沅說起了棠嫿,玉苓。葉小鸞的神色終於漸漸好奇,她忍不住問:「顧夫人,你說的這幾個人,除了我姑姑之外,是不是還有一位是燕王妃?」

  清沅點點頭,微笑道:「玉苓,我的堂妹,她是已故的燕王妃。」

  葉小鸞好奇道:「她什麼樣子,難道比姑姑,比顧夫人您還要美麼?要不然燕王怎麼會求娶她呢?」

  她年紀小,說話也膽大,自己還不覺得,以為裝得很好不經意隨口一問,其實旁人都看透她的心思了。

  清沅還是微笑,葉老夫人面上有些掛不住,叱了一句:「小鸞!」

  清沅攔住葉老夫人,不讓大家難堪,她只娓娓道:「那個時候能選進宮中去的,自然都不差。再者鐘情一個人,未必都因為皮相。我想燕王也不該是那樣膚淺之人。」

  葉小鸞點點頭,顧夫人說話舒服,她聽了很信服。

  等葉家人離開,清沅又出了一會兒神,年輕人一出現就提醒她時間竟然已經過去那麼久了。

  只是這傷感沒有持續太久,又過兩日,宮中就送了東西來,是用漆盒裝的一盒子燕窩。

  清沅生病,吳太后叫御醫來看過。但今日送燕窩的並不是吳太后,而是燕王。

  一盒子燕窩並不算什麼,誠國公府每日都燉燕窩。能送東西來,就是有心慰問。

  趙遜酸溜溜道:「我原來以為燕王會對顧家如何。沒想到他對顧家還是客氣的,對你也算優待了。既允許你做皇帝的老師,一點小病還送了燕窩來。」

  清沅說:「你以為這是好事麼……」這時候吃他一盒子燕窩,欠的還不知道是什麼。話未出口,就覺得有歧義。

  她只謹慎道:「燕王為人狡詐,這裡面恐怕有鬼。」

  雖然這燕窩她不會吃,但東西已經送來了,宮人也來了兩次,這是明顯催她不要借著「養病」躲在家裡,快點進宮。

  次日清沅進宮,她想先去見見吳太后,宮人語氣雖然客氣,但直接道:「夫人,攝政王在等你。」

  燕王暫時還住在天極宮,但等到三月時候就會住到王府去——他將京中的舊忠王府翻新重建了一番,以後作為攝政王府。

  不過天極宮依然會為攝政王留著地方。

  清沅到的時候,燕王正在看摺子,見到清沅來了,他就放下手上的事情,請她坐下說話。

  清沅看到燕王的案頭正放著一隻漆盒。黑漆螺鈿紋,盒蓋邊緣描金。正與送去給她裝燕窩的盒子一模一樣。

  燕王似乎注意到清沅的目光,就問道:「夫人病已經好了吧?」

  清沅回答:「謝殿下慰問。」

  燕王微笑,他的聲音越發溫和:「那盒燕窩……」

  他頓了頓,沒有說下去。

  清沅心中突然煩躁不安起來,她更不喜歡自己變得忸怩。燕王不語,她就主動問道:「不知殿下召我進宮是有何事?」

  燕王像回過神來一樣,道:「我想讓你去見見顧太后。」

  清沅猜也是大致如此。顧太后說只會把許婕妤之死的真相告訴清沅一個人。清沅總不去見顧太后,顧太后怎麼告訴?

  清沅這段時間一直想著,在知道這個秘密之後,怎麼將這個秘密轉變為一個護身符。

  這一日終於要來了,她只覺得肩上一重。

  清沅起身,準備由宮人陪著去壽椿宮。

  燕王又道:「另外,我有一件東西,要你帶給顧太后。」

  清沅看著他,燕王伸手,推了推案頭上那個漆盒,那個與送給清沅的一模一樣的漆盒。

  但清沅確定,給顧太后的那隻裡,裝的絕不會是燕窩。

  清沅在心中自嘲,她剛剛看到這盒子的時候,竟然有一絲竊喜。有什麼可竊喜的呢?燕王這一招分明狠毒。

  「裡面是什麼?」她嗓子發緊。

  燕王示意她自己打開看看。

  清沅的手指微微發顫,她揭開盒蓋,只見裡面是一隻酒壺和一隻杯子。

  她盯著那酒壺,慢慢道:「殿下要我送去給顧太后?這就是……先皇駕崩那天晚上,你要我做的正事?」

  燕王的聲音仍很平靜,他說:「我可以讓另一個人去送。但這是你最後一次去見顧太后,並且與她說話的機會。如果你不去,那我所做的唯一一個讓步就此一筆勾銷。」

  他指的是清沅陪伴太子的事情。

  那樣清沅的下場可想而知。她沒有任何東西可以護身。

  清沅心中一陣悲涼。

  她早就無父無母,沒有自己的孩子,與趙遜早就同床異夢。要是死了,也算乾淨。可就是這樣她還是捨不得這紅塵。

  清沅起頭,她面色蒼白,道:「我去。」

  宮人陪著她,甚至燕王也同行。一行人一起去了壽椿宮。

  壽椿宮中人已經裁減得只剩原來的五分之一,只維持必要的生活。因此宮殿中格外安靜。

  清沅見到了顧太后。

  短短一個多月,顧太后瘦了許多,她雖然還算平靜。看到清沅和燕王一起來的,她大致明白今日會有什麼事情。

  「我要與清沅單獨說話。」顧太后提了最後一個要求。

  顧太后領著清沅,不要任何宮人跟著,兩個單獨走去了花園中的湖邊。在早春二月,湖邊還十分寒冷。但這裡開闊,四面都可以看見。她們兩人說話誰也沒法偷聽。

  顧太后挽著清沅的手,聽她說這段時間的事情,一直說到今天。

  顧太后道:「是燕王逼你來的?」

  清沅低聲道:「是的。」

  顧太后道:「你做得很對。」

  清沅沒想到顧太后會這樣鎮定。雖然她對顧太后也有許多不讚同的地方,但是顧太后身上有些東西,她也忍不住佩服。

  「燕王想知道許婕妤是怎麼死的,這是他最想知道的。」清沅說。

  顧太后問:「若我告訴你了,你能堅持多久告訴他?」

  清沅說:「最好的情況,當然是到皇帝親政時候。」

  顧太后搖搖頭:「我覺得他沒有那樣的耐心,也沒有那樣的身體。我與他見了兩次,他應當活不到皇帝親政。」

  清沅想了想,她在顧太后耳邊說了幾句。顧太后微笑起來,說:「這就對了。你要用這個拿住他,不能讓他拷問你。」

  顧太后看著清沅的面孔,忽然長嘆一口氣,說:「清沅,你沒有嫁給重均,我一直覺得可惜。但現在想來,也許你嫁給重均,才是可惜了。」

  清沅道:「太后這時候還說這個做什麼呢?」

  顧太后道:「你很像我。」

  清沅沉默不語。顧太后笑道:「你不信嗎?我們恐怕比你想的還要像。也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清沅,你以後一定要小心。顧家再沒有人能保護你了。」

  清沅終於哽咽。

  她說:「燕王對顧家仇恨太多了……我一直以為他至少對玉苓還有幾分緬懷……」

  顧太后淡淡道:「這是你不明白。他怎麼會緬懷玉苓呢,玉苓就是他害死的。」

  清沅第一次聽說這話,她心中一陣驚濤巨浪:「為何!玉苓那時候才十九歲啊!」

  什麼樣的人才能對十九歲的妻子下毒手。

  顧太后道:「這又是一樁孽緣了。玉苓雖然嫁給了他,其實心中一直忘不掉重均。」

  清沅忽然想起燕王那句「京中有幾個命婦,不鐘情聖上?」「這事情不用我說,她們的丈夫都知道。」

  「就為這個……」清沅喃喃道。

  顧太后道:「他發現了玉苓的那一點心思,又懷疑我殺了許婕妤,對顧家女已經深恨。玉苓是做了我的替死鬼……」

  她嘲笑道:「你看看他如今的作為,要你這樣一個無辜的人來給我賜毒酒,哪還是一個正常人能做出來的事情?」

  顧太后嘆道:「論狠毒,我哪及他一半。」

  她們說了整整半個時辰。

  有宮人走過來,顧太后立刻停住說話。

  宮人走到清沅面前,恭敬道:「燕王說,夫人該給太后敬酒了。」

  清沅道:「我知道了。」

  宮人將盒子捧來放在石桌上就退了下去。清沅拿起酒杯,斟滿一杯,她舉著酒杯穩穩當當一滴不灑,奉給顧太后。

  顧太后盯著那酒看了一會兒,一飲而盡。

  她連飲三杯。

  然後倒了下去。

  清沅撲上去抱住她。顧太后的面色極其痛苦,她蜷著身子,緊緊抓著清沅的手。

  「清……清沅……」顧太后斷斷續續道,「記著……不要……」

  清沅只覺得手都要被顧太后掰斷了,她不知道自己是疼的還是緊張,已經泣不成聲,她說:「我知道……我知道……」

  顧太后堅持說了下去:「不要……讓男人瞧不起……」

  清沅渾身一震。顧太后最後道:「你……比他強……活著……熬過他……輔佐……皇帝……」

  清沅的眼淚止住了,她的聲音不再支離破碎,她說:「我會的。」

  顧太后咽了氣。

  清沅抱著她的身體,過了片刻,有宮人來扶起她。

  她忽然輕鬆多了,有什麼束縛從她身體裡解除了。

  她回過頭,看到燕王正在看著她。

  她慢慢走過去,說:「殿下要我做的事,我做到了。」

  燕王仔細看著她,他以為她會指責他殘忍,她會哭泣,她要做一些又美又矯情的姿態。

  但她什麼也沒有。

  她好像也喝了一杯毒酒一樣,只是那毒滲透的不是她的血肉,是她的神魂。

  她眼中甚至有一絲嫵媚的笑意,她說:「還望殿下不要食言。」

  燕王說:「顧夫人,我只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她給我的東西還給她罷了。」

  他竟然向她解釋。

  清沅仔細聽著,但燕王懷疑她根本沒有聽進去。

  她說:「殿下不必向我解釋什麼。」

  她施施然離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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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傳 第七章

  之後整整一個月,清沅都沒有入宮。顧太后死後,燕王又將顧太后的兩個侄子下獄,這只是第一步而已。

  有關顧太后之死,宮中發的消息很簡單,說大行皇帝駕崩,顧太后傷心而亡。不僅如此,宮中為顧太后準備的治喪也很簡單,甚至沒有要百官去哭靈。本朝太后從來沒有這樣的,顯而易見顧太后這是罪婦待遇,但如今是燕王攝政,朝中只有寥寥幾聲議論,就被燕王用「顧太后素來簡樸,留下遺命不許鋪張」壓了下去。

  反正人已經敗了,死了,燕王說什麼都可以。

  只有清沅知道,顧太后最後說了什麼。

  那一天從宮中回來之後,清沅燒了一夜,一夜未眠,她體內像是有一團火在燃燒,在撕扯,讓她無法安寧。顧太后不是因她而死的,但她做了行刑人。

  是她為顧太后斟滿毒酒,還眼睜睜看著她掙扎而亡。燕王讓她做了劊子手。

  直到淩晨時候,清沅的高熱才漸漸退了下去, 她平靜了許多。只是顧太后臨死時候的一字一句都已經烙在了她的心中。她很明白顧太后這個人,真假對她來說,一點都不重要,有利她才是最重要的。

  清沅把顧太后說的每一句話翻來覆去想,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其實無需分辨顧太后哪句話是真,哪句話是假。需要答案的是燕王,不是她。她需要的不是答案,是武器。

  她在退燒之後又恢復了平靜甚至冷靜,她已經想好了要怎麼將這些武器打磨銳利。早晚它們會派上用途。

  宮中需要時間從這兩場大事中休息恢復,清沅也需要時間。這一個月她一次也沒有入宮,只是不時給吳太后寫信問安。雖然她知道兩儀宮的信件很可能都要被燕王查閱,她也還是照寫不誤。

  三月初,誠國公府上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安平公主來與清沅道別。

  清沅已經知道了,燕王在寧州的時候就一直與安平公主聯繫,並且不是普通聯繫,是要安平為他刺探顧太后這邊的消息,而安平一向愛與顧太后對著幹。

  如今燕王勝了,安平卻要走了。

  她說她想出京去看看。

  清沅與安平公主相對而坐,兩個人都是百般滋味。清沅不再是十五歲入宮伴讀的少女,安平公主當然也不再是需要人陪伴的小女孩。

  清沅問:「公主,你後悔麼?」

  顧太后遇上燕王,注定是這樣的結局。但若沒有安平暗中幫助,燕王也許不會那麼順利。

  清沅並不是指責安平什麼,她是真的好奇。

  安平道:「你以為我出走京城是因為後悔麼?不是的……之前我做了什麼,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麼做。」

  清沅看著她,安平道:「我走,是因為我失望。我原以為四哥和旁人不同。但倒頭來,他其實也沒什麼不一樣。獨攬大權,排除異己,大概人到了那個位置,都會這麼做吧……他已經不再需要我的説明了,我也看夠了這一套了。一遍又一遍,看多了煩。」

  清沅覺得這位公主實在任性到可愛,同時羡慕她可以這樣任性。

  安平的地位在這裡,她這樣隨意議論燕王,然後一走了之,燕王也不會拿她怎麼樣。

  清沅又覺無聊,便柔聲道:「那就祝公主一路平安,盡情盡興。」

  安平伸手握住她的手,問:「母后最後說了什麼?」

  清沅不動聲色:「公主都不知道顧太后最後說了什麼,我又從何得知。」

  安平道:「我聽說那天你入宮了。就在同一天,而且你是顧家碩果僅存的一個,燕王還允你近皇帝的身。要說這事情不是母后的手筆,我是不信的。」

  清沅慢慢抽回自己的手。她現在誰都不能輕易相信了,或者說,她還有一點懲罰安平公主的意思。

  「我已經說了,我對此事一無所知,公主又何必再問。」

  安平臉上慢慢顯出失望的神色。這京中,越往高處走,能交心的人越少。最終在他們這一層的人,只剩下交換和利用,除此之外其他什麼都沒有。她又怎麼能不走?

  臨走時候,安平對清沅歎道:「你還記得你們剛入宮伴讀的時候麼?」

  清沅微笑道:「公主,那是我最快樂的時候,怎麼會忘呢?」

  她說得又悵然又溫柔。

  安平道:「我也一直記得……清沅,其實我從前真的很喜歡四哥……他到如今這樣,也是迫不得已。」

  清沅送安平上馬車,她說:「誰又不是呢?」

  安平看著她說:「你不明白,他是個可憐人。」

  清沅沉默不語。

  並不只是安平公主一個人意識到誠國公府顧夫人的特別。原來顧太后還沒死的時候,清沅被允許出入宮中,做書法老師,就曾有一些人反對,說將來皇帝不應該與女流學字。但燕王說「書聖的老師也是一個女人」,竟是堅持用了顧夫人。

  當時還有人以為燕王這是在對顧太后示好。

  沒想到先帝駕崩不久,顧太后也迅速殞命。到了這時候,誰也不會認為燕王是想對顧家示好了。

  顧清沅在這亂局中,不僅能全身而退,還權勢更盛一層,簡直成了京中的不解之謎。

  京中開始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些人竟聯想到顧夫人那出眾的容貌上,只不過這些閒言碎語相信的人並不多,因為太過離奇。

  在清沅休養的這一個月,宮中隔三差五就送賞賜來。大家都看在眼裡,於是這段時日,不少人都找上門來,想拜顧夫人為師學字。

  清沅現在只在家指點指點幾個庶子庶女,其他求上門來的學生一概拒絕。她不想讓人亂攀關係。

  在家修身養性一個多月,清沅終於把身體和精神都調理到最好。現在每一次入宮,和衝鋒陷陣沒有區別,不養精蓄銳怎麼行。

  三月初三,清沅入宮第一次為小皇帝上課。

  皇帝才五歲,正是小孩長身體和開蒙的時候,已經認了兩三百個字。之前還是太子的時候,每日都是玩的時間多,只有小半天時間讀書認字。如今做了皇帝了,燕王說皇帝不可一味貪玩,一定要認真學習,因此將皇帝的課表排得滿滿當當。

  清沅是教書法的,每隔兩日給皇帝上一次課。今日她的時間排在講史的老師後面,她一來,就見皇帝無精打采坐在寬大的桌邊,腿懸在椅邊一晃一晃。

  清沅微笑起來,給皇帝行了禮。

  皇帝慢吞吞起身,回了師徒禮,嫩聲嫩氣道:「顧先生好。」

  清沅不知道有沒有人教過皇帝,如果沒有,那她只同他說過一次他就記住了,真是聰明。

  先皇和顧太后剛走不久,宮中還一片蕭條,沒有人敢辦宴席肆意玩樂。皇帝又每天課業繁重,這個年齡能坐得住就很不容易了,臉上難免不高興,也提不起精神。

  清沅今天第一次上課,也不要皇帝立刻練字,只說些有關書法的趣事,又將宮人準備的各種文房用具拿給皇帝看,一件一件細細講解,哪裡出產的最好,好在哪裡,然後要皇帝挑一套自己最喜歡的用具。

  皇帝剛剛聽課聽得要瞌睡,這會兒清沅一來,說的事情都比剛剛的白鬍子老師有意思多了。他不用坐在桌邊,跟著清沅在書房裡,品鑒各種物品,一會兒在紙上試試筆,一會兒玩玩筆洗,一會兒看看硯臺上的花紋,他玩得不亦樂乎。

  清沅臨走的時候道:「隔兩日我還會再來,陪陛下一起練字。」

  皇帝有些依依不捨,他拉住清沅的手,要清沅蹲下說話。清沅蹲下,他就勾住清沅的脖子,在清沅耳邊低聲說:「沅姑姑。我下了課,就叫你沅姑姑好不好?」

  清沅心中一陣暖意,她點點頭,說:「好。」

  皇帝又小聲道:「我什麼事情都記得。」

  清沅問:「你記得什麼?」

  皇帝說:「燕王是壞人,是天下最壞最壞的壞人。」

  清沅心中一驚。如今皇帝身邊全都是燕王的人,皇帝的貼身內侍,嬤嬤,宮女,全都被換過了,如今這些人絕不會對皇帝說這樣的話。

  她疑心是吳太后對皇帝這麼說的。吳太后對皇帝這麼灌輸,並不奇怪。但吳太后就不怕皇帝嚷嚷,讓燕王聽到麼?

  她抱住皇帝,壓低了聲音說:「這話千萬千萬不能對別人說,陛下記住了嗎?」

  皇帝乖巧點頭:「我只告訴沅姑姑。」

  從皇帝那裡上課結束,清沅被宮人引領去了花園。她知道宮人要帶她去見誰,已經做好了準備。

  剛走過廊橋,到了一片竹林,清沅就聽到一曲幽咽的笛聲。應該是燕王正在賞花,要了樂手助興。樂手吹的是邊關的名曲,如訴如泣。她想宮中真是變了,顧太后是最不喜歡這種哀怨的聲音的,她會說「春光正好,聽這樣的曲子不吉利。」

  她剛隨宮人穿過小徑,走到竹林中的亭子上,就見那亭子上只坐了燕王一個人。

  一見人來,笛聲戛然而止。燕王放下笛子,慢慢用帕子擦了擦。

  清沅全沒想到是燕王在自娛自樂。

  因為那笛聲太過淒涼,不是天潢貴胄能吹出來的。

  她忽然想到安平說的那句——「他是個可憐人」,但她立刻又嘲笑自己,現在這個「可憐人」手上是拿的笛子,可轉臉就是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呢。

  她向燕王行了禮,燕王示意她坐下說話。

  他們一人佔據了亭子一角。若這裡是鬥獸場,兩個人就都已擺好了姿態。

  燕王問:「這一個月你都沒有入宮,是真的身體不適?」

  清沅不願受他這假惺惺的關懷,只淡淡道:「既有身體不適,也是因為京中風浪大,暫時躲避。」

  燕王道:「你有我的承諾,不必擔憂。」

  清沅微笑起來,道:「我明白了。」

  她本該嘲笑燕王這話是自欺欺人,若是調換一下位置,他能因為敵人的保證就高枕無憂?

  但她已經決意收起鋒芒,燕王說什麼,她就聽著好了。

  蕭廣逸看著清沅。她的氣色比一個月前好了許多。他知道自己一直在逼迫她,他就是忍不住。

  他僅有的那麼一點良心也問過,對顧清沅這樣是不是太殘忍了。雖然她姓顧,但十幾年前的舊案與她無關。許婕妤的死,顧玉苓的死,都與她無關。

  他立刻回答了自己。不夠,還遠遠不夠。她美貌,聰明,是顧太后臨終時候唯一想保住的那個人。她既可以鋒利,也可以溫柔,她的眼睛裡全是澄澈,她無辜的樣子總是恰到好處。

  他不能再被一個姓顧的女人騙了。

  他必須用最殘酷的手段,把她的真面目榨出來。讓他看看,她到底有多醜陋。

  「顧太后把有關許婕妤的真相告訴你了麼?」他聲音平靜。

  清沅垂著眼睛,說:「是的。她告訴我了。」

  她回答得乾脆俐落。

  燕王握緊了笛子,他說:「你相信那是真的?」

  清沅說:「我信。」

  燕王問:「為何?」

  清沅抬起眼睛,看了一眼燕王。哪怕是燕王,這時候眼角也流露出了一絲緊張。這就對了,只有這件事情,讓他最苦惱,最多疑。這是他的軟肋,她已經看準了位置,將來刀就要從這裡插下去。

  她唇邊露出一絲苦笑:「殿下,我不明白。」

  她恰當示弱。

  燕王這才發覺自己這話問得毫無意義,而且顧清沅開始向後退,她不給他逼迫她的機會。

  燕王又問:「那你打算什麼時候把顧太后的話告訴我?」

  清沅平靜道:「我不知道。」

  這下輪到燕王笑了,他說:「你不知道?」

  清沅說:「也許等到殿下確實讓我相信,我告訴殿下真相,也能全身而退的時候。」

  她又說:「我只是一個信使,還望殿下體諒。」

  她所要做的,就是盡可能長久地陪在皇帝身邊。燕王何嘗不明白這一點。

  他說:「我給你一年。」

  清沅道:「一年……」

  一年實在太短了。一年過去,皇帝也才六歲。

  她搖頭剛想反駁,燕王已經陰沉道:「我尊重國公府夫人的身份,所以從未對夫人有過分殘酷之舉。一年已經是極限。」

  清沅聽出來他在恫嚇她——他實在等不及了,還可以對她用刑。嚴刑逼問等於送她上死路。

  清沅不再與燕王爭論,默默承認了。如果燕王真的能信守承諾,一年之後再聽這個秘密,那事情總會有變化。她會使它變化。

  他們終於在表面上暫時休戰。

  清沅看向竹林,道:「殿下,春天景致很好,偶爾也讓皇帝多出來玩一玩吧。」

  燕王的目光越過竹林,竹林另一邊是梅林,但時節過了,梅花已經結束了。

  他說:「過段日子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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